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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黄袍

    住在寺中的时候,赵无安十年不曾换过一件缁衣,而今堪堪下山一年有余,身上的白衣居然就已换了三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饶是赵无安知道一件衣服值不了多少钱,总还是习惯性地为之肉痛了一阵。

    听他躺在床上,大言不惭地如此唏嘘一番,安晴拿余光狠狠剜了他一眼:“命都差点捡不回来,还有心思担心这种事!”

    赵无安狠狠笑道:“谁说的?要不是那帮怂蛋退出关外,我还能站在那里大战两个时辰。”

    “得了吧。”安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桑榆可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你是昏倒在她怀里被背回来的吧?”

    赵无安张开喉咙本欲解释什么,但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机一样,本能的求生欲又让他闭上了嘴,一句话也没解释。

    安晴笑眯眯地磨着剪刀:“你该不是想说,自己其实还有余力,只是故意昏倒在她怀里,好感受下美人怀抱的吧?”

    赵无安尴尬地咧开嘴笑道:“哪能呢。”

    安晴脸色忽然一黑,手中剪刀寒光一闪。

    然后她把剪了线头的缁衣往赵无安床头一扔,面色严肃道:“以后,别再拿这种事情来让我担心了。我会真的很担心。”

    说完,安晴转身出门,留赵无安一人在屋内,低头望着那件新绣的缁衣怔怔出神。

    ————————————

    “无安向来是个重诺的人。答应了代楼暮云,他就必会如此去做,想来你也是清楚的吧。”

    小院桑树下,代仡宁语重心长地对安晴解释道。

    安晴撑着额头坐在阶前,眼神黯淡,却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代仡宁阅世何止倍于安晴,一瞬便看破了安晴心中真正所想,不由乐呵一笑,和蔼道:“你其实是怕,他为了别的东西拼乎性命,反倒将你给搁置了吧?”

    安晴被说中心事,当即脸色通红地向远处移了两步,缄口不语。

    代仡宁悠悠叹了一声。

    “无安心有宏图之志,必难偏私。但他既敢带你来苗疆,便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无安行事稳重,少有阙漏,此事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你若有意,左右相随即可。”

    安晴的脸色凝重起来,为难地沉默了好一阵。

    自那日赵无安自午阳关外浑身是血,被代楼桑榆背回王庭,已然过去半月有余。

    其间,胡不喜成功斩杀一品高手杜伤泉,自己亦是受伤不小。他曾于一日午夜至此处居所,与赵无安短暂见过一面,便又连夜离去,不知所踪。

    而苗王代楼暮云,自宋人退兵那日之后,便就此失踪。整个苗疆上下,如今似乎只有代仡宁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然而这个沉默睿智的老者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苗王的去向。

    王庭方面,却是由代楼桑榆暂代了代楼暮云的位子,于登云楼废墟之上重建一处吊楼,管理苗疆内部事宜。

    西边子阳州的夸远家主夸远莫邪,则在前巫咸慕容祝身死的那一日,与之同时暴毙。如今夸远家正在紧张遴选新的家主,一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却暂时难以威胁到代楼家了。

    苗疆之争,太多人参与其中,局中设局,一环环的算计,退让与进攻,看似只是苗疆内乱,却牵涉到了大宋江山。牵扯到庙堂与江湖。

    安晴本以为,这只是赵无安与代楼暮云的一次决战,却没料到入苗以来屡屡生变,到最后,甚至演变成赵无安与代楼暮云联手拒敌的局面。而如今代楼暮云失踪,赵无安又重伤初愈,显然短期之内,二人难再战一场了。

    那么这次入苗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正在安晴作这般思考的时候,小屋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阳光微斜,背匣居士又换上那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袍,眉宇恬淡,眸色慵懒,古井不波。

    路过安晴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轻轻拍了下安晴的头。

    代仡宁悠悠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刻意不去看这位早已并非当初少年的江湖侠士。

    赵无安却悠悠道:“先生,这次又是你救了无安一命。”

    代仡宁轻摇蒲扇,淡淡道:“手施菩提,心结业障。我又有何可称你的师父。”

    赵无安听罢,站在原地默默怔了一小会,也不回应,径自走到那棵亭亭如盖的桑树下头,低头看着斜插在柔软春泥之中的洛神赋。

    绿影浓郁,其间有无数细碎金光罅隙。

    赵无安轻轻道:“那一年,我记得也是初春。我陪桑榆逃了每日的早训,翻到王庭后山去,漫山遍野地带她去找那桑树和榆树。等我终于找到的时候,一向爱吃的她却亲自摘了一大捧的桑葚,送到我面前,说什么也要让我吃完。”

    代仡宁呵呵笑道:“那必是酸涩难忍。”

    “我还是吃完了。”赵无安忍住笑意,目光明亮地悠悠说道。

    他伸手握住洛神赋,轻轻一提,便将之扛在了肩上。

    “因为桑榆之事,我曾经有些记恨过先生。”

    “但不管她最后有没有忘记我,我也许都该谢谢先生吧。若非桑榆,我在苗疆早就死了无数次。”

    赵无安转过身,对坐在阶前的安晴扬了扬脖子:“再不走,可赶不上清笛乡的荔枝了啊?”

    安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又觉得自己此举有些热情过了头,连忙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步子却十分诚实地向赵无安这边迈了过来。

    赵无安无奈地笑笑,背剑走出院门。

    却在出口撞见了正向这里走来的代楼桑榆。

    四目相对,赵无安怔了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代楼桑榆却先把眉毛弯成了新月,浅浅道:“要走了?”

    近来代任苗王,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一下子多了起来,甚少出现在代仡宁这一方别院。

    赵无安犹豫了片晌,从喉咙里挤出了应答。

    “嗯。”

    代楼桑榆望着他,眼神明亮,仿佛倒映着皎月星辉。

    “我还能再去中原找你吗?”

    “嗯……能吧。”赵无安回头看了一眼安晴。

    安晴拿手撑着下巴,满脸复杂神色。但见到赵无安回过头来看自己,还是忙不迭地点起了头:“对啊,欢迎你来找我们玩。”

    “嗯。”代楼桑榆笑了起来,清瞳明媚,如汪洋大海,“一定会的。”

    日光映照之下,她白皙的脸庞上微微渗出几滴汗珠,像是苗疆深处那清澈奔涌的溪流。

    赵无安怔住了。

    少女微笑着,站在原地,身上却散发出春日暖阳般柔和轻盈的气息。此时暖风袭来,代楼桑榆脚腕上银铃轻响,她向着赵无安歪了歪头,眼底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南有佳人,明眸善睐。

    赵无安忽然松开了洛神赋,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安晴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忽然被赵无安抱住,代楼桑榆似乎显得有些局促,眼神不安地来回游移着,吞吞吐吐道:“你……怎么了?”

    赵无安淡淡道:“我一直,都想要对你道谢。”

    “在我还是伽蓝安煦烈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

    “桑榆,不管为了什么,谢谢你了。那天你摘来的桑葚,其实很好吃。”

    说罢,赵无安便松开了手。恰到好处的拥抱,似乎微微击溃了代楼桑榆完美无缺的防守。

    此时的代楼桑榆,眸中除了方才那抹悠扬笑意,又染上一丝困惑,一丝忧愁与不舍。

    但是这样就够了吧。代楼桑榆有她自己的使命与人生,赵无安唯有感激,而后祝福。

    “再见了。”赵无安轻轻道。

    “再见。”代楼桑榆的声音低如呢喃。

    赵无安重拾起洛神赋,悠悠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走了没几步,身后响起安晴的声音。

    “赵、无、安。”

    “嗯?”赵无安闻声回过头去。

    “啪!”一道惊天动地的巴掌声在苗疆上空响起。

    代仡宁摇着蒲扇,叹了口气,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屋,看看自己那壶水烧开了否。

    ——————————

    远山写墨,绿意葱茏。近处溪水潺潺,头顶日光轻柔。

    倚着自己那一向视作性命的洛神剑匣,赵无安陪着安晴坐在溪边,静静看着面前清澈溪水流淌。

    安晴捧起一簇溪水,洗了洗因赶路而沾染了不少灰尘的脸颊。

    赵无安揉了揉仍然肿胀的半边脸颊,打趣道:“连二品高手的脸你都敢扇,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安晴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才不管,我不许你在我面前对别的女孩子这样。”

    赵无安叹了口气,反手撑住身子,半坐在地上,懒懒道:“正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我才会那么做以证清白,用来打消你那点难免的嫉妒之心。”

    安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很不愿意搭理这个不要脸的居士。

    “不过,这趟苗疆之行,好像还是没能杀掉那个苗王呢。”赵无安忽然道。

    安晴蓦然颔首,“你其实也不想杀死他吧?纵有再多恨意,他始终都与代楼桑榆一起,陪了你那三年。”

    “他心里当然也清楚,我要杀他,并非一时半会能够达成的事情。不过就是故意施了个伎俩,好让我来苗疆帮他解围罢了。”赵无安摇头道,“只是没想到此行如此凶险。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安晴恼道:“你孤身一人,去拦那千军万马,到底是打了什么怪主意?!”

    “苗人自顾不暇,东方连漠未在苗疆大布阵势,解晖麾下五毒门又被击溃,理应是无人阻挠飞鹊营的。”赵无安淡淡道,“徐荣若有意要走,三日之内,也够从午阳关外翻过去了。所以我拦住大军的地方,一定离他不远。”

    “那又怎么样?徐荣和宋军可是一条心的!”

    “我就是在赌,他到底愿不愿意出面救我。”赵无安看着安晴,“最后看来,是我赌输了。我待徐荣并无恩德,也就不指望他能救我于水火。”

    安晴愣了愣:“可是徐荣最后不还是……”

    “他现身之时,我用唇语对他说了些话。”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尘土,“江新竹之死,你还记得吧?她的腹内被种入蛊虫,平时无碍,但只要以琴声作引,便会顷刻发作,夺人性命。”

    “所以,我赌的第二条,便是徐荣他对青娘,究竟有无真心。”

    安晴一愣:“青娘?你对青娘下了蛊?”

    “我曾在苗疆生活三年,可不是白待的。”赵无安的眼神一刹那间冰冷无比,“若是不然,你以为我在洞中之时,为何会将洛神剑匣卸下,放在你们身边?”

    安晴愣了片刻,想通了赵无安所言之意后,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了起来。

    “从那时候起,你就有所怀疑……”

    “我看到营旗失踪时,就已猜到了**分。”

    赵无安说完,抬起头,见安晴面色惨白地站在溪边,一言不发,不由失笑道:“别这么看我啊。我身上的蛊虫也都是桑榆给的,数量有限,不会用到你身上啦。”

    听到这话,安晴稍稍安定下来。平复了一会心绪,她艰涩道:“赵无安,我可是放下了一切跟你来苗疆,千万不要……丢下我啊。”

    赵无安叹了口气,踏过溪边碎石,走到安晴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我本想说,既然一时半会也杀不掉代楼暮云,那也该带你回清笛乡了。我说过了吧?回去晚了,可赶不上荔枝。”

    被赵无安紧紧搂在怀中,安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先前的恐惧退散下去,她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之后,就向你爹娘提亲吧。”赵无安叹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洛神七剑也有一大半将来是得送人的,就拿一把洛神赋当彩礼吧。你可得给我好好保管,别弄坏了,贵着呢。”

    安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要真拿把剑上门提亲,我爹娘岂不是想不答应都不行。”

    “别笑,我很正经的。”

    他明明自己就是一脸宠溺笑意,却非要安晴绷着脸不许笑。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轻咳。

    赵无安连忙松了手,转身扶住洛神剑匣。安晴仰头看去,不远处的浅滩之上,站着七个人。

    前六个人打扮得一模一样,黑衣红袍,在原地站得无比笔挺,一动不动。而他们后面那个年轻的少年,身着一套华贵黄袍,负手而立,年纪虽小,却显得器宇轩昂。

    安晴皱了皱眉头。她总觉得眼前的景象分外眼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赵无安淡淡嘱咐了一句:“站在这里别动。”说罢,自己走向前去。

    安晴应了一声哦,便站在原地看着赵无安向前走去。眼见他离那七人越来越近,安晴心里也慢慢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身着黄袍的少年,脸上神情,还有那负手而立的姿态,未免也太凌然了些。

    赵无安走到了靠近那七人的地方,与之草草交谈了几句。

    而后,那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转了过去。

    最前方的黑衣人说了几个字,然后抽出了长剑。

    安晴瞪大双眸。那三个字,她通过他的嘴型,看的一清二楚。

    “是,陛下。”

    而后,长剑贯穿了赵无安的胸膛,染出一条鲜红绢带。

琴钟篇 第一章 流年

    天高云淡,四野苍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行了一辈子医的老郎中,抱着怀中所剩无几的两根药草,颤巍巍走到两座新立的坟前,脸上老泪纵横。

    “我这辈子,都在救人。偌大一个暮秀村,我硬是救了七七八八,却唯独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都没能救回来。”

    他把怀中的药草一把洒在坟前,抹去眸中老泪。

    “罢了,罢了。这偌大一个村子,也到了该釜底抽薪的时候了。医者不仁,与魔头何异。”

    暮风卷来,挟起一地草药,不知所踪。

    那是天圣元年的秋天,那是一切的起点。

    那一年,赵无安拜入淮西久达寺。

    那一年,涂弥自严道活手中接过昆仑亲传神剑。

    那一年,柳四爷自山庄之外,救回了寒风中濒死的莫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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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今江湖之中,虽说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与代楼暮云几已占尽邪道魔头之名,令人谈虎色变、闻风丧胆。但若谈及这座江湖万恶云集之所,无数武林人士第一个想到的,仍是黑云会。

    黑云会的总舵究竟设立在何处,无人知晓。武林盟主东方连漠集天下无数慷慨侠士,十年之前就号称要令这掌控着江湖一半仇杀生意的组织覆灭殆尽,却直到今日也未能如愿以偿。

    严道活对此心知肚明。

    从七十年前开始,解晖就是江湖上公认的生意天才。解家传承九代的江南绸缎庄在他手里不但没能如众多商人期待的那般凋敝下去,反而在无数同道的排挤之下愈做愈大,远销到了吐蕃与造叶。

    从那个时候起,严道活就知道解晖此生必成大业。至于他究竟是成武林正道领袖,还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那时的她实在看不真切。

    到了现在,她总算看明白了一些。她明白的着实不多,但却已然足够看清自己。要看清解晖,实在还是远远不够。

    黑云会对她的看守,看似十分松懈。以她几十年来修炼得愈发精纯的道宗之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杀出去。

    但严道活终日坐在雅室之中,平视着墙上那张老君画像,盘腿打坐。雪白长发如瀑散落,轻轻搭在身后,一身蓝白道袍,一尘不染。

    日复一日如此度过,就像她仍在昆仑山上,饮冰室内。

    每日末时,就有白鸽自窗外送来一纸信笺,内容别无二致,都是些鲜红的数字。从“十七”开始,逐渐增多到“二十一”“四十九”,昨日已成了“九十二”。

    严道活照例阅后即焚。烛火舔舐纸张,使之逐渐化为一团灰烬。

    “待涂弥杀尽九十九人,你可愿告诉她真相?”

    屋外,响起了那位昔日挚友苍老低沉的声音。

    严道活默然颔首,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沉声回应道:“自苗疆回来了?”

    解晖难得地愣了片刻,感慨道:“不愧是道活,依然如当年那般聪慧灵巧。”

    “算算时日,也就只有苗疆值得你跑这一趟了。”严道活淡淡道,“我穷尽一生,替你带出这位真传血徒,还望你好生珍惜。”

    “与顾问墟相比何如?”

    “此事之后,还请你送问墟回昆仑,继任掌教道宗之位。”严道活阖上双目,“冼心剑,清心诀,养心丹,三样昆仑圣物俱已传与涂弥。用她来对付东方连漠,也该是十拿九稳了。”

    解晖幽幽道:“只是不知当年戈壁那场十里龙卷,是否就是他此生巅峰啊。”

    听闻解晖此言,严道活脸上骤然浮现出愠怒之色:“涂弥已是冼心剑唯一传人,你便是再搭上顾问墟一条性命,又有何用?”

    却没想到解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二品至一品,天壤之隔。聚灵至通玄,又是一道难关。通玄之上,是为造化。东方连漠现已是造化境巅峰,与那传说之中的天命境界,一线之隔。”

    严道活不以为然道:“我当年与天命境界,亦是一线之隔。”

    “只是不知涂弥能否过这一关啊。”解晖摇头道,“福州城中,我以柳停雷为饵,想引莫稻现身,却被东方连漠给抢了先。现在莫稻想必已被置于他周密保护之下,即便是派一品高手前去,只怕也凶多吉少。”

    “莫稻……”严道活喃喃自语,“你所说的变数,便是此人吧。”

    “以变消变,以劫消劫。”解晖淡淡道,“这是我一向的棋路。”

    “我知道。”

    时光都自他们身上淌过,在他们的脸颊上留下痕迹,在他们的脊背上施以重量。

    但是无数年过去了。解晖的脊背佝偻,却未曾垮塌,严道活须发皆白,瞳中精光却尤盛当年。

    他们都在等待这一场江山的棋,下到收官的那一着。

    ——————————————

    蜀中,唐门。

    四面环山,唐家堡便是坐落于这群山叠翠之中,山下小镇有水流潺潺,拾阶而上行至山腰时,则见对面长峡中豪瀑落星。

    瀑布长近二十丈,偌大峡谷两侧,唯有一座吊桥相连。

    此时吊桥之上,一行四人正排成一列前行。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着一袭儒雅长衫,高束长发,佩玉持剑,气宇轩昂。

    而他背后的青年则身着青色劲装,背负双刀,满面桀骜神情。

    走在中间的莫稻,双手捧着少当家刚交到他手里不久的那柄断海刀,怔怔望着那仿佛从云端垂下的瀑布。

    走在最后的青衣小娥掩面笑道:“公子莫要出神了。待日后住在唐家堡中,天天都有机会登那临仙石观瀑,岂不比此处惬意万分?”

    莫稻愣愣地目瞪口呆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那青衣小娥是在嘲笑自己,当即汗颜了片刻,快步赶上走在前头的柳停雷与东方连漠。

    柳停雷面色不善,东方连漠却是将东道主的风头展露无疑,满面春风道:“知书,客人要观瀑,便陪他便是,也算一尽地主之谊,何有催促之礼?”

    走在四人最后,身材娇小,面容俏丽的小娥轻轻福了下身子,乖巧道:“知书知错。贵客但请自便,知书陪侍左右,断无半句怨言。”

    东方连漠笑道:“毋需多虑,我唐门虽为当今武林圣地,但某可没把那些礼法规矩看在眼里。诸位在唐门,一切但请自便。如有需要之处,吩咐一声,自然有人相助。”

    莫稻只能应和着点点头,仍是不敢放慢脚步,紧紧地跟在柳停雷背后走过了吊桥。

    岳知书跟在他后头,不停地掩面偷笑。

    唐门、唐家堡,虽然皆冠了个唐姓,但如今的主人早已不是当年建堡之人。东方连漠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居住于此多年,广交四方豪雄,使之成了天下英才汇聚之所。也才随之滋生出了山下那些渔米小镇。

    不过,休说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莫稻,即便是当年被冠以“神工”美誉的易学岚,在见到这座矗立在山腰之间的堡垒时,也不由惊叹了一句巧夺天工。

    是了,寻常言语已然不足形容此堡的神秘伟岸之处。虽然大多武林英才都没有机会亲自走遍唐家堡每一处屋室,但光是从外看去,便能知其巧夺天工之所在。

    三山聚脉,其下又有六泉流淌。唐家堡主楼矗立于一块外凸山岩之上,足有四十尺之高,几可手摘星辰。而其余几座偏阁,更是夹于山石之间,仿佛兀自生出,令人叹为观止。

    直到亲自走入了唐家堡中,莫稻双手捧着断海刀,仍觉得像是在做梦。

    自福州城中被东方连漠救下之后,连带着柳停雷也被赦免了死罪,分了一把断海刀作为莫稻的佩刀,又一路将他们带来此处。

    尽管一路行来,柳停雷甚少与他说话,面对莫稻的嘘寒问暖也不过是草草应付,莫稻本以为他是舍不得那把断海刀,但转念一想,二少爷本来就是如此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情,因而未有多加在意,反而对东方连漠的出现,颇有些心生感激。

    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终于在他被东方连漠带入专门给他准备的房间时,彻底惊醒。

    房中并无他物,唯有两个铜人,并无数刀枪剑戟,森森罗列。

    “柳停雷是当朝缉拿要犯,即便是以我之威名,也只能在唐家堡中为你暂瞒片刻。”东方连漠脸上仍旧带着温煦笑意,“一月之内,若是战不过柳停雷,你便替他去死吧。不必担心,断海刀最终仍会送到他的手上。”

    望着东方连漠那张和煦的笑脸,莫稻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一月之后,你与柳停雷决一死战,胜者生,败者死。”东方连漠未带任何停顿地重复了一遍,转身扬长而去。

    莫稻愣了半晌,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连忙想要追出去,却被那叫做岳知书的青衣小娥拦住了。

    “公子这是要去哪?”

    岳知书亦是一脸温润笑意。

    莫稻怔了怔,有些着急地涨红了脸:“我要去找盟主……”

    “盟主日理万机,岂是你能随意拜见的?”岳知书脸上笑意渐浓。

    莫稻只觉得有苦说不出。这位小娘可不像愚笨的样子,却偏偏说什么也不肯让开道路。

    饶是愚钝如他,此时此刻也稍微弄明白了些。这个从见他第一日起就被东方连漠安排来照顾他起居的姑娘,事实上是个监视者。

    莫稻苦恼道:“盟主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是啊。”岳知书认真地点了点头,“若是在唐家堡外,就连他也保不了你们这么久。真当大宋的法令是儿戏?”

    “那二少爷,他的罪名是什么?为何在福州城被判了死罪,而且就地处斩?”

    “我不知道。”

    岳知书笑意翩然。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公子你要杀了他。而这一个月内,知书会陪着你,侍奉左右。练刀、御气、寝食,我都会一步不离。”

    ——————————————

    暮秀村已经安静了好多年。

    虽说这个村子并不比清笛乡小上多少,村内也少有只能盖得起茅草房的穷人家,但却一向平平淡淡。生意人们往来进出,终究少有外人造访。

    然而在这夏日初曦,却有个红衣少女,一手拖着个硕大的红匣,背上背着位昏迷不醒的居士,来到了暮秀村。

    村内已无人问津多时的老郎中,终于又得翻出他的老账本,磨一盘陈年的砚,以分叉羊毫点染几滴墨汁,再在上头记上一笔药草支出。

第二章 宋叶之战

    “这暮秀村,安静得太久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村子里的人啊,就连我这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也能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出来。你们这倒是破了个多少年来第一对外来者的先例。”

    老郎中拿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沾满血污的手掌,走到安晴身边,望着远方将落的夕阳。

    安晴面带担忧之色,回眸望了一眼躺在竹床之上,白衣渗血的居士。

    春夏之交,南方的气候已然闷热得颇有几分火炉的味道,只有在这夕阳西下之时,才会稍稍好转。赵无安身上的伤口,在此等天气下难免地散发出了一阵恶臭。

    “小姑娘不必担心,你的情郎虽然伤势严重,却巧妙地避开了致命之处。”老郎中幽幽道,“剑尖刺在七肋下一寸九分,离寻常心脏之处差之毫厘。他应当是料定了自己躲不过那一剑,索性微微掂了身子,心脉并无大碍。”

    安晴皱起了眉头,轻轻摇了摇头。

    “他可是二品高手啊。那么普通的一把剑,他想躲,怎么可能躲不掉?”

    “哦?那姑娘的意思是,这位居士是故意受了一剑?”老郎中问道。

    安晴以手扶住额头,闭目叹息。

    “我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地就倒下了。那些来人,也一言不发就走了。”

    老郎中思忖了片刻,道:“无论如何,我的药膏已上,血已止住。这位居士,最多再过片晌时辰便会转醒了。到时候,你心中千般疑问,只消问出口便可得到解答了。”

    老郎中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听说过太多没有谜底的谜团,因而对于安晴如今的处境,他仍然认为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此时此刻,坐在这间老屋的阶前,回想起离开苗疆的那天,安晴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赵无安被看似毫无玄机的一剑刺穿胸膛,就此倒下。而后那些神秘的不速之客便又抽身而退,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安晴一眼,仿佛那片溪畔只有赵无安一个人。

    看见赵无安倒下的那一瞬间,安晴立刻就慌了神。她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赶紧撕下衣服替他包扎伤口,而后背着赵无安回去找代楼桑榆。

    但就在她要向回走的时候,赵无安却轻轻拉住了她。

    “要留性命,便不可再回苗疆。”

    说完这一句话,赵无安便一头垂在了安晴肩上,任凭安晴如何呼唤,也不见他有半分清醒的迹象。安晴只能感受到炙热的血流过自己的脊背,带来一丝酥麻之意。

    纵然她包扎得已经足够牢靠,仍是抑制不住赵无安胸口的鲜血狂涌。若非有人妙手回春,只怕赵无安很快便将命丧黄泉。

    不能再回苗疆,便唯有向外冲去,奈何苗疆之外本是一片贫瘠荒凉。安晴背着赵无安不分日夜地狂奔了三天,才终于在一座小山坡上遇到了外出采药的老郎中。

    三天三夜滴米未进,饮水也只是就着溪边喝上一两口。每过几个时辰安晴就必须再撕下一块衣服给赵无安换上,三日过后,她与赵无安的一身衣服都已褴褛不堪。

    不过,能救回赵无安一条命来,对她而言简直可说是个奇迹。

    背着一个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安晴自然不敢走大路,越出苗疆都是翻山越岭,绝大多数时候走的地方几乎都没有被称为路的东西。

    夜深林静之时,头顶冷月高照,洒下一片凄厉光辉,安晴都觉得已然到了无可挽回的绝境。

    但每当她心头浮现出那般“在此了结一切”的念头时,赵无安那平稳但微弱的呼吸却又像在鼓励着她。但尽人事,休伦生死。

    她想到这个人,自造叶奔赴昆仑,自昆仑奔赴苗疆,九死一生,被代楼桑榆救起才侥幸生还,却又自苗疆奔向了中原。

    他的一生,必然无数次被逼入绝境,必然无数次死中求生,必然无数次闯过难关,活了下来。

    若非如此,赵无安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带着赵无安,深陷在此等境地。

    正是因为那些苦难,赵无安都一个人扛了过来,并且仍是白衣胜雪,低眉善目的模样,安晴才有了为他分担一丝肩上重担的念头。

    这个想法自心头升起之时,安晴仿佛又得到了某种力量。

    她伸手自树上摘下几个酸涩的果子送进口中咀嚼,又以衣物蘸取溪水,替赵无安补充了些水分。而后她毅然决然地背起赵无安,继续前进。

    身上衣物俱被用来做了止血带,锐利的树枝径直划破了她的手臂与小腿,百足、蜘蛛与孑孓亦是一路缠扰不休,如疯了一般顺着血气袭来,叮咬着她与赵无安身上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三天三夜之后,她终于是支撑不住,险些倒在暮秀村的后山,幸好在彻底昏迷之前,刚巧遇见了那一天上山采药的老郎中。

    那时候,手里抓着一把止血草,身上背着个尺寸不亚于洛神剑匣的大药篓的老郎中也给吓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一对不知如何落到了这般田地的苦命眷侣给拖回了老旧的住处,开了几方药,又给安晴端来一碗稀粥,四个馒头。

    至于这一对男女究竟缘何会变成这样,安晴自己不说,老郎中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人活得久了,自然见怪不怪,尤其是像老郎中这样妙手仁心,行医济世的乡村医生,几十年来救治过的痴情落魄男女也不止这一对。

    多半都是双方门不当户不对,却偏偏情投意合,私奔出逃,结果被对家追杀至此,诸如此类的原因。

    安晴本来虽无大碍,但三天三夜未曾合过眼,就着老郎中送来的餐饭狼吞虎咽了一顿后便躺在地板上睡了过去,直到方才夕阳西下才清醒过来。

    而对赵无安的救治则令老郎中颇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不是没救治过这类病人,但成功与失败的几率几乎是对半开。如今多年不曾医人,一上手便是心口的致命伤,险些让他把自己的半条老命给搭进去。

    虽然过程狼狈,但赵无安的伤口毕竟未曾贯穿心脉,老郎中也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止住了血势,还特地用上了自己珍藏许久的灵根妙药,这才有把握说赵无安能在几个时辰之内醒来。

    夕阳西沉,天空换上一袭夜色,月朗星稀。

    安晴将凌乱的头发拂至耳后捋好,对老郎中深深行了一礼:“救命之恩,安晴没齿难忘。”

    老郎中摆了摆手,“医者仁心,便是济世医人。若是连这都要见死不救,老头子我也白当了这么多年郎中。”

    “能在一日之内便令无安转危为安,显然并非寻常药草可行。奈何安晴此时全身上下无值当之物,愿返乡之后再携黄金百两报于先生……”

    安晴说着说着,忽然一愣。她伸手摘下颈上的翡翠项链,递给老郎中:“这项链倒是能算得上半件值钱之物……”

    孰料她话未说完,老郎中便向后退了两步,愈发加大力度地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这一看便是你与情郎的定情信物,老夫如何能平白拆散鸳鸯?”

    定情信物?安晴看着手里的翡翠项链,回想起杭州城门口那个日光和煦的清晨,平白无故地有些发怔。

    半晌,她猛然回过神来,讷讷地收回了手,脸颊飞起一片绯红。

    老郎中见状,轻轻叹息了一声,束了束袖子走到阶前坐下,“小姑娘啊,我帮你,不必谢我什么。老头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富大贵又能用来做什么呢?活到这个岁数仍是孤独飘零,在这世上,能行一件善事,便算是为来生攒一分功德了。”

    安晴愣了愣,意识到这一日之间,确实在这座屋子附近除了老郎中没见到任何人。这暮秀村,有些过于安静了。

    “老先生,请恕安晴冒昧,您的家人……”

    “有两个儿子,都死了,战死在造叶。”老郎中长吁一声,悠悠道,“大媳妇改嫁,带着我的孙儿去了村北。”

    “战死在造叶?”

    “二十年前,那场宋叶之战,大宋可是战死了不计其数的好儿郎啊。白骨眠霜草,好啊,好。”

    月色之下,老人忽然扬起了头,老泪纵横,拍打着膝盖,口中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好字。

    安晴愣了片刻,不知为何,口中仍是喃喃重复了一遍老人的话:“二十年前,宋叶之战……”

    很多事情,在她脑海中回放了起来。

    胡不喜是汉人,赵无安来自造叶,二人却自称是从学走路开始就认识的好友。

    胡不喜手中的胡刀,有一式叫做砍草,砍去的却至少是三十丈方圆,半里乾坤。整个中原,也只有漠北有那样浩瀚的一片草原。

    而漠北,却不巧正是在二十年前被造叶铁衣军踏平,并收入造叶国版图之中。

    赵无安——当年的伽蓝安煦烈,当时也是那场战争的统领之一。以十二岁的稚嫩年龄,于鹰扬谷外挡住宋军的反扑之势,替宋叶之战画上了句号。

    虽然真正的交战时间不过六年,但很多人都认为,宋叶之战,直到现在还远未结束。

    “……不明白。”安晴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念头从心头赶走。她走进竹屋,来到赵无安的床前,想等着他醒来,为她解释这一切。

    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安晴牵起赵无安的手握在掌心,却发觉他的手意外地冰冷。

    而与之相对的,赵无安的额头却烧得滚烫,脸色也比之前差上了许多。

    安晴慌张了起来:“老先生,老先生!”

    老郎中急忙从外头进来,揉了揉自己老得发昏的眼睛。

    “老先生,无安他怎么会烧成这样?”安晴着急道,“您不是说他几个时辰之内就会醒过来吗?!”

    老郎中一边念叨着勿慌勿慌,一边坐在床沿,拉过赵无安的手臂诊脉。

    他的两根指头刚一碰到赵无安的手腕,口中喃喃的字就变成了“坏了”

    “怎么了?”安晴心急如焚。

    “刺他的剑上,应该有毒。”老郎中面如死灰。

    “初伤无碍,三天三夜后才发作。一旦生毒,便无法可解。”

第三章 妇人

    夜凉如水,院中一片静寂幽冷,屋内烛火通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的老郎中脸上,早已不见了黄昏时那胜券在握的神色,只剩下满脸的忧心忡忡。他枯守在一座柴火噼啪的小炉前,凝神谛听壶中的汤药咕咕作响。

    床上的赵无安始终紧闭着双眼,全身滚烫,四肢不安分地胡乱扭动着,口中呢喃的都是安晴听不懂的话语。

    然而安晴只能拼命帮他压住那松散的被角。他扭动得太过激烈,以至于被子几乎没有一刻是好好盖在身上的,安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帮他盖好被子,手忙脚乱地按住被角,忙出了一头大汗。

    这是老郎中去煎药前留给安晴的唯一嘱咐。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赵无安把被子踢掉。

    “能隐忍三日不发,此毒毒性必是极寒。故而即使他全身欲焚,也万万不可解去他身上的衣物束缚。”

    安晴唯有照做,但赵无安可谓是一点都不听话,屡屡与她顽强地对抗着。安晴心急如焚,所为却多半都是徒劳。

    夜深人静,村落之间连犬吠也已销声匿迹,窗外甚而已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老郎中终于捧着一碗药汤,颤巍巍地回了竹屋之中。他让安晴退到一边,自己伸手在赵无安身上几处穴位上按了按,又以汤匙舀汤,往赵无安唇间滴去几滴药液。

    黑色的药液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一望便知苦涩难以下咽。饶是安晴看见也觉得于心不忍,神志已然不清的赵无安更不用提会顺从地咽下。药汤甫一沾唇,他便疯狂地咳嗽起来。

    “帮我按住他。”老郎中神色肃穆,又回身舀了一勺汤。

    安晴自知此事无可回避,也只能含泪帮忙,压住了赵无安的身子。老郎中空出了一只手打开赵无安的嘴巴,将药汤倒了进去。

    如是反复了许多次。赵无安的挣扎越来越虚弱,安晴眼中泪光也愈来愈盛。

    等到一碗药汤尽数喂尽之时,天边已泛出了鱼肚白。

    老郎中筋疲力尽地将汤碗掷在一边,直起佝偻的脊背,不住地咳嗽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而赵无安,在药力的作用之下终于暂时停止了挣扎,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起来,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只是额头仍然热得发烫,胸前的伤口看上去也触目惊心。

    老郎中咳嗽了好一阵,深深地抹了把汗,感慨道:“得亏他是二品高手,能以自身气机护住心脉,阻止毒物扩散,再加上老头子这碗烈药,应当能熬得过今天。”

    安晴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只熬得过今天?那以后呢?”

    “还得靠他自求多福了。”老郎中叹了一声。

    安晴愣了愣,自知此时说话也是无益,只能怔怔望着床上昏迷的赵无安出神。

    老郎中也识趣地出了屋,径自去院中分拣他昨日采来的药草。自救了安晴与赵无安回来,他亦是直到现在都没合过眼,身为花甲老者,身体已是极难消受。

    若是平日的安晴,当然不会注意不到这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不过现在又岂是寻常时候。

    她一点一点地挪到床边,伏下了身子,望着赵无安那并不安详的睡脸,慢慢坐到了床沿。

    “赵居士,赵居士。”她连声轻唤着赵无安,但得到的回应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字词,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算得上呢喃。

    安晴低下头,把耳朵轻轻贴在了赵无安的胸口,隔着两层衣被,感受那来自赵无安胸膛中的跳动。她伸出双手,包裹住了赵无安的大手,放到嘴边,轻轻呵着气。

    “赵居士,那么多生死关头,你都一个人走过来了,现在是我跟你两个人,可不能就这么倒下了啊。”安晴喃喃道。

    “要不然,我得多丢脸啊。”

    晨曦如霰,犹如泡沫浮上水面一般,安晴缓缓沉入了梦乡。

    入睡之前,她隐约听到院中传来了孩童嬉闹之声。

    “宇儿别跑,来娘亲这儿!”

    ——————————————

    从熟睡中醒来时,安晴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赵无安的身上。窗外阳光明媚和煦,暖暖撒在床前,光影镂花。。

    安晴眨了眨眼睛,驱散走残余的困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压住了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人。赶忙两手撑住床沿坐起来,扶住额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赵无安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无安的脸色似乎比之前亮堂了不少,胸膛依然有节奏地起伏着,呼吸匀称。

    安晴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而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声音:“那个好看的大姐姐呢?”

    孩子稚嫩的童音,遥遥地传到了安晴的耳朵里。她愣了愣,按着眉头站起身,走出了门。

    院子里阳光明媚,井中水波在日影下粼粼发亮。一老一少坐在阶前,老郎中悠悠地拾起一根草药送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嚼着。在他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在和手里头的木块较劲。

    恰逢孩子这么问了,老郎中便回过头向安晴看了过去,了然道:“醒了啊?”

    安晴躬身道了句打扰了,便按着衣角走到了二人身边。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认真拧箍着手里木条的孩子,试探着问道:“是……您的孙儿?”

    老郎中慈祥一笑,点了点头。

    “我说过的吧,儿媳妇带着他住到村北头去了,每十天回来一次,刚巧今天就是。”

    他轻轻地拍了拍孩子的头,“宇儿,跟这位姐姐玩,什么都可以问,但是别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也别问她什么时候走。”

    孩子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安晴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暖意:“多谢老先生。”

    “无妨。”老郎中摇了摇头,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何人不曾年少过,老夫明白得很。”

    安晴咬了咬嘴唇,侧过头释然一笑。

    孩子欢呼了一声,高举起手中的木条:“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安晴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上前,弯腰拍了拍他的头:“宇儿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香风,孩子倒是怔了半晌,而后愣愣转过头,忽然对爷爷道:“爷爷,我想上街去玩。”

    暮秀村并不小,硬要按规模算起来,也称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了。正因如此,从村北到村南才非得十天一次。宇儿要说上街,也不是存心要胡闹,多半还是想和多日不见的爷爷出去逛逛。

    老郎中跺了跺鞋子上的尘土,回望了一眼屋子里的赵无安,叹息道:“不是爷爷不愿意陪你,实在是现在抽不开身啊……”

    宇儿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眼见这一对难得相聚的祖孙又要闹得不快,安晴赶忙道:“那要不然,宇儿你想要什么,姐姐帮你买来?”

    小宇儿一下子来了劲头,老郎中却皱起了眉。

    眼看老郎中一下子板起了脸,安晴赶忙摆手道:“没关系的!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了,安晴这次离家也不是身无分文……”

    老郎中又送了根药草进嘴,边嚼边道:“不是这个理啊。暮秀村人虽不多,但着实不小,见了你一个外乡人去街上,指不定惹出什么风波来……”

    坐在一旁的小宇儿闻言,眼睛里好容易亮起的光芒又熄了下去。

    安晴无奈道:“这……只是买些东西,也无碍吧?”

    见老郎中仍在犹豫,安晴索性深深行了一礼道:“实不相瞒,我陪无安走了这么多的路,生死关头也早就走了不止一两遭了。唯独这一次,他是真的倒下了,若非先生相救,我一介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老郎中悠悠抬起的手给止住了。

    沉默良久,老郎中叹了一声:“去吧去吧。现在的姑娘,真和我们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听了这话,安晴一下子又没绷住,咧嘴笑了出来:“好!宇儿,你想吃什么、玩什么?”

    小宇儿把木条往怀里一塞,大声道:“糖福禄!”

    “好,糖葫芦,还有呢?”

    “糖画,糖人,糖炒栗子……”小孩子一口气报出无数个糖打头儿的词,惊得老先生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对着安晴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有蛀牙。”

    安晴会意地点了点头:“完全没问题。”

    ————————————

    从老郎中家出来,取道往东,没走两步,便看见隔壁牌匾上头悬着一丈白绫,把安晴给吓了一跳。

    “哟,外乡人?”

    恰巧一个夫人担着菜篮走过,见她在此处发愣,主动找上来搭话。

    安晴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讷讷地点头。

    “我知道,那老不死的又给救起来的吧?”妇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凑近安晴低声道:“别靠这家人太近,最近刚死了小儿子,邪乎着呢。”

    面对这一下子拉近距离的妇人,安晴有些抗拒地后退了半步,木讷地点点头:“好。”

    “还有啊,别给那老不死的太好的脸色看。”妇人又贴近过来,几乎对着她附耳言道,“听我的,你要是能把他给气病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灵药,我卖了贴你一半。”

    虽然刻意压抑了声音,但安晴还是逐渐听出了些端倪。她曾经听过这个妇人的声音,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她入睡的那一刻,曾经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宇儿别跑”。

    那个声线逐渐和面前的妇人重合起来。

    安晴面色一肃,不声不响地后退了几步,微一躬身,从她身侧绕了过去。

    “嘿,你这小姑娘。”妇人吃了一瘪,来了脾气,反倒从后头追了上来。

    安晴也懒得和此人计较,索性回过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便先大吼了一声。

    妇人被喊得一愣,倒退了半步。

    “我不认识你,也不会照你说的做,还望自重!”安晴一字一句大声道。

    若是在平时,她绝对不敢和一个陌生人这么说话。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二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安顿下来的暮秀村,似乎有一种莫名的胆气自她心头升起。

    连那七百里苗疆,我都陪着赵无安走过来了,还怕这些做什么?

    人生苦短,她还有无数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该也不愿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安晴指了指那牌匾之上悬挂的一丈白绫:“妇人之言。”

    她冷冷道:“说与不说,又有何异?”

第四章 负琴而归

    听了安晴这话,那妇人蓦然一怔,竟是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脸颊憋得通红,好一会才愤愤道:“一定又是那老不死的教你这么说的!我就知道他看起来不在意,实际上可盼着我出事情了吧!”

    说着,妇人又狠狠剜了一眼那悬着白绫的人家,“指不定这家的孩子死了,是因为什么呢,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话不投机半句多。安晴不想再与这个妇人纠缠下去,转身便打算离去。若这妇人平时就是这副模样,也不知都对小宇儿灌输过些什么念头。

    “哎哟,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打了人还想走?”那妇人又在背后大嚷大叫起来。

    “我什么时候打了你了?”安晴颇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却意外地发现,之前那空空荡荡的白绫下头,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男子,大约三十上下,素衣黑氅,头罩一蓬乌纱,眉眼间神色凉薄。

    他手里淡淡持着一卷古书,面对宇儿生母不讲道理的撒泼闹事,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宁府近日服丧,还请切勿在门前喧闹。”

    安晴这才注意到,在白绫的罅隙中,牌匾上的两个字似乎确为“宁府”。

    “小公子,你可一定得给我评评理啊。”妇人捂着脸颊上子虚乌有的“伤口”,看着那男子,可怜巴巴道,“这个外乡人,才一来没多久就这么凶狠,谁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最美不过菩萨心肠,最毒不过美人蛇蝎。

    服素男子皱起眉头:“我已说了,别在宁府前头吵闹。”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迈出门槛,直直向二人走来。那妇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倒是安晴不畏不惧地站在原地。

    到二人相隔不过五步时,男子停下了脚步。“外乡人?”

    安晴讷讷地点头:“是。我受那位老郎中之托,想替他上街买些东西。”

    男子稍加思索后,略一点头:“我带你去吧。这暮秀村人多眼杂,对外人可没那么友好。”

    说着,也未有去看旁人一眼,而是径直走在了前头带路。安晴怔了片刻,也连忙赶起脚步跟在后头。

    而二人身后的妇人,在听完男子此言之后,便如遭雷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变成了一根木桩。

    二人走出去十几丈远,男子幽幽道。

    “夏涟此人,行事作风便是如此,村内也是人尽皆知的。不过她本心并不算坏,只是为一己之利,所行之事有些不堪罢了。”

    安晴哦了一声,对那妇人的话题没什么兴致。

    男子兴许也是注意到了这点,又改口续道:“我的名字是许昶,姑且算是宁府的管家……不过,有我没我,这家也差不多该倒了。”

    回想起他站在屋中那落寞的神情,安晴关切道:“是因为……少当家出事了?”

    “不……若说是出事,也算是出事吧。”许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其实只是个报应罢了。慕乡村多年以前曾有黄钟大吕,是宁府未曾亲自敲响过。”

    “啊?”安晴愣了愣。

    “不,没什么。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些也正常。”许昶淡淡道,“自从十年之前,大少爷背琴离家后,夫人便一病不起,老爷也失了当年那才情。他醉后屡屡言说,是自己当年未曾敲钟,才使这琴钟不合鸣,造成了此等罪孽。”

    安晴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是应该是件挺悲伤的事情吧……虽然是件挺悲伤的事情,但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罢了。”许昶苦笑道,“归根结底,暮秀村也就是个小村子而已。宁府盛衰,于这天下,实在是无关紧要。”

    安晴心下黯然,又牵挂着赵无安的安危,一路行至街市时,尚有些魂不守舍。

    许昶显然也注意到了安晴的心不在焉,身为外乡人来到暮秀村,肯定在某种程度上遇上了迫不得已之事,许昶是生性冷淡的人,自然也不会多问,转而向安晴不咸不淡地介绍起了暮秀村的情形。

    “这村子不小吧?从规模上看来,几乎已与一个镇子差不多大,最中心的地方,也是人流熙攘,店铺林立,热闹得很。”许昶把手里的书卷了起来,塞入袖中。

    “其实,暮秀村里大多数人,之前都不是住在这里的。也就是七八十年前吧,因为一些原因,都集体搬来这里住下,聚在一处,也就成了村子。村西头便是苗疆的那座孤秀山,于是便给起名叫做暮秀村。”

    说完这些,许昶侧过头去观察安晴的反应,却见安晴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许昶脸色一红:“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应该都对吧……不过你真的有必要和我说这些吗?”安晴的脸色有些尴尬,“我……并不想知道这些啊?”

    她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有什么疑惑也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然后才发现许昶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他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道:“前头就是集市了,姑娘想买什么的话,就请自便吧,在下先回去了,家中还有夫人要服侍。”

    说罢,许昶便面色绯红地转身欲走。安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紧张起来的背影,始终有些摸不着头脑。

    “算了,大概是个好人吧。”她对自己说道。

    暮秀村确实大得根本就不像个村子,身处村中心,安晴竟恍然有一种处在当年杭州城十八条错杂小巷之中的感觉。人流熙攘,目力所及,心中所想之物应有尽有。

    两条十字交错的小路中间是一口水井,以井为中心,四周皆有摊贩,不少人拖家带口地在这集市之上来回走动,小声交谈。

    虽然集市所占的地方挺大,人也不少,但整片空间并不显得吵闹,人们的走动也相对十分舒缓,许昶那急急离去的身姿便显得极为僵硬。

    所以当看见有人把手放在许昶的肩膀上,止住他的走动时,安晴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心底还隐隐有一丝猜中了结局的愉悦感。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下摆垂地,五官清秀,棱角分明,身背一架七弦琴,长发束于身后,柔滑顺畅。

    “许昶。”他微微一笑,轻声唤道。

    那个声音,莫名让安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不知从何而来。

    许昶的整个身子在那一刹那僵住了。他讷讷地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两三遍。

    “少……少爷?”

    他的双眼似有泪光闪烁,上下两排牙齿都在整齐地打着颤。被那男子按住的肩膀,更是剧烈地抖动着。

    正准备扭头去挑些东西带给小宇儿的安晴,听见许昶喊的这两个字,饶有兴味地扭头朝后看了过去。

    她没记错的话,宁府的牌匾之上尚悬挂着一丈白绫,而其所凭吊之人,便是英年早逝的宁府少爷。

    那么面前这个人是谁?难不成宁府还有别的少爷?

    背琴的男子悠悠一叹,眉眼含笑道:“许昶,我回来了,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许昶愣了愣,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在这算不上吵闹的集市之中,忽然有个人下跪,实在是很令人意外的事情。不少人都向这里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家仆许昶,恭迎少爷回府!”许昶把话说得震天响。

    宁少爷失笑道:“得了得了,你快给我起来吧。小小一件事,说得像恭迎天子回都一样。”

    许昶嘿嘿一笑,摸着脑袋站起了身。

    “不管怎么样,少爷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宁家的少爷把眸子转了转,看向尚立在原地出神的安晴,“这位姑娘是……?”

    方才的一句天子回都,让安晴回想起了在苗疆见到的那个黄袍少年。正沉浸在对赵无安遇刺之事的疑云之中的安晴,骤然被这么一问,呃呃啊啊地什么也没能答出来。

    宁家少爷愣了一愣,面上浮现出顿悟之色,俯身作揖道:“失礼了。在下宁丹桐,当年为寻琴中真意远走北武林,惹得家人好生担心一阵,又因俗务缠身,一直未有闲暇归省,直到今日方才得以归家。”

    安晴啊了一声,歪了歪头,仍是不理解为何这人上来又讲了一大通她并不想知道的话。

    许昶意识到主子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这位姑娘也是外乡人,似乎是隔壁唐老头的客人,今天老头子去见他孙子,我就顺便带着这位姑娘来集市上买些东西。”

    “原来如此。”宁丹桐注视着安晴,缓缓点了点头。

    那样的眼神让安晴感到了一丝不适。

    不过很快,宁丹桐就收回了注视,向着安晴遥遥一揖道:“那在下便先失陪了。与父母及弟弟阔别已久,还真想好好叙一叙多年来的见闻啊。许昶,引路吧。”

    “是,是。”许昶点头哈腰地走在了前头,领着他的少爷离开了集市。

    眼见这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主仆总算离去,安晴才抹着额头松了一口气。赵无安不在,让她孤身一人和外人说话,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照宁丹桐这么说的话,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经过世了的消息。许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绕过了这件事情未提,单单领着宁丹桐回了家。

    等宁丹桐看见家中牌匾之上挂着的白绫,想必会十分意外,而后悲痛欲绝吧。

    想到这里,安晴便觉得心情沉重了起来。她在集市之上草草逛了几圈,买了些宇儿想要的东西。

    她是外乡人的这个事实,显然已经纸包不住火了。小贩们与前一个客人有说有笑,到了她这里神色一下子就有如冰封,货物的报价也有意无意便高了一两个铜板。

    安晴也是在清笛乡中生长大的,理解这些人护内排外的心思,再加上长日奔波的疲惫,实在没有精力再在这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花费功夫,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眼看头顶的太阳逐渐烈了起来,给宇儿和赵无安的东西也买了个七七八八,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日晷。

    未时三刻。

    提着一篮筐的小玩意,安晴沿原路返回。走到能够看见老郎中家的竹屋时,倒是先瞥见了跪倒在宁府门口的背琴身影。

    安晴心底暗叹了一声。该来的总是会来,阻止不了。

    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意图不做声响地路过宁丹桐身边。浪子回头金不换,却也最是悔不当初。安晴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尽量不去打扰这位甫一归来便惊闻噩耗的悲戚少爷。

    却不料,宁丹桐还是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向她盯了过来。

    安晴愣了愣,向后缩了缩肩膀。

    “呵呵呵……果然是我宁家命当如此。”他冷笑道,声音犹如来自黄泉幽冥。

    安晴赶紧劝慰道:“你别这么想……”

    “杀了我弟弟不够,还要取我父亲性命。”宁丹桐冷冷地站了起来,神色冰封,“真以为,我背上这架琴只是摆设吗?”

    “你父亲?”安晴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所看不见的是,在宁丹桐身后,宁府的深宅大院之中,一座悬挂着两条三丈白绫的灵堂。

    此时,堂中火烛明灭,一条白绫随风飘舞,另一条孤零零坠落于地面,衬着一大片触目猩红血迹。

第五章 疯病

    宁家老爷死了的消息,没花一刻钟便传遍了整个暮秀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宁府门口一刹那间挤得人满为患。夏涟的诅咒像是成了真似的,这宁府居然又出了一条人命。

    在人多到水泄不通之前,安晴和宁丹桐都被许昶眼疾手快拉回了宁府之中,而后他牢牢地闭紧了大门。

    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在这常年几乎一成不变的村中,忽然有人暴毙,的确是件令人紧张的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在宁家,则令人愈发激动起来,猜测其间隐秘。

    而刚刚归家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宁丹桐,此时则面无人色,任许昶搀扶着,坐回到堂中。

    安晴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凶案她见过不少了,只是不知道宁家的老爷到底是怎么个死法,一想到她极有可能与死者共处一室,安晴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许昶给宁丹桐斟了一杯茶,后者却颤抖着手接不下去。在原地枯坐了半晌,宁丹桐忽然一把站了起来,吓了安晴和许昶一跳。

    孰料宁丹桐只是解下背上的琴放于膝上,席地而坐,垂着头拨弄起琴弦来,声音噪难入耳。

    许昶无奈地与安晴对视一眼,转身去到了侧屋门帘前,敲了敲门框,恭敬道:“夫人,门外挤了很多人,都想进来看一看究竟。少爷他也因此有些不安……”

    那间耳室看上去不算小,从内传来阵阵馨香气息,粉色的门帘上绣着金色凤凰,浴火振翅,栩栩如生。

    这时,门外一道清风吹来,半掀起粉色纱帘,安晴隐约能瞥到床上那名侧躺着的女子,鬓发散乱,手捧一卷话本,目光却呆呆看着上方。

    “唔,好麻烦啊。”女子眯起了眼睛,声音慵懒,“我不想起床……”

    许昶面露为难之色:“可是,老爷的尸首还需人收纳……”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收的。”女子把被子一裹,摊开话本,懒洋洋道:“先去喊仵作过来吧,然后再叫我。”

    “是。”

    许昶面露无奈之色,安晴则在后面听得毛骨悚然。明明出事的是自己的丈夫,这位夫人却连一看究竟的心也没有,只顾着躺在床上翻着话本。

    许昶只是默然地退了下来,厅中宁丹桐也正在埋头拨弄着琴弦,安晴没来由地觉得这一家人都奇怪得近乎恐怖。

    许昶转过头,眼含无奈地望向安晴:“能拜托你在宁府稍后片刻吗?县衙离这儿比较远,堂府也设在了村北,我得从后门去一趟。”

    所谓堂府,便是在暮秀村这种离县较远的县中所设规模较小的衙门,包含村长在内通常也只有三到五个人,审理村中的各类小事,已然足够。

    安晴点了点头:“好。”

    许昶苦笑道:“对了,门口必然挤得水泄不通……我得从后院翻出去了。”

    安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宁府的老爷……是怎么回事?”

    “从观远阁顶跳下来了。”许昶扭开头,“反正夫人和少爷也都不当回事,你想去看的话,就跟在我背后吧。只是别乱动现场。”

    安晴心中一动,跟在了后面。

    若论对案发现场蛛丝马迹的探查,安晴自然是远远比不上赵无安,但听许昶说起宁老爷的死因,再看一看宁府这些人的表现,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异样之感。

    宁府并不大,比起柳叶山庄更可说是九牛一毛。

    许昶在前头带路,片刻之后便到了后院,之前所说的观远阁,应当便是分割前后院的一座,足有三层之高,是整个府苑的制高点。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亲眼看见命案现场的时候,安晴仍旧忍不住感到一阵反胃,连忙扶住墙根压制心中的吐意。

    倒在院中的尸体,乍看似乎有三百多斤之重,肥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甚至连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也泛着点点油光。

    宁府家主宁龙海,就这样倒在他自家的后院正中间。他的前方是一座烛火通明的灵堂,堂前柱上本来悬挂着两根数丈长的白绫,此时只剩一根仍然在风中飘舞,另一根则坠在了院子之中,沾染猩红血迹。

    仰头向上看,这间院子前头矗立的三层名为观远阁,第三层有一方平台向外探开来,应当是作风雅之用。

    在观景台的最外侧护栏最下方,地面上有一根径宽七寸,高约一尺七的铜柱,其上镌刻有蜿蜒条纹,顶部锐如塔尖,如而今亦是沾染上了些许血迹。

    安晴凝望那方染血铜柱半晌,才意识到那上头镌刻的都是自魏晋以来各大书法名家的成名之作篇目。

    “老爷向来喜书法,平生所好便是在那观远阁顶边痛饮朵颐边提笔挥毫。”许昶解释道,“那根铜柱,也是照老爷的意思设立的。”

    安晴仰头看了看观远阁顶的那做平台,又盯了那根铜柱半晌。

    宁龙海的尸体便倒在铜柱旁边,距离不过一尺不到。

    “这么说,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刚好撞在了这根柱子上么……”望着眼前的景象,安晴似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许昶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姑娘见谅吧……我得从这里出去找人了。”

    他指了指相比前院略显矮小墙根,又作揖道:“把姑娘牵扯进来,许昶心怀歉意。”

    安晴摇头道:“无妨,比起这个,我倒觉得,你们宁府的人是不是都太冷静了些……”

    若说她冷静,那毕竟是因为已经与赵无安经历过了不少生死关头,再加上见到尸体之前就已听说了宁老爷出事的情况,所以最多有些抵触,而不至于惊恐。

    不过宁府中这些人对于家主的离世,似乎表现得有些太过冷静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夫人姑且不论,即便是许昶,此时眼中也难以窥探得到哀伤之情。

    许昶愣了一愣,犹豫道:“这……”

    “老爷的死,本来就是大家公认的事情呀。”

    本是二人四目相对的寂静庭院中,忽然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娇若莺啼,却近在耳畔,吓得安晴浑身一抖,险些惊恐地大喊出来。

    而后,便有一双手臂猛然环住了她的腰,一对弹性十足的玩意也顶上了她的后背。

    “嘻嘻,小姑娘,来了我们宁府,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走掉的哦?”那个莺啼般的声音凑着她的耳畔,气吐如兰。

    安晴几乎吓得噤若寒蝉。

    许昶皱起了眉头:“归溪,勿要如此,安姑娘是客人。”

    而他的视线,则落到了那女子身后。

    被称作归溪的女子嘿嘿一笑,但仍是听话地松开了手。安晴吓得一步弹了出去,惊恐地扭头向后看去,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正冲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客人?我们宁府,什么时候有过客人啦?”归溪龇牙笑了起来,露出一大片粉红牙龈,“任何人到了宁府,不都变成了老爷的食物吗?这点,你我心里都有数,对不对,妹妹?”

    说着,她回过头,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绿衣姑娘。

    站在归溪身后的那人比她略矮一些,但身段也是同样的婀娜玲珑。她与许昶略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听到姐姐的回答,慌乱道:“不,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场面越来越乱,安晴已然懵得不知如何是好,许昶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府上的两个丫鬟,这是归溪,后面那个是她的妹妹,锦岚。”

    安晴哦了一声:“原来是府上的丫鬟啊。宁府这么小,居然有两个丫鬟……”

    “很奇怪吗?”归溪笑着搂过锦岚,双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哪家大户不会养着几个像锦岚这样好身段好脸蛋的丫鬟啊。若有财力盈余,一两个怎么够,肯定还要再多养几个。”

    安晴也不由恍然大悟:毕竟不是每个府邸都如柳叶山庄那样,在预感仇家将近的时候就已遣散了所有家仆的。

    然而一想到归溪此前所言,安晴又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悸然道:“不过,你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呀。为什么我们对老爷的死一点儿都不意外?为什么你所见到的这个宁府,这么寂静又这么奇怪?”

    归溪笑得愈加疯魔,即便许昶在一旁呵斥,也依然故我。

    一阵阴风吹来,灵堂中火烛灭去两三,惊起一沓黄纸,洋洋洒洒飘过长天,白绫拂卷。

    “姐姐,别这样……”一边拉着归溪的衣袖,锦岚一边委屈无奈地望着许昶,而后者则粗着脖子低沉吼道:“归溪!”

    “孩子,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归溪小声道。

    归溪忽然甩开锦岚,后退了一步,眼神迷离,似有金焰闪灭。

    “这个宁府,早就被诅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待在这里?那只有死路一条啊!”

    许昶飞快地扑了上去,一把将归溪摁倒在地上,锦岚吓得后退了一步。

    “放开我,你个混蛋!污了我妹妹清白身子的畜生!”归溪在他身子底下疯狂挣扎着,神色狰狞可怖。

    而许昶始终紧紧皱着眉头,手中不留余力地压制着归溪,归溪被制得无奈,发狠般地猛咬了一口许昶的肩头,趁机将他一把推开,掉头溜了出去。

    许昶按住肩头,龇牙咧嘴地坐在原地,锦岚担忧地蹲在了他的身边。站在后面的安晴则吓得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让你见笑了。”许昶咬牙道,“归溪她一向都是这样,有些疯癫。”

    安晴愣了愣,刚想摆着手说无妨,一瞥眼却看见锦岚半跪在许昶身边,眼中带着一丝渴望神色,半揭下自己身上的亵衣。

    安晴吓得又倒退了一步,心头有极为不详的感觉升起。

    归溪说,这整个宁府都被诅咒了。

    也许她说的不错。这整个宁府的人,似乎都生了什么吓人的病。

第六章 不需要脑子的村庄

    日渐西沉,在观远阁高大楼宇之下,这一方小院已然染上一丝阴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方才还躲在姐姐身后的锦岚,在触碰到许昶的那一刹那,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神迷离,顺着许昶的臂膀向他靠了过去,口中气吐如兰。

    “别,锦岚,在这里不行……”许昶似乎想挣脱她的束缚,但锦岚反而向他贴得更紧。

    “可是我已经忍耐不了了……”锦岚像是在向他迫切地渴求着什么一样。

    面对这忽然旖旎起来的场景,安晴移开了视线,眼底难得地风平浪静了起来。

    这接二连三的巨大冲击已经让她放弃了思考,种种迹象表明,只要你还身在这宁府里头,带着脑子行动就不是一件好事。

    视线一移,就免不得看到院子正中斜躺着的那具尸体。安晴瞥了两眼便不敢再看,索性丢下那对缠绵不休的野鸳鸯,匆匆走回了前院之中。

    回到正厅,宁丹桐正抱着琴,站在原地发呆,见安晴来了,才不由啊了一声,向后退出去两步。

    他这么一退,安晴才看见了在他身后美人靠上的女子。

    那名女子看上去年轻至极,似乎只比安晴稍长几岁,身段窈窕可人,一张雪白脸蛋更是生得饱满娇俏。她身着粉红罩衫,正斜躺在美人靠上翻着话本,神情慵懒倦怠。

    一页接着一页,她的目光仅仅在那些书页之上停留三五息,便又翻到下一页去,不去理那微乱的云鬓,一对桃花眼也只是有眼而无神,秀眉微曲。

    安晴曾听爹说过,长着这样眉眼的人,生来无情。

    虽说只是乡人戏言,安广茂也只是随口说起,权当一桩趣闻而已。但安晴此时,却惊觉此言放在这女子身上是如此贴切。

    尽管之前在正厅之中未曾看得仔细,但这翻阅话本的姿势,和宁丹桐在此人面前的表现,都确凿地说明了她的身份。

    她便是宁府独一无二的正房夫人。

    与安晴相对无言了一阵,宁丹桐或许也是觉得尴尬,转而朝向那躺在美人靠上翻书的夫人,嗫喏道:“小娘……”

    女子仍旧懒懒翻着书,连理他一下的心情都没有。安晴在一旁瞧着,也觉得甚是尴尬。

    毕竟陪许昶去了趟现场,想学赵无安破案终究是力有不逮,时间还耗去不少,眼看着天色渐晚,安晴慌忙瞥了一眼屋中的水漏,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水漏设在大厅的墙根,眼前整个厅中寂静无比,也无人顾得上她,安晴便悄悄走到水漏旁边,低下头看了看。

    遗憾的是,水漏中的水似乎早就已经流干了,而并无人再续。她失望地低头瞥了瞥,发现水漏的周围湿了一大片。

    “这宁府还真是奇怪啊……”安晴自言自语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她突然发现光是“奇怪”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这座府邸的情况了。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应该是诡异才对。

    安晴正在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木裂之音。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才发现宁丹桐已然将他珍爱无比的琴一把掷在了地上,面对着粉衣女子跪了下来。

    古琴自当中崩断,裂为两截躺在地面,琴弦断去三根。

    “丹彤自知这多少年来,未曾归省一次,惹得小娘担心无比,是丹彤的过失。”宁丹桐一字一句沉声道,“但如今弟弟与父亲已死,若是小娘不愿搭理丹彤,丹彤如何能担得起这宁府家主的重担?”

    女子拿手按了按眉心,蹙眉道:“你自己去吧,别烦我就行,我不想动。”

    宁丹桐额角青筋跳动,狠狠咬着牙,胸膛激烈地起伏着,显然动了真怒。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低头道:“如若小娘能将观远阁钥匙交给丹彤,丹彤保证不再来烦扰小娘。不仅如此,儿女之责、膝下陪侍之事,丹彤亦义不容辞。”

    女子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钥匙就在我屋里。”

    宁丹桐立刻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也不顾地上断裂的古琴,径自走进了里屋中。

    临进屋时,他似乎才注意到站在水漏旁边的安晴,意外道:“你还没走么?有什么需要的话去找归溪或者锦岚,不要来烦扰我小娘。”

    安晴实在是有些无语。如果门外的人不挤成那个样子,她也想早点走啊!

    宁丹桐回过头,瞥了一眼躺在美人靠上的女子。

    “我小娘,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被我爹霸占而来,玩腻之后便抛之冷阁,拼了性命为他生下的一个孩子也夭折了……她想杀我爹,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意外。”

    安晴一愣,震惊道:“你说她杀了你爹?”

    “我可没这么说。”宁丹桐瞪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屋。

    宁丹桐在屋子里翻找了没多久,前院就传来一阵喧哗人声。安晴循着声音走出去,迎面遇上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许昶和一名手提工具的老仵作,站在他俩后面的是个人高马大的捕快,再后头则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

    捕快一脸肃然正色,一见安晴,便亮出一张纸来。

    “暮秀村又出一条命案,事关重大,涉案人等,无论大小,一律记录。得罪了!”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红泥,要安晴画押。

    许昶连忙制止道:“她是外乡人,与宁府的人都不熟!”

    谁料那捕快反而面色一凛:“哼,外乡人才正是不得不防。暮秀村太平得太久了,可别以为外面都是人心向善。”

    言罢,不由分说,还是抓着安晴画了押。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地有些超出安晴的预料了。

    要说这位小村子里的捕快,来头还真不小,据说当年在京城里干过一段日子,各种手段也都熟门熟路,不多时就把宁府中几个人都给带到了正院之中,画了押排成一路,挨个审问。

    锦岚被许昶从不知哪个角落带出来的时候,正衣冠不整,满面桃花,也不知此前都在做些什么。

    满村人都是一脸了然的神情,安晴满脸羞红地扭过了头。

    首先受审的,便是身为管家的许昶了。按他的说法,今日午时前后出门时,老爷才刚刚辞别了他要去观远阁顶赏景写字。由于平日里宁龙海也就有这般雅兴,许昶并未觉得奇怪,将家中草草收拾一遍,便打算出门去集市上买些东西。而刚一出门,就遇到了正在对峙着的安晴与夏涟。

    “你去买些什么?”捕快一本正经地铺开纸,手握毛笔,询问巨细无遗。

    “酱醋,还有老爷的火墨,给夫人收的话本。”许昶毫不停顿。

    “都买到了吗?”

    “买到了,因为遇着了少爷,所以一路相谈,反而多走了些路。回去的时候,应当是……未时三刻前后。”

    捕快一笔一笔记了下来,而后向他示意无事,转向宁丹桐询问了起来:“你是宁府的少爷?似乎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了吧?”

    “是的。”宁丹桐点点头道,“说来惭愧,我其实三日之前已然在村头的客栈住了下来,只不过一直深居简出,直到今天才出门购置些物什。”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去宁府?”

    “近乡情怯嘛,再说我听闻弟弟夭折的消息,一时也在犹豫是否要去打扰家人。”

    一反大厅之中的窘态,宁丹桐此时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对于捕快的询问,也能够对答如流。

    “不过今天午后,刚巧遇到了许昶,也就瞒不下去,只能随他一同回来了。”

    这个回答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捕快也点了点头,转而望向了宁府的女主人,庞俶。

    “庞夫人,打搅了,我想问你些问题。”捕快重新蘸了蘸墨,颇有些书生模样,“您整天都在房中吗?”

    “是啊,没出去过。”庞俶撑着额头,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安晴这辈子总算见到了比赵无安更对审问不上心的人了。

    捕快凝神思索了片刻,“那您最后见到您丈夫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见到不清楚,好像今天没见过,不过中午听到过他在外边儿咳嗽,把我都吵醒了。那个声音,一定是他。”庞俶懒懒道。

    捕快面色一动:“何以如此笃定?”

    “说是就是咯。只有像他那么肥的人,才能发出那种猪哼哼一样的声音。”

    捕快沉默了一下,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能具体点吗?”

    庞俶眨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未时整。”

    “你确定吗?”捕快问。

    “确定啊,我那个时候,刚好看了一眼水漏,从我房间里望出去就能看到。”庞俶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懂了。被他吵醒之后又睡了一会,醒过来才知道这家伙已经去见阎罗王了。”

    即便面对着捕快,庞俶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悲痛或者惋惜的模样,仿佛后院里那个死掉的胖子与她无关。

    饱经风霜的捕快大叔显然也吓了一下,提笔的手不经意抖了一抖,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一滴墨汁。

    “你应当不是你夫婿的原配?”捕快问。

    “是啊,我是他第三个老婆,今年才二十六呢。”庞俶以一根葱茏玉指抵住下巴,媚眼如丝,“怎么,对我有意思?”

    捕快无奈地摇了摇头,被迫放弃审问,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锦岚的眼神依旧痴迷着,像是做了个春秋大梦还没睡醒,回答也显得模棱两可。好在她一天大多时间都与姐姐共度,口供也与归溪的所差无几。

    等到捕快做完所有人的笔录之时,夕阳早沉入山头,天色已黑。四周看热闹的村民也散去大半。宁府虽大,毕竟也只是暮秀村的一户人家而已,这些村民闲来无事,看个热闹固然无害,却不愿耽误了自己的饭食。

    捕快也收起一堆卷宗,站起了身,“事不宜迟,现在我去现场看看吧。”

    说罢,便向许昶投过去了个眼神问路,许昶会意地点了下头,引他走向后院。

    而见众人已经散去,空出了之前水泄不通的道路,安晴也打算就此挥手告辞。反正她又不是赵无安,待在这里,只是徒增麻烦而已。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告辞,捕快却先扭过头叫住了她。

    “你是外乡人,所以现在还不能走。”捕快冷淡道。

    安晴傻了眼:“这又是为什么啊?”

    捕快咳了两声,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宁府,向来是人尽皆知的和睦之地,一家人住在一块,多年来连架都不吵,今日却突兀生出命案,这是什么道理,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眼见安晴一脸的目瞪口呆,捕快索性直白道:“我怀疑你,所以你还不能走。”

    安晴简直恨不得一剑洛神赋把这个家伙劈成两半。

    这暮秀村,还他娘的有没有正常人了?!

第七章 深府幽命

    尽管心底有一万个不情愿,安晴还是只能乖乖地跟着这位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靠谱的捕快大爷重又回到了后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宁府几个与她一起被审问的人也一样没能逃得过去,全被仵作盯着一个个“押送”到了后院里头。

    月黑风高,灵堂中的火烛已经几乎全灭,仅剩下飘曳白绫缠绕着一座漆黑的棺材,看上去幽深可怖。

    距宁龙海之死已有半日,月色之下,庭院中的血迹已是漆黑一片。耳畔有瑟瑟风声。

    遥遥望去,便能看见庭院正中,伏着一具肉山般的尸体,身上盖着一条白绫。

    捕快皱起眉头,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毅然道:“有腥气。”

    这还用你说吗?满地的血,没有腥气才怪。安晴狠狠犯了个白眼。

    看起来,这乡下小村的捕快,到底没有城里那般精明。休说是初走马上任的苏青荷,即便在清笛乡当了不到二十年捕头的安广茂,只怕也比这家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与其听他在这里泛泛而谈,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去到处转转,碰碰运气。

    宁龙海死的地方,说不上有多特殊,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座院子,只不过这座院子的前头是宁府最高的书阁,后头则是为了夭折的小少爷新设的灵堂。

    借着月光,安晴心里打着鼓,鼓足了勇气去观察宁龙海的死状。下午初来时,由于景状实在惊人,她的周围除了许昶也没有别人,便不敢多看。现在虽然是晚上,但身边人多势众,也算给了她一丝胆气。

    宁龙海的尸体距离那根镌刻了名家著作的铜柱很近,最多不过离开了半步的距离,头向着着染血铜柱,面朝上倒在地上。

    尸体的正上方,便是宁府书阁观远阁的平台。

    从底下向上看,并不能将观远阁上情况看得真切,但安晴至少知道能看到其边缘那一圈完好无损的围栏。

    宁龙海本身肥胖至极,若是撞碎了栏杆摔下来,倒还尚有可能,翻过栏杆对他而言则是无比艰难。既是如此,宁龙海又为何会坠楼?是谁使他坠的楼?

    月光映照下,安晴偷偷摸摸从后头瞥向了宁府的女主人,庞俶。却发现她对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兴致缺缺,此时已然乏味地打起了瞌睡。

    宁丹桐今日在大厅之中说的话,又回响在安晴的耳畔。

    老夫少妻,儿子夭折,饱受冷遇,的确都是这位夫人怨恨丈夫的理由。她会杀宁龙海,也的的确确在情理之中。

    不对不对。

    安晴晃了晃脑袋。绝对不能被这些表象所迷惑,要如赵无安那般,不为他人所动,透过一切迷雾抓住最核心的东西。

    就像在杭州时那样,一连串的命案,每一起都相互关联,却又找不到共通之处。就当连胡不喜都觉得凶手是既有动机又有作案时间的聂星庐时,赵无安却从蛛丝马迹之中抓出了真凶。

    “其实胡不喜本该也能看出乔溪的异常之处,只可惜他本能地选择了忽略这一切。”

    后来与她讨论起这件案子的时候,赵无安曾如是评论过。

    “感情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无论在什么时候,这句话都是有道理的。就像清笛乡中,也没有人相信杀害孔修籍的人,会是他的父亲。”

    “但是感情有时候又往往是破案的捷径。既然孔百桑是他的父亲,那么他痛下杀手,就一定有别的动机。再从孔修籍真正的生父是谁这个角度来判断,动机与手段,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水面了。”

    赵无安看似随口说出的一句句话,细想起来,无一不是在指导她去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人。

    安晴的目光又在观远阁顶与宁龙海的尸体之间来回转了几遭,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而后将视线移到了别的地方去。

    飘荡在庭院之中的白绫,显然不久之前还是挂在灵堂之上的,而今却在庭院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仔细看去,才发现它之所以未曾飘走,是因为有一小部分被宁龙海压在了身下。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太过巧合的事情,往往就藏有玄机。

    安晴向前走了两步,目测了一下悬空白绫的长度。用作灵堂的房子屋宇高大,因而挂在檐头的白绫也有四丈之长,几乎足够在这院子之中铺一个来回。

    一个念头灵光一闪般地自安晴心头闪了过去。

    而就在她观察这院中一切的时候,那位自命不凡的捕快已经用一双锐眼和不安分的手脚将整个后院翻了个遍,顺便嘱托仵作将尸体运回检查。

    “这有何好检查的?”庞俶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贵家老爷死因奇特,疑似有人刻意陷害,本捕不可不彻查。”说罢,捕快便又对着那灵堂大手一挥道:“至于这灵堂,亦有不少可圈点之处,本捕还要细细探查。”

    庞俶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宁丹桐慌忙走到她身侧,关切了几句,庞俶也没回答。

    而在此之前,还安安静静陪着锦岚站在一边的归溪则颇有些按捺不住,呵呵一笑,便撸起袖子,走向了院子当中的捕快大爷。

    那捕快正负着手在院中巡视,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还以为是仵作有何发现,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对上归溪一张如花似玉却凶恶暴怒的脸。

    按宋律身高四尺九的归溪一把揪起了五尺六的捕快的领子,就像提着只待宰的小公鸡一样信手拈来。

    “你这破捕快,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归溪咧着嘴呵呵笑道,“我们宁府的事情,你能少管就少管,能不管就别给老娘在这添堵,听见了么?”

    一个不起眼的丫鬟,竟然能有这般力气,显然出乎了捕快的预料,他舔了舔嘴唇,摆手道:“我……”

    “老娘问你听见了吗!”归溪破口大喊,满面狂怒神色。

    “……听见了。”

    归溪盯着他的脸,看了足足有十四五息,忽然狞笑一声:“听见了就好。”

    而后,她便一手提着捕快的衣领,反手将之摔出去了四五尺。

    捕快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似乎还崩掉了半颗牙齿,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来,归溪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安晴吓得连口气都不敢喘。

    那厢仵作还没来得及把宁龙海的尸身给收殓完毕,这头捕快就被宁府的人给摔了。饶是这老仵作已经上了年纪见怪不怪,看到这幅情景,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归溪拍了拍手掌,两手叉着腰,把头一歪:“人,你们要拿要走,宁府不管。事情,别在我们宁府闹,懂吗?”

    捕快捂着半边脸,折腾了好一阵才坐起来,恶狠狠道:“什么大户人家,尽是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还敢在暮秀村呆下去!”

    归溪完全不掩饰脸上的怒色,双瞳瞪得发亮,嘴角甚至挂有一丝轻蔑的笑意:“滚。宁府能不能在暮秀村住下去,关你什么事?”

    这语气太过硬实,饱经风霜的捕快大爷也难得地楞了一下,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便走。

    “慢走不送!”归溪一字一句道,而后转向仵作,“你呢?”

    比捕快年纪还要大的仵作默默地躬了下身子,语态谦详:“死者当入土为安,我会收殓死者尸身,连夜处理,再送至贵府之上。这是几十年来的规矩,还请行个方便。”

    归溪动了动下巴,点头道:“行啊,那就这样呗。”

    说完,她伸了个懒腰,走回原位,不经意间还顺便拍了下妹妹的臀,惹得锦岚一刹那间面色通红。

    “大少爷,老爷刚死,以后这宁府,还得靠你来撑着啊。”归溪眯起眼睛,饶有兴味道。

    “义不容辞。”宁丹桐屈身道。

    庞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去睡了啊,困死了。”

    听闻庞俶此言,宁丹桐神色略有松动,锦岚则忙忙走到她身边,搀扶住庞俶送向住处。

    归溪也哼哼了两声:“这么看来,总算没事情了吧?啊,还有个姑娘。”

    她的视线刚一扫过来,安晴便吓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向后退去。许昶连忙走到她身前,对着归溪摇了摇头:“你吓到她了。”

    而后他对安晴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干,我这边送你回去吧。”

    言罢,便走在了前头,安晴连忙从背后跟上,直到走出宁府,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这宁府很奇怪?”

    回去的路上,许昶问道。

    安晴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默默地加快步速,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许昶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归溪才是我们当中最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我自己毕竟也在宁府之中,这事情是逃不过去了。”他愁眉苦脸地望向夜空,“今日之事,请你当做未曾发生过吧。宁府太过可怖,不是你应该扯上关系的地方。”

    尽管心中的疑问已经堆了一筐,但在这漆黑的夜里,安晴实在不乐意多问,只能埋着头一路不停地赶着。

    所幸宁府与老郎中的家仅是一墙之隔。稍走了几步路,便到了门口。

    “请留步吧,送到这里便可。”安晴对许昶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许昶遵命地停下了脚步,望向安晴,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态。

    “今日诸般事情,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半晌,他道。

    安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推了推老郎中家中的门。

    门未锁,安晴一推即开,便看到老郎中叼着一根药草坐在阶前,双目似瞑。

    她轻轻合上门,就听见老郎中道:“这一去,可花了不少时间啊?宇儿已经回去了。”

    “隔壁出了命案。”安晴默然道。

    “这点老头子我知道。”老郎中幽幽道,“只不过啊,人生一世,可不能净被垢物染了视野。”

    安晴愣了愣,想到赵无安,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先生这是何意?”

    老郎中轻叹一声,站起了身子。

    “你的这位情郎,怕是挺不过今晚了。”

第八章 江湖英雄老

    老郎中说得很简单,也很明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安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还是先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仿佛这句话不像老郎中说得那么言简意赅,而是其中暗藏了某种玄机,使之在传到安晴耳朵里的时候,变成了许多晦涩难懂的字句。

    空白在延续。或悲或喜,紧张与释然,都不存在,脑海之中什么也没有。

    而这样长时间的停顿,令安晴有些不适应。她张开嘴巴想要用力吸一口气,却发现胸膛像是阻塞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舒缓不开。

    空白到了最后,就会滋生出恐惧。

    安晴一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只有赵居士在旁边的时候,才会变得胆大一些。

    而现在,那不知何时被她逐渐遗忘了的恐惧,重又开始占据心头。

    安晴恐惧的时候,就会开始慌张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会啊,你别开玩笑了,他以前在苗疆呆过,可是百毒不侵之体。”安晴浅笑一声,眸中神采粲然。

    老郎中嚼断一根药草,缄默下来。

    安晴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叨叨着一些在老郎中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你可能不知道吧?西子湖上,他一个人扛下了洛剑七当年遗留的所有剑气,顶着几千斤的西湖水,惩治了凶手。柳叶山庄被灭门那一夜,也是他,在死局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让我大吃了一惊。”

    “哦对了对了,还有苗疆的事情,可不能不提。他独自一人,连把剑也不带,就敢去拦住大宋的一万精兵。那可是足足一万人啊,硬是被他拦在了山谷小路之中,一步也不得前。”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就死了的吧?不会死在一把剑下、不会死在一副毒药之中的吧?”

    老郎中满面惑色,而其实连安晴也听不懂她自己在说些什么。

    安晴颤颤巍巍地走进竹屋,不小心在门槛之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迈步进去,扶住陈旧的木墙,望着里屋中那点寂寥的烛火。

    “还有清笛乡的时候,清笛乡的时候……”

    安晴顿了一下,像是忽然从心底里生发出来什么力量一般,冲进了屋子里,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步子,一下子扑倒在床边。她撑着地板直起身子,膝行到床沿边,慌乱地伸出双手。

    棉被已被老郎中掀到了一边,躺在床上的居士仍旧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衣,只是胸口处,破了个漆黑的血洞。

    正是春夏之交,老郎中放在赵无安胸口的几味香兰,挡不住那里传出的扑鼻恶臭。

    安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赵无安的身子滚烫无比,额头红得像是焰火。

    “在清笛乡的时候,你说你会破案,你还是你会尽全力让这世间的罪孽减少几分。”安晴喃喃自语,“现在又有案子发生在你的身边了,你别躺着呀。快点痊愈,然后爬起来,去破案,这才是你该做的吧?”

    没有回应。

    安晴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房屋之中,幽冷寂寥,就如一粒石子投入枯井,没能激起半点水花。即便是她自己,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赵无安?”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感从胸肺之中涌起,排山倒海般冲向了鼻腔与眼瞳。几乎在她嘶喊出声的同时,涕泪俱下。

    “你给我起来啊,赵无安!!”

    老郎中长叹了一声,默不作声地走出屋子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阶前夜凉如水,天边残月灰暗。暮春的凉风在院中无谓地搜刮着,渴望带走这个春季最后的一抹盛意。

    撑着因年迈而不太听使唤了的腿脚,老郎中在台阶边上慢悠悠地坐下,仰头眺望天空璀璨银河。

    也不知在这村子生活了多少年了,他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被族中的长辈告知,终此一生,勿出暮秀村。

    于是他就在这台阶之上坐了六十年,看遍了六十年的朝暮昼夜,风风雨雨。他的两个儿子都到了足以成家立业的年纪,都策马披甲戍边卫国,又都马革裹尸长眠青山,他仍坐在这里,望着这片并不那么好看的星空。

    “呵呵,暮秀村,暮秀村。”老人喃喃着,又送了一片百灵根入口。此药入口微酸发苦,有清舌苔、御寒之效。

    “人啊,活了一辈子,也不能总陷在这件事情里不成。”

    自言自语着,他又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已隐姓埋名到此等地步,不当为这二人自断后路,此事还需从长计较。”

    屋内,安晴的哭喊声已逐渐低微,几乎听不真切。

    “赵无安,这个名字,我的确听过。”老人自语道,“不过,也不一定便是那个人啊……当年造叶的亲卫军送二皇子入宋,在两朝边境遇契丹铁骑,应当是尽数战死了才对。那位皇子若如今依旧活着,也不应出现在这里……”

    说着说着,他又伸出右手,径自掐了掐指,默然摇头。

    “不对不对,当年我已算过一卦,造叶二皇子,确实是身死在了那场奇袭之中,直到如今,结果仍然未变。”

    一边喃喃自语,他一边不断地伸手掐指。枯槁且皱纹密布的手指灵动地收放着,看似毫无规律,却又暗藏某种玄机。

    约莫过了半柱香,老者骤然一怔,双目瞪大,脸上满是惊疑之色。伸在半空中的右手,也固定为了一个指势,不再变动。

    未变,但有变数。

    他钻研这奇门遁甲之术足有一甲子,却未曾听过什么人身死之后,卦象尚有变数的。那二皇子象理有变,便是未死之相。

    “照那小丫头的说法,赵无安这短短几年时间里,可走过了不少地方啊。”老人说着,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怪不得那本该高坐明堂的二人,一下子都变得这么神经兮兮。”

    他不再犹豫,一挺腰板就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进屋子,临进门时,从屋里地面上揭开一块木板,抱出了放在暗门后的小药箱。

    老人抱着药箱走进里屋。果不其然,伤心过度的安晴,已然依偎着床沿睡着了。看她那满面泪痕的模样,与其说是睡着,倒不如说是昏了过去。

    老人没有理会安晴,径自绕到赵无安身边,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一味形状独特的药草。

    有茎无叶,肥厚的根部呈土色,其上有些微红色斑点,远望如同新挖出的土豆。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在其上揉捏了几下,便将那根部拧成了一根手指粗细、一尺多长的杆子。他撬开赵无安的嘴,将那被拧成杆状的药草小心但果断地塞了进去。

    药草顺着喉咙滑入食道,赵无安的胸膛被顶得微微向上隆起,一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但双目已然紧闭。

    一整个草药都被老人波澜不惊地塞进了喉咙里,最后只剩下顶部一片圆润饱满的茎尚悬在口中。老人松开了赵无安的嘴巴,任由那根药草死死顶着他的食道。

    “这已然是我唐家最后一根‘最通天’了。虽则外表肥厚,内里却充盈灵气,入人喉腔而不阻塞呼吸。待到这片寸茎凋零之后,你应当就已无碍。”

    明知赵无安与安晴此时都已听不见他的话,老人却还是把这药草的效用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上了年纪,话就是有点多,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说罢,他悠悠打了个哈欠,扶着腰向屋外走去。“都到了这把岁数,再不看开些,我可真没什么蹦头了。赵无安?这名字起得不错,但愿你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造叶二皇子。”

    晚风过院篱,老人合上了在风中吱呀作响的木门,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小院,径自向院外走去。

    出到门口,他不出所料地望见了路口站着的那个背影,了然一笑。

    “让我猜猜,六十年来藏匿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东方先生,还是解大少爷?”

    那个人略有不悦地抿了抿唇。

    “二者皆有。对于唐家堡的建造者的后人,他们可未曾有一刻放下过心来。”

    老人悠悠立在晚风之中,神色淡然:“唐家堡,不过就是一座屋子罢了。通天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味草药。江湖中人,总是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

    “江湖杀伐,这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难免的事情吧,唐老先生。”

    “现在这座江湖,戾气太重。”唐姓老人一字一句道。

    路口的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唐姓老人眯起眼睛:“怎么,困了我六十年,现在不杀我了?”

    “自始至终,盟主没有想过杀你,也没有想要控制住你。”年轻人按住手中的长刀,神色悯然,“唐先生,是你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了这暮秀村中,足足六十年。”

    老人怔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像是欲细数一番这漫天星子似的,低低一笑。

    夜风凄冷,寂寥月色之下,苍凉的声音在小院门口缓缓响起。

    “我的两个儿子,去到造叶边境卫国戍边,大儿子是马革裹尸回来了,小儿子丢了一条手臂,大病难愈,也是在这样的暮春没了性命。你们又派了夏涟来,以我孙儿为挟,想方设法要逼我交出那味‘最通天’。我唐家为你武林正道造那一座唐家堡,倾尽三代人力财力,最后落得这么个结局,你却和我说,是我画地为牢?”

    年轻人低头思索了一阵,避重就轻道:“你本可用那一味通天根来救你小儿子性命。”

    老人冷冷一笑:“若是如了你们的意,老夫还怎有脸自称是个唐家人。”

    年轻人叹息一声,“冷先生,再不走,这座江湖的未来你便无缘见证了。”

    “阁下真不杀我?”唐姓老人话中带着轻蔑意味。

    年轻人摇了摇头,在夜色之中,径自走向那座门户紧锁的宁府大门。

    “冷先生为这座江湖所做的一切,晚辈皆有所耳闻。如冷先生这般的人,在江湖之上本该是如雷贯耳,万众敬仰,却在乡野小村孤老至此,并非我愿。”

    “东方连漠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冷先生无需多虑。”年轻人的清冷嗓音停留在晚风里,“晚辈自有计较。甘愿违命,只是希望能让冷先生,亲眼看一看这江湖的未来。”

    大宋乾德元年,蜀地之中,忽有一股势力声名鹊起,自号唐门。

    门中弟子无不蒙面往来,性情深沉,然宁死不屈。

    其为首者唐冷,坚忍多谋,智计超群,极擅建筑及药理之术,人称工药双圣,却极少见客,故有“冷先生”之称。

    幽云十六州之战大宋惨败之后,东方连漠于蜀中一夜成名,唐门则在其时没落。直至今日,江湖中几已无人听闻唐门之名。

    夜风凄然,这位早被江湖中无数人遗忘了的老者,悠悠走出暮秀村。

    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第九章 试试看

    清晨,整座村庄尚且笼罩在一片稀薄的雾霭中,树梢与屋檐间却已传来了鸟雀叽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冥冥之中,赵无安觉得自己睡得不算舒服。先不提喉咙里头那一阵如同生吞了一团薄荷叶般灼烧的清凉感,光是压在这身上的一床重被,似乎就已经让翻身变得困难无比。

    虽然睡得不舒服,但这梦魇般的困意却是实打实地缠绕着他。再加上那本就懒散的性子,赵无安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是微微扭动了一下,翻个身子,就继续睡了下去。

    耳边有的鸟雀叽啾,听着如同塞北草原之上雄鹰的唳声,赵无安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嗅到青草的气息。

    照这个时间推断,此时胡不喜想必已经起了床,给羊儿们梳洗打理完毕,手里再端着跟赶羊用的鞭子,就快要冲进营帐里头把赵无安给揪起来了。

    不过赵无安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会拦住他。面对草原上那些死犟的蛮牛都浑然不惧的胡不喜,永远都不敢顶撞这个女人。

    毕竟她是收留了他们,抚养他们长大的再生父母。这样一份恩情,胡不喜与赵无安都必然终生难忘。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胡不喜和赵无安那时候都不识字,却生生地记住了那三个字的写法,每一个都熟捻于胸,手到擒来。

    他闭目喃喃:“廖……”

    却被别人给打断了。他觉得有些意外,一般在草原之上,没人会进入他睡的这间营帐。

    趴在身上的那床重棉被居然自顾自动了起来,还令人惊诧地发出了一阵呢喃。等到那股压力从赵无安身体之上撤去之时,他听见了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赵无安,赵无安!?”

    更出乎意料了,居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赵无安拧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陌生的房间,自己身上也只盖着一床一点都不重的薄被。

    他眨了眨眼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有一团红影扑进了怀里。

    “赵无安!!”

    赵无安受宠若惊地半抬起了头,尽管看不到面前这姑娘的脸,他却能够讯速地感受到自己的胸口被泪水打湿了。

    他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恍若隔世。

    “赵无安,赵居士,赵无赖,无赖居士,坏人。”安晴连珠炮似的叫出一串名字,死死缩在他的怀里,不肯探出头来。

    赵无安撑着额头,哭笑不得地望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少女,一绺墨发从肩头滑落。他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寻思了好一会,才开口柔声道:“让你担心了。”

    “是非常担心!以后一定一定不许再这样了!”安晴愤愤地从他胸口抬起头来,露出两个哭得红红的眼圈。

    赵无安苦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怔了怔。安晴的脸,从未离他的眼睛如此地近,他甚至能数清安晴修长睫毛上星星点点悬挂着的泪珠。

    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却又带着些欲拒还迎的压力,赵无安愣了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地回应着安晴。他生来懒散薄情,初尝此事,亦是毫无经验,亦步亦趋地琢磨着。

    晨光透过窗花,在床前洒下一道金辉。

    过了半晌,安晴微微向后仰了一仰,与他稍稍拉开点距离,转过脸去,脸色羞红。

    赵无安咋了咋嘴唇,似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随机便被安晴狠狠瞪了一眼。

    他憋住脸上笑意,故作不动声色道:“你倒是好生着急。”

    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安晴恼道:“我能不着急吗,好好的你就受了人家一剑,还正中胸口。你以为这么多路,我是轻轻松松就走过来了的吗!”

    赵无安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做的很好,超出我的意料。”

    “若我没能把你救出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死在苗疆了?”安晴质问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又笑道:“那怎么可能。”

    他把视线移向窗外。“那天来杀我的人,是大宋皇帝。我若不死,他一世难安。”

    “我知道。”安晴点点头,轻轻依偎在了他怀里。

    世道虽险,此间虽无安身之处,但只要与之相互依偎,安晴就觉得无所畏惧。

    “避无可避,我唯有接下那一剑,赵无安也必须如伽蓝安煦烈一般,在这世上彻底蒸发。”他淡淡地补了一句。

    “我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世道无常,一味退让终究不是我的作风。我活在这世上,其实也有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赵无安淡淡道,“就凭这点,我也不能赴死。”

    安晴连连点头,娇哼道:“都怪那个庸医,大半夜的说你撑不到天亮,可吓死我了。”

    “庸医?”

    纵然安晴说得一本正经,但赵无安可是一等一的敏锐,她说话时那点撒娇般的小心思,赵无安怎会不知。

    安晴讷讷道:“他是救了你一命啦……不过他说的那句话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

    赵无安无奈笑道:“让我见见这位救命恩人吧。”

    安晴点了点头,就从床上窜下去,扭头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赵无安一个人。他低下头,瞥见自己胸口的一大道伤痕,也是微微吃了一惊,以手轻触,这才发现胸口的血肉俱已腐烂发黑,隐隐传出酸枣般的气息。

    赵无安皱起眉头:“剑上……有寒毒?”

    这可真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观这屋中形制,似乎也早就出了苗疆山界极远,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天,与他预计的昏迷时日相去甚远。

    若是这样,那自己又是如何会挺得过这一关的?

    赵无安心中正惊疑不定,却见安晴也一脸疑惑地走了进来。

    “奇怪,找遍了院子都没看见他,可能是趁早上街去了,午时之前应该能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等吧。”

    “好。”赵无安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我昏迷多久了。”

    安晴算了算日子:“四五天了吧。”

    赵无安皱起眉头,心中那份不详的预感愈发沉重。

    安晴则一向都是没这份细腻的心思,也猜不到鬼门关头徘徊回来的赵无安在想些什么,只是对他能无碍感到由衷的高兴。所以她连蹦带跳着又缩到了赵无安的床边,开心道:“好啦,现在你也醒了,身体也没事啦,我们就等那个老郎中回来,道谢告辞便好。你渴不渴?”

    赵无安没回答她,只是拧了拧眉心,无奈道:“我们也当做些事情来报答老先生的恩情。”

    安晴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现在暮秀村乱得很,我估计他也没这个心思让我们报恩吧。”

    “乱?”赵无安一怔,“这可怎么说?”

    安晴便坐在他身边,把这两日来在宁府发生的案子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包括宁府中人的异常举动,与她对案情的些许疑点看法都逐一道出。

    赵无安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未有出言打断。

    等安晴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一口气喝下一整壶水的时候,赵无安才微微一笑:“不错啊。”

    “哪里不错?那个府里头的人都吓死人了好吗!”安晴心有余悸。

    “我是说,你那些分析都很不错。”赵无安直起身子,双手交握,眉毛微微一挑,“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试什么?”安晴疑惑。

    “像我一样,自己揪出凶手。”

    赵无安看着安晴的眼睛,笑意如春风化雨。

    “你不是一直都很憧憬这件事情吗。那么,要不要试试看?”

第十章 活人死人

    面对赵无安这听上去半开玩笑似的话语,安晴怔愣了一下,而后摆手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肯定得赵居士你来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罢,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赵无安却无半点开玩笑的神色,支起了身子,失笑道:“我可是彻彻底底的外人,从头至尾,连现场也未亲身去过,怎会如你那般使人信服?”

    安晴吃惊地张了张嘴,思索半晌,颇有几分气恼道:“我,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事发之时,有多少人在府中?”赵无安问。

    “宁夫人庞俶,还有两个丫鬟都在。不过锦岚和归溪二人却自称一直待在一起,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安晴回忆道,“庞俶则说她睡了一整个下午,连床都没起。”

    她下意识地拿手指头盘起了自己的发丝,“许昶和我去集市,遇见了归家的宁丹桐,他们两个应该不是凶手。但是另外三个人,我没有任何线索啊。宁龙海死后那些人的反应也太平淡了些,就像在说是他们合谋杀掉了家主一样,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赵无安默默听着安晴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叨,眉头紧蹙,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赵无安?”

    赵无安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才发现安晴不知何时已经凑近了他的脸颊,神色关切:“你怎么了?刚刚是走神了吧?”

    赵无安愣了愣,懒懒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多说无益,不如去现场看一看。”

    他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坚决,安晴却觉得有些棘手:“可是,宁府现在大门紧闭,想必是拒不见客啊……”

    “何必走门呢。”赵无安笑了笑,“你不是自己也说,这老郎中的家和那宁府只是一墙之隔吗。”

    安晴愣了下,而后神情紧张起来:“你你你可别冒险啊!才刚醒过来就要翻墙,摔伤了怎么办!”

    赵无安颇有些哭笑不得:“一堵土墙,还能挡住二品高手?拜托你对我有点信心,成么。”

    安晴闷闷地退了一步,走下床沿,轻轻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赵无安掀开身上的薄被,下床站起身子。虽然身体感觉上已无大碍,外伤对行动也几乎不造成影响,但他起身的瞬间,还是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刚刚退出一步的安晴又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他,满面关切之色。

    赵无安摆了摆手,失笑道:“无妨,无妨。我们破案去吧。”

    破案去。

    这三个字倒是很合安晴的意,莫名能令她回想起在清笛乡初见的那些日子。

    安晴甜甜地笑了起来,眼睛弯得像是月牙。“好啊。”

    ——————————

    虽则说起来是一墙之隔,但其实两座院子之间,还是有一道不到两尺宽的小巷。一边是已然破损掉渣的残壁,另一边则连白漆都刷得干净惹眼。二者放在一处,对比分外明显。

    “宁府平日既然是大门紧闭,那么在宁龙海身死的前后,便不会有他人进出。就算他是死于蓄意谋害,谋害他的也只能是宁府中人。”赵无安淡淡道,“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安晴听他讲的头头是道,到最后忽然冒出一句反问,顿时觉得上了当,下意识地反驳道:“肯定不对!这堵墙这么矮,谁还爬不过去啊!附近的人肯定都有嫌疑!”

    “但是现在老郎中不知去了何处,也就无从向他询问最近是否有可疑之人出没。不过也不排除老郎中本人就是凶犯的可能。”

    赵无安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顺着小路向前走去。

    “若是这么想,那么每十天才来一次的夏涟也极有可能与之脱不开干系。那个捕快的思路其实没有错,只是太急于求成,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安晴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无安身后,目光也漫无目的地在这面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的墙上游移着,不明白赵无安为何要在此处停留。

    赵无安忽然不动声色地停住了脚步。安晴走了神没能看着前方的路,一头装在他背上,连连喊痛后退。

    “走得好好的干嘛突然停下来啊!”安晴瞪了他一眼,而后才想到赵无安是大病初愈,自己的态度未免有些过于粗暴,凌厉的眼神不由稍稍柔和了些,像一只挨了饿的小狮子。

    赵无安并不以为意,转过身来,眼神慵懒如初,却带着些微轻柔的笑意。“看。”

    “看什么?”安晴问。

    “真相是不会自己跑出来的,它隐藏在迷雾之后,所以你要把它找出来。这个寻找的方法,就是去看。”赵无安静静道,“不要问我去看什么,而是你要去看所有的一切,要去问你自己,什么地方是疑点,什么东西是看似无关,却又至关重要的。”

    “等你看到了这一切,你也就看到了真相。”赵无安转过头,静静望向宁府之中那座高耸的观远阁,“观远阁顶摔死?呵呵。”

    阳光映衬着赵无安一袭白衣,在雪白砖墙之上投下瘦削身影,像极了那一日在集市之中见到的日晷。

    安晴怔了怔,见他一脸稳操胜券的模样,心情没来由地有些低落。“你能如此轻易就看得出来,我可做不到啊……”

    赵无安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着急,仔细想想看,你一整天时间里都看见了什么?”

    安晴皱起眉头,按着记忆随口说道:“小宇儿、药草、牌匾上的白绫、日晷……”

    赵无安哭笑不得:“不是这些,有一个最为关键的线索,你给忽略了。”

    他认真地看着安晴:“那就是,大厅之中的水漏。既然仍然在每天使用,为什么会忽然漫出来一大片水呢?是哪里坏了吗?”

    安晴愣了愣,赵无安的话确有拨云见日般的功效。此前一直疑惑着的某些东西,现在好像也忽然被揭开了冰山一角。

    “这个……应该要去问问许昶吧?”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但我们可不能直接进宁府啊。”

    “这好像确实是不行……”安晴无奈地咬了咬嘴唇。

    见她这副一本正经地苦恼着的模样,赵无安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轻轻揉了揉她那一头柔顺的长发,附耳轻声道:“但我也没说,宁府就进不去了。”

    “不管用什么理由,他们都会拒绝的吧……”安晴仍旧傻傻地立在原地苦思冥想。

    赵无安轻笑一声,懒懒道。

    “活人进不去,死人,可就未必。”

第十一章 牢笼

    仰起头看了看面前这老旧衙门上恨不得缺了半边的牌匾,安晴忽然就对接下来的事情很没了信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万念俱灰般道:“就这么个小破衙门,还没清笛乡一半儿大呢。”

    “毕竟只是个村子啊,能有衙门就不错了。”赵无安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径自伸手去拨弄起了那挂在鸣冤鼓边的小红槌。

    “我很怀疑你说的那个法子到底可不可行啊!”

    “绝对可行。”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说完,他便将手里的鼓槌一举,猛地往鸣冤鼓上砸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天巨响在小小的衙门前炸开,三三两两的路人俱猝不及防地浑身一震,满含震惊之色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衣人。

    更何况,而今的赵无安,胸口还尚留着一道浓黑的伤痕,远望起来,那是相当的触目惊心,不由令人疑惑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里鸣鼓,却又因为恐惧那个真相而不敢去深究。

    安晴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以为当日万人空巷堵住宁府门口的景象又要重现。但她等了半天,才发觉路人们只是惊诧地站在远处,并不敢贸然上前。

    而赵无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咚咚当当地敲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赵无安从头至尾未有分毫停顿,直到连安晴都觉得自己快要聋掉的时候,衙门的门才终于向外开了一条缝。

    里头是当日那个颇有几分自命不凡的捕快,正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往外查看是谁在鸣鼓。

    但赵无安可不给他这个面子,信手一抬,那捕快就哎呦一声向后摔了过去,门也吱吱呀呀地向里开出了一个足以通人的距离。

    他眯起眼睛,很遗憾似的,懒懒道:“哎呀哎呀,您怎么摔了一跤。这屋内昏暗,您可千万要多吃点枸杞明目啊。”

    跟在他后头的安晴虽然竭力板着脸,但听见赵无安这句若有若无的嘲讽,还是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跌倒在门后的捕快一下子面色变得极为尴尬。

    虽然面上始终是副懒懒的样子,但赵无安好歹是个二品高手,眼疾手快那是必然的。再有重伤在身,运起几分内力,御气出体推个小捕快,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人倒门开,赵无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门,低头看了一眼犹自躺在地上的捕快,不禁略有点意外:“这地板那么滑吗?”

    捕快怨念十足地瞪了赵无安一眼,而后还是自己默默地爬了起来。

    趁着这个时候,安晴也已走进了屋子里。这间衙门确实小得很,正门就连着主屋,屋子后头还有扇小门,通着一方不大的院子,院中情景如何,安晴在这里却看不真切。

    按老郎中所说,夏涟的居所位于暮秀村的正北头,那就应当与这间衙门离得极近。按赵无安的筹划,二人在郎中家中等到正午依旧不见人影后,便留下一张字条,出发前来村北衙门。

    若以村子的规模算,暮秀村简直可说大得独一无二。赵无安和安晴的脚程都不算慢的了,从那头走到这头,却还是花了接近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其间还都是平坦的乡间小路,人烟稀少,也不见有大片的农田。身处其间,倒让人完全看不出来置身大宋何地。

    赵无安一路行来便是出奇地沉默,这个时候忽然身后推倒捕快,似乎也是此前未有过的举动。

    安晴隐约觉得赵无安有些许不对劲,却不知错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

    虽然初次的见面不太愉快,但赵无安还是以一副谦恭的姿态向捕快表明了来意。

    当然,手段还是老样子。赵无安这人,说慌从来不打草稿。

    “说来也颇有些自惭形秽,这位姑娘呢,其实是我的主子。她在北方与宁家少爷相见倾心,这才抛下万贯家财随之南下。却不料那少爷反倒将之抛弃不顾,当奴才的看在心里,也是为小姐惋惜不已。”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凑着那个捕快的耳朵如是言说,像是害怕安晴听到似的。

    早就和赵无安互通一气的安晴此时自然应当是佯装恼怒地教训他一通,只不过看见赵无安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倾慕别的男子,心底感到好笑的同时也觉得颇有些愤愤不平,不忿道:“你乱说些什么!”

    此言出自真心,反倒是毫无雕饰之意,纯朴得让人难以生疑。

    赵无安不愧是赵无安,面对安晴此等有趣的表现,脸上竟是半点笑意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惋惜,三分愧疚,四分的欲说还休。

    “唉,实不相瞒,小姐虽有家财万贯,但终究是要嫁人的。老爷多年来见人提亲也是腻了,倒情愿小姐能挑个喜欢的郎君……若是小姐这一生能得眷侣,小安儿便是死也瞑目啊!”

    二人一唱一和,虽没什么配合但却把气势托得浑圆雄厚,老捕快看得一愣一愣。

    赵无安假惺惺抹了把眼泪,眼见快成功了,悄悄冲安晴使了个眼色。

    安晴很快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地挪过去,一把抱住老捕快的手臂,嚎得昏天黑地。

    赵无安也立马扭过头去,泣不成声道:“我与小姐都不肯信那宁丹桐是个绝情之人,此事必有隐情。又在昨日惊闻宁家主子身死之事,料想宁丹桐此时必是悲从中来,奈何府门紧闭,遇见而不得。小安儿自幼受安家善待,便是肝脑涂地亦不足惜。而今小姐逢此劫难,小安儿绞尽脑汁,也唯有出此下策,故而才来击响那鸣冤鼓。”

    老捕快懵道:“什么下策?”

    “送宁老爷遗骸归宁府之事,还望能交予小安儿而为。”

    此言一出,目的所指实在是太过显眼,老捕快不由得皱起眉头:“此事……”

    “还望官老爷成全!”赵无安全无半点自觉地跪了下来。

    眼见赵无安身负重伤还强行跪倒在地,安晴心中一阵刺痛,也连忙道:“您也能跟着,没关系的!只要能让我进那座宁府就行!”

    为了加强些许说服力,赵无安把腰弯得更低。安晴看在眼里,心底更是疼痛莫名。

    而这心情展现在脸上,则就变得令人信服无比,老捕快也不由叹道:“唉,如若当初我也能遇上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家仆……”

    “嗯?”

    “哈?”

    赵无安与安晴心头同时泛起一串疑问。二人一高一低,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一阵苦笑。

    电光石火般的笑完,当然还是飞快地换上一副哭丧脸,刚好错开了老捕快回忆青春岁月的时间。

    带着满脸怅然若失的老捕快幽幽道:“你们去吧,遗骸就在后院,我本来也是打算片刻后就出发的。”

    “多谢老爷!”安晴感激涕零般地连连哈腰,一把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赵无安,带着他夺门而出。

    走到后院里头,安晴才皱着眉头,小声道:“演戏就演戏,怎么还跪下来了呢,地上多凉,你身上又有伤。”

    赵无安斜斜瞥了一眼安晴,并不言语。

    后院的角落里,两块并列横置的木板上头放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赵无安挣脱了安晴的搀扶,走上前去,伸手在麻袋上按了按。

    “时间紧迫,只能大致看看了。”他对安晴轻声说道。

    说完,便隔着麻袋,在尸体上飞快地摸索了一阵。安晴离得稍远了些,只看着赵无安动作,自己却不敢上前来试一试。

    实际上,就算让她自己尝试,估计也摸不出个名堂来。这一点赵无安也是心知肚明,索性就临时代劳了。

    只不过,这一副刚能下床不久的病躯,经历了这一番动情的表演,似乎还真没那么利索了。赵无安隔麻袋验着尸体,亦能感受到头一阵阵地发晕。

    他紧皱着眉头,轻轻嗅了嗅袋子。而后直起身,转向安晴,面色凝重。

    “头部有两道伤口,均是受了重击,与清笛乡中摔死的几名少年状况相似,只是伤在后脑。身死应当只有不到一天,除了头部之外并无其他伤痕……”

    赵无安思忖了一小会,飞速道:“接下来是推测,他似乎中了很深的迷药,昏睡过去好久。”

    “昏睡过去?”安晴愣了愣,“在观远阁顶吗?有人在他食物中下了毒?”

    “不确定。”赵无安摇摇头,又转身看了一眼那个被宁龙海肥硕的身体撑得几乎要爆开来的袋子,神色复杂。

    “之前未曾意识到宁家家主是何种肥胖,而今一见,只怕他是患了嗜食之症。”

    “而他的夫人庞俶懒惰,两个丫鬟,锦岚似有**,归溪暴怒不堪,宇儿的生母夏涟则是坐定了嫉妒的罪名……”

    安晴歪了歪头。赵无安的这一段话,严格来说与案情似乎并无干系。

    赵无安目光深沉。

    “你之前说,觉得这个村子很奇怪,是吗?”

    安晴点点头。

    “我现在就告诉你,奇怪之处到底在哪里。”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这里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是罪人。他们患着如跗骨之蛆般难以拔去的罪孽,并且尚引以为傲。”

    安晴猛然瞪大了双眼,这个结论可说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却又如此合乎情理。

    “可是……这是为什么?”安晴难以置信地问。

    赵无安回过头去,目光凝在了地上的麻袋上。

    “我没有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猜测。”他淡淡道,“暮秀村,姑且应当是个牢笼吧。”

第十二章 替我杀人

    在老捕快首肯之下,由赵无安与老仵作担着近三百斤重的遗体,并上安晴三人,重又向宁府走了过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仵作的年纪看着不比那位老郎中小,脊背佝偻着,脸上沟壑密布,两只眼睛小到让人怀疑他是否看得见,一双枯槁的手却分外有力,浑身隐隐散发着令人不太舒服的阴晦气息。

    好歹安广茂大小也是个捕头,安晴从小就和这些职位熟悉得很,也知道老仵作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在与尸体打了数十年交道之后,缠绕在身上难以消散的死气。

    走出衙门没多远,赵无安便与这位老仵作主动攀谈起来:“老先生,请恕小人冒昧,这宁家家主真是从观远阁顶坠楼而死的吗?”

    老仵作把眼睛眯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一边艰难地撑着担架一边道:“老身又没亲眼看见,怎么知道真不真。”

    眼看他一开口说话,手里就使不上力气,整个担架也颤抖起来,安晴赶忙在旁边帮忙扶了一把。

    赵无安却不依不挠道:“他未曾被人下毒吗?”

    听闻此言,老仵作低头思忖了片刻,又瞥了一眼安晴,长叹一声感慨道:“小姐啊,您家真是出了个了不得的仆役。”

    “哈……啊?”安晴不解其意。

    不过老仵作随即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龙海之死却有蹊跷,却不是局外人可以左右的了。老身本来也不该多话,但倒是真的不觉得,送一具遗骸回去,就能博得宁家少爷回心转意……小姐,若是尚有回头路可走,便赶快回头吧。宁家,不是个好地方。”

    安晴不明所以,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下头默默赶路。

    赵无安在前头圆场道:“无论如何,我家小姐都想见宁丹桐一面。”

    老仵作蹙眉沉默了片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既已情意相定,倒也确该如此。”

    正是春夏之交,微凉的阳光洒在寂静街头,这方小村庄仿佛独立世外,安详宁静,与风雨无关。

    但行走在这样的街头上,赵无安在衙门小院中的话,以及老仵作的劝诫,都给安晴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回想起呆在暮秀村这短短的几天,除了那位老郎中,所遇之人似乎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若要说这偌大一个村子,是囚禁人所用的牢笼,未免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一些。安晴自小到大,从安广茂那听说过不少奇特的案例,对于此事却是闻所未闻。

    赵无安方才的话,听起来也更像只是一句惊人之语。若是他人,安晴不过过耳即忘而已,可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赵无安,便令安晴惶惶不安起来。

    心中烦虑,对于脚下的路,安晴也就没那么上心了。不知不觉间,时间悄然流逝,一抬头,宁府已近在眼前。

    一见到这座给她留下了极为不好印象的府邸,安晴就觉得身上没来由地不舒服。

    站在最前头的赵无安心中似有所感,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有安抚之色。

    而后赵无安转过身去,上前敲门。轻轻叩了几下之后,前来应门的照旧是许昶,安晴连忙躲到尸体后头,赵无安只说是按约定送回家主遗骸,老仵作也未有多言。

    由于此前宁家人都未见过赵无安,所以许昶对他并未太过在意,点点头就让出了道路,也只是不以为然地道:“放在前院便好。”

    许昶所示意的地方,距离门口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若真是只把宁龙海遗骸置于那里,只怕安晴都来不及跟进宁府。

    但既然心已笃定此案非同寻常,赵无安又怎会善罢甘休。

    他前进了一步,斩钉截铁道:“刘捕快有言,此案尚有未分辨明晰之处,还需将尸首放回遇害之处,用以考量。”

    许昶皱起了眉头,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甚至连一丝微弱的印象都没有,不由道:“你是……”

    “我是刘捕快的侄子,初来乍到,助他办案。”赵无安把谎撒得一本正经。

    许昶愣了愣,而后脸上流露出严肃之色,身子扭了扭,抵住了门缝。

    “不可能。”他道。

    “刘捕快,根本没有侄子。”

    躲在后头的安晴一怔,脸上立刻流露出了追悔莫及的神色,懊恼自己连一点忙都没帮上,就让赵无安被轻而易举地给识破了。

    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身边的老仵作,脸上也随之出现了讶然中带着一丝紧张的神情。

    谎话被当面揭穿,赵无安神色仍然不变,反而又向前踏了一步,淡淡道:“请让开。”

    许昶面色凝重了起来,抵着门摆开架势,沉声道:“宁府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赵无安侧过脸去,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安晴与老仵作,以及寂寥的长街。

    道路两侧虽有不少房屋,却连人烟也无。这里以及是暮秀村的最南端,又恰恰是午后时分,行人稀少的可怜。

    赵无安心中有了分寸,再转向许昶之时,便已然不再藏拙,右手振袖一挥,随口便道:“苏幕遮。”

    随着一声清冽剑啸,六剑之中最为清冷修长的一柄苏幕遮,就这么自赵无安身后剑匣中冲出,直直悬浮于其指尖向外一寸处。

    许昶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一脚撞在门槛上,倒跌在地。

    赵无安看着许昶,神色一反常态地冷冽,那股子慵懒气息消散无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一言不合便要大开杀戒般的冰封杀意。

    “我就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你是能够挡住我,还是如何?”

    ————————

    古树镜湖之下,南风温婉,新生的枝芽在风中轻轻鼓动着,把整片湖畔染成碎玉般的一片青绿。

    从漠北逃到西湖,又从西子湖畔去到苗疆的汉子手持一只瓢,自那湖水之中舀了一瓢水上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末了擦擦嘴,把瓢随手一丢,仰面躺了下来。

    日光虽炽,树荫之下却凉风习习,飒爽阴柔。汉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把残破的胡刀,确认它还在之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而那被他丢掉的瓢则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过树顶,掉在了一条羊肠小道上。

    一位老者刚巧从这里经过,俯身见到那只被丢掉的瓢,沉思片刻,将之捡了起来,回望向那棵古树下头的阴翳之中,带着一脸笑意躺下去的男子。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静静问道。

    那闭着眼睛的男子猛然间皱起了眉头,但并未睁开眼睛,似乎很不满意有人打扰了他的午休。

    “你受伤了。”老人继续道,“伤得很重。”

    男子磨了磨牙齿,不满地哼哼道:“关你什么事?”

    老人沉默片刻,幽幽道:“老夫在村子里头住了六十年,消息不太灵通,但江湖上谁在何时成了一品高手,我倒是都能以推演之术猜个十拿九稳。”

    躺在树下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不必紧张,老夫身无分毫武功,你便是信手凝出一道气刃砍来,老夫指不定就得死在这里。”

    “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我?”

    胡不喜的声音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意味。他侧了侧身子,似乎想盖住些什么。

    老人思忖了片刻,淡淡道:“自你晋入一品以来,江湖上又有两名一品高手死去,分别是‘鬼手书圣’吕全策与‘清风晓雾’杜伤泉。这二人,应当俱是死于你刀下。”

    “嗯。”胡不喜面色略带烦闷地点了点头。

    “老夫精通卦象推演之术,总觉得阁下今生战绩不当止步于此。为演周天之数,老夫斗胆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胡不喜叹了口气,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按住身侧的胡刀,不耐烦道:“是个江湖术士就想骗我老 胡的名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怎么不去蜀中唐家堡里头问问呢?我敢赌再过十天半个月,那里满满都是我的消息。”

    老人含笑道:“正有此意。”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胡不喜的眼睛却在老者说完这句话之后睁了开来,其间散发出炯炯精光。

    他按住树干,站起身子,目光凛然地看着那位老者:“你是谁,为何要去唐家堡?”

    “你又是谁,为何要去暮秀村?”老人笑意悠悠地望着他。

    胡不喜面色一凛,周身气势骤然升腾,一道凛然杀气四散出去,掀起老者衣袍。

    让人觉得他下一刻,似乎就要出刀杀人。

    “越境斩杀杜伤泉,你已是强弩之末,又中他临死一掌,而今丹田气息已难调节复原。再加上旧伤复发,你即将步那鬼手书圣的后尘了吧?”

    老人面上没有丝毫害怕,一字一句地指出胡不喜身上破绽:“你双足原本应当前后分立,好向前一气斩出,此时却与双肩并齐,无非是因为你没有了斩出这一刀的信心。”

    胡不喜一怔,眉头紧蹙,眼底却隐隐有异样的情绪溢出。半晌,他松开了握刀的手,对着老者遥遥作了一揖。“前辈在上,晚辈甘拜下风。”

    老者也毫无倨傲之姿,回了一礼,淡淡道:“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你必死无疑。”

    “是啊。”胡不喜倒没什么怨念,直白叹了口气,“所以才打算去那个什么村子,再找老大聊聊天嘛。”

    老者摇了摇头,忽然一翻袖子,从里头抽出来一袋草药。

    “但你遇上了我,我便保你不死。”

    胡不喜一愣。

    他岂会不知这世上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当即警觉地后退了几步。

    老者一笑。

    “无需多虑,我并非何等仁心之人。所以救你,亦是有所相托。”

    “你刀法既已是此事大成,那便替我去杀一个人。”

    胡不喜心中一动。

    “谁?”

    “天下第一。”老人一字一句道,“东方连漠。”

第十三章 一箭飙红

    晴天白日,一道巨响却从寂静的村庄中传出,伴着清冽剑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夫人,夫人,不好了!”锦岚急急忙忙地掀起粉红色的纱帘,冲到床边,“前院有人闹事,已然快要冲进来了!”

    庞俶皱着眉头,从一大床棉被里头抬起脸来,冷冷道:“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锦岚红着脸,把几乎已被褪到腰际的外衣往上提了提。

    “什么事。”庞俶懒懒地问。

    “有个使剑的,扛着老爷的尸体,说什么也要冲进来,把这件案子弄个真相大白。”锦岚诺诺道。

    庞俶闭目躺靠在床上,轻哼了一声:“什么真相大白,既然是使剑的,叫许昶去挡下来不就好了。”

    “许管家他……已经败在那个使剑的手里了。”锦岚嗫喏道。

    “许昶败了?那怎么可能?他若是去挡了人,那你之前又是在和谁……”庞俶瞥了一眼锦岚不整的衣衫,撇撇嘴,“罢了,早知道那个少爷也防不过你,一看便知是三年不知肉味的主。”

    锦岚红着脸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

    庞俶也只是懒懒地哼了几声,良久,才撑着头悠悠坐起来,向着锦岚一伸手。锦岚会意,连忙从座椅之上拿过夫人的衣服,贴心地为其披上。

    “好吧,那我就去会会这个人。”庞俶无奈地披起衣服,迈步下了床。锦岚侍奉左右,殷切地给庞俶处理着冠带首饰。

    粉衣金步摇,腰肢摇曳,步履生香。庞俶却一脸烦闷神色,懒懒出了门。

    锦岚紧随在后,神色紧张。

    出正门便是大院,宁府之中连影壁也无,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空阔,更显其后观远阁一览众山小之态。

    赵无安正站在院门口,白衣飘曳,胸前仍然清晰可见一道漆黑痕迹。

    而大院之中,许昶半跪在归溪与宁丹桐前方五步,脸色难看至极,口溢鲜血。

    归溪已然是满脸蓬勃怒意,若不是有宁丹桐将之扯住,只怕当即就要冲上去与赵无安死斗。饶是已被紧紧拉住,她仍是在原地跳脚不停,口中尽是辱骂之词。

    站在归溪身旁,极力将之制住的宁丹桐亦是一脸的无奈,衣衫尚有不齐之处。庞俶瞥了一眼身旁脸红如桃花的锦岚,轻蔑地哼了一声。

    隐约听见庞俶的声音,许昶面色变了变,极力作出不动声色之象,淡淡掸了掸袖上尘土,站起身子。

    “宁府不喜迎外客,大侠还是早走为妙。”许昶闭目咳了几声,脸色僵硬。

    赵无安轻轻摇了摇头,一手提着苏幕遮,另一手直接单手托起那三百余斤重的宁龙海尸首,径直走入了宁府大院之中。

    “我说过了,这次来宁府,是要让真相大白。”他不依不挠地又前进了一步,“带路吧。”

    许昶面色变了变,却无论如何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锦岚报急之后,庞俶虽然是穿戴整齐起了床,却只是静静站在院中,看戏似的,连一句话也不说。

    算得上初来乍到的宁丹桐面对此等景象,一时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衣冠禽兽!老爷尸骨未寒,便要来踩踏我宁家大院的门,真当宁府无人否!”归溪仍是怒骂不止。

    赵无安叹了口气,微微敛眉,向着许昶示意了一下。“还不带路?”

    老仵作识趣地默默跟在赵无安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倒是把安晴给吓了个半死。在她印象里,赵无安可从未如此嚣张过。说好了是使智计骗入宁府,怎么这才没走几步,便如此硬来了?

    赵无安连看也未看那些站在许昶身后的人,自始至终,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许昶,只在等一个问题的回答。

    随便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头,他若是这么做,一定会有人出面阻拦。但是现在,没有。

    偌大的前院,除了归溪偶尔发言辱骂之外,鸦雀无声。

    整个宁府,家不成家,上下无序。家主与夫人尽是一言不发,反倒是丫鬟口出狂言,管家出手拦人。

    便是从安晴的转述之中,赵无安也早知道这个府邸是如何畸形。寻常法子,只怕根本不可能进入这里。

    但真正进来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找到府中真正管事的人罢了。

    他认定了这个人,是许昶。

    而许昶显然也有功夫在身,赤手空拳接了一记苏幕遮,居然还能站起身子。饶是赵无安出手之时只用了三分力道,也足见这管家不同寻常。

    想来许昶此时也自知挡不住赵无安,除了让道,没有第二个选择。

    对峙良久,始终无人出声,就连归溪,最终也只是骂着骂着,就没了声音。

    良久,许昶一言不发,轻轻侧开身子,向着后院方向一抬手。赵无安便轻哼一声,单手托着宁龙海尸体,当仁不让地向他指示方向走了过去。

    院中寂静若死,好几双眼睛都随着赵无安的身形移动。安晴见他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离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距离,赶忙追了上去。

    “我认识,我带你走吧。”好歹也走过一次宁府的路,安晴实在是不想再让场面就这么尴尬下去。

    赵无安不置可否,倒是许昶怔了怔,默然退后,并未继续跟上。

    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前院,整个大院之中都无人出声。

    许昶眼中的神色也在不断翻滚。由疑惑变为焦虑,焦虑变为狠毒,最后,停在了一个复杂深邃得让人难以看透的角度。

    庞俶将放下的手轻抬至下颌,一双勾魂媚眼望向老仵作,声如幽魂:“怎么回事?”

    老仵作不动声色,垂眉道:“此人非同寻常。”

    “为什么不早点杀了?”庞俶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又四下望了一眼,“若是让人发现……不对,若是那人就在宁府之中……”

    “他此前一直被唐冷藏在屋中,今日方才现身。”回答她的是许昶。

    庞俶淡淡瞥了一眼许昶,眼中神色复杂。

    场面一时又归于凝滞,归溪冷哼一声,打破了这难得的沉默:“真是有意思,浑浑噩噩活了大半辈子,只怕是要交代在今天。”

    说着,又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把赵无安碎尸万段。

    宁丹桐垂下眉头,一言不发。

    ————————————

    “就是这里了。”

    故地重游,安晴已经显得冷静很多。她指了指头顶的观远阁,又指给赵无安看那根矗立在其下的铜柱。

    “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后脑勺上的伤口。如果是撞在铜柱上再掉下来,为什么会有两处伤口呢?”安晴叹了口气,“难道就真的那么巧,他头朝下撞在铜柱上,又再弹起来,还是头朝下撞上地面?”

    她比划了一下当时宁龙海躺倒的地方,“而且还是脸朝上。”

    赵无安思索了片刻,却未曾如安晴那般把视线望向上方的观远阁,而是径自走向了那座仍有黄纸香烛的灵堂。

    灵堂前三扇大门俱开,屋内景象一览无余。应是有太上急急如律令的散魂之意。一座不算大的漆黑棺材放在灵堂正中,其后立着木制灵牌。

    赵无安信步走入灵堂,在棺材前沉吟良久,蹙起眉头,细细打量了一番灵牌上头的字样。

    宁融开磬之灵位。

    安晴也紧跟着赵无安走进了灵堂。虽说来过这院子两次,但两次都只是远远地看了灵堂一眼。出于少年新亡的忌讳,在宁家人面前她还是尽量不去看这灵堂景象。

    不过赵无安可没这个避讳。

    眼见安晴跟在身后走了进来,他抬起手,大大方方地指向了棺材上头唯一的一个灵牌。“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把手放下来,这样不好。”安晴头疼地想拉住赵无安那相当没避讳的手指。

    “偌大一个宁府,偌大一个灵堂,只有一个灵牌。”赵无安淡淡道,“我还记得你说,那个老郎中告诉过你,暮秀村历史不过百年?”

    “嗯。”安晴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所以宁家就只有这一个灵牌,是正常的吧?”

    “怎么可能。”赵无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大户人家,落魄到什么地步,才会在搬家的时候不带走祖上灵位?即是落魄到了那种地步,在这个无人司其职的府邸,如何能短短百年便积攒巨财?真当何人都是解晖不成?”

    距离柳叶山庄之事过去不过短短半年,他却已能拿解晖来开这等玩笑,安晴心里也是暗暗佩服不已。虽说这佩服的角度,委实有些奇怪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忽然道:“算了,不礼貌。”

    正当安晴云里雾里之时,赵无安便又调转步子,回到灵堂门口,看似随意地揪了揪垂下来的那根白绫。

    而后他指着前方后院的一大片空地,突兀说道:“这里昨日,曾有一条白绫。”

    安晴愣了愣,点头道:“对啊,应该是被风吹下来了,刚好压在宁龙海身下。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赵无安阴阳怪气笑道:“你上屋顶看看。”

    “怎么了?”安晴莫名其妙。

    “若是在别的地方,你一定什么也发现不了,可这里偏偏是宁府,偏偏是暮秀村。”赵无安啧啧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晴愈发莫名其妙了起来:“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必去看观远阁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已一清二楚。”赵无安转过身子,犹豫了片刻,“嗯,那也就不必再顾忌什么礼不礼貌了,反正在这里也没有死者为大这句话。”

    说完,他振袖出手,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剑气激昂的菩萨蛮。

    而后他一剑向灵堂之中斩去。

    安晴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灵牌当即被蜂拥剑气撕成碎片。那厚重的棺椁,也被剑气给劈开一半。

    安晴慌忙捂住眼睛不敢细看,却不经意间从指缝中窥得一角。

    “嗯?”她疑惑地仔细看了看,而后愣愣移开手掌。

    厚重的棺材之中空无一物,外头是漆黑的木材,里头亦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你看到了吧?”赵无安一字一句道,“其实你的感觉没有错,我的也没有。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有罪,也都疯了。一场刻意的戏,他们要演的平凡。而一件平凡的事,他们却做得刻意。”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安晴喃喃摇头。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瞳中猛然映满惊恐之色。

    观远阁顶。

    一道青色身影临风而立,手持长弓,一箭飒然破风而来,直指赵无安后背。

    这对二品高手赵无安来说,似乎算不得什么威胁。有洛神剑意护体,再加上身背红匣,他几乎无懈可击。

    而持着剑的白衣居士,这一次似乎微微走了神。直到锐利的箭风在耳畔嘶响起来,他眸中才映出一丝意外的神情。

    一箭飙红。

第十四章 暮秀村的真相

    再一次,赵无安的身形在安晴面前倒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与苗疆溪畔如出一辙,一道绸带般的红线自赵无安后背悠悠飘出,空气刹那间带上一抹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而后,那白衣的居士微微晃了晃身形,垂至腰际的墨发向上一扬,便如残阳如血的战场之上残破的战旗,被人削断了旗杆。

    他轰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白衣染尘,飘逸不再。

    安晴尚未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这场景如此地熟悉,甚至赵无安倒下之时所激起的尘土,已然迷了她的眼睛。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就在十日之前。赵无安心口受剑,倒在了安晴的面前。细细回忆,再上一次,似乎是在柳叶山庄之外,安晴亦是将他背回了客栈,无一句怨言。

    午后阳光,似已消融在这时光之中,借一袭染尘白衣,荡出一道锋利笔墨。安晴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他的肩膀轻扶起,搁在自己怀中。

    我与君携手一场,生则相伴,死则相依。

    脚步声渐起,由远至近,数人接踵而至。

    安晴淡淡地抬起头,瞳眸深沉,其中无一丝惧色。

    她凝望着那些逐渐从前院中走来的人,视线一个一个自他们身上扫过去,未曾在谁身上作过多停留,也未曾漏看谁一眼。

    所有人都在。庞俶、归溪、锦岚、许昶、宁丹桐、老仵作、捕快,甚至夏涟。

    除了小宇儿和那位不知名姓的老郎中,她这几日间所遇所有人,都站在了这里。

    庞俶懒懒地敛了袖子,神色冷淡:“我早说了,这两人不是纪师,非要和我计较个高低。现在看看,那一箭是谁射的?”

    那个自称身经百战的捕快仰起头,往观远阁顶看了看,也不知是否看见了什么,只是啧啧了两声,“纪师不愧是纪师,这么多年了,始终都守着暮秀村的规矩。”

    “毕竟当初可是他们自己说好了的,有始有终。”宁丹桐微微一笑,取下背负的长琴,“丹桐离乡多年,至今仍是信着这个道理。”

    夏涟嘁了两声,不以为意道:“宇儿的老祖宗不还是走了?”

    “他可拦不得。”宁丹桐淡淡瞥了一眼夏涟,“倒是你,说话也太没分寸了些。”

    夏涟立马露出了大事不妙的神情,讷讷收手,往众人后头退了两步。

    庞俶轻哼一声,往安晴的方向扬了扬头:“白衣服的死了,那个姑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么在宁府住下,要么赶出去,还非得让我们杀了她不成?”归溪嘿嘿笑道,“这可不太合纪师的规矩。”

    众人站在大院之中,身后的铜柱尚染着宁龙海的血迹,而他们脸上却没有半点忧伤之色。

    而安晴,跪在一座空荡荡的棺材前头,搂着赵无安,秀眉微蹙,双眸漆黑。怀中的赵无安双眸紧闭,呼吸已渐趋细微。

    “噢哟,可别是吓坏了。”归溪刻意地耸起了肩膀。

    众目睽睽之下,安晴微微咬了咬牙,自地上撑起双脚,两臂用力内收,想要将赵无安抱起来,却终究吃了姑娘家力道不够的亏,只能勉强将他扶正,却难以以双臂将之抱住。

    安晴最后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半跪于地,将赵无安搂在怀中,看着站在面前的众人,轻轻道:“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这个暮秀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众人眼中露出惊奇之色,彼此间看了几眼,都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

    安晴却强抑着胸中翻涌的酸涩情感,一字一顿道:“暮秀村是囚笼,你们都是其中的困兽。有人是驯师,注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只能刻意让自己变得疯狂,变得奇怪,才不会被从这暮秀村中抹去。”

    庞俶悠悠地抱着胳膊,许昶负手于身后,归溪始终在疯狂地笑着,锦岚似乎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反复拉扯着自己的颈领。

    “暮秀村是个怪人的村子,这句话也没错。”安晴喃喃道,“你们所有人,都有不一样的毛病。宁龙海贪食,庞俶懒惰,夏涟忌妒,锦岚有**,归溪易怒,宁丹桐初归宁府便要房要财,贪得无厌,村中唯一的捕快也傲慢自恃……因为唯有这样,你们才能在暮秀村中生活下去。才不会如同宁家的小少爷一样,忽然消失。”

    “小少爷的消失是对你们所有人的警告,你们为之办丧,却又迎来了大家主之死,才明白之前大张旗鼓不是纪师希望看到的样子,故而对宁龙海之死毫不上心。”

    说着说着,安晴的眸中似有一抹恐慌之色逐渐浮起,但她飞快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些异样情绪,强行说了下去。

    “但是,宁龙海,是死于某人蓄意谋划,而非所谓的纪师。”

    安晴瞥了一眼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们脸上出现了些微异样的神色,僵硬,甚而是愕然。

    是了,那些人面对赵无安时,就是这样一种表情。错愕,震惊,因伎俩被揭穿而恼羞成怒,又自愧不如。

    安晴一直很向往那样的赵无安,而现在轮到她了。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赵无安是倒下了不假,但他给安晴的提示已然足够多。

    如若她不能在此时彻底撕破这个谜局,便休提拯救赵无安,更遑论离开这暮秀村。

    听见“纪师”这个名字的时候,安晴其实就已猜到了七八分。纪师者,掌纪之师。那些人手中所掌握的,必然是整个暮秀村的纪律。

    而诸如庞俶、宁龙海等人,如此放纵自己,懒惰暴食,无不是为了适应纪师定下的规矩罢了。从他们口中也不难得知,纪师亦是讲规矩的人。

    若是如此,那么对于破坏了规矩闯进来的赵无安和安晴,暮秀村当然是毫无疑问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了。

    即使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也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但安晴偏偏要讲个透彻。为了这暮秀村中苦苦坚持的所有人,为了赵无安,也为了她自己的夙愿。

    声嘶力竭,垂死挣扎,她也要为这昏暗尘世,讲出一个道理来。赵无安不就一直是这么想,也这么做的么?

    “庞俶,不是凶手。锦岚与归溪也不是。宁龙海死时,凶手一定不在宁府之中。”安晴一字一顿道,“证据是大厅里的水漏。庞俶听见宁龙海咳嗽之时,曾看过一眼水漏,时间是未时整。那个时候,许昶和宁丹桐都不在宁府之中。”

    “但那不是当时的真正时间。”

    “那天日暮时分,我去宁府大院之时,曾在水漏附近发现过一大片湿润痕迹,也就是说,水漏中的水没有尽数滴入盆里,而是溢出了不少。”安晴认真道,“这便是最大的漏洞。也就是说,有人在水漏上做了手脚,使之显示的时间延后了。看上去那是未时,其实,却只是午时前后。”

    站在她面前的几人面面相觑,眸中映出怀疑神色。

    沉默了片刻,安晴忽然苦笑一声:“无人应和,我一个人讲着很尴尬啊。”

    “说说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庞俶抱起双臂,脸上满是狐疑之色。

    安晴咳了两声,无奈地冲她报之一笑,续道:“以冬日储藏在地窖之中的冰块置于水中,用两根绣花针刺入底部,使之沉入漏壶水底,便可使水位上升。更重要的是,正午一过,南方气候炎热难忍,冰块自然融化,便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凶手正是以冰块为道具施了个障眼法,使得壶中的水位提前升到未时的线上,才会让熟睡之中的庞夫人误以为那时已到了未时。”

    “但是,无论未时还是午时,宁龙海确实都曾出现在正院中过。从观远阁坠下一说,则是无稽之谈。”

    安晴的视线透过众人身影,望向那根矗立在地上一尺多高的铜柱。

    “他死得极为有趣,甚至可说是自行跌落,却又不折不扣是凶手的做为。而宁龙海在死前,真正所呆的地方,是这座灵堂的屋顶。”

    赵无安曾让安晴上屋顶看看,那个时候安晴尚且不知他何意,然而此时回忆起那根被压在宁龙海身下的白绫,再加上当日老郎中院中,小宇儿手里那块不知从何而来的木条,安晴便恍然大悟。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连通了起来。

    “自观远阁下至院中不久,宁龙海就被下了迷药迷倒。而后凶手将之带到后院,扯下一根白绫,自他一边腿脚和袖口中穿入,又自另一边穿出,中段,则挂在了这根铜柱之上。”

    安晴抬起头,看了看灵堂的屋檐,如魔怔了一般,马不停蹄道:“之后他便扯着白绫,将宁龙海的身体搬上屋顶放好,有用两根木越过屋脊搭在白绫上将之固定。白绫约四丈长,也刚好就是一个来回的距离,将之放至屋顶,显然刚刚足够,还略有紧缩。”

    “将这一切布置完成之后,凶手便离开了现场。宁龙海自昏迷之中苏醒,只消稍稍一动,身子便骤然顺着白绫下滑,头颅猛然撞上铜柱,紧接着白绫从身体中掉出,宁龙海再次重重坠地,这才在后脑勺上留下两个伤口。”

    傲慢的老捕快皱起眉头:“这都是些什么神神鬼鬼的?杀个人至于这么麻烦吗,再说了,你所说的一切,根本就不成道理啊。什么绣花针,什么木条?那些东西都在哪?”

    “当然都不见了,因为已经有人把这些东西全部拿走,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安晴淡淡道。“他设计害死了宁龙海,却要让你们所有人相信,这是那无所不能的纪师所为。他成功地转移了视线,逼得所有人欲说而不能,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的所作所为惹怒了那些纪师,从而在暮秀村中凭空蒸发。”

    “可你们都被骗了。”安晴摇了摇头,“有个人,不仅骗了你们,还骗过了那些纪师。”

    “这才是暮秀村宁府之中,所发生的惨案的真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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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