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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江湖风雨盏茶间

    庐州城,南接荆州,北通汴梁,西边儿矗立着江湖闻名的灵山,东头则可一路顺水下至两淮佳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有太原,南有福州,俱是天下英豪聚散之处,各路情报层出不穷。但要数这中州武林消息最流通之地,却是非庐州莫属。

    城中有一茶馆,店铺开得阔气至极,在庐州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占了块七八十尺见方的地,盖起四层屋宇,再在屋顶拉开一面皇帝车盖般大小的旗,刻上个简简单单的“茶”字,随风飘舞,站在庐州城外好几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所卖茶水的价格与他处无异,但茶馆里头却分了好几块不同的地方,八仙桌到垂帘再到雅阁,不一而足,却是将平头百姓、囊中羞涩的江湖浪子,那些世家纨绔的性情都给照顾到了。

    故而小小一方茶馆,浓墨重彩不逊江湖。

    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还是那南方的福州城外,又出一名起刀唤惊雷的一品刀客,令人不禁惊叹这江湖近日怎么竟接二连三地冒出一品高手。然而转眼之间,那名号唤作刀起惊雷的段狩天便在众人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消息多么灵通的,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各种小道消息也就应运而生。有说段狩天苦练刀法是为报仇,而今功力大成自然是去寻仇家了。也有人探得段狩天消失前几日,聂家的二把手聂君怀恰从福州经过,不由揣度段狩天的失踪是否与这北武林魁首有关。

    这江湖,最不缺的便是传说。但既然有前人能将洛剑七那般绝世剑客的传说都给抹去,段狩天自然也难逃一劫。没几日,在这小茶馆中如风暴般扩散的,便是苗疆附近一个叫暮秀村的村子,被人尽数给屠了城。

    消息一出,人心惶恐。虽说庐州离南疆还算远得很,但这村子的灭顶之灾来得未免有些太过突然,不由令人联想到前不久大宋与苗疆之间关乎驸马徐荣的一次摩擦。不少有识之士当即在茶馆定论说这是苗疆反扑的预兆,而那所谓失踪的代楼暮云则必然未死。否则,一向以力为尊的代楼桑榆怎可能安居于苗王之位整整两个月?

    就在那儒衫纶巾的士子敲着桌子激昂陈词这个观点的时候,一扇珠帘后面,赵无安终究是忍不住,把刚饮入口的热茶给喷了出来。

    “老大慢点,老大慢点。”胡不喜殷勤地递上丝巾,为赵无安拭去领口沾湿的水珠。

    “若是让他在代楼桑榆手下走几个回合,不知敢不敢再这么说。”

    赵无安放下手中滚烫茶盏,哭笑不得道。

    “哎呀,这些个酸败儒生便是这副德行。他只怕是这辈子都没踏进过广南路,道听途说,还能讲得这么有理,管他作甚。”胡不喜摆摆手,脸上尽是厌烦神色。

    四周皆有帘幕遮挡,二人正中摆着一副小桌,三两茶盏,尽着色泽金黄的浓茶。茶至盏沿七分处,馨气浓郁。

    帘幕之外,到处传来或低或高的交谈之声,有者言及市井肉蔬,亦有高谈阔论而今天下大势者。

    小小茶馆,俨然一座有滋有味的江湖。

    二人坐于帘后,一边听馆中鼎沸人声,一边都以内力暗送言语,彼此交谈,倒是无需顾及外头那吵闹环境中会隔墙有耳。

    “不过,老大应该也觉得没来错地方吧?这里虽然愣子多了些,但消息总还是传得比淮西及时许多。我上一次便是在庐州听说了昆仑有人下山,才急急去久达寺找你,果然那边儿还没这个消息。”

    赵无安轻蹙眉头,沉吟道:“不,如今仔细一想,似乎直到许久之后,淮西也无昆仑来人的消息。就像是那些昆仑弟子下山半途便消失了。”

    胡不喜眼见又撞到根桩子,不禁一傻眼,连忙补救道:“但至少我们知道了那暮秀村被屠了啊!都在南疆,总不能是同名同姓吧?”

    赵无安叹了口气:“虽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我仍然不明白,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还用想吗?谁造了这个村子,自然是他的对头把村子给毁了。”

    “东方连漠显然在利用着这个村子,那么是解晖吗?又或者,因为宁丹桐揭开了暮秀村的真相,导致东方连漠亲自摧毁了它?”赵无安低声道,“别忘了,我们离开暮秀村那一天,遇到了谁。”

    胡不喜微微一愣,握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半分。他把头一撇,哈哈笑道:“老大是想说聂君怀?不过只是个一品高手罢了,便是他望岳酌欢俱在,老 胡我还不信,能压得我这小胡刀出不了鞘?”

    江湖有传,聂君怀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这却皆非谬赞,而是实指。聂家望岳剑收于聂君怀袖中,可造出一身堪比天地造化的凛然正意,而两袖气机涌动,更能如龙直驱百尺,威势不亚于胡不喜那半里胡刀。

    胡不喜虽一向为人洒脱不羁,但血脉之中终究还是有着江湖人的几分争强好胜之意,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年轻便登临一品妙境。

    故而在他面前提起聂君怀,胡不喜多少还是有点未能酣畅一战的不忿之意,这倒是与段狩天如出一辙。

    赵无安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聂家听那位武林盟主差遣,这算是整个江湖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吧?”

    胡不喜露出思考的表情,两手交叠着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之上,向椅子背靠了过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过,除了那位姓解的老人家,只怕这整个江湖也都只能听命于那位武林盟主的差遣吧?”

    “自天圣九年我出久达寺以来,大小遭遇过数十次黑云会的截杀,其中遇到过两人来自灵山派,还都是声名不小的内门弟子。”赵无安淡淡道,“虽说解晖一直无意取我性命,甚至在宇文孤悬的威慑下也不敢取我性命,但他麾下的两门十七阁还是在接二连三的送上门来找死。”

    “所以老大你想说什么?”胡不喜茫然。

    “解晖为黑道领袖,有些事情上无法限制自己的下属,毕竟人众难驭。”赵无安缓缓道,“同理,东方连漠既为正道领袖,也必有些无法驱使之人。而聂家早在他上位之时就已鼎力相助,直到现在也是北武林首屈一指的世家,反观柳叶山庄,在韬晦方面,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赵无安说得隐晦,但胡不喜可谓是一点就通的典型例子,当即哦了一声道:“所以,聂家并非诚心与东方连漠合作,而摧毁暮秀村,是另有图谋?”

    赵无安点头复摇头。

    “毕竟,东方连漠留一座暮秀村在南疆,若只为了困住那唐家后人,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他是武林盟主,杀鸡焉用牛刀啊。”

    “所以,暮秀村为何会倒,才是问题所在吧……”胡不喜不禁又陷入沉思,摆在肚皮上的手指头,依序摆动起来。

    赵无安道:“再加上我们那一夜也见到了灵山弟子,所以不难猜测,关于段狩天的传闻有一段是真的。他也许真的隐姓埋名,进了聂家人的队伍。而那群聂家人南下,应当就是为了屠灭暮秀村。”

    赵无安话音未落,茶馆门口便响起一声巨震。

    隔帘望去,原来是一人直接纵马轻骑想闯入这茶馆大门,却没能控制好马儿的步幅,致使胯下骏马一个跟头栽在门槛上。

    马毕竟四足稳健,一个跟头不至于摔倒,趔趄了一下便站稳了身子。马上的人却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从马背上摔下去,重重摔在地上,真可说是见者心惊。

    却没想到那人只是身子僵了一僵,便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如个没事人一样地舞着手里头的纸张,眉飞色舞道:“大消息,大消息!南方那暮秀村的事儿,结果查出来了,查出来了!”

    “什么,查到了!?”“竟然如此神速?”“是朝中哪位大人接了这个案子?”“快详细说说……”

    一时人声鼎沸,小小茶馆,热闹如千军万马战场,而那骑马进来还摔了个跟头的通信人,俨然是军中主将。

    眼看那人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被捏得皱巴巴一团的洁白纸张,朗声读道:“从瓦兰发来的密报,那一向在海上兴风作浪,嚣张跋扈的大盗兰舟子,从福州上岸了!”

    “什么!”“那人竟然不声不响便入了中原……”一时又是纷纷惊呼。

    “而他上岸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随意寻了个村子开屠,尽显他那无法无天之志。”读信者一脸认真,“恰逢聂家人为寻酌欢剑主尸骨下落南下,自村外二十里处,瞥见一道惊雷卷在暮秀村上空,心知不妙,这才派人向前试探,却发现了一面兰色的帆旗!”

    立刻有人一拍桌子道:“兰舟子何许人也?虽则资料甚少,但也该知道他轻功绝尘却不杀人,何能一夜之间屠尽整个村落?”

    “你着什么急啊!”读信的人反吼了他一嗓子,“聂家的人说了,那一夜兰帆之下大开杀戒的除了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还有位挥手间唤得天雷骤降的刀客!”

    满座哗然。

    能以长刀唤天雷,在那南方,除了段狩天,还能有谁?

    一时间满座衣冠,却是寂静得针落可闻。

    正当读信人对这鸦雀无声的一幕十分满足的时候,一张纱帘缓缓向上掀起。

    卷帘的女子已徐娘半老,腰肢却仍旧纤细,身姿也颇为丰满妖娆。她静静低着眉,连一眼也没望向厅中众人。

    帘子后头,一位世家公子模样的人一合手中折扇,理了理胸前坠金白衫的褶皱,一字一句饶有兴味道:“你刚刚说,那是从瓦兰来的消息?”

第六章 小二收茶

    世上那些话本折子戏里头,到了主角该出场的时候,必然会先造一场大声势,好让看客知道这人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至少大有戏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那位坐于帘后,轻摇折扇的世家公子显然便是刻意挑了这么一个出场方式。在众皆静寂的时候卷起珠帘,一上来便单刀直入地问话,引得那兴冲冲前来宣告消息的人一愣,激动神色也僵硬在了脸上。

    “怎么,不敢答了?”世家公子抿唇一笑,“瓦兰与苗疆虽邻,却差了暮秀村十万八千里,那里的消息,是如何传过来的呢?”

    那人愣愣地答道:“公子勿要不信,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的,不信你看,这信上还有江宁府尹的红戳!”

    他伸出信纸,一一递到周围的人面前,确实得到了旁人印证。

    世家公子一合折扇,“这封信纸又是如何到你手上去的?”

    “就贴在城门口的告示栏上!我眼疾手快才撕下来的!”读信人脸上又泛起了一丝骄傲的情绪,显然对此事很是得意。

    世家公子哦了一声,扬起折扇,冲卷帘女子道:“沂娘,他承认了。”

    卷帘女子微微福了福身子:“是,公子。这就扭送衙门。”

    读信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那站在帘边的女子便大步流星冲了过来。她身形妖娆,可双足却全无女子曼妙姿态,大大方方,一步迈出去足有近半丈远,转眼便走到了读信人面前。一双看似软若无骨的手揪住来人领口,轻而易举便将他自平地之上提了起来。

    读信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她这么揪着到了茶馆之外。直到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女子轻易举走,他才慌忙挣扎起来:“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做错!”

    “国有国法。城门口的告示,谁允许你这升斗小民揭了?”

    公子哥满面无奈地又撑开折扇,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馆里安静了半晌,无人言语。直到一人忽然站起身子,满面钦佩地鼓起掌来,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跟着猛拍巴掌。安静了没有多久的茶馆立刻又热闹了起来。

    公子哥叹了口气,也未去看他人一眼,径自放下了垂帘,身形复又隐入一幕珠帘之后。

    另一面帘幕后头,赵无安轻掷了烫手的茶盖,笑道:“茶有好坏,戏分优劣。这家店的茶水不错,戏演得倒真是劣。”

    胡不喜挠了挠头,显然也是明白了赵无安弦外之音,赔笑道:“江湖嘛,不就是大家各凭手段,打名声出风头赚金银,也各有活法。那世家公子哥儿有权有钱有手段,喊个人来陪自己演场戏出出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家茶馆,我记得倒没啥不许演戏的禁制。”

    赵无安道:“聂家为了拉段狩天入伙,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胡不喜在旁窥见他神色黯然,自然也猜得到老大的心情不算很好。许多事,江湖上众说纷纭,但他们本身身在局中,倒是能从某些隐秘之中,一眼便把真相给看破出来。

    再喜怒无常的一品高手,也不会一时兴起便屠了整个村子,那是魔头才干得出来的事。而两人那夜从暮秀村外杀出时撞见聂家与灵山弟子起争执,正是因为灵山怀疑聂家私藏了段狩天。

    从聂家来说,就算段狩天本不乐意依附于之,但他们毕竟为段狩天挡了找上门来的仇家,再随便找桶污水泼在他身上,引得江湖正道人人喊打,自然也就逼得他除了聂家,无处可去了。

    这等流氓做法,若是看了个真切,也确实该感到愤慨不平,胡不喜也不由暗自喟叹了一阵。

    但他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也知道赵无安绝不会光因这等事情消沉,便故作无谓地学着那公子哥儿的样子把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叹道:“嗨,我说老大你也不用这么想。万一这是那叫段什么天的老哥自己想入的聂家呢?再或者说吧,万一真是他屠了那暮秀村,我们也不得而知啊,对不对?”

    “城门上的消息,既然点明了瓦兰,应当颇有几分可信。”赵无安思忖道,“兰舟子劫走段桃鲤,是为了那块象征四朝同盟的玉佩,但苗疆危局已解,五毒门主被杀,解晖在苗疆应当没有那么大的手段,集齐玉佩以控四朝之说,不太可行。所以,要利用段桃鲤,多半还是会把她带回瓦兰去。”

    “然后咧?”反正这些事情胡不喜知道的也不多,索性放弃了思考,听着赵无安讲下去。

    “自福州去瓦兰,陆路遥远,但海路却需深入外海,更为艰难。稳妥起见,兰舟子与贪魔殿应当是选择了前者,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在那时候经过暮秀村,只是刚好与我们擦肩而过。”

    “啊哈,这么说真是那个兰舟子弄死了一村子人?”胡不喜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罪孽滔天了啊老大!”

    “不。”赵无安摇摇头,“直到安南驶船离开福州,我都未曾发现他有一丝武功。我那时已入二品境界,除非是天下前十的宗师,否则不应当有人能在我面前掩饰这么久武功。会干出屠村这种事情的,多半还是贪魔殿。贪魔殿劫段桃鲤回瓦兰,这件事上处处能看得出黑云会的影子,所以贪魔殿顺路为解晖解决掉一个麻烦,也不足为奇。”

    胡刀从袖中滑出,胡不喜伸手握住,而后以它撑着桌子直身,摇头道:“老 胡我,也就探个别案子能有点思路,误打误撞找到真相。像这种天下大局,生杀予夺的,还真是跟不上老大你脑筋转弯儿的速度。”

    赵无安苦笑,饮下杯中早已无热气升腾的茶水,闭目不言。

    胡不喜默不作声地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老大这苦不堪言的表情太过不同寻常,除了江湖纷争,总应该还有点什么事使得赵无安心神不宁才对。

    他忽然一拍脑袋,福至心灵地大喊道:“我懂了,老大你果然还是想要安丫头陪在你身边吧?”

    话一出口,胡不喜隐约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自茶馆四面八方射来,穿透过珠帘,聚集到他身上。

    胡不喜一愣,赵无安才懒懒道:“你忘记以内力吐息了,笨蛋。”

    胡不喜挠了挠脑袋,嘿嘿傻笑道:“算啦老大,现在聊得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真打算从汴梁回去之后,立刻就娶安丫头?我看按那妮子的性子,说不定还都不乐意呆在清笛乡等你那么久。”

    赵无安板起了脸,丢下茶盏,站起身子。

    胡不喜连忙道:“我开玩笑的,老大你别走啊。”

    赵无安瞥他一眼,眸色暗了暗:“我没生气,你说得对。”

    “她那个急性子,指不定都等不到我做完这件事。正因如此,我才不可继续在这里浪费时光。”赵无安紧了紧身上剑匣,回眸望向盏中冷茶。

    “江湖、红尘。浓墨重彩,确实很有意思。”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驭剑而被剑气割得伤痕密布的手,“但与我无关。反正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这就出发吧。再不去,汴梁的门就得关了。”

    “好的好的,老大等等我。”胡不喜连忙弯腰拾起背囊,兴致勃勃地跟在他背后,咧嘴笑道:“自二十年前逃出漠北之后,我们俩,还没一起干过这么大的事吧?”

    “那可要看是什么事了。我至今觉得四岁那年在洞窟门口徒手杀的那只狼,是我此生所遇最凶残的对手。”赵无安不动声色。

    胡不喜哈哈大笑:“谦虚了,老大!”

    那是漠北的四月。北方春迟,原野之上方有茵茵绿意。

    而草原的狼,此时正是最饿的时候。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饥饿已然逼得它们难以忍耐初春的料峭,一双眸子都绿得发狠发凶。

    狼成群行动,但冬日里会有些狼脱离队伍独自觅食。若不如此做,共享猎物之时,饥饿会导致群狼争夺,从而大打出手。

    而开春之后,那些在冬日里脱离了队伍的狼往往会一时找不到冬日约定的聚集地店,在林中循着气味无谓地徘徊,其结果便是慢慢接近人类的住地。

    漠北的人们活得与狼极像。狼以实力分割狩猎地域,而人以实力分割牧地。

    廖筱冉是所有牧地主人中唯一的女子。无论何时,她几乎都穿着一件针织长衫,在漠北的草原上劳动着。养牛、放羊,修篱笆,她什么都会干,却仍然掩盖不了她是个南方娇小女子的事实。

    在这片牧地之外的地方,牧地主们互相吞并也是常有的事,但整片草原上的人们,却都对她尊而敬之,无人知道是为什么。

    被她视为孩子的赵无安和胡不喜,则在属于他们养母的牧地上自由地驰骋着。转眼又是春来,为了安抚冻了一整个冬天的羊儿们,他们决定带着群羊去远一些的地方觅食。

    这一走远,便被一只迷了路的狼给盯上了。

    饿狼自一块山石后头一跃而出,群羊慌忙四散奔逃,纵然赵无安与胡不喜奋力拦截,却还是阻挡不了羊群的奔散。

    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狼,脚步几乎都已不稳,竟是被那群羊给远远甩在了身后。但追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却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这头聪明的狼转换了目标,向着两个孩子发起了扑击。赵无安眼疾手快地把胡不喜推进了一个低矮的洞穴之中,自己也弯腰进入。而狼却被挡在了洞外。

    赵无安回过头,与狼四目相对。

    灰狼冰冷的眼瞳里泛出了一丝绿莹莹的光泽。它忽然伏下身子,开始以爪刨地。

    组成洞窟的是坚硬的山石。但是风吹日晒,地面却铺了极厚的一层沙土。若是将之尽数刨去,说不定便能闯进洞去。

    那时候,面对生死的关头,胡不喜瑟瑟发抖地缩在洞窟的最角落里,平常耍得开心的胡刀,却连握都握不稳。

    而赵无安,则从他手心里抓过了那把刀,拔刀出鞘,接近了那只在洞口刨坑不止的孤狼。

    身子挤不进去,狼头却恰好可以塞进洞口。赵无安尚未接近,那狼便张开嘴巴冲他尖啸起来,一股恶臭扑在赵无安的脸上。

    他提起胡刀,捅进了狼的右眼。狼当即吃痛,缩爪想要后退。

    赵无安却拧住了狼的下巴,拔刀出来,又捅一刀,这次是左眼,血液喷了赵无安一身。

    鼻子。舌头。耳朵。前腿。赵无安一刀一刀地捅,胡不喜却自始至终只是缩在后头,一脸惊悸。

    等到一只凶神恶煞的狼在少年面前没了生息之时,胡不喜才敢慢慢地爬到赵无安身边,开口道:“从今往后,你是我老大。”

    一晃二十余年。

    忆起往昔之事,赵无安甚至还颇有些想笑。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缩在洞口里吓得尿裤子的稚童,而今竟无师自通地成了一品高手?

    一切不过江湖缘起缘灭,他与胡不喜也不过如此。

    他与这人间也不过如此。

    赵无安揽衣道:“小二,收茶。”

第七章 他日重逢,以剑锋相贺

    早在清笛乡送走安晴的时候,赵无安和胡不喜就已决定要在庐州暂停,打探一番消息之后辗转再入汴梁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汴梁毕竟是天子脚下,局势纷繁复杂,各方势力风起云涌。要入汴梁,两眼一抹黑可是万万不行。

    在庐州消磨的这半天,未曾听到东方连漠或解晖之事,反倒是段狩天与聂家传得风风雨雨。不过这也意味着那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应该处在一段相对平和的时间中。否则以两地的距离,若有什么大事早该传到庐州城了。

    虽则为伽蓝安煦烈平反一事早已拖了二十年,不在乎这几天,但赵无安可是深知安晴那着急的性子,休说是几日,只怕听说赵无安去了汴梁,便连半日也等不得。

    故而半日一过,自茶馆结了账出来,二人便自北门出城,直奔六百里之外的汴梁而去。

    说巧不巧,就在庐州城门口,胡不喜和赵无安又遇到了方才茶馆里头耀武扬威的一对主仆。

    隔着三四丈,赵无安便看见那二人一前一后站在贴着告示栏的墙根处,那公子哥儿仍旧不慌不忙地摇着手中折扇,指挥着那名上了些年纪的女仆人把皱巴巴的告示重新贴回墙上。

    早在茶馆,胡不喜和赵无安就已猜到他是聂家手下。段狩天屠杀暮秀村人的消息越是能被这天下知晓,聂家对他的褒奖想必也就越高,故而即使已然在茶馆出尽了风头,也还要再不依不挠地把这告示重新张贴出来,普告天下。

    对这种他人门下走狗,赵无安向来懒得多加留意,便不声不响从他旁边路过了去,胡不喜也会他的意,一声不吭地跟在赵无安背后。

    却不料那白衣坠金线的公子一见二人背影,连忙合起折扇,扬声道:“二位侠士留步!”

    胡不喜和赵无安那是何等默契,彼此想做什么,自己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连对视一眼的功夫都不用。当下二人便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浑然像是同时失了聪。

    那白衣公子苦笑道:“赵居士、胡捕头,俱是武艺不俗,何以与我这一介小民计较着?茶馆之中那场戏,我亦是身不由己才会如此去做。”

    他轻而易举便点出二人姓氏,甚至连身份都一并道破。而在此之前,他最多只是听胡不喜说过一句话罢了。

    若只是江湖相逢,休说此人,便是他的顶头上司聂君怀,也做不到一望便知赵无安与胡不喜身份。

    赵无安和胡不喜同时停下脚步。这一次,二人疑惑地对望了一眼。

    那白衣公子这才堪堪赶上二人。他绕到两人面前,一上来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在下蒋濂,这位是家仆祝沂,沂是沂水的沂,唤她沂娘便可。我们主仆二人居于这庐州城中,对大小消息,了如指掌。”

    而后他直起身子,冲着赵无安抱了抱拳,苦笑道:“料想二位也猜得到,在下还听命于北武林魁首,太原聂家,算是他们种在此处的一步暗棋。”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胡不喜抱臂于胸:“你倒是坦诚。”

    “与二位结交,不坦诚也不行吧?”蒋濂苦笑道,“我其实也就替聂家在此收集些情报,一份情报换一份报酬,偶尔才替他们做这些事情,也是实属无奈。”

    “所以呢,嗯?”胡不喜把胡刀握在手里颠来倒去,满脸横肉抖了一抖。

    蒋濂咽了口唾沫,对着胡不喜又深深一揖:“在下敢冒昧与二位搭话,乃是因为有人要我如此去做。他说若在庐州城见到了一位白衣背匣的侠士,那定是赵居士无疑。而他身边那位胡子拉碴,身形……身形微胖的,就一定是胡捕头。”

    “不是,我怎么总觉得你在针对我老 胡呢?”胡不喜不解道,“老大,要不你离远点,我一刀砍死他算了。”

    眼见蒋濂一下子汗如雨下,赵无安无奈苦笑:“他开玩笑呢。是谁让你等我们?”

    蒋濂这才惊魂未定地擦了擦额角的汗,低下头,战战兢兢道:“是两浙路如今的总捕头,苏捕头苏青荷。他近日进京述职,离汴梁已然不远,吩咐我带你们过去与他会合。”

    赵无安一愣:“苏青荷?他在等我?”

    身为前朝国士之后的苏青荷,与赵无安只在清笛乡中有过短暂相逢。虽说破案的过程中苏青荷看他很不顺眼,但最后终于还是携手让真凶伏了法。赵无安也觉得,这小子虽然比他祖父的韬晦城府都差了一大截,但总归比李凰来要强了不少。他与苏青荷之间虽然曾有坚冰,但理应是化了个十之**,最后一份缘分还得靠鹊踏枝去补全。

    但即便如此,他也想不到,苏青荷有什么理由会在前方等他,又怎么可能料到他会从庐州城过。

    赵无安行走江湖,虽然从未刻意变换装扮,始终是白衣背匣的模样,那是艺高人胆大,苏青荷不应对他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揣测,料定赵无安到如今还是这副打扮。

    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是个陷阱大过于邀请。

    蒋濂见赵无安犹豫不决,连忙道:“我能证明!”

    还未等赵无安询问,他便挥手唤沂娘:“沂娘!把那印给我!”

    正恪尽职守护在告示牌旁边的祝沂闻声来到蒋濂身边,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双手递到蒋濂面前。

    蒋濂接过锦囊,松开口袋之后又将之呈到了赵无安面前:“这是苏捕头的官印,胡捕头应当是分辨得出真假的。另外还有他的手书。”

    胡不喜不禁感慨道:“这小子,半年前还是佥事,现在反而成了捕头,还得我老 胡来帮他辨印,混得可真是一个赛一个地惨。”

    虽然嘴上这么说,胡不喜还是赶在赵武安前面拿过了蒋濂的锦囊,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往里头窥视。

    赵无安扬起眉毛,有些意外:“看你根骨步伐,武功并不比你的侍女低。如此重要之物,为何竟敢放在仆人身边?”

    蒋濂呵呵一笑,道:“兵不厌诈嘛。但凡有些眼力之人,都能看出我武功不俗,有何物自然是随身保管,又怎会注意一个看起来既无武功,容貌又不出众的侍女呢?”

    他说话时,祝沂始终低眉福身在他身后静待,一言不发。

    胡不喜嗤笑道:“别的先不说,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提什么兵不厌诈?再说了,我看你这位侍女,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弱嘛。”

    茶馆之中,能不费吹灰之力揪着领口提起一个成年男子,这是令赵无安都颇为咋舌的臂力。他也淡淡附和道:“沂娘秀外慧中,又能兼有一身惊人膂力,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被这嘴上不留情的二人拐弯抹角损了一通,蒋濂倒也不恼,只是扬眉道:“二位,可有将这东西检查清楚了?”

    胡不喜把锦囊往蒋濂胸口上一丢,“东西是真的。老大,怎么办?”

    “走呗。”赵无安性子温吞,动作可不慢,话一说完,便脚下生风地向前走了过去。

    “难得老苏等我,也不能爽约不是。你懂的,他们苏家人,可最讨厌被人给放鸽子了。”

    他的语气平缓淡然,完全看不出一丝恼怒之情,但意中所指,却又显然带着尖锐的刺。

    当年苏长堤自高粱河败退,解晖所率的援军却因地图出错而在飞狐城外与敌军散兵鏖战,最终致使燕云十六州再无攻克可能。

    那一日,李凰来的生父李荆于关外吐血三升而亡,苏长堤率军一退十里,终于一病不起,被迫退下前线。

    自那以后,直至入土,苏长堤二十年不曾见解晖。

    赵无安虽然如今也知道解晖不复从前模样,但少小之时,听林大娘讲起当年故事,对苏长堤的割袍断义很是愤愤不平。若无解晖、李荆、严道活等人拼死为战,苏长堤根本就不可能带着宋军主力及御驾亲征的先帝安然回到关内,又哪里来的道理生二十年的气?

    说是无理取闹,赵无安其实心底也知道苏长堤那时是何其气愤。自己为之奉献了一生的那座城池就近在眼前,他与玉乘之上那位帝王都从未离自己的梦想如此接近,却因一张地图,一个人的失误,而一梦黄粱。

    时移世易,如今苏青荷等他究竟为何,赵无安也无暇胡乱猜测,更宁愿亲口等到他的解释。

    他与胡不喜都步行惯了,自此徒步过去六百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却苦了世家公子哥蒋濂。

    看着两位都是不好惹的江湖前辈,蒋濂耐着性子陪二人走了一段大路,却发觉两人一连走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无奈派祝沂租了一匹快马回去驾车而来。这一去一回,又是一个半时辰,胡不喜和赵无安却走得顺畅无比

    等到累得半死的蒋濂终于坐上了沂娘驾的马车,不用亲自赶路的时候,已近日暮西山,几人也抵达了按蒋濂所说的,苏青荷等赵无安的那间客栈。

    晚风清凉,残照当楼。苍凉大道之上稀疏的人流,缓缓各自行进着。偶有行人也如他们一样,牵着瘦驴走到路边客栈之上,或打尖或住店,浮生百态。

    那座立在路边的客栈,看上去已颇有些年月,窗边的木板都在风中发出喑哑低语。楼高四层,其后亦有小院,黄墙高围。正是黄昏时分,院中隐约传来浣衣剁菜声响,窸窸窣窣,尽皆入耳。

    赵无安轻轻紧了紧身上的薄衫,叹了口气:“今年的夏天来得还真晚。”

    “是因这帝都前头,难免有狂风满袖吧。”客栈前头,倚着古树的青衣人怀抱长剑,眉眼修长清冷。

    赵无安不是没有设想过两人重逢的情景,只是没有想到再相遇时,双方竟能如此地默契。仿佛二人已是多年挚友,苏青荷毫无任何阻碍地便接上了他的话头。

    赵无安笑道:“我对你说过的话,看来你还都记着啊。”

    “没齿难忘。”

    苏青荷站直身子,舒展了下手臂,而后眉眼猛然一沉,扬起手来。

    落情出鞘。

    “顺便,青荷还想再领教一番,赵居士手段。”

    苏青荷衣随剑动,朝赵无安杀来,剑影铺天盖地,一如狂风满袖。

    他出手便是压箱底的绝技,毫无保留,却亦毫无杀心,单单纯纯地较量高低。

    赵无安眯起眼睛,摇头道:“可你的功夫,还是那么差。”

    并未唤剑出匣,而是将手向身后微一晃动,鹊踏枝便已紧握在手。

    “独立小桥风满袖。”

第八章 剑气化霜雪

    赵无安与苏青荷的第二战,一样发生在落日楼头,一样观者寥寥,一样明明能很快结束却又拖了许久,也当然,迎来了一样的结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百余招战罢,满身青衫被汗水浸湿的苏青荷黑着脸,将那柄祖传的落情剑毫不怜惜地随手丢到了树上,而后一屁股坐在树根底下,接过蒋濂递上的牛皮水袋豪饮起来。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将鹊踏枝收回了背上剑匣当中,连飞剑的把戏也没敢耍一下。毕竟这是在客栈外的大道上,路上行人虽少,却远远谈不上安全。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只是寻常切磋,赵无安便绝不会冒险在人前驭出飞剑。

    胡不喜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张谄媚的脸,及时献上奉承溢美之词:“真不愧是老大,封剑不出多日,武学竟无丝毫退步,再出招时,仍是如此行云流水、鬼泣神惊!”

    赵无安扯了扯嘴角,“安静点儿。”

    虽说他向来自认天资不算卓绝,但那也是相对于胡不喜和伽蓝安煦烈这等天纵英才而言的。伽蓝安煦烈对洛神剑术堪称无师自通,初学一年便可驾驭菩萨蛮,他却要等到七岁,面对那些南下的契丹铁骑时,才能勉勉强强驭出六剑中最为轻薄的那柄虞美人。

    更不用提胡不喜这个刀狂。三十岁以前晋入二品境界者,在他前头的那个人,只怕还是洛剑七。

    与这些人相比,赵无安显然不算天赋异禀,将近二十八岁还仅停留在二品中段,武技平平。但相对于苏青荷这等既无机缘也无天赋的武人而言,已是望尘莫及的速度。

    苏青荷的天赋与机缘都说不上低,毕竟也是苏长堤后人,自幼精于武学。只是相对于聂星庐与胡不喜这等痴心于其道之上的武狂而言,苏青荷就显得颇为泯然众人。

    清笛乡之战,他不能说没有使出全力,却多少有些不知对手深浅,出剑也顾虑极多。而今日黄昏楼前,苏青荷的的确确是每一剑都未曾手下留情,却始终也无法破开赵无安仅以一柄握于手中的鹊踏枝所织成的防御。

    赵无安确认了自己背后的红匣已然紧闭,而后慢悠悠地走到苏青荷所坐的树下,卸下剑匣,自己也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苏青荷冷着脸往旁边挪了挪。

    赵无安笑道:“我去过杭州。大城事务纷繁,身为总捕忙于政事,疏于武学,也在情理之中。”

    夕阳斜照,头顶一树新叶,在脚边投下密密的影子。江湖跋涉,赵无安和苏青荷的脚底,俱沾了大大小小的泥沙。

    远处,胡不喜怀抱着胡刀,耐心地椅墙等候着。蒋濂却难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边指挥沂娘进客栈办住店事宜,一边又向这边探头探脑,不知是否应当打搅二人的清谈。

    苏青荷不忿道:“在杭州,反而比淮西时更清闲些。我可是一刻都未曾生疏过这祖上传下来的剑法,起早贪黑,日日修习。”

    “你之所以比不过我,不是差在剑法上,而是差在剑道。”

    赵无安懒懒地说完,瞥见苏青荷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连忙真诚道:“你别生气!这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洛神剑法虽无何精妙之处,但这离手驭剑,随心所欲的境界,却非得一颗超凡剑心才能做得到。”

    “剑法是指对剑的运用,而剑道则是对剑的理解,你是这个意思吗?”苏青荷问。

    赵无安思忖了下,点点头道:“差不多吧。”

    毕竟,自己虽继承了这洛神剑,却不敢说有洛剑七与林芸哪怕十分之一的领悟和感触。所言所想,也只能是从自己心中生发而出的罢了。

    “你对你的落情,领悟还不够。”他认真道,“我虽比你高出一个境界,但却未驭剑离手,也就相当于并不存在差距。等到哪一天你对落情的理解,超过了我对鹊踏枝的,那大概就能击败不驭剑的我了吧。”

    苏青荷斜过眼来,瞥了瞥他,满脸狐疑:“驭剑与不驭剑,足有一个境界之差?”

    “我三品的时候对上二品高手,未尝一败,你说呢?”赵无安苦笑,摊开手掌,给苏青荷展示手心无数细微伤痕,“洛神剑难,最难却不在出剑而在驭剑,这些伤痕,俱是我五岁前留下的,而那个时候我甚至从未成功驭剑脱手过哪怕一次。”

    苏青荷蹙起眉头,似有所悟:“所以你谈剑道,是因为驭剑需得先悟剑支撑?若无超凡剑道,无以驭剑脱手,也就无怪这江湖多年以来,飞剑只存于传说之中……”

    “是啊。”赵无安颇有些感慨,“在江湖人眼中,驭剑脱手,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苏青荷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第一次见那般情景,其实也吓了一大跳。”

    “呵呵。”赵无安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的不屑。

    苏青荷那刚好转了几分的脸色转眼又阴了下去,神色复杂道:“赵居士,你还真是……不同凡响。”

    “你也是啊。能从这片纷乱江湖之中找到我,也可算是不同凡响了。”赵无安慵懒地往树干上一靠,眯起眼睛望着正逐渐下落的垂阳,“黑白两道,再加上那坐在皇宫里头的大宋皇帝,这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找我。”

    苏青荷犹豫了片刻,才道:“一年期满,回京述职的路上,我顺道回了清笛乡一趟。算算日子,应该刚好与你前后脚走,便猜你会来庐州打探消息,所以就差人以一匹快马入城,事先照拂了下。”

    胡赵二人的脚程虽然都不慢,但非是生死厮杀时也无须全力运起轻功,所以比不上快马一日千里,也在情理之中。

    “安提辖和你说了?”赵无安问。

    苏青荷面色复杂地点点头:“安家小姐已然闹得快疯了,我看她爹娘也拉不住她几天。”

    “不慌的。她若是独自一人出乡,只怕连路也不会认得。”赵无安悠悠吁了口气,“待我办完大事,再回去清笛乡找她。”

    “这样好吗?”苏青荷问。

    “有什么不好?”

    “我祖父当年也曾下定决心,攻下燕云十六州便与解晖回扬州,终日闲茶对棋。”苏青荷犹豫道,“自作主张地不辞而别,等到重逢时再道歉,或许对你来说是种希冀,但于安家小姐却无非是日复一日的折磨……”

    “你既然找我,就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赵无安坐起身子,风轻云淡地转了话题。

    苏青荷未尽的言语生生止住,无奈地看了赵无安几眼,叹道:“两浙生变,不过应当算是好消息。那日突入一家开在杭州城外的酒家彻查,我拿到了罗衣阁的名册。”

    “哦,这对黑云会倒算个打击,他们与东方连漠争天下的筹码又削减了一分。”赵无安点头道,“杀掉阁主了?”

    “未曾,罗衣阁主在逃。但从酒店后头发现的线索来看,应当是往汴梁的方向跑了。”苏青荷道,“放线钓鱼。阁主既然侥幸逃脱,就必然会去寻黑云会总舵所在,而按那舵主的性子,极有可能将总部设在了汴梁附近。”

    “所以,你找到我,是为了做什么?”赵无安问,“从蛛丝马迹之中找出阁主?”

    “我借进京述职之名离开两浙,实则是暗地里去追查罗衣阁主的踪迹。”苏青荷道,“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十二批人自淮西、两浙、江南三地调动,封锁了前往汴梁的各路交通要道,按照名录抓捕了罗衣阁四十多人,甲到丙等几乎全部落网。”

    “但这没用。”赵无安道,“不杀掉阁主,罗衣阁就会死而不倒,再过几日,便会又冒出一批甲等乙等的刺客。”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苏青荷诚恳道。

    “有什么线索吗?”

    “我只有一本名录,但是名录上头却没有阁主的名字。”苏青荷站起身子,取下挂在树梢上的落情剑,“就在我属下那里,现在带你过去看。”

    赵无安跟着他站起身,拾起洛神剑匣背在身上,疑惑道:“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至关重要的东西都不放在自己身边吗?”

    “兵不厌诈。”苏青荷一脸淡漠地说出了和蒋濂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语,“更何况,以之为诱饵,岂不是更好吗?”

    赵无安背匣的姿势顿了一顿。

    而后,他难得一见地翘起嘴角,忍俊不禁道:“果然,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谁都不敢是。”苏青荷淡淡回应了一句,在他前头走进了客栈。

    ————————

    是夜繁星满天,虽已入夏,临仙石上却仍传来丝丝凉意。

    莫稻背着那柄对他来说尚有些过于沉重的啮日刀,缓缓站到了临仙石的最前端,鼓起勇气,低头望下方碎珠溅玉。

    一月之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

    一直死死地紧跟施压,无论他如何诉说都不肯减缓半分攻势的柳停雷,终于让莫稻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从柳停雷那双漆黑深邃的瞳眸之中,莫稻如今可以清晰地瞥见一丝猩红。他终于意识到,二少爷已经不是二少爷了。即便是自己以血祭刀,柳停雷也无法得到自由。

    而在二人的头顶,如仙人一般站在瀑布源头的东方连漠始终含蓄地笑着,仿佛与这人世毫无关联。

    却偏偏要主宰他们的生死。

    但他为何又要听从这个邪恶的武林盟主?为何自己也好二少爷也好,都拼尽了全力,却换不来一个好好活着?

    从始至终,他想做的,也就只是好好活着而已。

    万念俱灰之下,莫稻劈出了反攻的一刀。仅仅只是一刀,便砍在了柳停雷的脖颈之上。

    而一直势如风雷,锋锐无匹的柳停雷,居然就生生地败在了这一刀上。他全身凌厉的攻势刹那间消散无踪,身体也由吊桥之上坠下,堕入无底深潭。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莫稻活了下来,但一月之中除了岳知书他见不到任何人,仍然只能关在小屋之中苦练刀法。这唐家堡,始终让他有一丝不真切之感。

    今夜却是例外,东方连漠允许岳知书他来这临仙石上,说要让他看一看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他本以为东方连漠指的是瀑布,但站在临仙石顶向下观望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看,只是些无谓下落的水花罢了。

    而抬头再望向夜空之中,头顶虽有繁星,脚下起伏丘陵与山脉平野却是一片漆黑,几乎看不真切。

    身后的岳知书忽然吐气如兰:“仔细看。”

    莫稻愣了愣,一时不知她所指为何。

    而后。

    万千冰晶霜雪,自平野而起,层层叠叠直铺至山丘峰顶。一片漆黑大地,竟在刹那间繁茂如天上星空,惊人意气扑面而来,朔风之中杀机四散横溢。

    莫稻心中暗暗震惊。

    冰霜破风,直奔山腰之上的唐家堡而来。夜空之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

    “东方连漠,贫道封剑不出二十年,今夜一剑,誓要为这山河苍生,取你性命!”

    三千剑气。

    瞬间化为凌厉霜雪。

第九章 刻伤亦刻情

    于天下游子而言,世上的客栈想必是有好有坏,有顺应心意的,也就有不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说到底,无非是这客栈之中,可否能寻觅得到那一丝家乡意味。

    苏青荷挑的这一家,虽然从外看来陈旧了些,内里桌椅却都干净整齐,地面一尘不染, 显然是店家细心打理。一楼里三三两两散落着几位旅客,浅吟低酌,都默契地保持着这环境的安静。

    老板娘半施粉黛地坐在柜台后头,撑着下巴打盹,宁静天真,眉宇却又不**为生意人的精明。靠着墙坐的几个官差打扮的汉子见苏青荷进来,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欲迎。但苏青荷只是不动声色地摆了摆首,径直往老板娘那走去。

    “其实,还有件事情,未曾告诉你。”去往柜台的路上,苏青荷故作冷静道。

    赵无安不解:“什么事?”

    “在罗衣阁提供的名录里,有一个才组织加入不久,但是目前仍未落网的人。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我们推断出来,他极有可能与西凉的贪魔殿有联系。”苏青荷淡淡道,“他的名字叫闻川瑜。”

    赵无安闻言一窒,大腿也险些撞到桌角:“你故意逗我的吧?”

    苏青荷无所畏惧地瞥了他一眼,眼中全无半点逗弄神色。转而伸手敲了敲柜台,向那台子后头打着盹的老板娘清脆道:“来一瓶烧刀子,不要温,凉着上。”

    说罢,他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直奔那角落里头的几人而去,留下青衣荡然。

    半梦半醒中的老板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蹙起秀眉望着赵无安:“刚才是哪位客人要烧刀子?”

    赵无安瞠目结舌,也顾不上回答老板娘,急急追着苏青荷而去。

    到了店角落座,一群围桌而座的官差俱对苏青荷恭敬行礼,而后带着略有些疑惑的目光,望向坐在他身旁的赵无安。

    胡不喜当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和苏青荷唯一的交集只怕还是两浙路总捕头这个职位上的交替,也就不自讨没趣,大大方方地拣了张隔壁无人的桌子坐下,唤来小二,径自点了几个菜。

    赵无安此时却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凑近了苏青荷耳边,小声问道:“闻川瑜他,真的入了罗衣阁?”

    苏青荷不动声色地排开了持着酒壶殷勤起身欲替自己斟酒的下属,伸手接过酒壶,以清亮酒液缓缓盛满自己面前的陶瓷酒盏。

    “我依稀记得,你在清笛乡中说他,虽然天赋超绝,却是个瘸子,心性也颇不同常人。”苏青荷徐徐道,“所以,我猜他能入罗衣阁,且直到至今尚未落网,所任职务一定非同寻常,极有可能与那神秘的阁主大有关联。”

    “我确实说过这话,但你把顺序弄反了。”

    一提到闻川瑜,赵无安的话语里头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味道,“他虽是个神智有问题的瘸子,但却天赋超群。建筑、冶炼、机关术,他无一不是当世超杰。”

    苏青荷举起酒盏,淡淡啜了一口,理所当然道:“ 嗯,你说什么都行,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知道他是罗衣阁的人了。”

    “重要的是你知道只要我在,他就会自投罗网吧!?”赵无安可不傻,苏青荷讳莫如深,他却一下子就猜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苏青荷悠悠夹了一筷子花生入口:“是啊。”

    这声承认得真是比赵无安一贯所为还要无赖上几分。

    赵无安长长出一口气,头疼地按住了脑袋,“老苏啊,你来这么一手,我们这路上可就不太平了啊。”

    “本来也就说不上什么太平。能抓到罗衣阁主,对我而言再好不过,于你来说,闻川瑜不也是惦念好久了么。”苏青荷不以为然递了一盏酒到赵无安面前,“喝吗?”

    赵无安白眼:“我可没惦念过那个家伙。不喝,吃素。”

    “你在清笛乡,问安提辖要过一壶春酿,那老板娘还跟我提过。”苏青荷不动声色。

    “你怎么和你祖父一个样,絮絮叨叨地没完?”

    横竖是说不过这个家伙了,赵无安悻悻地起身,与胡不喜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苏青荷未有挽留,眉宇之中神色也丝毫未变,只是接着饮酒时,嘴角总不时浮现起一抹笑意。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以赵无安的性子,休说是苏青荷与罗衣阁主,便是解晖、东方连漠这当今武林两大巨擘,再加上那位汴梁城中高坐丹墀之上的皇帝老儿一起来,他也不会有半分怯色。却偏偏一听闻川瑜这个名字,就头疼得不行。

    自天禧四年林大娘仙逝昆仑以来,赵无安所到之处,闻川瑜必如影随形。尽管他先天气海有缺,而后又因造叶生变而被废去双腿,但这要杀赵无安的心思,可半点都没因为实力的差距而有所削减。

    光论武学,赵无安必然甩下闻川瑜一大截,但闻川瑜奇就奇在他那非同凡响的一双灵巧奇手。各类杀人不见血的神兵利器都能被他无中生有地造出来,用以取赵无安性命,清笛乡中更是直接搬出了一具全副武装的铜人来代步。赵无安初见之时,亦是猝不及防,险些便被一锤锤中胸口,一命呜呼在那地道之中。

    所幸这段时间以来行踪飘忽不定,更是自江宁直接走海路去了苗疆,闻川瑜想必也是欲追而不得。

    甩掉了闻川瑜一年有余,赵无安也是颇感意外,但他深知那少年的心性是何等孤绝,即便一下子甩掉了十年,脑海之中的那根弦仍是不敢有半分放松。

    而今再一次听到闻川瑜的消息,居然是从苏青荷口中,得知他已然加入了罗衣阁。若是旁人,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博得解晖信任,赵无安是万万不信的。

    不过这个人偏偏是闻川瑜。而一旦提到闻川瑜,赵无安永远都无计可施。即便是向来性子冷淡不擅玩笑的苏青荷,也能三两句话弄得他无话可说。

    一顿饭吃得苏青荷很是惬意,算是终于报了当年清笛乡的一箭之仇。赵无安则为了闻川瑜这个多年来不见长进的家伙颇有些茶饭不思,吃饱饭便掷了碗筷,径自去小院里头坐着发呆。

    胡不喜没多久也随之吃完,但看赵无安一脸沉思着的模样,也不好打扰,便径自去前头柜台那边儿开了两间上房,先行歇了下来。对胡不喜这副忽然善解人意起来的模样,赵无安倒很是受用。

    只不过这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时候,胡不喜仍是一副好管闲事且不讲道理的赖子模样,赵无安知其根底,并不反感,只是旁人难免另眼相看。

    苏青荷领一班官差,各自找好了住的房间安顿下来,弄得院子里颇为吵闹了一阵,所幸不久就归于平淡。其间蒋濂领着他那个风韵犹存的仆人在旁又殷勤地借店家之花献了好几次佛,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整座院子倒是都静了下来。

    小院幽凉,身侧夏花轻绽,隐隐闻得后院浣衣之声。正对着赵无安的那间楼宇,二楼雅间之中,有位佳人点起一支红烛,烛光将她的绰约身姿映于窗上,顾盼生姿。

    赵无安撑额看着。直到那红烛之下佳人宽衣解带,烛火又灭下去。

    不觉夜已过半。四下无人,唯有天空胧月清明。

    赵无安长叹一声:“这样终究还是不行吧。”

    说罢,他自石桌边站起身子,运起斩霆步,一气便奔出小院,径直向西南杀了出去,白衣雷动。

    每走一步便是一道雄浑气劲向四周炸开。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声骤然惊响,近乎天雷乍鸣。

    一气奔出十里之外。

    天边月明,赵无安骤然停步,抹身回眸时,剑已出匣。

    “鹊踏枝、苏幕遮、采桑子、菩萨蛮、虞美人、白头翁!”

    一声声清澈剑鸣渐次递出,悠悠原野之上,清冽剑光闪动赵无安全身上下左右。

    而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地面顿起波澜,尘土飞扬。

    赵无安一跃而起,白衣在月色之下如化作翩若惊鸿的影子,剑光纷繁,一一刺入土中,又飞快窜出。虽则剑气纵横,所经之处却无半点血光涌起。

    尘土骤然翻飞,一声比起斩霆步还要震耳欲聋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几乎引得四野震动。

    随之破土而出的,是一条地龙。

    涂着红漆的血盆大口之中满是尖锐倒牙,木刻的身躯却坚若磐石,一双黑曜眸子反射着月光,显得炯炯有神。

    它虽本无生命,却在月色之下矫夭而立,昂首卓姿,一跃便翻卷起一地扬尘。

    赵无安飞身倒退两步,六柄飞剑环绕身侧,冷眸注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巨龙的下半截身子尚且埋在土里,亦是垂着头颅,居高临下般地俯视着面前的白衣居士。

    “二十一年了,你还没有放弃么?”赵无安冷冷地问道,像是相信着面前的这条木制巨龙能通人言。

    出乎意料的是,荒芜寂寥的原野之中,竟然真的有人回答了他。

    “你每一次都变得越来越强,我真是越来越不清楚该如何杀死你了。”

    少年的声音清澈如水,却又暗含着钢铁般坚韧的决意。

    “但是……我活着若不是为了杀死你,我以这副残躯,继续在世间受尽屈辱折磨,如果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杀死你……”他像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狂躁不歇的情绪,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咬着万古不化的坚冰。

    “我又何必要苟活于世!?”

    修长的影子自巨龙后头转出。那人身着一袭绿色织袍,悠悠站着,身材颀长,脚底却有转轮吱呀之声。

    赵无安淡淡道:“你这样,对得起林大娘吗?”

    “我不需要你来评判我的亲人!”闻川瑜大吼一声。

    他身旁的巨龙闻讯而动,高吼一声,便向着赵无安张口咬了过来。

    木龙扬起的飞尘迷了赵无安的眼。纷纷扬扬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初春,那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站在朝霞之中,奋力握着那柄足以将他全身伤得透彻的虞美人,一次又一次向着木桩砍去。

    但碎木飞溅,我心如顽石不改。

    而今朝朝暮暮一晃而过,岁月如刀,刻伤亦刻情。

第十章 罗网

    身为造叶国公,宇文孤悬在外人眼里是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天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振臂一呼,造叶朝宇内外无不响应。

    而事实上,宇文孤悬立于造叶朝坛。便如依偎在悬崖边摸爬滚打,孤绝半生,回首峥嵘之时少之又少。能坐到如今的国公高位,只靠了两个人,两件事。

    那两个人,一个叫施边灼,一个叫洛千霞。一个是万民敬仰的护国大将,一个是江湖宇文孤悬与洛千霞达成了约定,并借她神剑之力杀了施边灼。

    施边灼是上一任的造叶国公,与先帝可谓是袍泽之交,深得信任,同时也手握着造叶国近半的兵权,精于练兵,又深谋远虑,智计周全。他与宇文孤悬一内一外,又有春秋鼎盛的先帝坐正中堂,两位皇子俱是大略之才,一时之间,造叶人都满怀信心,自以为能成千秋鼎盛之大业。

    但施边灼的手中兵权过盛,在军中威信极高,自己却又不通处世之道,为人始终低调无比,逢年过节进京面圣时,准备的礼物也都趁夜运入宫中,为此甚至遭了不少言官弹劾。再反观南方大宋的文武之制,双方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帝与宇文孤悬出现了同样的忧虑,因此都在考虑找个由头将施边灼就此打入无底深渊。

    但施边灼行事一直极为小心谨慎,为人滴水不漏,甚至连皇上也找不到他的缺陷。唯一的破绽,只在一个人被天下武林遗忘的人身上。

    于是宇文孤悬略施小计,废了闻川瑜气海又断他双足,使他不得修炼洛神剑法,逼得洛千霞提剑入宫,再与之达成了协定。

    于是,在一个幽深的夜里,洛千霞持洛神赋,跃入了施边灼卧房的窗户。

    那一夜,将军府中血溅五步,洛千霞亦受深重内伤,余寿不足五年。

    而那一夜,也是赵无安第一次见到闻川瑜的时候。那时的夜色,也正如今晚这般幽深凄凉。

    气海被废、双足被削断的少年,由人举着带到赵无安面前,因为脸朝着天花板,看不见衣冠楚楚的赵无安,甚至误把他当做了造叶二皇子,那时的闻川瑜气愤填膺道:“今日之屈辱,闻川瑜终日铭记,有朝一日,定要翻倍偿还。”

    从那个时候起,少年温润的嗓音之中,就透着一股坚冰般拒人千里的味道。

    虽然名义上是同级,但任谁都知道,闻川瑜只是赵无安的附属品,只不过是为了顺应化名为林芸的洛千霞的心意才会将他留在宫内,反正皇宫大得很,多了一个少年的口粮,也算不上是多。

    赵无安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对忽然出现在他迷茫生活之中的姨侄,但闻川瑜却像是把导致自己身体被废的所有原因,都归结到了赵无安的身上。

    从林芸第一天教授剑术开始,闻川瑜便对赵无安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会让你知道,我配去使用洛神剑,而你不配。”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闻川瑜的话,的确对了一半。

    尽管林芸在教导之上不算出类拔萃,但至少也是用尽心思,对几人一视同仁。但赵无安在剑术之上的造诣却未有突飞猛进,反而是把不少心思放在了她闲暇时所讲的那些故事上。

    而每当他与伽蓝安煦烈二人围坐在林芸身边,听她讲述那为国效力的七人故事时,闻川瑜总会自己转着轮椅,从红匣之中偷偷拿走一柄虞美人,便跑去木桩旁边,从最基础的挥砍练起,一练便是半天,片刻不闲。

    日积月累,即便是最为轻薄柔和的虞美人剑气,也在闻川瑜手心上划出了无数道细微伤痕,乍看并不显眼,但定睛细察之时,才能发现常人手掌上那些纵横的沟壑,在闻川瑜手上几乎寻觅不到踪迹,尽是剑气留下的伤痕,将皮肤划得支离破碎。

    每每提起这件事,林芸总忍不住扼腕叹息,却也无能为力。

    习武已然是闻川瑜最后的坚持,若连这一点都要剥夺,林芸几乎再也找不到什么能够安慰他的方法,赵无安亦是如此。

    所以,尽管林芸去世之后,闻川瑜几乎立刻就展开了对赵无安的追杀,但这许多年里,赵无安始终只躲不战,一次又一次,放任闻川瑜对他宣泄怒火。

    今夜月冷星稀,荒野之上,几乎只有这二人相视而立,并一条闻川瑜巧夺天工造出来的地龙,在月色之下矫夭峥嵘。

    闻川瑜负手立于沙土之上,身材颀长,地龙如护卫般环绕在他身侧。这地龙虽是木制,却能承飞剑击打而不损,更不知它内里机括是如何运作,竟能无人自动,仿若通灵。

    波澜不惊地拉开距离到地龙攻击范围之外,赵无安才淡淡道:“你不该出手的,不知道有人想抓你吗?”

    尽管苏青荷事先已有提醒,但闻川瑜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迫不及待,的确是大大出乎了赵无安的意料。

    要抓罗衣阁主,这当然是苏青荷和赵无安都达成的共识。但若要以闻川瑜为诱饵,赵无安却难免要犹豫几分。枯坐小院到半夜,赵无安也是刻意制造了一个足以刺杀他的机会,来看看闻川瑜究竟是否已然来到他身边潜伏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赵无安半夜忽然掠身出门,这陷阱似乎也下得太明显了些,简直是把闻川瑜当成条傻鱼来钓。按说以闻川瑜的谨慎,不该在此时出手。

    闻川瑜却没有对赵无安的质疑有丝毫反应,而是猛一拂袖,地龙便冲着赵无安所站的方位呼啸而出,下半身猛地于泥土之中抽出,激起一阵飞沙走石。

    赵无安挥袖而退,周身六剑随行,地龙却径直前冲,在身后留下一道深沉长痕,血盆大口之中,两排倒牙寒光粼粼。

    闻川瑜脚下代步的木轮随地龙而动,自己亦是对赵无安紧追不舍。

    常人若是见到一个瘸子能跑得这般迅捷,早就吓掉了下巴,但赵无安没有半分意外神色。

    他从客栈之中奔逃至此,一路上斩霆步未有丝毫停歇,闻川瑜既然能跟得上,就不可能被他现在这几招迂回给拉开距离。

    也就是说,此一战避无可避。要想在击败闻川瑜之前就让他好好地说话,以此揪出罗衣阁主,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一直以来,赵无安却根本就没有想过彻底击倒闻川瑜。毕竟他这一身洛神六剑,本身就是属于闻川瑜的。闻川瑜对他心生恨意,赵无安也心中也清楚。

    但这一次,情况又稍稍有些不同。闻川瑜为杀他,毕竟已犯下了许多罪孽。赵无安既自诩为除恶卫道者,便不可视而不见。

    躲过木龙一次冲袭,赵无安趁机纵身跃至龙背之后,骤然道:“清笛乡那二十条人命,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说话间,袖手微探,虞美人向着闻川瑜喉咙抹去。

    闻川瑜闻言一怔,眸中透露出惊异神色,脚下动作却不慢,飞快拉回身子,躲过这欲将他喉咙隔断的一剑,而后微卷眼睫,冷笑道:“要什么交代?拿你性命来交代!”

    言罢,土中巨龙又猛然一抖身躯,向着赵无安猛扑过去,身上木制关节咬合,吱吱声动。

    赵无安见始终躲不开这巨龙追击,也知道取胜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收六剑之中的鹊踏枝入鞘,而后扬起右手捏剑诀,果断道:“断情。”

    苏幕遮剑光大盛,剑意解放,瞬间便向着那巨龙的右眼戳去。流光一闪,一击即中。

    木龙顿了一顿,却仿佛苏幕遮根本不存在一般,又向赵无安扎了过来。赵无安慌忙闪避过去,原先身体所立之地突兀现出一个大坑。

    立在龙后的闻川瑜忍不住放声大笑:“你不会真以为我造了条龙,只要戳眼睛,就能杀死它吧?”

    赵无安皱起眉头。闻川瑜再有巧夺天工的本事,也不可能生造出一条活龙来。这龙身上必然存在着什么绝妙的机关,只是他尚未察觉。

    巨龙又撑起了它的上半身,插着飞剑的眼睛冷冷俯视着赵无安,张开血盆大口,反射着泠泠月光,头角峥嵘。

    一路退来,算上客栈至此的路程,这条木龙几乎已经在赵无安身后尾随了近三里,尾部却始终不曾离开过土地。

    赵无安心中一动,复又收虞美人、白头翁入鞘,开口唤道:“破军、东流。”

    犹自悬于身侧的菩萨蛮与虞美人刹那灵动,一左一右,向着那巨龙包抄了过去。赵无安自己亦紧随其后,一袭白衣悍然鼓动。

    闻川瑜眼底锐光一闪:“这家伙。”

    两柄剑几乎在同时戳向木龙的身躯,但那巨龙却忽然一弯身子,双剑擦着龙鳞的边角而过,仅仅留下两道刻痕。

    赵无安则全速运起斩霆步,侧身一闪,便从龙口底下绕到了木龙的身后,距离闻川瑜仅有一丈之遥。

    他周身已无飞剑,闻川瑜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赵无安看也没看他,深处遒劲有力的手掌,死死攥住了那半截仍然插在地底的龙身。

    伸手触到的是坚硬结实的木制身躯,但却比预想之中的要轻了几分。赵无安深吸一口气,运起全身气劲,将手臂细细缠绕住,而后猛然吐气用力,将沙土之下的龙身拼命向外拉拽。

    闻川瑜惊道:“混蛋!”

    巨龙的头颅也随着这声怒骂猛然一抬,但赵无安已然在此之前将那泥土之下埋藏的真相给拖拽了出来。龙首一昂,而后便无力地向下垂去。

    赵无安以单手,拖拽出了一整块巨磁,磁身以木板相隔,便紧紧连在这徒有其表的木龙身躯之下。

    赵无安单手提着比他人还要高的磁铁,冷眼望向闻川瑜:“大娘一直叫我让着你,我也因你年幼,总不过多计较。可这一次,我是真不能睁半只眼闭半只眼了。”

    闻川瑜强自镇定道:“你想怎么样?”

    “助我揪出罗衣阁主。你别无选择。”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从你现身之刻起,苏青荷等人便早已布下口袋,你这是自投罗网。”

    然而闻川瑜并没有如赵无安预料的那般惊诧。

    他只是淡淡露出了一个与少年的脸极为不符的狰狞笑容,摇头道:“赵无安,你可真是错得可笑且离谱。明明就是你,和苏青荷,自投了我们的罗网。”

第十一章 名册何处去

    闻川瑜的话让赵无安一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月色之下,少年悠悠立在他面前,虽然赖以进攻的木龙已被赵无安连根拔起,眸中却无半点失落之意,满目尽讥讽。

    赵无安免不得心里打起了鼓。

    面对闻川瑜,无论取得了怎样大的优势,赵无安的心底始终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忌惮之情。清笛乡墓道之中的突袭已然表明了这少年的心境城府是何其令人后怕,宁可放过赵无安身上的大片破绽,也要在剑光骤暗、赵无安丹田气缺之时才悍然出手。

    虽然年轻便已残废,但假以时日,闻川瑜必然是能够令整座江湖都震颤的惊才绝艳之辈。加入罗衣阁,说不定只是个开始。

    赵无安心中的疑虑逐渐加深,而闻川瑜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兀自立在原地,唇边泛起一抹讥笑之意。

    赵无安暗暗揣摩了片刻,开口试探道:“苏青荷是官差,这一趟是进京述职,如若遇袭,定然难逃追责。就连黑云会想要对付朝廷命官,动手之前也得好好权衡一番。小小一届罗衣阁,便敢说一口吞蟒?”

    闻川瑜只是笑得愈发讥诮。

    眼见所有话语尽如投石入水般不见回应,饶是赵无安也难免心中恼怒。

    若是旁人还好,偏偏立在他面前的是闻川瑜。

    是那个初见之时便立誓要他好看的闻川瑜;是那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未曾有片刻歇息,却仍未能继承洛神剑法的闻川瑜;是那个在林芸撒手人寰后,便立刻追杀他至天涯海角的闻川瑜。

    饶是如此,闻川瑜也仍是林芸的外甥,纵他对赵无安欲杀之而后快,赵无安却对闻川瑜却始终不曾有过半点杀心。

    江湖之大,大至伤人千万而不自损半分的地步。太多人萍水相欢,转瞬便又狭路相对。

    在造叶皇宫之中,与闻川瑜一同依偎在林芸身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之间,这个少年却已不惜与他互相算计。

    事到如今,再空耗时间已然没有意义,于是赵无安心念一动,六柄飞剑倒退飞回,渐次收入匣中。

    “我始终不觉得,你入罗衣阁,是个好决定。”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以你之资,无论做什么都必大有成就,何必痴心于此道不改。”

    “你不还是把这洛神剑当个宝贝一样,说什么都不肯放下来!?”闻川瑜猛然吼道。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袍袖微动,白衣便一闪而过,运起斩霆步,向客栈的方向奔去。

    闻川瑜独自一人立于荒野之中,默默望着面前的木龙残骸,良久,咬牙切齿般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讥笑。

    “赵无安……赵无安……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求饶的……”

    少年的眸子里,泛起一抹血红的杀意,仿若倒映出尸山血海。

    “而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

    ——————————

    客栈中,原本已是人去灯灭的一楼大堂,此时灯火通明。苏青荷敛衣坐于柜台后头,冷目望着面前的一干人等。

    一座官印下去,整座客栈,从扫堂的店小二到亵衣半解就睡下了的画舫姑娘,全都给叫了起来,深夜聚在这大堂之中,面面相觑。蒋濂与祝沂也赫然在列。

    出口处,俱有苏青荷带来的官差守卫,确定客栈之中已然没有他人藏匿之后,苏青荷便一屁股坐到了柜台后头,冰冷的视线从这些人头顶挨个扫了过去。

    在他旁边,老板娘正娥眉微蹙地倚桌打盹,老板则满面愁容,视线在苏青荷和众客人之间来回移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更半夜忽然点起数盏明烛,客栈的老板娘倒是不在乎,但做生意精打细算惯了的老板,却难免要为之肉痛一阵。

    这客栈开在大道边上,寻常接待些江湖客,出手豪爽,店家也就愿意送几个顺水人情。即便是遇到了囊中羞涩之辈,多半也立下豪言壮语,功成名就之后再来偿还掌柜大恩,极少有吃霸王餐的。算来算去,生意不重人情重,始终不亏。

    但这官家可就不一样。手中有权,一间小小的客栈自然是斗不过,吃住也都听着官家给价,虽说少不了,却也不可能再多一个钱。如今又大半夜的要明烛亮火,自然是白亏了些火烛钱,也无处可去哭冤。

    把所有人的模样特征都给默默记在心里之后,苏青荷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在座的各位……”

    “嘭”地一声,一位黑衣官差连带着半扇门板,自他眼前飞了过去。

    “怎么回事!姓苏的你三更半夜要对我老大干些什么!”胡不喜提着刀站在门口,一张横脸之上杀气四溢。

    屋中所有的官差几乎在同时拔出兵刃,场面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苏青荷连忙站起身子,冲着下属命令道:“收刀,收刀!”

    他可不是有多喜欢胡不喜,只是单纯地知道,这一帮子人一拥而上,只怕还接不住胡不喜单手一刀。与其前赴后继地送死,当然还是活着比较好。

    眼见属下们都悻悻收了刀,苏青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胡不喜,正头疼发愁时,却发现这胖子也飞快地冷静了下来:“嗯?我老大不在这里吗?你们把我老大藏起来了?”

    嘴上虽然仍旧不饶人,但那柄手中胡刀,却已看不出有多少凶狠的杀意。苏青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胡不喜也不是不辨是非之辈,赵无安的失踪固然令他心中紧张,却也不至于归咎于苏青荷。

    胡不喜会大开大阖地杀进来,多半还是怕客栈之中有意外状况发生,先立下马威而已。既然目前一切仍在苏青荷掌握之中,他自然也就无需再摆出一副凶狠架势。

    苏青荷无奈走出柜台,到胡不喜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应当是出了客栈,与闻川瑜相遇了。”

    毕竟入夜时分,苏青荷和赵无安的对话,胡不喜是一个字都没有听。如今乍然听见闻川瑜三个字,胡不喜难免愣了一愣。

    苏青荷只得解释道:“来此的路上,我弄到了罗衣阁的名册,闻川瑜的名字也在其中,我就想以赵无安为饵,把整个罗衣阁给连根拔起。他应当是照做了,只可惜我这边没能跟上去……”

    “对啊,你不跟上去,在这边做什么?”胡不喜满脸疑惑地拎刀指了指厅堂中几十号人。

    苏青荷叹了口气,正欲开口解释,门外忽然又传来一个声音。

    “老苏,这次,是你迟到了。”

    苏青荷一怔,寻声望去,却见一袭白衣,身背红匣,正悠悠立于方才被胡不喜轰开的半边门板之后。

    在他面前,两名官差已然摆出抵御之姿,一左一右站在两尺之外,提防着赵无安。

    苏青荷命令道:“退下。”

    官差闻声而退,赵无安悠悠走了进来,面上有疲惫之色。

    急行一路,深夜又与闻川瑜酣斗了半晌,来回皆是狂奔不停,即便是赵无安这样的二品高手,也难免有些吃不消。

    苏青荷面上浮现出愧疚之色:“抱歉……”

    赵无安却只是摆了摆手:“无妨。与我交谈无需致歉,只谈事因即可。”

    苏青荷怔了怔,道:“好。”

    他转向客栈厅堂之中,各自拣了座位,三三两两坐着的几十号人。其中有游子,有行商,亦有客栈中的小二和厨子。

    苏青荷提高了声线,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

    “鄙人苏青荷,任两浙路总捕头,一月前自杭州出发,进京述职。而此行却还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将深植于两浙路已近一甲子的杀手组织,罗衣阁,连根拔起。归功于两浙路弟兄的努力,前不久,我拿到了罗衣阁的名册。”

    他刻意将这事告知给所有人听,究竟所欲为何,赵无安一时半会想不清楚,但好处至少有一个,那就是他不用再费心思给胡不喜讲了。

    “原本,我与这位白衣背匣的居士在客栈之中布下了一个口袋,请君入瓮,而后将阁主及其下属一网打尽。”苏青荷淡淡道,“计划本是临时起意,也无人知道能否成功,所以在此之前,随我而来的弟兄们,也只有一小半知道这个计划。”

    “今晚,我们的确以赵居士为饵,钓上了一条鱼,可惜不是最大的那条。而且,我们倒反被鱼给咬了一口。”

    赵无安心中难免紧张了起来。

    苏青荷微侧头颅,与赵无安对视一眼。

    “我手上的罗衣阁名册,失窃了。”他一字一句道。

    “收网之前,苏某就已监视住了客栈四周,可确保除赵居士之外无人进出,所以真凶,定然藏在诸位之中。我希望各位,能够配合我们的调查。苏青荷以两浙路总捕头之名担保,绝不错抓好人,也绝不错漏罗衣阁中任何一名犯人。”

    ——————————

    月朗星稀,庐州城外的官道上,少年拖着十几丈长的废弃木制机关,一瘸一拐地走着。机关的尾部拖着个一丈见方的大磁块,他虽走得艰难,口中却不时哼出欢快的歌谣。

    在他前头,那位袖中藏剑、胸中藏意气的老人,合袖而立。

    “哟,君老儿,好久不见了。”

    明明年岁差距甚大,这少年却无丝毫敬畏之色,大大咧咧地打着招呼。

    聂君怀长叹阖目,无奈道:“闻公子,聂某已按照约定,收了那名姓段的刀客……”

    “不不不,既然你收了他,他就不姓段了。”少年摇了摇头,“至于他是姓聂还是东方,还是别的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是。”聂君怀俯首,试探性地抬起眼睛:“那下一步?”

    “戏已开场,角已到位,就看他们怎么演了。”少年似乎是走得累了,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木龙的残躯上,拍拍手,笑道:“现在的聂家,该关心那雄刀百会才是。”

第十二章 仙人比斗

    说起查案这桩事情,胡不喜和赵无安自然是个中老手,但苏青荷身为前任淮西路总佥事,对之也当然熟捻于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今虽然位子降了些,本领却可未曾生疏。

    在他的授意之下,整个四层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被聚集在大堂之中,确保每一间房子都空无一人,还特地派出人手去查探地窖,看看当中是否藏人,抑或是否有可以逃到外部的出口。

    实行了人员的聚集之后,下一步便是控制与排查。但进京述职又不是进京勤王,苏青荷带的人手其实也极为有限,一边搜查客栈角角落落,一边对大堂之中的客人依次盘问,官差们难免有些分身乏术,进度也十分缓慢。

    所以,子时过了没多久,赵无安和胡不喜就从坐席里头站出来,跑到苏青荷边上,提起纸笔,帮着审起了嫌疑人。

    当然,提笔的是赵无安。胡不喜大字都认不全几个,只能拿着胡刀,凶神恶煞地扮起了审问者的角色。

    虽然一直以来,苏青荷看赵无安都不怎么顺眼,但那纯属个人恩怨,与能力无关。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手头堆积的一些事情交给赵无安来处理,反倒比亲力亲为更让苏青荷来得放心。

    这二人忽然反客为主,人群之中显然是颇有些微意的,但见苏青荷已然默许,惧于他腰间那方官印,便不敢出声置疑。

    毕竟算上厨子小二,整座客栈之中有四五十号人,苏青荷与赵无安分开审问,也耗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差不多把所有的口供都给记录完毕。

    其实大多数人的口供都出奇地一致:旅居在外,舟车劳顿,便早早睡下,至于夜间生事,毫不知情。

    为防有人说谎,自然是要把这些人来到此处歇脚的前因后果、入睡前的一切行为,也都仔细问得一清二楚,难免耗去大半时间。综合起来看,可疑之处不多,能有价值的,倒是也就只有寥寥几份。

    收了证词,将笔墨都抖落干净,天边已泛鱼肚白。

    由于人手实在不够,去逐间搜查的官差至今还没有回来。而大堂之中,客人们的不满情绪,却已将要达到顶峰。

    “都已呆坐了一整晚,这都快天亮了,还不让人歇息,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位看着颇有些富态的商人晃了晃手上的大金扳指,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一位坐在轮椅之上的男子显得尤为气恼:“俺腿脚不好,好不容易才得好心人帮着送上了顶楼,这被窝还没躺热乎,又给你揪了下来!官家也不能这么当啊!”

    这声牢骚发得太过嘹亮,胡不喜瞪了他一眼,吓得那男子立刻闭口不言。但在此之外,却有不少悉悉索索的交谈之声响了起来,场面逐渐失去了控制。

    若这些人要强行冲破阻挠,以胡赵二人的功力,自然有办法拦得住。但苏青荷此时代表的,毕竟是官府,行事需得多加思量。稍有不慎,查不到真凶不提,还会惹祸上身。

    微曦的晨光里头,苏青荷双手交扣抵着下巴,坐在柜台后面望着骚动的人群,眉宇清凉,侧颜冷厉得如同一座孤峭山峰。

    赵无安叹了口气,拂袖起身,淡淡道:“这么下去,显然不是办法。有些人的确与此案无关,不必太过挂怀,只消往疑点去寻便可。”

    苏青荷微蹙起毅重长眉,面色复杂道:“但整座客栈,明明都是疑点。我们派人去追你和闻川瑜,却明明有人守着楼道口……”

    “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安在他身边坐下,“我静候到子时便走,闻川瑜跟上,那个时候,你应该也有手下汇报了吧?”

    苏青荷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闻川瑜并非从客栈内部追出,而是一早就伏击在客栈外头,等你身形出现之时,立刻追上。而我们为了能够快速策应,将房间全部定在了二楼。闻川瑜追出之时,一半的捕快们便抢下楼梯,冲了出去。但你和闻川瑜,都走得太快,我竭尽全力或许尚能赶上,但那些捕快则连半柱香也没撑过,便已在荒野之中寻不到你们的踪迹。”

    “然后呢?”众目睽睽之下,赵无安自柜台上拾起一把小剪子,故作无意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追出去的只是一部分人,剩下的则把守住了各个楼道口,以防罗衣阁突袭。”苏青荷轻抚手中落情剑的剑格,“名册放在丙字房中,由一位弟兄随身携带,但已拆了线,伪装成话本模样。另一位弟兄扮成我的样子在走廊尽头的甲字房中,而我则潜伏在无人入住的丁字房中,随时等候消息。”

    “都已严防死守成了这模样,东西不该被偷啊。”咔擦一声,赵无安剪掉大拇指上已然留长在外的指甲。

    “事发极为突然,当时四位把守着楼道口的兄弟都确定无人上下,但我却看见有一道人影极为快速地自丁字房前闪过,一望便知实力不同寻常。于是我即刻拔剑推门而出,走廊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立刻反应过来是自己上了当,当即冲入放着名册的丙字房,却发现房中的那名弟兄已经晕倒在原地,而怀中名册不知所踪,窗户大开。”

    “门是反锁着的?”

    “未曾。”

    “窗外应该就是官道吧?”

    “这倒确实。”

    赵无安把手中剪子一丢,嗤之以鼻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是个轻功还看得过去的就敢跳窗逃走,指不定现在已然抱着名册,逍遥远去了。你就是再把这群人审出个花儿来,也抓不到凶手。”

    “不,我有证据,能证明凶手还在客栈之中。”苏青荷笃定道,“而且,一定就在这些人当中。”

    赵无安眯起眼睛:“什么证据?”

    “多说无益,你随我来吧。”苏青荷站起身子,欲带赵无安自大堂后门离去。

    他刚一起身,人群便又悉悉索索发出一阵骚动,显然有人欲跟随他而离开这里。黑衣官差们彼此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挡在了人群面前,不由分说,强行将他们按回了原位。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赵无安问。

    “不可错放。我绝不能冒这个险。”苏青荷头也不回。

    赵无安正心中暗自叹息时,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声呼唤。“老大!”

    他闻言回过头,见是胡不喜也随着二人来到了院子里头,不由暂且先任苏青荷在前头等待,转而靠近胡不喜,温颜道:“怎么了?”

    出乎意料的是,胡不喜脸上竟然有一丝为难之情。他慢慢挪到了赵无安身边,忽然一弯腰,低声道:“对不起。”

    赵无安一愣:“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是一品高手,气机能盈于体外而不泄。昨晚,我本该以气机笼罩整座客栈,这样也不可能有人逃得过我的法眼了。”胡不喜皱眉道。

    他既然说了“本该”,那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没能做到。

    赵无安也不恼,知道胡不喜绝非本愿,于是摇摇头,轻快道:“无妨,此事本就难以预料……”

    “不,这本该是习惯才对,我昨晚偏偏困倦得很,头一沾枕头就止不住眼皮打架,到了后半夜,甚至差点背过气去。”

    从胡不喜口中听到这样的描述,着实让赵无安吃了一惊。他关切地探了探胡不喜的脉搏,讶异道:“怎么回事?是那唐老先生的药草,还没把你的身子调理完备吗?”

    胡不喜摇了摇头,眸中神色复杂。

    “天地之间,不过十七位一品高手,共吞吐天地气运。彼此气机盈虚之数,虽隔万里,却犹有所感。杀杜伤泉与吕全策时,我亦有这种感受。昨夜却尤为明显。”

    赵无安一愣。胡不喜的弦外之音,可谓是再清楚不过。

    就在昨夜,天下间又有一位一品高手陨落了。而且按胡不喜所言,极有可能在一品之中看来,仍是佼佼者。

    是那蜀中唐家堡里头俯瞰了这座江山四十余年的盟主吗?还是那个昆仑山上,一剑化出三千剑气,却从此封剑不出的道宗?

    赵无安一时心中复杂,不知该如何言说。

    ————————————

    唐家堡的又一个黎明,在漫天飘扬的霜雪之中到来了。

    莫稻裹紧了岳知书自山下送来的棉袄,难以置信地盘腿坐在临仙石上,痴痴望着这五月飞雪的景象。

    岳知书抱着一架古琴,巧笑倩兮立于他身侧,开口问道:“怎么样?一品高手之间的过招,刺不刺激?”

    莫稻摇摇头,一开口便哈出一口寒气:“仙人打架,凡人遭殃。”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岳知书笑起来,“你看盟主他,不也耗了许多功力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严道活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莫稻没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漫天飞雪。

    在头顶,雪如瀑般下落,但临仙石下方的那条瀑布,却已凝为一条壮阔的冰幕。

    本该是转瞬即逝的碎珠溅玉,却停留在了它被凝固住的那个时刻,一路前铺,不向下,反而向上延伸,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泛着粼粼光辉。

    东方连漠,便以手为剑,踏着这条自山下一路铺向天门的冰幕,一步一顿地前行。朔风扑面,他半边青丝变白发。

    三百里外,华山之巅。

    一剑令整座蜀中五月飘雪的白发道姑,正悠悠然立于山巅之上,眸色清冷。

    临仙石上,莫稻心有余悸:“所幸,东方先生如今仍是天下第一。”

    岳知书却含笑摇了摇头。

    “若是严道活有冼心剑在手,东方先生能否挡过一招,都还不好说。”

第十三章 故事

    前几日新下了一场春雨,虽不至于满盈到令道路都泥泞不堪的地步,但确也足够将道路两旁的泥沙都洗刷一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家客栈后头的一大片土地,亦是如此。

    赵无安如今便背靠着客栈后门,站在泥路旁,深深吸气,仿佛还能闻到细雨裹挟着泥土的清香。

    苏青荷以剑鞘向远处地面一指,淡淡道:“发现名册消失的那一刻,我便由窗户追下来看过,整片被洗刷一新的泥土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处脚印。”

    这家客栈沿路而建,除了大门,四周并无青砖铺路,清一色都是泥地,带着罗衣阁名册的那名官差所住的房间下方也不例外。即便从窗中跃下,若要回转上大路,至少还得在泥地上跑出去二三十丈的距离。

    而如今的地面之上,却只有一串延伸出去十几丈,又踏了回来的脚印。苏青荷照着其中一个,小心地踩了进去,刚好与那脚印贴得严丝合缝。

    赵无安贴着墙缝,走到苏青荷身边时,抬头看去,望见了头顶一扇向外大开着的窗户。

    苏青荷向赵无安身后示意了下:“前天刚下的雨,你即便是贴着墙缝走,也难免留下脚印。”

    “若是有轻功超绝之辈,一气掠出去二三十丈,直接踏上官道,也绝非难事。”赵无安道。

    “踏雪无痕、一苇渡江,的确都能做到在这泥地之上走过,而不留下脚印。”苏青荷道,“但要做到那种地步,周身气机必然倾泻如注,百丈之内都能有所感应。我明明就在隔壁,却丝毫未曾察觉得到有人运气而过。”

    赵无安道:“在事发之前,你看见一道黑影自你门前闪过。”

    苏青荷一愣,而后点头道:“没错。但是四名把守着楼道口的兄弟都没看见有任何人进出,我追出房间之后,也没有看见那道人影……”

    “而后,名册就失窃了。”赵无安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要么自己瞎了,要么罗衣阁里头,有人能隐于夜色,不受察觉?”

    苏青荷叹气道:“我倒宁愿是自己瞎了,可偏偏现在看东西,都还是一清二楚的。”

    赵无安仰头望着二楼那敞开着的窗户,思忖了半晌,忽然一提身子,运起斩霆步,脚下一声巨响,便已攀上了二楼的窗沿。

    苏青荷只来得及看见白衣一闪,赵无安便已抓着窗沿,以一副从外头看来极不雅观的姿势爬入了室内,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泥地之中。

    呆愣愣站在外头,苏青荷的心情极为复杂。

    正不知是该如法炮制地跟着赵无安爬上去,还是绕回到客栈里头乖乖走楼梯,胡不喜又从后院里头大开大阖地杀了进来。

    刚一跑出门,胡不喜便张大了:“老大,老大!我找到了个线索!嗯?老大人呢?”

    眼见赵无安忽然消失,只剩下苏青荷握着剑,一本正经地站在一串脚印里头,胡不喜当即大喝一声:“喂,你把我老大弄去哪儿了?快从实招来!”

    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了那把破旧胡刀,一下子舞得虎虎生风,俨然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对着苏青荷当头一刀。

    苏青荷才懒得去回答这个某种意义上的他的前任,只是站在自己昨夜踩出来的脚印里头,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要和这两个神经病合作,总是让他头疼至极。

    ——————————

    苏青荷虽然如今连个七品官也算不上,但行事却比清笛乡时愈发严密。尽管人手已经十分紧缺,可作为案发中心的二层丙字房中,仍有一位官差按刀而立,紧张地守在门口。

    见赵无安翻窗而入,一袭白衣下摆悠悠摊在窗口,那名官差立马拔刀而出,厉声喝问:“站住!汝何人也,为何翻窗而入?”

    赵无安懒懒地把因翻身而散落到额前的头发拨回脑后,咧嘴一笑道:“有什么事情,多问问你家苏老大,别来问我。”

    说完,他便撑着窗沿慢慢站起身子,扫视了一遍房间。昏倒的兄弟显然已经被架走了,但是地上有以石灰粉划出的人形,还原了他倒下的场景,特地标明了头朝着窗边书柜,双腿则交叉着摆在房间正中,倒是颇为专业。

    至于整个房间,则被翻得一塌糊涂。书柜中已然掉出了不少书本,桌上的茶盏也已倒在一边,在桌上留下一滩茶渍。赵无安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石灰线,走到桌前,伸手按了下茶碗底。

    一见赵无安开始动起了手脚,那守门人立刻又粗声道:“住手!谁允许你乱碰东西了!快报上名来!”

    嘴上虽然凶狠,这守卫却自始至终都举着刀,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挪。

    赵无安抬起眼睛,有些疑惑地瞥了瞥他,这是一张看起来起来颇为陌生的脸。若是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那么作为一届官吏,此人对赵无安的态度显然应当更强势一些,而不是如今这般,像是在畏缩着什么似的。

    “苏青荷与你提过我了?”赵无安一针见血地问。

    那提刀的守卫闻言一愣,支支吾吾起来,赵无安便索性转身,一边打量起墙角的书柜,一边漫不经心道:“穿白衣,背红匣,目中无人。他大概是这么形容我的?若是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勿要阻拦,是不是?”

    那守卫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神情,僵着身子点了点脑袋。

    赵无安啧啧道:“老苏啊,怎么尽做些无趣的事情呢。”

    他又越过那些石灰粉,走到了书柜前头,随便取出一本翻了起来。这家客栈临近都城,又开在官道旁边,相较一些乡野小店,设施自然豪华不少,客房中都专门辟了一块地方,放些用以消遣时间的杂书。

    赵无安手上这本,记载的便是个庐州本地的乡野怪谈。讲的是一个穷书生,因无钱买饭,半夜饿得睡不着觉,只好出门踏月吟游,恰在山间溪水旁遇到了个美丽女子,以为遇妖,拔腿便跑,却不慎迷了路,反而被那女子追上,带到竹屋之中,饱餐一顿,顺势做了些美事,留宿一夜。

    次日日上三竿之时,那书生醒来,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男人背上,由那人送回了城里的家中。定睛细瞧时,才发觉那男人眉眼与昨夜的美人是如此相像,待他又颇有温情,一时心头大骇,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在归家之后,尴尬地与那男人挥手道别,然后赶紧收拾东西,连夜搬到了城中一处偏僻地方,从此闭门不出,整日埋头苦读。

    苦读终有回报。三年之后,书生中了状元,受皇命进京迎娶公主。洞房花烛夜时,见到公主容貌,惊觉与三年前乡野中那不知男女的美人竟生得一模一样,不由又大吃一惊。

    公主居然也认得书生。原来三年之前,皇上要将公主下嫁给一位边将的长子,而公主素来喜欢文人,对舞枪弄棒之辈毫无感觉,便与双胞胎兄长连夜出逃,逃至庐州时,恰逢那位一路吟游而迷了路的书生,一见钟情,便不顾身份与之一夜温存。兄长发现之时,木已成舟。

    不过一介穷酸书生,显然不能入得圣上法眼,兄长迫于无奈之下,令妹妹先回家向皇上告错,自己则背了那书生送回家中,并替公主与皇上约定,待到那书生考得状元,就将公主下嫁与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书生最终竟真的考上了状元,也与当年一见钟情的公主得以长相厮守,算是个圆满的故事。

    赵无安读书向来快速,一目十行,却能记得清楚。花了半刻钟的时间读完这个故事,哭笑不得地将其塞回了书柜之中,想了想,又抽出来卷进袖中。扭头看向地上散落的几本,光从篇目来看,应是换汤不换药。

    那守门的官差早已讷讷收了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无安,以免他在屋内做出什么太过可疑的举动。正在这时候,苏青荷总算从楼底走了上来。

    一见苏青荷,那官差就如见着救星一般长舒一口气,而后两臂一举,恭敬地扬声叫道:“见过苏捕头!”

    赵无安闻言望向门口,果然望见了负着剑,一脸无可奈何的苏青荷。他二话不说,把袖中那本书给抽出来,遥遥往苏青荷头上砸去。

    苏青荷眼疾手快,当即猛地一挥袖子,狠狠拧住了那本书。稍一用力,书封上便出现了几道裂痕。

    站在一边的小捕快连忙又对着赵无安举起刀来,战战兢兢。

    赵无安嗤道:“你这手下可真有意思。”

    苏青荷瞥了一眼门边的下属,那小捕快自知表现不佳,讷讷低下了头。

    “不过也算尽忠职守。”赵无安又淡淡补了一句,便走到窗边,抬脚踩上了窗沿。

    “你要干什么?”苏青荷连忙问。

    “调查啊。”赵无安理所当然,“你要是愿意一直走楼梯,你走便是,我可懒得这么折腾。哦对了,你手上那本书里的故事,很有意思。”

    说着,赵无安便又一翻身子,白衣在窗口一晃,再次没了踪影。

    费了好半天功夫才跑到丙字房门口的苏青荷,从鼻子里头长长喷出一口气,眉头紧锁,嘴角抽搐。

    而慢慢悠悠地跟在他后头的胡不喜,这时恰到好处地竖起大拇指,点头道:“对嘛,老大这境界才有个查案的样子,比起某些人,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咯。”

    苏青荷无言地抽动着脸部的肌肉,心想还是拔出剑来,一剑把这俩恼人的家伙捅成串算了。

    不过想想归想想,真要打起来,这俩人一个一品一个二品,他又打得过谁啊。

    前淮西路总佥事苏青荷,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

第十四章 雄刀百会

    以影子扰乱苏青荷的视线,趁几名守卫不备,进入丙字房带走名册,其实都不是太难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是先前有所准备,即便是赵无安也能保证独自完成。

    而唯一的疑点,就在于取走名册之后,凶手是如何逃离丙字房的。

    由于罗衣阁中不乏顶尖高手,苏青荷与官差们的证词不一定作得了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能性仍是存在的。若是赵无安,或许能够看破迷雾,但事发之时,赵无安并不在现场,极有可能也是罗衣阁刻意而为之。

    毕竟早在杭州时,这个组织就已在赵无安手上吃过苦头,更不用提福州城外,一剑菩萨蛮取走了许暗尘性命,可说是形同断其一臂。罗衣阁若是对赵无安再不设防,简直可说不配统御两浙路黑道如此之久。

    也就无怪乎闻川瑜为何会面对赵无安的嘲讽而镇定自若,这本就是他们罗衣阁的计策,赵无安与苏青荷,可说是恰恰中了算计。

    乍看起来的确是有些棘手了,可惜赵无安从来都不是那种肯向困难低头的人。再难走的路,以洛神赋劈出一条道来,总能走得下去。

    自二楼又翻回了一楼,踢开窗户跃入屋内,赵无安环顾四周,意识到这间房子似乎无人入住,一切物件都摆在原位,地板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临近夏日,庐州也算距江不远,气候相当潮湿,无人乐意住在一楼,也在情理之中。

    但头顶便是昨夜生出变故的丙字房,若是有人卷走名录之后跳窗而逃,却没有在外头留下脚印,多半就是进入了这间屋子。

    赵无安转过身子,看了看自己进来的那扇窗户。插哨已然掉在了地上,窗格上也印着一个无比显眼的脚印。

    赵无安略有汗颜:“这可就尴尬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朝里打开了。

    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的苏青荷站在门口,冷眼望着赵无安,无奈道:“这间房子的窗户应该是反锁着的吧?你这么一踢,岂不是破坏了线索?”

    “但是,门也是反锁着的吧?如果直接开门,岂不是正中了凶手下怀?”赵无安立时机敏反问,倒是让站在门口的苏青荷措手不及,深深一愣。

    胡不喜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就是说,这是间密室吧——”

    苏青荷与赵无安对视一眼,显然二人眼中皆有此意。

    “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一条路也就相当于不通了……”苏青荷沉吟几许,“三楼的话,倒是还没查过。我记得昨晚那里是有住人的。”

    “住的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灯熄得还挺晚。”赵无安点头。

    胡不喜也接过话头:“对对,长得是挺好看的!”

    苏青荷一愣:“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坐在院中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她房中的红烛啊。”赵无安慵懒地眯起眼睛,回答得理所当然。

    胡不喜也正气凛然地点点头道:“老 胡我就住在她隔壁,上楼的时候,恰好遇着了。要不是昨晚老大没回来,我还真想跟老大早点说这事儿,嘿嘿。”

    苏青荷简直不知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那就赶紧去找那女子问个明白吧。她的供词,我也早就觉得有问题了。”

    那女子的证词是赵无安记录的,但苏青荷后来又将所有的卷宗全都翻看了一遍,以免错过什么细节。如今提起住在三楼丙字房的那位,三人显然都有极深的印象。

    女子名为杨歇,今年刚好二十,尚未出嫁,是个土生土长的汴梁人,本来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但放在人才济济的汴梁,就显得颇有些平凡了。大宋女子本不该独自出行,杨歇原本也是随兄长一道去庐州,参加个诗会,兄长豪取桂冠,因而被太守留下,大宴三日。

    杨歇素来独立,与寻常女子很不一样,见兄长俗务缠身,着实难得空闲,便先欲先行告辞,回返京城,这才在这客栈投宿一晚。

    至于深夜燃灯不眠的原因,杨歇的解释是客栈书柜当中的话本都颇为有趣,她又自小喜好这些故事,看得起了滋味,便睡得稍晚了些。

    这个理由,乍看之下编的很没水准,但在赵无安特地翻了翻二楼丙字房书柜中的那些故事之后,才发现的确别有深意。

    至于深夜有无听见其他声响,有无见过异状,杨歇的回答一概都是不知。

    偏偏她的屋子位置太过巧合,就在事发房间的正上方,再加上其他可能的逃脱路线都已被苏赵二人一一否决,杨歇顷刻便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既然线索已都逐渐指向了一人,继续专注于后院的搜查已经无异于浪费时间,几人便从厨房取道,径直回到了大厅之中,想要从杨歇身上再问出点东西来。

    重回正厅,已是日上三竿之时,大多数客人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之上,之时脸上的愤懑不满之色,愈发严重了起来。

    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柜台前头,忽然出现的几幅新面孔。

    虽是一排崭新面孔,一看便知与昨夜的案情没有关联,但那为首的老人,对赵无安和胡不喜来说,却一点儿也不陌生。

    几人回到大堂的时候,老板正愁眉苦脸地缩在柜台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见苏青荷回来,松了好大一口气,赶忙拂去额上的汗珠,向苏青荷求援道:“苏大人,苏大人,这些人说什么也要在这里住下,小人实在是婉拒不了……”

    说话间,他的额头上亦是不断地冒出冷汗,显然此前面对这群不速之客,吃了不少苦头。

    那灰衣老者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等旅途劳顿,风餐露宿至此,想在贵栈投宿一日,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该出的钱,我聂家自然是一分都不会少。”

    老板则苦苦叹气道:“这位老爷,非是小人不愿让您住下,实在是这苏捕头不同意才……”

    聂君怀侧过脸,微眯的眼,目光却如鹰隼般直直钉在了苏青荷脸上,似乎浑然未曾注意到一旁的赵无安与胡不喜。

    苏青荷蹙起眉头。聂君怀的目光虽然锐利,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机也令他颇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并未打算这么轻易就退缩。

    倒握落情剑,苏青荷对着聂君怀深深一揖:“见过聂先生。青荷这一次是奉令进京述职,但关键材料却在客栈中为人所窃去,这才封锁住这间客栈进行调查,给聂先生造成不便,青荷心中亦有歉意。但事关重大,青荷实在是万万不敢大意,还望先生高抬贵手,加以体谅。”

    聂君怀却完全没有退步的意思,紧跟着便接道:“信物丢失,不去责成事主,反倒在无辜旅客身上搜查,岂非有倚权自恃之嫌?”

    苏青荷不由得狠狠皱起眉头,聂君怀来势汹汹,且毫无退意,背后又站着整个聂家乃至于东方连漠,实在棘手得很。

    一方是江湖世家,一方代表着朝堂,这小小客栈,的确是没法同时供起两尊大佛。

    站在苏青荷身后的赵无安轻叹一声,对胡不喜使了个眼色。

    胡不喜立刻会意,走上前去,挡在了苏青荷身边,毫不在乎地咧开嘴,狰狞一笑道:“怎么地,聂老头,还想再打一场?”

    此言一出,聂君怀身后的聂家弟子立刻就变了脸,好几个当即撸起袖子,作势要上前来给胡不喜点颜色,却被聂君怀一抬手给拦了下来。

    这么一闹,聂君怀却是再也无法无视二人了。他冷眸注视着冲上前来挑衅的胡不喜,一字一句道:“你要查案,我要住店,互不干涉,为何不许?”

    “就是不许呀。你要是不服,要不打一架?”胡不喜从袖中抽出斑驳的胡刀。

    聂君怀蹙起眉头,眼神复杂,显然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至此。

    站在最后头的赵无安见状,低下头,微微勾起嘴角,用极低的声音笑叹道:“一物降一物啊。”

    苏青荷这等姿态,在江湖与朝堂之上,其实大多时候都吃得开,但若遇到聂君怀这样地位与实力兼备的老油条存心刁难,可谓是半点还手之力也无。

    这种时候,就需要胡不喜这种人出来救场了。虽说在这江湖上名声并不如何,但胡不喜胜在有一身境界,还敢于拉得下脸来出言不逊。只要能让他把话放到聂君怀前头,这聂家老油条可就骑虎难下了。

    聂君怀的投宿要求,听着毫无问题。但一个月前刚在南疆打了一场,转眼就又在汴梁城外碰上面了,赵无安真是想不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都难。

    细看聂君怀带来的几名聂家弟子,人数比起南疆少了许多,显然有一部分人并未至此投宿,而段狩天,极有可能就藏在那些隐藏着的人当中。

    当初福州挥别的时候,段狩天便说要亲自调查出罗衣阁阁主所在,替兄弟报仇,而今苏青荷与赵无安已然无比接近了答案,却与段狩天近在咫尺而难以相告。说到底,还是世事无常,人斗终究不及天斗。

    谁又能想到段狩天居然入了聂家呢?东方连漠与解晖的争斗已然愈演愈烈,聂家如今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亦是令人生疑。

    沉默良久,聂君怀沉下脸来,毅重道:“那一夜,你能一气劈出半里之外,应当便是胡不喜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落在大堂之中,还是有不少人听见了,其中一半人一听这个名字,登时都瞪大眼睛,交头接耳起来。

    “是俺,怎么了?”胡不喜半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聂君怀脸上的皱纹向中心聚了聚,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就更不该拦我了啊。”

    “毕竟,不久以后的雄刀百会之上,你还得靠我才行。”

第十五章 祝沂

    在柜台前头对峙了半天,聂家人最后还是集体住进了客栈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已开了这个先例,苏青荷也就再难靠着官家的威势,把所有人都聚在大堂里头了,只能暂且放住客们在客栈中自由行动,再派人把守住各个出口,不许擅自离开而已。

    而经了这么一番折腾,原本找杨歇问话的计划被迫延期,现场更是早就被破坏得荡然无存。苏青荷自顾自忙得焦头烂额,赵无安却不似他那般,还需得管顾官场事宜。案子进程受阻,他倒也乐得清闲。

    自顾自从后厨摸了一壶正温热的茶,赵无安连胡不喜也没告诉,便偷偷登上客栈顶楼的露台,在唯一一张桌子上头揽袖坐了下来,独自品饮几口香茗,偷得浮生半日闲。

    今日天气晴好得很,坐在此处极目远眺,甚至能望见烟云之中的那座汴梁城。

    毕竟相隔甚远,以赵无安之目力,也只能勉强望见城中几处高耸的城楼,其余建筑则隐于浩瀚烟云之中,宛如海市蜃楼。

    聂家出现在汴梁城外的客栈中,虽然疑点重重,但的确带来了个让人意外的消息。即便是赵无安,也难以对聂家人这次的行为有所指摘。

    已销声匿迹四十年之久的雄刀百会,即将在韩家主持下,于汴梁重开。而本就以刀剑双修闻名于北武林的聂家会参与,也就不足为奇了。

    雄刀百会本举办于淮扬武林,五年一届,先后一共办了七届,每一届必有名刀问世,而刀的出路往往不为人知。

    与江南相比,淮扬武人往往更有一股骨子里的英气,故而习刀之人远远多过习剑,一甲子之前更是由几位刀道翘楚协力,将淮扬刀的名气给打得震天响,惊动江湖的雄刀百会,也应运而生。其初衷在于聚天下刀客于淮扬,共较高低,而能一路赢到最后者,便可获得一柄宝刀、三千白银作为奖励。

    在七十年前的第一届雄刀百会上夺魁的,正是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姜入海。

    晨起开坛之时,他怀中挟着一把刚在集市上买来的卷口刀,以无名小卒的身份上台,斗至暮色四合时,便已名震天下。

    一日连战一十七场,未有一败,最终卷走佳人斩扬长而去,惊得无数武林高手瞠目结舌,纷纷气急而纠集人马追杀,却始终没能奈何得住姜入海这只插翅猛虎,让他给逃进了当时天下闻名的扬州解家庄,被解晖拜为上宾。

    不过世易时移,随着淮扬四刀的落魄,柳叶山庄又无心接过大任,第七届雄刀百会草草落幕后,整片淮扬地带便再无此事的风向。雄刀百会,仿佛就这么腐朽于路人闲谈之中,成了这座江湖的余话。

    但是聂君怀却带来了不一样的消息。

    “六月十五,韩家将于汴梁城中,举办第八届雄刀百会,冠军的奖品,便是柳叶山庄镇庄之宝,沧海归。”

    柜台前头,那个一手抬起了聂家百年基业的老者如是说道。

    “而我等赶赴汴梁,便是为按时参与这届盛会,又有何错?”

    那个时候,胡不喜本还想再顶撞几句,赵无安却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二人相识二十余年,这个动作是何含义,胡不喜怎会不知。一下子便把所有想说的话尽数咽了下去。苏青荷见到二人这副态度,自知不该再拦,便径自提剑离去,任由聂家入住了进来。

    若非雄刀百会一词对当年那北斗七友而言太过特殊,赵无安也不会甘愿退步。

    姜入海与解晖、解晖与洛剑七,几乎都是因这雄刀百会而结识,虽然并无证据能够表明韩家与解晖有何干系,但能够突兀提出雄刀百会这四个字,赵无安就绝对不相信这其中没有解晖的一丝算计在。

    既然洛神剑在肩,就终有一日要与解晖一战。只要能为自己添哪怕一分筹码,赵无安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腹有算计,便不觉时间流逝。赵无安在露台之上坐了半个时辰,一壶茶堪堪见底。

    正当他欲离开楼顶的时候,阁楼底下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赵无安一怔,向外伸出去的脚不由又缩了回来。

    本以为来者是胡不喜或苏青荷,但出现在门口的人,却是蒋濂的那位女侍。

    这女子年岁已然不小,望上去便知有三十余岁,眉梢及额尖都已有了几道岁月划痕。年轻姑娘的豆蔻虽失,却多了一股寻常难以得见的雅致风韵,仪静体闲,柔情绰态。

    赵无安难得地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问道:“何事?”

    “您果然在这里。苏捕头说,你喜欢找地方一个人呆着。”那女侍走上前来,自顾自坐在赵无安对面,微微低头福了一福身子。

    赵无安花了片刻才回忆起来,蒋濂喊她沂娘,而这个女子的名字叫做祝沂。

    “这客栈里头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姓胡。苏青荷还早着呢。”赵无安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不出意外的话,祝沂现在找上他,多半是苏青荷的调查又有了进展。于是他收束心神,准备好好听听祝沂接下来的话。

    孰料,祝沂却莫名丢了个问题:“是吗?”

    赵无安一愣,她却接着问道:“也许,一个人根本就不知道谁最了解他。他认为的最了解他的人,只是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赵无安怔了怔,低下头,手指在茶盖上划了一圈,才疑惑道:“你来找我,是为了说这个?”

    虽说一向心性懒散,但赵无安也不是不愿与他人闲聊之辈。当初在清笛乡的墓道底下的时候,他就自认和安晴很聊得来。

    只不过这祝沂,一上来就抛出这么个问题,实在有些没头没脑了几分。

    赵无安的疑惑收到了等同的回应。祝沂显然怔愣了好半晌,精致的眉头才微微一蹙,小心翼翼问道:“赵居士,应当有过这种体会吧?被人算计,无处容身?”

    赵无安抚了抚下巴,无奈苦笑道:“你是谁?关于我的事情,倒是问得清楚。”

    祝沂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向后仰了仰身子,才道:“祝沂……祝沂并不是谁,祝沂只是个女侍罢了。”

    “嗯。”对方有所隐瞒,赵无安也不愿穷根究底,淡淡应承一句便收了那抹笑容,而后正色问道:“你来找我,应当是有事情要说吧?”

    “……是的,苏大人让主上来找您,主上便派我来此处传达消息。”

    祝沂从衣领里头抽出一卷纸,递到了赵无安面前。

    “就在刚刚,杨歇卷了全部的金银细软,欲从后门逃走,被苏大人领人抓了个正着。如今已然缚起她手脚,派人看守。这是她的供词。”

    说完,祝沂便像是要避开什么似的,匆匆站起身子,对赵无安施了一礼,便推开桌子,飞快离开了露台,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赵无安摇了摇头,轻轻叹道:“江湖啊,能不能给我个没那么多故事的人?”

    说罢,他提起面前那卷案宗,展了开来。

    在卷宗之上,原本写在最右头的“杨歇”二字,已由人画了个大大的红圈。赵无安曾在清笛乡读过苏青荷审理的卷宗,一看便知这红圈乃是苏青荷亲笔所为。

    而这一份案宗,较之此前的,则要详细许多。

    杨歇,汴梁人士,祖籍则在两浙。四十年前举家随祖父搬来汴梁,而那恰巧是罗衣阁创立伊始的年份。

    五月十三日,杨歇入住沁诚客栈,开了三楼的丙字房。入住之时,随身只带着一只书箱与一件包裹。书箱之中藏书十六本,其中四本为时下正流行的话本,五本诗集笺注,剩余皆是四书五经范畴。除了两本话本尚显新态之外,别的都几经翻阅,可看出陈旧痕迹。

    包裹之中,除了四十两的白银之外,就只剩两件女子衣服,并些细小首饰,并无多少可疑之处。

    而杨歇所住的房间,窗框之上被查出半块脚印痕迹,靠着窗户的书柜中有几本书散落在地,其上亦有灰尘。靠着前窗的书桌上,有三根燃尽了的红烛。

    被问及为何要逃走时,杨歇的说法是与家人约好了,要在雄刀百会开始前赶入城内。但再问道细微之处时,却又不肯作答。

    案卷的最下头,苏青荷以朱砂简简单单地记下了自己的看法:“罗衣未褪,红烛何熄?”

    虽然说的是案情,但这用词乍听之下竟有几分旖旎意味。赵无安啧啧了两声,小声道:“老苏啊,你这文采,有待提高啊。”

    正坐在大堂角落闷头翻阅卷宗的苏青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

    整座客栈,苏青荷是派人包下了二楼,三楼也有诸如胡不喜和杨歇这样的租客,最为潮湿、难以卖座的一楼,却也偏偏有人租了下来。

    虽是初夏,风中却已有压迫的热意。蒋濂穿着一袭轻衫坐在窗边,手里还捧着一盏滚烫的茶。

    “吱呀——”

    木门向内打开,祝沂双手合握放在身前,垂眉走了进来。

    “如何?那位居士,回应你了吗?”蒋濂并未去看来人是谁,径自低下头去,吹了吹手中的茶水。

    “未曾。”祝沂摇了摇头,眼底刻满复杂的情绪。

    蒋濂轻笑道:“你也不必失落。赵无安的难缠可是出了名的,苏捕头都无可奈何,何况是你。”

    “我以为,他是我们这边的人。”祝沂低声道。

    “他的确是我们这边的人。”蒋濂望向窗外,视线像是能穿过这百里的山水,直抵汴梁。

    “只不过,他几乎从未选择,与世人站在同一边罢了。”

第十六章 藏书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祝沂离开不久,露台之上便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而赵无安,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面前仅剩的半盏茶给喝完。

    那人出现得极其突然,就仿佛有张原本挡在赵无安面前的透明帘幕,被一下子揭走一般,甚至以赵无安的耳力,都没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那名骤然出现在楼梯口的男子一袭劲装,头戴一张狐狸面具,身形壮硕修长,来势汹汹,手中却并无兵刃。

    赵无安花了片刻回忆了一番昨夜及今早在大堂之中见到的人,确定其中并无脸戴面具之辈。不过身材与此人近似的倒也有许多,其中最明显的便是一位汴梁富商的三名镖师,身材几乎都与此人一模一样。

    他既然戴着面具而来,想必是不愿让赵无安猜出他是谁了。不过刻意穿着紧身的衣物,倒有些自信过头之嫌。

    虽然猜不出相貌,但这狐狸面具,赵无安却熟悉得很。

    男子在楼梯口静静站了半柱香的时间,赵无安也不急不忙地把杯中最后几滴茶水饮尽,而后以袖口擦了擦嘴角,放下杯盏,才懒懒道:“你们到我身边多久了?”

    “不久,两日而已。”那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道。

    “就是说,你们原本就在这家客栈当中咯。”赵无安道。

    “是的。我奉宇文国公之命在此地等候,说是料到了公子必由庐州进汴梁。”

    “我可不是什么公子。”赵无安提起放在脚边的洛神剑匣,重新背在身后,站起身子。

    戴面具的男子忽然一收右脚,单膝半跪下来,右手搭上左肩,低头诚恳道:“公子殿下!大事已毕近十年,宇文国公担保,只要公子现在归国,整个造叶便听候公子差遣!”

    “宇文孤悬不过就是要利用我与伽蓝相似的这一张脸罢了。伽蓝安煦烈已死十余年,他在这两朝究竟风评如何,难道宇文孤悬心里还不清楚吗?”赵无安不悦道。

    男子又把头埋得更低,声音虽低,却坚硬如铁。

    “公子欲行之事,造叶不问是非,全力相助,这已然是一国所能给的最大承诺。而我等唯一所求,便是事成之后,公子能够……”

    “别说了。”赵无安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男子。

    正极力想着劝说之词的男子猛然一怔,愣愣跪在原地。

    “我不打算与造叶再扯上关系了,我说真的。”赵无安淡淡道。

    他波澜不惊地绕过半跪于地的男子,走向楼道,一手紧紧地攥住了挂在身上的洛神剑匣背绳。

    “越接近这个国家的中心,我的身份就越容易暴露,这是不争的事实。前十年的时间里,就连黑云会都没法找到我,如今却连苏青荷也能够轻易摸到我的行踪。你们难不成以为,汴梁城里那位小皇帝,是瞎子不成?”

    走下楼梯的最后一刻,赵无安淡然回眸,瞥向了那个立在楼顶的沧桑背影,亦是难免于心不忍,叹道:“伽蓝安煦烈终究死了,现在活在这世上的是赵无安。赵无安想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比如现在,他绞尽脑汁,只想揪出那个窃走名录的凶手。”

    ————————————

    要说摧垮罗衣阁,赵无安不遗余力,也是因为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来罗衣阁乃是黑云会麾下两门十七阁之一,既然在南疆拔去五毒门,已然令解晖元气大伤,不如就再接再厉,在这两浙再下一城,也算是替当年杭州的天仙宗出一口恶气。二来,毕竟与段狩天也算是江湖相逢的半个兄弟,赵无安或许薄情,却往往能把答应别人的事情记得很深。如若真的抓到了罗衣阁主,他指不定会让段狩天来亲自处刑。

    原本想着绕去客栈大堂,找苏青荷再聊聊有关杨歇的事情。既然她能不顾一切卷财逃跑,就多半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了。赵无安怀疑的只是一届女子,如何能不动声色击晕壮年捕快而已。

    却没想到,才走到二楼,就又撞见了一场争执。

    争执的位置在昨天苏青荷所住的丁字房前头,而纠纷的其中一方,正是昨夜那个被击晕的倒霉捕快。

    昏睡了半宿,如今这个捕快似乎精神好得很,还有工夫拉着别人争吵些什么。而被他拉住的那人也颇有些不同寻常,竟是坐在一辆轮椅之上。细看下,才发现他的双腿已然瘦削到非人能及的地步,脸上也带着几分疲惫苦痛的神情。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捕快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问道,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味道。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无奈叹道:“这位官爷,您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了吧!这不过就一本书吗,我是见到你们头子也拿了本在看,才想说过来借一本……”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站在那个捕快对面儿,投过去几个疑问的眼神。

    这里的捕快们显然都经苏青荷敲打过,一见到赵无安这白衣背匣的姿态,当即威风便弱了好几分。他指着那坐在轮椅上的那人道:“这刁……这人他来二楼取书。”

    “取书?”赵无安疑惑。

    那坐在轮椅之上的男子愁苦地捂住眼睛,深深叹息一声。

    像是唯恐惹怒赵无安一般,那捕快连忙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家客栈,并不是每一间房子都有书柜的,只有甲到丙字房的才有,故而价格也比一般房间要高上几分。按老板的说法,遇到人多客满的时候,他们往往便会允许客人互相之间借阅几本书去看,只要临走时能把书都留下就行了。”

    赵无安听罢,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难理解。

    毕竟这沁诚客栈离国都汴梁已经相当之近,道上往来的多是富贵人家或腹有诗书的才子。屋中放书柜,算是迎合这些旅人的胃口,但这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终究没那个财力把每一间都塞满杂书,取个折中的方法,也未尝不可。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无奈道:“明明都已准了有人入住,却偏偏还是不肯放人离开。在下原定是今日便要出门去汴梁的,轻装出门,这白白歇了半日,实在是无事可干,闷得发慌,听说这庐州故事颇有滋味,才想着去借几本书来看,也是得了老板同意的……”

    “那么多屋子你不去,干什么就非得来这间?”那捕快也毫不客气,指着鼻子就问。指完一见赵无安尚在一旁,吓得赶忙又收回了手。

    赵无安看了看那人的双腿,淡淡道:“庐州入夏,气候潮湿,住在一层必然腿脚疼痛不止,难以入眠。而楼高又对你的轮椅颇不方便,所以是住在了二楼?”

    轮椅上的男子听赵无安如是说,眼睛不由一亮,点头道:“对,对,是这个理!”

    “二楼的话,甲字房按理说是苏青荷所住,一直紧锁。乙字房无人入住,更是无法打开,所以也就剩下了这敞开着的丙字房可供取书。你本想拿完就走,却没想到这间房子的守备是外紧内松,看着毫不设防,其实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你呢。”

    “是啊!我也没料到会生出这么件事情……”轮椅上的男子叹息一声,“小人只是取了几本书而已,并未动任何手脚,大人明鉴啊!”

    赵无安往丙字房里望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那大开的窗户之上,眼底始终有几分复杂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赵无安问。

    男子连忙道:“小人曾杞,是庐州人士,与汴梁的亲戚约定了,要去为人家题几幅字画。”

    浩瀚卷宗之中,赵无安的确记得曾杞这个名字。他住在二楼的最顶头,刚好和苏青荷的甲字房一东一西,虽然昨夜苏青荷其实是在丁字房待了一整晚,但这同样住在二楼的曾杞,应当是由苏青荷昨夜一开始就审问了的。

    虽然身体残疾,但曾杞自小苦练书法,再加上颇有天赋,自称在庐州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气之辈,应亲戚邀请去汴梁题字,不足为奇。

    虽说在赵无安看来,这个理由莫可名状地奇怪,但毕竟身在客栈之中,消息有限,也就无从探寻真伪。退一步讲,即便能够查到曾杞的身份真假,也肯定早就过了抓到凶犯的最佳时间。

    “搜身吧。”赵无安干脆道,“便可自证清白了。”

    曾杞闻言一怔,本就愁苦的面色又青了几分。

    赵无安身后那捕快立刻又露出一副恶棍嘴脸:“对,搜身!鬼知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走!”

    曾杞低下头,重重叹息一声,认命般地抬起了双手,道:“好吧,你们搜便是了。只是勿要……勿要伤了读书人本分。”

    “都是男人,有什么扭扭捏捏的!”那捕快显然是个直来直去的汉子,对曾杞这副读书人的作态很是不悦。

    既然已经定了要搜身,赵无安也就不再去在意这二人的争执,转而又一次踏入了丙字房中。

    苏青荷的下属的确轮班将这现场保留得很好,一切还都是早上的样子,窗台下头也依旧散落着几本书,石灰粉尚维持原状,看样子曾杞确实只是小心翼翼来借了几本书。

    赵无安在书柜前头驻足良久,蹙起了眉头。

    书柜本就塞得并不满当,如今又有好几本落在了地上,自然看着没那么拥挤。赵无安的目光从无数本书的书脊之上一一扫过,入眼皆是清一色的藏青缝线。

    他正觉得心有所悟的时候,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第十七章 此地偏无声

    除了那名发现尸体的小捕快之外,赵无安赶到现场的速度,是最快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当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他恰好就站在窗口,于是直接翻过窗栏纵身一跃,就抵达了案发的现场。

    前夜刚下过雨,如今客栈屋后的泥土仍然有些潮湿。一位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面朝天仰躺在这样的泥土之中,七窍流血。赵无安上前俯身去探,发现他尸体虽然温热,却早已没了鼻息。

    而在不远处,那位发现尸体的小捕快正一脸惊恐地缩在墙角。

    由于聂家入住客栈,苏青荷没法再将所有人都留在大堂之中,只能暂且退步,原先兵分两路为看守和搜寻的捕快,也只能尽数用来把守住客栈的各个角落,以防有人趁乱逃跑。

    如今这个小捕快,应当是被分配来看守客栈屋后的这一块地方了,只是这看见尸体就吓得心惊胆战的素质,实在是不适合当个捕快。

    话虽如此,但恐惧毕竟是人之常情,这捕快光从容貌看来也年轻得很,尚未及冠,最多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这倒是让赵无安想起来久达寺中遇见的那个小捕快,又连带着想起了寺里头的小沙弥德炳。

    毕竟是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即便是赵无安,也不可能对久达寺全无感情。但转眼已离开久达寺半年,却不曾在江湖上听闻到半点有关于之的消息,也不知那一夜过后,这间寺庙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心神只是稍稍黯淡了一刹,赵无安很快回过神来,自知苏青荷所有手下都已听过他那白衣背匣的威名,于是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眼见赵无安上来问话,小捕快吓得脸色煞白,颤颤巍巍道:“就,就在刚刚……”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悦道:“具体一点。”

    他的不悦似乎成了个点醒小捕快的信号,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连忙猛地甩了甩头,仍是惊魂未定,道:“一炷香之前刚换了班,我就把这片草地给巡查了一遍,回过头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道黑影从楼上跃下来,吓了一跳。”

    原来是亲眼见到这男子自楼上坠落,也无怪乎会发出惊呼了。赵无安心中对这名捕快的不快之情略略消减。

    “从哪边落下来的?”他抬起头,仰望了一下这座客栈的四排窗户,“我方才就在丙字房门口,却并未看见有什么黑影坠落。”

    小捕快摇了摇头,而后伸出手,指了指露台顶上:“从顶楼,是从最边上掉下来的。”

    赵无安抬头看了看露台,又对比了一下狐狸面具男子尸体所处的位置,摇摇头道:“这可不太对。你看他跌落的位置,分明就正对着丙字房。”

    小捕快一愣,皱起眉头,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我肯定没看错,说不定……是风,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赵无安瞥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了些微迷茫神色。

    二人的独处并没有延续多久。很快,以苏青荷为首的一行人就已通过后门走了出来,后头跟着的既有捕快,亦有寻常旅客,聂家人与胡不喜也在其中。

    他们会一起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小捕快那声惊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有个领头的,这些寻常客人倒也不会无事生非地赶着到现场来看个究竟。

    还未等苏青荷接近尸体,赵无安就凑近了他,故作平静地说了一句:“此人之死,勿要深究。他背后的人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苏青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赵无安却径自与之背道而驰,拍了拍胡不喜的肩膀,无谓道:“走吧,苏捕头到了,这边就不用我们多管闲事了。”

    他正要离去,站在人群当中的聂君怀便突兀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哪都有你啊,赵居士。”

    赵无安不以为意,面色如常,很快便从人群之中穿过,不见了踪影。

    苏青荷瞥了瞥聂君怀,自知以他的力气动摇不了这些老江湖,也就放弃了劝说的念头,轻叹一声,走到尸体身边,俯下身子,伸手欲揭去那人颊上的面具。

    毕竟是条人命,当务之急,还是得确认死者的身份。

    五指触到面具的边缘,向后用力拉了拉,却没能拉动。

    苏青荷愣了愣,加大了力道,几乎要把面具从这人脸上给扯下来,可面具仍旧岿然不动,死死扣在死者的脸上。

    一股恐惧感从苏青荷心头缓缓升起。

    “苏捕头,怎么了?”一旁的小捕快见苏青荷动也不动,有些疑惑。

    “无事。”苏青荷摇了摇头,眼底写满迷惘神色,“只是这面具……像是黏在了他脸上一般。”

    ——————————————

    有个规律,和年龄、性别无关,对所有人都适用。

    那就是,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事情,而人们的行动不受制约之时,他们一定会向出事的地点移动。

    这间客栈如今住下的客人并不算多,却大多都因名录失窃不得离去,从而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一听后屋出了命案,便纷纷涌向了客栈的后门。这栋四层的轩屋里头,一时间人去楼空。

    赵无安却拉着胡不喜逆势而为,头也不回地向着顶楼爬了过去。客栈之中静悄悄地,只有二人的脚步之声回荡。

    被赵无安一路揪着往前走,胡不喜却难免疑惑。

    “老大,这是要去哪?俺老 胡可是连人怎么死的都没看到,你就知道该去哪找凶手了?这次也太快了点吧!”

    “他是怎么死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关心。”赵无安淡淡道。

    “哈?不愧是老大,已然跳出了案件本身,不在客栈而胜似客栈!”胡不喜肃然起敬。

    对这家伙无时无刻不在乱拍的马屁,赵无安早没了脾气,也不反驳,只是无奈道:“尸体的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一炷香前,还在楼顶和我说话。”

    “嚯,狐狸面具,那不是造叶的人嘛!”

    胡不喜自然不笨,一听到赵无安如此言说,立马换了内力传音。若是有人在旁,修为不够的话,只能听见他口中蹦出了一团毫无意义的杂声。

    赵无安点了点头,对胡不喜吩咐道:“把刀拿出来,准备打架了。”

    “嗯?这是怎么回事?楼顶还有人?”

    “不一定,他一定会选择最方便的位置逃走。”赵无安摇摇头,“其实,现在赶过去,已经来不及堵住他了,但却是取证所必不可少的阶段。”

    说着,二人已然登上了露台。赵无安小半个时辰前刚从这里离开,唯一一张石桌上甚至还有他留下的茶盏。

    赵无安径自走到露台的最边缘,顺着栏杆向下看去,刚好能看见那具倒在草丛之中的尸体。

    苏青荷正围着尸体,着手做勘探的工作。再往旁边去一点儿,则聚着一大堆人,几乎都是赶来看热闹的租客。

    “杨歇的窗台之上有脚印,对吧?”赵无安问道。

    胡不喜点头:“是啊,怎么了?”

    “抓杨歇,没问题。”赵无安淡淡道,“但是,名册肯定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她的房间里头。”

    胡不喜一脸惊讶,夸张地叫了起来:“什么,什么?怎么回事,这就看出凶手了吗?老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我都说了,你该多读点书,而且别老拿忙做借口。”赵无安无奈地回眸瞥了他一眼,“不然的话,我们来做个试验就好了,不过现在,先抓人。”

    说罢,赵无安指了指客栈正北方,那株曾见证过他与苏青荷酣斗的老树,“你去那边。”

    “我去那边。”赵无安指了指正西方,“不兵分两路,可抓不住这人。”

    突然,赵无安一拍手:“对了,得写点东西留给老苏。”

    说完,他便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对纸笔,就着之前品茶的桌子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阵,还特地遮掩住不让胡不喜看,而后将之放在了桌子上。

    “这就行了。老 胡,往北边追吧。”

    “不过你写了什么……”胡不喜终究还是有几分好奇。

    “别看了,快滚。”赵无安冷着脸。

    “哦哦好……”一见赵无安这副脸色,饶是胡不喜也不敢贴冷屁股了,听话地别过头去,准备向北边进发。

    他方一回头,赵无安便卸下身上剑匣,单手提住,在露台之上猛然冲了起来,看得胡不喜都为之一怔。

    冲到露台的西边缘时,赵无安猛一提气,斩霆步炸响,晴空之中骤然一声巨响,赵无安便从露台之上一跃而下。

    白衣嗖地一声就不见了踪影。而方才还四面无风的露台,忽然间便生出一股阴风,冲着胡不喜吹了过来,险些把他的胡子都给吹掉一半。

    “我滴个乖乖。”胡不喜惊魂未定地按住了自己视若珍宝的半茬胡子,“老大你自己长不出胡子,也不能这么对我老 胡辛辛苦苦蓄起来的这一茬啊。”

    ——————————

    客栈向西一里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似乎已经等候了很久。

    马儿百无聊赖地低头啃食路边并不好吃的荒草,而车夫始终端坐在车上,双手紧紧攥着缰绳,面上看不到一丝放松神色。

    咯吱咯吱的车轮之声,自车后响起。

    听见这声音,那车夫松了口气,淡淡道:“你可算来了。要是再晚上一点儿,阁主非大发雷霆不可。”

    “嗯,走吧。”

    坐着轮椅的男人伸手攀住马车栏杆,猛一用力,便从轮椅之上腾起身子,坐进了车里头,而后再伸手一提,便将那轮椅轻松地揽进了车里头。

    车夫扬起马鞭,“你来得还算及时,没被那帮聂家人给盯上吧?”

    “放心吧,我可从未让阁主失望过。”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直接走,不用等甲七了。”

    “不等了?”车夫略有些愕然。

    “她被盯上了,跑不掉。”

    “好吧。”

    车夫叹了口气,挥动马鞭,方才还在埋头啃草的马儿瞬间吃痛,一仰脖子,便向着西边儿的树林疾驰而去。

    暮色四合,马车走过的平野之中,无声雷动。

第十八章 罗衣阁主

    太阳半落的时候,胡不喜才悠悠返回了客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他的功力,全神贯注之时,方圆一里之内的一草一木尽在掌控。但按赵无安指示的方向一气追出去十里,却仍然不见人影踪迹,自然便是他选错了方向。

    既然他错了,那赵无安追的便极有可能是正确的方向。但胡不喜并不知赵无安是如何考量,折向西行,终归是太过贸然了些。

    两相权衡,胡不喜还是先回了客栈,却一眼就瞥见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头,手忙脚乱的苏青荷。

    胡不喜并不好打扰他人,苏青荷忙碌,他便默不作声地跟进屋子,挑了一张人少的桌子坐了下来。

    捕快们在大堂中清点了一番人数之后,上报给了苏青荷,他坐在一张桌子堆满了案卷地桌子前头,眉头紧蹙,真是让胡不喜看着都累。

    名录被窃之事,原本已足够棘手,而今又平白多出来一条人命,确然是让苏青荷焦头烂额。

    按目击了此人坠落的小捕快所言,死者是从露台的边角跃下,摔在了丙字房旁,按理说必然有什么机关,可露台之上却找不到任何绳钩的踪影。不仅如此,黄昏时分,再次将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处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三人。

    这简直可说是苏青荷当官以来,遇到过的最为糟糕的事态了。

    听说了人数有变的情况,大堂中的租客们顿时哗然大惊。

    几乎只过了一瞬的时间,便有个精壮汉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都已经跑了三个人,还在这里拦着我们做什么?跑掉的人必然是心怀鬼胎,去追就是了,凭什么还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隔壁桌子上也有个头发稀疏的男子应和道:“就是啊,大家伙既然投宿这官道边上的客栈,肯定都是有急事系身,哪来的时间在这里耗着?你虽是官家,也不能始终把大家都拘在这里吧?”

    大堂角落里头,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品高手聂君怀,正抱着袖子,饶有兴味地望着苏青荷出洋相。

    强忍着发胀的脑袋,苏青荷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诸位稍安勿躁,事出突然,本捕头也明白诸位心中焦急,只是如今新出一条人命,本捕头不可妄放罪犯。”

    “你都已经放跑了三个人,还说不能妄放!”精壮汉子怒道。

    苏青荷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会少三个吧。”

    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那精壮汉子亦是一愣。转过身去,就看到了个长得比自己还蛮横的家伙,一脸横肉,肚子向外凸起,手里握着把破破烂烂的胡刀,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逃走的犯人,是一个,被杀的人,是第二个,而去追拿案犯的,就是第三个人。”

    胡不喜一字一句道:“这就是少掉的三个人,听明白了么?”

    那精壮汉子一听,愈发得理不饶人道:“既然杀人凶犯已然逍遥法外,又何必把吾等良民困在这客栈之中……”

    “老子他妈有说逃掉的是杀人者吗?”胡不喜粗声将之打断,“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大放厥词,很蠢你懂不懂?”

    尽管不像面前这个汉子一样有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可胡不喜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实在太过慑人,再加上周身隐约荡出的一品高手气机,一下子,便将客栈之中压得鸦雀无声。

    唯有聂君怀修为精深,并未受到这气机影响,依然袖手站在客栈角落旁观这争吵,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嫌疑最大的杨歇,如今已经被苏青荷安置在了柜台后头,远离人群,由两名捕快看守。

    除了苏青荷的属下之外,随赵无安一起来此的蒋濂与祝沂亦坐在人群之中,却不见赵无安本人的踪影。

    而除了大堂之外,几乎空无一人的客栈里头,捕快们翻遍了大大小小的房间,也没能找到那本失窃的名册。

    一本薄薄的名录,放在整个客栈当中,要去寻找,的确无异于 大海捞针。更何况,名册极有可能被离去的三人中的某人带走,再也找不到了。

    而那名狐狸面具的男子,苏青荷费尽全力也无法将面具从他的脸上摘下来,只能先置于后院当中,拿竹席卷起,再做安排。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一团乱麻的地步,与之相对的线索却少之又少。核对完今昨二日的名册,发现失踪的三个人,除了赵无安和一个叫做曾杞的瘸子,剩下一人便是那位肥胖富商的镖师。

    然而仅仅知道消失的三人是谁,于事件真相并无裨益。事到如今,除了从杨歇口中套取情报,苏青荷却已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调查的方法。

    而杨歇显然也对这套问讯手段了然于胸。从上午直到现在,无论如何盘问,她的回答始终滴水不漏。

    窗台之上那个最为可疑的脚印,按她的说法,居然是因为想把窗户关紧,自己踩上去的。事实上,那个脚印的大小也的确与杨歇的鞋模完全吻合,找不出任何漏洞。

    对于胡不喜的救场,苏青荷很是感激。可是租客之中毕竟有聂君怀这般老江湖,胡不喜不可能永远镇得住场子,而与之相对的,他所负责的案情,却毫无进展。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临近夏日,夜色已然降临得越来越迟,窗外仍有昏红颜色。

    大堂之中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赵无安却始终不曾现身,苏青荷握着落情剑,坐立不安。

    如果此时赵无安在这里,想必已经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凶手了吧。苏青荷默默想着。

    虽则一向为人淡漠低调,但毕竟是苏长堤的后人,苏家那股骨子里的自负之情,仍然刻在苏青荷的身体上。

    所以会不甘于被赵无安击败,所以被降职成捕头之后,反而愈发勤奋,没日没夜地审案子、翻卷宗,没日没夜地练剑。

    只是不甘人后罢了。

    苏青荷并不认为赵无安能有如今成就,与勤奋毫无关联,但每每想到赵无安如何破获奇案,他总是觉得匪夷所思。

    “多去去现场,总能找到线索,无论过了多久。”

    清笛乡中,赵无安的那句话,忽然间浮现在了苏青荷心头,仿若一道当头重击,刹那间拨云见日。

    苏青荷猛地抬起头来,幡然醒悟。

    “你们看住这里。”

    匆匆丢下一句话,苏青荷便出了门,直奔客栈后屋而去。

    从案发地开始?

    不对,要从一切地方开始。只要是现场,就会有线索。

    他先是冲上了二楼,从甲字房开始,一间一间地看过去,在丙字房的书柜前停顿了一会,而后扭头冲上三楼,一头抢进杨歇的房间。

    屋中昏暗,桌边有三根燃尽的红烛,苏青荷走到窗边,尚能看见窗台上的半块脚印。

    他推开窗子,伸手出去。窗外无风,但却能感受到一丝压抑的气息。

    苏青荷微微一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个,就是楼顶了。

    他转身冲出门外,顺着台阶,又一路冲到了露台顶上。

    此时,夕阳几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只在西方留下一抹月牙状的深红。头顶繁星璀璨。

    苏青荷能隐约感受到身后传来阵阵凉意。在偌大原野之上,这矗立在官道旁的四层客栈,一览众山小。

    苏青荷走到栏杆边上,低头望向楼下,若有所悟。

    忽然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样物什。苏青荷侧头望去,见到石桌之上,一枚空茶碗下头压着的白纸。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隐晦都在他眼前变得清晰了起来。

    “那是……答案吗?”

    没来由地,苏青荷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快了几分。

    他扶着栏杆,走到桌旁,拾起了那张纸。

    果不其然,那上头潦草的字迹,开头就不按格式地写着个“赵无安留”,完美地体现了这东西出自谁的手笔。

    “如果看到这个的是别人,那请放回原位;如果是老苏的话,那恭喜你,你已经接近真相了。时间紧迫,老 胡那家伙书读得太少了我根本没法解释,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想明白这一切吧?为了防止你们这些人傻到连摆在眼前的真相都看不出来,我留了一个小提示。”

    “如果想知道什么提示的话,那就松开手吧。”

    苏青荷一愣,如纸上所言地,松开了手。

    无风的空气中,信纸飘摇着,悠悠地向地面坠去。但身后的凉风像是在有意阻挠这张纸一般,将它向外推了出去。

    目光紧随着纸张的坠落方向,苏青荷原本遍布迷惘的眼瞳,忽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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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诚客栈北部十五里,密林之中。

    随着一架马车悠悠地停下,那名面朝着溪水清洗双手的男子也随之抬起头来,转向了两名来客。

    明明已是初夏,男子却披着一件大衣,缀满了鲜艳鸟羽,如披肩般柔软地挂在他的肩上。

    而他的容貌也颇近于妖。一张还算得上英挺的脸却偏偏要涂满厚重的白 粉,唇间点绛,双鬓有如染血。

    虽然外貌奇怪,但这丝毫不影响男子自诩为天底下最聪明的几人之一。

    按照男子的计划,一切都在稳妥而有序地进行着。在外界看来他已然身陷绝境,自救不得,可事实上,客栈当中的那些人,才是陷入了绝境之中而不自知。

    在男子看来,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能够打破他计划的人。

    于是他转过了身子,面带着诡异的微笑,望着马车上的两位来客。

    然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两名来客,变成了三名。

    离手驭着虞美人与苏幕遮两柄飞剑,分别架在车夫和曾杞脖子上头的赵无安,懒懒地半坐在马车顶上,皱着眉头看着溪水边上的人。

    “你就是罗衣阁主?还真是妖艳得不行。”他煞有介事地点评道。

    而车上的曾杞与车夫二人,则被颈旁的飞剑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出。

第十九章 声响

    看守住大堂中的租客,虽是苏青荷亲自下的命令,但真要执行起来,难度却大得没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青荷这才离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子在客栈大堂里头来回走动,频繁地想要接近通往后院的大门。捕快们虽然试图制止,却毫无作用。

    别说是捕快了,就连胡不喜,此时也头疼得很。别人倒还好说,嘴皮子磨不过,总能拿武力给镇压下来。偏偏角落里头窝着个叫聂君怀的一品高手,他若是要带自己的手下离开这间屋子,胡不喜还真不好拦。

    他倒是不怕和聂君怀一对一来上一场,只是这间小小的客栈,实在是禁不起两名一品高手如此折腾。

    苏青荷在的时候,租客们多少还有惧于朝廷命官的压力,不敢大肆顶撞。但如今苏青荷径自跑了出去,只剩下这些小小的捕快,委实是镇不住场。

    时间渐渐流逝,大厅中焦躁不安的气氛愈发升腾。坐在柜台后头,由两名捕快重点看守着的杨歇,波澜不惊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到底谁管事啊?这都大晚上了,到底还开不开厨房,给不给吃饭?”胡不喜桌子前头的那个精壮汉子又烦躁地拍起了桌子。不过这一次,附和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正当胡不喜犹豫着是否应该再如法炮制地把这汉子给按回座位的时候,后门口的门帘一挑,苏青荷终于回到了大堂之中。

    原本已然蠢蠢欲动的人群,随着苏青荷的出现,立刻便安静了下来,只余寥寥几声窃窃私语,也很快归于平静。

    孰料苏青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诸位,来去自定吧,本官的调查已结束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为之一愣。

    聂君怀抚了抚胡须,问道:“苏捕头此言何意?”

    “沁诚客栈之案已结,从此时起,诸位要留要走,皆请自便。”

    “可那个死人呢?”一位富商抖着自己身上的肥肉追问道,“我的镖师一直也不见人影……不会死的就是他吧?”

    “是他。”苏青荷淡淡道,“他从露台之上跳了下来,自尽身亡。”

    “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你的镖队的,但他一定是自杀无疑。而且他的容貌已毁,除了身形之外,已找不到足以对上身份的证据,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在世间的存在给抹除掉。”

    “这这这……”那富商抹了抹颈间的汗,难以置信道:“大人您这话……可有根据?”

    “他是仰面倒下的。”苏青荷道。

    那富商愣了愣,满脸迷茫神情,显然没能理会苏青荷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不仅是他,别的租客们听见苏青荷这么说,也都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坐在最后头的胡不喜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要是从什么地方给摔下来,肯定想着先翻个身子朝向地面,然后再拿肩膀或是手臂给撑住缓冲一下啊!这人既然是仰面死的,就说明他死的时候,根本没想活着,就是一心求死。”

    “我在露台的西南角,发现了他的脚印。”苏青荷补充道,“露台之中,曾有多人经过,足迹自然凌乱难以分析。但栏杆外侧不到一尺的空间里,前夜雨后却几乎无人踏足,因而留下了一双完整的脚印,也能作证当时旁边并无他人。”

    那富商张大嘴巴,讷讷地点了几下头,惶惑不解的神色,仍然停留在他的脸上。

    他身后两名劲装镖师中,忽有一人质疑道:“脚印在西北角,可我们明明看见那尸体倒在外墙中段,几乎对着乙字房那块地方!”

    苏青荷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要解释这件事,的确有些困难,如果谁真的想知道的话,不如随我过来,我直接演示给你们看。”

    那劲装镖师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料到苏青荷如此淡定,一时慌张道:“这,这就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兄弟,怎么死的,总得弄得明明白白!”那富商叱道,“再者说,你们三人本来就是随我护镖去汴梁,途中生变,也不可就此放过……”

    “我们其实和他根本不熟……”那捕快叹了口气。

    话音未落,就被胡不喜的大嗓门给打断了。

    “去就去呗!反正现在天色也晚了,怎么说都得再过一夜,你们难道想趁夜走不成?”胡不喜扛着胡刀问。

    角落里头,聂君怀拂了拂袖子,点头道:“胡大侠说得不错,如今我们是横竖都得在这沁诚客栈住上一晚,倒不如看看苏捕头是如何破这桩奇案的。老夫也颇有兴趣。”

    “那就走啊。”胡不喜大大咧咧地像是要给苏青荷开道一般,率先抢出门去。

    苏青荷暗叹一声,跟在他后头。快走出门口的时候,他扭头对柜台后头的捕快示意道:“把杨歇拷了带上。”

    虽然有些意外,不过两名捕快还是应了声是,便将那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柜台后同,宛如老板娘一般的杨歇姑娘给拷住,押解着跟在了苏青荷背后。

    一行人径自走入后院,又从后门绕了出去,来到客栈的外墙后头。抬起头,便能看见那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跌下来的露台,以及这一面墙上整齐排列着的无数扇与各间客房相通的窗户。

    跟来的看客只有寥寥十余人,聂君怀,那富商与他的两名镖师自然位列其中。而剩下的旅客们,因苏青荷已然解放了禁制,大多都各自分散开去。

    几人才在墙边站了一会,便已听到后厨中传来叮叮当当的开伙之声。平白停了一天的工,饶是沁诚客栈的老板为人厚道,这亏吃得也的确不小。

    晚间仍旧无风,泥地之上,戴狐狸面具的男子当然早已被搬走,此时仅以石灰划出他之前所躺的位置,向高处一比对,与露台的西北角的确差了接近二十尺。

    “如果是以正常的姿势仰面坠落,也不可能横飘出去二十尺的距离吧?”胡不喜率先问道。

    “如果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的确不可能。”苏青荷同意。

    聂君怀将手抬到与肩同宽的地步,眼中略带轻蔑地笑道:“自从前夜那场雨后,这附近可是好几天没有风了,难不成刚好在他掉下来的时候,起了一阵妖风?”

    苏青荷道:“没错,就是妖风。”

    包括发问的聂君怀在内,所有人均是一愣。

    苏青荷抬起头,望向了夜幕之中缓慢转动的万千星海。

    “这间客栈地势特殊,前屋低矮,后屋却高达四层。方圆数里之内,也只有这一处制高点。正是因为这种地势,再加上前夜的骤雨,才在这片空间当中,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乱流。这乱流也叫风切,凡俗百姓,大多将之称为妖风。”

    “这……这是什么**?”胡不喜迷茫地挠起了头。

    “初夏还暖的日子,冷雨骤下之后,这片地域的气候便会转冷。按理说冷气下沉之后,便会向四面扩散,从而很快消失,使整片地区处于平衡之中。但这栋高楼却阻碍了冷气的移动,导致一大片阴冷的气息就塞在这面墙外头,直至与露台相接,气流方能流通。因为此地的温度与露台之上已然接近,所以这一片地带的气流便会相对凝固,令人感觉不到风的流动。”

    他举起落情剑,指向露台的西北角,而后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停在了后院的院门处。

    “这里,便有了一大团僵直不动的冷气,与周围的空气难以融通,院子里面,其实也有一团相应的气流,犹如两跟柱子一般,夹着这幢楼。这样的情形并不会持续太久,等到气候再变之时,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巧就巧在,一切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

    “一团相对冷凝的空气,其实与周围的空气也处在一种动态的平衡之中,而异物的出现,便会割裂这样的平衡。那个时候,冷气下降与暖气相冲,柱子外头的气流便会顺着墙根涌过来,想要进入柱子当中,便会形成一阵妖风。因为这卷入的形式与横切一刀及其相似,所以这妖风被叫做风切。

    “而诸如此类的异物,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一个人的躯体了。”

    说着,苏青荷转向了双手被拷的杨歇,神情认真。

    “就比如那位自杀的镖师,再比如,与你配合盗走我所运送之物的曾杞。”

    杨歇秀眉一动。

    “在无人在旁的情况下,那位镖师戴着面具,翻过栏杆,自露台的西北角一跃而下,因为受到这股风切的影响,身体坠到了此处。”

    苏青荷目光如炽地看着杨歇,口中道:“而曾杞,也一样翻过栏杆,从其上一跃而下,同样受到风切的影响。但和死者不一样的是,曾杞一层一层下落,每一次都固定地落在了某一层的窗台之上。最后落到三楼丙字房前时,你打开了窗户。因为他下身残废,根本就没有双脚,所以也就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留下脚印。窗栏上的脚印,的确是你的,那是你为了探出窗户,拉住他,使他能够倒悬着身子向下,抵达二楼的丙字房。

    “你之所以会在窗前点燃足足三根红烛,就是为了以之来判断风切的存在与否以及大小,从而实现这种神乎其神的做法。等到曾杞抵达你的窗户之后,由你拉住,倒悬到二楼之后,以短刃划开窗户的插哨,而后径直进入房中,击晕了守护名册的兄弟,取走了名册。”

    胡不喜惊讶地张开嘴:“不是吧,你不就在隔壁吗,怎么没听到这个声音?”

    “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在深夜发生的。”苏青荷一字一句道。

    “本以为,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他们等到闻川瑜引走赵无安之后才开始动手。而实际上,早在赵无安离开这个庭院的第一刻起,一切就已然发生了。”

    “曾杞攻入窗户的声响,被赵无安的轻功,完美无缺地掩盖住了。”

    胡不喜不由一怔。

    赵无安的斩霆步。

    步起之时,足底惊雷闪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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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