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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剑啸登云楼

    赵无安身后有一只不起眼的暗红大匣,却视若珍宝,无论去往何处皆随身携带,不弃不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明面上来讲,这是在以匣护身,凭借匣中凛然剑意,笼罩周身十尺,背后生目,行走江湖,随时随地防备不测。

    然而绝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赵无安背着剑匣,还有另一个目的。

    早在修习洛神七剑时,林大娘就不止一次告诫过赵无安,神剑难驭,便是惊才绝艳的洛剑七,在抵达一品境界之前,也未曾敢于六剑齐出。

    而凌驾于六剑之上的第七剑,洛神赋,则更又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座高峰。

    在亲眼见过洛神赋出鞘的人眼中,此剑剑意狂傲汹涌,仿若仙剑入世,举世无双,极有可能是借了洛剑七一丝真气的缘故。

    说来的确不错。洛神赋能有如今气象,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洛剑七早年勤恳不懈地养剑。日供一卒功不唐捐,本就气势恢宏的洛神赋能得洛剑七以精意蓄养,自是一度雄浑无两。

    但宝剑还需人驭。当年造叶国残阳城外,两座武林联手,终于害死了洛剑七,最后却将作为战利品的洛神七剑拱手奉还,正是因为无人可驭这七柄蕴含了洛剑七一生意志的好剑。宝剑虽锋,若失善驭之人,则钝若顽石。

    这便是赵无安背匣的另一个目的:藏自身锋锐之意,尽以养剑。

    洛神赋傲意无双,即便是学了飞剑之术,赵无安在晋入二品以前也连摸它一下都困难万分。不过林大娘当年曾说过,飞剑认主之时,可感灵而兀自出鞘。

    现在是时候了。

    纵然一身神妙的代楼暮云尚有无数引以为傲的功夫不曾展露,但也到了他赵无安尽出全力之时。

    十年寺庙藏锋蓄锐,只为今朝,可以手中之剑一展胸中壮志。

    赵无安低声唤道:“洛神赋。”

    紫色衣袂颤动,代楼暮云退到登云楼另一侧,凝神注视着被紫烟包裹着的赵无安。

    蝴蝶不过是幻象,能够看到便说明已然中了蝶蛊,看上去赵无安已被彻底控制在了幻象之中,但代楼暮云仍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因为他听见了那三个字,也因为他明白赵无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会幽居寺庙,他会事了拂衣,但他绝对不是个毫无锋刃的人。

    他只是将一身锋刃内敛,等待着一朝出剑震天下。

    现在或许就已是不得不出的时刻了。

    洛神赋。

    光是这三个字,便足以让整座江湖、半座朝堂震惊。

    毕竟故人虽去,传说却不灭。

    暗红剑匣金光大盛,侧面的暗扣自然而然地向一边弹开,露出了深藏其中的隐秘空间。

    刹那间剑气涌动,狂风般的气旋几乎席卷了整座登云楼,四周围栏被一股看不见的杀意尽数毁去,碎木断屑四散奔流。

    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代楼暮云仍是猝不及防,险些便从登云楼顶摔了下去。俯身以手撑地才止住了退势的代楼暮云冷冷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总算没让我失望。当年连生吃一只毒蝎尾都不敢的少年,竟然有了一口吞蟒的心思。”

    气旋稍散,然而这不过是刚刚开始。那柄曾令整个江湖震动不已的五尺巨剑,自赵无安身后的红匣之中掉了出来。

    确确实实只是掉了出来。因为洛神赋实在太过巨大,缩在赵无安身后的剑匣中也只能斜放,而今暗门一开,它便侧着身子从缺口处掉出来,砸在了赵无安的脚边。

    而在它坠于地面的那一刹,萦绕着赵无安身侧的弥漫紫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身着白衣的赵无安俯身反手提剑,抬起头来,眼神清冽地望向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笑道:“在杭州时光是拔出来就已耗费全身内力,现在已经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驭出了吗?”

    “过去的十二年里……”赵无安的声音逐渐从低沉到高亢,握着洛神赋的手骤然用力,青筋展露,双目更是睚眦欲裂。

    “并不是只有你在努力!!”

    剑出。

    气势如虹。

    奋力跃起的那一瞬,赵无安调转了持剑的姿势。从反手拧握,到两手交握高举过头顶,他只用了一瞬。甚至就连代楼暮云,都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变换姿势的。他只知道,赵无安停滞在空中的这一瞬,化作了剑神。

    这已是无比接近一品境界的一剑,赵无安哪怕是丹田气海再浓厚一分,只怕便已在此时立地破境。

    但再接近,他始终还不是一品。

    眼看着赵无安持剑愈来愈近,代楼暮云仍是始终没有半点闪躲之意。

    他的假身已在见面的第一招被赵无安破去,用以蛊惑对手的蝶蛊也被赵无安以自身之力击破。但饶是如此,他仍是代楼暮云。

    “你确实很努力了,变得很强,但你终究未曾破入一品。”代楼暮云冷冷盯着赵无安,那双冷眸之中,此时再也看不出任何玩世不恭或不以为意的神情,仅余一位君王的不可一世。

    “赵无安,你给我记好了,在这个世上,无人能在二品之内胜过我。”

    代楼暮云双手电光石火般地一张一合,两柄蝴蝶刃结成单刀,向上空抛出。

    洛神赋自半空劈斩,磅礴巨力惊天动地,刃边略带血色的蝴蝶刃仅仅与之刚一相触,便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而后便化作风车,倒旋着跌向了登云楼下。

    洛神赋却丝毫看不出任何迟滞的迹象,仍旧带着风雷之力斩向代楼暮云所站之地。

    但代楼暮云却已然抢出了一步,他紫衣消失之地,徒留一朵清净白莲。

    代楼家号称三善世家,其中有一便是潜行。这注定是鬼魅与迅捷之术,而代楼暮云更是个中翘楚。

    仅是一瞬,他便已然扭身冲至了赵无安身侧,跨步横移,落在后头的手臂则反身一扣,刹那间紧紧地拧住了赵无安的左肩。

    洛神赋剑气无匹,顶着雄厚剑意贴近赵无安的代楼暮云本该受千刀万剐之苦,却因之前那对蝴蝶刃短暂地扰乱了洛神赋的剑意屏障,被代楼暮云抓住机会,冲至了赵无安的身后。

    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对于抛出兵刃的时机或者对手的气机分布稍有一丝拿捏不稳,便会顷刻被蜂拥剑气所伤,无丝毫转圜之机。

    但代楼暮云毕竟是不世出的天才,他不仅抓住了机会,还掌握得无可挑剔。

    将全身劲力集中在这一剑的赵无安,对于自己身后的设防一定浅之又浅,再加上原本供给着洛神剑匣无穷剑意的洛神赋此时已然离开匣外,赵无安身后的那最后一条防线也将彻底崩溃。

    肩膀是赵无安全身漏洞最大的弱点。以代楼暮云的掌力,只要片刻时间,便会将赵无安的左臂彻底拧断,令他再无握剑的机会。

    但就在代楼暮云抓住赵无安肩膀的那一瞬,他身侧的风向忽然变了。

    气机倒转,风流逆行,一片小小的空间之内气氛骤然凝固。紧接着,便是无穷剑意,排山倒海,以无人可挡之势扑面而来。

    代楼暮云怔住了。

    他只愣了短短的一瞬便明白过来这一剑的意味。但正是这短短的一瞬,已然令他至于彻底的下风。

    代楼暮云再次变式,拧的姿势转做了推,一掌拍向赵无安的同时,自己则抽身倒退。运起步踪心法,他一路退出十五尺,步步生莲。

    但紧逼的气劲仍旧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过来。退却的过程并不好受,代楼暮云身上华贵的紫裳被剑气割成段段碎片,无数零落的发丝消散于长空之中,就连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也出现了两三道细长的血痕。

    到了后头,代楼暮云气劲见底,长靴虽然仍在空踏,生出的莲花却已逐渐散了形状。最后,只余一双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之音,留下两串灰黑泛红的痕迹。

    总算退出洛神赋剑气地界,代楼暮云毅然咬牙,站起身子,狠狠地剜了一眼赵无安。

    赵无安淡然道:“兵不厌诈。”

    打从最初的起手,他便没有打算以劈斩伤人。持剑落地之后立刻反转剑势向后横斩,这才是赵无安心中的算计。

    就像代楼暮云了解他一样,他也以超乎想象的程度了解着代楼暮云。在退却与进取之间,这个人一定宁愿冒着腥风血雨也要向前冲,才不顾之后的一切,因为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这种自信却被赵无安所利用,反将了他一军。之前赵无安故意以左手提剑再在空中翻覆,便是要代楼暮云认为他的左臂此时无力,从而选取左侧进攻。

    而代楼暮云的每一步,都恰巧踏入了赵无安精心准备的陷阱。

    洛神赋势大力沉,光是剑意便远超其余六剑之和,被这剑气所伤的代楼暮云,外裳已然只剩几片碎布,模样更是狼狈不堪。

    “洛神剑意,名不虚传。”代楼暮云凛然笑道。

    “不。现在的江湖上,你已经听不见它的名字了。”赵无安冷着脸,拖着五尺巨剑,一步步走向代楼暮云。

    “你在仇恨着什么吗?这座江湖,还是我?”代楼暮云挑了挑眉。

    “没有。”

    “你刚才的那一剑,分明就带着刻骨的恨意。”代楼暮云直白道。

    赵无安的步子顿了一顿,而后前行如常,“那又怎样?”

    “能将仇恨藏得如此之深,甚至大仇得报的当口也面不改色之人,只有你了吧?”

    “别再挣扎了。”赵无安的声音毫无感情,“你明知已敌不过我,欲借我恍神之机为自己争一分胜意罢了。”

    “哈,哈哈哈……”代楼暮云低声笑了起来,“你若是真这么觉得,那未免太过天真了啊……赵无安!!”

    最后的名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吼声响彻天地的那一瞬,代楼暮云腾跃而起。

    此时日已西斜,残阳之下,天空日月齐辉,星斗阑干。代楼暮云金刚怒目于空中,恍若明尊降世。

    赵无安则低眉善目,幽幽道:“我当然,不可能想得如此简单。”

    话音未落,整座登云楼顶顿起剑啸。

    龙吟凤鸣。

    清冽剑鸣一声接一声扬起,一声盖过一声,声声相叠,这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台,那一瞬竟如同有千剑齐鸣。

    紧接着,先前与代楼暮云过招中散落于楼顶各处的六柄飞剑,几乎在同时贴地飞起,迅速窜上半空,袭向了代楼暮云。

    赵无安则手持洛神赋,神情冷淡且认真地将之扬起,遥遥对准了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哈哈大笑道:“终于认真起来了吗!那我也得给你点真颜色瞧瞧了不是吗,伽蓝安煦烈!!”

    晴朗夜空骤然卷起乌云,惊雷轰响。

    登云楼顶,七剑齐出。

第二十六章 大厦倾

    昼时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入了夜就顷刻间变得乌云滚滚,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珠便从天空倾泻而下,在竹木制成的檐下串成了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晴撑着腮帮子坐在屋内,身前的桌子上有一盏热茶,正冒着袅袅香烟,她却全无品茶的心思,愁眉不展地望向窗外的高楼。

    赵无安骑骏马远去之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遑论照她所想的那样说些体己话。而与代楼暮云的一战,也是从天亮打到了天黑,直到此时,胜负仍不见分晓,登云楼高七层,位于此处也看不到楼顶情形,可谓是令人忧急交加。

    “安姑娘愁眉不展若此,可是苗疆的茶水不合心意?”年迈的代仡宁在她对面悠悠坐了下来,明知故问。

    安晴长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位来历不明却深得赵无安与代楼桑榆信任的老人,她并无太大的戒心,只是无奈道:“前辈莫要取笑了。”

    将枯瘦的手指伸向桌上另一盏茶,代仡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安姑娘大可放心,无论此战输赢如何,赵无安或许会杀了苗王,但苗王,是绝不会害了赵无安的。”

    代楼桑榆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安晴一愣。代仡宁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她也因此来了精神,豪饮一口茶水解了口中干涩之感,便前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地询问道:“此话怎讲?”

    代仡宁悠悠地品了一口茶,这才不慌不忙道:“苗王,虽说已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太子,但心中,或多或少,仍是留了几分对赵无安的爱慕之情的。”

    安晴还没咽下去的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爱、爱慕之情?”

    “唔……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代仡宁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些过分,改口道,“若说成倾慕,似乎来得更为妥当一些。只不过,苗王对赵无安有情,且并非普通同袍之情,倒是货真价实。”

    安晴傻了眼。

    但她旁边的代楼桑榆却一边往嘴里塞着些令安晴敬而远之的苗疆食物,一边不住地点头附和着代仡宁的话。

    “所以……他之所以要毒杀赵无安身边的女子,是为了……留、留下赵无安?”

    虽说之前,安晴也或多或少听赵无安讲过代楼暮云这家伙的恶行,久达寺初次见面也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可人家毕竟是苗疆之主,统御数万子民之人。进入苗疆,尤其是遇见了夸远莫邪和代仡宁以来,安晴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代楼暮云会与赵无安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所以说到最后,原来是因为代楼暮云由爱生恨,毒死了所有潜在的情敌!?

    虽然看着荒唐,不过代入代楼暮云的地位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倒是该说,惹上了赵无安,才是他的失误。

    “不过当年那件事情,的确是苗王有错,无安离开苗疆的这些年里他也醒悟了不少,多半不会再如当年那般因情误事,不然也不至于在苗疆布下此等大局……”

    说到这里,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代仡宁连忙咳了两声,改口道:“但苗王仍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即便能胜过赵无安,也定会念及旧情,放他一条生路。而无安,我想你也明白,绝不会一时想不开而自寻死路。苗王放过他,他就一定会继续磨砺,不断地变强,直到他能真正击败代楼暮云的那一天到来。”

    代仡宁慈祥地看向安晴:“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代仡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安晴一时难以消化,但总算理清了大致的意思,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片晌的功夫里,代楼桑榆又往嘴里送了不少看起来奇奇怪怪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是食物的东西。

    “所以在此心忧也是无用,这二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之间必有一战,也不足为奇。”代仡宁悠悠地望向了风雨之中矗立着的登云楼,“安姑娘还是好生休息,静候佳音吧。苗人吃食简陋,委屈安姑娘了。”

    安晴连忙摆手道:“无妨无妨。”

    代仡宁饱经风霜的脸上微微绽放出了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凝视着风雨中的登云楼,眼底却有一抹难免的忧虑。

    不知为何,偌大的登云楼,似乎在他眼前轻轻晃动了一下。代仡宁眨了眨眼,又见到其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雨中,不由锁紧了眉。

    ————————————————

    代楼暮云很强,这是江湖上公认的事情。因为早年的一些随性杀戮,他在中原的声名甚至远超贪魔殿,坐稳了当今江湖第一魔头的交椅。

    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代楼暮云并非魔头,也绝非滥造杀孽之人,这两点与传闻皆不符实。

    但剩下的那一点,即代楼暮云究竟有多强,则是一个谜团。

    在苗疆的三年,赵无安见过代楼暮云很多次出手杀人,却几乎从未亲眼见过他勃然大怒的神色。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都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笑。

    今夜,是他第一次见到了代楼暮云发怒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江湖第一魔头的强大。

    本来一直都像话痨一样说个不停的人,真正生气起来却一言不发,只是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出招,每一招的角度与力道都刁钻至极。

    明明自己已经身处于数柄飞剑的包围之中,却屡屡能够转守为攻,逼得赵无安对他的每一招一式都不得不用心防备。

    剑舞飞闪灵动,代楼暮云却自始至终没有再拾起过他那一对蝴蝶刃,仅以袍袖卷风,双掌御气,便能正面接下赵无安七剑齐出。

    饶是一心欲杀代楼暮云的赵无安,此时此刻也不由深感佩服。

    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便是这类人的代名词。与赵无安同龄的代楼暮云,显然早就有了升入一品境界的能力,只是不知为何,始终自愿停在二品巅峰,不再向前一步。

    这样的二品,显然不同于胡不喜之前那始终吊着一线的水准,而是已真正踏上了一品的门槛,只是迟迟没有迈过步子去。

    日沉月升,天空中不知不觉已然遍布繁星。七柄洛神剑在登云楼顶恣意交错舞动着,间杂紫袍飘摇。

    若非异况突发,这样的鏖战还不知要进行到何时。

    二人交手频率极快,步踪生莲与斩霆步不住地闪动,原本整齐如切的登云楼顶也变得坑坑洼洼,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塌陷下去。

    挥袖荡开掩杀而来的虞美人与鹊踏枝二剑,代楼暮云欺身向前。

    赵无安当机立断,一跺地面向后退去,脚下又传来一声雷霆炸响,白衣在空中一荡,飘摇向后,地砖也随之被他踩出一个大坑来。

    菩萨蛮遥有所感,飞回拦于代楼暮云面前护主,白头翁亦在那一刹散发出浩荡青光。

    青光如幕,将半片天空染成白昼。赵无安微微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紫衣一卷,像是失去了某种支撑,忽然向下坠去,洞穿了他方才踩出的坑洞。

    赵无安吃了一惊,挥手收回身后六剑,本欲仰头去看代楼暮云究竟是何情况,却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自己也跟着向下倒去。晴朗的夜空飞快地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白砖。

    紧接着,白砖也从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仅剩下遥远的视线尽头隐有红光闪灭。

    一股难以抗拒的磅礴巨力从前方伸了出来,狠狠地把他向那抹漆黑的深处拉拽。任凭他聚起全身力气阻止身体的下坠,仍是阻拦不了地被那黑暗给吞噬。

    扑面而来的风中含着血的气味,碎裂的木块划过他的肩头眉间。赵无安实打实地怔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登云楼,就这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坍塌了,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与代楼暮云,也不约而同地被这天地伟力拖向了深渊。

    骤雨狂风,头顶九重天雷怒吼齐鸣。

    万里黑云翻滚,天地合一。

    唯一的感受,便是坠落。

    眼看那点烛火般的红光越来越近,赵无安轻轻吐了一口气,伸手捏起剑诀,口中波澜不惊道:“鹊踏枝、采桑子、白头翁、苏幕遮、虞美人、菩萨蛮、洛神赋。”

    漆黑楼中,七道清光渐次亮起,明灭不定,却隐约盘聚于一处,鸣声清冽。

    那抹飘摇下坠的白衣,似因此而些微减缓了坠势,但赵无安与代楼暮云鏖战已久,此时丹田几近气竭,终究是力有不逮,凛冽的清光在身下忽闪了几下,最终也与他之间失去了相连的气机。

    犹如惊鸿落地,赵无安被一股脑卷入了楼底浓厚烟尘之中,不见踪迹。

    ——————————————————

    一道白光打过,天空猛然被闪电劈成两半,震耳欲聋的雷声隆隆而来。

    暴风雨中,那座苗人多年以来视作王族象征的登云楼正在由上至下,一层一层地逐渐垮塌。从代仡宁所居的小屋中望去,便如同天柱崩塌。

    身为苗族长者,亲眼看着代楼兄妹从天真活泼的孩童一路成长为可堪大任的苗疆之主,他被代楼暮云许诺每日可入登云楼七个时辰,且可在各层间随意走动,算是多年以来仅此一人的特例。

    因而,他对这座楼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甚至可说比世代居住在其中的代楼家人还要厚重。

    然而看着这座承载着苗疆数十年风雨的大楼在今夜垮塌,他却不是屋内最激动之人。

    远道而来的红衣姑娘眼尖得很,一看到楼顶有些不对劲,便立刻扭身冲出了门外,冒着狂风暴雨扑向那座大楼。留在屋内的代仡宁与代楼桑榆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

    直到一整座雄伟的登云楼在眼前彻底化为了废墟,代仡宁转过身,给自己沏了一盏茶,抬起眼睛,看见代楼桑榆正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桑榆,你从小什么都能做好,却唯独,遗忘了所有感情。”

第二十七章 以命托命

    烟尘弥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座令所有苗疆人引以为傲的高楼,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彻底消失在了风雨之中,徒留下漫卷的烟雾。

    就仿佛雾中藏着一只专门吞食屋宇的巨大妖物,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将整座登云楼一口吞入了腹中,潇洒惬意地打着饱嗝。

    就仿佛过往几十载耀眼辉煌,只是过眼云烟。虽则大厦倾塌声势震人,整个苗寨却安静得可怕,只有一个人影顶着暴风雨拼命向前奔跑。

    狂风骤雨、漫卷烟尘,阻拦不了安晴向内横冲直撞。

    她掩着面,尽力不去呼吸那沉浊的空气,却仍旧避免不了在狂风暴雨之中踉踉跄跄,咳嗽不止。嗓子像是灼烧了起来,但她还是大声呼喊着赵无安的名字,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已成废墟的登云楼中心挤了过去。

    他如果之前在楼顶的话,那么一定就倒在中心。很近,她只要及时把他救出来,就一定没事的!

    安晴先是手脚并用地爬过了几根倒塌在道路上的廊柱,而后在堆积成山的废墟前伸手挖掘了起来。推开横七竖八的木栏杆,又用力搬走一根拦在眼前的庭柱。木刺已然割破了安晴的手,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里挖掘,仅凭着一双血迹斑斑的手。

    四合之内,骤雨不止,安晴的脑海却一片空旷,像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又像是在一瞬间想起了无数的事情。

    她想起清笛乡中潜入盗洞之时,她不慎滑倒,伸手抱住了赵无安,那个白衣居士清冷的嗓音。

    她想起他在杭州城外,穿着自己熬了一整夜为他新缝的缁衣,面带笑意地送给自己一块翡翠耳佩。

    她想起那一夜他御剑带她飞过大宋锦绣河山,在她耳边轻声道:“跟我去苗疆。”

    那个时候,安晴答应得无比轻快。

    爹娘当然会担心不已,但毕竟安晴已经到了该闯荡江湖的年纪,安家人也向来没有护子不出的规矩。所以这一次,她陪赵无安来苗疆,其实已然做好了一切准备。哪怕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远行,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丝毫意外。

    在安晴心里,无论遇到多危险的情况,总会有一个白衣背匣的身影,会第一时间护在她的面前。所以,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但是。

    这个为了斩去世间罪孽而不顾一切的白衣居士,这个放豪言要颠覆整个河山却会对哪怕最微小的生命以尊重的妖孽剑客,却比她先倒下了。

    紫雷苍云,天绝地孤。世间一刹那间寂静若此,徒留大雨如注。

    安晴呆愣愣地站在雨中,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碎屑割得鲜血淋淋的双手。

    眼前,依旧是一片废墟。整座苗寨仿佛在一瞬之间死去了,一座高楼坍塌,除她之外却无任何一人出门围观。

    徒留寂寞天地,萧萧冷色。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举到了自己面前,认真凝视了片刻。

    安晴从怔愣之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代楼桑榆走到了她的背后,一把抓过了她的手。

    “会疼,然后留疤。”代楼桑榆的声音依然轻轻浅浅,令人如堕幻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代楼桑榆现在的状态。

    安晴搞不明白为何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就像与感情彻底绝缘了一样,即便是亲生兄长消失在面前,都能够维持一成不变的语调。

    初见之时,代楼桑榆就比她更亲近赵无安,更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虽然安晴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在如此情况之下,代楼桑榆仍能不动声色,实在是让她忍无可忍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安晴崩溃地冲着她嘶吼起来,嗓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女不该有的沙哑,“你的哥哥,还有赵无安,都在这堆废墟之下!代楼桑榆,就算你不善言辞,至少也能分得清状况吧!!”

    代楼桑榆的身子微微一顿,眼底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然而还未待她做出反应,安晴却已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之前好几次也是这样,在杭州也罢了,柳叶山庄那次我不在,赵无安可是差一点就死了,你能不能上点心啊!!”

    人非圣贤,必有爱憎情仇。有了爱憎情仇,就会有失神落魄之时。

    入眼万物皆逆,天地无情,转而向旁人撒气,其实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代楼桑榆却愣住了,或者说是被安晴这副破口大骂的模样给吓到了,向后退了两步。

    “每一次你出现在他身边,就不会有好事发生。”安晴面色苍白地望着代楼桑榆,眼神空洞,仿佛一眼能望到尽头。

    代楼桑榆怔了片刻,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安晴言语所指。她咬了咬嘴唇,倔强地反驳道:“我没有。”

    安晴苦涩地笑了一声。

    “罢了。”

    像是忽然对眼前的代楼桑榆失去了兴趣,她轻轻地扭过头,继续在眼前的废墟上挖掘了起来。

    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如果是以眼前这个人的性命做交换的话。

    她会闹脾气,会对他装作生气,刻意地撒娇,也会因为他的怪异举动而真地大发雷霆,可到最后总会无奈地原谅他。

    因为无论何时,赵无安从来没有让她受到过哪怕一丝伤害。安晴虽从未出言感谢,却也深知,这样的结果,是赵无安历经了无数次牺牲才换来的。

    而现在轮到她了。

    ——————————————

    “举杯来迎——呀嘿——”

    少女清澈的嗓音犹如天籁,幽远宁静,迎着陡峭远山,和着那只振翅初飞的鹞儿,也惊住了那些趁着晨曦躁动起来的狼。

    青草悠悠,和风拂面。这歌便是唯一的旋律,回荡于天地之间。

    “苗疆的水儿清又清,鱼儿水中游。”

    “苗疆的月儿圆又圆,人儿月下逢,呀——啊——哎——”

    她对着空谷吟唱,空谷也不耐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传来同样的回应。

    天高云阔。

    这天籁般的歌声却被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公主殿下,日已及竿,您该去驯习了。”

    苗寨的男人,每一个都对她毕恭毕敬,语气却都是如此地不容置疑,就像是根本不害怕她会反抗。

    她的父亲是整个苗疆最有权势的男人,这本该是天赋的权力,而今却只成了她的牢笼。

    头顶的银冠发出了一声不甘心的脆响。

    “我知道了。”代楼桑榆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是天禧四年的秋天。

    那一年,赵无安逃出苗疆。自后九年,代楼家长女再未于人前出过一言。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奇怪的梦,但可别对我妹妹做什么下流的事情啊,在梦里也不行。”

    这一次吵醒赵无安的,又是代楼暮云那一入耳就令人感到头痛欲裂的声音。

    他撑着额头,无奈地直起了身子。虽然的确从难得一做的梦中惊醒了,但他暂时还不想睁开眼睛,只是愤愤道:“就不能让人好好休息一会吗!自打进了你这苗疆我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连睡觉都要喊桑榆的名字,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做什么不可言说的梦啊。”代楼暮云一脸严肃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梦到她在唱歌。”

    “那还真不错。因为你走之后她就再也没唱过歌了。你可是把苗疆的一只黄莺给扼死了啊。”代楼暮云声音幽沉。

    赵无安愣了愣,睁开眼睛:“她再没唱过歌?”

    “连话也不说。”代楼暮云的面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幽深的眼神中并无丝毫恶意。

    片刻之前还嘶吼着要与对方决死方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胜过对方,片刻之后却坐在昏暗的石室之中,四目相对。

    赵无安知道代楼暮云完全有机会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动手,但他并未这么做。显然是有事相求。

    二人此刻的所处位置,明显并非登云楼中,而是其地底的一处隐秘所在。代楼暮云既然能在坠落的短短时间内将二人转移到此处,就说明他是早有准备。

    赵无安当然是个识时务者。当年他误以为毒杀二十九人的是代楼桑榆,却因她曾在蛊坑之中舍身救过自己而无奈放弃了报仇。这一次,代楼暮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但若以他事回报此次救命之恩,报仇倒是可以日后再提。

    换而言之,暂且休戈。

    “苗疆的局势,一直扑朔迷离。我虽居高位,却也难劈断这迷局,只能将计就计,局中设局。你现在待着的这间石室,便是我设局的一环。”

    “登云楼倒塌,也在你设计之中?”

    “虽然很遗憾并非如此,但的确在我预料之中。”代楼暮云傲然笑道,“在这场连东方连漠都参与进来的博弈里,我和夸远莫邪,都不是罪魁祸首。有人刻意搅混了这碗水,就是要浑水摸鱼,在动乱的苗疆之中独收渔翁之利。身为苗王,我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这么说,我得帮你。”赵无安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你了解我的习惯,也清楚你和桑榆之间的不同,所以设局的同时也算计了我一步。救我一命,逼我替你去做这件事情。”

    “不错。”代楼暮云的眼里又有了自得的笑意,“除我之外无人知道这间石室的存在,也就是我俩在众人心中,此时已经死了。之所以要拖你下水,也是因为有些事情,顶着苗王的脸,还真是下不去手。”

    “但顶着代楼暮云亡魂的名义,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对吧。”

    十年未见,虽则已成欲将彼此置之于死地的仇敌,但他们之间,仍是一如既往地默契。

    “哈哈哈哈,不愧是赵无安,聪明至极!”

    代楼暮云解下颈上玉佩,压到赵无安掌心,合上他手掌。

    “本来这次与你一战,我为了身后数万苗民,拼死也想要赢下来。但既然已中算计,便唯有如今一途可走。整个天下都以为我颈上的银环是王权象征,其实只是玉佩罢了。你拿着这个,所有苗人都会相信你说的话。这是我们隐瞒汉人的秘密。”代楼暮云疲倦一笑,认真看着赵无安的眼睛,“活下去,离开这里,这是我的愿望。你比我更有可能揭穿他,只有将他绳之以法,我的族人才能得以幸存。”

    赵无安动容:“谈何容易。”

    代楼暮云咧嘴一笑:“对谁而言都不容易,不过你可是赵无安啊。登云楼之事先且揭过,柳叶山庄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如今用我这条命托你护我族人,不过分吧?”

    “不过分。”

    “不过分就对了。走出去,走过桥。你活下去,我的族人才能活下去,何况,我也根本就不想你死。”他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回身望着石室漆黑的入口,笑道。

    “我可是代楼暮云,我看上的人,能死?闹呢。”

    十六个字,一气呵成,仿佛他正对着花海饮酒,而远非置身绝境。

    代楼暮云朝着与出口相反的方向,毅然走去。

第二十八章 他与世人,毋须多言

    空山新雨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代楼暮云所指示的石室出口,是一条幽邃深长的地道,绵延向前,一路无灯,直通向苗寨背后的深山。若不是因为出口处有一丝天光指引,赵无安甚至怀疑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登云楼坍塌,从外侧看来是逐层下陷,其实也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代楼暮云能设计救走他,却救不走他视之如性命的洛神七剑。

    而今赵无安背着空空如也的剑匣行走在山间,免不了眉头紧锁。

    自从林大娘撒手人寰之后,他还从未有一次,曾让洛神七剑离得这么远。不过换而言之,既然他已将视之如命的洛神剑都丢在了登云楼中,那位幕后黑手想来已经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洛神剑乃是天下垂涎的宝物,一手构筑了苗疆惊天大局的凶手显然不会放弃这块到口的肥肉。只要东方连漠不横插进来,赵无安几乎可以肯定,谁拿到了洛神七剑,谁便是幕后黑手。

    不过即便如此,赵无安现在足以称为筹码的东西也太少了。夸远莫邪早有不臣之心,苗疆王庭又是不可贸然进入之地,代楼暮云所给的玉佩,与其说是杀手锏,倒不如看成是翻转局势的底牌。在老谋深算的敌人浮出水面之前,不可轻率动用。

    而除此以外,他所能够驱使的,便唯有袖中一柄佳人斩而已。

    代楼暮云既然将揪出凶手的使命交给他,自己自然会去做更为惊险关键之事,在苗疆这纷繁万变的局势之中,仅靠他们二人,简直连夸远莫邪那八百亲卫军都难以应付。

    看似已是必败之局。

    然而赵无安心里清楚得很,他和代楼暮云,其实是同一类人。

    即便走投无路,即便四面楚歌,即便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翻盘机会的赌局,他们也会毅然入场,并压上自己全部的筹码。

    孤注一掷的结果,可不一定是满盘皆输。

    ——————————————

    雨歇云住,若是刻意忽略那倾塌在苗寨正中心的高楼废墟,整个王庭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祥和。

    阡陌行人交错,鸡犬相闻。彩蝶翩然,翡翠蜘蛛则顿着脚悠悠爬过小院。从这座在苗疆颇为罕见的庭院里头,传出一阵捣药声,夹杂银铃清鸣。

    一双白皙纤柔的手就此废去,就连代仡宁也觉得心疼不已。

    而坐在院中,握着石棒捶打药钵的代楼桑榆,一缕发丝从银冠中滑落,面上仍无半点表情。

    代仡宁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照料自己面前正煎着的药汤。火候正好,壶中也传来一阵略带清香的药味,只待水沸雾出,便可熄火出炉。

    而随着水温升高,原本浅淡的药味也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安晴似乎被这药味给刺激到,在睡梦中紧紧皱起了眉头,嘴唇翕动,像是在轻语着什么。她抬起手臂,似乎想向头顶那片虚无之中寻觅什么,却又将之慢慢垂了下来,放回到身边。

    她的双手血肉模糊,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赤红。

    “都是小姑娘,有的会缄口不语,有的却想追着你到阴间去。无安啊,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娃。”

    不同于登云楼顶的沉默睿智,此时的代仡宁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絮絮自语着,轻摇手里的小扇,凝神盯着药壶底下那闪灭不定的火苗。

    小炉之中,那左右摇晃的火苗,忽然间扑棱了一下,而后便恢复了正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代仡宁的自言自语却戛然而止,挥扇的动作也在那一瞬停了下来。

    一把冰凉的刀刃,已然抵在了他那皱纹密布的脖颈之上。

    “我问,你答。”他身后传来不容抗拒的声音,低沉却震慑人心。与此同时,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着的威压,降临了这座小屋。

    代仡宁苍老浑浊的眼瞳中忽然浮起了一丝亮色。

    “苗王如今,连老身也不再信任了吗?”

    “你辅佐代楼家三代为王,可称功高震主,理应知道这不是好事。诚然,你要先王为你筑楼修屋,金银美人贪得无厌,是在以退为进。但多年来苗疆乱象频生,难说没有你一份助力。”

    代仡宁苦笑道:“我若是再问下去,便会被一刀杀了吧?”

    “我知道仡伯一直是个明白人,我的问题亦不会太长。十二年前赵无安误入苗疆,有无你从中引导?”

    “未曾。”代仡宁斩铁截钉。

    “好。洛剑七、林莺、闻钧这三人之中,你听过几人,又见过几人?”

    “洛剑七六十年前乃是武道领袖,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林莺闻所未闻,闻钧,倒是见过一面。”代仡宁俱如实相告。

    身后的男人沉默了片刻,“闻钧现在在哪?”

    “黄泉之下。”

    “他死在了哪里,死因又是什么?”

    “死于吐蕃雪山之上,为幼子摘雪莲。”代仡宁的声线纹丝不颤。

    代楼暮云却很是沉默了一阵,心中闪过万千纷杂思绪。

    在外人看来,当今的苗疆,无非就是代楼家、夸远家,东方连漠欲横插一脚,再加上大宋浑水摸鱼的四方争夺。可身为苗王,代楼暮云能比赵无安看到更多的东西,也就知道,真相绝无这么简单。

    但既然最有可能是布局人的闻钧已死,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不少。

    “代楼勿之死,与你有无关联?”

    “若说有的话,那便是先王常年嗜酒好色,而身为家臣,宁未有以命相谏。”

    在代仡宁身后,新任苗王眯起了他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

    “最后一个问题,东方连漠入苗疆了吗?”

    “没有。”代仡宁道,“他若敢擅入苗疆,我必让他有来无回。”

    代楼暮云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对这位见证了苗疆一甲子风雨的老人的戒备也稍稍和缓。

    “苗王。”

    代仡宁的一声呼唤,刹那间又让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起来。

    代楼暮云的身形顿了一顿,立刻又将横在代仡宁脖颈间的刀向里推进了半寸。

    老人闷哼一声,刀刃压在密布的皱纹之中,渗出淡红的血迹。

    “我不会信任任何人。苗疆乱局之中,只有我,才是唯一能够破局的人。”

    “就连赵无安也不能?”

    “他当然不能。”代楼暮云眸色深沉,“你又并非不知情,他一直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代仡宁犹豫了片刻,一字一句道:“但他见过解晖。”

    代楼暮云一怔。

    “你怎么会知道?”

    “苗王,老身身在苗疆,四十年未曾踏出过这王庭苗寨一步,可不代表我不知这天下事。”

    代楼暮云哼了一声道:“何时这小子的事情也算作天下大事了?”

    “东方连漠未至苗疆,可不代表杜伤泉已然离去。只要玉玦仍在赵无安身上,他就有最后破局的可能。”

    代楼暮云一愣。

    没错,对于飞鹊营的一举一动,他虽然皆知,却根本无意应对,只因拿准了玉玦于宋人而言毫无作用。

    但有什么东西在赵无安手里,似乎总会发挥出一些常人意料之外的力量。

    “永远不要说,你在登云楼倒塌之后见过我。”

    留下一句话,就像来时的无声无息一样,代楼暮云如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代仡宁身后。

    小屋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寂静。火苗在炉子中无声地雀跃着,壶中的煎物散发出浓厚的药香。

    院门口,代楼桑榆仍旧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药钵,较劲似的用石棒一下一下地捣着。

    床榻之上,昏厥已久的安晴终于从无止境的噩梦中浮起。她轻轻颤抖了下身子,而后睁开了眼睛。

    窗外雨停。

    双手之上传来的疼痛准确地涌入脑中,就像有一万根针同时扎了上去。她想要借着惊呼来缓解痛苦,但开口时才发现喉咙是如此干涩,稍一用力便如同业火灼烧。

    她昏昏沉沉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

    而与此同时,背着空剑匣的赵无安,正徒步跋涉过苗疆的百里群山。凭借着早已残缺不全的童年记忆,他正顺着当年进入苗疆的路,一路向西北走去。

    天空云层厚重,荒芜深山小道之上,有位老者一袭青衫,迎风而立,遥遥向他投来视线。

    “好久不见了,赵无安。”

    “少来。”赵无安眯起眼睛,“既然你会在此,便是说明,苗疆之争尚有计较吧?”

    苍颜白发立于山路尽头的解晖低头沉思了片刻,淡淡道:“你比上一次,冷静了不少啊。”

    赵无安眼神淡漠,“同样的事情发生两次,如果都感到意外的话,那可能是个傻子。”

    “你七剑尽失,而黑云会在苗疆尚有整整二百四十名杀手。现在你觉得,自己还有胜算吗?”

    解晖的声音沙哑深沉,夹杂在风中向赵无安飘来,令他几乎听不真切。

    黑云会两门十七阁,耳目遍布造叶大宋两朝上下。而身为两门之一的五毒门设在苗疆,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赵无安不以为然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出人意料地,解晖居然笑了起来:“我知道林芸那丫头,为这洛神七剑赋上七种道蕴,各有其名,故而我这盘两朝大计,也借了那丫头慧珠,从中原世家门门清歌为始,最后要令这九州生尘。”

    “我知道了。”赵无安点了点头,前行一步。

    这一次,解晖是独自一人出现在他面前,但他明白,在阴影之中一定隐藏着无数死士,会以性命护解晖安全。

    赵无安有佳人斩在腰间,却万万不可出鞘。

    一手紧握着代楼暮云托付的玉佩,另一手则紧攥着从徐荣那里拿来的玉玦。

    在这浩荡世间,只剩下这双全玉,是他翻盘的唯一希望。

    纵然深陷绝境,纵然胜算全无,赵无安也会毅然入场,压上全部筹码。

    这早就是他与世人之间,毋须多言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 他于人间,沧桑过客

    风过草低,十二年前入苗疆时走过的道路,在如今看来仍旧一成不变,而他那时所憧憬的英雄,却已以武林邪道领袖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解晖似乎比柳叶山庄那次相见又老了不少,但他仍倔强地独自站在风中,无一人搀扶。

    柳叶山庄之中,左右皆有英豪环绕,他如擒虎驱龙的枭雄。而苗疆的深山小道上,他孓孓独立,却只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沧桑老者。

    但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拦住了赵无安的前路,也就意味着,他又先了赵无安一步。

    被解晖拦在此地,象征着代楼家在这苗疆乱局之中又失了一分先机。时局至此,已近无可挽回

    但赵无安别无选择,唯有逆流而上一途而已。

    “在开始之前,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布局。”赵无安肃容道,“若我真毫无转圜之机,那便甘吞败果。”

    “我会在此出现,你应当已猜到了七八分。”解晖淡淡道。

    “听你亲口说出来,不是更能让我绝望吗?”赵无安反问。

    解晖苦笑道:“老夫早过了那个爱刁难人的年纪。不过既然你有此一言,我将布局和盘托出,也并无不可——但夫子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老夫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便交换好了。”赵无安面色纹丝不变,“我先来吧。当年我入苗疆,是你一手策划,对否?”

    “对。黑云会上千刺客沿途围追堵截,却只在这一条通向苗疆的路上未设阻碍。”解晖悠悠颔首,“那且也容老夫一言:杜伤泉,是我安在东方连漠身边之人。”

    赵无安瞳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但瞬息之间便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口中继续道:“代仡宁、夸远莫邪、慕容祝之中,有一人亦从命于你。”

    “又对了。但你点出三人,我可不会告诉你谁为真凶。”解晖坦坦荡荡地绕过了赵无安关注的话题,转而又道:“飞鹊营入苗疆,则大宋半月之内,必出兵攻入云州,缘由一概不论。”

    那一瞬间,赵无安几乎就要脱口而问大宋何以如此行动,但千钧一发之际,胸中翻涌而上的疑惑与惊讶却被他尽数狠狠压了回去。

    千万不能让解晖看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尽管在他的城府面前,赵无安只是班门弄斧。

    只要留下一线希望,一线就够了。

    但自己一路行来,持有的线索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便将整个中原纳入考量的范围,也难以参透解晖究竟在下一局什么样的棋。

    既然杜伤泉是解晖的人,那么万里镖局毫无疑问就是东方连漠的亲信。所以在那一晚,杜伤泉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击杀从万机,以防他靠着武功潜逃出去,透露情报给东方连漠。

    至于不明杜伤泉真实身份的商人吕乾,手无缚鸡之力,即便留下也无何不可,还能作为一个好欺负的诱饵,引得苗人对这一车独山玉趋之若鹜。

    所以,不难想见,杜伤泉出手,就是为了抢夺独山玉,也就是解晖想要得到玉玦——以此骗得东方连漠出手。

    无论这位武林盟主与苗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可以肯定的是这对苗人而言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助力,甚至有可能让武林盟主亲至苗疆。

    既然东方连漠极有可能进入苗疆,解晖想得到玉玦,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是要以玉玦作为诱饵,在苗疆坑杀这位享誉盛名已久的武林盟主。

    这与五十四年前,大宋与造叶两国翘楚,联手谋害洛剑七的情势如出一辙。只不过解晖要以一己之力,做到当年整个两朝江山才能做到的事情。

    如此一来,赵无安就有了第一块筹码。

    “你要的玉玦,在我手上。”赵无安扬起了右手,给解晖展示手中的玉玦。在解晖看清之前,又飞快续道,“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登云楼中,玉玦也理所当然埋葬其中。你不去王庭走一遭,不会有人相信这是真的玉玦。”

    解晖眯起了眼睛。从开始对峙到现在,他第一次开始了沉默。

    沉默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赵无安来说算是一次难得的喘息之机。很快,解晖便再度开口了:“玉玦并不重要,毕竟除了代楼暮云与夸远莫邪,整个苗疆也无人明白它的使用方法。若无这二人开口,便无法请动东方连漠这尊大佛出山。”

    “但是代楼暮云亦已死在了登云楼下。也就是说,你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权,那就是夸远莫邪。”赵无安趁胜追击。

    解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未与赵无安对视,而是悠然道:“徐荣是大宋驸马,每日必以一灵雀向军营通报平安。他若与京师断讯超过三十个时辰,则大军开拔,只差一令。”

    赵无安猛然怔住。

    解晖之前所说飞鹊营深陷苗疆会使得大宋出兵,看来是为了此言铺垫。

    而赵无安自以为识破的布局,其实只是解晖算计中的冰山一角。独山玉玦,并不是逼东方连漠现身的唯一选择。

    而一旦宋人主动掀起宋苗之战,原本就已乱象横生的苗疆必然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苗人势必会向此前欲与之结盟的东方连漠求援。

    若在大宋攻势之下,苗疆瞬息覆灭,则东方连漠形同痛失一臂。城府深厚的武林盟主自然不会迂腐至此,到了苗疆危在旦夕的时刻,即使没有独山玉,他也会出手护苗人一个周全。

    而徐荣所率领的飞鹊营,已入苗疆整整三天。

    就是说,现在无数大宋将士,正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将杀声震天地攻向苗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之前算你告诉了我两件事,那老夫也告诉你两件事。”眼见赵无安神情剧变,解晖淡然续道,“第二件,徐荣随身会携带三只灵雀,用尽方会失联。所以,你其实还剩二十二个时辰。”

    虽说是个好消息,但赵无安依旧觉得冷汗在一瞬间流遍了全身。

    解晖早已胜券在握,甚至连徐荣会随身携带几只通信用的灵雀这种事情也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所谓给他二十二个时辰,只不过是想再看着赵无安无谓地挣扎一番而已。

    “那……你在苗疆布局的目的呢?”

    赵无安似是已被解晖一番言论给彻底击垮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讷讷问出了一个会令人嗤之以鼻的问题。

    不过解晖并未露出轻蔑的神情,抑或者说,他早已沧桑到足够将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瞳中,横眉冷对,不余一丝温润地注视着这浩浩尘世,徒留千机百算、胜王败寇。

    “半生恰自春风度,终与天下尽陌路。”

    劲风嫩草,解晖的声音在风中传响,仿佛来自黄泉幽冥。

    “为承一诺散千金,且教九州化三途。”

    “我的目的很简单。东方连漠想与苗疆联合,扳赢他在中原的颓势。我不过是略施小计,反将他一军罢了。”

    “可你真正想做的,是向大宋、向造叶复仇吧?”赵无安问,“在苗疆掀起乱局,与你并无好处。”

    “但也无坏处。”解晖不以为意道,“怎么,难道你想站到东方连漠那边?”

    赵无安沉默了下来,摇了摇头。

    解晖悠悠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有些倦了,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袍袖,淡淡道:“布局九十手,收官只在一两着。你虽天赋秉异,却再无翻盘之机了,现在抽身出局,倒还能全身而退。交出玉玦,我便放你从这条路离开苗疆。”

    赵无安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还想从老身这讨到什么便宜?”解晖躬着脊背,皱起了眉,“方才已与你和盘托出,苗疆这一场,你早无半分胜算。”

    他顿了顿,想借此看一看赵无安的反应,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颅,那姿势像是在忏悔,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父母面前低头认错,令解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思索了一阵,心中暗道赵无安也许是不信自己会放他离去,于是解晖向路边跨了一步,侧过身子,让出了这条通向苗疆之外的羊肠小道。

    深山古道,十二年前赵无安便是沿着这条路进入苗疆,十二年后他又将由此离去。

    赵无安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那抖动看着颇有些不同寻常,令解晖把眉头皱得更深。

    而后,他听见了一阵压抑的笑声。

    饶是已在天下间布局五十载的解晖,也未曾料到赵无安会有此举动。他微微张了张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这个白衣青年。

    “呵呵呵。”

    赵无安抬起眼睛。眼底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解晖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赵无安之前之所以低下头去,并非忏悔或认错,而是在隐藏自己的笑容!

    “解晖,呵呵,不过如此。”他凉凉道,“谁说没有翻盘之机?你的死穴,早已被我死死拿住了。”

    解晖眸中精光一闪。

    赵无安自袖中驭出佳人斩,反手紧握。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四野骤然起势,无数道黑影从地底跃出,接二连三的杀意彼此重叠,转眼便笼罩了赵无安的全身。

    发丝凌乱,遮住他的双眼,徒留嘴角泛起浅淡笑意。

    “住手!”解晖疾呼。

    赵无安不以为然,握着佳人斩,举到自己颈间,幽幽道:“早在柳叶山庄,你便能杀了我斩草除根,但你并未这么做,无非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替你自己造一份大业。”

    “然而赵无安不过是一介草民,普天之下知者寥寥,伽蓝安煦烈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天下都以为伽蓝安煦烈已死,只除了你和——造叶国公。”

    “而他绝不会让我死。”

    “这便是整个苗疆之局唯一的转机,唯一的破盘之机,唯一的胜算所在。”

    解晖一直以来沉静如水的眼瞳中,终于映现出了惧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赵无安绝不会为了赌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赔上自己的性命。解晖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无安的手甚至连停都没停一下,就这么果决无比地削向了自己的脖颈。

    “给我拦住他!!”

    一刹那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解晖喊得声嘶力竭。

    此时一阵狂风刮来,掀起赵无安额前碎发。

    他的眼瞳清澈无暇,倒映着天光云影,璀璨斑斓。

    “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

    “你积虑半生,气焰遮天,已然放不下这人间之事,再难直面生死。”

    “而我不一样。”

    “六岁习剑,九岁领军,久达寺修持十年。”

    “我于人间,仅是沧桑过客而已。”

    佳人斩血光横溅。

第三十章 破局(上)

    在中原人眼里,苗疆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深陷于群山包裹之中,地势崎岖不平。虽然水草丰沃之处不少,却罕有大片的平原以供种植。

    成千上百年来,一代代苗人就是这样生活在他们祖辈留下的土地上,勤勤恳恳地栽药、养蛊,繁衍生息。

    他们分出几大氏族,确立了自己的图腾和信仰,选出了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巫咸,在每年的盛大节日里向天地祭祀,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巫咸是苗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的人,甚至连触碰巫咸也被视作一种禁忌,而巫咸触碰的人则被认为受到了祝福与神佑。

    大巫咸的大帐,立在云州最西部的一处苗寨正中心,用青竹撑起黑色牛皮,上缀牛羊头骨,离地足有一丈之高。风吹过那些干透的白骨,发出呜呜的低吟。

    每年春日正月初四,苗王就会率领着自己的亲族,来到巫咸的大帐前,接受他的触碰,这代表着王族在一年内都会受到神的庇佑,继续统御着这方大地。

    这一年的开春,代楼暮云并未到访慕容祝的大帐,但他却在今日来了。

    细说起来,现在仍是春日,也不算坏了祖上留下的规矩。

    顺着一条由细线串着软木搭成的悬梯,代楼暮云悠悠拾阶而上。

    黑牛皮织成的门帘紧紧闭合着,即便室外春风和睦也未有一丝掀动,似乎要将那些不容于世的秘密彻底掩埋在岁月深处。

    代楼暮云心念所致,一道气刃自指尖弹出,将那历经风吹日晒已然坚韧无比的牛皮门帘拦腰斩开。

    大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靠屋角的柜子中有个把草药、些许瓢盆之外,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苗疆的大巫咸慕容祝,已然解下了他平日里用以示众的鬼面,阖目端坐在大帐正中。

    面具之下,慕容祝的容颜确也老去,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数痕迹,其中有一条有如沟壑般的深长伤疤,自他的额尖一路向下,贯穿了鹰钩般的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

    代楼暮云不请自来,甚至还划破了巫咸帐中沿用多年的门帘,慕容祝却连半点反应也无,像是封闭了六识,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按此前的密信,你已成功解决了夸远莫邪叛变一事,迫使他领兵回到子阳州,再不敢踏入云州一步。”

    代楼暮云毕竟是苗王,休说是慕容祝,便是天下第一的东方连漠站在面前装神弄鬼,他也不可能发憷。所以,慕容祝不说话,他便先开门见山了。

    代楼暮云紧盯着慕容祝脸上的那条伤疤,一字一句道:“可有此事?”

    “斗胆问苗王一句,夸远家那孽子,可有杀到王庭之下?”慕容祝睁开眼睛,淡淡反问道,“若是没有,老朽便是做成了此事无疑。”

    代楼暮云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嘲弄之意,眉毛一挑,冷笑道:“是么?夸远家确是无疑,但可未派人至我王庭请罪。这一件,我便要治你之过。”

    慕容祝波澜不惊道:“苗王有令,老朽怎敢不从。愿伏地听判。”

    代楼暮云并未说话,只是抬起他骨节修长的手,用力一握,激得其上一根青筋暴突。

    大帐四面的黑色牛皮忽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中心吸去,引得撑起这座帐子的竹骨咯吱作响。慕容祝神色淡然地端坐在正中心,眉眼平静。

    随着代楼暮云眼底怒意越来越深,聚集在这座大帐正中的气流也越来越汹涌不平,四面八方俱是此起彼伏的断裂声响,似乎下一刻,这座帐子就会轰然崩塌。

    “慕容祝!!”代楼暮云疾呼。

    慕容祝沉默不答。

    “下毒谋害我生父代楼勿,写密信邀东方连漠出手介入苗疆乱局,暗中与夸远莫邪互通有无,意图代我而为王的,都是你这位,苗疆的大巫咸吧?!”

    慕容祝眨了眨眼睛,俯下身子,想拾起地上的鬼面具。

    但那一刹那,一道气刃劈空而来,一击就将那副恶鬼面具击得粉碎,他伸手只捞到了一团尘雾。

    “令前苗王在春秋鼎盛之年骤然暴亡,在苗疆留下一个双雄并立之局,看似只是站边的问题。但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让我或夸远莫邪当中的任何一个得到那块玉玦。”代楼暮云的声音阴冷深沉,“只不过想以之为诱饵,逼得大宋派兵入苗,好让东方连漠与解晖这两股势力在苗疆一决雌雄。”

    “而你,只要浑水摸鱼,即可在决战之后元气大伤的苗疆坐收渔翁之利,一气称王也并非痴人说梦。”

    气息被压迫到极致的狭小营帐之中,代楼暮云的瞳子仿佛在燃烧,银冠之下英发飘舞,他冷冷地盯着慕容祝,一字一顿问道:“可、有、此、事?”

    慕容祝不发一言。

    “夸远莫邪虽则被你要挟退兵,却并未做出任何不再重返云州的承诺。而一旦东方连漠与解晖开战,他必然则一相助,你只消代替我,将代楼家的兵力投到另一边,便可造成这两败俱伤的局面。”

    慕容祝始终不说话,代楼暮云却径自说了下去,没有一丝停顿。

    一切都是推测,他却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且无从辩驳。

    “所以,你才故意策划了登云楼倾塌之事吧?岐荒山上遇见赵无安,便大抵能够猜到他到王庭还需花多少时日,而后算准日子,在我与他激战至气力俱损的时候毁掉登云楼,让整个苗疆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距离登云楼坍塌,过去了还不到一天,即便是最快的马匹,现在也到不了子阳州内,传达不了我死去的消息。你的谋划虽然无懈可击,却也无法将广阔的苗疆,压缩在一块小小的沙盘之上。你的计划,需要时间来完成。”

    “而我只要在这里杀了你,一切便将宣告终结。”

    “你的毒谋和你的野心,将会一起沉入黄泉之水,经受三途河永恒洗礼,非至三界终末,枫神凋零,用不得脱!!!”

    随着代楼暮云敕令般的宣告,用以支撑大巫咸营帐的十余根青竹接二连三地从正中崩断,屋外狂风漫卷,经历岁月摸索的水牛皮一张一张飞散在空中。

    原本漆黑的营帐,也随之渐满天光。

    失去了一直用以遮面的鬼面具,慕容祝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这刺眼的阳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任由锋利气刃割裂着自己的身体。

    面对代楼暮云的滔天怒意,即便是赵无安也会感到一丝恐惧,但这位被苗人信仰了数十年的大巫咸,眼中没有丝毫惧意,静如月下清湖。

    “你错了,苗王,错得离谱。”他淡淡道。

    代楼暮云眸中闪过一丝惑色。

    但笼罩着整个营帐的气力仍旧在聚拢,没有一丝停顿迟疑。

    “搅乱整个苗疆,并非是为我一己之私。”

    “杀了我,于苗疆局势也无分毫裨益。东方连漠仍会出手,大宋军队仍会入苗。这一切,早就在解大人的画卷中,绘得清清楚楚了。”

    波澜不惊地说完了这些,慕容祝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总算有了表情。触目惊心的那道疤痕缓缓向外挤出枯死的血肉,他的眼里似有笑意。

    而那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让代楼暮云心头巨震。

    “你说什么!?”

    解大人,谁是解大人!?

    这个问题简直不配提出口,答案不言自明,代楼暮云一直便把解晖作为苗疆乱局中最强的敌人来应对。虽然直至现在他仍未能抓到解晖,但他相信只要杀了慕容祝,乱局便顷刻可解。

    因为在他看来,无论东方连漠还是解晖,都只是被眼前这个老谋深算苗人给算计了而已。

    然而解大人三个字,却从慕容祝口中蹦了出来。

    解晖所领黑云会,在天下共设有两门十七阁,造叶与苗疆各有一门。这件事情,代楼暮云也心知肚明。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解晖一个中原人,却能将势力如水一般渗透到苗疆的最核心,眼前的慕容祝身上。

    “你……你是五毒门主?”代楼暮云难以置信地问。

    “苗王,又猜错了。”

    然而慕容祝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起来,并非完全由于代楼暮云的气机压迫,更多的则是因为,他自己身体内的变化。

    这个来历几乎已被世人忘记的苍苍老者,在代楼暮云面前忽然拔高了起来。

    他的脊背如一座山那般隆起,陈旧的布衣被撕成碎片,脸上恐怖的疤痕里头不住有血肉夹杂着细小的虫向外滴落,五官不约而同地下陷,从眼窝和耳廓里生出细细长长的甲片。

    “我,只是五毒本身罢了。”

    苗疆大巫咸,慕容祝最后的声音,淹没在了浩瀚虫潮之中。

    他的身躯化为一只硕大的虫子,顶着锋锐无双的气劲之墙,向着代楼暮云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蜂鸣声,野兽猎食的低吼声,牛皮混合着青竹被斩碎的裂帛之声,一一响彻在代楼暮云耳畔。慕容祝此前的发言已令他无比震惊,而眼前景致的骤变,则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身在人间。

    他一震袖袍,退出大帐之外。耀眼天光洒下,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苗寨血气扑鼻。而就在半柱香之前,这里还是生机盎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苗疆传言,世上有种引魂草,可将一人的性命与数人相连,当魂眼死去之时,服过引魂草之人便会尽数七窍流血而亡,魂魄去往阴间,为其人铺路。

    慕容祝帐中空空如也,唯独墙角柜中有草药几许。

    代楼暮云的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上来,引燃成燎原之火。

    他可以容许别人欺骗他、伤害他、利用他。他是王,一路行来必然敌多友少,他早已认清。

    但他不能容忍有人伤害他的子民。

    如若不能守护身后万千黎民,则不配为王。

    从登上王座的第一天开始,代楼暮云就已然决意要以一己之身,扛起整个苗疆。前路是满池莲花也好、血海炼狱也罢,他都会一路扛着苗疆,咬牙切齿地向前走去,哪怕自己全身血肉模糊、筋骨尽断,也绝不停下。

    慕容祝所化的大虫向他扑来,伤疤形成的血盆大口中传来阵阵腥臭气息。

    代楼暮云眉心杀气横溢。

    “别以为这样就会让我束手待毙了。”

    “解晖、东方连漠、五毒门,我会一个一个杀过去。”

    “我以苗疆之王的身份起誓——”

    “我代楼暮云,誓破此局。”

    “否则,便叫我目瞎口哑,耳不得听,鼻不得嗅,肉身受三万万凌迟之苦,神魂囚于断罪之海,永世不得超生,戮万民而罪不当此!”

第三十一章 破局(中)

    二十年前,造叶皇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深红的廊柱染上夜色,在昏沉的风里显得阴郁不明,仿佛将一片宫宇拉入幽冥。

    通向大殿的道路以血与星光铺就,头顶的轩辕镜映着闪灭烛光,照亮了丹墀之上,那位帝王的冰冷眼神。

    而丹墀之下,那位娇俏佳人,一袭血衣,单手拖着与纤细身段极不相符的巨剑,肩背红匣,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

    每一步,她都在不断接近王座之上的那位皇帝,每走一步,她的眼睛里都迸溅着血与火,每靠近一步,她的身子便伏得越来越低。

    大殿中四处横尸。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然天下缟素。

    这个距离,已经太近了。近到她丢出手中剑,便极有可能伤害到那位帝王。饶是惯于端坐于龙椅上,俯瞰苍生挣扎的皇帝,此时也感到了一丝不适。

    但那名女子终究还是停住了。她的人连带着她的剑,一同停住了。

    因为一往无前的她被挡住了。

    拦住她的人,像是突然从阴影中出现,又像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

    眼见鹤氅纶巾的青年背对着他出现在丹墀前方,皇帝这才在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道:“宇文爱卿救驾及时,立功当赏。”

    轩辕镜下,烛火的阴影里,面带深沉微笑的青年悠悠眯了一下他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轻举手中玉笏,阴阳怪气道:“多谢圣上厚爱,臣,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帝王的眼底蓦地闪过一丝汹涌杀意。

    血衣女子一字一句咬舌道:“宇文孤悬。”

    鹤氅青年悠悠一揖:“正是在下。”

    宽及两掌的巨剑微微颤动,鲜血自剑尖滴落。

    “洛千霞,你确是天纵之才,前后一甲子,武林之中只怕没有哪位女子能再有你这般惊才绝艳。然而,你今夜即便在造叶杀了个天下缟素,自己难道就逃得过这一劫?”

    血衣女子表情黯淡,眼神却凌厉若刀锋。

    “杀了洛剑七不够,还要废了闻川瑜,是不是若没了我手中洛神赋,你们就恨不得让洛神剑法在这世上烟消云散才好?!”

    宇文孤悬浅笑道:“言过其实了。洛剑七之死、闻川瑜之废,皆非我愿,却都在造叶境内发生,在下也伤心难以自已。”

    “废话少说。”

    血衣女子神情冷漠,已然血痕密布的白皙手臂再度挥动,奋力提起了剑尖垂地的洛神赋。

    宇文孤悬忙制止道:“洛姑娘是明白人,想必不会愿意洛神剑法在今夜失传吧?”

    女子冷笑道:“失传了又怎样,待我一剑削去这狗皇帝头颅,也算为大宋攒一件功德,消一场血腥。”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和闻川瑜一起活下去,洛神剑法也不至失传。”宇文孤悬忽然道。

    血衣女子一愣。

    “只需再为洛神剑觅一个新的传人便可。”宇文孤悬凉薄一笑,“我便容许你改为母姓,继续在造叶活下去,造叶会给你庇护。”

    血衣女子怔了片刻,尽染血污的脸上,逐渐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菩萨怒目,杀天撼地不止。

    她漆黑瞳眸,那一刹绽放凄厉锋芒。

    “妹妹已死,双亲尸骨已寒,但尚且不过如此。我洛家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与你造叶国不死不休,此仇不报……”

    宇文孤悬脸上笑意更深,不慌不忙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恶鬼在附耳呢喃。

    “是吗?若我说,我为洛神剑准备的传人,是廖筱冉后人呢?”

    听闻此言,满身血气杀意,打算垂死一搏的女剑客,眼底忽有一道金焰燃起,仿若云散月出,四海潮生。

    “你……你说什么?”

    宇文孤悬岿然不动,笑意深沉。

    大中祥符四年,四海晏清之时,原本在契丹与大宋两国压迫下沉默多年的造叶,忽然出动了一支人数约三万的铁衣军,借由清缴草原马贼的名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中原的河套至雁门关一带大片区域,使得黄河以北,最为肥沃的一片土地,就此落入了造叶的手中。

    自此一役,近二十年的宋叶之战拉开了帷幕。

    战争。带来的便是无数家破人亡,曾经碧草莹莹的草原,残阳如血半天红,遍地枯骨无人收。

    “洛千霞,你我都知道这是个如何不易的机会。将洛神剑法传承下去,将廖晓冉的等候传承下去,我们需要一个人来继承这一切。”宇文孤悬娓娓而谈。

    血衣女子冷眸一凛:“可他不该接受这样的使命。”

    “不,他应该,因为他和你一样,是天纵英才。”宇文孤悬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洛千霞怔了怔,垂下头去,眸含怜色地望着掌中的洛神赋。

    经年漂泊,九死一生,本以为熬得苦尽甘来,却只等到至亲残废的消息。

    她背起父亲的剑匣,拔出母亲铸造的神剑,如一去不返的流星自造叶版图之上划过,才终于杀到这大殿之中,丹墀之下。

    而面前的宇文孤悬,面白如玉,鹤氅纶巾,丹凤眼眸中隐含嘲弄之色,却不怯不惧地拦在了她的面前。

    本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要与这朝堂拼个玉石俱焚。

    此时此刻,另一种可能性却从洛千霞心头升起。

    ——————————

    赵无安从沉睡中惊醒之时,车内的檀香还未燃至一半。

    他撑了撑因昏厥而发痛的额头,才意识到自己颈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视作性命的洛神剑匣依然放在腿边,只是摸遍全身上下,已寻不见佳人斩。

    脚边的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赵无安俯下身子,揭开炉盖,才发现炉中香灰已积过半。

    将紧闭着的窗帘拉开,从窗外的景致,赵无安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凭那高低不平的山峰,能够断定依然在苗疆之内。

    确定了这一点,赵无安微微放下了心。他把背舒舒服服地靠在为他精心准备的垫子上,面带笑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剑匣。

    只要宇文孤悬尚在人世,解晖就不可能让自己死。

    赵无安曾想尽一切办法想要与那个远在漠北的国度撇开关系,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依靠了它一番。能以这种方法令解晖吃瘪,他心底也不由有些快意。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进着,车夫显然极其熟悉苗疆道路。赵无安掀开帘子向前方看了看,车夫一身苗人装束,正侧身坐着,单臂驭车,唇上有针扎痕迹。

    见赵无安掀开了门帘,他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抬起那只空悬的手,呃呃啊啊地摆着些复杂的手势,眼底流露出慌乱之情。

    赵无安叹息一声,会意地点了点头,坐回了车内。

    果然,解晖不可能甘心被他如此戏弄,所以尽管未让赵无安离开苗疆,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哑车夫,让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这么说来,他现在将前往何处,仍是受着解晖引导。要想破这局中之局,几乎无从下手。

    按常理,他一定会背起洛神剑匣,从车后头一屁股翻出去才对。

    然而赵无安却只是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之上,伸手攥住剑匣的背绳,表情慵懒,任由马车行驶,不问前路,全然不似受制于人。

    在这阴霾密布的苗疆,他似乎放松得过了头。

    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其间每一次他脚边的檀香燃尽,车夫就会停下车子,极尽谦卑地替他续上一支香,并借此歇息片刻。

    除此之外,二人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在几近荒芜的苗疆原野中策马而行,越走越偏。

    第二日的黎明,赵无安脚边的檀香才燃了三分之一时,车夫便停下了车子。

    仅仅瞥了眼檀香,赵无安就知道到目的地了。他站起身,背上洛神剑匣,大大方方地掀开门帘而出。

    乍破的天光迷了他的眼。

    仿若久达寺那日初见安晴,那时的风也如这般和煦,那时的寺庙,也像此处一般静谧。

    赵无安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扫尘一般拂去,走下马车。

    他眯起眼睛,借着些微晨光,眺望眼前这座建在一片临湖平原上的建筑。

    那是一座高塔,制式和中原的很不相同。除了底部的塔座稍稍大一些之外,整座塔由上至下几乎是一根笔直的柱子。

    塔身之上,绘有斑斓壁画,五彩缤纷,内容更是玄妙晦涩。即便是自小观摩佛画的赵无安,在这塔画面前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塔前站着三人,二男一女,彼此之间似乎相性并不好,而赵无安的到来,又让这原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三人之中,赵无安只认识杜伤泉一个,另外两个则见所未见,在脑海之中搜索,也无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名女子面容姣好,身段婀娜,身着锦绣绸缎,尽是西域打扮,手持一把与代楼暮云所用极为相似的蝴蝶弯刀,只是制式更大。

    而那名男子以黑纱遮面,全身上下更是包裹在玄衫之中,背负一件重物,亦被厚厚包裹,看不出究竟是何物。

    既然杜伤泉来自解晖一方,那就不难猜出,另外二人中应有东方连漠的手下。

    不过杜伤泉从命于解晖之事,东方连漠未必知情。但解晖既然敢把赵无安送来这里,就定然是已稳操胜券。

    换句话说,这位在生意场上从未失手过的老者,自信自己可以取胜,无论是否存在赵无安这个搅局者。

    而赵无安亦是拿定了主意要反败为胜。他既然能反将解晖一军,就有破局的可能。

    直到看到这座高塔,和塔前三人的时候,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而等到那个西域打扮的姑娘开口说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那个被唤作慕容清竹的姑娘一字一句道。

    “我等了二百四十五年,你们总算来了。”

    ……什么?

    你等了……

    二百四十五年?

第三十二章 破局(三)

    慕容清竹自称已在这湖边守了二百四十五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后她就看见了新来的白衣居士惊讶的眼神。没错,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一个外表看起来正值貌美如花岁月的姑娘,不可能有二百多岁。

    但慕容清竹只是指着那座湖淡淡道:“每过一年,我就会在湖边留下一个深达一尺的印记。而今是第二百四十六个年头,印记已快要绕湖一圈。”

    赵无安闻言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湖泊。湖水十分平静,附近无树,故而甚至连飞鸟也看不见,但用泥土与石块堆成的记号环绕着湖边,倒是十分显眼。

    看起来,她在守护这方平静的湖泊。但她守的不是湖,而是塔。

    三名来客尚未相互介绍,慕容清竹就已转身推开了高塔的大门。

    “这座塔,在苗疆已然矗立了近三百年。我的师父死了,但我一直留在这里,为了不让我族的秘密永久消逝。”

    杜伤泉与玄衫男子皆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赵无安虽然心中极为好奇,却也不好意思打破此时的气氛,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在瓦兰,在吐蕃,在造叶的深处,曾经也有这样的一座塔。但那些最后都坍塌了,只剩下苗疆的这一座尚在人世。”

    说话间,慕容清竹已径自走在前头,领众人进入塔内。

    塔内构造十分简单,仅有一条环状走廊通向圆塔中心,内壁绘满绚烂壁画。

    塔内静得落针可闻,不似有人迹,赵无安便凝神研究了下壁画,只能隐约看出似乎是些古代氏族互相攻伐或结盟的场景,心中暗暗揣测了下这座塔的来历。

    不过这个叫做慕容清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自称在此等待了二百多年?

    “这些塔,象征的是和平,象征的也是我族不愿磨灭的传承。”慕容清竹娓娓道来,“汉人长久居于中原,攻伐不断,使得天下百族十不存一,亦引发了我族先祖之惊惧。若要是我族存续,不苟且于汉人戈矛之下,便唯有联合一途。”

    “故而我族长老在中原之外觅集了三位盟友,暗中结盟来应对盛唐不断扩张之势。因为此等举动,我族的确在中原乱动之中幸存了下来。只可惜,盛唐颠覆后不久,我族就受到了背叛。”

    慕容清竹的声音中蕴含着悲恸之情:“他们放任苗人遭受十万汉军的进攻而袖手旁观,冷眼看着苗疆一步一步被汉人蚕食,最终被迫臣服,自始至终未曾出手相助。我在苗疆深处守着这座塔,对此亦是无能为力。”

    玄衫男子肃容道:“此事,吐蕃却有难处,还请慕容姑娘见凉。”

    杜伤泉哼了一声:“见谅?若非当年苗疆陷落,也不会致使如今这副景况。”

    玄衫男子额角青筋一跳,咬着牙道:“当年亦是无可翻覆之局!若让汉人得知我等四族结为联盟,岂不是必然举族遭受灭顶之灾!”

    杜伤泉又哼一声,不再理会。

    赵无安走在最后头,仔细咀嚼着几人的对话,试图从中摸索出些东西来。而从刚才得知的信息来看,他之前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至少,清笛乡中,那只硕大青鬼拜托给他的事情,总算稍稍有了些眉目。

    隐约之中,他似乎尝到了命运的味道。

    赵无安把手伸进缁衣的内部,摸到了那块青鬼郑重其事交给他的玉佩。

    至少,当时在安南的船上,李凰来最想要的,是段桃鲤那块与之极其相似的玉佩。

    而拴在赵无安手腕上的那块玉佩,则是不久前登云楼陷落之时,由代楼暮云亲自交到他手中的。

    以解晖之工于心计,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块玉佩的特殊性,但既然没有将之拿走,一定也别有目的。

    正在赵无安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慕容清竹突然停了下来,退到走廊一边,动作灵活地收起手中刀刃,躬身向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赵无安把手放在内衣里的姿势刚好被她看了个正着。这位西域打扮的姑娘有些难掩心中厌恶之情地皱了皱眉头。

    赵无安只能尴尬地将手从领口里拿出来,硬着头皮跟在杜伤泉后头走入了塔内。

    与心中所想差异甚大,这座圆塔的正中,其实空无一物。

    头顶上有一道半径约三丈的圆状通道,一直延伸到塔顶,投下耀眼天光。内壁上空无一物,但脚下却有一大幅色彩冰粉,人物栩栩如生的壁画。

    画面上只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服侍皆大不相同,姿态各异,看着并无多少联系,却不偏不倚地每人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地面,众星拱月般环绕着正中心的一颗火球。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颗看上去似乎在灼灼燃烧的火球之中,浮动着九州地图。

    “瓦兰、造叶、吐蕃、苗疆。二百余年前,我等四族曾结为盟友,誓要互相守护,同生共死,将四族之名在九州大地上存续下去。为族一朝,为国永世。”

    慕容清竹站在走廊的入口处,对凝神打量壁画的三人庄严道:“而当苗疆受汉人进攻之时,另外三族却将其弃之不顾,甘愿借此来达成扰乱中原的目的。他们成功不假,中原此前却有不堪乱局,但四十年前已然仅剩下大宋一国,再加上北方有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另三族这才又想起了结盟之事。”

    “但可惜的是,到了这个地步上,已经没有人想去结盟了对吧?”

    赵无安看着慕容清竹。

    “为了确保盟约有效,每一族都要向另外三族运送人质。你是吐蕃人,被送来苗疆当人质,而这位穿玄衫的是你的情郎,为救失忆的你,装作是吐蕃使者前来苗疆。”

    他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些话,在场的三人都是一愣,那位玄衫男子更是神色大惊,冷眸注视着赵无安,丝毫不掩盖眼底敌意。

    “苗疆善制毒炼蛊,而其中一种在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忘情蛊,也不是子虚乌有。”赵无安的视线在慕容清竹与那位玄衫男子之间转来转去,“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只当自己是苗族的守塔人,而你是吐蕃使者。”

    玄衫男子大惊失色,两眼直直凝望着慕容清竹,冷汗不住地从额尖滚落,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清竹……”

    慕容清竹始终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疑惑神情。

    故人一别多年,相逢已是三生。

    双目通红的玄衫男子一拳捶向石壁,面目狰狞道:“这帮歹毒的苗人,此仇不报非君子!”

    “不,我想你错了。要报仇的目标不应当是苗人,而是吐蕃。”赵无安从衣服里头掏出了青鬼给予的玉佩,向半空遥遥一抛,又将之稳稳接住。

    如今细看起来,这玉佩之上繁复晦涩的古文字,似乎的确曾在昆仑附近见识过,只是当时未曾将这二者联系在一处。

    “四族结盟,以玉佩为信物。这虽是我的猜测,却应是**不离十。瓦兰公主与苗王代楼暮云随身皆携带进一块玉佩,与我早年在造叶所见别无二致,与我手中这一块从中原古墓中探得的也别无二致。”

    不远万里,从吐蕃赶来苗疆的玄衫男子神色复杂,眼睛紧紧地盯着赵无安手中的那块玉佩。

    “这样的玉佩,我已见过瓦兰、造叶、苗疆的三块,那么这最后剩下来的一块,,毫无疑问代表的是吐蕃。吐蕃最有特色的景致便是大漠与雪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毫无疑问是沙。而那座深处于中原腹地的古墓,设计的初衷,也是要以一种神水,凭空造出一片沙漠来,与吐蕃人的生活作风很是符合。

    “既然玉佩会在墓中被发现,也就是说,吐蕃在这二百年间,遭遇了不少变故。”

    “而情况也的确如此。纵观四族古今,瓦兰所受外敌有所减少,苗疆虽臣服大宋但版图未变,而造叶更是一举扩张到足以与大宋和契丹三分天下的地步,唯有吐蕃,是一步步地被外族蚕食,余部如今只能在高原雪山之上苟且生存。

    “我想,吐蕃人中,大抵是有一支信奉着沙漠的氏族,当吐蕃的版图被不断蚕食之时,他们带着象征吐蕃人身份的玉佩进入了中原,希望能在中原腹地培养出一支不死的军队,为此不惜牺牲了整个族群。在苗疆陷落、盟约废弃之后,剩余的吐蕃人不甘见证自己族群的消亡,便有了重启盟约的念头,但象征着盟约的玉佩已然丢失,他们无奈之下,只有送来人质。”

    赵无安提着玉佩,走向站在通道边缘的慕容清竹。慕容清竹一愣,眼底流露出惊恐之色,赶忙向后退去。

    一阵风动。赵无安蓦然停住脚步,而玄衫男子,却已冲到了慕容清竹身前,拦在了赵无安的面前。

    “我令狐亚这一次来苗疆,就是为了带清竹离开。”玄衫男子面容冷峻,眼底却有灼灼光华。

    他伸手到肩后,扯下了那件重物之上的裹带。

    一柄比洛神赋还要巨大慑人的钝剑,展现在赵无安面前。

    “无论她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要带她离开这里。挡我者,唯杀而已。”

    慕容清竹蹙起秀眉,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一阵突兀的掌声打断了。

    啪。啪。啪。

    赵无安都不用去看,就知道这掌声一定来自杜伤泉。

    坪山客栈中,拼死与之一战,还是借着徐荣相助才能勉强逃出。而今除了空空如也的洛神剑匣,赵无安手无寸铁,更是没有与这位一品高手当面翻脸的信心。

    在这圆塔之中,杜伤泉想杀他,只是一合之事而已。

    不过既然杜伤泉听命于解晖,也就断然不会对赵无安下手。这一点,他还是有信心的。

    那么剩下的关键就是,杜伤泉出现在此处,以及解晖送赵无安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隐约觉得,在苗疆层层乱象之中,这里,才是旋涡的核心。

第三十三章 破局(下)

    苗疆深处,人迹罕至之所,有一湖,一塔,一位自称在此守候了二百四十五年的少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人可存世百岁之久,却闻所未闻有人曾活二百余年,仍能容貌如初。

    赵无安自然不信。所以他推断慕容清竹被下了忘情蛊,前尘尽忘,也就混淆了时间和岁月,自以为居住于此二百余年。

    而令狐亚,则一直在寻觅她的踪迹,为此深入苗疆,甚至不惜与解晖或东方连漠合作,以此获得见到慕容清竹并将她救走的机会。

    至少,从身背重剑的令狐亚当前的反应来看,他猜对了。

    但解晖为何要在茫茫苗疆之中,安排他来到此地,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杜伤泉,在极突兀地鼓了几下掌之后,才悠悠开口道:“不愧是赵无安,舵主诚不欺我。以你文武双全之资,假以时日,天下前十,必占一席。”

    赵无安很不喜欢他这副避重就轻的模样,当下随口应承道:“前辈谬赞。”

    “呵呵呵……我谬赞与否,你心中自有定论。”杜伤泉的脸色收敛了几分,显然对赵无安这心口不一的回答很不满意。

    “这座塔,整个苗疆也无几人知道,送你来此,黑云会的诚意想必你已一清二楚。舵主之所以不肯放松苗疆,正是因为比起那些中原武林的门派世家,苗疆与大宋本就水火不容,反而与造叶站在同一条线上。”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赵无安,声音犹如梦呓:“十年之前,我也算对你有恩,坪山客栈你为代楼桑榆对我出手之事,我亦可以既往不咎。”

    赵无安心中一动,隐约已然猜到杜伤泉出现在此的目的为何。

    “舵主意欲颠覆两朝江山,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图谋。如今宇文孤悬竭力保你,黑云会也确实是杀你不得,但你或造叶,任何一方与黑云会为敌,显然都不是明智之举。”

    杜伤泉眼底顿现十方锐意:“不如暂且以洛神传人之名与黑云会合作,倾覆大宋之后去留如何,你自作决断。”

    果然。

    对解晖而言,如今在造叶一手遮天的宇文孤悬绝不是他能动的人,而对于受着宇文孤悬庇护的赵无安的扰乱,他想必也头疼不已,却又束手无策。

    消灭不了的敌人,那就化敌为友,这的确是个明智的做法。

    所以他将赵无安送到这座塔前,拱手交出了自己的情报,也确信赵无安能够凭着眼前的线索,推断出当年四国结盟的真相。

    再然后,便借由曾与赵无安有过萍水之缘的杜伤泉出面,表达与之联手的意愿。

    赵无安心中猜测得到应证,悬着的石头也放了下来,但随即摆在面前的,却是个更困难的选择。

    若此时不与解晖合作,则苗疆万民堪忧。代楼暮云的嘱托,也不一定能够达成。

    但解晖既为黑云会之主,手沾罪恶,又是赵无安断断不愿与之为伍的那类人。

    两相计较,饶是赵无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苗疆乱象之所以生,起因便是东方连漠与解晖皆在觊觎这块仅在名义上属于大宋的地盘,都想要得其助力以打击对方。

    只不过东方连漠看到的只是苗族术法对于江湖的影响,而解晖则将重点放在了苗人二百年前的四朝结盟,借此动摇中原之根基。

    光从这点来看,东方连漠在权术之上便比解晖落后了不止一筹。

    还好直到目前为止,东方连漠仍是武道第一,在江湖上仍有极大的名望,并非解晖一时半会所能动摇。

    赵无安略加思索,抬起头来,并未直接回应杜伤泉,而是又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吐蕃送来的守塔人名叫慕容清竹,而苗疆这一任大巫咸的名字是慕容祝。这二者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这问题来得过于突兀,杜伤泉明显愣了半晌,才僵硬地回应道:“这点我并不了解。”

    “你不了解,也就是说解晖会了解咯?”赵无安追问道。

    杜伤泉眉头一皱,厉声道:“舵主雄才大略,怎会事无巨细告知于我等?”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

    赵无安笑道:“说是合作,是因为解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吧?从这位姑娘被种下忘情蛊,送到塔边开始,慕容祝便已成巫咸,由上到下控制住了苗疆。这块地方这么多年来无人问津,也正是因为慕容祝将此地设为禁地。

    “黑云会在两朝上下共有两门十七阁,而分布在苗疆的正是其中的五毒门。慕容祝应当就是五毒门主,而这里,虽然曾是四朝结盟的象征,但也同时是五毒门的总部所在。

    “代楼暮云多年以来虽想端掉五毒门,但一直受限于五毒门主是苗疆巫咸,无法动手。所以在登云楼塌陷之后,我来与你们对峙,他则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慕容祝。

    “而此时此刻,解晖将我送到了这里,见到你们三个,实际上也就是告诉了我当年四朝结盟的真相。有此为铺垫,本身就为造叶人的我,为了达成拒东方连漠于苗疆之外以及联合四族重启盟约颠覆大宋的目的,必然会与你们合作,”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杜伤泉,深邃的眸里闪过一丝懒散神色。

    “是个人就会这么想。”

    低沉清冽的声音,回荡在通天圆塔里头。

    “但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杜伤泉的眼睛里头终于开始荡起一抹异样的色彩。

    “第一,苗疆既亡,盟约本身就已必不成立,就算玉佩仍在,也不意味着四朝就能达成百年之前的协定。更何况,如今造叶声威远超其他三朝,宇文孤悬又不傻,何必要拖自己下这趟浑水?即便以我为人质,最多逼他交出玉佩而已,绝大多数造叶人,如今仍是信任着这位造叶国公,不会贸然纳外。

    “第二,被吐蕃送来此处的人质,慕容清竹,多年以来未见一人,只是固执地守着湖泊与圆塔,等待有人前来,也是不合道理的。至于这位令狐少侠,为情救人缘实感人,但只怕直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你所念念不忘的慕容清竹早已死了,而眼前这个,才是五毒门真正的门主。

    “慕容祝位居高位,城府极深,是个人就会猜到他是解晖布在苗疆的棋子。让此人登巫咸之位,其实已经是代楼家的败着。但解晖怎会是寻常之人,任何人都认为慕容祝是五毒门主,他便偏偏让一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来当门主。代楼暮云,当然扑了个空。”

    令狐亚怒道:“休要胡言乱语!清竹便是清竹!”

    赵无安无奈地看着他,叹息道:“令狐少侠,在这世上,要让一个人完全忘记挚爱,其实是有两种办法的。第一种是给她种下忘情蛊,第二种则是剥下她的面皮,盖到另一个身形相似的人脸上。”

    令狐亚一愣。在他隐约意识到真相的同时,握在手中的巨剑也颤抖起来。

    “代楼号称是三善世家,善毒善易容善潜行。解晖派人在苗疆潜伏数十年,可不是丝毫没有偷到师啊。”赵无安摇头道。

    “知道为什么解晖特地让你来到这座塔内,见到你日思夜想的慕容清竹吗?”赵无安的眼眸古井不波,“因为我一旦答应了与他们合作,就会杀了你这个破坏盟约者,以向他们立下投名状。解晖之所以放你进来,不过就是为了做我刀下亡魂罢了。”

    自打进入这座塔来,解晖展示给他的东西,就半真半假。

    四朝联盟是真,重启盟约则是假;吐蕃送来人质是真,而人质却不是慕容清竹,又为假冒;拉拢他以颠覆大宋是真,但想借此骗到宇文孤悬与之联手,则又是无稽之谈。

    打从一开始,黑云会就不可能与造叶扯上关系。

    尽管知道解晖也没有寄希望于自己身上,只是把自己当了一个挡箭牌,但赵无安还是对这胎死腹中的四朝联盟感到些许惋惜。

    若非如今武林之中,东方连漠与解晖这黑白两道的两大巨擘彼此针锋相对,极尽所能拉拢一切势力,大宋周边的四朝能否恢复联合,还真不好说。

    若是这联盟真的恢复,大宋虽则失势,造叶却会前所未有地壮大,对解晖来说真不是个好消息。

    从这个角度一想,就能明白解晖所言的四朝联盟不可能实现,也就想通了眼前的慕容清竹,不可能是真正的吐蕃人质。

    在这场布局之中,受伤最深的大概就是眼前的令狐亚了吧。虽然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做到如今一步,但赵无安心知肚明,不管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如愿带走慕容清竹了。

    他只是被解晖彻彻底底利用的一个棋子,而棋子怎可能有实现愿望的机会?

    就在令狐亚尚愣神之际,他面前的杜伤泉和他身后的慕容清竹,已然同时出手了。

    弯刀由天灵盖长驱直入,杜伤泉则一掌轰破了他胸前血肉。

    赵无安隐约能看见一团鲜红之物在杜伤泉掌风之中跳动着。

    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够目怀怜悯地看着令狐亚,就这样倒下。

    而他双手紧握着的那把巨刃,也从他手中滑落,顺着汩汩流淌的血迹,停在了赵无安脚边。

    “我破局了吗?”赵无安问。

    “你若径直杀了令狐亚,或许还能走出这塔几步。但既然你已毫不留情地揭穿了真相,我等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装疯卖傻了好半天的五毒门主,慕容清竹冷笑道,“赵无安,有时候嘴快可真不是件好事。我们虽然杀不了你,却能让你此生都离不开这座圆塔。”

    “是么?你的嘴倒的确慢得很,直到刚刚,我都还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五毒门主。”赵无安淡漠道。

    “对女人而言,学会伪装是很重要的。”

    说话间,杜伤泉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慕容清竹面前,抬眼冷冷看着赵无安。

    二对一的局势。

    黑云会统御严密,情报消息传递极为严格,若要彻底击溃解晖在苗疆的布局,只消杀了面前这位五毒门主即可。

    但赵无安手无寸铁,唯一的武器,便是令狐亚留下的那柄巨剑。

    “而你,赵无安。”慕容清竹娇艳一笑道,“根本杀不了我。”

    赵无安凝眸看着地上那柄沐浴在血泊之中的剑。

    “是么?”他这样问。

    而后,便有一柄黑刃沐血而起。

    “其实我刚才根本不必问你。”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苗疆的局,我早已破了。”

第三十四章 二对二

    眼见漆黑巨剑自赵无安御使下悠悠升空,慕容清竹心中轻颤,后退一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通天圆塔之中,一道日光自天空洒下,日辉耀耀。

    光尘密布着整个塔心,金辉映照着血泊中的巨剑,折射出熠熠光华。

    赵无安低下头,凝视了一番那柄令狐亚随身携带的剑。剑身以黑铁打造,中缝处有金线闪耀,寒光赫赫,一见便知是中原少有的材料。

    当今之慕容清竹,虽是听命于解晖的五毒门主,但至少这一张面皮是为欺骗令狐亚而戴。令狐亚能与当时吐蕃送来的人质相恋,想必也非寒门。

    就民生而言,吐蕃虽不若大宋繁盛,但其中的贵族亦是一般钟鸣鼎食。想必令狐亚随身带来苗疆的这把剑,不会是凡品。

    因而见赵无安御起这把黑铁巨剑,慕容清竹与杜伤泉对视一眼,心中自是难免紧张了起来。

    有解晖交代在前,二人定然是万万不敢杀害赵无安。但若赵无安以此为把柄,说什么也要杀了慕容清竹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

    然而赵无安凝气起剑之后,并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而是静静注视着剑身,似乎在琢磨什么。

    杜伤泉心中一动。

    赵无安会犹豫,难免是仍拿不准能否杀了慕容清竹,毕竟光是他一人就已是毋庸置疑的一品境界,方才与慕容清竹联手袭杀令狐亚的动作又如此迅捷,不可能不给赵无安留下一丝威慑。

    心念至此,杜伤泉趁赵无安尚未出手之际,向前踏了一步。

    他刻意从令狐亚尸身之上踩了过去,扬起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无安,道:“赵无安,苗疆之乱已成定局,何必再孤注一掷?坪山客栈中,你与代楼桑榆联手不过勉强挡下我三招,遑论现在?”

    黑铁巨剑在赵无安身前一尺处悠悠浮空,一道看不见的混元气劲在其上覆盖蔓延,如流云般包裹了整个剑身。

    赵无安凝神驭剑,对杜伤泉的话语闻所未闻。

    慕容清竹冷哼道:“舵主说不能杀他,可没说不能伤他。废了他气海丹田,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驭剑。”

    杜伤泉冷笑道:“你这女人还真是蛇蝎心肠。”

    “若不然,我岂非白当了这么多年的五毒门主?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舵主的期望。”慕容清竹理所当然道。

    “不过很可惜,他是当世唯一会洛神之剑的人。他那气海丹田,现在还不能废。”

    杜伤泉说着,一边面露无奈的表情,一边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不过,废他一只手臂,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音一落,清风双掌隔空轰出,破风惊空。

    两道凌厉掌风自杜伤泉手中喷涌而出,涌泉般轰响赵无安所驭的黑铁巨剑。而真正的目标,毫无疑问则如他所言,是剑后赵无安的右臂。

    赵无安轻启朱唇:“生尘。”

    灵海神识深处,一道凝结的道蕴解放开来,恰如月起东山,群星耀夜。

    原本寂静得针落可闻的圆塔中心,忽然绽放出一道圆形气劲,以赵无安为中心,猛然向四周飞散开来。

    从上方望下去是圆,但一旦接触到那锋锐的圆边便会发现那是锐不可当的剑意,向着四面八方猛然发散,一浪高过一浪。

    杜伤泉轰出的双掌,就此烟消云散。他神情一凛,周身刹那间罩上一层护体气劲,正是江湖传名已久的“晓雾”。

    凭着清风晓雾,杜伤泉才算是在一品高手之中站稳了脚跟,也才算是仅以双掌闯荡江湖而打下赫赫威名的当世第一人。

    而今双绝尽出。

    坪山客栈之时,赵无安六剑齐出也未能在这双绝之下讨到便宜,而今除了一柄黑铁巨剑之外手无寸铁,杜伤泉自认稳操胜券。

    然而就仿佛看破了他在想什么似的,赵无安冷不丁道:“我可不是手无寸铁。”

    “至少,我还有背上的剑匣。”

    话音刚落,赵无安便猛然动了起来。在那几乎令人头晕目眩的剑气屏障之中,他一动,风中便只留下一串白影。

    猩红的剑匣却向着杜伤泉当头砸了过来。

    杜伤泉心中一动,自丹田猛然提上一口真气,化作凌厉掌风径直劈了出去。洛神剑匣的来势被瞬间扭转为去意,方一接触就被杜伤泉破去。

    以洛神剑匣为圆心的一道圆状气劲也在那时向远离杜伤泉的方向退去,凝结于整片空气之中蜂拥聚集的剑气也随之稍稍消散。

    然而杜伤泉根本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赵无安的身形已然化作凌厉的白影,手握漆黑巨剑,自侧面向他当头劈了过来。

    一见赵无安是以手握剑而驭剑,杜伤泉心中把握又大增了几分。他对赵无安的了解不亚于解晖,早就知道此人剑术平平,武学全靠洛神一派的飞剑秘术支撑。

    除了飞剑,再怎样的神兵利器,到了赵无安手里,都与一块废铁无异。

    杜伤泉不慌不乱,下身后撤一步退出剑风范围,上身则不退反进,身子如蛇扭动,自赵无安剑影之中斜穿了进去,双掌搭上剑身。

    一道温热气机自手心传入剑中,杜伤泉刹那间灌注全身内力。

    赵无安面露异样神色。

    杜伤泉则是冷笑一声,只道了一声:“破!”

    双掌交互,拳劲化作无形气劲,尽数自剑身侧面最柔软之处灌了进去。

    赵无安手中的黑铁巨剑,在这一式之下,随着杜伤泉的喊声断成了数截。

    杜伤泉笑道:“黄口小儿,也敢与老夫这双掌争锋……”

    他原本所想的嘲弄之语却并未说完,因为赵无安已然握着一把残剑,毅然决然向他扑了过来,剑势仍旧凌厉。

    而刚刚扭断了黑铁巨剑的杜伤泉此时消耗颇大,一时难以再以空手接剑,只得姑且退出几步距离,愤而皱眉道:“不知好歹!”

    避过几招凌乱剑式,杜伤泉看准时机,又出一掌,正中赵无安肩头。

    赵无安转瞬就失去平衡,向后滚去。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勉强停下,那把黑铁剑也丁零当啷地滚落在了一边。

    杜伤泉愤愤地拍了拍自己的袖袍,冷冷道:“赵无安,徒劳之功,何必一再而为!”

    赵无安一言不发,只是支撑着站起身子,又伸手捡起了地上的残剑。

    洛神剑匣已倒在一边。

    登云楼已塌,包括安晴在内,整个苗疆都以为他与代楼暮云已死。

    而代楼暮云既然误以为慕容祝是五毒门主,必然也已扑了个空。

    杜伤泉是解晖的人。

    洛神七剑俱已离身,甚至有可能落入外人之手。

    但是,但是。

    只要在此地杀了慕容清竹,整个苗疆的联系网就会断去。解晖精心准备的颠覆苗疆之计,也会因此大受阻挠。

    只要能争到这片刻时间,再去飞鹊营与徐荣达成协议,阻拦宋人出兵,便可救苗疆于水火之中。

    不过,若解晖在此之前就已以独山玉玦引东方连漠入苗疆的话,一切就又是白费功夫。

    杜伤泉实在不明白,事已至此,赵无安究竟还有什么可坚持不懈的理由。

    “苗王代楼暮云,亦是你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对手。就算不与黑云会合作,破坏解晖的计划对你而言也无好处,你究竟在执迷不悟些什么?”

    杜伤泉蹙起眉头:“没错,这里已是五毒门核心,慕容清竹也是五毒门主。但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事请来,并不能阻挠我们的计划。舵主已然离开苗疆,无论你怎么做,都已然不能动摇此局的根本。”

    “都已经是这种局势了,你还在坚持着什么?该不会真是为了那毫无意义的苗疆黎民吧?”

    赵无安突兀笑道:“可能么?”

    “那是为什么?”杜伤泉咬牙问道。

    “无论赵无安还是伽蓝安煦烈,都绝不会是认准了死理不肯回头之人。”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还在坚持着,是因为我确信,我能赢。”

    “不可能!”杜伤泉矢口否认。

    赵无安笑道:“你知道当年大宋对造叶展开暗战,那些住在西域的情报贩子逃走之后,都怎样互相联系吗?”

    “他们把对彼此而言有着独特意义的东西互相交换,并设定一个周期。当周期过去,而事物的交换出现了漏洞时,他们就知道事已生变。而且,根据少了什么东西,他们能够知道问题出在哪个人身上。”

    “柳叶山庄灭门当晚,解晖亲至。那个时候,手持佳人斩的胡不喜深陷在数百人的包围之中,与鬼手书圣大战一场事毕,更是全无余力。以解晖的算计,若想抓住胡不喜夺走佳人斩,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并未这么做,说明他对佳人斩并不感兴趣。”

    赵无安冷眼望着杜伤泉,眼底有嘲弄之意。

    “但是在苗疆,我用佳人斩,在解晖面前试图自尽,醒来之后,却找不见了那把刀。所以你明白发生什么了吗?哦,我不如这么问,刚才送我来此的车夫,你认识吗?”

    杜伤泉心下一凛。

    “杜伤泉,你大错特错了。在这圆塔之中,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一品高手。”赵无安咧嘴一笑。

    “我们是,二对二。”

    话音一落,塔顶之上就有一个豪放的声音传来。

    “吃我老 胡这一刀!”

    杜伤泉眉心一拧,踏地起身,便欲向那高空打去一掌。

    然而蜂拥的气机划过他的衣袍,却在身下炸开。

    身形凝滞在半空之中的杜伤泉心中一震,回头看去,却发现刀锋所落,一直站在入口处的慕容清竹,颤栗着倒地。

第三十五章 尔虽仓皇,仍勿忘其狂歌一斩

    锋锐的刀劲自半空倒劈而下,转到身后方凝为实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那个声音刚响起来的时候,慕容清竹也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去,但直到佳人斩的锐意自颈后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和杜伤泉一样,都被彻彻底底地欺骗了。

    赵无安驭剑而起,声势唬人地说要一刀杀了慕容清竹,是骗局;

    胡不喜的声音自天空传来,引得杜伤泉当即便一掌拍向头顶,亦是骗局。

    不过,明白了这一切的慕容清竹,早就失去了还手的机会。佳人斩挥出一道残忍刀锋,刹那间就将她的头顶削去一片。

    终究,五毒门主与代楼桑榆之间还有着天壤之差。代楼桑榆自幼被作为蛊王容器培养,身侧五尺密布毒虫,五毒门主却没有这个能力。

    直到胡不喜偷偷摸摸到她身后,她也毫无察觉。

    但见血沫狂涌,慕容清竹也如同令狐亚一般倒在地上。

    赵无安苦笑道:“现在又是二对一了。”

    杜伤泉神色大惊,拧身后退,遥遥望着形成犄角之势的胡赵二人,眼中神情惊疑不定。

    “嘿,瞧你那熊样!”胡不喜满不在乎地把佳人斩的刀背往肩上一砸,大大咧咧道,“若说是那姓解的老头亲自来也就算了,派个不知道排行老几的手下,也好意思在我老大面前狐假虎威?”

    他以手握拳,重重砸了下墙壁,敲得圆壁之上粉尘皆簌簌飘落。

    “老大打得过的人,骂得过的架,我老 胡绝不插手蹚浑水。老大打不过的高手,吵不过的婊子,老 胡我统统一刀砍了去,别一天到晚脑子里不知道塞了啥,就想着恶心我老大!老大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也是你们能恶心到的?”

    赵无安无奈地瞥了瞥他:“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啊。”

    胡不喜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夸夸夸。”

    二人一唱一和,颇为默契,丝毫也看不出是许久未见的样子。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错,毕竟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胡不喜乔装扮作车夫的样子,送赵无安来这座圆塔。

    近半年不见,胡不喜比起久达寺时消瘦了些许,但仍能看出那圆滚滚挺起来的肚子。不知是不是乔装的效果,他的脸倒是更沧桑了不少,浓黑的胡茬绕着嘴唇,一蓬乱发也颇有些潇洒不羁的味道。

    唯有那手握佳人斩,咧嘴大笑的模样,和柳叶山庄之时一模一样。

    望着这丝毫没有惧意的二人,杜伤泉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可别以为人数占优,就是稳操胜券了。”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半柱香前的你。”赵无安慵懒眼神中伴有一丝轻蔑。

    胡不喜何时入的苗疆,何时扮作车夫混入了解晖的手下,这些赵无安一概不知。

    但从佳人斩消失、他在车里醒来的那一刻,赵无安就已心知自己胜券在握。

    毕竟彼此相识已逾二十年,那个驾车的背影,赵无安一望便知。

    二人此时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倒是令杜伤泉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束手于身后,暗聚掌力,本期可猝不及防地出招,袭杀二者中的一人。但就在他凝神感受塔内气氛之时,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知何时,赵无安已然抓过洛神剑匣放于身前,与胡不喜彼此相隔四尺。洛神剑意如圜如刃,并不强盛,但已然能将周边十丈笼罩在内。

    而胡不喜手握佳人斩,身上气息升腾,刀意凛冽,仿佛一气出刀便可骤灭塔内曜日光辉。

    杜伤泉长眉微蹙,装作不经意地放下袖中所蓄之势,波澜不惊地后退了一步。

    倒是胡不喜得理不饶人地往前迈了一步,扬了扬手里的佳人斩,笑道:“呦呦呦,怎么回事啊?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黑云会舵主的手下,以清风晓雾闻名于中原武林的杜伤泉,也会有露怯的时候?”

    杜伤泉额尖有青筋跳动,但抑制住了与之搭话的冲动,谨慎地保持自己在赵无安的洛神剑气范围之外。

    赵无安心中,倒是对这位一品高手的看法又上升了一层。柳叶山庄中的百里狂也算是二品高手中的佼佼者,却连续吃了两次闷亏才反应过来他与胡不喜搭配成的阵法的高明之处。

    而杜伤泉,仅与他交过一次手,就能敏锐判断出二人站位乃是结阵,并未莽撞入内,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他们得打一场硬仗。

    品阶上仅差一级,实力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赵无安此时也算是明白了代楼暮云所说的二品之内无人胜他是什么意思。以代楼暮云的天赋,只怕早就有了晋入一品的能力,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才将自身实力限制在二品之下。

    如此说来,此番苗疆乱局一过,他能否胜过代楼暮云,还真不好说。

    眼见一般的挑衅无用,胡不喜不禁龇牙咧嘴地一笑,将佳人斩高高抛上半空,又稳稳接住。

    “哎呀,你这老家伙可真没意思。大家都是一品高手,打就打嘛,干嘛扭扭捏捏的。”

    说着,胡不喜就作势要向前走去。杜伤泉见状,又飞快后退了一步。

    不料胡不喜迈出去一半的步子却又收了回来。杜伤泉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若这边动了,必然落入陷阱。而对方一旦动身,则是自乱阵法。

    慕容清竹方死不久,难不成他们三人就一直在这边耗下去?

    心中冒出来这个念头没多久,赵无安似乎便沉不住气了,叹道:“罢了,在此处耗着也没有意义,苗疆之乱尚未解围,我们先走吧。”

    说罢,他竟然看也不看杜伤泉一眼,便背起了剑匣,转身向出口走去。

    眼见赵无安此举,杜伤泉心中一动,却又疑他有什么别的陷阱,始终站在原地不敢走动,期待着胡不喜也放下警惕的那一刻。

    尽管始终腆着一张笑脸,把玩着手里的佳人斩,但杜伤泉知道胡不喜可没有一刻放松过。

    不过赵无安都已经走了,胡不喜想来也快了吧?

    孰料,直到杜伤泉已经看不见赵无安的背影了,胡不喜仍然站在门口,与杜伤泉对峙着。

    片刻之后,胡不喜淡淡道:“老大,出门之后,记得按车上的地图走,去到云州北部的午阳关,就能见到大宋的军旅了。到那时候,是成是败,可就怪不得我老 胡了啊。”

    甬道里,只回荡着一阵愈来愈小的脚步声,而无赵无安的回应。

    胡不喜只是继续朗声道:“不过我知道的啦,老大你肯定想知道我是怎么会来苗疆的。嘿嘿,这个就暂且保密吧,不过可以稍稍透露一下,是一位即将与你为敌的前辈给我的提醒。”

    脚步微微一滞,而后前行如常。

    “老大,以后的路,老 胡我是越来越难陪在你身边啦。不过就跟那年你杀狼的时候告诉我的一样,认清了一件事那就做到底,选择了一条路那就走到头,没有反悔可言。老 胡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

    甬道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赵无安心知胡不喜对他亦是多有隐瞒,却不敢出声再问。

    只是心底,难免升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情绪。

    其实,胡不喜一直站在原地大放厥词之时,赵无安就已明白他意中所指。他们几乎打娘胎里下来开始就是互相熟识的朋友,彼此之间传递消息,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与柳叶山庄时如出一辙的结论。面对一品高手,胡不喜留,赵无安走。

    拼死战一场,或许也能与杜伤泉打个平分秋色,可苗疆危局已然刻不容缓。

    又是胡不喜留下来单独面对不知深浅的对手,又是九死一生。

    终于临近了圆塔的出口,胡不喜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几乎听不真切。

    “说归说,但我是不可能死在这里的。”

    “贺阑珊的事情,还没有好好与你道谢呢,不是么?”

    赵无安心头一震。

    “老大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乔溪的案子,也就只有你才能处理成那样了。”胡不喜感慨道,“这辈子有老大你这个朋友,我老 胡就算是与全天下为敌,也浑然不怵啊。”

    赵无安几乎难以自扼地回过头去:“你——”

    甬道深处,骤然爆发出一道炫目光华。晴天白日之下,西天有斗牛二星紫气冲霄,刀意连横。

    “且瞧我这一招半里刀法!”胡不喜的声音从其间传来。

    赵无安已安然无恙,他却向着杜伤泉发动了一往无前的冲锋。

    赵无安的思维停滞了短短的一瞬,随即他回过神来,便再也没有了在原地停留的念头,而是发了疯一般地向着那辆马车走去。

    像是在争取着什么,又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一生之中,他唯有两次,走得如此彷徨。

    一次是雁荡关外,契丹铁骑蜂拥而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刹那间被冲的四分五散,他生命所寄托的人也消散在浩瀚马潮中,血衣成灰,肉躯四分五裂。

    还有一次,便是苗疆禁地圆塔之外。

    他白衣红匣,眉宇间神色如旧,仓皇而逃。

    而胡不喜,向着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清风晓雾,劈出了忘我的一刀。

    一刀可破半里乾坤,一刀可熄天地日月,一刀可崩山川星辰。是为胡不喜的半里刀法。

    赵无安脑海中,又回荡起了那个养育他和胡不喜在草原上长大的温润女子,所诵出的那一首豪情万丈的词。

    “千古江山,风流人物,更难数豪杰几许。”

    “凡尘俗事,岂可阻凛然意气!”

    “狂歌执剑,风流傲岸,去且去,江山百代,自有我来斩!”

第三十六章 忘情待忆

    春日阳光晴好,院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某人自制的藤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线绑得歪歪斜斜,只是勉强弄出一个椅子样式,能不能坐人还很成问题。

    走入院中的代仡宁看了,也只是一笑而过,不加评述。

    径自铺开那张已经破损得几乎握不住的席子,代仡宁在院中坐了下来,眯起眼睛,悠闲地享受着午后阳光。

    很多年了。自从代楼勿登上那座登云楼,他就再难有如此休闲的日子。而今回味,竟然觉得数十年时光不过虚度,他亲自抚养大的那两代苗王,其实根本未曾长大过。

    “代仡先生。”少女的声音自屋门边传来。

    代楼桑榆是绝不会这么叫他的。所以毫无疑问,这个声音属于刚来不久的客人,安晴。

    代仡宁思索了片刻。昏迷初醒,行路必然不便,然而安晴的双手又以被他用厚厚的白纱捆裹。既然能以手扶墙走到屋门口,就说明她恢复得不错。

    于是他放弃了劝安晴回去休息的念头,和蔼道:“醒了就好,以后可别再做这种傻事。”

    安晴咬了咬嘴唇,眼底又有倔强的神色翻涌了出来:“可是赵无安他……”

    “苗王未死,无安也就不会有事。他们都是命硬的人,在达成宏愿之前,就算是枫神,也无法让他们死去的。”代仡宁幽幽道,“我觉得你该相信他。”

    安晴愣了愣,委屈地噘起了嘴:“我一直都相信他啊,可他骗了我。他说他不会有事……”

    “我向你担保,赵无安没有死。”代仡宁回过头来,苦笑道,“至少,他不会在我这个老头子之前死。”

    安晴不说话了,低下头去,不甘地看着自己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的双手。

    “若非我在你这双手上用了多年来珍藏的药蛊,痊愈几乎是天方夜谭。”代仡宁不动声色道,“不过既然药蛊已下,恢复原状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以后逢秋冬天干之时,要记得勿让双手脱水皲裂。”

    安晴怔了半晌,这才意识到代仡宁为救自己的双手付出了何等努力,连忙慌慌张张地弯下腰来:“实在是麻烦代仡先生了!”

    代仡宁笑道:“你这姑娘说话,怎么和无安一个脾性。”

    他指了指院中的藤椅:“比起这个,你知道那张藤椅的来历吗?桑榆就算一时兴起,应该也不会去做这种东西。”

    把视线移到院落中的藤椅上,安晴怔了片刻,回忆道:“那个,应该是杭州府衙里头胡不喜的藤椅吧……是因为他不开心了会躺在上面,桑榆想让我也开心起来吗?”

    代仡宁淡淡道:“这么说,那孩子总算想起来一点了啊。”

    “想起来了什么?”安晴不明所以。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心怀柔怜之人,是无法成为锐刃的,所以我让她遗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代仡宁闭上眼睛。

    “什么……东西?”安晴问。

    然而还不等代仡宁回答,安晴的询问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打断了。

    “仡伯,难不成我有事忙着的时候,你都是把这种事情归到自己身上来揽功的?”

    声音落尽,说话的人才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模样不可说不狼狈。原本华贵的紫裳早就坏得连蔽体都艰难,破缝处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上猩红泛黑的伤痕。而之前悬挂在胸口的玉佩与银环都不知所踪。

    代仡宁睁大眼睛,眉心微拧地打量了那人一番,低低吟了一声:“苗王……”

    此人的音色和体型对安晴而言都不算陌生,再听代仡宁这一声苗王,她吓得往门后头缩了好几步:“苗,苗王,代楼暮云!?”

    “不然这苗疆之内还有第二个王吗?”代楼暮云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藤椅之上躺了下来。那眼神倒是把安晴给吓了一跳。

    代楼暮云悠闲地闭上眼睛,拍了拍藤椅的扶手,啧啧道:“这是桑榆的手艺吧,我还真没想到她居然在制作藤椅方面的技术已经如此完美了,简直挑不出刺啊。”

    那明明是张左右扶手都做得不对称,稍微晃一晃就有可能散架的藤椅,还被代楼暮云如此夸赞。

    安晴虽然默默腹诽了一阵,但总觉得要是说出来就好像在什么方面输了一样。

    代仡宁面上没有丝毫轻松之色:“苗王,你的伤……”

    “本王还会被这种东西给伤到么?”代楼暮云不以为意地阖了阖自己的衣摆,笑道,“解晖搞出来的那五毒门,又有哪样毒术不是从我们苗疆偷师出去的?虽然他搞出来一个毒人模样的巫咸还真让我吓了一跳,但慕容祝已然伏诛,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代仡宁默然道:“剩下的,就要靠无安了吧。”

    “是啊。虽然让我承认这点很是困难,但本王的确到了需要他的时候。”代楼暮云苦笑道:“否则,也不至于非要与他在登云楼上相约一战了。慕容祝身死那夜我已见过胡不喜,他的确装成是东方连漠的手下,来了苗疆。”

    “唔,所以胡不喜能从柳叶山庄及灵山派传人的围攻之中逃出去,的确是受到了东方连漠的庇护啊。”代仡宁若有所思。

    “那当然了。不同于黑云会收人谨慎,东方连漠既然是武林盟主,必然来者不拒。杜伤泉是黑云会的卧底,这点你我都知道,东方连漠又怎可能毫无觉察?既然给我们送来独山玉,他又怎可能将苗疆之局交给杜伤泉,必然再派一子前去搅局。胡不喜就是这枚棋子咯。”代楼暮云幽幽道

    躲在门后头的安晴,忽然听见胡不喜三个字,心中一动,只是惧于那位苗疆魔王的存在,仍然不敢探头出去搭话。

    代仡宁眯起眼睛:“可是,东方连漠必然也不会尽信胡不喜,只是将之作为对付解晖的一个手段。如此一算,这枚送来的独山玉,岂非毫无意义?”

    “解晖要与东方连漠决战,前提是能在苗疆布下这个口袋啊。”代楼暮云语重心长道,“所以,无论杜伤泉和胡不喜是谁的人,为了引东方连漠出手,独山玉最终都会回到我或夸远莫邪手中。解晖操控慕容祝逼退夸远莫邪,又摧毁登云楼,都是为了延缓口袋收束的时间,好确保东方连漠能一头钻进来。只可惜,这只老狐狸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

    这么一解释,代仡宁也就立刻明白了情况:“知道了东方连漠意图联盟苗疆,解晖便在苗疆设局。而知道了解晖在苗疆设局,东方连漠则立刻就转移了目标,反而利用解晖在苗疆投入力量的这段时间,抓紧了在中原的布局吧?”

    “不错。至于东方连漠究竟在中原布了什么局,就不是我们现在该关心的问题了。”

    似乎是休息够了,代楼暮云一下子就从藤椅上跳了起来,甩了甩头发。

    “仡伯,给我拿件新衣服,明天一早我就去瓦兰。嘿,那边那个姑娘,你真的不打算见我一面吗?”

    缩在门后的安晴浑身一抖。

    代楼暮云嘟囔道:“真是的,就算刚杀完人狼狈了一些,本王的脸可还不算丑吧?凭什么连赵无安那样的你都看得下去,反而躲着我?”

    没想到这苗王的内心还挺脆弱。

    安晴战战兢兢地从门板后头探出头,和院子里的代楼暮云对视了片刻。代楼暮云颇为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还真怕赵无安那个家伙因为你搞出什么事。放心吧,现在胡不喜、桑榆和我都在苗疆,我们是他的朋友,一定会拿出命来帮他。”

    安晴愣了愣。这苗王,好像正经得和外界传得不太一样。

    明明赵无安这次入苗疆,就是为了来杀他,可他为什么反而还把赵无安当做性命相托的朋友?

    代仡宁躬身道:“安晴醒来一个时辰之前,王妹已经带着洛神六剑,去找赵无安了。”

    “所以最后一把剑是留给我的吗?”代楼暮云径自走到院中的一棵大桑树下,伸手握住了插在树前的一柄巨剑。

    出乎意料的是,剑气汹涌得生人勿近的洛神赋,居然就这么顺从地接受了代楼暮云。剑身微微颤动,发出一阵轻柔剑气,讨好般地环绕着代楼暮云的手臂。

    “是王妹给自己留下的东西。”代仡宁踌躇道,“毕竟,蛊期已近,我想王妹是到了回想起那样东西的时候了……”

    代楼暮云难得地怔了片刻,苦笑道:“是么?”

    他松开了握着洛神赋的手。巨剑颤了两下,又恢复了平静。

    “也罢,苗疆乱局,终究得靠我来扛,她也该到了做回自己的时候了。”

    代楼暮云喃喃自语。

    “我可是哥哥啊,什么事都让妹妹挡在前面,也太没面子了。”

    说罢,代楼暮云便进入了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之中。他负手在后,缓步踱出院子,不见了身形。

    安晴这才敢从门板后面探出头来,看了看院中的那柄插在土中的洛神赋。而后又像想起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了看屋子内的一张石桌。

    登云楼倒塌之前,安晴还未见过这张桌子,照理说应当是新添置的物什,但居然已经伤痕累累,像是已然经历了一阵漫长的岁月。

    在遍地竹楼的苗疆,代仡宁住的这座瓦房已经颇为奇特,遑论房中架起一张石制的桌子。

    “洛神七剑剑意太过浓郁,寻常木桌,根本无力承载。”

    像是知道了安晴在思考什么,代仡宁解释道。

    安晴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之前二人交谈中,提到代楼桑榆已经抱着洛神六剑去找赵无安了。

    “赵无安现在在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他现在还没法见你,你得安心等待。”代仡宁的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安晴无奈地垂下了肩膀,蹙眉问道:“你之前说代楼桑榆忘了东西,是忘记了什么?这把洛神赋吗?”

    代仡宁微微动容,而后摇了摇头。

    “赵无安初入苗疆那一年,那孩子在一次驯习之中,舍身保护了被苗王踢下蛊坑的赵无安。”

    安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所谓驯习。”代仡宁无奈解释道,“就是将公主置于一个三丈深的蛊坑之中八个时辰,坑中成千上万毒虫,无时无刻不在啃噬驯习者的身体。每个欲学炼蛊的苗人都必须在成年时驯习一次,而公主自小开始,每一年都要驯习两次。”

    安晴吃惊地捂住了嘴。

    “当时,苗王与皇子,还有老身,都认为公主当时的做法,不配承担蛊王之责。所以,老身亲自出手,给公主种下了一味忘蛊。”

    “……忘?”

    她未曾听说过以单字为名的蛊,所以为了咀嚼这个字的意思,安晴愣愣地重复了一下。

    她就忽然回想起登云楼倒塌的那场暴雨中,代楼桑榆面对废墟,不以为意的神情。电光石火般地,她意识到了什么。

    “桑榆她……忘记了感情吗?人世间……所有的感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代仡宁点了点头。

    “不过,忘记了的东西,总会再想起来的,更何况是感情这种东西呢。跨越三生,也不敢说就能将之忘得一干二净吧。”

    正午晴光之下,代仡宁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们忘记一些东西,就是为了再次想起它的那一天啊。”

    “对公主而言,就是今天了。”

    随着代仡宁的深沉话语落在院落之中,桑树下的洛神赋,又起一丝清泽。

第三十七章 尔等但前,可敢自承其果?

    (之前中午自动更新的一章顺序错了,已改好,这是今天第二更)

    一向平静的午阳关,却在今日朝阳初升之时,出了些许变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说这变故事关重大,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因为从头至尾,在这场骤变之中倒霉的只有四个驻守关门的苗人士兵。天亮之时,他们被人发现倒在了墙根下头。

    而其他士兵,无论守关将领还是巡夜的士卒,则都双臂被缚,一视同仁地押在了城墙根下头,一字排开,脸上不约而同弥漫着愁苦的神情。

    尽管在外头,苗疆之乱已被传得玄之又玄,几乎到了不日便兵戈相见的地步,但对于云州的这些士兵而言,宋人的军队攻过来,几乎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毕竟,他们已向大宋称臣数十年有余;毕竟,苗疆内部的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正厮杀得不可开交。

    在这样一种乱局之中,苗疆即便有反心,也难有谋反之力了。

    这些松懒散慢的守官士卒怎么也不会想到,大宋的军队来得如此之快。仅仅一个晚上,身为云州北部咽喉的午阳关,就已沦陷于宋人手中。

    阳光在这座北部雄关之上洒下万道金线,站在城关中的金甲将军梁崇恩收起手中纹金卷轴,回头瞥了一眼缩在墙根下的人质们,幽幽道:“南下。”

    “那这些人?”一位传令官模样的属下躬身询问道。

    梁崇恩轻哼了一声:“号称是云州南行咽喉的午阳关,已被兵不血刃地拿下,可见苗人俱是缩首畏尾之辈。我等进苗乃肩负重任,留此等鼠辈一命,并无大碍。”

    “是。”传令官点头应道,而后转身,向后方的人附耳说了些什么。

    梁崇恩负手身后,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了片刻。一炷香之后,他淡淡道:“动身。”

    “是!”

    这一次,大军齐呼,声势震天。

    日影渐高,在梁崇恩一骑白马带领之下,宋军排为四列,有条不紊地行出午阳关。队尾约有十分之一的士卒,不声不响地留在关隘出口,立矛驻守,神色凝重。

    城墙脚下一字排开的苗人士卒们,脸上的阴霾愈发浓密起来。

    若非驸马失踪,梁崇恩本意也不愿如此迅速出兵。

    东方连漠这老狐狸,直至此时也不肯在苗疆露面,十有**这口袋是合不上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再藏掖着宋人实力,索性借入境搜寻驸马之名,给这些苗人一个敲打也好。

    以往的出征号令,交到他手上时,多半已是红绳黑匣密封的军令,唯独这一次,却直接就是纹了金线的圣旨。

    大宋自太祖朝以来,就一直奉行着裁军减兵之策,广南路的常驻兵士也不过二万有余。梁崇恩虽能统领其中的三分之一,却仍是不得不听从于那位广南路刺史的号令。

    这也算是当朝的传统,梁崇恩身为一介武将亦是早已习惯。然而这一次拿到的却是圣旨,也就诚惶诚恐,卯足了劲想要速战速决,打苗人个措手不及。

    更何况,据上头所言,有位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的大人物,已然近了苗疆,不日即会现身。若被这位大人物看中,则升官加爵,不过是打个报告的事情,梁崇恩自然是要好好表现。

    而从昨夜到现在的行军状况来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午阳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拿下,此去一路更是可以绕过三座山,直抵苗疆王庭,定然能打代楼暮云一个措手不及。接回驸马,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当然不知道如今代楼暮云身死的消息已然在苗疆内部传得风风火火,仅剩云州北部的这一小段,还尚未传开。

    顺着峡谷小路一路前行,转眼已到正午。大宋军纪严明,将士们虽头顶烈日,亦无人有半句怨言,梁崇恩对自己的御下之术也颇为满意。

    军中无人起怨,然而小路的尽头,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长路清幽,那辆咯咯哒哒响着的马车,在高阳之下拖着深长浓厚的影子,悠悠而来。

    瘦马自鼻腔中吐出粗厚气息,歪斜车辕几已不可再用,车上那人一袭白衣染尘,身背暗红大匣。

    梁崇恩皱起眉头,向上抬起了手。

    手方一抬起,他身后近万将士便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身上甲片簌簌一响之后便再无动静。望去正是一片空谷人满,却无声无息的壮阔景象。

    徒留白衣居士驱马向前,车轮辘辘而动。

    梁崇恩毕竟是当年在宋叶战场厮杀过来的大将,被调到这南疆虽说有些大材小用,心中亦是不平,但多年来也因此未曾荒废过武学。而今见到一人驾马车而来,也是艺高人胆大,放心地任其接近。

    不过,这近也是该有个限制。若是他胆敢不经允许冲近军阵二十五步之内,则伍中的弩手便有权直接开弓射杀。

    到那时候,几十支钢矢将那家伙的白衣染成血衣,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出乎梁崇恩的意料。

    那位驾车的白衣人果然没有贸然接近,而是不多不少地在距离军阵二十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翻身下车,冲着梁崇恩遥遥一揖。

    “诸位,大宋驸马的确身陷苗疆腹地,然不至有性命之危。贸然出兵,对苗宋实在皆有不利。还请大军原路返回至午阳关外,无安以性命保证,大宋驸马定会安然无恙回朝。”

    梁崇恩眯起眼睛,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一番奇怪的言论,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领兵受命入苗疆,他也只是听闻了大宋驸马陷入苗疆的消息,被要求找回飞鹊营将领徐荣。

    名义上是入苗疆找人,实际上则是借机彻底打压一番苗疆,这是从上到下,大家都默认的事情。梁崇恩身为将领,担起这刽子手的名号,也是职责所在,无可推卸。

    因而对这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又以驸马劝他退兵之人,梁崇恩自然觉得无法理解。

    以往行军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奇怪之人,梁崇恩对此向来是不假理睬,全当没有看见。这一次,他也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于是他松下了抬起的手,大军在旗帜指挥下,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行。后面的兵士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也就不加任何犹豫地向前继续走去。

    赵无安叹了口气,不退反进。双方距离转眼便缩短到了十五步。

    他按住背后剑匣,衣角轻扬,周身剑意勃发。

    梁崇恩皱起眉头,厉声道:“天高皇帝远,你便是身死此地也无人得知。若是再胡搅蛮缠下去,休怪刀兵无情!”

    赵无安苦笑道:“我也不能,总是让别人替我收拾烂摊子吧?”

    梁崇恩眼底闪过一抹杀机。

    电光石火的一刹,大军阵中骤然袭出十二支箭矢,泛着青寒的光向赵无安射来。

    锐刃破空,冷光惊鸿。

    隐藏在十二营中的百里流光神射手,手持的俱是十五石精钢劲弩,奔袭百尺不过一瞬。

    这向来是梁崇恩最得意的奇兵。将之分散于大军阵中各个位置,确保能将来自各个方向的威胁击破。

    十二根泛着冷光的箭矢冲到了赵无安眼前,触及了那一层淡薄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洛神剑气。

    便如桃花扇开,一舞迷醉十二王侯;便如孔雀金屏,一步摇落十二星子。

    赵无安身侧十二支劲弩箭矢,在同一刹拦腰折断,悉数坠落于地。

    梁崇恩眼中浮现出震惊之色,胯下白马也忽然嘶鸣一声,向后连步退去。

    “仅凭一面之词,阻不了宋军南下,这一点无安亦是心知肚明。”

    不动声色地拦下了十二支箭矢,赵无安神色不变,言辞之中仍是淡漠语调。

    “不过,有些事情,就算做不到,也得拼上性命去试一试吧。不然,我也对不起那个男人和他誓死要守护的苗疆子民。”

    赵无安又向前踏了一步。

    十二箭矢再出,洛神意气骤然爆开,将那些势大力沉的羽箭尽数卷在一处,又猛然撕扯得粉碎。

    一人对一军,二者只差十四步而已。队伍最前列的长枪兵,甚至只消向前冲锋几步便能将枪尖扎进赵无安的身体。

    然而他浑然不惧,倒是身侧堆满了精钢羽箭的碎片。

    御气碎精钢!

    梁崇恩脸上的震惊几乎已经转化为了骇然:“你到底是谁!?我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无安这个名字……可你少说也有二品实力,何以要置江湖威名于不顾与我大宋军人为敌!?”

    “也对。赵无安这个名字确实太不起眼了,就算挂着个赵姓,也没那么让人闻风丧胆。”

    匣中无剑,但洛神剑意却翻转如圜。

    如潮的气魄在他身侧荡漾开来。赵无安长发飘飞,衣袂扬起。心念至处,以气凝出六柄飞剑。

    菩萨蛮、苏幕遮、鹊踏枝、采桑子、虞美人、白头翁。六把半虚半实的飞剑环绕他周身,带起道道幻羽流光,来去皆有嘹亮剑鸣,冲霄撼地。

    “那么,这个名号如何?”

    他伸出右手。掌心纯白气劲凝结之处,逐渐向外生出一团浑厚雾气,宽及两掌,长达五尺。

    赵无安眼神冰凉。

    一种从未现于名为“赵无安”之人身上的绝寒死气,自他眼底浮现。

    覆手曾令河山崩裂,双目曾亲见伏尸千里。

    “我是伽蓝安煦烈,造叶国之二皇子。”

    “我一息尚存,尔等便休想有一人踏入我身后之苗土。”

    他站在这里,孤身一人,拦住近万大军。

    只是为了答应代楼暮云的一个承诺,只是为了还苗人一片平安乐土。

    当年逃出造叶,自以为远离了那无尽的庙堂之争,远离了那从头至尾就是骗局与阴谋的战争。

    可天下,不过是个更大的庙堂。江湖,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战局。

    赵无安自知终难逃过,便下了决心要给这天下一个教训,要颠覆这遮挡了九州炽日的阴霾。

    但这颠覆的江山,不该再有遮天战火,不该再有烽烟铁马、民不聊生。

    所以他站在了这里。孤身一人,不畏不惧。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代楼暮云誓要以生命守护的家乡。

    “尔等但前,可敢自承其果?”

    伽蓝安煦烈眼中阴郁死气凝结,昭昭燎原。

    手中气机结为洛神赋,骤然吞吐出一道惊天龙鸣。

第三十八章 但尽人事,休论生死

    弓弩对这个人根本没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是多少石的劲弩,无论箭矢是一根一根还是一波一波,如天降大雨般地泼过来,都只会撞在他身侧那阵环绕的气墙之上,而后拦腰折断。

    半路忽然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梁崇恩也颇为头疼。不过他身后可是有近万训练有素的士卒。即使面前来的是个一品高手,也不足为惧。

    所以随着他一声令下,队伍最前列的二十名矛兵便喝着号令,齐阵冲杀了过去。

    赵无安眼神一凛,洛神剑意骤然向前攒聚,凝结成墙,将那二十柄矛头卷在一处。气状白头翁横来一截,便将之尽数断去。

    而后洛神剑意向外高涨一圈,二十人便被尽数推了出去,摔倒在阵前,狼狈不堪。

    梁崇恩颇有些按捺不住。为袭杀一人而召动整营将士,显然有些过于大动干戈,可稍稍几十名士兵却又对其难以构成威胁。

    两相权宜,梁崇恩还是决定速战速决。

    “告诉连山营、惊休营将士,自左右两侧同时突袭。神雀营按原有批次出箭,如虎营由统领亲率,发动冲锋!”

    “是!”他身侧所有传令官同时接令,一道发动了四个营的号令向着整座军阵传达开去。

    为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子,却要出动全副武装的四营人马。不少将士都觉得大帅这一次的动静有些大了。

    虽然心中奇怪,但毕竟是将帅之令,三军无有不从。号令方毕,左右两侧军阵之中,便忽然冲出来一队骑兵,二人一列,从左右两侧接近了赵无安。

    这些吃着大宋军粮的马儿,俱是可一日奔行五百里的马中俊才。比起契丹铁骑固然有所不足,但每只军马也都有五百斤之重。再挂上精铁重甲,一身可达六百余斤。

    在这狭窄小路之上,每一狂奔的马都可掀起三尺之尘,遑论四骑并驾齐驱。

    最前方的四名骑兵已然接近了赵无安。靠中间的二人拔出鞘中长刀,边缘二人则提起长枪,枪尖下垂。

    伽蓝安煦烈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十四步的距离不过一瞬。两柄长刀同时当头劈下,赵无安一挥手中以气凝成的洛神赋,便硬生生将这两柄刀的刀势给拦了下来。

    长枪侧插,却被六柄飞剑牢牢挡住。但见电光石火,轰鸣不止,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防御。

    奔马无法立时停住。所以在略一接触之后,两名枪兵便被迫抽回了长枪,待马向前奔跑一段距离之后,再抽身折返。

    而洛神赋却将中间二人,连人带马地牢牢拦了下来,动弹不得。一千二百斤的重量砸在伽蓝安煦烈双臂之上,的确一刹那就令他憋涨了脸。

    但洛神赋气劲反而更加凝实。模糊不清的白雾之中,渐起一道清亮剑光。

    仿照代楼暮云在登云楼顶,以二十八处周天气穴沉入丹田,倒击菩萨蛮之式。

    赵无安御气沉入丹田,而后紧闭周天二十八处大穴,双掌骤然发力前推。

    一时之间,腹腔深处仿佛有烈火灼烧。每处穴位化作一颗玉子,接二连三地将气机喷薄而出,尽数涌至手掌。

    洛神赋剑光一闪,生生将两匹铁马给掀翻过去!

    马上的二位骑手猝不及防,俱是给朝夕相处的战马压成了肉泥。

    扭转过身子的两名枪兵又一夹马腹,向着伽蓝安煦烈的后背刺了过来。与此同时,第二批四人骑兵也从前方向赵无安冲杀了过来。

    对方毕竟是二品以上的高手,能赤手空拳掀翻一两匹战马,并不算难事。

    不过武林高手之所以敌不过千军万马,便是输在了这阵仗之上。你一人纵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够扛住这一波又一波,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的冲锋?

    伽蓝安煦烈按住身后洛神剑匣,大吼一声,白雾状的洛神赋死死插入地面,自己则纵身跃起,躲过身后长枪刺杀的同时,伸手按在来人天灵盖上,掌心当即爆出一团血雾。

    洛神意气暴涨,六匹战马的四足被尽数削断,六名骑手的身子也随之一陷,旋即就被飞驰的六柄气剑割了喉咙。

    白衣飘摇。赵无安身形方一落地,便又有四骑冲杀而来。

    “再来!!”伽蓝安煦烈狂吼道。手中又聚气成剑。

    只不过这一次,他双手掌心同时聚起不散的白雾,雾中隐有清亮剑光。六柄飞剑悬于头顶,杀意冲霄。

    掌中气剑再度喷薄而出,暴涨至五尺。

    伽蓝安煦烈挥动双手,两把洛神赋同时横扫而出,白雾流散如同泉涌,掀起一道飓风般的剑意,将袭来的四骑斩成了肉泥。

    然而,接下去仍有四骑,踏着同袍的尸体,继续向伽蓝安煦烈冲杀了过来。刀刃映日影,枪尖闪寒光。

    伽蓝安煦烈一次又一次地调动全身气力,织成洛神赋向前劈斩而去。他身上缠绕的那层气墙愈来愈薄,手中的雾剑威力也越来越低。

    由于过分调动早已枯竭的丹田,现在几乎已是空无一剑的洛神剑匣在死死支撑着他的身体,剑意已然倾泻难返。

    他开始七窍流血,一身白衣也不知不觉变成了血衣。肩头与腰部各中了一刀,后背四处受枪伤,但衣裳上所染的更多则是敌人的血。

    宋人的尸体,在他脚底堆积成了山。宋人之血,在他脚下血流成河。

    伽蓝安煦烈时隔十五年,再入当年砺鹰谷无人之境。但目睹眼前尸山血海,而兀自屹立不倒。

    自始至终,他未曾后退过一步。将宋人阻在苗土之外的承诺,也踏踏实实地做到了。

    他眼中浮升出的那一抹死气,现在已经蔓延为浓厚的血色,不死不休。

    不知从何时开始,宋军的冲杀停住了,骑兵们挥舞着刀枪,却彼此面面相觑,踌躇不前,只余下稀稀疏疏的箭矢仍向着伽蓝安煦烈射来,大部分也都在碰到他的身体前就歪向了一边。

    梁崇恩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一袭白衣被染成血衣,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重又在手中凝出气剑,看着他手无寸铁,却坚守到了现在。

    他手下的士兵们违抗了冲锋的命令,但是无人因此受到惩罚,因为就连主帅,也难得地犹豫了起来。

    梁崇恩知道,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死,却绝不会倒下。

    这听起来或许很蠢。一个死了的人,即便自己不愿倒,被别人推一把,也就只能倒下来了。

    但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似乎即使死了,他的尸体也会如同当年在造叶戈壁之上所见的那些胡杨一般,死而屹立不倒。梁崇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否杀死他。

    但他若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支军队,仍旧是不自量力。

    只是。

    一次又一次,宋人的铁骑向他冲杀而来。

    一次又一次,他手无寸铁,却能爆发出那般撕心裂肺的呐喊,能以自身气力凝成斩绝一切的巨刃,能面对无穷无尽的冲锋,而面色不变。

    他眼中浮升出的那片淡漠死气,仿佛昭示着他曾跨过多少尸山血海,亲面过多少生离死别。

    所以伽蓝安煦烈不畏不惧。

    正在这一片僵局之中,山崖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女。

    她穿着苗疆常见的服侍,全身华贵银饰,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宴。

    山崖并不陡,寻常人也可徒步而下。但少女似乎有些害怕地抱着怀里的包裹,紧贴着崖壁,一寸一寸地挪了下来。

    梁崇恩楞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有些诧异。而他身后的士兵也在那时完全停止了动作。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在人迹罕至的午阳关外小道,为何会出现一个盛装少女。

    近万军人,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看一个少女下山。

    这个少女也像看不见他们似的。自始至终,她的眼睛只注视着那个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的孤峭背影。

    等她终于下到了峡谷底部,才打开怀中的包裹,从里头取出一个石匣。

    梁崇恩皱了皱眉头,而伽蓝安煦烈始终不动声色,一双杀意横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军队,连看也未看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一眼。

    少女一言不发地揭开石匣,将里头的东西向伽蓝安煦烈泼了过去。

    梁崇恩只听见一片玎珰鸣玉之声,而后便看见那少女泼出的一片清冽剑光。

    “无安哥哥!”

    伽蓝安煦烈忽然一怔,扭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他先是看见了扑面而来的六柄飞剑,而后才是手捧着石匣的代楼桑榆。

    洛神七剑,自有凛然意气。

    刹那间,赵无安仿佛大梦初醒,轻一抬手,以心驭剑之术重出,六柄飞剑兀自同时打了个激灵,一一穿入他凝气而出的那几乎消散的气剑剑形之中,卷起赫赫风雷。

    笼罩他周身的洛神意气,则在那一瞬,再次暴涨十倍,抵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空谷上方,骤然掀起一阵狂风,吹得宋人手中帅旗猎猎舞动。

    代楼桑榆身上的银饰也在风中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

    “无安哥哥!”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喊了一声。

    赵无安愣了愣,像是这是才认出她来一样。眼底那层浓郁的血色微退下去,对她柔柔一笑。

    “无妨。有剑在此,我仍能再战。”

    却没料到,代楼桑榆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道:“不是这件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离开的那天,我忘记了什么东西!”

    赵无安愣了愣。

    “是歌!你离开苗疆那天,教我的那首造叶的歌!”

    山风吹拂起代楼桑榆的发丝,又调皮地将她的裙摆掀起些许。她穿得如此盛大,像是要送人离去,又或是要迎人归来。

    “其实我没有学会,但是我知道哥哥派的人马上要追上来了,怕你逃不走,就骗你说我学会了。”

    在赵无安印象里,代楼桑榆几乎从未说过这么长的句子,而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倒是比他想象中要表现得流畅不少。

    “记不住调子的话,我就记不住歌词。所以你要走的时候,我就慌忙把歌词都给记下来了。因为怕会忘记,所以就一直藏在心里,也不敢说别的话,怕一说就忘记了那首歌怎么唱。结果,我还是忘记了……”

    说到这里,代楼桑榆眼底流露出一丝难过的情绪。赵无安微微一惊。

    “但是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不是想起了歌词,而是那首歌的调子。”

    “所以,你不用再硬撑着了,桑榆会帮你的。无论来的对手是虎狼还是宋军,桑榆都一定会把他们狠狠打回去。我要告诉他们,不能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悠久的记忆闪过赵无安的脑海。

    那时候的代楼桑榆,很羡慕哥哥。代楼暮云比她高也比她强壮,说的话在长辈之中也比她更有用。

    但她知道自己始终是妹妹,所以就突发奇想地想找一个弟弟。而原本比她大的赵无安就被迫充当了这个弟弟的角色。在苗疆的三年,无论他去到何处,代楼桑榆都会尽力陪伴左右。

    赵无安不禁哑然失笑:“那些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啊。”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原来你只是忘了一首歌。

    在他们头顶,洛神六剑轻轻转动。

    在他们面前,千军万马列阵如龙。

    “好吧。”赵无安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底血腥杀意尽数散去。

    “我先是赵无安,而后才是伽蓝安煦烈。如果有人要伤害苗人,我就和桑榆一起拦住他。”

    代楼桑榆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顺着他的视线,把目光转向了前方。

    赵无安周身尽荡凛冽气机。

    “若是为你的话,就算只是为了那三年的照拂,这千军万马,我说什么也得用性命挡下来啊。”

    代楼桑榆愣了愣,使劲摇头道:“我不要你死!”

    “我知道。”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不过,我在造叶,曾听过这么一句话。”

    “但尽人事——”

    “休论生死。”

第三十九章 遍地桃红无人收

    铁马长戟,我骨为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尽人事,莫论生死。

    二十年前,赵无安曾听那一支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军队这么呐喊过,至今不忘。

    造叶铁衣军的一将一卒,俱是铮铮铁骨、忘死而生的决然铁汉。即便是那名被造叶抛弃、远赴南疆的将军燕弃冰,在临死之前,也曾愤而呼喊出那句“我骨为衣”的誓言。

    “你说说看,连卒子都能有如此觉悟,我身为他们的主上,岂有不以身作则的道理啊。”

    千军万马阵前,赵无安与代楼桑榆并肩而立,血衣鼓荡。

    春风袭过苍苍山崖,吹落万瓣桃花。

    漫天桃花密雨之中,洛神六剑齐出,悍然迎向梁崇恩所部军队。带起一片清亮剑鸣。

    虽然人数占优,但这些兵士此前怎见过如此凶悍的飞剑之术,一时之间面上俱露惊恐之色,驭马连连后退。梁崇恩虽有御下阻敌之心,却难以按捺住身下坐骑惊恐,一时也跟着大部后退。

    赵无安悠悠然立于原地,却似以心感应,使得洛神六剑各自为战,自敌阵中来回穿梭,留下一道道凌厉剑光。。

    剑光所到之处,俱是一片人仰马翻,虽然少有血光迸现,宋人的损伤也远远不如之前伽蓝安煦烈大开杀孽所造之多,但自身阵脚却被彻底打乱,纵使传令兵反复呼喝安抚,也难以阻挡众人战意涣散,数千战马更是撒开蹄子四处狂奔,对那紧追不舍的飞剑避之不及。

    他竟真的以一人之力,拦住了近万宋军。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清醒。他死死盯着一身白衣尽染鲜血、发丝散乱的赵无安,眼中浮现出难掩的果决杀意。

    身披这身御赐的金甲,替圣上守了这多年苗疆,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出兵的机会,却被一名二品游侠给拦在了山道之上。若是传到朝中,叫他梁崇恩有何颜面披这身甲胄?

    为国为家,他也不可在此处回头。

    伸手紧握住缰绳,安抚了胯下坐骑,梁崇恩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天喊道:“逆贼休狂!我梁崇恩便要以手中百炼神枪来试一试你这邪魔外道!”

    言罢,他拍马而出,手中长枪惊起如虹,探出如龙。

    虞美人、苏幕遮、鹊踏枝飞回救驾。梁崇恩一晃枪尖便捣开虞美人剑影,又顶着鹊踏枝风袖剑意纵马而前,睚眦欲裂,全身甲胄在日头之下闪闪发光。

    扑面狂风夹杂落花,点缀着梁崇恩一身百战金甲,仿若一人一骑便是三千繁华,又带着英雄迟暮的无尽落寞。

    赵无安伸手向前,一道薄弱气机探出,遥遥缠住了苏幕遮。

    一杆金枪向着苏幕遮狠狠砸了下来。在它上方,是梁崇恩如狼似虎的凶恶眼神。

    四周土地微震,掀起些微细小尘埃。

    赵无安摇了摇头。

    他身边的代楼桑榆愣了愣,露出不甘的神情,退后了一步。而那些震动的尘土,也在那时复又安静下来。

    梁崇恩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仍旧带着拼死一搏的神情,不断挥动手中的长枪,向那兀自岿然不动的苏幕遮砸过去。

    自始至终,苏幕遮都被赵无安以气机遥遥牵引,牢牢控制于手中。梁崇恩在战场上虽然也算一员猛将,但若论及内力,比起二品高手则自然是远远不及。

    纵然赵无安先前轮战数人,内力已然几乎消耗殆尽,但此时仅仅驾驭一柄苏幕遮,对上梁崇恩一身蛮力,却仍是游刃有余。

    纵然无数次劈砍突刺,苏幕遮仍在原地纹丝不动,梁崇恩似乎也没有丝毫放弃的打算,正如方才的赵无安一样,一次又一次,拿着手里的枪向前冲杀过去。

    电光石火,仿佛迷了这战场硝烟。

    赵无安眼神淡漠。

    “你这又是何必。”

    挥枪的间隙,梁崇恩喘气似的呵呵一笑:“你身为汉人,却拼死守护苗疆,又是何必!?”

    赵无安淡淡道:“我答应了别人,要守住这里。”

    “那我也是一样!”梁崇恩声嘶力竭地呼喊道,“我亦是答应了圣上!大男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有何足惜!!”

    赵无安神色微微动容,却不知为何,眼底有怒意生出。

    他伸手向前一推,苏幕遮骤然爆发出蓬勃剑气,一下子便又惊起梁崇恩胯下白马,将之轰然推下地面。

    “你倒是回头看看,随你而来的这近万军人,是否每一个都有你这般意气?”极为罕见地,赵无安的声音中有愠怒之色,“若是这样,我根本都挡不住你们,又何须抛头颅洒热血。”

    一夫当关,不过六把飞剑,便吓得近万宋军手足无措,确是事实。面对赵无安白衣化血衣而不敢再前,也确实是这些大宋军人做出来的事情。

    梁崇恩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吐出一嘴泥沙,哼哼着笑道:“老子带出来的兵是什么样子,老子自己还不清楚,用你说?”

    赵无安面色波澜不惊:“你既然早知大宋军人已无心死战,何必再领兵而入?”

    “别他娘问军人这种问题。”

    梁崇恩艰难地站起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枪,沉默不语。之前的突刺太过拼命,已然让他虎口开裂,而今血流满掌,稍一用力便撕心裂肺地痛,甚至连枪都难以握紧。

    “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大宋这是怎么了。文不像文,武不如不武。”

    梁崇恩长叹一声,苦笑道:“罢了罢了,驻守南疆二十余载,本以为能借着这次将功赎罪,重回京师。是我梁崇恩命不在此,只是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帝!”

    他扬起左手,噔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反手架在颈口。

    “只是这杆金枪,这辈子,还真舍不得放下啊。”

    空谷之中山风凛凛,洛神六剑在军阵之中盘旋,数千将士人仰马翻,却几乎无人注视这厢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前还严肃整齐的军阵,飞剑一出,便立时群龙无首,威势全无。

    代楼桑榆有些犹豫地贴紧了赵无安,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赵无安淡淡摇了摇头:“时移世易,他会如此做为,也不算奇怪。”

    宋军外强中干、恃强凌弱之举,在赵无安心中早有预料。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决心做出这般,以一人之力抵挡近万军马的壮举来。

    不过赵无安也不是傻子。他又非旷古奇才,以一敌万还能赢简直就是白日梦。他之所以毅然挡在此处,是在赌一个可能性。

    他不喜欢打赌,但事情已到了不赌不行的地步,他也绝不会犹豫。是非成败,其实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一个人而已。

    眼见梁崇恩死意已决,而赵无安全无出手干涉之意,代楼桑榆眼底流露出一丝焦急。她不停地向赵无安抛去询问的视线,就差出口相询了。

    然而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二人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且慢!”

    赵无安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般,一瞬间就失去了全身力气,几乎立刻就要瘫倒下来。军阵之中的几把飞剑也在同时戛然而止,而后徐徐退回赵无安的身边。

    代楼桑榆一慌,连忙跑过来,扶他到自己怀中,这才愣愣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走出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队伍。

    一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似乎已在这苗疆折腾了许久的队伍。但仍然整齐安静,几千人向此处走来,竟然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为首的银甲统领看向梁崇恩,敬重地行了一礼,朗声道:“梁将军。”

    梁崇恩怔了一怔,睁开眼睛,看见来人,悲怆的神色略有松动,迟疑了许久,仍是硬着头皮应道:“驸马。”

    代楼桑榆眨了眨眼睛,颇为疑惑地小声重复了一句:“驸马?”

    “那是徐荣,大宋朝的驸马。我来到苗疆,经历这么多事情才见到代楼暮云,也多半是拜他所赐。”赵无安苦笑着低声说道。

    代楼桑榆看了看徐荣, 又看了看赵无安:“那他会不会伤害你?”

    “也许吧?”

    赵无安从代楼桑榆怀中挣起身子,扶住洛神剑匣悠悠站直,扭过头,注视着徐荣。

    与赵无安对视的那一刹那,徐荣浑身一个激灵,难以自抑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无安嘴唇翕动。

    看清了赵无安的唇语,徐荣面色昏暗地低下头去,良久,才一字一句咬牙道:“梁将军,请退兵吧。”

    梁崇恩眯起眼睛,眼中悲怆之色再起:“驸马殿下,虽则今日入关是为了救您出苗疆……”

    “我领飞鹊营入苗疆,的确是为了找个机会将之一网打尽。”徐荣抬起头,凝视着梁崇恩,一字一句道,“但是,我想,我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这或许比起圣上的一句许婚,要贵重太多。”

    梁崇恩愣了一愣:“这……”

    “我答应过这位兄弟,若是在苗疆之外再见,我要请他喝上一杯酒。”徐荣看向满身血色的赵无安,“既然答应了他,那就不能让他死在苗疆。所以,请梁将军退兵吧。苗疆本就是大宋领土,在此等危急之秋,自相干戈,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回朝之后,我也会向圣上禀报的。”

    梁崇恩张了张嘴,只觉得万千语言堵在胸口,兀自化成满腔的气势,天地之大,却无处安放。

    终究,他只是大宋朝的一名将领。君上有令,何能不从?

    至于他心底那些小小的野望,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烟雨楼阁罢了。

    “臣,领命。”

    最终也只能将一腔抱负化作这三个无能为力的字罢了。

    梁崇恩细细打量了一遍站在赵无安身边几步的徐荣,径自扭头,颤抖着举起伤痕累累的手,将长枪扛在肩头,徒步走回了军阵之中。

    而军阵前头,有个传令兵,在梁崇恩与之擦肩而过之后,忽然福至心灵般地大喊了一声:“恭迎驸马班师回朝!”

    而后,便是整座军阵的士卒们齐声高喊道:“恭迎驸马班师回朝!”

    长期以来,一直在苗疆腹地严阵以待的飞鹊营将士们,脸上也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徐荣却没有半分轻松得意味。他犹豫了许久,迈步走向赵无安,却立刻就被代楼桑榆警觉地拦在了几尺之外。

    徐荣苦笑道:“赵居士。”

    “……嗯?”赵无安懒懒地回了个单字。

    “我那天说过的话,仍然有效。”徐荣诚恳道,“如若能在苗疆之外再会,我定请赵居士畅饮达旦。”

    “免了,我不喝酒。”赵无安的声音已然低到难以分辨,上下眼皮疯狂地打起架来,只有扶着洛神剑匣才能勉强提起一丝精神。

    他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睛,凉凉地望着徐荣。

    “退兵,只是权宜之计。”他轻声道,“你心里清楚得很,杀不了我,却定然要杀了代楼暮云。”

    徐荣与他对视了半晌,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赵无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沉默良久,才苦笑道:“赵居士,无论何时,我是真的未曾想过对你出手。至于我究竟要杀谁,也与赵居士无干吧?”

    明明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可那双慵懒的眼睛,看上去竟仍是如此杀意十足。

    徐荣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慢走不送。”赵无安一字一句。

    徐荣悠悠笑道:“赵居士,我不打算杀你,甚至还有纳贤之想。只不过,若你下一次还挡在我的面前,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说罢,他才不急不缓地迈动脚步,跟在飞鹊营将士的身后,走上回午阳关的路。

    春风习习,将众人的来路染成一片桃红。日光之下,金甲罩万花。

    代楼桑榆愣愣道:“他到底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伤人的?”

    “很简单的道理,我和梁崇恩,他谁都不希望死。”赵无安淡淡道,“至于不杀我,那是因为怕你。”

    “怕我?怕我杀了他?”代楼桑榆问道。

    赵无安点点头,又道:“只不过,他是否真有为了救我而出手之意,我还真看不出啊。”

    “你之前是为了赌这个吗?”代楼桑榆问,“赌这个人,是否会出来救你?”

    赵无安不置可否。

    代楼桑榆有些恼怒地鼓起腮帮:“如果是这样,那无安哥哥你做的事情也太危险了啊。”

    赵无安摇摇头,苦笑道:“我应该说过的吧?我这一世……”

    话音未落,他便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倒在了代楼桑榆怀中。

    苗疆三月的风,送来丝丝暖意,吹落满山桃花。

    白衣居士一身更胜桃色。

    遍地桃红无人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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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