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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七弦琴动

    嫁入宁府的那一天,自迎亲的花轿上提着裙摆走下来时,庞俶透过红盖头,遥遥地望见了自己未来的夫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赶路的车夫侧身让出道路,口中道着恭喜恭喜。所遇之人脸上俱带欣喜笑容,溢耳尽是祝福之词。被大人牵着站在路边的孩子们向她投来半是好奇,半是羡慕的目光。

    忽然一声炸响,宁府前头鞭炮齐鸣,纷扰的烟尘,迷了她的眼。

    而她的丈夫,那个挺着个犹如十月怀胎般大肚子的厚实读书人,正负手站在家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第三任夫人。

    在他身边,已然长成的少年正僵硬地立着,看她的眼神之中,敌意远远多过漠然。

    她心底知道这门婚事不被村里人喜欢,只是因为宁府势大,所以无人敢跳出来唱反调。一个出身寒门、不学无术的姑娘,怎么能做朱门才子、宁府家主宁龙海的续弦之妻?

    不过庞俶无所畏惧,毅然向着宁府走了过去。无人为她引路,无人为她提裙,罩着红盖头,她脚步轻轻一迈便跨过了门槛后的火盆,引来旁人一阵惊叹。

    她心中却全无半点得意之色,只是想好好地活出一个模样来,让那些煽风点火之人都能闭上嘴巴,不再多生闲事。

    父母双亡,若不是宁龙海愿意将她纳入府中,只怕此时此刻她已在村头那座酒楼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

    对于宁龙海,她并无过多感觉,却常听闻此人的诗文在村中闻名,便是放到天下去与那些才子相较也让不得几分,只是为人贪食嗜酒,随着年纪增长,身形愈发走样,从后看上去几乎已是一座肉山。

    他的优点也好,缺点也罢,庞俶却丝毫都不关心。她知道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如何死去。自出生伊始,直到现在,她都明白,暮秀村笼罩在一些人的控制之下。村民们称之为纪师,却不知其究竟位于何处。

    他们只知道,纪师定下了一些代代相传的规矩,就刻在每座屋子的地窖之中。

    暮秀村中之人,不得扬恶行,不得存善念,不得纪师许诺,终生不可出村。若有心存正道、善养浩然之气者,杀无赦。

    便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规矩,困囿着暮秀村祖祖辈辈无数的人。他们终日惶惶于此,却连纪师的模样都不知道。

    很多人怀疑过,那些所谓的纪师是否真的存在,从而稍稍改一改自己的行为,试图挑战这些底线。

    可一旦那些真正身无瑕疵的人出现时,却又立刻死于非命。

    庞俶的父母正是不信这一点才双双暴亡,庞俶亦不信这个邪。她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不厌其烦地监视着这个村子,且无从反抗。

    所以她才嫁入宁府,想与自己的夫君一同努力,替暮秀村中之人找出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纪师,将之正法,以还整个暮秀村一个自由自在。

    在她看来,乡人交口称赞的宁龙海,正是一个足以用来挑战纪师的人。在瑕疵遍地的暮秀村,他也确实几乎全无缺点。

    不过洞房之夜,当看见宁龙海托着一大盆鸡腿走进婚房,坐在桌边大快朵颐,而全然不往她这边看一眼时,庞俶终于明白,暮秀村中无人正常。

    正常的人早就都已死了,而她极有可能是下一个。

    白日里温文儒雅,挥毫泼墨的宁龙海,在冷月红烛之下饕餮得犹如一只坐着的猪。烛火在墙上映出肥硕的影子,庞俶缩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发抖。

    她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人,那就只能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她不再出门,甚至不再下床,每日翻阅着那些早就看烂了的话本,说话也极简,只有贴身的丫鬟明白她的意思。

    饶是如此,宁丹桐前来找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我能出去了。”

    旭日未升,东方的鱼肚白里,喊着她小娘的少年已然长得玉树临风,跪倒在她的榻前,语意深沉。

    “此去约莫十年,丹彤要寻觅一番这琴中真意。”

    “琴钟?”她愣愣地问。

    清晨的空气尚有些微冷,宁丹桐自口中吐出一口白雾。

    “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宁丹桐低低道,“若丹桐这一次能够回来,或许便能知道那位琴师是谁。为村中父老,宁丹桐心意已决,虽死无憾。”

    而后宁丹桐便背着那架琴走远,消失在了庞俶的视线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追出去,再问一问宁丹桐还知道些什么。可一股莫名的恐惧??住了她,让她连下床也做不到。

    再后来,小少爷出生。添了新丁的宁府稍稍热闹了些,庞俶存了个心思,未有将这暮秀村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告诉他。而孩子也在逐渐长大,活泼而开朗,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很突然的一天,庞俶从午睡之中醒来时,才发觉床边的摇篮已经空空如也。

    自那以后,她虽然也每天午睡,却再也没有睡着过一次。包括她夫君暴毙的那一天,她其实也没有睡着。

    那人俯着身子,往水漏之中放冰块的动作,她其实也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接下来安晴都说了些什么,庞俶其实并未用心去听。前因后果,她大多都已猜到。

    却不妨碍其他人听得一脸认真。安晴那一句并非纪师所为,直接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住在宁府隔壁的,是位替人治病的老郎中,两个儿子都因造叶之战而为国捐躯,唯一的孙子也被托付给他人,一旬才能见面一次。”

    安晴抬起手指,指向身后,唐冷那座小竹屋的方向。

    “而那一天,夏涟带着小宇儿来的时候,小宇儿的手中抓着一根木条。”安晴一字一顿道,“那便是证据。用来压住白绫的木条被放在屋脊之上,而转醒的宁龙海只消稍稍一动便会坠下,木条也会因此滑落。白绫需要在铜柱上绕一圈才能回来,以这木条的长度没办法同时压住两边,所以一定会存在两根木条。小宇儿恰好捡到了一根滑到院子外头去的,剩下的一根,应该便卡在这灵堂顶上的某个角落。所以赵无安才会说,让我去屋顶上看看。”

    所有人闻言抬头,欲往那屋脊之上寻觅些什么,却碍于高度并未看见想要的东西。

    “如若是在别的地方发生此事,,凶手定然会急着赶回来清理现场,我们也不可能隔了这么久,还找得到证据。可这里偏偏是暮秀村,一切举动均能由那些自称是纪师的人来承担后果,且无人敢于追究。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大摇大摆地任其晾在屋脊之上,反正也无人会去看到。”

    “那水漏呢?”许昶问,“冰块无法沉入水底,所以你说,是借了两根绣花针吧?”

    “钢针能刺入冰身,沉重且易于隐藏。”安晴淡淡道,“但是水漏不同于屋脊,每天都会有人照拂。若是骤然被发现其中藏有绣花针,自然会引起怀疑。”

    安晴慢慢收回了手,又慢慢向前指了出去,指向人群之中那个悠悠负手而立的身影。

    “所以,当时第一个进到大厅的,其实是你吧,宁丹桐?”

    站在最前面的许昶一愣,没料到安晴会忽然如此言说,愣愣地转过头,看着宁丹桐。

    宁家的大少爷,仍旧默默地站在原地,玉树临风,面上没有一丝异样神情。众人看他的目光,则慢慢变得奇怪,乃至于锐利起来。

    “你与许昶在集市相遇,刻意错开了时间,让人误以为宁龙海死时你不在场,又提前去到大厅之中,假意问庞俶索要家主之位,实则是为了取回钢针,消灭证据。”

    回忆起那一天厅中场景,安晴又续道:“为表诚意,你特地掷琴于地,将木盒都摔得半断。这固然极有说服力,可你明明是横着手丢琴,怎会崩断琴弦?”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在琴弦之上,藏了些别的东西。一旦失力坠地,钢针便自琴夹之中挣脱出来,顺而崩断了琴弦。”

    “方回宁府,便要权要钱,还睡了府中丫鬟。你刻意彰显自身贪婪之相,就是为了嫁祸于纪师,好让众人都怀疑不到你头上去。而你的真正目的,大概就是杀死宁龙海吧?”安晴问道,“他本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又为何不惜代价,也要行弑父之举?”

    宁丹桐像是入定了一般站着,现场寂静若死,只能听见安晴深深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望着宁丹桐,在等他做一个解释。

    安晴的心脏跳得飞快,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全身上下都在拼命地出汗,脸颊更是像烧起来一般火辣辣地烫。

    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而真相揭晓前的寂静,反而最让人难以消受,只恨不得远远逃开才好。

    一旦从眼前的景象暂时逃脱,却又要面临更残酷的现实。低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的赵无安,安晴的心情又如坠谷底。

    她做到了。点出了凶手,讲明白了真相,替所有人拨云见日,可赵无安却不能在旁边鼓一下掌,甚至不能笑一下,甚至不能懒懒地轻蔑一句不过如此。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宁丹桐轻轻摇了摇头。

    他解下背上的琴,轻轻拨了一声。铮音乍响,在这幽静的庭院中回荡。

    “你说错了,大错特错。”

    “我才不是要把这件事情,嫁祸给什么纪师。”

    “我就是要把那些纪师引出来,而后杀掉罢了。”宁丹桐看着安晴,轻轻摇摇头,眼眸中带着怜悯之色。

    “我本不欲大开杀戒,至少也想放这暮秀村中活着出去几人。但既然你已如此一说,想必那些纪师非得借天时地利把我扼杀于此了。”

    他轻叹一声。

    “那么宁某不才,先行动手。”

    琴音骤响,七弦铮鸣。

    就在宁丹桐出手前的刹那,许昶一拧身形,拦在了他的面前。

第十六章 纪师

    纪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近百年来,凡暮秀村中人,无论男女老少,听此二字,俱谈虎色变,匆匆避退,不敢多加一言。

    纪师就如同一个看不见却挥之不去的梦魇,遥遥悬在暮秀村的上空,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知道纪师是谁,只知道若忤逆了纪师定下的规矩,必遭严惩,甚而付出生命。

    所以,暮秀村的每一个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离去,也不欢迎有人到来,一个庞大的村子,就这么沉默地出现在了中原大地的南方,村人各自心怀鬼胎,将自己伪装成不会得罪纪师的模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庞俶是如此为之,宁龙海是如此为之,傲慢的老捕快和恶毒的老仵作,亦是如此为之。

    却无人知道宁丹桐是如何感想。他在血气方刚之年离开暮秀村,一去十年不知所踪,却又在此时突兀回返,手上挂着自己亲生父亲的性命。

    他解下背上所负之琴,周身荡开一道令人窒息的威压,眸中神色冰冷,显然杀意已决。

    宁府灵堂屋檐之下南风悠然,融融暖意摩挲着安晴的衣袂,她却因跪得太久而双腿发麻,难以动弹,只能护着怀中昏迷的赵无安,坐在原地,无计可施。

    而挡在她与宁丹桐中间的人,却是许昶。

    就在宁丹桐周身爆发出汹涌杀意之时,许昶便已然一拧身子,挡在了安晴面前。随着他剑眉倒竖,青衣下摆骤然荡起,凛然真气向四周平铺开来。

    宁丹桐冷笑道:“都是一村中人,何必挡我替天行道。”

    “你为何要杀家主!?”许昶的声音中含着滔天怒意。

    “什么?你挡住我,就是要问这个?”宁丹桐歪了歪头,嘴角似乎有一股笑意。

    许昶沉默了片刻,安晴趁机打量了一下众人神色。站在宁丹桐身后的诸人虽都不说话,脸上却皆有惊诧乃至于惊恐之色,像是完全猜测不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这又是怎么回事?

    许昶沉默了一小会,脸上愠怒之色逐渐浓郁起来,声音也在那一刻变得深沉可怖:“家主辛苦经营数十载,才能得纪师法外开恩,将你送出这暮秀村。你却要回来杀了家主?宁丹桐,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宁丹桐哼哼了两声,翻转手中古琴,冷冽道:“我欲救这暮秀村中所有人,为此牺牲宁龙海一条性命,有何不妥?再说他当年那些布局,迎娶庞俶过门,又要我与你身份互换,无一不是拿我当了祭品,你倒能在这暮秀村中光明正大地活。”

    他语速极快且面色不变,始终只是冷冷持着古琴望向挡在面前的许昶。而许昶却被逐渐说得发怔,额尖不断有冷汗落下。

    站在宁丹桐身后的庞俶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紧张,打破了昔日用以粉饰的懒惰性子,怔怔问道:“宁丹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龙海迎娶我过门,是在布局?”

    “小娘,你看似聪明,实则太蠢了。”

    宁丹桐连一丝回头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淡淡抚着手中的琴,神色冷漠。

    “暮秀村中,除了纪师之外,还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如同普通人那般浑浑噩噩,虚伪粉饰,只求苟活下去的囚者。第二种,是如你父母那般宁死不屈,也想将这束缚给彻底挣脱开来的人。第三种,则是如宁龙海这般,阳奉阴违,暗地布局,非要将暮秀村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之人。他要达成目的,就需要第二种人,所以将你娶进了门。可惜你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庞俶愣住了。宁丹桐的话语,仿佛把她带回了新婚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乡人口中称赞不已的富秀才宁龙海,在灯下大口饕餮,影子映在墙上,像一只待宰的肥猪。

    都是计策。宁龙海娶了她,只是想以她为开路的卒子,那么就要先试一试这个卒子是否忠诚。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结婚的第二天,庞俶就懒懒地躺在了床榻上,直到日上三竿也不愿起床。

    她忽然开始意识到,宁丹桐消失的这些年里,都去了哪里。

    “那,那你……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是海浪。

    “我不过是个奴役,却取代了许昶的身份,冒充了宁府的大少爷这么多年。庞俶,我不过是你的替代品罢了。宁龙海总要有一枚开路卒子,你不够格,便由我来。这是宁龙海早就打好了的算盘。

    “那些纪师,其实就隐藏在暮秀村中。但是纪师也是人,是人就避不开生老病死,他们必然会去寻觅继任者。既然第一种人听话地活着,第二种不听话的人都死了,那么继任者,只可能从第三种人里诞生。

    “但若没有第二种人铺路,逼纪师出手,第三种人也不可能见到纪师。原本的打算是把你作为这个弃子,可你却退缩了。我们只好多花了点时间,让你的儿子来当这枚弃子。”

    灵堂下,空空荡荡的漆黑棺材之中,本该就躺着宁府的那一枚弃子。

    宁丹桐说罢,又抬起头来看向许昶,眸中满含轻蔑嘲讽之色。

    “许昶,你以宁龙海亲生儿子的身份,当了这么多年的宁府管家,难道就连一丁点都没有意识到,你的父亲,其实跟我这个仆役更亲近吗?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

    许昶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拳,面色发白,牙齿不自觉地打起颤来。他浑身气机激荡得近乎满溢,似乎下一刻就要飞身而出,直奔宁丹桐而去。

    “可你为什么要杀了他?”良久,许昶从牙缝中挤出了九个字。

    “在宁龙海的布局之中,有弃卒,有开路之兵,便也就有中坚大将。”宁丹桐悠悠道,“多年以来,你始终坦率地活着吧?却根本未遭丝毫处罚。”

    许昶面色一动。

    “宁龙海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想试试看那些纪师究竟知道多少。如果他们杀了你而宁龙海岿然不动,说不定就能挑战到那些人的底线,逼他们与我们接触。”宁丹桐淡淡道,“但是,没有。从头至尾,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没有人来找我们,也没有人去杀你。许昶,暮秀村中,唯独你是正常的,这实在是个最大的不正常。”

    望着许昶的背影,安晴也意识到,宁丹桐此言非虚。

    在一个从头至尾都畸形着的村庄中,许昶却坦率地活着。或许他有些不善辞令,情绪也莫名其妙,但至少没有什么令人深恶痛绝的弊处。与锦岚的私通,在大户人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宁龙海死时,你肯定有惊恐,却刻意压抑了下来,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在怀疑我。但你是没有勇气去揭露这一切的,你在等我被人揭发,而后再教训我一通,没错吧?”宁丹桐笑道,“你演技不错,也有忍辱负重之志,却完全入不了那些纪师的法眼,至今仍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这到底是为什么?”

    宁丹桐低下头去,眉眼低垂,浅淡道:“其实,我就是纪师。”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归溪嘶声道:“畜生!”

    她一个健步便要冲出去,却被锦岚给揪住了袖子。归溪回过头,看也不看便扇了妹妹一个耳光。

    锦岚痛呼一声,捂着脸倒地,归溪继续不管不顾地向前冲过去,却被站在前头的庞俶以一个冰冷的眼神给拦了下来。

    始终咬着牙双目血红的归溪狠狠捏了捏拳头,终究是不愿忤逆主人的意愿,只能仰天怒吼一声,以宣泄胸中的愤怒。

    庞俶扭过头去,含泪道:“我就知道,自你拜别我的那一天起,便已然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什么两位琴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你便是那位琴师吧!?”

    孰料宁丹桐只是笑了笑:“骗你们的。”

    “那天与小娘道别前,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来找我。我是自己背了一把琴,自己走出了暮秀村。无人阻拦,无人质问。我之所以会编出那样一个故事,也是因为那一日趁隔壁老郎中上山采药之时,偷偷闯进了他家的地窖,想看一看各户地窖中的刻字是否一样,结果发现了一口黄钟大吕,这才灵机一动,随口胡诌了个故事。”

    他看着许昶,轻抚琴弦,眉眼中居然浮现出悲伤神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活着,你的弟弟却死了,而且是凭空消失,死得不明不白。我杀了宁龙海,就是想逼出那些只会偷偷摸摸躲起来的纪师,想亲自问问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摇了摇头。

    “但是,没有人出现。”

    “这两个外乡人不是纪师,我也不是纪师。许昶,你也不是。自从宁龙海死后,没有任何人找上我,也没有任何人出现过,倒是隔壁那个老头子趁着夜色离开了。从头至尾,那些可恶的纪师,似乎还是隐藏在帷幕之后,任凭我们翻天覆地,哪怕背上灭亲的罪恶,也不轻易出现哪怕一小会。”

    他的目光从许昶身上移开,在安晴和赵无安那里停留了一会,而后转过身子,一一扫过站在身后的归溪、锦岚、庞俶和老仵作。

    “所以,我们还在怀疑什么呢?”

    “我离开了暮秀村,我又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杀了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诸位村中父老啊,这暮秀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有纪师了。那些不可触犯的规矩,那些令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警告,都只是一纸空文。”

    许昶蹙起眉头:“那这些……”

    “这些笼罩着暮秀村的罪恶,”宁丹桐一字一顿道,“都是出自我们自己之手。是由我们自己,当了我们自己的纪师。是由我们自己,当了我们自己的刽子手。”

第十七章 姓唐的军人

    宁丹桐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庭院陷入了一片死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个人都沉默着,眸中起雾,似在思索他方才所说的话。

    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旁观者清,也许是因为有人在她之前参破了却未将之说出口,安晴竟成了所有人当中,最先道破真相的人。

    “大家都以为的纪师其实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暮秀村的人们一直都在自相戮害,只是纪师掩盖住了他们的罪孽。”安晴喃喃自语般,将这个笼罩着暮秀村的秘密生生暴露在白日之下。

    宁丹桐没有说话,只是翘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砰!”

    锦岚替庞俶捧在怀中的金步摇脱手坠地,转瞬就化作万千碎片,仿佛丹炉倾塌,泄出一地铜液。

    而她也在那时,小脸变得煞白,摇摇晃晃后退,禁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锦岚……”许昶脸上露出些许担忧之色,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拉她一把。

    然而他刚刚迈出去一步,宁丹桐便顷刻间翻转琴身,一道由雄厚气机凝结成的杀意气劲自琴弦之上弹出,轰然袭向许昶。

    眼见杀招顷刻而至,许昶眼中精光一闪,飞快撤身后退,以化解开宁丹桐这一击。

    “宁丹桐!既然已知这村中没有纪师,你为何尚不罢休!”许昶怒道。

    “三件事。”宁丹桐将手又放在了琴上,声音清冷微苦。

    他的双手都按在琴弦之上,琴身却悠悠悬于空中,仅以一身内力外放,在琴下将之托住。

    能做出此等动作,宁丹桐的修为再不济也已到了二品,只怕能与赵无安斗个不相上下了。

    见此情形,安晴的心绪又难免沉重了起来。老郎中已然不知何处而去,似乎不会再回这愁云惨淡的暮秀村,而赵无安又不知被何人所伤,至今仍昏死在她怀中。

    无论情况如何发展,安晴都想不通,该如何死中求生,再带赵无安离开此处。

    “第一,我此行离去暮秀村,既是想试探一番纪师是否拦我,又是想在这江湖上闯荡一番,修习琴意。我去到太原聂家,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也就知道了这暮秀村的来历。”他望向许昶,“那个人的名字,叫姜彩衣。我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许昶眼中仍是迷惘神色,安晴却心头巨震。

    “你或许不记得她了,可你们其实见过面。姜彩衣她这一生想杀很多人,其中一个便是你,我答应代她行这一件义事。”宁丹桐淡淡道,“第二,这村中如今确实没有纪师了,但却曾经有过。而正是你彻底扼杀了那将死的纪师活下去的希望,从而让这成了一桩秘闻,致使整个暮秀村都陷在迷茫之中,不知真相。”

    “别说了。”许昶冷冷打断,“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第三件。”宁丹桐却不依不挠,“你便是如今潜伏在暮秀村中的几人之一。你的上头,是当今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刚才在屋顶之上出箭射杀那位白衣居士的人,便是你的同伴。你们二人在暮秀村中代行着纪师的身份,杀人作恶,天理不容。”

    “到底是谁杀了宁龙海,你还是我!”许昶怒不可遏道,“一届凶犯,还有什么脸面敢在此混淆黑白!”

    宁丹桐冷冷一笑,道:“我只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罢了。顺便一提,我也是盟主麾下的聂家派来的。你放走唐冷的事,盟主早有预料。”

    似乎这句话才真正戳中了许昶的死穴。在宁丹桐说完的那一刹那,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顷刻间就被冷汗浸透。

    他低下头去,脊背轻微地颤抖着。安晴从背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听到那仿佛从喉咙里压出来的,令人心颤的声音。

    “你给我……去死!”

    话音未落,许昶已然猛地向宁丹桐扑了过去,形如猛虎下山。

    庞俶连忙制止道:“许昶,住手,让他说完!”

    但她的命令下得太晚了。许昶已然化作了一道模糊的青色影子。二人之间本就相距极近,此前更是早有剑拔弩张之势。此刻一旦出手,只消片刻便会站至一处,不分彼此。

    宁丹桐抽身而退,不过只退了一步便停了下来。许昶赤手空拳,却如同疯狗一般对着他的脸扑了过来,面目狰狞,很快又将这一步的距离缩得更短。

    宁丹桐只是争取了瞬息之机,但便已然足够。他将硕大的古琴收至腰际,左手轻抹,右手自琴身侧面骤然发力,竟从其中抽出一把刀来。

    刀身细长,刃口处纹有稀疏火纹,颜色暗淡,仿佛染尽凡俗尘土。

    安晴的记性尚还算不错,也记得姜彩衣当年曾到过太原聂家,与聂星庐有过一段露水之缘。

    当今武林之中,除去被灭的柳叶山庄不算,太原聂家可谓是牢牢占据着天下第三大武学世家的鳌头,仅稍逊于西蜀七百剑雄与那汴梁韩家。家门尚武且刀剑枪戟皆精,宁丹桐既然在那里呆了十年,想必一身武艺修为差不到哪里去。

    而初出暮秀村之时,宁丹桐的想法却是修习琴艺。即使是从他方才那三言两语,也可看出其与姜彩衣交情匪浅。

    不过按赵无安的故事,姜彩衣出生于吐蕃,被养父带回漠北收养,养父遇刺身死之后便四处流浪,何以又与许昶有过一段相遇?

    刀光剑影乍起,一瞬间便打散了安晴本就纷乱的思绪。宁丹桐一手执琴一手握刀,拆解着许昶的进攻,周身气息鼓荡如球。

    而许昶,更像一只被逼到了末路的狼,穷凶极恶,龇牙咧嘴。他手无寸铁,仅以身法闪避着宁丹桐的刀锋,而后更加不要命地向他扑过去。

    或许是因为手中执琴的缘故,宁丹桐的刀砍得并不准,但每当许昶从他的刀影中找到破绽,想要长驱直入,撕碎他的胸口时,却又往往被琴给挡了下来。

    二人仅仅相斗了几招,庞俶便大喊道:“住手,我说了住手!”

    “一个人管我叫小娘,一个管我叫夫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宁府夫人!都给我停下来!都是一家人,把话好好说清楚,动什么手!”

    但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去理会她,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老仵作抱着袖子,不动声色地退远了些,眯起眼睛,一副看戏的心态。锦岚双目通红,泫然欲泣。

    归溪则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不知是高兴还是震惊的神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错过这二人争斗的任何细节。

    安晴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胸口中箭的赵无安至今未得到任何救治,而她对此又一窍不通,只能抱着他慢慢地挪入灵堂,缩在棺材旁边,唯恐赵无安被那酣斗的二人所伤,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昶,你还不明白吗?”宁丹桐的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宁龙海的亲生儿子,你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注定要解放村民的英雄。不同于别人,你从不展露出你的恶性。被武林盟主青眼相加,传授功力,你一定以为自己才是能够击败纪师的人吧?这些年里暮秀村中逝去的那些无辜性命,你手上又挂着几条?”

    “住口。”许昶沉着脸,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我身受盟主寄望,自然是要替这暮秀村惩奸除恶!私放唐冷是我有过,却绝无半点悔意!”

    “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宁丹桐苦笑了一声,骤然丢开长刀,双掌扣琴向前推了过去,正中许昶胸口。

    “砰!”

    许昶瞬间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灰白,如纸片般向后悠悠倒了过去。

    “盟主真是个善人吗?以他的威望,只消振臂一呼,自有无数英杰要来解放这暮秀村,又何必劳你在村中孤军奋战至此?”

    许昶的眼瞳微微一缩。

    “我从聂家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暮秀村的真相。”宁丹桐并不急着追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道,“暮秀村,最开始的确是个牢笼,关押的尽是战犯、奸细与其亲族。”

    “当人失去自由的时候,一开始会狂躁难以自抑,久而久之,却会逐渐适应这个现实,从而变得沉默、乖巧、言听计从。但他们根本就不是从内心臣服于这座牢笼,而是为了取悦看守者——也就是那些纪师,以求早日获得自由。这是每一个失去自由的人,都会想到的法子。”

    他转过身去,目光自身后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笑道:“但是纪师们可不领情。”

    “暮秀村中,你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只要不离开这个村子,就不会有人来干涉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终生不能离开这里。”宁丹桐摊开手,耸了耸肩膀。

    “所以,两相对比,答案便不言自明。在一个这样的牢笼之中,表现得太过正常的人,一定心中有着更大的野望。身为看守者,纪师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们大开杀戒,也就定下了暮秀村中这个代代相传的规矩。打从一开始,暮秀村就是一座特殊的牢笼。村民怡然自乐,却独独要遗世独立。”

    “所以呢?”许昶喘着气问。

    从被推出去的那一式中许昶已经看明白了。尽管他也算是这江湖上的佼佼者,却是注定打不过宁丹桐了。

    比起垂死挣扎,还不如把事情的真相给听个明白。这个他生活了这么久的村子,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

    “是谁设立了暮秀村,至今已不可考,但聂家主认为中原之上,只有骁勇好战的先帝才有这个胆魄。高梁河之战惨败之后,先帝心力交瘁,也就无力再管顾这远在南疆的暮秀村。纪师们只有自力更生,却不慎断在了二十年前,断在了你手上。”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许昶。“你应该清楚我的意思。”

    许昶躺在地上,四肢张开,目光呆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将雨不雨。

    “我清楚。”许昶淡淡应道。

    二十年前,宁府的隔壁,就已经住着那个姓唐的老郎中,和他的两个儿子。

    暮秀村人口极多,却只有这二人,在战争爆发之时,被征召去了前线。去时是一对兄弟,回来则成了一具残躯并一卷马革。

    姓唐的老人为照顾儿子竭尽心力,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直到将断臂上的伤口感染尽数清理完毕时,才沉沉睡去,一睡便是一天。

    那时尚是个懵懂孩童的许昶,趁着老人熟睡之时,钻进了他那小儿子的房间。一边惊诧着这人竟然少了一条手臂,他一边用自己那只在泥塘中摸爬了一天、遍布污泥的小手,试着去碰了碰伤口。

    隔了几天,传来唐家小儿子因断臂感染而死的消息时,许昶正坐在台阶上,一脸专注地垒着从屋顶上捡来的瓦片。

    宁丹桐说,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

    许昶其实也恍然大悟,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姓唐,另一位也姓唐。

    之所以甘愿违抗盟主之命,放走唐冷,许昶多半也是因为心中有所歉疚。

    “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第十八章 画地为牢,不如斩个干净

    观远阁顶那座观景台,空旷无物,仅靠墙架了张饭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倚栏而望,的确是能将半个村子都收入眼底。流水人家,山水画卷。

    闲暇无事、又确定宁龙海不会登阁的时候,白舜怀便会在许昶的准许下,偷偷来到这观远阁顶,好好喝上半壶小酒,或左黑右白地自我对弈几局。

    当然,更多的时候,白舜怀还是会持着那柄连睡觉洗澡都不离身的弓,凝神守望着整个暮秀村的一举一动。

    自幼便被告知,暮秀村中有纪师所在。也是在自幼就已笃志,不惜付出再多也要将这暮秀村的风风雨雨给挥扫干净。

    而自十年之前,遇见了云游至此的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时,少年看似异想天开的雄心壮志,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盟主传他与许昶功力,又赠他一柄百步穿杨的神弓,而唯一的希冀,只是要他为这暮秀村的未来奋战而已。

    纵然在后来的十年之中,盟主的要求越来越奇怪,白舜怀也亲手杀过人,与许昶一同偷盗过东西,却从来都问心无愧。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在为暮秀村拂去这遮天蔽地的迷雾。他自己或许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可是盟主明白就够了。

    而现在,宁龙海早就成了一具尸体,观远阁的楼阁也锁了起来。白舜怀却早已将他那张宝贝之极的黄粱弓收在身后,漫不经心撑着下巴靠在栏杆上,向下头探着脖子。

    一边遥遥俯瞰着院落中的景象,一边掰着指头细想自己的箭囊中还有几发羽箭。

    神箭手融自身气机于天地,眼中能辨万物流转、气息生灭。白舜怀虽不是此道上的天下第一,却也算排得上名号的江湖翘楚。隔着一座楼阁张望台下众生生息,于他而言当然不算难事。

    而此时此刻,他发现了两件颇为奇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烦躁地拿指头敲击着栏杆。

    一指入木三分,三指过后,栏杆凹陷一寸,他处却未有变形,似是凭空被人拔去一截。

    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眉头轻轻皱起,脸上露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

    受了他一箭的赵无安,虽然的确一头栽倒在地,直到现在也没有爬起来的样子。但遥遥望去,他那一身玄妙气机不散反聚,竟是越发充沛了起来。

    第二件事,就是那占尽了上风却一直不杀许昶的宁丹桐。按说许昶和白舜怀,都是东方连漠安插在暮秀村的眼线,本该对宁丹桐有所了解才对。奈何白舜怀此前却从未在意过这个人。

    他与许昶几乎是在同一天遇上了武林盟主,得盟主传授功力,也得盟主给予厚望,这才十年如一日不懈锻炼功,只望能有一天,在武林盟主的带领之下亲手揭开这暮秀村的疑云。

    若不是穷究真相,非要一剑劈开空荡荡的棺材,暴露宁家二少爷未死而只是失踪的事实,白舜怀也不至于出箭杀了赵无安。

    毕竟宁家二少爷是盟主亲自下令要拿,还明确说了认活不认死,白舜怀与许昶只能将之趁夜色将之掳走,交予盟主送来的信使手中。宁家既当其已死,还瞒骗整村父老摆了灵堂,白舜怀便不愿事情再生变故。

    故而赵无安劈开棺材之时,他未有任何犹豫,便是一箭出手。

    但这不知从哪个斜刺里杀出来的宁丹桐,自称也是武林盟主所御聂家而来,又说暮秀村的纪师早已死绝,只剩下心怀鬼胎的村民。算他在内,在场之人已然不少,白舜怀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若是杀了宁丹桐,到时盟主怪罪下来,他和许昶也不好交代。若是此时继续无动于衷,只怕许昶就要死在宁丹桐手里,盟主在暮秀村也将痛失一员爱将,更重要的是,身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白舜怀会很难过。

    更何况,所谓盟主麾下,只不过是这个琴师的一面之词,究竟是真是假还不一定,白舜怀要是就这么任由他动手杀了许昶,那才真是傻子。

    可他皱着眉头在这楼阁上候了半天了,宁丹桐仍是半点没有下杀手的意思,一直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倒真有几分让人恨不得抓耳挠腮的君子风度。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这个人说了半天,还是不动手?”

    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居然就响在耳畔,简直宛如呢喃,却令白舜怀心头骇然,轰然间如临死境。

    不及细看,白舜怀转手便以手作刃劈了出去,于空气之中兀自生出一道一闪即逝的锋锐白色气劲。再扭头时,却发现自己情急之中的一招只是劈到了空气。

    而观远阁顶,那张用来摆放专供宁龙海的酒食与字画的桌子之上,忽然多出了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他背靠着墙壁,双腿盘曲着,毫不在意地露出圆鼓鼓的肚皮,一手提着个牛皮酒囊,仰头往嘴里倒去清亮的酒线,一面还笑嘻嘻道:“连吐气传声都分辨不出来的杀手,还真是可爱。”

    逍遥恣意,笑如弥勒。堂而皇之占着别人的桌子饮酒,还满面春风如逢喜事。若非此人的体型尚且只能算微胖,白舜怀简直要以为他是宁龙海从阴间给爬起来了。

    光凭刚才那声自耳畔响起的呢喃,白舜怀便断定此人是个高手。然而观他全身上下,却只有腰间挎着一把短得都不及半截手臂长的斑驳胡刀,白舜怀又不禁怀疑起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来。

    无论如何,总之是小心为上。若是连自身都难保,更休说去从宁丹桐手下救走许昶。

    白舜怀一面警觉地观察着这个大口喝着酒的胖子,一边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按住了肩上东方连漠亲赠的黄粱弓。

    以他的全盛状态,若是骤然拈弓搭箭,同时后退拉开距离,便可保证箭矢在距长桌一丈七的地方射出,即便那胖子身形暴动,也难以将与他的距离缩短到一丈之内。

    心中的算盘打得稳,但白舜怀的手刚刚碰到长弓时,那胖子便不屑一顾道:“别偷偷摸摸的了,你还真当我喝得眼瞎看不见啊?东方连漠亲自来了老子我都不怵,更别说是你了好么?你并上下头那两个斗得正酣的兄弟一起上,老 胡我一只手就能撂倒。

    小动作一下子就被发现,白舜怀的表情变得像在学堂上被先生揪住了打瞌睡,摸到弓上的手放也不是,抓也不是,一时僵在那里,面露尴尬之色。

    “你是谁?”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发制人。看不穿别人的功力,也要在言语之上先抢个上风。

    “我叫胡不喜。你之前射的那个家伙,是我老大。”

    胡不喜扬起脖子,把剩下的酒都给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末了打了个酒嗝,高声道:“不是唬你啊,我和我老大,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老 胡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别人伤我老大半分。懂了没有?”

    他的音调平平淡淡,不见丝毫愠怒抑或威胁之色,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今日有幸在屋下相逢,他温了一壶好酒,给你浅浅讲一些风月旧事。

    白舜怀却听得浑身发抖,就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魔力。既然他曾发过誓要护着他的老大,那么对于伤了赵无安的自己,他岂不是要痛杀不赦?

    杀人的事,白舜怀这么多年来也干过不少,一半是为了开解这暮秀村的迷雾而惩治罪人,一半也是对东方连漠言听计从而奉命行事。赵无安是属于后者,他并未心慈手软。

    那么对于胡不喜,也不当心慈手软了。

    白舜怀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不过嘛,我现在倒是对你没什么恶意,不用太担心。”胡不喜把酒囊一丢,咧嘴笑道。

    白舜怀一愣。

    “在苗疆九死一生杀了那个杜伤泉,才知道这天地之间一品境界并不算得什么。离开之前,我和老大约好,不入一品造化境,绝不再相见。老大遇到危险之时除外。”他说着说着又禁不住笑起来,“可能是老天也舍不得我们分开,老 胡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遇了刺,赵无安身死的消息在整个苗疆传得沸沸扬扬,我本意是花半个月走遍这广南去寻他,却没想到杜伤泉留下的旧伤又发作,自己也差点把性命交代在此处。”

    他抚掌道:“还真是多亏了唐冷先生,我才知道自身经脉运转亦有不够完备之处,也知道他把江湖上最后一根‘最通天’给了我老大当做救命稻草。我能知道这些,也都是因为底下那个姓许的小子敢于违抗东方连漠的命令,放唐冷离去的缘故。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伤你了吧?”

    “因为许昶?”白舜怀试探性地问道。

    “废话!不然还因为什么,你射了我老大一箭,我还得谢谢你不成?”胡不喜忽然吹胡子瞪眼起来,“后生,人在江湖上混,还是要识点趣的啊!”

    莫名被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家伙叫了后生,白舜怀心中难免有些不爽,而胡不喜却丝毫没有自觉,仍旧得意洋洋道:“那可是最通天啊,最通天!啧啧啧,一支箭算什么,就是心脏被戳了个窟窿都能复原……不过话是这么说,事情结束之后,你他妈还是得好好给我老大送点东西致歉!”

    仿佛什么事请到了胡不喜这儿就能变得分外简单了似的,白舜怀被这跳跃的思维牵扯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几个问题同时涌出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怎么让事情结束?”他莫名其妙地问。

    “等那个姓宁的小子把话说完。”胡不喜说着,伸长两条腿,从桌子上走了下来,白舜怀一下子又浑身警戒起来,伸手摸向背后的弓。

    胡不喜都懒得理他了,百般无奈地投过去一个何必如此的眼神。

    “他自称来自太原聂家,而聂家多年来一直是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他要你和许昶在此地,应当是为了他自己能控制住这暮秀村中的人。不过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再多此一举,派一个宁丹桐过来?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意识到,暮秀村中的纪师究竟是何来历了?”

    “是何来历?”白舜怀下意识地问道。

    这也不怪他。少年自幼习武的唯一动力,便是揭开这个谜团。甚至为此不惜欺骗自己的父母,得到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武林盟主的相助。

    “是唐家。”胡不喜面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唐冷也是在离开暮秀村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始至终,暮秀村的纪师就只有唐家一架,证据便是他家地窖中的那口黄钟。而唐冷却以为东方连漠在暮秀村大布谜局,实则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东方连漠也以为多年以来暮秀村阴霾密布乃是出自唐家余孽之手,其实,也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这江湖啊,就是这样。各人画地为牢,顾此失彼,各人口蜜腹剑,心怀鬼胎。”

    胡不喜走到栏杆边上,叹了口气。

    他一气呼出便是整串南风,山呼海啸般破去灵堂之上另一条空悬白绫。细碎丝绸遍布空中,洋洋洒洒如大雪落下。

    这位一气冲斗牛的汉子拔出腰间斑驳胡刀,未有任何犹豫,自观远阁顶一跃而下,看得白舜怀目瞪口呆。

    “倒不如尽斩过去,斩他个天地清净、众生明白!”

第十九章 江湖旧琴钟

    白舜怀呆呆地望着胡不喜自观远阁顶一跃而下,空挥出手中胡刀,看似没什么威力,却以刀锋为分界,将横亘面前的无数细碎绸缎,刹那间斩做两团布球,轰然坠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那个刚才还懒懒地趴在长桌之上痛饮美酒的胖子,也自空中放任自身下坠,身形在地上投出一个硕大的影子。

    砰!

    随着一声巨响,胡不喜稳稳落在许昶与宁丹桐中间,犹如流星天降,激起了半尺高的尘土。

    宁丹桐倒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许昶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胡不喜,微微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

    看见那个胖得颇有些喜感的背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安晴的眼泪几乎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老 胡!”

    “小姑娘还真是不认生啊。”胡不喜略略撇过头来,饶有兴味地瞥了她和赵无安一眼,没一会便又自我纠正道:“不对不对,现在该叫嫂子才对。”

    安晴没能忍住,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嫂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老大他吃了武林盟主都垂涎半甲子的灵药,区区一发羽箭要不了他的命,现在只不过是在蓄意养神罢了。”胡不喜把袖子一甩,举起手中斑驳胡刀,“至于说,有谁敢在这个时候伤害老大的话,老 胡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他挑起眉头,环视了一圈面前的人,又一脸理所当然地转过身子,弯下腰跟躺着的许昶对视了一眼。

    “有吗?”胡不喜认真且大声地问道。

    宁丹桐皱着眉头退后了一步,死死咬牙。

    “嘿,别生气了,说的就是你。”胡不喜冲他点头。

    宁丹桐心下一沉。此人能做到从观远阁顶不作任何防备跃下而无伤,是连他自己都确信做不出来的举动,显然修为不浅。再加上这一身并未刻意显露却丰沛充盈的气机,手中一柄残边缺角的胡刀,更让人难以参透。

    但宁丹桐已然在宁府中人面前露出了全部的獠牙。他既然决定出手,就已经没有可以用来回头的理由。

    眼底骤然闪过一抹狠厉神色,宁丹桐决心已下,当下不再有一丝犹豫,伸手在琴弦之上猛然一拂,七弦骤然齐鸣。

    铮铮铁响,一声盖过一声,重音叠曲,密集的气劲如狂风斜雨般向胡不喜劈头盖脸弹来。

    第一道气劲还未触及胡不喜周身护体真气,宁丹桐便又将古琴向前一掷,挽起手中长刀,飞快地顶在木琴中段,灌注入全身气力,向前推进。

    沉重古琴受刀劲锋锐气意加持,疾去如风,破开之前宁丹桐所叠的一层层音障,发出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炸鸣声。

    而这个时候,胡不喜尚且还在看着躺倒在地的许昶,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像是根本感觉不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琴音音障已然触及胡不喜周身护体真气,伴随着一道刺人耳膜的嘶声,空气中骤然飘起一道白雾,相接触的地方,空气被压缩到了极致,甚而连风也扭曲凝固。

    “好机会!”宁丹桐心脏狂跳,自琴下一跃而起,高举手中长刀。刀刃因灌注气机,赤色纹路霎时金光大作,耀眼无比。

    “吴钩流霜、千秋散!”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疾电,在古琴前后穿梭,刀意凛然。

    而胡不喜这个时候才堪堪转过身子来,面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眸中的颜色轻轻一动,像是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你还真要作妖啊。”

    而后他才不急不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刀,眼神平淡得波澜不惊,与出招前的赵无安倒真有几分神似,只是身上的气机仿佛静止了一般,连一丝一毫的变动都看不出来。

    他就这么站着,淡淡看向竭尽全力向之攻来的宁丹桐,手中的胡刀未灌注丝毫气机,却自有凛然刀意。

    刹那间,天昏地暗,万籁俱寂。七弦琴的音障,刹那崩溃为万千细碎铮鸣。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想避过那稍后便会炸开的惊天巨响。安晴也连忙抱着赵无安向后缩了好几步,躲入空棺材的阴影里。

    但是那意料之中的巨响却没有到来。整片院落,从胡不喜出刀,到宁丹桐中刀到底,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或许在真气爆裂之时,的确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就在它扩散开来之前,却又被另一道真气给死死压了回去,最终就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就如宁丹桐和他的琴、他的刀,在同一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委实安静得有些不像话,本已躲得好好的安晴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又从棺材底下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想一窥院中真相。

    却一眼就望见那七弦尽断的古琴,撞在铜柱之上,而后又摔回地面,四分五裂。木材与银丝飞溅,老仵作猝不及防,给一根弹飞出来的锋利断弦割破了脸颊。

    随着扑通一声,半边脸颊沾染着宁丹桐血迹,满面惊恐的锦岚跌坐在了地上。她眼中也满是骇然神色,四肢并用地连连后退。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件完好无损的白衫。

    又过了大约四五息的时间,一声悠远的刀鸣自头顶响起。众人抬头去看时,却见宁丹桐此前所用的那炳刀,自半空之中掉了下来,笔直地插入那件白衫之中,柄部犹颤抖不止。

    满院寂然。

    只有胡不喜,仍是我行我素地吹去刀上血迹,将之在袖子上擦了擦,漫不经心地收回到袖中。

    而后他抬起头,意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诧异目光,不由侧了侧头,“我怎么感觉,胖胖的自己忽然变得受欢迎起来了?”

    本来憋着一腔感动的安晴一听见这句话,立马破功认负地笑了出来:“不会啦!你这种胖子是不可能受欢迎的!”

    “那可还真是令老 胡我很为受伤啊。”胡不喜转过身来,望向躲在灵堂中的安晴与赵无安,颇为难得地苦笑道:“罢了,身为小弟,生来就该给老大开道。”

    安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赵无安,像是怕他溜走似的。

    不搂不要紧,这么一搂,安晴便听到怀里一阵挣扎声。

    忽然有了动静的赵无安吓得她赶紧松开手,弯下腰去查看赵无安的状况:“赵无安,赵无安!你醒了?”

    “唔……我还没死啊。”

    头被枕在安晴的膝上,赵无安睁开眼睛之后的一瞬间,眼瞳就变得清明起来,只是整张脸上的表情,表明他仍处于迷惘之中。

    刚刚喜上眉梢的安晴一时又忍不住在心底担忧起来,不轻不重地弹了下他的额头:“老说这种话!以后不许说!”

    赵无安愣了愣,眼中显然还有些疑惑,但仍是点了点头。

    “好,不说,不说。”他的声音极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胡不喜这时候绕过许昶向他走了过来,一反常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老大,通天根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可让人起死回生,甚至有脱胎换骨的可能。唐冷老先生,的确是在你身上赌下了一切啊。”

    赵无安愣了半晌,又皱起眉头细细思量了好久,才颇为疑惑地问了句:“胡不喜?”

    “是我啊!老大你不会大难不死结果把老 胡我给忘了吧!”胡不喜一下子如临大敌。

    “不是,怎么哪都有你?”赵无安疑惑地眯起眼睛。

    “嗨,我这不是没离开苗疆几步就听说老大你遇刺了吗!你可能在山里头不知情,但整个苗疆可是都知道了赵无安死掉的消息!甚至连你……之前的身份也被人挖了出来,说正是因为造叶,皇帝才下决心杀了你。”

    说到后头,胡不喜很有分寸地压低了音量,甚至连安晴也听不真切。

    赵无安皱起眉头,算是弄明白了一小半,又接着问道:“唐冷是谁?通天根又是什么?”

    这倒是让胡不喜愣了半晌,他讷讷地挠挠头,道:“原来,唐老先生什么都没告诉你啊……”

    然后这一向没自觉的胖子又忽然沾沾自喜地拍了下掌,高兴道:“诶,这么说,这次岂不是老 胡我给识破了真相,揪出了凶手?”

    “你少自以为是了吧,宁丹桐明明是我给查出来的。”凶犯伏法,赵无安又安然无恙,安晴也雀跃了不少,一本正经地与胡不喜顶缸。

    听闻安晴此言,赵无安把头转向外头,见到地上染血的白衫,怔了一下,而后讶然道:“你们,杀了宁丹桐啊……”

    胡不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安晴却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赵无安不说话了。

    而这三人一沉默,场面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寂静。

    院子当中的庞俶便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把许昶给拉了起来,就要往回拽。

    而许昶显然伤得不轻,一起身便咳出好几滩血,吓得瘫坐在地的锦岚又惊叫了一声。

    “把你这些年做的事情都给我一五一十招出来……”庞俶别过头去,声音却颇有些愤愤然,“我几乎受够了这没有尽头的日子,你既然肩有担当,又为何要隐忍不言?”

    许昶断断续续道:“当初既然已经与宁丹桐互换了身份,做这宁府管家,便要认清这现实……”

    “真是废话。你是我管家,也是我丈夫的长子,优柔寡断,倒是白白断送了一条好人性命。”

    这二人离去之后,归溪也不声不响地将锦岚给带进了屋子。临走之时,她似乎饶有兴味地朝着胡不喜看了一眼,还舔了舔嘴唇。

    末了,只剩下老仵作还倚着墙角,眯着眼睛看着灵堂中的三人。

    胡不喜索性问道:“有何高见?”

    老仵作摇摇头道:“高见不敢当。老夫只是怀疑,你们究竟是谋划好了要来倾覆这暮秀村的救星,还是说,只是三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冒失鬼?”

    胡不喜来了气:“嘿呀,你这老头子,说话倒颇有几分意思啊?看不见地上插着的那把刀吗?”

    说着,就作势要把手伸进袖中拔刀。赵无安和安晴都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也懒得出手阻止。

    老仵作只是摇了摇头,面色肃重。

    “看来你们是不知道了。”他叹了口气,“也对,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江湖上曾经那段琴钟的故事呢?”

    这江湖,太不念旧。就连唐冷都被人遗忘了,更何况那把琴,那口钟。

    老仵作语意深沉,赵无安眸中则渐渐升起一抹凝重之色。

第二十章 我有遗珠不得寻

    漆黑且深不见底的洞口刚刚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安晴仍如清笛乡时那般止不住打了个颤,心头升起一丝惧怕退却之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前头的赵无安似有所感,回过头来,安晴赶紧挺起胸膛,面色肃穆,做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模样。

    赵无安扯了扯嘴角,像是想问些什么,但迟疑了一会之后,还是放弃似的摆了摆头,转身继续看向脚边的漆黑洞口。

    西侧的柴房中,忽然间亮起一道微弱的火光。胡不喜举着火把从里头走了出来,顺手关上房门,叨叨道:“我就说嘛,唐老先生再有神通也还不是个凡人,一把年纪了,起夜什么的,还能没个明?”

    而大伤初愈就生龙活虎地亲手揭翻了地窖门的赵无安,不以为然道:“他已经很多年没开过这个地窖门了。若是寻常起夜,又何须在柴房之中放火把。”

    “是哦。这么说,火把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安晴脑中灵光一闪,扣拳道。

    “差不多吧。”赵无安点点头。

    靠着墙角闭目养神的老仵作懒懒打了个哈欠,并不参与进几人的讨论之中。倒是天黑之后才姗姗来迟的许昶面露悔然神色,痛心疾首道:“若是早知真相便藏在唐家地窖之下,我又何必十年间在这暮秀村行尽恶事……”

    赵无安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若非唐冷的两个儿子都因战乱而死,你所作所为也并非毫无意义。说到底,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罢了。”

    胡不喜一本正经地跟着赵无安猛点头,而后又问道:“对了,你那个使弓箭的小兄弟呢?没来?”

    “舜怀……回去给母亲熬药了。”许昶面色暗了暗,“自从十年前见过盟主之后,他的娘亲就生了怪病,每每呕血不止,需得一日三碗现熬的灵山汤药方能好生疗养。舜怀为此曾跪求盟主半日,才得盟主每月差人送来药材。”

    赵无安哦了一声:“就是因为这个,他才甘为东方连漠肝脑涂地,甚而掳走宁龙海的小儿子也不在话下的,是吧?”

    “是。”许昶面色沉痛地答道。

    胡不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又毫无顾忌地对着许昶指指点点道:“被带走的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吧?这你都忍心?人家小子是为了救娘亲才肯替盟主卖命,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许昶忽然眉头一紧,转而朝向胡不喜,毫不畏惧地厉声道:“当然是为正道!我早受够了这暮秀村的人不人鬼不鬼,若有人能助我破开这村中阴霾,还村中父老一个世外桃源,那许昶自是甘愿以性命相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不喜怔了下,罕见地低了些声气,点着头讷讷道:“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苗子,被东方连漠利用,唉。”

    许昶自知这些年来,东方连漠也没让他少做过坏事,对于胡不喜的评判也就未做回应,只是涨红了一张脸,紧攥双拳。

    此时天色已暗,暮秀村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街上灯火阑珊,行人稀少,每个村民仍惶恐地活在假象之中,不断伪装自己,不断怀疑他人。就仿佛下午那一场惊天巨变并未发生一般。

    而赵无安等几人所在的小院,则是与宁府仅有一墙之隔的唐姓老人居所。

    按胡不喜的说法,这位其貌不扬的老郎中,其实正是数十年前蜀中唐门中人,极善药理,又精通跟踪刺杀、诡谋布局之术,当年也是江湖上传唱一方的枭雄。

    可惜,唐门的盛况,自东方连漠在漠北戈壁掀起一场十里龙卷之后,便一蹶不振。到现在,江湖上妇孺皆知的蜀中唐门,早已变成了东方连漠的唐门。而唐冷,毫无疑问是个输家。

    身为输家的唐冷却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暮秀村这么多年,这也是令赵无安和胡不喜都困惑不已的事情。

    也不知幸是不幸,离开暮秀村的唐冷遇上了正在附近如没头苍蝇般乱窜着寻觅赵无安的胡不喜,既为他治了伤,又替他指明了通向暮秀村的这条路。但关于暮秀村纪师之事,却只字未提。

    所幸事情又有峰回路转。从宁丹桐之语推断,早就在暮秀村绝迹了的纪师,正是唐冷的两个儿子。而宁丹桐伏法之后,却又是个不知来路为何的老仵作告诉他们,地窖底下藏着真相。

    胡不喜和赵无安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暮秀村之谜如此令人意想不到,他们又怎会对触手可及的真相视而不见。

    故而在胡不喜不费吹灰之力斩杀宁丹桐之后,几人稍作休息,便顺应着老仵作的指示径直来了暮秀村。

    除了早就候在墙边的老仵作之外,许昶倒是个意外之客。不过稍一细想他向东方连漠投诚的本心乃是查出暮秀村的真相,也就令人有所释怀。

    “既然火把也有了,人也齐了,那边下去瞧瞧吧。”赵无安向着地窖中探入身子,瞥见一架几已腐朽的木梯,就架在地窖的入口处。

    “让我来让我来,这梯子年久失修说不定快倒了,老大你身体还没康复,我又有火把,让我老 胡先来探路。”胡不喜殷勤地嘿嘿一笑,拦住赵无安冲到了最前面。

    望着那随胡不喜身躯扭动而颤抖着的肚皮,赵无安无奈笑道:“好。”

    反正梯子要是能承住胡不喜的体重,那他们几个人就可以绝对放心了。

    胡不喜咧开嘴巴,嘿嘿笑了笑,谨慎地扶住梯子,向下摸了过去。火把从外头探入地窖时,先忽闪了一下,而后又慢慢燃烧起来。

    走了没两步路,胡不喜就一脚踩到了冰凉的地砖。他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真的踩到了地面。以火把四下照了照,墙角有冬日存下来的冰块,正前方则矗立着一口硕大的金钟。

    “老大,下来吧,这儿没任何问题!”胡不喜冲上头喊道,“这地窖就一点点深,除开放了一口钟就几乎没别的了。”

    在上头的赵无安听了,刚要迈步下去,却又被一抹衣袂晃了眼。

    定睛再看时,却是许昶急着抢在了前面。他只能感慨一笑,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路。

    许昶面色复杂地冲赵无安道了声谢,而后攀着梯子,也走下了地窖。

    尽管地窖不深也不大,但胡不喜的火把确实没有照亮多少地方,从上头望下去仍是一片漆黑。掂量着安晴心里多半还在不停打鼓,赵无安便转过头望向仵作,神色淡然:“先生先请?”

    “我就不必了。”老仵作摇了摇头,“那东西,看过一次就够了。”

    “先生的意思是不下去了?”赵无安不动声色,拉过安晴的手。

    “不了。”老仵作淡定地否决。

    赵无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仵作的装扮。虽是春日,但南方已颇为炎热,老仵作却仍穿着厚衫马褂,还特地用一圈围巾护住脖颈,身上死气升腾。

    那股死气,是全天下所有仵作和大夫的通性,赵无安本未有多加在意。但此时瞥见老仵作脖颈上的围巾,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你是……”赵无安似有所感。

    老仵作却忽然向前挺了挺身子,脊背离开墙壁,睁大眼睛望着赵无安,浑浊的眼眸之中,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一瞬间,仿佛一道电流通过全身,拨云见日。

    赵无安恍然大悟。

    老仵作笑道:“既然你已明了,这里也就无需我再多言了。老朽告辞。”

    安晴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就明了了?赵无安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少说话。”赵无安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安晴的小手,瞬间让安晴痛得惊叫一声。

    眼见老仵作轻一鞠躬之后便欲离开,赵无安忍不住出口唤道:“先生留步!所以,唐冷老先生,肯将那品连东方连漠也求之数年而不得的灵药用在我身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离十。”老仵作轻轻点头。

    赵无安眸色一黯,别过头去低声道:“可任凭诸位如何相助,我终究不再是造叶二皇子……”

    “无妨。”老人摇了摇头,“宇文大人,一直在等你回去,无论你是谁。”

    赵无安怔了怔:“这……”

    “这就够了。”老仵作以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造叶从来都没想过称霸天下。漠北,其实已经足够美了。”

    说罢,老仵作再也不停脚步,兀自转身离去。

    南风过巷,头顶菩提树沙沙作响。

    一声悠长的喘叹自巷间传来。

    “岁尽未消少年狂。”

    “明镜几曾悬高堂。”

    “我有遗珠不得寻——”

    “赠起九州江海声。”

    赵无安怅然若失。

    安晴疑惑地歪了歪头,心有余悸道:“你不会再捏我吧……他到底是谁啊,你们认识?”

    “我不认识他,但他应该认识我。”赵无安转过身子,踏上了地窖的台阶。

    “哎?真的吗?那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你?”

    “是个太监。”赵无安头也不回。

    “太……太监?”安晴一愣,随机恍然大悟道,“对哦,他一身阴阳怪气,而且也带着围脖看不见喉结……所以他是皇宫里的太监?”

    “嗯。”赵无安嗓音清冷。

    牵着犹自站在原地的安晴,赵无安向下走去,安晴被他扯得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耸着肩膀,缩头进了地窖。

第二十一章 十四年

    二人下到地底的时候,胡不喜手上的火把都已燃了大半,昏黄的光在阴暗的地底艰难地挣扎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许昶朝着那口摆在地窖正中央的金钟探头探脑,一脸狐疑。

    终于听见了那姗姗来迟的脚步声,胡不喜往地窖的入口抬起头来,看着十指相牵着的赵无安与安晴,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就说老大怎么这么久了都没下来,原来是在上头做了什么啊,是吗?吗?”

    “什么也没做。”赵无安照例用那毫无起伏的腔调回应胡不喜的大惊小怪。

    照顾着安晴结结实实踩到了地面上,赵无安才放心松开她的手,转身环视了地窖一圈。

    的确如胡不喜所言,地窖并不大,一口金钟便已占据了不少空间。除此之外,墙角还放了些冬日储存下来,用来过夏的冰块。

    “你看,当时宁丹桐在水漏里放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冰块。”赵无安淡淡指点道。

    “嗯,我猜到了啦。”安晴颇有几分小脾气,“你不在我也是可以的呀!”

    赵无安失笑道:“好。”

    既然左右已无其他线索,赵无安的视线便挪到了正中的金钟之上。在昏黄火把照耀之下,那口巨钟闪着隐约的青金色,其上有晦涩纹路。

    “上头好像有字,但不是梵语。老 胡我肚子里没几滴墨水,肯定是看不懂啦,不过老大你说不定有机会。”

    胡不喜无所谓地一摊手,火把上头便坠了几粒火星下来,火焰也暗下去了几分。

    许昶叹道:“这可真是难上加难。在下对文字并无过多考量,只能隐约看出这不是苗疆文字,似乎是漠北一带,吐蕃或者造叶……”

    “造叶的。”赵无安波澜不惊。

    许昶一愣,暗暗吃惊道:“阁下认识造叶的字……?”

    “学过几年。”

    赵无安仍旧不动声色地牵着安晴,绕着金钟缓缓踱起步子来,目光始终注视着钟上的字迹。

    那口金钟不算大,但已有一人之高,整个倒扣在地上,寻常人想要拖动也是难如登天。

    钟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造叶文字,有些颇为晦涩难懂,甚至连赵无安也看不懂。但大部分都尚还能够猜出意思。而其中位于最顶端也是最大的四个字,则是“永御四宇”。

    “你看明白了吧。”赵无安对着安晴叹了口气。

    “不明白。”安晴老老实实承认。

    赵无安有些无奈地摁住额头:“都是自己破过案子的人了,怎么该聪明的时候还是蠢得不行。”

    然后他赶在安晴揪着他的袖子撒疯抓狂之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赵无安凑在安晴耳边,低声道:“别闹了,现在站在你身边的男人,可是命中注定的中原之主。”

    安晴心神一荡,胸口便不觉小鹿乱撞起来。

    赵无安此言固然令人震惊,但在外人注目之下忽然被他搂在怀里,更令安晴心跳不已,一时间俏脸绯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一看自己深思熟虑了许久的话并未给安晴带来预料之中的反应,赵无安微微一怔之后,也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他摇头道,“这是口造叶的钟。所以,这个村子,也是被造叶利用的。”

    他还没接下去说,站在后头的许昶便猛然惊呼出声:“什么,是造叶国利用了我们!”

    赵无安面色复杂地回过头去,望向胡不喜。胡不喜也在微微一怔之后,便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悠悠把袖中那把斑驳的胡刀往肩上一扛,啐道:“管他什么造叶还是大宋,不把人当人,还不都是一丘之貉!”

    赵无安顺水推舟地点点头道:“暮秀村的前身既然是囚困战犯之地,就必有人见缝插针,欲引以为己用。放在暮秀村底下的这口钟,便是当年造叶国送给唐家的信物。”

    “信物?”许昶低头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悟。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把安晴往身后拖了拖,淡淡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许昶眼波流转,半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深深俯下身子去:“还请先生赐教!”

    赵无安叹了一口气,“寻常人家交往送礼,也不至于送一口钟给人家。好坏姑且不论,这寓意,未免太过恶毒。”

    安晴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对啊……”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却就被赵无安给一下子扼住了手腕,凶狠得几乎毫不留情,吓得她一下子把想说的话全给噎了回去。

    “不过造叶的意思,是要送大宋王朝的终。”赵无安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字字掷地有声。

    “东方连漠掀起十里龙卷,但一人之力却终究难以颠覆整座蜀中唐门,其后必有大宋支撑。唐门受难没落,心中亦是不甘。造叶在此时递出长枝,正中了唐门的下怀。”

    “而大宋虽则借东方连漠之手,打压了一大片势头过大的武林势力,却也扶持起了东方连漠这个武林盟主。直到现在,东方连漠已然成了连大宋也不得不正视的一大劲敌。在他之外,寻常武林门派似乎都已不值一提。”

    “造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向唐门送来一口钟,让他们以纪师的身份,将这个暮秀村,罩在他们监视之下。唐门与造叶联手,一旦颠覆了大宋,必能报当年东方连漠之仇,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唐家的两个儿子,才成了人们口中的纪师,守着这暮秀村的规矩。生人勿入、村人禁出。”

    许昶愣愣地半张着嘴,疑惑不解道:“为什么?唐门早已失势,造叶若要将之扶持起来,根本不必以一届小小村落为舞台……”

    “正是因为唐门早已失势,若是在明面上扶持,必然遭人注意,从而将之一举打压下去。造叶可不愿这么做。他们联手唐门的目的,就是为击败东方连漠、翻覆大宋,留一份助力。”赵无安淡淡道,“至于为何要以纪师的名义控制这暮秀村……其奥秘就在于,暮秀村本来关押着的战犯身上。”

    “那些战犯身上有什么秘密?”

    “数十年前,大宋曾对造叶展开过一次人数达数十万的间谍入侵,从造叶处盗取了大量情报,致使在那一场宋叶之战中,造叶虽占得先机,却屡战屡败,最终被迫退守漠北一带。但也正因那场谍战,大宋在西凉三百万户,十室九空,整片河套地带,可说是因此失了根基。而那些从中叛逃的流民与探子,则有不少,被关在这暮秀村。前朝皇帝死后,这制度也因此失效,纪师们也大多返乡,却有不少被用于囚禁战犯的村落仍循着古训,不敢违例半步。”

    赵无安淡淡道:“造叶要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情报。宋人能用他们来对付造叶,造叶就敢用他们,反过来对付大宋。西凉三百万户子民,便是这场宋叶之战中,最悲惨的牺牲品。”

    许昶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双唇动了一动,却是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眸中无声泪流。

    眼见许昶这副模样,胡不喜扭过头去,叹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难过。两朝大战,又何止这三百万人遭殃。”

    许昶回过神来,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几滴泪,赶忙伸手捂住脸颊,微微躬下身去,背脊却分明地颤抖着,起皱的青衣扑簌下几许浮尘。

    “我本以为,我本以为……”

    良久,压抑的声音自地窖之中响起。安晴担心地探出头去,却仍是被赵无安给大力按着,半点都挣脱不开。她心中烦闷,不由得拿头顶了下赵无安的脊背。

    “我本以为,我能找到幕后黑手,能以自己十年来辛苦锻炼的一身功力,还暮秀村一个清平,让大伙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许昶按着脸颊,声音却在止不住地颤抖,仿佛一碗水,悠悠悬在一根钢丝之上。风来水动,令人胆战心惊。

    “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若是如此,若这竟然是我村人的宿命,那我又为何要坚持这么久……又为何要手染上无辜鲜血……”

    “你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赵无安道,“你的村人,也能就此无忧无虑地生活。”

    “但是造叶,最后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吧?”许昶仍是满面愁容,“而且,我所犯下的那些错也……”

    “你为你心中的正道,伤了人,这是事实。”

    赵无安却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而是正视着许昶的双眼,一字一句。

    “但你心有正道,这也是事实。我不知道你过去究竟为东方连漠做过些什么,但至少从现在起,你可以不必再那么去做。你可以为了暮秀村的未来,好好地努力一番。”

    “……他们不会愿意再被卷入战乱,绝对不会。”许昶坚定地摇头。

    赵无安点头,摊开双手:“这不就对了?”

    “就是就是啊!既然你有这个信心,那就护着你的村人好啦!南疆和造叶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又打不到你面前来。”胡不喜大大咧咧地猛拍了几下许昶的背。

    但许昶旧伤未愈,经胡不喜这么折腾,一阵咳嗽,险些吐出血来。胡不喜见状赶紧收手,握着胡刀讷讷道:“总之,别的你不必管。从今往后,这暮秀村可没那么多事了。好好活着吧。老大,那我们就走了?”

    “走了。”赵无安点点头。

    而后他牵过尚一脸疑惑的安晴,随着胡不喜举走出地窖,往村外走去。

    胡不喜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头,赵无安牵着安晴,并肩跟在后面。夜色深沉,天空星子寥落。

    走出去没几步,背后便传来了一个满含感激的声音:“赵大侠,胡大侠!”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二人都无奈苦笑起来。

    “他在叫谁,你吗?”赵无安问。

    “俺可不是什么大侠。老大也不可能是吧?”

    “不是。”赵无安摇头。

    “那就不是在喊咱们。”胡不喜嘿嘿一笑,“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走我们的!”

    说罢,也不管身后许昶如何呼唤,二人大步前行,将整座暮秀村甩在身后。

    安晴被赵无安拖着,虽有些不情不愿,但仍是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离开暮秀村半里之远,眼看后面已绝无可能有人跟上,安晴才一鼓作气甩脱了赵无安的手,气呼呼问道:“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在地窖里,你一句话都不允许我说?”

    赵无安没说话,胡不喜却抚着胡刀长吁短叹道:“安姑娘,这祸从口出的道理……”

    “我不要听你说话。”安晴怎会还不知道这两人穿得就是一条裤子,径直指着赵无安:“你说啊,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夜风萧瑟,四面原野无声,一棵歪着脖子的菩提树上,有夜鸦嘶鸣。

    月色之下,赵无安的侧脸近乎冰凉,却又带着一抹让安晴无比熟悉的温情。

    “有些事情,是真的不知道为好。”

    良久,赵无安低低道。

    “我离开那座王庭十四年,似乎,终于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第二十二章 故人旧白衣

    出暮秀村,向北五里,便又是一片让人心生恐惧的无垠原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千百年前,人从鸿蒙之中走出开始,面对大荒,便有了一股与生俱来的恐惧之情,徘徊于心头,挥之不去。

    一片天地任由己身驰骋,原野看似是最为自由的所在。但真正置身其中时,在偌大原野面前体会到渺小的自身,人却又会变得茫然无措起来。无关个性,这便是每个人与生俱来都会拥有的情绪。

    若是放任安晴自己在这片原野中行走,无依无靠,指不定半日便会崩溃。只不过一路行来,正是因为一直有赵无安伴随左右,千山万水,才显得有情有意。渺小,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而在他们逃出暮秀村的这一夜,安晴却头一次觉得,赵无安是如此地陌生。

    自山上名刹间相遇,清笛乡中并肩破案,赵无安始终是那个眉眼慵懒倦怠,却一尘不染的青年。

    而此时,夜风掀起白衣居士额前碎发,他身后菩提树鸣声沙沙,梢上有夜鸦呜咽。

    赵无安难得一见地卸下洛神剑匣,身子向后倒去,靠在了树干上,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望着夜空,眼眸清澈。

    胡不喜叹了口气:“老大,你这是要告诉安娃子了?”

    “嗯。”赵无安声音低沉。

    “那行吧,行吧。”胡不喜舔了舔嘴唇,眉头虽然皱着,却并未反对,“那你们先说着,老 胡去给你们望风,不用管我了。”

    说罢,他便从袖中取出那柄生锈的残破胡刀,一边兀自抛接把玩,一边悠悠地又往暮秀村的方向走出了几步,留赵无安与安晴二人在菩提树边。

    古树伫立之处地面微微隆起,形成了一个小土坡,胡不喜方才提刀下坡,便是将赵无安和安晴留在了土坡之上。俯瞰四周,旷野一览无余,向南尚能看见暮秀村不少楼宇巷陌。

    四周只剩下了赵无安与安晴二人。而赵无安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并不急着说话。

    安晴心思动了好几动,努力装出一副心沉如水的模样来,等候赵无安的解释。但任凭她如何按捺心中骚动,着急的性子总是一时半会改不掉,最终仍是忍不住率先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夜幕深沉,星辰汇聚成一条长河,洋洋洒洒地漂浮在天空之中。

    “我是造叶人,你应该猜到了吧?”良久,赵无安抛出了一个问题。

    只是个看似简单的问句,安晴却怔住了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赵无安的问题一如他的处事风格,直来直去,每一次都刚好正中靶心,精准得几乎完美无缺。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近乎无情,却在某种程度上颇对安晴的胃口。

    “不回答,那就是猜到了。”赵无安看着她。

    “嗯。”安晴觉得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既然她能猜到赵无安的来历,那赵无安想必也早就有了预料。

    “久达寺上,我曾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伽蓝。”赵无安的声音轻得如同无根的浮萍,“伽蓝安煦烈,他们这样叫我。安煦烈是造叶的皇姓,我则是造叶国的二皇子。”

    安晴张大了嘴。

    纵然她早就知道赵无安来历不简单,却也没预料到他的身份是如此不凡。一国皇子,只怕已是这天地之间,除九五至尊之外最令人心动的位子。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安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也在赵无安的预料当中。他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只是平淡地继续道:“宋叶之战,造叶暗中图谋三十年,自洛剑七死后就一直在磨刀霍霍,最终一朝猝而发难,打下了漠北平原的大片肥沃土地。却不料大宋此前早已暗中对造叶进行了数十年的谍战,开战之时,大宋对造叶国的兵力布置、粮草供给、乃至于作战方略,无一不了如指掌。”

    “于是结局也就在意料之中。造叶虽然猝然发难,占到了先机,却在接下来与大宋的战斗中屡战屡败,一路退却。最终到了砺鹰谷外,才靠着我领一支编外的奇兵阻击,将大宋军队挡在了造叶国境之外。那场战役结束后,二国议和,大宋愿弃贺兰山以南大片领土不予要还,只要求造叶派二皇子入京为人质,赐赵姓,按汉家礼法修习,直至成人。”

    一字一句,赵无安讲得是如此平淡,甚至可说乏味。但即便隔着近二十年的岁月回望,安晴也能隐约想象得到那场遮天蔽日的硝烟。

    这个故事,她其实也曾听父辈讲过。大宋惊于伽蓝安煦烈的绝顶天才,宁可以七百里河山相换,也要将之扼杀在汴梁城中。

    这不过就是两国之间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交锋,即便是写入史书,也只是供说书先生在谈国策之时讲起,聊以为一案例而已。

    但笔墨之间决定的,却是一朝的兴衰。

    “后来我起名叫赵无安。”赵无安道。

    安晴这才终于理解了赵无安名字的含义。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曾说天下无安……是要以伽蓝安煦烈的身份,要这大宋江山,天下无安?”

    赵无安不置可否,低头思忖了片刻,开口便又继续讲了下去:“造叶纵然万般无奈,但大宋兵临城下,不和便只能玉石俱焚。无奈之下,答应派人,送伽蓝安煦烈进京。那个时候,他听闻消息,便已将自己的名字改作了赵无安。”

    赵无安的叙述有了些许人称的变化,不过安晴沉浸入故事当中,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轻轻屏住呼吸,等待着赵无安接下来的话。

    因为每一个宋人都知道,伽蓝安煦烈,最后并未进京。直到今日,你在汴梁城中,就算能找到赵无安、找到胡不喜,也决计找不到一个叫伽蓝安煦烈的人。

    “行至冷州边境时,恰逢一队契丹蛮子铁骑南下。那时澶渊之盟刚订不久,盘桓在两国边境的契丹军还未尽数得到调令,军饷偶有不足时,便一如往常,铁骑南下来取。”

    “伽蓝安煦烈车驾奢华,毕竟那是一国颜面,不可轻弃。却也因此被契丹铁骑给盯上,于半路间拦道而劫。造叶派入宋境的仅是一小队护卫与大批仪仗,与精于马战的契丹人短兵相接,自是一触即溃。整支队伍,包括伽蓝安煦烈在内,尽数身死,几乎无一幸存。”

    安晴瞠目结舌:“这……”

    赵无安明明还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

    “伽蓝安煦烈没有活下来吗?”她觉得难以理解。

    “没有。”

    “可你……”安晴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无安。

    “所以我其实不是他。”赵无安淡淡道,“居漠北,赴昆仑,修洛神剑意,这都是我。负皇命,砺鹰谷拒强宋,受赵姓入汴梁,这都不是我。”

    一件件事情自安晴脑海当中闪过,长期以来赵无安在她眼中早已成型固化的那个身影在不断地模糊、重影、闪动,仿佛他一瞬之间是许许多多的人,又仿佛他一瞬之间还是他自己。

    “我出生不久便遭抛弃,是廖娘自漠北冬夜的风雪里听见哭声,救回了我。”赵无安顿了顿,“廖娘的真名叫廖筱冉,不过我和胡不喜都喊她廖娘。在漠北草原上,没有实力的人不配拥有牧地。廖娘是那里唯一有着自己牧地的女人,却从未与其他男人起过争执。大家都很敬重她,我跟胡不喜更是如此。”

    安晴怔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赵无安此时所讲的,是一个和之前她所听过的都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而一直以来作为赵无安挚友的胡不喜,也终于在故事中出现了。

    “廖娘独自一人,在漠北住了很久,大家都觉得她是在等候什么人从关外归来,却一直没有等到。胡不喜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谁知道那家伙的老爹姓不姓胡。”

    提起胡不喜,赵无安又免不得来了一句嘲弄,而后便又正色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廖娘的的确确是在等一个人,还打算用胡不喜的名字来作回应。但是,直到造叶攻进贺兰山,我与胡不喜、贺阑珊、廖娘分散之时,都没有见到她所等的那个人自关外回来。算算时间,我已有二十二年没有见过廖娘。”

    颇为难得的,赵无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黯然失意的神色,安晴瞧在眼里,心底也是没来由地一阵绞痛。

    “我被造叶铁衣军生擒,却未就地处置,而是被一路带入了都城,乃至进到皇宫,见到了造叶国的皇帝与二皇子。时至今日,我都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与我长得那般相似的人。”

    安晴并不笨,赵无安说到这里,她便已然反应了过来,双掌一拍道:“他们是想把你培养成伽蓝安煦烈的假身?”

    “没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造叶人喜欢有备无患。我能在造叶战乱中活下来,都是多亏了长相。”赵无安哂然一笑,“宋叶之战打了七年,我也就与伽蓝安煦烈一同生活了七年。这期间他主我仆,一直层次分明。但私下里,其实他待我很好、很好。我们亲如兄弟”

    他低下头,碎碎念一般地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以为除了我,漠北平原上的人都已经死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也常常垂泪。不过第二年,林大娘就带着胡不喜走入了造叶皇宫,的确是一件让我颇为喜出望外的事情。虽然相聚的时间不算长,至少让我知道了胡不喜还活着,这对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幸事。当时,造叶似乎一反对待洛剑七时的态度,而是恭恭敬敬地请林芸入宫,担任刀剑教习。我与胡不喜、伽蓝安煦烈三人一同修习,虽然一年以后胡不喜便心生叛意,从而一去不复返,但林大娘却直到逝世为止,都守在我和伽蓝身边。”

    “对了。”赵无安忽然回忆起来,“当时,在造叶皇宫中作为伽蓝安煦烈假身生活着的,其实不止我一个,柳叶山庄那个负了涂弥的张莫闲便是当中一人。造叶在海内各地寻找与皇子长相外形相似之人,但最后只有我留了下来。其他人,要么驱逐出宫,要么就地处刑,张莫闲其实还算是幸运的。”

    他一开话匣子便絮絮叨叨不止,安晴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着,替他分担这一份陈年的情绪。

    风从头顶吹过,菩提叶响。

    “天禧四年,造叶战败,两国议和。改名为赵无安的造叶二皇子车驾赶赴汴梁途中,恰遇契丹突袭,二皇子亦殉难。”

    赵无安抬起头,看着安晴,“我独自一人,撑到几乎筋疲力尽的地步,才被林大娘携洛神剑救走。从那以后,我便顶着赵无安的名号,替他在这世间生活至今。”

    “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赵无安问。

    安晴愣了半晌,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生不由己地飘荡在这江湖中,便是为了给他正名。”赵无安扭过头去,望向北方的辽阔原野。

    “伽蓝安煦烈离开造叶之日,沿途万民唾弃,皆言是他出卖造叶致使战败,而今又要长驱至汴梁寻求庇护。”

    “伽蓝安煦烈为护百姓逃生,死于契丹铁骑刀下之时,又有宋人言这是他所使的苦肉计,只为金蝉脱壳,就此逃出两朝掌控,逍遥自在。”

    “伽蓝安煦烈虽为我主人七年,却待我如兄弟。而今他虽死,我却仍活在这世间。我不害怕,也不奢求能达成他那颠覆江山的遗志。我只希望,我能让天下都知道,伽蓝安煦烈,曾为这片天下付出过一切,竭尽全力,无愧于心。”

    赵无安转而看向安晴。四目相对,眸中深意涌动不息。

    昔年习剑雪峰下,云碎金栏,远山翠障。

    而今故人旧白衣,看山河安好。

第二十三章 仇家打架

    “可是,纵然伽蓝安煦烈死不瞑目,大宋也的确在追杀着他……”

    安晴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嘴唇,不知到底该不该问出那句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要为他正名,又如何做、又能让谁听闻?便是使其声名重扬天下,又有何用?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那些陈年旧事,都是铺垫。”赵无安的声音散在风里,仿佛他自造叶一路行来,早已满身倦意。

    此时风过四野,低矮的土坡下头,胡不喜忽然警觉地皱起眉头,望向了旭日将出的方向。

    “造叶有位国相,名唤宇文孤悬,是伽蓝安煦烈自幼的太傅。当然,也是我的训师。他为太傅,也是当年的事情,先帝驾崩前,他已然进爵为国公之位,如今又任摄政。幼帝年少,他可说是造叶真正的君主。能想到在大宋腹地种下诸如暮秀村这等火种的人,也多半只有他。”

    他顿了顿,又道:“而按唐先生,和那位仵作的意思,多年以来,宇文孤悬一直在等我回去。他明知伽蓝安煦烈已死,却仍要在这江湖争斗中不惜一切保我活着,就是看中了我与伽蓝安煦烈相似的这具皮囊。”

    安晴疑惑不解:“可按你的说法,而今伽蓝安煦烈在宋叶两国俱已声名狼藉,就算能得到一具唤作伽蓝安煦烈的傀儡,于这天下大局也无甚益处……”

    赵无安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宇文国公的厉害之处。你还记得我刚刚说过,我此生大愿是什么吗?”

    “你说要,在宋叶两国为伽蓝安煦烈正名……欸?”安晴说着说着不由一愣。

    赵无安知道她已会意,轻轻眯了眯眼睛,无奈摆首。

    “我若是那样去做了,便是正中了宇文孤悬的下怀。十多年来,我之所以未曾为伽蓝安煦烈之事奔走,而选择蛰居于久达寺,便是在等待宇文孤悬的态度。若他已然放弃伽蓝安煦烈的名号,我便可无丝毫后顾之忧地替他正名。但若宇文孤悬始终紧攥着这位早已死去的造叶天才名头不放,一旦我为伽蓝正名,自己就必然陷入朝堂纷争之中。说到底,仍是在劫难逃。”

    夜色掩映下,赵无安那张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可称作酸楚的情绪。

    安晴的心思没来由地有些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让她来安慰这个永远都不会向困难低头的赵居士,似乎也不太可能。

    但是,总归是要试一试。

    毕竟赵无安在漠北、在造叶、在苗疆,也无一时不是在不断尝试,才能活下来的。

    她自小在清笛乡长大,从未体会过如赵无安这般辛酸流离、坎坷辗转的生活,但曾听乡中赴北参战过的老人描述过那哀鸿遍野、荒无人烟的景象,也觉得颇为震撼心神。

    而自幼经历征战磨难,又因洛神剑而被牵扯入这江湖纷争的赵无安,心中究竟是怎么一种情愫?

    一种可能性忽然自安晴心中升起。

    来不及细想,她向前走了两步,一头扎进了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一愣,还未来得及回应,安晴的双臂就已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决然得像是临别时的拥抱,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他不禁苦笑道:“又不是自此不再相见,抱得这么用力做什么。”

    “和见不见没关系。在久达寺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你不开心,我就要抱住你。”

    埋首在赵无安怀中,安晴奋力地拔出头,自下而上认真看着他。

    赵无安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我并未不开心……”

    “你就是不开心。”安晴一字一顿地打断了他,“赵居士,人活着,还是坦诚一点好呀。”

    她把耳朵贴在赵无安的胸膛前,听着那颗饱经沧桑却仍坚韧如初的心脏缓慢跳动,轻轻道:“你要为伽蓝安煦烈正名,你要逃开造叶与大宋对你的拘束,你要颠覆这世间罪恶。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不管那是属于你的,还是属于伽蓝安煦烈的梦想,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就跟你一起做。”

    她忽然啊了一声,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和我成亲!不然……我娘也不让我跑这么远啊。”

    成亲么?

    看着赵无安脸上逐渐出现怔愣一般的严肃神情,安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了句不该说出口的话,一下子羞涩起来,俏脸通红。

    “不,不着急的。本,本来在苗疆我这么说,是怕你又急着到处去找代楼暮云……但现在也没事啊,反正离清笛乡也还远,倒不如先回福州,去找找我兄长……”

    安晴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能看见头顶赵无安那张脸逐渐由怔愣变得僵硬,而后竟又慢慢趋于缓和,到最后唇角微翘,轻轻笑了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他低低道,“我这就带你北上,回清笛乡提亲。”

    说罢,赵无安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安晴的额头。

    想来也真是有几分奇妙。二十年来,从北到南,算得上是双脚走过足足六千里江山,却始终是孓然一身。独居久达寺十年,也因有住持方丈,及各位师兄弟在,始终不觉得寂寞。

    倒是因为下了个清笛乡,去与胡不喜重又见了一面,屡屡奇逢。在柳叶山庄外被安晴救起时,赵无安就知道,多半甩不开这个性子急躁的红衣姑娘了。

    性子急归急,女孩子家该有的细致与温婉,安晴可半点都不少。这一点,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赵无安倒的确颇有几分受用。

    娶安晴的念头,说起来,也就是在苗疆的那几日,才笃定下来的。虽说身为她兄长的安南都已被解晖所掌控,但赵无安向来不惧这些江湖巨擘。解晖也好东方连漠也罢,不过是来一战一,来二战双罢了。

    暖风袭人,头顶菩提枝新叶茂盛。

    胡不喜悠悠举着那把胡刀,走回了土坡。恰逢赵无安的唇方才离开安晴额尖不久。

    安晴赶紧红着脸躲进了赵无安怀里,胡不喜却一反常态地没做什么调侃,而是拿刀尖指了指北方,道:“很抱歉打扰了你们浓情蜜意。只不过,这幕景象,我觉得老大你该看看。”

    赵无安神色一动:“怎么了?”

    说话间,他已然向胡不喜所指示的方向望了过去。当看见大地之上那道淡薄尘土时,他也不禁一愣。

    他们身处的土坡并不高,离平地最多也就半丈多的距离,但是用以眺望却已足够。倚在菩提树上,能望见北方大约一里之外,两队江湖人士正在交战,激起一地扬尘。

    从此地望去,能看见双方的参战者当中,都是使剑的较多。只不过身着白衣、佩蓝冠的那一方麾下,俱是清一色的剑客,剑路敏捷轻灵。

    而另一边的玄袍大汉中则不乏几人使刀,刀势迅猛凌厉,剑法亦是大开大阖。一位看着已到不惑之年的男子,灰衣宽袖,负手站在最后,双目微合,袍袖无风自动。

    双方在荒野之上激战不休,彼此间意气纵横,进退都颇具章法,一看便知师出不凡。

    胡不喜点出之时,早已不知他们酣战了多久,连马匹也寻觅不见,多半是被弃置在某地,而后双方一路且战且动,才行至此处。

    “一路是灵山派弟子,看功力皆是一流,手上捏着不少灵山秘传的招式,才能与那拨使刀的战个不相上下。”胡不喜指点道,“另一边则是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刀剑双修,看样子派出来的是年轻一辈,只有站在最后头那个两袖空空的男人,有点老一辈的样子。聂家有双剑酌欢、望岳,我只盼望岳剑不要藏在这家伙的袖中就好了。”

    “能打得过吗?”赵无安问。

    “哈?老大这问题问的?怎么说也是一品高手了,二百个打不过,打二十个总没问题吧?”胡不喜摆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聂家不知深浅,先不提,那边灵山派的弟子,我老 胡若是三十招之内放不倒,这辈子都不跟老大你混了!”

    “我不是问灵山派那边,我是问那个人。”赵无安向那个灰衣宽袖的老人颔了颔首。

    “不好说。谁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啊?万一江湖上四十年未出的望岳就在他手上,那我最多也只能弄个五五开啊!”胡不喜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赵无安闻言低下头,眼中思绪翩跹。

    安晴见他颇有几分焦虑,不由也自己在一边儿思忖了起来。虽然不知这两批人为何开打,但赵无安既然没有一走了之,就意味着他们与之关系匪浅。

    安晴下意识地想到了身后的暮秀村,灵光一闪:“被胡不喜杀死的宁丹桐,就自称是聂家派来的。”

    “唉哟这又关我老 胡什么事?杀他那是替天行道啊,我很无辜的!”胡不喜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一脸无辜。

    “聂家是随宁丹桐来,要查暮秀村之事。灵山派与之交战定然有所图谋,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我去年在柳叶山庄,斩了他们门派那个实为黑云会麾下刺客的大弟子洛书剑,惹得好几人下山前来寻仇。但所幸我跑得比较快,他们应该是自那之后,便未回过山上,直到今日遇见。”

    安晴这才想起来,赵无安却是曾经与他提过灵山派之事。而胡不喜在久达寺逗留的那一夜,也与赵无安转告过那个消息。

    当时灵山派的歇脚点是在庐州,消息可说是做到了方圆百里皆知。那里离聂家所在的太原,也不算太远。

    如此说来,虽然归还酌欢剑,聂家也未必肯就此善罢甘休。姜彩衣已死,赵无安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才是。

    这几件事叠加起来,再加上不久前在苗疆轰了登云楼,虽然未曾关注江湖消息,但赵无安之名,估计已然传到了不少人耳朵里。

    也就不难解释,“那一位”居然会亲临苗疆,亲眼看着剑刺进他的胸口里了。

    虽然止住入苗的宋军,但当日赵无安倒下之时,那个年轻的大宋皇帝,曾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话。

    “再入苗疆,则代楼桑榆,命不过三日。”

    正是这一句看似寻常的话,却比无数威慑,都对赵无安更管用。但皇帝的刺杀方便逃,这来自聂家与灵山派的寻仇,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

    “看着都是来找你的,倒是自己打起来了。老大,我们要不要干脆走掉?”胡不喜提着刀问。

    赵无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不妨先帮我问一件事。”

    说着,他瞥了安晴一眼。

    “我若要成亲,则这件事不可不问。”

第二十四章 江湖,刀起,剑出

    活到聂君怀这把年纪,又坐上了如今这等高位的人,对于那些什么江湖争斗、名次高低,早就不那么在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说那是年少血气渐消,再无一剑在手纵横江湖试遍天下的傲气,那也不对。你看蜀中那个叫东方连漠的老头子,不是这么多年来都始终牢牢据着天下第一的位子,说什么也不肯放松吗?

    只是相对于个人的高低,聂君怀要考量的事情更多了太多。他肩上负着一整个家族的兴衰,或者再稍夸大一点儿,他肩上负着的,是整个北武林。

    近一甲子以来,洛剑七死了,严道活封剑不出,唯一在江湖儿女心中留下足以铭记一生的印象的,恐怕便是当年东方连漠在戈壁上掀起的那场十里龙卷。

    在许多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天才先后殒没的时代里,整座武林,除去向这个男人低头之外,再无别的选择。

    年轻的时候,聂君怀也不是没有动过向东方连漠出手讨教的意思,只是困囿于家族繁杂事务,一直未能抽得开身子,转眼就到了如今的位子。再回身去看时,才发现以一己之力去斗东方连漠,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聂家也只有随着整座武林,向那个男人低下头去。但聂家人心中,始终都存着一份独步天下的心思,北地十二月的狂风傲雪,亦吹抹不去。

    去年五月,族中嫡长子聂星庐在杭州被人谋害,贵为家传双剑之一的酌欢虽被归还,却连侄子的骨灰也寻觅不见。身为看着聂星庐自小长大的叔子,聂君怀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五月事发,六月十四日消息传到太原,二十日酌欢剑到,二十二日聂君怀便率族中二十名高手南下,直指杭州。

    可是直到八月初二,聂家人抵达杭州之时,才发现不久前还在苏杭二地叱咤风云的孟家,已因家主被召入朝领罪而一夜倾倒。树倒猢狲散,就连曾经做着一统江南大梦的天仙宗,也已易主,其下一片鱼龙混杂。

    无处问罪,聂君怀本该带人回返太原,休养生息,奈何即将从杭州出发时,却收到了来自东方连漠的密令。

    即刻带人南下,去寻一座名为暮秀的村子,搬走其中的一口钟。

    东方连漠毕竟是武林盟主,威望之高足以号令四海,再说聂家早已在明面上归附于他,被下命令也在情理之中。虽说聂家有权决定是否照做,但违抗命令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所谓江湖正道,是靠道义和情意支撑起来的圈子,任何事情,帮了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实力则是在此之外计算的东西。奈何如今聂家正是老辈渐亡,新辈未锐的时候,又痛失了倾族之力堆砌起来的少年二品聂星庐,实在不是个合适的翻脸时机。

    前后权衡,万般无奈之下,聂君怀除了从命也别无选择。带人南下,东方连漠也并未给出具体的地点,这么一找就是半年,才终于从广南路最北端摸到了这里。

    可是眼看着前面不到十里路就已是暮秀村了,半路上却被这群灵山派弟子给拦了下来。一言不合,便要开打。

    聂君怀心中也颇有几分无奈。行走江湖,讲的便是道义二字,能动口的绝不动手,这帮灵山派弟子倒好,上来也不问不说,隔着老远便是一道剑气劈来,若非聂家这边养着几位善养沉顿气劲的老道刀客,排开三柄大刀挡了去,只怕还真有几名弟子要猝不及防受伤。

    灵山派来的弟子,一共也只有二十余人,且大多年轻得很,只因猝然出手才占了个不上不下。而今聂家人也逐渐站稳脚跟,除开聂君怀外都已抽身入战局,形势一下子就变得一边倒了起来。灵山众人且战且退,聂家人也紧紧咬着不松口,向前步步平推,离那暮秀村,亦是愈来愈近。

    形势确实是一片大好,但一直冷眼观摩着战局的聂君怀却始终紧锁着眉头。

    南方,有一股大气象逼近。

    其来势虽则迅速,却掩映在夜色之下,几令人分辨不真切。而凝神投入在争斗之中的聂家与灵山众后辈,更是无一人对此有所预感。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势如虎啸,朔而不亡。

    聂君怀心头猛然一震,当即便飞身冲到战局一侧,斜过身子,正对着南方那暮秀村的方向,强起双掌。

    掌底傲然剑意激射而出,如登临山岳,一眼而万物寂空。

    铮!

    两道无形气劲相撞,于半空中撑开了一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弧状气纹,而后飞沙走石,形意惊天泣地。

    便如欲登而尚未登岸的海潮,胡不喜那抹刀意,一开始黯淡得出人意料,直冲到聂家与灵山派面前时,方才显现出那狰狞面目来。

    他本无杀心,故而这一刀当中也未尽全力,只是想先行出手,搏他们一个意想不到,好方便赵无安问话而已。

    却没想到,那灰衣宽袖的中年人,居然注意到了这夜幕掩映之下杀来的一刀,甚至冲到激斗的众人面前,将之给滴水不漏地接了下来。

    就是连胡不喜,对这一刀颇有些意外。

    刀挥出时,他人尚站在半里之外,直至被聂君怀给接下来,他与那人也还有二十几丈的距离。

    胡不喜倒是没有赶着时间继续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停了下来,苦着脸摸了摸脑袋:“这年头,一品高手还真是比白菜还不稀罕。”

    “一品?”赵无安在身后问道。

    “嗯。”胡不喜点点头,“能在一息之内掌凝剑气,阻住我那一刀而不退半步,定是一品无疑。”

    早在胡不喜提出要过来先劈一刀立威的时候,赵无安就嘱咐安晴不要向前靠近,而今他与胡不喜并肩站在一处,彼此沟通便只需三言两语,面对这近半百号人,也是浑然不惧。

    刀意刚出之时,虽然晦涩黯淡,但与聂君怀掌中剑气相触之后便骤然通胀,几乎遍及方圆一里之地。而战阵中激斗正酣的双方后辈,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望向了来人的方向。

    “来者何人?”聂君怀岿然不动问道。

    赵无安使了个眼色,胡不喜便心中了然,而后丝毫不顾及脸皮地大喊道:“你先说!谁后说谁是小狗!”

    他这一句话中气十足,声音直冲云霄,站在后头大老远的安晴都听得一清二楚,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面的两拨人,也都面面相觑,彼此议论纷纷。

    聂君怀面沉如水,顿了片刻,波澜不惊道:“太原聂家,聂君怀。”

    胡不喜眯起眼睛,哦了一声,低声道:“果然是个老一品。”

    当今江湖之上,算上新晋的胡不喜与段狩天在内,再除掉死在胡不喜手中的杜伤泉与吕全策,不多不少,仍是十七位一品高手。

    蜀中东方连漠,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天下第一,昆仑严道活也高居一品之位近一甲子之久;汴梁城中,皇帝老儿身边藏着两位贴身供奉,再加上使文圣笔的欧阳家与称霸三代的韩家刀,大宋京城共有六位一品。

    西凉贪魔殿,近日重返中原,殿主也赫然一品在列,造叶国深宫之中,也养着三位二十年前就已晋升一品的隐世高人。

    而已双剑酌欢、望岳笑傲江湖近百年之久的太原聂家,这一辈上最为杰出的二人,便是身为家主的聂白霜,与二人面前这位号称是胸藏百万刀剑的聂君怀。

    “不好对付啊。”胡不喜低声道,“望岳,就在他的袖中。”

    近二十年来,聂白霜贵为家主,已然从江湖血斗中抽身而出,端居高位,酌欢剑亦是传给了家族耗尽无数心血打造的天纵英才聂星庐,而他自己则逐渐被这座江湖淡忘。

    聂君怀却不一样。若说聂白霜主内,要为聂家大计深谋远虑,聂君怀便是主外,他如一柄锐利的剑,只顾着一往无前,为聂家披荆斩棘地开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需要考虑。

    “不要紧,我们不是来打架的。”赵无安淡淡道。

    而后,他捧起双袖,对着聂君怀遥遥作了一揖:“在下赵无安,是个居士,曾在淮西路久达寺修行。”

    聂君怀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芦中卖得什么药。对他而言,赵无安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却一时半会想不清在哪里听到过。

    这边聂家人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厢的灵山派弟子叫嚣了起来:“他就是赵无安!”

    侧目敲过去,却见那些白衣弟子一个个都是同仇敌忾怒发冲冠,像是恨不得要生啖了赵无安的肉。

    就在赵无安以为这帮灵山弟子要一股脑冲杀上来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为首的人却荡了下袖子,道:“罢了,师兄之死与他无关。都说了是个使刀的。”

    “可洛师兄与尹师兄死时他都在附近!这又如何解释!”身后立刻就有弟子大喊起来。

    “掌门说了,只杀使刀的!”为首的弟子道,“你们替尹洛二位师兄报仇心切我能理解,只是不要妄造杀孽,反生心魔!”

    “哦?对我们出手,倒就不是在造杀孽、生心魔了?”聂君怀斜着眼睛凉凉道。

    “少说废话!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私藏了段狩天!”为首之人勃然大怒,猛然一挥手中长剑,浩然剑气荡漾而出,环绕周身。

    聂君怀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倒是周身气息骤然升腾,一瞬之间杀意凛然。

    赵无安面带笑意道:“果然如此。”

    “嗯?什么什么?老大你又看出什么来了,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们口中那个叫段狩天的,在江宁斩了灵山派的尹凤箫,那些灵山弟子下山要寻的仇不是我,是他。但段狩天随我到福州之后,虽则晋入了一品,独身一人亦是难以杀回两浙路罗衣阁。他会寻求谁的帮助,也就不难猜测了。”

    “哦,罗衣阁属于黑云会,而解晖确实一直都跟东方连漠不对付……”胡不喜毕竟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所以段狩天的确是投奔了聂家?”

    “看这聂老头的反应,是**不离十了。”赵无安理了理袖子,“灵山要和聂家在此处开战的原因竟是因为段狩天,还真是让我有些意外。”

    胡不喜愣了一小会,忽然哦了一声,道:“这就是说,这中原江湖两大巨擘,终于要正式干上了?”

    “是啊,这也意味着,他们暂时都无暇管我了。”赵无安微微一笑,“而我,总算有功夫去好好想一想,怎么替伽蓝正名了。”

    “你告诉那丫头了?”

    “说了。”

    “她没什么反应?”

    “有啊,逼我跟她成亲呢。”赵无安苦笑,“今夜之事先不提,送安晴回乡,而后我去一趟汴梁。回来之后,再与她成亲”

    “入京啊。”胡不喜碎碎念道,“让人等倒是没问题,辜负了人家姑娘可就不好了……”

    “此事我今生必为,在汴梁全身而退也大有难度,所以才这么决定。”赵无安面色波澜不惊道。

    “就没想过不去做这件事?”

    “没有。”赵无安摇摇头,“伽蓝安煦烈若就这么死了,赵无安,还拿什么称作赵无安。”

    胡不喜笑:“好。”

    那边儿,灵山派又有弟子喊了起来:“你看那个胖子,用的也是刀,是不是段狩天!”

    “管他呢,今天别放一个人走!”很快又有人附和起来。

    聂君怀面色沉了下来,袍袖鼓荡,显然是出手的前兆。

    赵无安苦笑道:“你看吧,这便是江湖。由浅至深,处处伤人。”

    “俺知道,这不就是江湖嘛。”胡不喜咧嘴一笑,“狭路相逢,不问恩仇。”

    刀起,剑出。

第二十五章 洛神,琴与钟

    暮秀村外那一夜,望岳剑并未出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聂君怀与胡不喜酣斗二百七十**,看得大半灵山弟子目瞪口呆。

    至于那小部分没有目瞪口呆的,倒并不是旁观过多少高手对决,见怪不怪,而是因为自身修为过低,早在胡不喜与聂君怀蓄势之时,就已经受不住气浪冲击,昏厥在地。

    二百七十六手走毕,胡不喜收刀退步之时,赵无安掠安晴入怀,一气驭出六剑,疾冲三十余丈,当即又逼得聂君怀倒退十步,几乎下一手就要唤出袖中望岳。

    但一切终究还是在胡不喜一声狂笑之中止住了。

    “江湖浮沉,往来不息者,尔等亦半甲子余。庸庸扰扰,勾心斗角,为蝇头蜗角,又有何忙?”

    “却不知天地永寿,而走兽岁不过数十,人亦难百。”

    “何如我这一刀劈天地、碎星辰、覆日月、倒江海、尽破武林!”

    那一夜,胡不喜晋入一品造化境界。手中斑驳胡刀出鞘之时,碎尽星辰、倾覆日月。

    ——————————

    夜深,灯火阑珊,清笛乡早已陷在一片静谧之中,大多村人也都已沉入了梦乡,只余村头黄狗,半夜里还兀自发出几声吠叫。

    南国夏早,淮西的夜里却仍有些暮春寒意。起夜的安广茂披了身棉麻外裳,解决完事之后,反倒因而没了睡意,便温了一壶冷茶,在庭院之中小坐片刻。

    夜风微凉,衬着天边如水月色愈发清凉幽寂,仿佛清笛乡中永远都是这般,岁月静好安详。终老与此,的确让人心生惬意。

    想想自己当年在外征战,无数个不眠的思乡之夜,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便是家乡的这一轮月亮啊。

    而今圆月依旧,安家这座紧挨着衙门的小小院子,却寂寥了不少。

    人到半老不老之时,尚未来得及享到膝下儿女成群,就得先忍受子女离散之苦。家中的那位看着没多少变化,仍是得按时喝药,一天下不了几回床,有事没事就拉着安广茂劈头盖脸地唠叨来出气,安广茂也得好脾气地应和着。

    其实那位每到夜里,睡着做梦的时候,总会呓些子女之事。安广茂听在耳中,也只能当做没有听见,留自己这位夫人自己去化解那些难言的不舍之情。

    夫人虽然身子弱,但心地却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为坚实的。早年长子初显戍边之志时便大力支持,二儿子言读书升官无用,宁可去海上讨日子,夫妻俩点着长灯商量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任由孩子放手去做。

    到了现在,就连一直都缠着他们说这说那的小女儿,也跟着江湖上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高手远走高飞。原本热闹的安家小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不过饶是如此,夫妻二人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安家的儿女,便是敢想敢做,江湖庙堂来去自如,才不愿受那世俗拘束。

    安家的一对夫妻是这么做了,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是这样去做,为人父母的便有了儿女成材的欣慰之情。因而除了这偶尔的一丝落寞,安广茂倒还真没感受到多少中年之苦。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三下,再三下。

    捧着热茶的安广茂尚以为是自己错听了风吹石走,愣着眼睛望向门扉,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门在停顿了几息之后,却又响了三下,不快不慢,声音与之前一模一样。

    这下却是再也装不得糊涂了。安广茂放下茶盏起身,走向门边,心中径自盘算着有谁会在这三更半夜来敲安家的门。

    俩夫妻一世为人俱是端正自在,在乡中名望颇高,不做亏心事,半夜自然也不怕鬼敲门。

    安广茂沉着脸拉开院门,却在见到门前那一袭白衣之时,生生愣了神。

    许久不见的白衣居士正负着暗红剑匣站在门外。他面色寂然,风尘仆仆,怀中打横抱着个熟睡的红衣少女。

    “安提辖。”

    多日不见,但赵无安打招呼的方式并未改变,仍是简洁至极。

    安广茂又生生呆了两息,这才如梦初醒般猛然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讶然道:“是赵居士啊。你从苗疆回来了?小女这是……”

    “她只是睡着了,无碍。”赵无安摇摇头,伸出双臂,便想将安晴往安广茂怀中送去。

    安广茂连忙让开身子关切道:“这么晚了,一定跋涉了许久,未曾歇息吧?快来喝两盏茶水,好好睡一觉。赵居士不必拘泥,将此处当做自己家即可——”

    “不了。”赵无安摇摇头,“我只是送安晴回来而已。”

    安广茂一怔,一时不知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望着安晴的睡颜,心头又悄然爬升起一份忧心之情。

    女儿毕竟与这居士在外飘荡许久,未曾修书回家,究竟是何情况,他这个当爹的也是两眼一抹黑,一概不知。而赵无安深更半夜出现在安家院前,却言要送完安晴便走,未免有些令人生疑。

    但尚未等安广茂将那长篇大论的腹稿打完,赵无安便已看出了他的担忧,淡淡道:“无安以性命相保,令千金未有纤毫之伤。”

    此言出自赵无安之口,安广茂倒是不必太过怀疑那真实性,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仍是面色沉肃道:“既然亲自送小女回来,赵居士又是要去往何处?小女定然思君,何不歇息一段时日再走?”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良久,向着安广茂微微低了低头,眼底竟是罕见的愧意。

    “无安,不敢见她。”

    安广茂皱起眉头,心中不妙的情绪愈来愈浓:“何意?”

    “我答应她,回了清笛乡,便向您与夫人提亲,迎娶安晴。”

    赵无安沉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但就在将离苗疆之时,偶发奇事,使我知道,这天下还有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关键是现在若不做,将来便再也不会有可能去做。”赵无安叹道,“只是此事极为凶险,我一旦去了,便很难再全身而退。我,并未对安晴如实相告。”

    “这……”圆滑世故如安广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无安。自己的女儿向来直来直去,想想也不会喜欢撒谎的人。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骗了她的是赵无安,就连安广茂,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指摘这位来历不明却心怀正道的居士。

    “离清笛乡三里之时,我弄晕了她,料到您歇息未熟,所以才半夜前来叨扰。若是打搅到了雅兴,无安赔个不是先。”赵无安微微一鞠躬。

    安广茂愕然:“你是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

    “儿女尽漂泊在外,当父母的,怎么会睡得着。”赵无安善解人意地轻轻笑了笑。

    安广茂一愣,哭笑不得道:“赵居士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不过想想,自己虽是如此,家中那位倒还真不一定惦记。瞧她每晚那鼾声连天的睡相,只怕是赵无安在外头把门敲裂了都听不见。

    千人千相。安广茂不过也是芸芸众生的一毫罢了。

    “不过赵居士,此举说来是为小女着想,只怕小女倒是不一定乐意……”安广茂字斟句酌地说着,却没想到赵无安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苗疆这等凶险之地,我都已带她去了,您难道还觉得是我不够胆大吗。”

    安广茂一愣。

    “我要去汴梁。”赵无安道。

    安广茂愣愣道:“汴梁啊,国都的确是林大水深……”

    “汴梁有很多想要我性命的人。而且有六位一品高手盘踞,实在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赵无安淡淡道,“但是,骗了安晴,也是我的错。”

    他将安晴交到安广茂怀中,伸手到背后,卸下了剑匣。

    安广茂难免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女儿的脸。多日未见,女儿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不少,身子骨也愈发轻了几分,只是那沉沉的睡脸,仍旧安详地宛如清笛乡中旧梦。

    安广茂正沉浸在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绪中时,忽然听见一道沉雄剑鸣。

    而后,清笛乡的三更夜里头,骤起一道凛冽气劲,宛如风暴般侵袭过十里长亭。淮西三月暮春,却有万花漫卷长天。

    风卷残花,漆黑的夜色,昏黄烛火灯影里头,白衣居士持剑而立,衣袂随风飘摇,长发乱舞。

    而他手中五尺长剑,自肩头斜拄于地,沉雄剑鸣与清冽剑意一同散在这静谧的清笛乡上头,便如这位居士的影子一般亲密无间。

    “这柄洛神赋,我赵无安,赠予安家人,权当是提亲的彩礼。”赵无安慢慢道。

    安广茂一时怔在原地,喃喃道:“赵居士,这……”

    “安晴她知此剑珍贵,便如我身家性命,安提辖但请收下,绝无戏言。”

    “无安若能自汴梁活着回来,必娶安晴为妻。此亦绝非戏言。”

    ——————————

    唐门三月的风,仍是带着丝丝凉意,宛若刀锋一般,切割着人的脸颊与手背,在上头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痕迹。

    莫稻的手心之中,却已比一月之前多出了无数道伤痕。其中有刀伤剑砍,有磨破的皮,也有自己使刀不慎而留下的裂口。他愣愣握着那把本不属于他的断海刀,凝望着面前的百尺吊桥。

    临仙石上,岳知书一袭青衣翩跹,巧笑嫣然。

    而吊桥的另一端,柳停雷持双刀而立,面冷如霜。

    东方连漠似仙人般端立于不断汹涌流动的瀑布之上,沉声道:“开始吧。活着的那个,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莫稻忽然不能自扼地喊了一声:“为什么要这样!”

    柳停雷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拔刀而出,步伐稳健地走上吊桥。

    瀑布顶端,东方连漠笑道:“为什么要这样?江湖沉浮,有什么事情,是你说不做便不用去做的?”

    岳知书像是赞同似的,轻一拂袖,奏响身前檀木古琴。

    ———————————

    清冷长剑毫无颤抖地一刺一收,便带出一串凄厉血花。

    残眉悠悠地鼓起了掌:“不错。这是第九十八个了。离舵主给你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身着染血道袍的小道姑面不改色地甩去剑上血迹,冷着脸,僵硬道:“下一个是谁。”

    “你的师兄。”残眉笑意瘆人,声音更是带着股遮掩不住的揶揄之意,“顾问墟。”

    涂弥的肩膀,忽然狠狠地颤了一颤。

    而那本一直都被她揣在胸口,由大师兄亲自题字的清心诀也掉了出来,砸在面前尸体的胸口之上,轻点染几滴炙热鲜血,望着莫名可笑。

    “为,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残眉故作吃惊地扭了扭脖子,“舵主的命令,你何须去问为什么?他该死,仅此而已。他若是死了,你便能救出你的师父,这样不好吗?”

    “……”涂弥咽了咽口水,极力遏制住瞳中满盈的泪水,“我视他如长兄。”

    “这样啊。”残眉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毫不留恋地离去。

    “那你自己决定咯。”

    涂弥孤身站在苍野草房之中,身前倒着具尚温热的尸体。

    屋外,血色夕阳,遥遥传来一声钟鸣,却不知为何人而奏响。

    (琴钟篇 完)

情若有知篇 第一章 昆仑雪

    对顾问墟而言,寻道坡上那场千秋雪,一下便不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他十三岁下到三十岁,从和风微雪,下到铺满昆仑。

    那是天禧四年的冬至日,晨光方从树梢的罅隙中透出一点微曦,便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身负深红剑匣,自寻道坡七百七十级石阶下踏雪而来。

    天边雁荡,顾问墟拄剑山门前,一袭崭新的内门弟子衣袍尚未剪去冗余线头,孤立于寒风之中,虽然年幼,却已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谪仙姿态。

    而那踏雪而来的女子却更似仙子。鹅黄衣袂在细雪微风中翻飞,她以一只柔荑玉手,握住了身边那名白衣少年的手腕。

    一长一幼,身着浅薄衣裳,冒着昆仑山的风雪,自寻道坡而来。他们那相牵着的双手,看似轻柔不堪一折,却又坚韧得百炼凝钢。

    道宗不喜外人上山。在前宗主御下香火旺盛的昆仑山,而今几已人丁凋零,除昆仑弟子外再难见到他人踪影。而曾经人流熙攘的寻道坡,如今也只有顾问墟一人拄剑而立。

    他并未为难这对千辛万苦才抵达昆仑山脚下的男女,微微侧过了身子,恭敬作揖道:“宗主有请。”

    严道宗,严道活。居于昆仑山中,封剑不出二十年。

    饶是如此,纵观这整座浩荡江湖,修为在她之上的也不过三人。凡对山下外人提起严道活三字,听者无不肃然起敬。

    而眼前的女子,却与那些山下人,都有些不太一样。

    听见宗主二字,女子那张布满倦容的脸上,慢慢荡开了一抹温馨的笑意,仿佛三月春风卷来,叶盛花繁。

    “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姑姑她,是否还记得我。”那女子如是说着,如释重负地卸下了肩上的剑匣。

    顾问墟怔住了。久居昆仑,外人寥寥,他一直心如止水。而这如天仙下凡一般自寻道坡上而来的女子,却如一道温柔剑气,劈开了少年心中尚懵懂的情愫。

    就此山海难阻。

    他下意识地上前,想要为她接过那沉重的匣子。那女子却恰到好处地收回了手,仍是笑意浅淡,柔柔道:“麻烦了,请带我去见严道宗。”

    恍惚间,顾问墟只觉得怅然若失。甚至连后来洛千霞内力顿失,倒在他怀中时,顾问墟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只能依稀忆起寻道坡前那嫣然一笑,恨不能让人折剑斩尽一春桃花。

    顾问墟这一怅然,便是十七年

    赵无安与洛千霞,其实只在昆仑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同样的,那也是改名为林芸的洛千霞,此生最后一段安逸的时光。

    洛神赋本是势大力沉的雄剑,非身强力壮的男子不能驱使。为报洛家血仇,洛千霞以女子之身强行驱使洛神赋,性命本就已如风中残烛,一吹即灭。更何况在大宋边境又为救赵无安,极力挥出她之境界所不及的一剑,纵有昆仑山千般灵丹妙药调理,身子也再难恢复如前。

    留给顾问墟惊艳的时光,自然也不多。

    寻道坡初见后,洛千霞便再难掩盖身上伤势,住在严道活特地为她开辟的一间小屋之中,整日卧床不起,身子却仍是一步步地越来越差。每一日严道活都会差人前去探望,送药送餐,清理屋舍。

    昆仑弟子大都将此事轮了个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始终都未轮到身为大弟子的顾问墟。

    心中有愧,顾问墟自然也不敢揣度道宗心思,一直未曾出言询问,。只是在不练剑的时候,顾问墟便会不知不觉间走到那座小屋前,再生生止住脚步。驻足凝望片刻,回身便走。

    而那个时候,他往往就能看见坐在悬崖边上赵无安。

    那时的赵无安极少言语,整日孤僻坐在云海之前,抬头凝望着昆仑峰顶终年不化的雪。只偶尔与那爱管闲事的涂弥闲聊几句。

    洛神剑匣,自那时起就背在他的肩上。

    其实,自从林芸在寻道坡前倒下那一刻起,洛神剑匣,就始终负在了赵无安肩上。顾问墟没有一时一刻见过他将之卸下。

    昆仑雪,终年不化。昆仑的人,也像是能终年不散。

    不过这一座偌大的昆仑山,终于还是散了。小涂弥非要持剑下山,去寻那早不知何处去了的赵无安。顾问墟也很快负剑下山,混迹江湖之中,却始终总与那小师妹差之毫厘,不得相见。

    再后来,只听说师尊也下了山。昆仑山没了道宗,就像没了每年冬日的纷扬大雪。

    正当顾问墟沉浸在这些往事中时,蒙住他双目的黑布被人给扯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却一下子被耀眼的天光给刺得双目生疼,连忙又将之闭上,举起双手挡在了眼前。

    而他未受到任何阻碍地举起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也不知何时没了束缚,自由自在地活动着。

    顾问墟有些吃惊。

    而后,一声脆响,砸在脚边,他俯下身子,伸手去摸,发现那竟是柄冰凉的剑。

    慵懒的女子声音自头顶响起,却让顾问墟刹那间凉意彻骨。

    “你以前一直用的剑,实在太破。也没什么玄机,让你拿那把剑打,是存心让你寻死。所以握着这个吧。”

    顾问墟难以自扼地浑身颤抖起来:“你……你想做什么?”

    这个声音他太过熟悉了。被黑云会囚禁的日子里,四肢受缚,终日不见天光,也无一人可与交流。而唯一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便是残眉的声音。

    这位据称是解晖最为心腹密使的女人,会极尽所能地折磨他。而每一次残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便会意味着顾问墟将遭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残酷折磨。

    残眉不在的时候,顾问墟就会陷入一阵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之中,任何人都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崩溃,顾问墟只能够尽到自己的一切努力,去回忆自己存在过的每一个细节,以此坚持下去。

    而这一次,残眉为了折磨他,所给的自由未免也太过夸张了,甚至还丢了柄剑在他的脚下。

    难道她不知道,昆仑弟子,手中握剑之时,心中便有三千剑气,一去不返吗?

    “不用多想了,这一次你的任务简单至极。”残眉道,“眼罩都已经揭去了,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

    说着,残眉竟然还真的像是要彻底给他自由一样,向旁边走了好几步。

    顾问墟努力抑制着内心的颤抖,挪开挡在眼前的手,睁开了眼睛。

    惨白的天光仍然让他头晕目眩了好一阵。习惯了这样的光线之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身处的仍然是之前那个铺满稻草的小房间,不过五尺见方,墙角躺着一根原本套在他脚腕上的铁链。

    残眉站在小屋的门口,将手悠悠地指向了屋子另一头:“你要做的,只是杀了她,或者被她杀掉而已。”

    顾问墟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不禁一怔。

    他看见了涂弥。手持冼心剑,一身是血的涂弥。

    而涂弥显然一早就看见了他,漆黑无神的瞳中,微微透出一丝茫然。

    “为什么……是他?”

    竟然是涂弥先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我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不过就是为了救他们而已……可是为什么,最后一个要杀的人,是我的大师兄?”

    残眉哼哼道:“谁知道呢,这是舵主的意思。”

    小屋中骤然拉出凄厉深长的剑气,自涂弥身侧而出,半息之间就已扑到了残眉面前,来势汹涌,如驱虎吞狼。

    “你说谎!!”涂弥尖叫着,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砍了过去。

    忽而有一股大力袭来,向着残眉直扑出去的涂弥脚底一滑,竟是就这么径直摔倒在了距离涂弥不到一尺的地步。

    残眉的背后响起了一个沉雄的声音:“早和你说了,不必以身犯险。悟不悟得出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刚才要是真伤了,我如何对舵主交代?”

    涂弥咬着牙,眼底透出了与个性差异甚大的坚毅神情,双手撑着地面,仰起头来,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站起身子。

    残眉冷笑道:“我只是觉得可惜。你瞧瞧他们,还沉睡在那场昆仑大梦之中,何时能醒?”

    眼见涂弥已是如此不屈,顾问墟也不禁动容道:“你不配提昆仑二字。”

    “哦,是吗?”残眉扭过头来,冰冷一笑:“但愿你在杀了你师妹之后,还能这么对我说话。”

    “我绝不会对我师妹动手!”

    “我也是。”涂弥倔强地咬着嘴唇,纤细的手在地板上抠出凹痕,手背青筋暴露,“我绝不会,伤害我的师兄。”

    “不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残眉摇了摇头,“舵主的意思大概就是,虽然你杀了九十八个人,但师尊和师兄,你只能带走一个。我们以为你肯定是更喜欢师尊的,所以就自作主张,让你来杀你的师兄咯?”

    涂弥一愣,眼底很快又泛起了不甘的情绪:“为什么!不行!他答应得好好的,我两个都要!”

    “那可真是可惜啊。人生在世,总得放弃些什么东西,对吧?”残眉阴阴一笑。

    而后,未等二人有所回答,小屋的门便轰然合上。涂弥一愣,飞快地蹦了起来,想追上那去破开那扇门,却在沉重的锁声之中化为了徒劳。

    她敲着敲着,也像是认同了什么似的松开了拳头,屋内一时静谧无声。

    顾问墟苦笑道:“连师尊也着了道啊。”

    “……嗯。”涂弥低声道,“我……杀了很多人,为了救你和师尊。”

    “你这又是何必。”顾问墟叹道。

    “我不管,我就是要救你们!别人我都不管!”涂弥着急地打断他。

    顾问墟苦笑:“小涂弥,你可真是成长了不少啊。”

    涂弥一怔,愣愣站在原地,因他这句话而出了神。

    “被黑云会所缚,也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但你居然能与他们达成这个交易,实在是有些超出我的预料。”他弯下身子,捡起了脚边的那把剑。

    “涂弥,把师尊赐你的冼心剑捡起来。”

    他俨然是命令的语气。涂弥愣了愣,听话地低头捡起了剑。

    “我这一生,空活三十载,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寻你入这江湖,而后又不知怎么,便被抓到了这黑云会中,能与你再相见,也算是种缘分吧。”

    他侧过头,眼底忽然绽放出粲然光彩:“来,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探郎剑法?”

    那一年昆仑雪峰之上,便是这一套剑法,引得卧病在床半年的洛千霞,头一次起身下地,对着白衣翩然的三个少年少女,笑靥如花。

第二章 刀斗

    仙人座下长生莲,莲断之处谓临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仙石上,岳知书埋首抚琴,纤纤十指之下,流淌出一曲扬州慢。

    浩浩飞瀑漱玉之声,盖住岳知书手下琴声,更盖住柳停雷身后啮日出鞘时那震耳刀鸣。

    他侧身解开腰间斩鸿刀的刀镡,手拖啮日长刀,一步一步踏上百尺吊桥而来。

    柳叶山庄被灭之时,柳停雷便已身怀四品功力。而后九死一生侥幸逃出扬州,又遇江湖人士一路围追堵截,功力愈战愈强。直至今日站在吊桥之上直面莫稻时,一身三品实力早已无处可藏。

    而东方连漠只是面带笑意地立于瀑顶,意味深长道:“大可肆意出刀。若有我在,这桥,断不了。”

    他脚下飞瀑碎珠溅玉,衣角却半点未湿。所有的水珠都在弹到他身边的那一刹那湮灭,连半点痕迹也未曾留下。而他周身上下,却看不出任何一丝真气的涌动。

    柳停雷的三品,在当今江湖上已可说是百里挑一,但那立于瀑顶的东方连漠,却是一品天命境界,当今江湖之中的天下第一。

    任何敢于违抗他的人,便只有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报偿。东方连漠虽甚少妄造杀孽,却也绝不会手软。饶是懵懂的莫稻,对这件事情,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不敢与东方连漠为敌,却也始终下不了伤害柳停雷的决心。

    承蒙十年照拂,若无柳叶山庄,莫稻早就死在扬州十二月的那个寒夜里,又哪里等得到今日,哪里能站在这吊桥飞瀑之前。

    刚听说他与柳停雷只能活下去一个的时候,莫稻是着实吃了一惊。自福州一路行来所做的美梦不但醒了,还碎成一地琉璃,再无转圜余地。

    这无异于再杀了莫稻一次。他心如死灰,终日缩在墙角,连那柄救了他性命的断海刀也不管不顾,随意弃置。

    岳知书每天都来,却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只是就着屋子里的铜人兀自演练一遍招式,就像完成了东方连漠指派的任务一般离开,无半点眷恋留意的样子。

    一旦不以刀意护体,莫稻的身子便越来越差,时时白日昏死,深夜方才惊醒,只能摸到手边的一盏残烛。住处的屋子是常年紧锁的,四周都是冷铁所铸的墙壁,以他的功力想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兴许是因为他的退缩惹恼了东方连漠,每日送来的饭食也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丰盛,逐渐减少到一日一餐都吃不饱的地步。

    终于支撑不住了的莫稻在墙角昏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一睡不起,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岳知书的温颜。

    “饿不饿?”她笑语盈盈。

    莫稻本想说不,但胸腹之中升起的一股空虚之感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更遑论提起思考的力气。他眨了眨空洞的双目,僵硬地点了点头。

    而后岳知书便手捧来一碗温得恰好的肉粥,拿汤匙一勺勺舀了喂他。从始至终,莫稻都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听着岳知书的温言软语,嘴唇一开一合。

    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腹之中那股饥饿感在逐渐退去,但入了口的醇厚肉粥,却味同嚼蜡,令人生厌。莫稻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奇怪的肉糜。

    “你看,活着多好呀。还有热粥可以吃,还有我在这里。”岳知书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少女独有的芬芳软香将莫稻轻轻包裹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岳知书和莫稻以往所见的那些女孩都很不一样。在他面前的岳知书永远都是笑着的,一身绿衣仿佛从来都纤尘不染,始终散发着淡淡香气。

    她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因他的身份而对之轻视。岳知书会把一些很简单的话语,颠三倒四地讲给他听。她的声音婉转犹如黄鹂,带着股摄人的魔力。

    但莫稻还没傻到以为她是真心对自己好。这个女孩是东方连漠的养女,她的一切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都不言自明。

    “但是,如果活不下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吧?”岳知书把眼睛弯成一对小小的月牙,“你看,人活着,多重要。除此之外的一切皆为虚妄。”

    莫稻木然。

    “所以我们要活下去呀,要拼尽一切活下去。”岳知书在他耳畔喃喃,“你瞧那个柳家少爷,不也是在这么做吗?若不是你,他早就在福州法场被斩,你不欠他什么,又何须问心自责?”

    又何须问心自责?

    莫稻其实也知道自己一向都惯于自责。但习惯成自然,甚而已然成了他存在于世的印痕,轻易更改不去。

    但岳知书的话,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曾经认定为生死之交的朋友;一个在偌大柳叶山庄之中,无论他是管家还是奴仆,都能与他平齐平座的公子;一个能在他重病缠身时替他打理起整个山庄的内务,还在百忙之中抽空为他送来一碗热粥的兄弟;一个自言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放弃,最终却甘愿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服毒自尽的可怜人。

    人命如草芥,罗印生偏偏不信,却又偏偏以身试法。

    既然早就决定了要为他活在这世上,莫稻又怎能再走罗印生的老路。

    纵然此生走过的是斑斓血路,也绝不能再心生丝毫犹豫。

    喝完那碗热粥之后,莫稻第一次自愿地捡起断海刀,走到了铜人面前,尝试挥砍。他的动作着实笨拙,一柄以灵巧见长的短刀,在他手里却僵硬得像是根攻城木。

    在旁观摩的岳知书噗嗤一笑,而后走上前来,耐心地从握刀手法开始,一点一滴地教。

    莫稻学得很认真,但进展实在不快。他天资本就不甚聪颖,甚而还有几分愚钝,岳知书也不能算是一位良师。饶是他每日起早贪黑,半个月的时间还是一晃而过。

    转眼,就已到东方连漠所约定的吊桥决战。

    柳停雷将啮日刀举过头顶,欲对着莫稻当头劈下时,莫稻才堪堪回过神来,自鞘中手忙脚乱地抽出断海刀。

    一座百尺吊桥就这么沦为无用。因为接下来的战斗,莫稻始终都被柳停雷死死地压在了吊桥边缘。

    吊桥窄小,对短刀断海而言是绝佳的战场,却极不利于啮日刀的旋转与挥砍。柳停雷未有任何犹豫地冲桥而来,莫稻却把宝贵的备战时间用于了发呆出神。

    果然,自始至终,他都不能算是个厉害的人。厉害的人,应该像柳停雷这样,把活下去的机会紧紧握在手心才是。

    啮日刀一斩便不歇,柳停雷如同魔怔,狂风骤雨般地砍下无数雄浑刀气,每一刀都足够要了莫稻性命,却都偏偏被莫稻舞着断海刀,险之又险地挡了下来。偶有几道斩中他身体的刀气,也在触碰到莫稻衣角的那一刹便被削去九成力道。

    莫稻也讶然于自己竟然能够跟上三品高手的速度。柳停雷的刀虽然锋利,却势大力沉,舞起来颇有几分笨重之感。莫稻凝神观望他挥刀手法,竟然次次都能从柳停雷肢体细微举动之中看清刀势的来去路数,从而得体应对,不落下风。

    约莫拆了三十余招,柳停雷攻势突变。威力最大的啮日刀猛然弃置不顾,却是飞快抽出了早已解开刀镡的斩鸿刀,径直朝着莫稻的胸口刺去,动作快如疾电,不留丝毫情面。

    莫稻心下大惊,自知接不住这一刀,连忙后退,却猝不及防脚底一蹭,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险险避过了近至眼前的刀锋。

    倒地是不由自主,虽然避过眼前一刀,却几乎让自己成了活靶子。莫稻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拧身子,向一旁侧滚了过去,刚刚好闪过柳停雷的劈砍。

    下劈的斩鸿刀轻轻嵌在土里,柳停雷转过脑袋望向莫稻,眼底满是冰冷杀意。

    莫稻哆哆嗦嗦地起身,低声道:“二少爷,我本以为你会顾及家族情面……”

    柳停雷一言不发,扭身收起斩鸿,一扬手,便又举着啮日刀,向着莫稻猛劈了过来。

    而他漆黑眼瞳,仍然没有半分情感。

    临仙石上,不觉已一曲弹毕,岳知书揽袖起身,望向瀑布下方酣斗不止的二人,只觉惊风甚寒。她仰头望向仙人般立于瀑顶的东方连漠,担忧道:“叔父,这么斗下去,不知要打到何时……”

    东方连漠眼底透露出揶揄笑意:“心疼那姓莫的小子了?”

    岳知书脸上浮现出恼怒神色,别过头去,生生道:“当然不是。知书只是有些在意。柳停雷早已身死,此时便如行尸走肉,一味打下去,对莫稻又有何裨益?”

    “伤泉在南疆待了十年,搜罗来的控心蛊虽可杀人如无形之中,却往往对于心志尤为坚定者效力有限。”东方连漠并不藏掖,光明正大解释道,“柳停雷而今看似行尸走肉,为我所控,实际上只怕尚保有一丝神志。”

    岳知书皱起眉头:“既是如此,又为何还要留情……若他伤到莫稻,岂不是毁了叔父大计?”

    “这一点,可大大有意思。”东方连漠笑道,“不必担心莫稻。我已收回了数年之前在南疆种下的一粒种子。还记得那个前两天被送过来的,姓宁的小少爷吗?”

    岳知书点点头:“以他血肉所做的粥,孩儿已盯着莫稻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暮秀村中尽是能人异士,在宁龙海培养之下,那小少爷一身都是宝贝,食他血肉更甚于食天地灵气,于莫稻而言,在炼体一途上便可一日千里。”东方连漠幽幽道,“即便是三品高手的招式,在如今的莫稻面前,也变得慢到足以看出破解之法。”

    “那叔父是想要用这木偶似的柳停雷,给莫稻喂招?”

    “不单如此。”东方连漠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还想看看,这江湖上敢与聂家并称为‘南柳北聂’的柳叶山庄二少主,究竟有几分实力。”

    百尺飞瀑之下,啮日飞光,斩鸿流影。

第三章 封剑再出

    严道活封剑不出二十年,终日闭门打入定,极少出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即便是昆仑弟子,也有十之五六未曾听过她亲自训言。

    而在这位扬威天下的昆仑道宗闭关的日子里,便是由昆仑山的大师兄领众弟子习武修行。习剑坪上,常有白衣翩然,一剑西来,便是惊鸿照影,切碎昆仑漫天飞雪。

    探郎剑法,亦是顾问墟亲自教给自涂弥之后的每一位昆仑弟子,二十四式不算繁杂,变化也极其有限,却能为不少高深的昆仑绝技铺路。

    涂弥在剑道上的天赋超脱绝尘,对那二十四式探郎剑法更是直到如今都熟捻于胸,不加思索,便能信手挥泄。

    但这一次,也是六岁登上习剑坪、得顾问墟授受剑法以来的第一次,涂弥收了剑。

    顾问墟一剑斜斜点出,看似凶猛迅疾直取涂弥面门,剑锋却刚刚好在她的琼鼻前停了下来。

    “出手,杀了我。”顾问墟冷冷命令道。

    冼心剑仍在鞘中,半点动静也无。

    涂弥眼波深不见底,一字一句道:“师兄,你明知我做不到。”

    “我自被黑云会缚来此处,便早知命不由己,无须为我多过挂怀。”顾问墟轻轻摇了摇头,“我虽为昆仑山的大师兄,剑道之上却比你逊色太多。谁该活着从这里出去,不应有疑吧?”

    涂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漆黑眼底,渐泛起深邃波澜。

    兴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过严厉,顾问墟略将剑锋向后收了一寸,语重心长道:“在山上时,你总问我江湖是何物。如今你该明白了,江湖不过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地方。但这浩渺人间,锦绣山河,想来也颇有滋味。”

    说罢,他对着这位昔日最为珍爱的小师妹轻轻一笑。

    岁月如沙,已于不觉间将他双鬓墨色洗去。昔日昆仑山上一众弟子视若谪仙的大弟子顾问墟,也不过就是个俗务缠身的江湖人罢了。

    为寻涂弥下山,初入江湖,也曾一头扎进这纷繁人世之中,一颗尘心却始终未动。算而至今,也许他早在见到洛千霞那刻起,便已置身于这江湖之中,身不由己了。

    “多说无益,动手吧。”

    剑光一闪,顾问墟收剑入鞘,挺着颀长的身子站在涂弥面前,闭上了眼睛。

    他兀自摆出了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涂弥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缩在鞘中的昆仑神剑,没有半分冲鞘而出的意味。她竭力扼制住面上表情不动,却藏不住眼中万丈波澜。

    “再不快些,就没有机会了吧?”顾问墟淡淡道,“黑云会的人,可没有这么好骗才是。”

    他猜得不错。每杀一人,残眉都限涂弥在一炷香之内完成,否则便不算人数,须得再来。

    有时候,一人面对一整户山野人家,那男主人还有几分力气,能扛得住涂弥数剑,往往便过了时限。因而到后来,涂弥甚至已然上来便将剑锋指向那些缩在角落中的妇孺。了结他们,总比与人硬碰硬来得快得多,也简单得多。

    反正无论如何,这些人最后都逃不过黑云会的屠刀。而涂弥只有尽快达到解晖钦定的数字,才能减少杀孽。

    直至杀到顾问墟面前时,一颗无尘之心早已化为杀心。而涂弥,也终于在无数次单调枯燥的挥剑之中,变得逐渐冷漠起来。

    漠然地看着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失去动静,漠然地看着那惶恐乞求与绝望的神情僵硬在冰冷的脸上,漠然看着温热鲜血溅上自己一身道袍。

    她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在不顾一切地哭喊着求她停下。然而挥剑的手,始终稳健得没有一丝颤抖。

    反正那都是与她陌不相识的人,反正那些人最终都会死在黑云会手下,区别只是由谁来当这个刽子手而已。

    她也设想过与顾问墟和严道活重逢的场景。以解晖的风格,她多半会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这么一身血污地见到他们。

    她也想过,师兄必然会如习剑坪上那般,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怒骂,末了却又会揭下自己身上的道袍给她,而后将那件血衣丢去不知哪个角落。而师尊,只怕看她的眼神之中,失望会远远多过重逢的喜悦。

    而自一面以后,甚至能否再有江湖并肩,都不好言说。涂弥早已下定这个决心,只要能救他们出来,自己身陷地狱亦不足为惜。

    但这重逢的景象,与顾问墟的态度,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在她印象中,那个为人刻板的大师兄,从来都没有说过一段如此温柔的话。

    “师兄,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杀人不对。你为什么不像习剑坪上那样告诉我,我这么做是违了道心呢?”

    像是真的苦恼着一般,涂弥蹙眉轻轻问道。

    “人在江湖。”顾问墟垂眉淡笑道,“我总不能再如昆仑山上那般护着你。”

    涂弥微微一怔,眉心朱砂黯淡,染血道袍无风自动。

    她声色喑哑:“这要我如何杀你。”

    音落之时,冼心剑出鞘。

    剑光一刹之间晃了顾问墟的眼,然而剑锋却倒转,向着涂弥颈间削去。

    白衣小道姑背对窗站在午后光幕之中,瞳眸不再漆黑深沉,倒升起一股云淡风轻的情绪。

    “我可不喜欢这座江湖。”

    “不可!”顾问墟向前扑去。但冼心剑寒芒一震,剑势已然将他彻底拦在光幕之外。

    千钧一发之际,小屋的门轰然向内破开,一道鼎天巨力袭来,刹那间攻破涂弥那浅淡的护体气墙。

    残眉侧身站在门口,冷冷蹙眉:“没用的东西。”

    站在她身边的何智亦是一脸无可奈何,还夹杂着几分强行压抑下去的愠怒之情:“舵主已说了勿要强逼,你偏要一意孤行——”

    “舵主的话你还听不分明吗?他老人家向来做事喜欢留一线,养我们可不是用来鼓掌叫好的。”残眉毫不留情地对着他恶语相向,“若不是有我助你,你以为你能升到如今这甲字的位置?”

    何智颇有些愤愤然地别过头去,健壮的双臂抱于胸前。冼心剑非同寻常兵刃,要隔门将之击落,即便是以何智的气功修为,也颇费力气,他不愿到了此时还与残眉计较。

    教训完了何智,残眉转过头看向屋内的二人,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咬着牙,抿起嘴唇,犹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既然不愿意杀了你的师兄,那你们这辈子,都别再见面了吧,还有你的师尊也是一样。”残眉压着嗓音,眼神阴冷得像是要杀人。

    涂弥倔强地扬起脖子,伸手一挥,欲唤地面冼心剑。何智看在眼里,连忙又是一道气波推出,将冼心剑拉得离涂弥又远了数尺。

    “你没资格再握冼心剑了。”残眉摇摇头,“至于你这位师兄,被我们囚了七个月,你以为他尚有一身能带你杀出黑云会的功力?”

    尚未等涂弥有何反应,顾问墟便苦笑着回应道:“纵然一身功力已十不存一,你又怎信我不会为小师妹斩出一条道来?”

    残眉蹙起眉头,眼神阴鸷可怖。

    “昆仑山外有个寻道坡。”顾问墟一字一句道,“我今天就让你看看那坡上腊月飞雪,是如何壮烈。”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然飞出。一抖手中剑花,脚步虽踉跄,却一往无前。

    残眉怒道:“何智!”

    站在她背后的何智早有防备,轻踏一步便上前,口中怒喝一声,赤手空拳迎上顾问墟锐利剑锋。

    白衣翩然闪动,顾问墟手中长剑绽放出万千光华,仿佛在那一刻晃了天日,剑身反射凌厉霜雪,剑气盛放如兰。

    初遭阵仗,何智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脚步仅仅退了一寸,便牢牢站在地上,将顾问墟的剑格在了一尺之外。

    一尺的距离,却远如天堑。任凭顾问墟倾尽全力,那剑锋也不颤分毫。

    何智显然比他游刃有余得多,还能顾得上询问残眉:“怎么说?”

    “留着一口气就行。”残眉显然气极,声音中透着一股满满的不耐烦。

    何智点点头:“好。”

    一对悍然拳掌轰出,顾问墟被当世最硬气的外家拳手硬生生拍进小屋之中,身形撞破木墙,摔倒在数丈之外。

    涂弥急急唤道:“师兄!”

    倒地的顾问墟生死不知,涂弥心下一急,又要伸手去唤那冼心剑。

    冼心剑似有所感,竟是隔着数尺距离再度悠悠起身。何智见状不妙,连忙一掌冲着冼心剑拍了过去。

    却没想到掌力被冼心剑给原封不动地弹了回来,何智猝不及防,当即便如顾问墟那般,向后狼狈地摔了出去,还险些撞倒身后的残眉。

    残眉怒道:“怎么回事!”

    站在屋中的涂弥也微微怔了怔。方才冼心剑那恰到好处的一弹,显然不是出自她的手笔。

    残眉似有所感,扭头向身后望去。

    午后明亮的日光之中,有人素衣白发,自远方缓缓行来。她明明走在一片平地之上,但周身气息,却让人觉得她是踏过漫天风雪,跋山涉水而来。

    而那柄无主自悬的冼心剑,也如遇故人般浑身一颤,骤然向着那人飞了过去。

    剑入手。

    严道活悠悠抬眼,微一敛眉,袖袍顷刻静止不动。

    残眉一愣,一股难以遏制的恐惧自心头升起。她想唤何智赶紧起来应敌,喉咙却像是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听说,你想留我徒弟一口气?”

    遥遥地,那个昆仑山上无悲无喜的道姑,如是问了一句。

    残眉不敢应声。

    “真是可惜。解晖没和你们说过吗?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恃强凌弱。”她轻轻摇了摇头。

    虽已迟暮,但眉眼之间仍可见当初风华正盛的模样。残眉看在眼中,又不由深深一怔。

    严道活轻一叹息。

    冼心剑鸣。

    “勿躁。以逆血祭青霄。”她道。

    剑出那一刹,便如昆仑山巅,万丈翻雪。

    这座江湖,有东方连漠自戈壁掀起十里龙卷,亦有严道活自飞狐城外一剑出三千剑气。

    只是封剑终有再出日,故人难回初遇时。

第四章 舍不得,放不下

    于涂弥而言,师尊始终是师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知道师尊很厉害,也或多或少听过些江湖上关于师尊的传闻。在许多昆仑弟子眼里严道活清冷孤绝不问世事,但对涂弥而言,师尊却是个很好的师尊。

    涂弥的好坏,与强弱无关。对她好,她觉得很好,而对这个天下好,她也觉得不坏。师尊可谓是两者兼得。

    飞狐城外,立地成道宗;黄沙满地,挥剑气三千。

    但这位曾咏出“剑气三千斩情丝,自此不问红尘事”之言的女子,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

    昆仑山与世隔绝,饮食常年清淡,涂弥甚至有过三年不知肉味的时候。那一年正值冬寒,昆仑山下向东三百里俱是一片雪白,寻不得半点生迹,涂弥却偏偏在那个天里染了伤寒,一病便不好,身子日渐颓废下去。

    昆仑三百弟子,涂弥是唯一的真传,甚至连顾问墟,按等级而言也当喊她一声师姐。但昆仑并无如此森严的等级,各级弟子俱在一处修行歇息,只是修习内容稍有不同。

    涂弥本就是少小时就被严道活相中的亲传弟子,收入门中之后,甚少与其他弟子交流,数九寒冬的天里,孤身一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涂弥,也只有严道活一人看在眼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时候,涂弥似乎瞥见一向面无表情的师尊,眼眶微红了一红。

    那天下午,师尊没来由地消失了三个时辰,临走时指派大弟子顾问墟临时停了半天的训练,来涂弥床边寸步不离地盯着。

    等到夕阳西下时,一身无尘道袍,仙姿脱俗的昆仑道宗便手捏着两只扑棱着翅膀的野山鸡揽袖而归,另一只手里还提着用芦草串起来的一打鸡蛋。

    “去给你师妹把鸡炖了。”泠泠寒风中,严道宗的声音仍是冷冷的。

    顾问墟却傻了眼:“我不会炖鸡汤啊。”

    严道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因此更深了一层:“我在旁教你,不会就现学,难道还有昆仑道宗亲自给弟子下厨的道理吗?”

    顾问墟只能扁扁嘴,道了声是,然后学到了一个他这辈子都说不定不会再用上的炖鸡技巧。

    炖完了鸡,也是由顾问墟给亲自捧到涂弥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了她,涂弥这才觉得雪天中冻得僵硬无法动弹的身子,此时微微有了一丝暖意。

    而严道活则在鸡汤出锅之前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涂弥来不及见到严道活那一身鸡毛的模样,只在半月之后恢复如初去习剑坪上时,才隐隐听闻同门言笑师尊如何如何。

    本与这些人便不太熟的涂弥按捺不住心下好奇,鼓起勇气,刚想过去问上一问,却赶着大师兄到了习剑坪。弟子们立刻作鸟兽散,噤若寒蝉。

    寻常都该因多嘴多舌训上他们一两句的顾问墟,此时却也没有太过计较,反而是自顾自板着脸,僵硬地授受剑法,像是一时憋不住便会笑出声来。

    早训过罢,又是一上午时光在好奇之中虚耗而过。

    直到午时,与严道活在塔中相对打坐时,涂弥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在窗外透入的曦光中微微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长发如雪的师尊。

    严道活仍旧闭着眼睛,嘴唇却翕动:“何事?”

    涂弥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师尊哪里是常人,分明更像神仙,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东西,不足为奇。

    于是她脆生生答道:“同门们都在言说,师尊你那日如何如何。只惜我卧病在床,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那日如何?”午后暖阳之中,严道活睁开了眼睛,眸若深潭。

    涂弥一下子僵住身子,讷讷道:“我,我也不知师尊如何……”

    严道活静静盯着她,目光像是能把她穿透。涂弥自知错言,惭愧地低下头去。

    半晌,严道活却像是叹息一声,声音柔和道:“不必低头。”

    涂弥一愣,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双黑豆般的眼珠眨了眨,正映上窗外阳光,一时间晶莹如琉璃。

    严道活淡淡道:“我少时下山,曾学过一道带汤的叫花鸡做法,很是奇怪。它奇就奇在一只鸡可当药用,调理伤寒却比寻常草药更要卓著百倍。那日观你病况愈烈,我便想起这个法子,入山替你寻了两只鸡。”

    涂弥愣愣地忆起顾问墟喂到自己嘴里的两只鸡腿,幼时心境无何沟壑,直来直去,只是匪夷所思地糯糯道:“可是我只吃了一只啊……”

    “另一只,下汤的时候给跑了。”严道活苦笑一声,眼纹悄然攀上眉梢,“我说了,那道菜的做法可很是奇怪。”

    能信手挥出三千剑气,恣意破去一千六百骑的无上道宗,却看不住一只只会扑棱翅膀的野山鸡。

    饶是那时还不满十岁,懵懂未化的小涂弥,也隐约知道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便在寂静落灰的古塔之中,当着严道活的面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刚缺的乳牙。

    日光微曦,世人眼中封剑封心、一剑破红尘千丈的严道活,在涂弥面前笑得如二八少女。

    那一刹,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所流转的六十年倏忽消散,她仍是那个胸口怀着一本《道法自然凝》就敢毅然闯入红尘,最终在解晖亲自下厨的昆仑宴上大大方方坐下,饥肠辘辘却只轻夹了三筷子便奔赴华山论剑台的决然道姑。

    那是师尊唯一一次,在涂弥面前提起山下之事。

    ————————————

    山下事纷繁万千乱人心神,又何如手中这柄冼心剑,可一气斩破红尘,不问分休。

    再度握剑在手,严道活俨然天仙入凡尘,袍袖兀自不动,何智的身子却已不受控制地向上升起。

    何智大惊,连忙尽数御起丹田气息抵抗。但外放的气机便如江流入海,一打出体外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为己所用。

    习武至今,何智可说是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一时心头大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重如磐石的身子,只在严道活注目之下,便悠悠升上半空。

    “要我徒弟,留一口气?”

    严道活袍袖不动,手中冼心剑轻轻抬起,宛若与人合一。

    她眸中神色清冷,全无半分杀气,亦无半分江湖气。而眉宇一扬,却有如江南杨柳,无声生姿。

    她朱唇轻启:“那你便一口气也别留。”

    何智慌乱而迅猛地摇起头来,四肢在空中胡乱舞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重重向后砸去,一如顾问墟的坠势,只不过摔得更远。

    这位黑道上无人不闻风丧胆的硬气师,一口气撞穿三座房屋的六七面墙壁,全身上下密布木屑石灰,重重摔在一地尘土之中,转眼便断绝了生机。

    转瞬便杀一人,但冼心剑仍在手,仍有清绝气息。

    站在原地的残眉浑身一颤,一股难以抑制的绝望之情自心头升起。她很清楚面前站着的严道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若杀心已定,自己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严道活眼波流转。

    残眉几乎要哭喊出声,但嗓子仍喑哑得连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道活。”

    就在天地之间杀意几乎冷冽得堪比肩昆仑之巅时,残眉身后却传出一个苍老人声。

    “剑术已臻化境,当年华山论剑台上,何以又输半式?”

    天地颜色忽明,残眉只觉得先前的压迫忽然消失无踪,紧接着便有一股作呕感从腹中涌起,脊背一弯,便靠着墙壁干呕起来。

    小屋后头,那个佝偻着脊背、须发皆白的老人负手而出,侧目瞥了残眉一眼,神色深邃。

    残眉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身后尚随着一大队黑衣扈从,顾问墟就被架在其中一人的背上,昏迷过去,生死不知。

    随行扈从们走过小屋便默契止步,解晖则独自一人负手而前,神色平淡。

    “可是因为我为你做的昆仑宴,没初见时那么好吃?”

    严道活眉间神情微动,解晖那些话显然勾起她一丝陈年记忆,不忿道:“未曾输在剑式,输在了剑心。”

    解晖苦笑道:“剑心通明,我一直以为江湖上唯有你才当得起这个称呼。”

    严道活神色清冷道:“那时执迷江湖,看不破这红尘,剑心自然始终便差了那半式。直到飞狐城外你一败涂地,契丹千骑南下,我才算能一剑斩破那千丈红尘,不是吗?”

    说罢,她轻抬眉眼,遥遥望向小屋之中犹自伫立着的涂弥。

    小道姑身穿着染血道袍发愣,直到严道活投来视线,她才意识到,站在前方的,不折不扣便是她的师尊。

    多日如噩梦般缠身的眷恋,今朝终于得解。她见到了师兄,也见到了师父。

    “师尊……”千般辛酸苦涩从心头泛起,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

    解晖幽幽道:“既然如此,又何必执意要救那顾问墟。”

    红尘如障,拦在世人心口。若心不如死灰,何能有超绝道心。

    严道活收回了望向涂弥的目光。“你不当如此逼她。”

    “你终究是舍不得,你终究是放不下。”

    解晖声音冷硬。

    严道活目光倏忽凌厉起来:“谁说我放不下!?”

    天光乍暗,狂风忽来,掀起严道活垂地雪发,冼心剑端清冷剑光骤然暴涨十倍,刹那间,天地霜绝。

    解晖身后所有扈从一应俱动,刹那间六七样独门兵刃出手,便要向着严道活甩过去。

    解晖抬起手臂,一瞬间便将身后蠢蠢欲动的影子们尽数止住,幽幽道:“道活。你师尊常言,你的道虽活,心却是死的。”

    凌厉霜风中,只有解晖的声音一如往常。

    “心若死了,道从何来?”

    冼心剑出,刹那间便划破十丈虚空,悬于解晖身前,离其脖颈只差一瞬。

    解晖摇了摇头。

    “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由于心软而亲手铸成的大错,就能被抹去吗?”他问,“道活,我可始终记得一清二楚。这江湖无情,霜雪梦冷,但人心,可不傻。”

    严道活眸中似有赤龙怒目,欲挣链而出。

    但冼心剑辉却在解晖言语之中,渐趋黯淡。

    良久,弥漫冼心剑上的气机消散,这柄清冷长剑当啷一声坠于地面。

    严道活一字一句道:“东方连漠,我去杀。”

    “那莫稻呢?”解晖问。

    严道活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清冷背影。

    “师尊!”涂弥心中惶恐,连忙拔腿追了过去,却不慎在门槛之上一绊,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小屋。

    “师尊,师尊!师尊!”涂弥大声冲那个背影喊着,严道活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涂弥拼命地向前跑,道袍卷膝,她迈不开大步,只有尽可能加快速度,冲着严道活追过去。

    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换得严道活的一个回头。

    她跑得怔愣失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已经被一个老人给死死地拉住了。

    “别追了。她若成心想走,你是追不上的。”解晖摇了摇头。

    涂弥咬着嘴唇,含泪大叫道:“你还我师尊!”

    “你师尊,要去做一件大事。”解晖淡淡看着她,眸中波澜不惊。

    “这本该是由你去做的事情,你师尊,是为了你,要去杀那天下第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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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