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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章 身不由己

    暮色四合,夜空逐渐缀满繁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披着鸟羽大衣的男子怔怔看着面前的景象,眉心涌起一抹狠戾之色。

    在他面前,无论是有腿的车夫,还是早就没了脚掌的曾杞,全都在飞剑的声势压迫之下,两股战战,寸步难行。

    “这是怎么回事?”男子皱起眉头,责问似的道。

    曾杞与车夫艰难地对视了一眼。

    赵无安心念一动,两柄飞剑骤然铮鸣,吓得刚有动作的二人立刻又弹回头去,不敢有一丝动弹。

    “我这辈子,见过很多奇案,有事先策划得天衣无缝的,也有几乎是完全的巧合,造成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结果。但我不得不说,罗衣阁做事,很胆大,胆大到我几乎从未见过的程度。”

    赵无安看着面前的男人,声音毫无起伏:“我有个朋友一直想杀你,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

    “你说的是那个刀起惊雷的段狩天么?”身披罗衣的男人问道。

    赵无安略微有些愕然,旋即苦笑:“到底是罗衣阁,什么事请都瞒不过你们的眼睛。”

    “毕竟,让右使去杀左使,这种无异于自断一臂的举动,天下也鲜有人知道。”

    “早了解你们罗衣阁行事大胆狂放。不过说实话,能以这种方式盗走名册,实在是令我意想不到。”

    ————————————

    “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啊。就算是曾杞盗走了名册,他也总得放在身上,要么放在房间里吧?可你们几乎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在客栈的上上下下去找那本名录,可是一无所获啊?”胡不喜分析得头头是道。

    苏青荷点头道:“这才是最令人意外的地方。就算能够拿走名录,在有高手镇场的情况之下,罗衣阁又不可能运起轻功骤然跑到我们都寻觅不到的地方。只要封锁及时,按理说就是能够找到名录的。”

    “那为什么没找到呢?”

    发问的是聂君怀,他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

    “其实,名录一直以来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让它从眼底滑落了。”苏青荷说着,从胸口抽出了一本书。

    胡不喜一惊:“这是……!”

    旁人眼中也俱露出惊恐神色,饶是聂君怀,在看到书封的时候也不由一愣。

    “这是赵无安给我的小说。”苏青荷一本正经地把书摊开,照着念起了上头的梗概,“一位穷苦书生与公主辗转悱恻的爱情故事……据说还涉及到了这位公主的皇兄。”

    “……哈?”

    胡不喜黑着脸,抬手指了指书封:“你当我傻吗?这上面明明写着罗衣阁名录五个大字。”

    “那是我刚刚随便写上去的。原本的名字被我用墨水涂掉了。”展示完毕之后,苏青荷随手把书一丢,“罗衣阁的人是傻子吗?名录上面就写着名录两个字?”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本被丢弃的书,在半空之中划出一个弧线,然后目睹着它在一阵骤起的妖风之下,向南边飞落。

    “不过,也是多亏了赵无安的提醒,我才知道了罗衣阁究竟做了什么。”苏青荷道,“准确说来,在击晕守着名册的兄弟之后,曾杞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给罗衣阁的名录,换上一张书封,然后塞到窗户边上的书柜里头。”

    “再然后,他带着换下来的话本由窗户离开,重新回到杨歇的房前,让她将之烧掉。杨歇的窗前整整燃了三只红烛,最多两只是用来判断风切,第三只,则焚毁了她口中所言,极为精彩的话本。”

    他走到杨歇面前,道:“你想必是一页一页撕了看,阅完即焚,以至于在我问你的时候,也能把内容都给复述下来。”

    杨歇别过头去,一言不发。胡不喜本想说两句,苏青荷却向他丢过来一个警示的眼神。

    不过他到底不是赵无安,没那么大的面子让胡不喜彻底听话。胡不喜挠了挠头,虽然没说什么,却不屑地啧了一声。

    “焚完之后,曾杞自你窗边跃下,利用风切的原理,回到了他一楼的房间边。而你则在同时从楼上甩下来一张皮影,自我门前一晃而过,引我出门。因为风切的缘故,皮影甩到楼下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卷进走廊,也就能伪造出有人自我门前经过的假象。可惜人手实在不够,不能在三楼也布下警卫,否则你这点雕虫小技,早该被看穿才是。”

    安静了一路的杨歇终究是反驳道:“说了这么多,证据呢?”

    “皮影想必被你一并焚了,顺着窗户洒下,因为风切的缘故散落在这片外墙后头,难以找到。而用来支撑皮影的则是你那些稍显纤长的首饰。说到底,我其实并没有证据。”

    “那又有何可说的。”杨歇冷笑道,“不过一届贪官,平白冤枉好人。”

    她的态度其实算不上诚恳。一双明眸之中,除了少许毫无反驳力道的无辜,更多的是对苏青荷坦坦荡荡的恨意。

    但她的确生得很漂亮,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无法对她有所指摘。肤若凝脂,眉若远山含黛,声如莺啼婉转。身着这一件汴梁正流行的流苏粉裾,如此妙龄少女却要受牢狱之灾,那富商看了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他对苏青荷道:“苏捕头,只是一届女娥,没必要为难至此吧?”

    苏青荷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想了好半天,才道:“罗衣阁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

    “可是她也没什么武功,到现在也没反抗,再说那东西也不在她这儿不是……”那富商颇有些犹豫道。

    苏青荷摇头道:“算了,就算没有证据,杨歇为罗衣阁行事之事也是确凿无疑,今夜先囚住,明早押送汴梁。”

    手下纷纷应是,便押着杨歇回了客栈,那富商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见无转圜余地,也叹了一口气,带着两名镖师转身离去了。

    聂君怀对苏青荷遥遥一揖:“真是精彩的表演。苏捕头之雄才,聂某甘拜下风。”

    苏青荷连忙躬身道:“前辈谬赞,青荷诚惶诚恐。”

    聂君怀笑道:“苏捕头过谦了。既然已经过了耳瘾,那聂某也就不再逗留,回房歇息去了。”

    “前辈请便。”

    寒暄几声过后,聂君怀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外墙的墙根旁边,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胡不喜抱起胳臂,忧心忡忡道:“杨歇是抓住了,可是和她共犯的曾杞还在外头,也不知老大那边怎么样了。”

    “既然是赵无安,想必是放长线钓大鱼,不追至亲眼看见罗衣阁主,是不会罢休的吧?”苏青荷试探性地问道。

    胡不喜挠头感叹道:“他是会这么做没错,也是我老 胡发愁的地方……倒不是我信不过老大,他那飞剑之术虽然天下无双,但也就对付对付二品以下的一般高手。要是遇着对方有备而来,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一起去找他。”苏青荷提议。

    “难就难在这块啊……”胡不喜皱眉道,“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天黑之后,我就感应不到老大的位置了。”

    “感应?”苏青荷疑惑。

    “嘛,这跟你说不清楚。”胡不喜叹道,“总之是一品高手的事。入一品境之后,气机的境界几与天地等同,老大那一身洛神剑气,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常人虽然感觉不到,一品高手却能寻觅得到它的存在。再加上我对洛神剑气又特别熟悉,因而千里之内,就算无法锁定具体的位置,也能够知道老大大概会在哪个方位。”

    他低下头去,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可是,从入夜之后不久的某个时间段开始……我就再也找不到那丝洛神气息了。”

    ————————

    “捕快们搜了三四遍都没找到的名录,其实就放在房间当中,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与数百本几乎风格一模一样的书放在一块,根本没有人乐意去一本一本地找,最多翻出来看一眼书封,却绝对不可能去查阅其中的内容,是否与书封相对应。”

    面对面白如霜的罗衣阁主,赵无安浑然不惧,娓娓而谈。

    “而后曾杞亲自去取书,也是编出了个完美无缺的借口,一到房中抽书便走,但在门口却不巧被守卫给拦下来了。他自然拒不承认,但却难免会被人怀疑。我提出要搜他的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点上,你们做的太厉害了。就在我欲亲自查看曾杞身上携带之物的时候,有人坠下了楼。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而我再回到楼中的时候,曾杞早就带着名册远走高飞了。甚至连接应者,也都早就在官道一旁待命,我若是再晚到一点,只怕直接就让你们从这儿给逃出去了。”

    树林浓密,虽然溪水边只有男子一人,但难保周围没有伏兵。赵无安只能一边说,一边尽全力撑起洛神剑气护体。

    反正有洛神剑在,这么短的距离上,胡不喜肯定能够找到他。他只要尽力多拖住这些人一会,就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这么一想的话,从头到尾,你们虽然做得胆大,但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赵无安道,“你们转移了人的注意力。”

    “以杨歇在窗边点烛,吸引了院中的我和胡不喜的注意力,让我们没能意识到何时有何等气机流动;以我离开客栈,闻川瑜追出,而吸引了大部分捕快的注意力,从而达成了悄无声息变换名录位置的目的;又等到造叶密使追着我上到露台之后才去取书,因为你们知道造叶的狐狸军,若是不达使命,必然以死谢罪。”

    “这么细细想来,你们知道的还真不少。不但知道造叶人的秘密,甚至还知道我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赵无安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你不是罗衣阁主,那又有谁是!?”

    溪水边的男子怔了半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好,好。你叫赵无安是吧?说得真不错,合情合理。”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真可惜。你这张嘴,很快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一阵浓郁杀气,骤然在这片空间之中聚集。

    赵无安没有任何犹豫,抬手一抹,两柄飞剑就划破了曾杞与那车夫的喉咙。血涌如注。

    二人瞬间倒地,赵无安连忙收剑抽身,警觉地目视四方,摆出守势。

    来了!

    溪水边的男子却一动不动,自顾自地狞笑着。

    果然有埋伏。不过是哪一边?

    天空一声惊雷炸响。

    赵无安猛然扭头,却迎面对上一柄悍然狂刀。

    “……是你!?”

    “抱歉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第二十一章 人去楼未空

    月落乌啼,一片清辉之下,有两骑一前一后,自平野之上奔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顺着官道上的车辙痕迹一路追踪,再往前,便是一片密林。相对于这空阔的平原,树林的隐秘性的确高出了不少。

    “差不多了。”胡不喜正色道,“老大的气息消失的地方,的确就是这附近。”

    苏青荷面带疑惑地瞥了胡不喜一眼,他径直翻身下了马,从袖中抽出胡刀,一言不发地步入密林之中。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但能从旁人的评述之中,苏青荷也大概猜得到胡不喜绝不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此前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胡不喜,与传言中的简直大相庭径。

    客栈之中的事情解决之后,苏青荷便与胡不喜策马赶来了赵无安失踪的位置。一路上胡不喜一言不发,只是在前引路,直至到了此处,仍是神色凝重,下马后径直便入了林子。

    苏青荷或许还不了解胡不喜的性子。但凡赵无安遇到了危险,胡不喜永远是没心思与别人开玩笑的,除非他与赵无安一同处于危险的正中心。

    那才是应当横刀立马,仰天长笑的江湖。

    而如今,赵无安失踪,徒留胡不喜一个人在安全的地方,实在是让他很不高兴。

    径直步入林子,胡不喜大步流星,丝毫不掩饰周身杀气,苏青荷一下马便迈开步子狂奔,甚至还险些追赶不上。

    等到苏青荷终于追上胡不喜的时候,胡不喜已然在林中一条小溪边上停下了。溪水潺潺,在月色之下宛如流动的雾。

    胡不喜却蹲在距离溪水几丈远的一处平地上,俯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块树根。

    所幸月色明朗,即便离得很远,苏青荷也看清了那树根上的东西。

    那是一串血迹。出血量并不大,至少没有到致命的地步,但形状却很吓人,呈喷射状,由树根一路铺到树腰之上。显然这道血迹的主人是被某个持刀的人给结结实实地砍了一刀。

    或许唯一应该庆幸的,便是周围没有其他喷溅出来的血珠。若是那样,血迹的主人只怕是被长刀给捅了个对穿,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是他的血。”胡不喜断言。

    苏青荷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这味道我熟悉。”胡不喜扭过头去,望着潺潺如烟的溪水,“那一年他练剑,每一天日暮之时,掌心必鲜血淋漓,我再熟悉不过了。”

    他径自循着血迹坠落的方向走去,苏青荷却愣在了原地。胡不喜无心说出口的一句话,却在他脑海中回荡起来。

    “每一天日暮之时,掌心必鲜血淋漓。”

    当初习剑之时,的确有擦破皮流血的时候,但苏青荷也都咬咬牙挺过来了,料想这不过就是习武的必经之道而已。

    而回想起赵无安掌心无数细碎伤痕,再联想到那江湖上独一无二的飞剑之术,苏青荷不禁心头黯然。

    差距,或许就在这里吧。能在武道之上有所建树,并非是天分如何之高,更重要的在于心性坚忍,能历万苦而不折。

    胡不喜的话又把他唤回现实。

    “这里死了两个人,不过尸体都被带走了,地面上也能看到车辙的痕迹。我们之所以循着那条车辙入林,应该是因为当时林中并不止一辆马车。”

    胡不喜站在溪水下游的位置,指着一片空旷地面,如是分析道。

    苏青荷愕然,回头凝视了一下方才二人行来的方向,难以置信道:“但是两条车辙的新旧却大抵一致,几乎是同时入的林。就是说……随着赵无安入林,林中也就下了埋伏?”

    “应该是这样。”胡不喜面色凝重,颇有些怀疑地瞥了苏青荷一眼,“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罗衣阁已被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了吗?怎么居然连能遮蔽洛神剑气的高人都在?我以前可几乎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高手气机之流,我也并非十分清楚……”苏青荷一时有些语塞。

    胡不喜没说话,但苏青荷似乎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转瞬消散在溪水的轻雾之中。仅有二人的林子里头,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重。

    原本,赵无安亲自去抓凶手,苏青荷是觉得稳操胜券的,毕竟在他的印象中,这座江湖上能胜过赵无安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但如今的现实是显而易见的。赵无安受了不小的伤,而且连人带剑不知去了哪里。

    “你回去吧,我去找他。”胡不喜忽然说道。

    苏青荷一愣,不解道:“你要去哪……?”

    “随便去哪里。”胡不喜像是真的无所谓一般,随便挑了个方向便走了出去,“我与老大相识这么多年了,俩人命都硬得很。我还就真不相信,他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死掉。”

    “我老 胡也活了挺久的了,什么时候老大有危险我不在?你是不知道那些翻山越岭的日子,洛神剑气只要还剩一丝余气,我就会穷追不舍。因为我知道,我老大那家伙,嘴皮子利索,打架可不干脆。”

    苏青荷心里默默叹了声苦。赵无安那功夫,打起架来还不干脆,那他算什么?

    “现在洛神剑是没了剑气了,但是只要没看见尸体,他就还活着。他活着,我就去找他,找遍天涯海角,总能找得到。要是还找不到,我就到黄泉之下去找他。”

    苏青荷着急道:“生死事大,勿要一时冲动!”

    “想什么呢,我是要拿这把胡刀,好好问问阎王爷,怎么记错了生死簿。”胡不喜回头瞥了瞥苏青荷,冷笑一声。

    “这辈子,凡是赵无安有丧命可能的地方,我胡不喜,一定先赤身**地碾过去,绝无例外。”

    说完,那个看上去颇有些猥琐的胖子,身形骤然一动,刹那间便飞奔出去数丈之远,形散如烟。

    而犹自站在林中,甚至尚且来不及出言叫唤一声的苏青荷,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是了,那个胖子,虽然一直都口无遮拦,没个正形,但怎么说也是一品高手啊。

    “可你们俩,永远都这么一骑绝尘,同为当年北斗七友的后人,我可是会惭愧的啊。”

    自顾自又叹了一声,苏青荷重整精神,缚好背上的落情,扭头上马,向着客栈冲了过去。

    赵无安与胡不喜再强,也只是一两个人,或许能定大局,却难以扭转局势。

    而他不一样。在这场针对罗衣阁的清剿中,他是苏捕头,下属虽然不多,却已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

    只要他能一直做出正确的选择,罗衣阁,就不可能逍遥法外。

    ——————————

    月朗星稀,官道之上,快速闪过几道骑马的身影。

    在那些骑手后面不远,一位车夫正用力挥动鞭子,催促着拉车的两匹骏马撒开蹄子狂奔,欲与那些骑手缩短些距离。

    比起前头疾行的那些,拉车的两匹马儿虽然更为健壮,但这种出自西域的夜乌蹄极具个性,喜好光亮之处,在夜间行路,则效率难免大减。

    那车夫显然也因此而十分着急,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马鞭,口中连声发出“驾,驾”的命令。

    “不必如此着急。”身后马车之中,传来了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

    车夫难免有些焦虑地回过头:“先生,可若让苏捕头发现的话……”

    “我是光明正大出的客栈门,苏青荷便是发现了,又能说上些什么?”

    马车内,合袖闭目养神的聂君怀,端坐于羊毛垫上,不以为然。

    “休说让他发现,便是现在正面与他撞上,我们也大可不必担心。”他淡淡道,“苏青荷不过是一碟小食,我们真正在防备的,是赵无安。”

    “这……赵无安?不是胡不喜吗?赵无安只是个二品高手而已啊!”车夫一时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聂君怀暗叹一声。

    “这些就不该是你了解的了。闲话休提,且先赶路。”

    “啊,是!”车夫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所幸二家主为人和蔼,并不因此而动怒,在大家主手下,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心知肚明,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于是那挥动马鞭的手,愈发勤奋了起来。

    “驾,驾!你们这些乌蹄子给我好好跑,等到了汴梁城,有的是让你们大吃一顿的上等草料!”

    星夜之下,一队人马在黑暗掩映中离去,将那沁诚客栈,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

    苏青荷再回到沁诚客栈的时候,已然夜阑人静。整座客栈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有一楼大堂中如往常那般在柜台上亮着一盏灯烛。

    但柜台后头的人,却不是客栈那个嗜睡的老板娘。

    眼见蒋濂的侍女宛如值夜一般坐在柜台后头,苏青荷不由有些愕然:“怎么是你?”

    “主人让我在这里等您。”

    一见苏青荷回来,祝沂连忙站起身子,绕出了柜台。

    她的身材确实保持的很好。虽然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仍然丰韵紧致,丝毫看不出老态。

    一般而言,一个女子若能在三十五岁的年纪,还能保持着如祝沂这般的外貌,要么她出自青楼,要么出自皇宫。

    可祝沂偏偏既不来自青楼,也不来自皇宫。

    “蒋濂他要找我?”苏青荷有些困惑。若是蒋濂有事相求,以他的性子,大有可能熬夜不睡,只为了能当面与苏青荷说上几句,是断断不可能让侍女来代劳的。

    “我想,应当是让您去找他。”祝沂鞠了一躬,嗓音清浅认真。

    “就在您离开客栈半个时辰后,聂家人,从客栈的后门走了。”

    苏青荷一愣:“全都走了?”

    “一共十一人,全都离去。除聂君怀坐着马车之外,其他人一律轻骑劲装,与来时无异。”祝沂的声音全无起伏,“主人他意识到情况不对,便先着了夜行衣追了出去,让我在此候着您。”

    “这……”苏青荷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那杨歇还在吗?”

    “她还在。”

    “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去追聂家人啊,他们只是为了参加雄刀百会,说不定是汴梁那边传来了什么新消息……”苏青荷有些奇怪。

    “三楼戊字房中,仍有人居住。”祝沂道,“从容貌来看,应该仍是昨日入住的聂家人。”

    苏青荷一怔。

    由于捕快们之前已把第二层的房间给包了下来,天气潮湿,第一层又无人愿住,因而聂君怀订房时是从第三层开始的,戊字房,自然也在其中。

    可如今人虽去,楼竟未空。

第二十二章 匣中剑寂匣外起

    夜色深沉,仿佛巨大的铁爪,向人们包裹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随行的骑手们大多已经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但这点光明深陷在浩瀚的黑夜里,却显得无济于事。

    正如这江湖中那些故步自封的余孽,纵有断江蹈海之能,却终究无法与这天下大势相抗衡。

    近来时局紧张,外人虽不觉得,但在都城之中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是这座以玉树银花不夜城闻名的汴梁,也已临时实行了宵禁。

    正因如此,虽然此时车队距离汴梁已不到五十里,四周却仍是一片黑暗。再加上置身密林,头顶纵横交错的树枝挡住了皎洁的月光,若无火把照明,甚至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身处马车之中的罗衣阁主倒是不用担心赶路的问题。虽然赵无安杀死了一直以来为他执缰的车夫,但罗衣阁中,并不是只有这一位经验丰富的车夫,若有空缺,随时都有人顶替。

    一路急行,接近汴梁时,这支车队反而放缓了速度,在林中搜寻了起来。他们的人手亦不充裕,但追杀一个身负重伤的二品高手,还不算太紧俏。

    再向前走,便是汴梁城下足足方圆三十里的广阔平原,其上只有零落村落。赵无安就是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寻找栖身之所。

    既然一路行来,已经被他逃到了此处,罗衣阁是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前进一步了。

    应舵主的要求,故意泄露名录,冒着被一锅端的危险,以身做饵,亲自设局,只为将赵无安抹杀在此。

    决不能放他进入汴梁。这是舵主唯一的要求,也是舵主的底线。

    如果倾罗衣阁上下之力,还不能除掉赵无安的话,罗衣阁亦是再无颜回返两浙之地了。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身披罗衣的男人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了然地揭开帘子。

    马车前头,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身披一袭灰褐麻衣,腰间束以雪白布条,肩扛一刀,干干脆脆地半跪于地。

    见那汉子双手空空,马车上的罗衣阁主略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凉薄的唇。

    “人呢?”他问。

    “属下无能。”那汉子如是回应道。

    罗衣阁主冷冷哼了一声,放下帘子,径自坐回车中,沉声道:“你号称刀起惊雷,可自赵无安身后劈出去的那一刀,却明显未有正中他的脖颈。是该说江湖上对你的传闻名不副实,还是说,你这柄段家刀,根本就是一把废品?”

    汉子半跪于地,一动不动,混若木雕。

    这时,从密林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一只腿上悬着铃铛的青羽雏鸟扑棱着翅膀,自林中飞来,灵巧地停在了马车的舷窗边。

    罗衣阁主轻轻勾起一根手指,那鸟儿便跳到了他的手指上,低头浅浅啃啄。

    罗衣阁主笑道:“多亏我的鸟儿不像你那么废物。找到了,就在后头,他正打算回去求援呢。”

    跪在地上的汉子一怔,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吓到了?”罗衣阁主冷笑道,“自以为放了他一条生路,就能让赵无安活下去了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他再度掀起帘子,声线已然变得冷若冰霜:“限你一刀之内,杀了赵无安。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达成你的夙愿。”

    跪在地上的汉子浑身一颤,冷汗自额尖滚落。

    “在下明白。”

    “说错了,不是在下。”

    男子自车中坐起,慢悠悠踱下马车,走到汉子的面前,忽然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了那汉子的脸上。

    “你是甲字十五,蠢货。”

    ————————————

    林暗草深,赵无安伏在草丛之中,屏息静气。

    一队持着火把的人马,隔着不过三四丈的距离,堪堪自他面前奔过,惊起头顶一片飞鸟。

    火把仅仅是往此处探了一下,一队人马便逐渐行远,马蹄声落在耳中,渐渐不可听闻。

    又过了片刻,林中彻底死寂下来,只能听见头顶的乌鸦偶尔发出几声喑哑的嘶鸣,浓郁的血腥味在鼻尖环绕。

    赵无安知道这些乌鸦是为何而来。正如南疆坪山客栈中时一样,这些羽翼漆黑的鸟儿,往往对血气最为敏感。

    他撑着之前潦草埋在草丛之中的洛神剑匣,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把脊背对向了粗壮的树干,一下子靠了上去。

    肩膀立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赵无安咬着牙,从洛神剑匣中抽出虞美人,向肩头削去。

    剑尖入树,一抹清凉的汁液落下,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的肩头,逐渐遮住了那抹四散的血腥气息。

    染血的白衣已从肩头断了个豁大的口子,赵无安一身尘土,满面疲色,懒懒地摊在草丛之中,任凭绿色的树汁滴在他的肩头,锈蚀那柄价值连城的虞美人。

    透过头顶的树叶阴翳,赵无安怔怔地望着星空,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半晌,他喃喃自语道:“人心叵测,这世上本无可尽信之人。”

    话虽如此,他却如此尽信着胡不喜,并且也将这份信任,逐渐地转交给了他人。

    若是有一日胡不喜在他背后捅了一刀,赵无安想必到了下下辈子都不会明白是为了什么。他能够看透隐藏在迷雾后头的一切真相,却看不透这人心。

    直到现在,让他去回忆林中见到的那张面孔,赵无安都会觉得自己看错了。

    可那惊天雷霆,那刀意中蕴含的一品真劲,在这座江湖之上却又偏偏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十丈之外的草丛忽然起了一阵响动。赵无安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肩膀却像不听使唤一般,死死靠在树干上头。

    雷霆刀意灌注入身,半边身子被震得麻痹,如今已经到了无法使唤的地步。赵无安心知肚明,也就不再挣扎,任凭那沙沙的声响愈来愈近。

    春夏之交,在这汴梁的城外,本不该再有饿狼了。

    而这慢慢逼近到了赵无安面前的,也的确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头有着墨色眼瞳的草狐。

    保持着不到一丈的距离,草狐警觉地用它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盯着赵无安,绕着他的身子来回走了好几圈,似乎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发动攻击。

    赵无安苦笑起来,淡淡道:“虎落平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忽然出声,那草狐像是吓到了,一下子向后跳去,猛然竖起一身皮毛,冲着赵无安凶猛地龇起牙齿。

    赵无安轻轻挥动手指,苏幕遮骤然出鞘,在空中翻转了一瞬之后,便向那草狐刺去。

    但比起以往,这道流光显然失了锐势。那草狐灵巧一跃便躲过了刺击,苏幕遮叮铃一声,坠落在草丛之中。

    而那草狐,似乎是被赵无安的举动激怒了,不再忐忑示威,而是直接狂吼着向赵无安扑了上来。

    血盆大口近在眼前,赵无安几乎可闻到这畜生嘴里的腥臭。

    忽然间寒光一闪。

    一道看不清形意的刀劲,不知自何处袭来,一瞬便将那草狐劈成了两半,淋漓的血落了赵无安一身。

    仍旧瘫靠在树干上的赵无安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难道非要亲自让我死在你刀下,才能甘心?”

    身着灰褐色衣裳的持刀汉子一言不发,从大道之上慢慢走过来,接近了赵无安。

    赵无安仍是镇定自若,浑然不像被逼入了绝境。

    “段狩天。”他波澜不惊、一字一句道。

    持刀的汉子浑身一震,坚硬的面孔,一下子全无血色。

    “为何这么做?我只想要一个理由。”赵无安淡淡道,“罗衣阁主,不是你此生誓杀之人吗?”

    持刀汉子沉默了半晌,道:“他确然是我此生誓杀之人,直到此时也未改变。”

    “既然如此,又为何替仇人卖命?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逆天而为的段狩天。”

    “我没有替罗衣阁卖命。”段狩天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段狩天一愣,“不,杀你是一个命令……”

    “罗衣阁居然会杀我么?真是有意思。”赵无安合起手掌,“还是说,是聂家和罗衣阁,联起手来要杀我?毕竟聂家为了拉你入伙,可是不惜在中原制造那样的传闻。仿佛这天下间,所有不是东方连漠那边儿的刀客,就非得入了魔道似的。”

    段狩天黑着脸道:“够了。”

    “怎么?”赵无安笑问,“开始为自己的主子说话了么?他对你恩重如山?”

    平日里待人愈是薄情冷淡,面临绝境时,就愈能够坦然而笑。

    赵无安,自然是这一类人。

    段狩天的面色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他竭尽全力扼住手中的刀,可刀锋仍旧不免颤抖。

    “我没有这么做,我从未……这么认可过。段狩天为人一世,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你的脸上还留着鞋印呢。”赵无安毫不畏惧。

    段狩天浑身一震,惨白的额角,青筋跳动,像是在认同着赵无安的话。

    “除了这么做,我别无他法。为杀罗衣阁主,给那老道士报仇,我什么都会做……即便是让我拜入聂家门下,我也从未有半句怨言……至于杀你,只是他们与我的一个约定罢了。只要杀了你,他们就能把罗衣阁主,送到我的刀下。这是他们应承着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赵无安愣了愣,略微有些愕然,还是冷笑道:“聂家与罗衣阁不过一丘之貉,你堂堂一品高手,竟然会听信这种话?”

    “那是因为罗衣阁已经无路可走……”段狩天说着说着,忽然一愣,而后难以置信道:“你在套我的话?”

    赵无安忽然不说话了,神色严肃得可怕。

    如梦初醒的段狩天下意识地先发制人,手中长刀向着赵无安的头顶劈了过去。

    悬在赵无安肩头的虞美人发出清冽剑鸣,剑身微颤,自树干中倒拔而出,迎向段狩天的刀锋,却刚一接触便被那刀劲弹开,遥遥地坠到了远处的草丛之中。

    而埋在土中的洛神剑匣,更是灰暗如死,观不见丝毫凛然剑气。

    “你的匣中剑,已被我废了。不必挣扎,安心待死便是。”段狩天的眼神绿得如同要噬人,“自重逢之后,洛神剑意便低到足以被轻易压制的地步。赵无安,你再无剑可出鞘了!”

    璀璨的刀锋迷了赵无安的眼。

    赵无安忽然笑道:“匣中剑不可出,那么,已经出匣的一剑呢?”

    段狩天觉得他的话毫无意义:“虞美人已被斩飞了!”

    慢着。

    刀锋快要触及到赵无安额尖发丝的时候,段狩天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赵无安出鞘的剑,似乎并不止一把用来削断树皮的虞美人。

    正当他刚想起这回事情的时候,身后,却已响起一声嘹亮剑鸣。

第二十三章 世间恩仇,刀剑分说

    (说个不好意思的事,周末两天断网了,试了各种方法也没能修好,今天才终于连上网,跟大家道个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夜若水,草木皆寂。

    风中传来喑哑的嘶鸣,令人回想起那一年江宁府将落未落的雨。

    潮湿得有些抑人的气氛之中,段狩天以三百式段家刀叠出一招破天,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由灵山不远千里,前来找赵无安寻仇的尹凤箫。

    在那之后不久,赵无安便于玄武湖上,第一次正面对上了这名先天经脉有缺的刀客。

    今夜则是第二次。

    只不过自玄武湖一战罢后,段狩天已于福州城外生死绝境之中逆天而为,以体内残缺七脉沟通天雷,晋入一品境界,自此俯瞰苍生。

    而赵无安,于登云楼顶与代楼暮云生死一战,此后又以一人之身对上近万宋军足足三个时辰。虽则在暮秀村中得一味通天根入体,修为却谈不上有多少精进。

    第一次的较量,是赵无安赢了半酬,但是此消彼长,段狩天怎么算也算不到,他会连续赢下第二次的胜利。

    何况还是现在这般境况。赵无安身受他一刀,半边身子已然麻痹得不能动弹,而段狩天尚在一品境界,自身气劲直达天地,甚至能感受到赵无安那一直以来藏于匣中的洛神气劲的衰竭。

    再在此基础之上,段狩天尝试以自身的气劲,将那洛神剑意屏蔽。就连他也没想到,此举竟会收获到如此奇效。

    直至现在为止,与赵无安相隔不过几十里的胡不喜,竟然迟迟未有现身。赵无安虽然侥幸从他们的包围之中出逃,却又在此处被段狩天给拦了下来。

    背水一战。

    黄昏第一次出手时,段狩天本想着速战速决,却又不愿让赵无安死得不明不白,故而下手之时,终究还是有了几分犹豫,那本该笔直斩向赵无安脖颈的刀,微微偏了一分,斩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一次,决不能再犯一样的错误。

    段狩天的刀着实是快如疾电,赵无安却也不遑多让。

    身处绝境之中,赵无安的头脑却仍然清晰得如同珠算。他早料到了段狩天就在附近,那一柄看似射偏的苏幕遮,其实从来都未曾脱离过赵无安的掌控,如今刹那起身,便是势如狂龙,笔直袭向段狩天的后背。

    那将落的刀光尚未降至赵无安眼前的时候,段狩天就听闻了来自身后的剑啸,一双原本坚毅深沉的瞳孔,刹那间盈'满如月。

    自从晋入一品境界之后,段狩天的刀路相比以前可谓是大相庭径,原先拖而后绝的战术被彻底舍弃,转为了出手一刀夺人性命的强势。乍看之下,的确是难以抵挡。

    不过赵无安可是亲眼看着段狩天晋入那般境界的,很多人不明白的事情,在他看来如同明镜。段狩天那向前的刀越是锐不可当一分,他那看似壮硕的后背,便越是脆弱一分。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下无敌,不过是两相权衡的结果而已。

    苏幕遮剑去如虹,在段狩天后背上戳出潋滟的血花。

    而与此同时,背靠着树干的赵无安,不知从哪里忽地生出来一股力气,竟然生生按着地面,撑起了自己的半边身子。

    刀锋险险擦着赵无安的脸颊而过,削断他几根发丝。

    赵无安的瞳眸火星四溅,从口中发出一声低喝,抓着树根的手背青筋暴突,白衣悍然舞动,整个人旋绕到了树后。

    沉重的银背刀猛然站在一块树根之上,陈年虬结的树根被一齐斩断。四周阴风乍起,段狩天与赵无安的衣摆俱是一阵飞舞。

    一招已过,胜负尤未分。

    段狩天抬起眼睛,望向树后的赵无安。

    他与赵无安只不过隔了不到两尺的距离,若是此时起身接上一刀,便能顷刻间将再无余力的赵无安一刀两半。

    但此时刺在他后背上的苏幕遮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段狩天实在很是怀疑,赵无安这个人,究竟还藏有多少诸如此类的后招。

    “你,未出全力吧?”

    短短的一句话,不过六个字,却几已花费了赵无安全部的力气。说完之时,他浑身都是冷汗,抓着树皮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段狩天怔了怔,一言不发,复又双手举起了刀,神情认真。

    眼见段狩天并无什么放下刀好好说话的念头,赵无安只得苦笑起来。

    他知道,有些事情他原本不愿说,此时却为了保命,也不得不说了。

    “早在福州城外,即便入了一品,若非有虞美人临头一剑,你又如何能杀得了许暗尘?这笔账,你打算怎么算?”

    段狩天闻言一愣。

    隔着半截树干,赵无安盯着他的眼睛:“江湖多有不义名,我也听闻你屠了暮秀村,但始终信着,你是个侠者。”

    段狩天眼中露出些许怅然之色,但仍是紧握着刀,沉声道:“若是能手刃罗衣阁主,替挚友报仇,便是被整座江湖唾骂,段狩天此生亦无憾。”

    “你要如何手刃罗衣阁主?”赵无安问道。

    段狩天没回答,猛然运起周身气劲。随着一声噗嗤轻响,那刺入他背部的苏幕遮,被他一下子弹了开去。

    “便是告诉你,其实也无妨。段某已经以这一品高手的身体,与聂家达成了协议。只要我杀了赵居士,他们便会将罗衣阁主,交由我处置。”

    段狩天顿了顿,像是怕赵无安不相信一般,又补充道:“这一切,都由一位聂家和罗衣阁都十分敬重的前辈主持。扶聂踩罗衣,亦是那位前辈的主意,我无需担心聂家会在其中动上什么手脚。”

    “可你明明,就在替阁主办事。”赵无安的声音沙哑。

    段狩天摇头道:“那并非罗衣阁主本尊。只不过是聂家人为了迷惑你,所设下的一个圈套罢了。真正的罗衣阁主,此刻绝对不在此处。”

    赵无安一怔,自今夜遭遇段狩天之后,眼瞳中第二次流露出震惊神色,只不过夹杂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味:“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段狩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太多不该告诉赵无安的事情。

    于是他又高高举起了刀,神情肃然道:“江湖信义,便是说一不二。他人或有阳奉阴违之辈,段狩天向来以为不齿。既然如今应允了聂家,要以赵无安性命换罗衣阁主性命,那段某便只有一条路可选。赵居士,得罪了。”

    说着,手中长刀便慢悠悠对着大树砍下。虽然动作不快,可刀锋之上细密气劲所缠绕着的紫气,几乎浓郁到了肉眼可辨的地步。

    “且慢!”

    赵无安猛然向后倒跳了一步,恰巧躲过段狩天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刀。

    数十尺的巨木在这一刀之下轰然化作两半,巨大的黑影向着两边倒去。赵无安自飞扬的沙石之中掩袖躲闪,止不住地咳嗽。

    “段狩天,这笔账,你怎么就不会算呢。”

    看似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句话,赵无安又猛地咳嗽了两声。嘴边赫然有猩红血迹,却被他漫不经心地抹去。

    “胡不喜会循着我的洛神剑气,找到我。”赵无安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或许能够屏蔽这份剑气,但我若死了,胡不喜必然心魔大发,再不可能挥出那般恣肆的刀法。”

    赵无安紧盯着弥漫烟尘中提刀端立的段狩天,一字一句道:“杀了我,你也就等于杀了胡不喜。与天下第一刀客较量的夙愿,也就不可能成真了。”

    烟尘之后,那位天下人交口相传的一品刀客,迟疑了许久。

    赵无安知道他在犹豫,但也多半能猜到,段狩天犹豫之后的结果。

    果不其然,在经历了一段不算短的沉默之后,段狩天缓缓开口道:“此生夙愿,确是与胡不喜一较高下……但若大仇不报,狩天又有何颜面见凌志霄于九泉之下?”

    那位决然刀客,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刀。

    “赵居士,少打几分算盘,你或许能死得干脆些。”

    赵无安苦笑道:“我可不想就这么死了。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干。”

    段狩天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凌厉长刀再度挥出,直直朝着赵无安劈了过去,退无可退的白衣居士只能举起双手抵挡。

    一阵刀光闪过,脆弱的白衣便如纸片一般在段狩天的刀劲下断裂,赵无安轰然飞退,身子重重地撞在后头一棵树上,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随着袍袖被段狩天刀劲削断,一卷纸也从赵无安袖中滑出,顺着风倒飘回段狩天面前。

    段狩天愣了一愣:“这是……”

    那是张很普通的纸,因为一直被赵无安藏在袖中,沾染了汗渍,显得颇有些陈旧。但真正让段狩天吃惊的不是那张纸,而是纸上的字迹。

    一年多来,辗转南北,无论到了哪里,段狩天都带着一张纸。纸上记载着一道平淡无奇的药方,却能治愈他晋入一品境那一晚所留下的伤痕。

    因为重伤难愈,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少有停歇之时。所以每得空闲,段狩天往往便会按着纸上的药方去药房抓药,疗养一番自己这副残躯。

    而那药方上的字迹,与赵无安袖中滑落出的这一张,竟然无比相似。

    趁着段狩天发呆的功夫,赵无安以手撑地,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手无寸铁接下段狩天三刀,他居然还活着。

    “段狩天,这便是那个救了你的老郎中的名字。你那一日提了药便走,是我替你要到了他的姓名,以待有朝一日来报答这救命之恩。”

    漆黑夜色下,赵无安遍体鳞伤,一袭白衣也早已皱成一团。只是那双看遍这世间恩仇的瞳眸,依旧清澈得发亮。

    “段狩天,人活着,不能只有仇念,而无恩心。”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段狩天怔愣了许久,猛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那张飘飞在空中的纸片。

    “恩仇,且以一刀分说。”他淡淡回应道。

    “你说不明白。”赵无安认真地摇了摇头,“入聂家,你的决定大错特错了。你便是做到现在这副模样,胡不喜也绝不会饶了你。”

    “那岂不是正好?”

    “一点也不好。我从来都不觉得,胡不喜是谁能够随便应付掉的对手。”赵无安直起身子,严肃地望着段狩天,冷冷道:“杀了我,于你并无好处。至于你所说的罗衣阁主……”

    段狩天蹙起眉头。

    “我也能杀。”

第二十四章 少年执刀,少女负剑

    天**晓,在苍茫官道之上奔袭了一整夜的聂家弟子,脸上大多留着挥之不去的疲态,胯下一夜疾驰了三百里的骏马,也尽数从口中吐出浑浊白气,两眼发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饶是如此,也未有人提出休息,整支队伍仍旧犹如离弦的利剑,急急地赶向不远处的那座雄伟都城。

    汴梁。

    只要能在东方日升之前进入汴梁城,事关家族存亡的大计便可就此一锤定音。

    百载基业,江湖浮沉,尽在此一朝尔。

    马车之中,檀香已然悠悠燃烧过了一半,聂君怀早早地睁开双眼,束手并袖,望着窗外的那抹曙光,双眉紧蹙。

    明明距离聂家历经无数牺牲,才得以换来的曙光,仅仅剩下一步之遥。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聂君怀心中却升起了一抹不详的预感。

    ————————————

    同样的一条官道之上,苏青荷正背负落情,一言不发地向着前方策马疾驰。广阔的道路一眼无际,亦看不清路上有多少行人,但苏青荷犹自疾驰不止。

    直到此时,先前那些零落在细小之处的线索,才终于被一点一滴捡拾而起,并最终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追查罗衣阁,直至名录失窃之后封锁客栈、寻觅线索,这一切,苏青荷都没有做错,甚至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可惜,做得再好,最终居然都没能逃过那些人的算计,被狠狠摆了一道。与这些人斗心术,苏青荷每每觉得,还是自己太过年轻。

    不过话是这么说,那个一身白衣,从不束发的居士,倒是往往能与这些家伙斗智斗勇,最终逐出个胜负来。

    事到如今,纵然苏青荷全力疾驰,能够追上聂家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赵无安,现在能拦下他们的,只有你这家伙了……”

    明知赵无安也是凶多吉少,但苏青荷除了寄望于他之外,也已别无他法了。

    若是能如清笛乡那般,在所有人之后,仍旧留有一手,并能将局面反败为胜的家伙,苏青荷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赵无安一个。

    “此番我确然已将全部身家尽数押上……赵无安,是胜是败,我苏青荷与你同去!”

    荒芜官道之上,青衣一骑绝尘。

    ——————————————

    寂静的荒林之中,二人相对盘膝而坐,身上俱有密集气劲升腾。

    虽则已主动为自己要杀的人疗伤,但段狩天眉间仍有不快之意,倒是安心享受着段狩天输送而来内力的赵无安,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一品高手真气入体,瞬间在体内形成一团灼烧着的暖流,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暖意顺着经脉畅行,过处真气蕴结,再生周天之相。

    在暮秀村时,赵无安虽然自己并不记得,但也能从胡不喜和安晴的描述中得知当时自己的情况是如何凶险,伤口处被人下了几乎无解的剧毒,性命垂危之际,若无唐冷老先生赠予的一味通天根,只怕此时他早成了泉下亡魂。

    而服下草药后不久,赵无安周身气劲竟然就已丰盈到足以受一箭当胸穿过而不死的地步,足见这通天根有着何等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奇效。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效果似乎直到如今还在发挥着。两个时辰前赵无安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难以行动的地步,而两个时辰之后,丹田之中竟然复又生出了那足以调使洛神六剑的周天气劲。

    就算有段狩天这般的一品高手给他输送气劲,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也绝对起不到这般奇效。

    就连段狩天,也对赵无安的恢复能力暗暗觉得意外。给赵无安疗伤之时,无意中看见他破碎缁衣之下密布的伤痕,愈发觉得惊恐: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惨烈的战斗,才能留下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但赵无安就像完全不在乎似的。段狩天给他运功疗伤的间隙里头,这个白衣居士脸上始终挂着得逞的笑容,令段狩天很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直到天边亮起黎明曙光,山野之中传来一声嘹亮鸡鸣时,段狩天才放下了一直给赵无安传输着功力的手掌,长叹一声道:“这一次权且当做报恩。”

    “何必如此?”赵无安并没有睁开眼睛,淡淡道,“你心本正道,若入聂家,将来这般身不由己之事,必然还会再发生数次。要杀罗衣阁主,我替你去抓来便是了。”

    “段某江湖名誉已然被聂家尽数毁去,除此一途已别无选择。我亦心知赵居士乃是为我设身处地着想,但段某并非出尔反尔之辈,既然答应当了聂家的门客,便当有始有终才是。”

    将周身气息重又运行一遍,赵无安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无安深知阁下意决便矢志不改。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扭了先生意愿。”

    段狩天默不出声。

    赵无安叹道:“只是多谢阁下不杀之恩。”

    段狩天摇了摇头:“与胡不喜一战,是生平大愿,还要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你打算应战了?”赵无安犹豫道,“若是聂家存心刁难,只怕你日后难逃一劫……”

    “无妨。”段狩天笑道,“赵居士为了劝我,都不惜牺牲到了这个地步,段某又怎能不领这个情?”

    他站起身子,伸手招来身畔长刀,长出一口气,了然道:“此一战,便是段狩天生平封刀之战了。能与天下第一的刀道高手一较高下,段某此生无憾矣!”

    言罢,身形一晃,如若雷动,刹那间掠出十丈之外。几个起落,段狩天便在些微晨光之中,不见了踪影。

    大难不死的赵无安复又独自坐了一会,良久,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如若来的人不是段狩天,只怕要交代在这里了。这一次,还真是险之又险啊。”

    话音落在空荡荡的林中,连只鸟雀也未曾惊起。

    赵无安眯起眼睛,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细细品味了一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喃喃自语道:“但这世上理应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果然幕后黑手,是你么?”

    ——————————————

    庐州城的早晨,来得正有夏天的样子。

    尚不过寅时,东天便起了一丝微亮,恰如圣女沾露为墨,在夜幕的角落画上了无意的一笔。

    而那人来人往的庐州茶馆,此时正处在难得的赋闲时候。

    上百张桌椅都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桌子的正中央恰到好处地摆上一盏茶壶,往里头倒入不多不少二钱茶叶,盖好壶盖,只等屋后的大锅水一烧开,便能把整座茶楼煮得沸腾若江湖。

    年迈的掌柜已然在这家茶馆的柜台后头坐了四十年。四十年里他从少年变成垂暮老者,眼神由迥然坚毅变为浑浊淡漠,闯荡江湖的心思,也由灼热慢慢变凉。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江湖,自有一代新人换旧人。老掌柜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就像此时,偌大空寂的茶馆中,独自捧着一盏冷茶,倚窗而坐的瘸腿少年。无人在侧,他也并不吵闹,但举手投足之间,却莫名中透着一股令人难以看透的神秘感。

    老掌柜在柜台后头坐了四十年,自诩见过了这江湖上十分之九的大小人物,却从未遇到过如这少年这般的人。

    就仿佛他仅仅是坐在客栈里头,寸步未移,却已将这天下,化作了一枰棋盘。

    是非输赢,尽在胸中。

    ———————————————

    寅时三刻。

    顺着那抹忽明忽淡的洛神气息,胡不喜一路追到了汴梁城下的密林。再向前三十里,便是那座整片大宋江山抬首仰望的神都汴梁。

    胡不喜在林前停了下来,双目凛然,周身气劲飙升。

    再向前去,便是汴梁城外方圆三十里低矮平原,再无可藏身之处。若是有人刻意将赵无安藏了起来,那只能在这片林中。

    就像是回应着他的到来一般,此时那密林之中,亦升腾起了一道汹涌的气浪,一聚便蹿跃而上,直至数丈之高。汴梁城上空数里之内的烟云,亦在那一刹那翻涌不休,骤然聚起昏暗墨色。

    胡不喜一言不发,袖中胡刀出鞘,刹那间惊动满林绿叶。

    并无风过,但见满林飒然,万叶离枝而不坠,悠悠悬空。

    树林中,以内力为引,传出一道雄浑的人声。

    “不才,天禧年间,开山断海派弃徒,段狩天。久仰胡大侠刀道英名,愿以手中残刀,一试这天下第一刀。”

    胡不喜沉下脸去,低沉着声音问道:“是你抓了我老大?”

    声音虽沉,但整片树林的浮叶,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向前移动了寸许。

    林中沉寂了片刻,而后复又响起一道人声:“我能在此,也是托了那位居士的福。”

    段狩天并未多做解释。

    但胡不喜其实也不需要他做太多解释。

    胡不喜的人就和他的刀一样简单。无论前面是什么,只要是他确认能够阻拦他的东西,那就一刀斩下去,直到那家伙无力反抗为止。

    他没赵无安那么玲珑百转的心思,刀道上的天赋也并不能抹杀数十年如一日的勤修,若是有人要在他面前伤害赵无安,那他的回答,就一定是那柄残破斑驳的胡刀。

    势起,刀出,甚至不需任何铺垫,一出便是一道令天地霎然失色的光。

    胡不喜身如狂雷,身侧百株乔木,万叶霎时淋漓尽碎。

    ————————————

    在这样一个注定不平凡的早晨,其实还有一件更不平凡的事情,在苏青荷等人才离去不久的那间沁诚客栈里头发生了。

    挥别了之前几个站着地方添堵的麻烦客人,老板娘正如往常一般倚在柜台边上打盹,忽然有人把几两银子砸在了她面前的柜台上。

    从美梦之中惊醒,老板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一间客房。”少女的声音清脆,却带着点彻夜未眠后的疲倦沙哑。

    老板娘略有些诧异,不过客栈开得久了,倒也不是未见过这类奇怪的客人。她匆匆开了间客房,便将钥匙并找钱一齐递给了少女。

    少女接过东西便走,背影蹒跚。

    老板娘也因而看见了她背后的那个大家伙,不由得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第二十五章 手段

    离汴梁城仅剩三十五里的时候,聂君怀下达了停车的命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距家族百年基业的一朝腾飞近在咫尺,但没有人会质疑聂君怀的决定。训练有素的聂家子弟们奉命停了下来,疑惑地仰起头,望向那抹欲曙东天。

    连夜奔波给他们带来的疲态,已被这新换上的震惊神色给一扫而空。

    微曦的曙光里,那座雄伟都城上空一碧如洗,似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然而就在他们前方十几里处的高空上,却有一团翻涌不歇的厚重云团,在雄风之下卷出浓郁墨色,其间无声雷动,紫气纵横,仿若磐龙渡劫,一气连横。

    聂君怀眯起眼睛,淡淡道:“这阵势可不小。”

    同辈之中,稍显年长的几位聂家弟子相互对视了几眼。他们都是随聂君怀一同南下至暮秀村的,深知那场灭村惨案的内幕,因而对这幕异象,多少都心有准备,未觉得意外,只是理解了此前聂君怀突然下令止步的原因。

    一品高手之间忽有感应,除非刻意掩藏己身气机,否则都能由天地之气的变化,而感应到对方的状态。

    离汴梁城还剩三十五里,聂君怀便意识到段狩天要认真了。而纵观天下,能够令他如此聚精会神的,也不过就只有一人罢了。

    “气冲斗牛”胡不喜。自入一品以来,连斩吕全策、杜伤泉两名一品高手,在当今江湖之上,已是任谁都不可小觑的角色。

    虽然他早就下令要让段狩天尽量避开此人,但雏虎尚未养成便纵虎归山,难免不太听话,聂君怀对之也并未感到意外,毕竟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就算如今段狩天与胡不喜将有一场恶战,暂时被拖在林中,但聂家尚有他这位一品高手坐镇,要进入汴梁城,仍是易如反掌。

    至少在汴梁城外,这天下间,他还找不到谁胆敢拦在他的面前。

    闭目沉吟了几许,聂君怀开口道:“前头十字坡处左拐,绕道自西门进城吧。”

    两名一品高手在进天子脚下动手,无论谁胜谁负,都肯定讨不到好果子吃,聂君怀也一样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几名领头的子弟彼此对了下地图,确认聂君怀所指的道路之后,俱合衣上马,执起马缰,眸中又起毅然清醒神色,浑然不像刚刚奔波整夜的模样。

    然而就在整支队伍整装待发之时,道路的尽头,却传来几声轻啸。

    那声响轻如空弹弓弦,却又惊起流星破空之势。

    车中的聂君怀仍旧拢着双目,但马车夫却已发出了连声惊呼,“大人,大人,大事不好!”

    嗖,嗖。极其轻微的响动,自身前、自身后,自四面八方传来。聂君怀眉头微蹙,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倒地之声。

    聂君怀讶然地睁开眼睛,环视四周。马车的帘幕是垂下的,但借着车外的火把,能够在其上映出人影。此刻映入聂君怀眼帘的窗外景物之中,已无了持着火把的聂家弟子,而仅剩他们胯下的骏马,在原地不安地摆动着头颅和尾巴。

    当车夫的惊呼之声再次响起时,聂君怀才能感受到一股锐利剑气,已然冲到了眼前。

    “我们中了埋伏!”

    剑气贯长虹。

    就在一柄几乎消融于夜色之中的飞剑抹向车夫的脖子时,从马车之中骤然射出一道惊天气劲,势头之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给掀下车去。

    两边气劲对撞,刹那激射出无数道散逸的气机,贯彻周遭近一丈空间。而几乎未曾习过武的车夫,置身于气劲对撞的正中心,险些没能受住这两道气劲的冲击,当即口吐出一大片鲜血,倒在车辕之上,不省人事。

    而原本呈众星拱月之势环绕在马车旁边的骑手们,此刻大多被利剑割伤了胸腹或者手脚,不至致命,却再无行动的余力。

    垂帘无风自动,聂君怀自车中走出,目光炯然若仙人。

    小路尽头,那名身穿着破碎白衣的居士径自站着,按着手中洛神红匣,肩头尚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嘴角却挂着不羁的笑。

    “你来了。”聂君怀敛容。

    “我本不该来的是么?”赵无安反问了一句,向前踏出一步,“要借他人之手杀我,你们还不如……”

    随着车队之中骤起汹涌狂风,一道粗壮如柱的气机当头劈来,如铁棒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赵无安头顶,当即将他轰飞出去二十余尺,烟尘弥漫。

    “不如怎样?”聂君怀音声冷厉。

    远在数十丈外的那股烟尘,慢慢消散下去。出乎他的预料,烟尘之中,那个人又把头抬了起来,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看这实力,居然是真的聂大人啊。我还以为这瞒天过海的把戏,你们打算玩到最后呢……”赵无安嗤道,“可算被我给抓住了。”

    聂君怀不悦地抿起嘴唇。

    赵无安艰难地直起身子,掰着指头说道:“一开始,苏青荷接任两浙总捕头,未有多久,便拿到了罗衣阁名册。在两浙路与江南路的合力围剿之下,曾在江南道一手遮天的罗衣阁,几乎被连根拔起,只剩不足十分之一的人逃到了庐州境内。但苏青荷可没打算手下留情,放这些十恶不赦的人生路。借着进京述职的名义,他带着名册进了庐州,一路追击。若非有人庇护,罗衣阁可说必然会在这位捕头的雷霆手段之下,顷刻灰飞烟灭。”

    他眯起眼睛,望向聂君怀,竖起了两根手指:“两件事。一、闻川瑜进罗衣阁;二、段狩天成为聂府门客。你要在黑云会与武林正道之间周旋,其实不过是凭借着这两件事罢了。我说得可对?”

    聂君怀没有回答,但在听到闻川瑜三个字的瞬间,他双目之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早在闻川瑜进罗衣阁之前,你们就已准备好了万全之策,一步步导向到如今的结局。我不敢说你们两人究竟是谁听命于谁,但既然你用来与段狩天作为交换的条件是我的命,那也就不难猜想,你与闻川瑜必有合作了。毕竟这小子这么多年,也仅仅只是要我死而已。

    “因为有着洛神剑传人的背景,自然而然地被认为是与解晖相亲近的人,所以闻川瑜在打入罗衣阁之后,很轻易地获得了阁主的信任。当然,罗衣阁主也没那么傻,在发生名册失窃事件之后,他肯定会怀疑叛徒的身份,而凌志霄恰好填补了这个空隙。死人不言,那一夜福州城外,罗衣阁左右使俱亡,趁此机会将名册散布出去,便能打消阁主的疑虑。如果是闻川瑜,我相信他肯定会这么做。不光如此,他还算好了时间,等到段狩天的名头在庐州传响之际才故意散出名册,时间上也把握得无可挑剔。从往后的计划里我想你也发现了,他是个多擅长利用人心的人。

    “因为准备好了替死鬼,所以在名册被发现、罗衣阁命在旦夕之时,闻川瑜便提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利用早已暗中倒戈向黑云会的聂家,来庇护罗衣阁,在这场风暴之中生存下去——这,应该就是闻川瑜告诉罗衣阁的话吧?”

    聂君怀忽然道:“你的话,太多了。”

    不同于第一击的雷霆声势,聂君怀周身并无汹涌气劲,但双袖却无风自动,鼓起如球。

    赵无安恍若未见,自顾自继续道:“其实闻川瑜的话,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没有问题:你的确与黑云会有所往来,也答应会在此时接纳落难的罗衣阁,即便罗衣阁主怀疑也是无用的——如若他们询问黑云会总舵,只会得到和你一样的答复。你会给他们以庇护,实际上,你也给了他们庇护。我想,现在这支十一人的队伍里面,就有你所谓的‘聂家子弟’吧?我说的对吗,罗衣阁主!?”

    两道如出一辙的赤红气劲骤然自聂君怀袖中喷出,朝着赵无安席卷而去。

    赵无安眸中闪过一道冷色,浅白气劲于身前凝聚,结出数柄宽刃的飞剑模样,首尾相连,旋转起来,在他面前织成一道屏障。

    聂君怀袖中的两只火龙撞在屏障之上,蜂拥的气流背后,赵无安的身形出现了片刻的扭曲。

    “赵无安,休要再肆意妄为了,这片江湖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聂君怀声如沉雷。

    “那可真是不巧,我偏要这片江湖好好听听我说了些什么。”

    浅白气障轰然粉碎,而屏障之后,赵无安的身影也如一滩水瀑般,刷地消失不见。

    聂君怀转瞬收手,汹涌火龙刹那间被吸回袖中,而后又以内力激荡,反从身后冲出,在黎明天幕之下盛开成六瓣绚烂花朵。

    光华一闪即逝,但潮水般的气劲已然以他的位置为中心,引向了四面八方。十名被赵无安以飞剑击伤的聂家弟子,俱被这团坚韧的气劲给保护起来。

    聂君怀冷冷道:“你真以为你一个人,就斗得过整个黑云会?你真以为你一个人,就能与整座两朝江湖为敌?”

    他眼前不见赵无安踪影,但他知道他就在附近。

    “不,我可不认为我在和黑云会斗。我从一开始就说了,闻川瑜打入罗衣阁是别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显然不是让你们来庇护他。”

    一道圆润的无形气劲自林中展开,而后聂君怀耳畔响起几道轻微剑啸。

    “我这么说吧。你在黑云会与东方连漠之间周旋,庇护罗衣阁看起来是要向黑云会示好,但这无法解释你收容段狩天的举动。所以,自始至终,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聂家成为江湖第一大世家。黑云会也好,武林盟主也罢,你哪一方都不想依赖。庇护罗衣阁,也不过就是你的手段罢了。”

    十一人聂家子弟中,忽有一人瞪大了眼睛,眼中写满惊诧神色。

    西天月欲坠。

    赵无安骤然现身与曙天之下,周身六剑悬空。

    “聂君怀,我此言,可有几分真假!?”

第二十六章 有位前辈

    聂君怀在这座江湖上已经混迹了五十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十年来,无论是当初跟在父亲身后参加那雄刀百会,还是披上那袭尊荣的二家主鹤氅,替聂家在江湖上下肃清敌手,他都从未见过有人如赵无安这般,舍生忘死地向他扑来。

    毕竟他是聂家的刀,聂白霜才是聂家的剑。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惹了他不但不会有好果子吃,还会反遭他手下的门客劫杀至天涯海角。

    寻常人若是要给聂家下点绊子,往往都是向聂白霜身上招呼过去的。而聂君怀行走江湖多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他来决定对方的生死。那些在他眼中低贱如蝼蚁的弱者,甚至连让他动一根手指头的兴趣都没有。

    今年早春时节,在广南路,的确有人曾经逼得他差一丝就要御出袖中望岳剑,但那个人,不是赵无安。

    所以对于赵无安而今的攻势,聂君怀半是费解,半是无趣。

    他看破了罗衣阁与聂家的联手,也看穿了聂家所为的图谋,只可惜他不该自己找上门来。

    六柄飞剑冲向聂君怀,而他兀自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口中低喃道:“赵无安,你实在是愚蠢。”

    虞美人、鹊踏枝、苏幕遮、菩萨蛮、白头翁、采桑子。

    六剑锁定了聂君怀的全身上下,狂啸着向前冲去,几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位老人彻底贯穿。

    然而随着聂君怀的低语声出口,六剑却倏忽一顿,停滞在了他身前一尺处。

    聂君怀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自身旁马车车辕下头,抽出一根辕轴来,握于手中,内力微一震荡,便将其上的木漆纷纷震落,露出一道闪着寒光的锋刃来。

    “这柄自柳叶山庄中得来的百胜刀,或会让你死得释然些。”

    刀尖指地,森森然剑光之下,聂君怀波澜不惊地踏叶而行。

    他每前进一寸,身前六剑便向后倒退一寸。纵然赵无安汗珠已然浸透了脊背,也依旧无法阻拦他的前进。

    二品与一品,本就是天壤之隔。赵无安要以二品境逆流而上,斩杀一品境的聂君怀,实在是太过不自量力。

    也正因如此,面对猝然出现,拦在汴梁门前的赵无安,聂君怀简直提不起一丝兴致。

    杀死赵无安,正如捏死一只蚂蚁,不过是通向大业的道路上,一粒毫不起眼的绊脚石罢了。要成聂家百年宏图,不得不除的人还有很多。

    他叹了口气:“甚是无趣。”

    刀光斩出,只是惊鸿一瞬。仿佛聂君怀并未出刀,而是那刀自身,在停滞的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但这风轻云淡的一刀,却仿佛斩断了某种始终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连结。

    赵无安浑身一震,身前破碎白衣再度被震碎,口中猛然喷出一道血箭,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倒滚出去足足二十来尺。

    而与此同时,六柄飞剑也俱落在了聂君怀身前一尺的地面上。

    他满不在乎地踏过那些凌乱散落的飞剑,一步一步地靠近赵无安。

    赵无安支着地面撑起身子,上半身还未挺直,便又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受了段狩天三刀,再加上我这一刀,还能活着,的确令人意外。”聂君怀淡淡道,“但你明知打不过我,又何必自己跑来找死?你心里头那点所谓的正道,真的比命还重要么?你倒是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偌大一片江湖,又有几人坚守正道,宁死不屈?”

    赵无安咳出一口血,低声苦笑道:“阁下杀人,话还真不少。”

    聂君怀拧了拧眉头,郑重其事地走到赵无安面前,沉声道:“最好瞧瞧你现在是副什么模样!别以为有宇文孤悬保你,你就可在中原狐假虎威。”

    赵无安苦笑:“怎么会呢?早在段狩天向我挥刀的时候,我就猜到贵派是要下杀手了。”

    “那你还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岂不是自己找死?”聂君怀质问道。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聂君怀眼看着赵无安低头咳嗽了两声,而后站起身子,与他平平相视。

    “我可不是来找死的。”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揭穿你们聂家与江湖魔道同流合污的真面目,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原聂家,究竟是一群怎样人面兽心的家伙。”

    四面八方昏迷过去的聂家子弟中,似乎有人被赵无安的话刺激到,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而饶是自诩看惯了这江湖恩仇的聂君怀,在听见赵无安这么一番话之后,竟是也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手中那柄自柳叶山庄中夺来的百胜刀,几乎到了发烫的地步。

    毕竟江湖运筹,毕竟左右周旋,毕竟问心有愧。纵然心中坦然是为了聂家的百年大业,但直至被后辈当面点明,聂君怀才意识到,自己心中从未放下过这一切。

    他终究还藏着一份侠心。两手为家族尽染罪恶也浑然不惧,却唯独不愿污了袖中那一柄聂家望岳剑。

    故而担负起聂家复兴之计的二十年来,他一直以双掌毙敌,袖中望岳只出手过三次。

    却仍旧逃不过,“人面兽心”这般诛心之语。

    不记得多少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颤抖的聂君怀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赵无安便又道:“东方连漠成为武林盟主之前,正是你聂家头一个依附于其下,为其四处奔走、招揽声望的吧?而今黑云会声势日渐壮大,眼见东方连漠略有倾颓之态,你们便如墙头细草一般随风而倒,可还真是大户人家的作风。”

    聂君怀死死地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无安不才,可从没听过什么人像你们这样,歹事做尽还敢自诩为正道魁首,光明正大地去参加什么雄刀百会的。”

    “住口。”聂君怀的声音阴冷得像是来自寒渊之下。

    “要杀就杀了我啊,反正就算我死了,也迟早会有别人来揭穿你,到那个时候,你一定恨不得和我一样死在这里。这一纸放屁江湖,要他何用。”

    尽管衣不蔽体,但赵无安看聂君怀的眼神,却溢满讥讽之色。

    “我让你住口!”怒火冲上了聂君怀的双瞳,他不顾一切地举起百胜刀,像是要斩断什么挡住视线的污秽一般,向着赵无安的脖颈劈去。

    只要在这里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人会知道我与武林魔道同流合污,也没有人会来阻止聂家的光复大计。只要赵无安死在这里,一切就会恢复如初。

    赵无安最后的眼神仍然带着令聂君怀愤怒欲狂的讽刺,仿佛在嘲笑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

    这可真是找死,你以为你面对的是什么人?那可是这江湖上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

    但赵无安毫不惧怕地轻笑一声,喃喃道:“我之所以知道自己不是在找死,不还是多亏了你么,师祖?”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徒孙。”虚空之中传来一声低语,却又转瞬即逝。

    百胜刀悬在赵无安颈前一寸处,眼看着鲜血就要溅上聂君怀的长袍。千钧一发之际,那名身着破碎白衣的居士,却凭空消失在了聂君怀的面前。

    举着百胜刀的聂君怀一愣,以为自己见了鬼。他使劲晃了晃头,才意识到赵无安是真的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休论赵无安已经身受重伤,一贯谨慎的聂君怀甚至早已以气劲锁定了赵无安的周身上下,按理说他就连抬一下眉毛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可是偏偏在百胜刀将要取下赵无安的首级之时,他从聂君怀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一阵久违的恐惧之情从聂君怀心头升起。晋入一品境界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玄妙之事,甚至说是见了鬼也不为过。

    不明白这赵无安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根知底的招式,聂君怀不敢松懈,心下一沉,密集气机便如四海潮生般向体外倾泻过去,刹那间覆盖住周身十丈。纷繁交错的气劲就犹如缠绕一处、不分彼此的狂蛇,在聂君怀周身疯狂翻腾起来。

    不过几息的时间,他便感受到了身后三丈处传来的一丝异动。

    “找到你了。”聂君怀吐字如出锋。

    仅仅是一瞬的功夫,聂君怀就已转了身。

    不仅转身,他甚至一瞬便腾跃出去三丈,手中百胜刀劈向了那抹气机异动之处。

    黎明的官道之上寂静若死,周遭的十位聂家弟子又已被赵无安尽数击倒,那么此时此刻,唯一还能被他感应到的,毫无疑问正是赵无安本尊。

    虽然不知赵无安是如何逃过那必杀的一刀,不过第二次,聂君怀可不会再轻敌了。

    纵横江湖五十载,无论拥有着什么样的优势,聂君怀都未曾掉以轻心过。百胜刀如惊鸿掠影,转瞬间便劈开一道绚烂华光。

    “你逃不掉了!”

    刀影斩落,带起一串血光,聂君怀心下微微一松。

    然而等刀光过去,他却讶然地发现,喷溅出的鲜血,染红的是聂氏子弟的长襟。

    而赵无安则悠悠然站在其后一步的地方,白衣翩然。

    他面上神色并无多少惬意自得,倒也不出聂君怀的预料,此人所受伤势之重,已然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不过赵无安似乎毫不在乎身上的痛楚,眸中反而透出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来。他轻勾手指,苏幕遮倒卷入手。

    聂君怀皱起了眉头:“还不投降?”

    “有位前辈,是要我拼了性命,也得赢下来啊。”赵无安苦笑道,“既秉先人遗志,无安又怎能不以命相搏?”

    “请赐教罢。”

    汴梁城外,双刀引天雷,紫云卷如潮。

    而官道之上,赵无安独对当今江湖一品高手,眸中七分桀骜,三分疏狂。

第二十七章 一线生机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暮春时节的华山之巅,本该是烟雨迷蒙的日子,此时却万里云卷,风狂雪急。举目望去,入眼尽是纷繁白影,不辨天地,更遑论斜阳芳草。

    严道活轻笑道:“时隔五十年,我可算登上了此处。”

    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彼方,幽幽传来一声深重长叹,自负之中带着些许落寞惋惜:“时至今日,你仍跨不过心中那道坎,这便是你与我最大的不同。”

    尽管知道隔着漫长山水,那个人看不见此地情景,严道活仍是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和你一样,我也不需要跨过那道天命的境界。于严道活而言,能战死于华山之巅,已然是此生最大的夙愿。从头至尾,我所面临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罢了。”

    六十年前,怀中捧着一本《道法自然凝》,年少清狂的严道活,趁着师门论道,悄然夺了一匹枣红马,风驰电掣闯入红尘。

    红尘便如一道紫纱帘幕,少不更事时摇头晃脑地一撞上,便再难从其中抽身。严道活或许算是这个江湖上的幸运儿,初到山下,尚未来得及得罪任何人,便就先败给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而后,她遇到了解晖。

    那个时候的解晖,是江南绸缎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庄主,却也是最有为的一个。接过家中的生意仅仅五年,便将生意从江南扩大到了瓦兰和造叶。而在那两年的江湖风云榜中,他也是唯一一个身无一丝武功,却能屡屡斩获威名谱前十的传奇。

    当然,初入红尘、懵懵懂懂的严道活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在她看来,解晖只不过是个饭做得很好吃的少爷,性子甚至还有些软。

    那时的严道活也无处可去,便随着解晖一路云游,自蜀地回江南,又从江南至汴梁,四千余里行过,眼看着解晖一路结交无数英雄好汉,在途经之地皆留下雅达声名,才知道他绝不是个如外表所示那般的纨绔少年郎。而解晖温润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一颗如何的虎狼之心,严道活仍旧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年的蜀中大侠宴。

    时值贪魔殿被东方连漠击退回到西凉,中原武林的正道势力蒸蒸日上,众人便也萌生了选出一位武林盟主发号施令、群雄协力的念头。

    最初,几位正道魁首共同商定于华山之巅举办一场武林大会,由群雄角逐,产生的胜者便任盟主之位。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于是由蜀地巨贾叶问天牵头,在成都举办了一场形同于大会报名的宴会,便是大侠宴。

    而在大侠宴上,严道活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抗了解晖的指示。

    近三百位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有识之士于厅中欢饮达旦时,城楼之外,正有百余魔道中人磨刀霍霍,意图伏击。而厅中假意畅饮的严道活,正是替这所有魔道人士通报信号的,正道叛逆。

    那一夜的蜀中大侠宴,锦官城内外血流成河。而严道活则于风雪夜中疾驰三百余里,仅以一柄七方剑为凭,便自华山背后的峭壁连夜攀登而上,黎明时分,抵达了峰顶的试剑台。

    为了在这里见一位故人,她不惜把半座江湖端上案板。

    那一日的华山,也如现在这般飘着细雪,头顶云卷云舒。

    ————————————

    蜀地之外,东方连漠如仙人般凭空而立,手中持一柄青玉杖,神情肃穆。由那座华山逐渐往蜀地吹来的飘雪,染白了他的半边髭发。

    东方连漠长叹一声,幽幽道:“之所以选在华山,也是因为当年那个人吧?”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连几丈之外的人都听不真切。但随着那些字句打入风中的气机,却如一道跨在两山之间的长虹,穿过了漫长的飞雪,抵达华山之巅,严道活的面前。

    严道活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道:“与何人无关。红尘之事我早已尽数放下,如今只是想给那座昆仑,留一道遗响。”

    五十七年前,契丹大破雁门,奇袭飞沙关,多亏宋人早有准备,边将寇霆领五万精兵连夜赶赴边关,激战半月,终于将那股只剩下逞勇之劲的契丹人赶了回去。

    但就在这半月之间,蜀中却也有一位声望如日中天的正道魁首,被人揭发私铸兵甲,押往汴梁砍了头。

    如今回忆起往事,东方连漠心中对严道活仍是佩服有加:“我东方连漠出道六十年来,唯二打心底里佩服的江湖女子,便是你与洛千霞。”

    “言重了。”严道活不轻不淡地回应。

    明明是生死相较的关头,不该有此等闲心,但在凝注了全部精意挥出的那一式过后,二人都明白胜负已定,此刻不带任何包袱地谈上几句,竟然像是在拉扯家常。

    天地间气机转圜,忽而浓郁忽而浅淡,暧昧不明。东方连漠知道严道活已近弥留,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按理说以你的境界,刚才的那一剑,应该未尽全力。”

    五十年前已能一剑断去千余铁骑的道宗,如今的一剑,应当能令半座中原三月飞雪。而严道活却只将雪引到了蜀地。

    面对东方连漠的疑问,严道活倒也不遮不掩,淡淡道:“我只用了七分实力。”

    东方连漠略微有些恼怒:“要来杀我,也不用上你十成力道?”

    “其一,我知道你也不会尽全力,想着赌上一赌。”严道活的声音愈来愈飘渺,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中,“其二,余下三分气机,我都已四散而去了。一分给了昆仑山,一分给了汴梁城前洛剑七那个不肖徒孙,还有一分……”

    东方连漠等了许久,却仍未听到下文,忍不住问道:“还有一分去了哪?”

    风中并未传来严道活的回答。在青玉杖指引的前方,风雪渐去,不多时竟有耀眼天光射下。饶是东方连漠也觉得刺目难耐,赶紧收了一身功力,悠悠落于一座孤峰峰顶。

    左半边的鬓发已然彻底被风雪染得霜白。他回过神来,望向华山的方向,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位清冷道姑的冰绝气息。同样,对于那剩下一分气机去向的询问,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天光夺目,东方连漠站在山顶,兀自怔了半晌。

    ——————————

    朝日离地平线已有三指之高,而官道之上,身着破碎白衣的少年仍旧站着,虽苟延残喘,却眉眼锋利。

    五十招后,聂君怀再一次好好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

    能够战至现在而不倒,赵无安已然是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而其中缘由,赵无安不说,聂君怀也自能琢磨明白。

    他亦是一品高手,客栈那一夜,他也如胡不喜一般,清楚地感受到了天地气机的变化。只是没有想到,聂君怀终生未得一逢、只能在江湖传说中略窥一斑的那位昆仑道宗,竟会在临终之前,分一道气机于眼前这少年身上。

    而赵无安之所以敢在被段狩天重伤之后,还亲自前来堵截,多半也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份昆仑气劲护佑,命不该绝。

    如是看来,赵无安身上的秘密,还远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但他已经触碰到了禁忌的秘密,乃至于会断送聂家的百年大业,这是聂君怀绝对无法容忍的。

    无需留情,无需退步。凭借着境界的优势压迫晚辈或许的确不是大家所为,但聂君怀早已给过赵无安收手的机会。赵无安不退,他便只有以死亡使之明悟。

    “已经过去五十招了,我很惊讶你能撑到现在。”聂君怀一字一句道,“但我不会再让你拖延时间下去了。严道活的这份气机,就由我替她回收了。”

    在他面前,手持着一柄苏幕遮,气喘吁吁的白衣居士苦笑道:“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气海受损,内力便如江流入海般一去不返,饶是有着严道活不远千里送来的气机加持,苏幕遮仍然剑锋垂地,其余五剑更是早已凌乱散落,脱离了他的控制。与其说是他只握着最后一柄苏幕遮,倒不如说是苏幕遮强行吊着他的一口气。

    “死鸭子嘴硬。”

    看破了赵无安的满身破绽,聂君怀丢下了手中自柳叶山庄强抢而来的那柄百胜刀。

    “不过,光是这一分前辈的气机,的确值得我去尊重。”聂君怀说道,“送你上路,用这柄百胜刀,不值当。”

    他举起右手,袍袖无风自鼓。

    赵无安一言不发,但一出手已是惊鸿之势。

    雪白的剑锋飞快划破长空,转瞬便到聂君怀面前。

    两道气劲相触,聂君怀惊愕之余,仍未失了一品高手的风度,仅仅倒退一步,挥卷袍袖,便将杀至面前的那道气机逼退回去。

    银亮的剑锋一闪而逝,重回赵无安的手中。

    “在这般状态下还能摆出驭飞剑离手的阵势,果真不能小瞧了你啊……”聂君怀的语气依然平淡,但眼中却透出了明显的震怒之意。

    伴随着这句不轻不重的讽刺,一道更为沉郁的压迫感自上空降下,几乎令空气都为之凝滞。

    赵无安以苏幕遮拄地,用力地呼吸着周遭的空气,却仍旧无法缓解胸口的紧张之感。

    他知道,聂君怀不打算再留手了。靠着严道活强加在身上的这一份气机,他挺到了现在,却也彻底惹恼了聂君怀。

    使得聂家能够跻身于这座武林顶端的秘宝之一,望岳剑。就藏在面前之人的袖中。

    来自一品高手的气机加持,的确不可小觑。西湖之上,姜彩衣就是靠着三分洛神剑气在身,便能与三品上下的赵无安打个平手。

    然而一品高手的气机再有多神妙,加持在赵无安身上的也不过严道活全部实力的一成而已。换句话说,也就是十分之一的一品罢了。而在他面前,却站着一个货真价实的一品高手。

    绝对,不可让他拔出望岳。

    纵然已经遍体鳞伤,纵然已以一人之躯,做到了令所有人都惊叹有加的地步。

    但这还不是终点。

    如果是那个叫做伽蓝安煦烈的家伙,肯定能做到更好吧,他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有胜无败。即便是他也只有仰望的份。

    但是既然已经用着他的名字活了下去,又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我还等着将你的名字重又散布到这片神州每个角落的那一天,再一人桂花载酒,江湖少年游。

    赵无安握紧了苏幕遮,艰难地直起身子,眼神像是虎狼欲择人而噬。

    “毕竟这身红匣是被人以性命所托付,毕竟就连一直以来最难说话的那位前辈……也给了我这最后一线生机吧?”

    剑光一闪而逝,汹涌的气劲却如堤坝,将赵无安的攻势死死拦在聂君怀袍袖之外。

    赵无安沉心吐气。

    “断情。”

    苏幕遮剑光遮天。

第二十八章 望岳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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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无安迈开步子的瞬间,头脑里就已经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聂君怀毕竟处于几乎全盛的状态,在之前五十招中,赵无安消耗尽了全力,但对于聂君怀而言,却只是热了个身而已。

    望岳是聂家祖传宝剑,寻常人难以驾驭,即使是一品高手,要从袖中御出,也必然要停顿上几息的时间,御气凝于剑上,与之神魂相连,方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赵无安要抢的便是这个时间。他要在聂君怀拔剑之前,将那柄望岳连同聂君怀的妄想,一齐打到死角里头去。

    但他意识到,他来不及了。

    他与聂君怀尚且隔着足足五丈的距离,而聂君怀御剑出袖,几乎只要三息。即便是全盛时期的赵无安也难以在三息之内将距离缩短到五丈,何况是如今的他。

    三息转瞬即过,聂君怀周身气流几已凝滞,惟余袖间一道疾风流转。

    “断情!”

    赵无安脚步不停,却将手中那柄唯一剩下的苏幕遮朝着聂君怀直直掷了过去。

    在半空之中解放了剑意的苏幕遮剑光如潮,转瞬之间便已杀到了聂君怀眼前,远非上一次那抹一闪而逝的剑光能及。保护着聂君怀周身的真气屏障,也因被击中而出现了些微的裂缝。

    尚未等聂君怀御气修补这些裂缝,赵无安便又抢上了一步,马不停蹄道:“洛神!”

    身为道宗的严道活已亲自将这一分修为加在他身上,他若是不用,也未免太不给这位前辈面子。

    而赵无安记得,在提及这位前辈的时候,林大娘曾面带着神往,描述过她手中那柄冼心剑。

    以赤血祭青霄。剑虽不在手,但剑势本无需凭剑出。

    同苗疆时如出一辙,赵无安掌心兀自生出雪白气劲,往复缠绕,竟在一息之间,向前突兀织出一柄五尺巨剑来。

    饶是聂君怀,看到这幅景象也不由心下一惊:“怎么可能!”

    以气凝物,虽然的确是二品境界就能做到的事,但若是要凝结出这么一柄长达五尺的巨剑,怎么说也得耗去使用者一半内力才对!

    这尚且还是针对气海充盈之人。赵无安已与他鏖战了半晌,内力早就所剩无几,怎么可能再凭借自身气劲,凝出如此震撼人心的一柄巨剑!?

    聂君怀心下吃惊,凝气的动作稍稍慢了半分,赵无安却毫不犹豫地直冲上前,手中结出洛神赋的下一刹那,便将之猛地掷向聂君怀眉心。

    望着一柄如此巨大的剑朝着自己直射过来,任何人都会心中发颤,饶是聂君怀也不例外。

    但他飞快地平复下心情,将原本鼓足于袖中的气劲猛地拍出体外,直直砸在那道汹涌而来的剑状气劲之上。

    巨剑再如何慑人,也不过就是由气机凝结而成的罢了,只要以更强的气劲反击回去,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聂君怀咬牙冷笑道:“技止此耳!”

    两道气劲对撞,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是在一刹那间压抑到了极点。

    聂君怀袖袍狂舞,束发的长冠也因风暴的冲击而坠落至地,但整片空间却寂静得出奇,赵无安甚至能听见洛神赋划破风墙的嘶嘶声。

    整个领域内,只有他与洛神赋,能保护苏幕遮按照预定的方位前进。

    赵无安并不打算停下。刚刚丢出洛神赋的右掌掌心尚有余热,但踏出下一步时,他的左手便复又凝出一柄五尺巨剑。

    “再来!!”因气劲对撞而显得无比安静的风中,赵无安的声音像是困兽咆哮。

    第二柄洛神赋击出。

    这一次,是顺着被聂君怀弹回的苏幕遮,将其轨迹修正,重新对准了聂君怀右袖的结果。

    沉重的剑锋砰地弹开脆弱的空气,干脆利落地将苏幕遮卷入其中,而后便如离弦之箭那般,精准地袭向聂君怀的右袖。

    直到此时,聂君怀仍然在与赵无安驭出的第一柄洛神赋做着较量。

    在这无比安静的空气里头,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下来。赵无安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一缩一放,能敏锐地看见他的步伐扬起的每一粒细碎尘埃,能够将面前横亘的无数深邃气机逐一化解,铺陈为再简单不过的横竖线条。

    聂君怀的右袖开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膨胀,倒不如说在这一切都近乎凝固静止的时刻内,那是唯一快速运动起来的东西。

    赵无安也感受到自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了。与聂君怀的距离不过三丈,却仿佛隔绝千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驭出的两柄洛神赋以掘地般的速度撕开空气,逼近聂君怀那即将气机充盈的右袖。

    二者的比较是如此明显。

    聂君怀周身的气墙强韧到几乎不可攻破的地步,而就算是赵无安再抢上一丈的路程,也难以在望岳剑出袖之前抵达聂君怀的面前。

    “终究是……阻拦不了吗?”这样的念头在赵无安心头浮起。

    第三把,如果我能够驭出第三把洛神赋的话……

    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逝,如同泡沫那般在脑海中消失了。赵无安明白那不过是妄想。即便是在苗疆,那般如入无人之境的他,也只能够同时以气劲凝出两柄洛神赋罢了。

    倒不如说这本来就是非人的壮举,赵无安侥幸能够凝出两柄已足够令人意外,再多加一把,就成了绝无可能之事。

    “但是……”

    在本就已凝滞的空间里,赵无安的脚步变得仿佛停止一般缓慢,触手可及的绝望感铺天盖地而来,如同欲将人活生生吞噬的深渊。

    “我不会,束手就擒的。”少年的低语回荡在近乎静止的时空中。

    聂君怀的眉头微微一动,眼中透露出了些微诧异之情。

    “严道活明明只分了你一成气劲,能在我手底下撑过五十招已是奇迹,怎可能……”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蜂拥至面前的气劲所拦腰截断。

    “洛神——”

    第三把洛神赋的淡白气劲,自赵无安双掌之间盛开,一如紫萝绽放。

    脚步踉跄的白衣居士,双手合握着早已不存在了的洛神赋,在近乎凝固的封闭时空中,对着难以战胜的敌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

    而后,封闭的时间在一瞬解放,开始重新流动。所有本该褪去的喧嚣,也在那一刻重新充盈赵无安的耳廓。

    咔嚓,咔嚓。

    如琉璃碎裂般轻微的声响,从赵无安与聂君怀的身体之间发出。

    三柄由气机凝成的洛神赋已经悬在了半空,每一柄都死死刺入了聂君怀身为一品高手所引以为傲的护体真气之中。当然,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仍是一开始便解放了剑意的苏幕遮。

    断情剑意的神髓便是以一消万。将一切真元都凝在一剑之中击出,剑光如潮,剑势亦无可匹敌。虽然没有菩萨蛮那样横冲直撞的威风霸道,威力却仍不可小觑。

    毕竟这抹断情道蕴的主人,可是曾以一剑断去一千六百骑啊。

    再加上严道活附在赵无安身上这一成功力,才造成了如今击碎聂君怀近身气罩的局面。

    聂君怀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仅仅三息的时间,赵无安唤出了三柄巨剑,甚至能够穿过一品高手自身所带的时障效果,直接将气劲凝成的剑插在他的护体真气之上。

    更重要的是,由于之前苏幕遮已经将真气层击碎一部分,导致了洛神赋的气劲直接缠上聂君怀的手臂,如今聂君怀的右袖,气机已散去十之三四。

    灰黑的眼底缠上雾色,聂君怀紧紧地咬住了牙齿。

    赵无安抬起眼睛,咬牙切齿地与这位近在咫尺的一品高手对视,睚眦欲裂。

    “你的确很厉害。”聂君怀点了点头,“能做到这一步,的确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即便有那位前辈的气机加持,能击破我的护体真气,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惜,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

    原本已然干瘪下去的袍袖,在一刹那间,再次充盈。

    赵无安脸色倏变,合握洛神赋的双手猛然间青筋暴突。

    但更加圆润的气劲已然将他手中的那柄洛神赋紧紧包裹起来,仿佛黏住一般,进退不得。

    “不必白费力气了。你该不会以为这点小伤,真能够破坏我的内海罩门吧?”聂君怀毫无起伏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赵无安急道:“苏幕遮!”

    清冷长剑瞬间入手,赵无安持剑横挥的同时踏步前跃,狠狠地撕开了拦在面前的护体真气。

    “来不及了。”聂君怀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渊。

    倒握于手中的苏幕遮剑光如瀑,如同毒蛇的尖牙。

    赵无安运起全身仅剩的最后气力,向着聂君怀满满鼓起的右袖斩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划破细密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无数气劲丝线,终于触及了聂君怀的衣袖。

    刺啦!

    赵无安心脏狂跳,脑海却闪过一阵狂喜:“来得及!”

    望岳仍未出鞘!

    “晚了。”

    聂君怀的墨瞳之中不见一丝亮色,而后他猛然鼓起左臂,狠狠甩在赵无安的胸口。

    赵无安自口中骤然吐出一口血箭,紧握着苏幕遮朝后翻滚出去,扬起一地带血的尘埃。

    聂君怀不急不缓地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尘土,又皱着眉头,瞥了瞥自己被划出一道口子的右袖。

    “你是赢不了我的。我与你的差距,绝非哪位一品高手带着几丝气劲就能扳平。”聂君怀冷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就像是你方才,拼上了性命,也只不过是砍下我的一片衣角而已。”

    聂君怀将右侧的衣袖卷起,露出了空空如也的胳臂。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明白我与你的差距究竟在什么地方。打从一开始,你就采取了错误的战略。赵无安,我可不是你以前对付的那些小蟊贼,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一品高手。”

    他缓步走向赵无安,左手紧紧地握住了蜂鸣不止的望岳剑。

    “不过我会遵守我的承诺。你足够强大,配得起死在这柄望岳剑下。”

    “现在,说你的遗言吧。”

第二十九章 道活

    严道活离开黑云会的这段日子,没有人再强迫涂弥去做任何事情,冼心剑也交由她保管,一日三餐相当丰盛,可她却从来都未曾动过哪怕一次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顾问墟的囚禁,也几乎在同一天解除了。解晖甚至亲自派了一支可靠的车队护送他回程。但当顾问墟提出想要带涂弥回昆仑时,却被解晖拒绝了。

    涂弥再傻也知道解晖在等待什么。严道活要去杀东方连漠,却将冼心剑留给了涂弥,解晖在等严道活完成使命,回来取走她的冼心剑。

    或者,在等严道活的死讯。

    而结果来得有些出人意料地早。

    今天日出之时,那片在西方盘亘了好几日的冷厉寒风,倏忽间消散了。就仿佛叶上的晨露,在朝霞照耀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解晖走到她的小屋前,轻轻敲了敲门,淡淡道:“你走不了了。”

    涂弥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但她没有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红一下,她只是怔怔地望着日光从小窗的顶端斜照下来,将冼心剑浸泡在其中,久久地出神。

    门外的老人低下头,苍苍白发映在东升的朝阳里头,像是檐头残雪。

    “想不想听听你师尊的故事?”他忽然问。

    日光透过门缝,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罅隙。老旧的木墙,一如那个老者的声音,古旧悠远。

    涂弥怔怔道:“六十年前的师尊?”

    柳叶山庄外,赵无安曾向她提过三言两语。关于那个正值豆蔻年华,便执剑下山,一头撞进红尘的小道姑。

    “是啊,那时候的道活,甚至比你还要年轻,完完全全就是个闲不下来的小丫头。”解晖似是在喃喃自语。

    无论何时都有至少一队护卫跟随的解晖,这一次竟是破天荒地一个人过来了,与涂弥只隔了一面窄窄的木墙,她能清楚地听见墙壁的那一端,解晖的自言自语。

    “那一年昆仑的论道会盛大得很,完完全全地抢了华山的风头,你师尊也趁乱跑下了山。还没来得及离开昆仑,就在山脚的酒楼里头爱上了一个男子。他自称是华山派前来昆仑揽胜的弟子,一顿饭的功夫,便把道活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当即以身相许。其实他是齐云庄的少庄主,一直在为蜀地巨贾叶问天寻找失踪的亲生女儿,一早就盯上了严道活。

    “不过你师尊也不傻,跟着那家伙跑了几天,意识到不对,转头就溜,身上却又没带盘缠,幸亏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遇到了我。我给她下了碗阳春面,加了两个我从杭州带来的水晶圆子,她却说一看就想到了昆仑雪峰,硬要把那碗草率无比的面,叫做昆仑宴。

    “后来蜀中大侠宴,领衔的叶问天早有反意,在自家地窖里藏了几千副铸好的兵甲,想趁着契丹攻破雁门的乱子谋反。若非严道活指引那一百魔道中人杀入厅中,强行中止了宴会,只怕现在的蜀地仍会是一片战火纷繁。”

    涂弥愣了愣,下意识问道:“是正道人士想要谋反,但被魔道阻止了?”

    解晖理所当然地回应道:“是啊。道活她也没跟我说一声,就往肩上扛了这么个重担子,差点被整座江湖拿唾沫星子给淹死。偏偏第二天又是华山派一年一度的大比,她不知从哪里听得的风声,齐云庄少主也在那里,便随便拿了匹马,疾驰一夜,轻剑攀援,径直登上了华山绝巅。”

    解晖顿了顿,才道:“只差一步,她就可以取下那个骗了她一颗真心的伪君子的头颅。”

    涂弥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师尊……应该没有出剑吧?”

    “没有。”解晖道。

    涂弥松了口气。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师尊。

    “以德报怨并非道活心性,但华山、齐云庄与叶问天却早已沆瀣一气。蜀地的大侠宴无疾而终,华山派却仍有三千精装兵士。从成都狼狈逃脱的叶问天逃至华山,摇身一变成了叛军领袖。在严道活下山之路上,他领着三千雄兵站在严道活面前,非要她承认自己是她的父亲。”

    “什么?”涂弥没弄懂。

    解晖幽幽道:“叶问天本是道活生父,道活出生满四十九天那一日,适逢道人自叶家门前经过,听闻女童啼哭,算到此童于大道之上成就匪浅,便欲将其带回昆仑抚养。当时叶家夫妇正在入不敷出之时,叶问天又早有反心,一听送走一个女儿便可给自己带来无上功德,自然是欣然应允。严道活便从此再未与亲生父母谋面。”

    涂弥惊得停住了呼吸。

    空气中纤尘点点,在地板上映出细碎的影子,融于朝霞金光,倒像是谁家泼碎了一地珠玉。

    “后来叶问天在蜀地经营丝绸,与当时我的绸缎庄也多有合作,聚了不少的财宝,也算得上是东山再起。从那以后,他便藏掖不住自己一颗忤逆之心,偷偷铸造兵甲以图谋反。但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一样珍贵东西。他开始无比想要找回那样珍贵的东西——他的女儿。为此,叶问天甚至不惜指使齐云庄少主去欺骗道活的感情,只为了能确认道活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涂弥一怔,讷讷道:“明明是自己亲手交出去的东西……如今却想着要回来么。”

    “人心本就是如此,贪得无厌。道活当年之所以下山,也颇有几分寻回亲生父母的意图。但一为情伤,二为家国大义,道活却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认这个父亲。她自削项发,自华山绝巅一跃而下,自此不见踪影。叶问天自此心魔大作,不信以严道活的轻功会就此摔死,领着叛军一鼓作气杀上了昆仑,想要揪出严道活,强行把她囚在自己身边。”

    “这……”涂弥皱起眉头。

    既然如此害怕失去,当初却为何又要将之拱手抛开?

    “不过叶问天的疯狂之举也不无道理。在红尘之中受尽了劫难的道活自华山绝巅一跃而下后,确实回了昆仑,叶问天算是误打误撞。虽说平乱的宋军就在昆仑山下,离叛军不过咫尺之遥,但叶问天浑然像是发了魔怔,什么也不顾,派手下叛军去把昆仑山给翻了个底朝天,指名道姓地要找一个叫严道活的道姑。”

    说到这里,解晖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嘴角微微扬起,下颚处挂起的赘肉叠成了一条细长的纹。

    “那一天,我倒是见到了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有趣的景象。”

    “一整座昆仑山,少说一两百女弟子,无论老少,皆自言,姓严名道活,任凭叛军如何强施威压,犹如走火入魔一般,不为所动。”

第三十章 聂家

    辰时三刻,正宫朝圣门大开,近百官员手捧玉笏,队列整齐地由大庆殿前鱼贯而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站在高处远远望去,人潮犹如一条黑色的丝绸,缓慢而紧密地纠缠在大宋王朝的脖颈之上。

    耀目的金光透过轩窗,照亮了文德殿中昏暗的青色地砖。二三宫娥正围绕在那位年轻的帝王身边,替他做上朝前最后的打点。

    生而至尊的少年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的灰暗天色,蹙起眉头来,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这天色,是有大雨欲来的征兆啊。”

    话语轻轻地落在文德殿中,力不足扬尘。而替他整理衣冠的几位宫娥,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短短一瞬,整个大殿安静得针落可闻。

    侧帘后的阴影中,隐约浮现出一道瘦削人影,仿佛飘荡似的由帘后走出,接近了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毕恭毕敬道:“聂家的望岳剑,出鞘了。”

    少年天子的眉眼倏忽间变得锋利,而语气仍是不紧不慢地,甚至还带了些许蔑视:“聂白霜,还是聂君怀?”

    “聂君怀。”来人的应答低沉铿锵。

    少年淡淡地哦了一声,无谓道:“天子脚下御望岳,聂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无需朕再多言。”

    “遵命。”那人低头应承了一句,而后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为难道:“陛下,臣有一言……”

    “讲。”少年皇帝的眼瞳像是属于孤狼。

    “据半柱香前探子回报,与聂君怀在城前官道之上大开杀戒的少年,用的乃是几柄飞剑,只不过瞬息即被聂君怀击落,火候像是尚未精深。”

    “哼,这年头到处都是飞剑。”少年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今天可还真是热闹,寅时有两个刀客闹腾,辰时又有两个使剑的不得安生。”

    他轻抿薄唇,“真该死绝了才好。”

    那阴影中的人全身赫然一震,而后赶忙低头应承道:“臣遵旨。”

    而后,他便如来时那般,悄然消失于水墨色的庭柱阴翳中,不知去向。

    环绕在帝王身边的两名宫娥这才如梦初醒,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神,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辰,她们竟连圣上的衣冠都未有理好。

    ——————————

    聂君怀离他不过五步而已。

    其实以这位一品高手的能力,要想杀了如今的赵无安,十步之外都可以轻松做到。

    但聂君怀选择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一次又一次地逼问他的遗言。要抹杀此时的赵无安的身体,对聂君怀来说当然简单至极,而困难的事,却是斩断他的灵魂。

    身为一品高手的自负不允许他输给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身为五十年老江湖的自信,也让他难以忍受被赵无安拦在官道之上的体验。

    “要杀了你,实在是易如反掌,这我早就说过了。”聂君怀缓之又缓地挥舞着手中的望岳剑,袭来的剑气密集如丝,一根一根地钉入赵无安的身侧,令他动弹不得。

    “但让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聂君怀在离他五步的地方停住,俯下身子,眸中满是灰黑杀意,“明知道打不过我,却又为何要自寻死路?我为聂家大业不惜行离经叛道之举,是我有违江湖道义。但这天下之大,又有几个人是一清二白的?赵无安,你管得这么宽,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初被赵无安戳穿之时的慌张愤怒,在此时的聂君怀脸上已然寻不到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此时当然可以放肆自得地笑。赵无安是他的手下败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五步之外,赵无安强撑起残破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了弯自己的手指。但那柄苏幕遮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几丈之外,不听他的调遣。

    “还不放弃?”聂君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明明已是必死之身,赵无安的这幅举动,他倒是着实没有想到。

    回应他的是一声苦笑。

    “我怎么可能放弃啊……”赵无安的声音像是从骨缝深处传出,却又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因为你……根本就杀不死我啊。”

    聂君怀闻言一愣,而后眼中透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

    “我说你杀不死我……”赵无安摇摇晃晃地欲站起身子。

    “放肆!”

    随着聂君怀的出言打断,一道迅猛的气机猛然在毫无防备的赵无安头顶三尺处炸裂开来,又将他击倒在地面。

    愤怒再一次蔓延上聂君怀的眼眶:“你再说一遍?”

    “够了,聂君怀。这场戏演到这里,真的已经够了,你骗不过我的。”

    赵无安仰面躺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天空中漫卷的紫雷,任凭破碎的衣衫沾染尘土。

    “段狩天要来杀我,是真心的。我也知道要从他手底下躲过一劫有多难,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办法。我来替他揪出罗衣阁主,而他则去与胡不喜一战,满足自己的毕生夙愿。”

    日光渐炽,在官道之上投出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伫立着的聂君怀背后,是被赵无安击晕昏迷的聂家众弟子。

    “但这就意味着,我要以一人之身击败聂家最精锐的十个人,再加上一个深浅不明的罗衣阁主。”他淡淡道,“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其他十人尚且还好说,但你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品高手,先前猝然发难袭杀你的手下,已耗尽我大半力气。无论如何,我都是斗不过你的。来此地之前所能想到的最好战果,也不过就是逼得你御出望岳罢了。虽然达到了这个目的,但倒是比我预想的要狼狈得多。”

    听了赵无安这些话,提着望岳剑的聂君怀一愣,面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这里是都城近郊,段狩天和胡不喜的表现早已经引起了城内人的注意,此时你拔出望岳,不可能骗过汴梁城中那些老不死的大能的眼睛。”赵无安以手肘撑地,缓缓支起身子,半坐起来。“这就是我的目的。”

    “另外,我敢来这里,敢以命相逼你拔出望岳剑,正是因为听了段狩天的一席话。我知道,你是不会杀死我的。”

    他的眼神平静若初,聂君怀眼中却突然刮起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滔天巨浪。

    赵无安淡淡瞥了聂君怀一眼,道:“段狩天告诉我,你能与罗衣阁达成这个交易,多亏了一个人。那个人,姓闻。”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闻川瑜没有一刻不曾想着亲手杀死我。他甚至恨不得把我杀上成千上万次,我深晓他对我的恨意。这样的闻川瑜,怎么可能会把杀死我的机会平白让给他人?”

    他凝视着聂君怀手里的望岳剑,声音因负伤而显得有气无力,落在聂君怀耳中,却犹如雷鸣。

    “是你要段狩天来杀我的。你打足了算盘,不仅算计了一手东方连漠与解晖,也把我和闻川瑜、段狩天算计了进去。在你的剧本里头,我必死无疑,而闻川瑜会为追究段狩天不惜进入汴梁,暴露在解晖的视野之下,被他轻松捏死——以作为罗衣阁牺牲的报偿,同时也是你取得黑云会信任的敲门砖。”

    “聂君怀,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我早就说过了,你心里,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你深知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对抗闻川瑜,才想着借刀杀人。而这柄杀人刀的刀柄,就是我的死。”

    赵无安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般敲击着聂君怀的心灵。虽为功力正盛的一品高手,但握着望岳剑的手,竟开始情不自禁地颤抖。

    这个其貌不扬的白衣青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为何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穿他的所有谋划?

    他确实不想杀赵无安,但赵无安又必须死。聂君怀不过是想创造一个契机,好让赵无安之死这件事情看起来与他毫无干系。如若不然,那闻川瑜的反击,必定会让聂君怀痛不欲生。

    但赵无安已经看穿了这一切,所以毫不畏惧地将自己的人头送到了望岳剑下。问题在于,聂君怀明明知道赵无安在此地必死无疑,却又迟迟不敢砍下这一剑。

    他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发隙间滚落下豆大的汗珠。

    但是不能在这里再等下去了。苏青荷定然已经发现了他的偷梁换柱,现在正从客栈向此处疾驰,四面八方更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早早上路的行人。一旦有人目击,对聂君怀而言便是地狱。

    不如就趁现在杀了他,也算是对解晖投诚。

    问题在于,罗衣阁能依附聂家属于走投无路,但解晖却并不一定领情。这位老人精于世故,比之聂君怀更甚。如果聂君怀惹恼了闻川瑜,而又不能得到解晖的庇护,那才是真正的四面楚歌。

    但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为了家族大业,他必须在这里做出一个决定。

    颤抖着发紫的嘴唇,聂君怀缓缓地举起了剑。

    剑名望岳。

    这是一柄在江湖上留下了无数佳话的宝剑,也是百余年来,聂家在这座江湖之上的象征。

    聂君怀即将用它斩下一个无辜者的头颅,但他是为了家族的振兴。因此而溅的血,并不会玷污这柄望岳的神圣。

    气机流转,望岳剑身之上紫气密布如织。聂君怀御起全身气力,将剑向着赵无安劈了过去。

    “且慢。”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悠远如古寺将逝的晚钟。

    可这四周却如此地寂静,聂君怀举目四顾,官道之上空无一人。

    身为一品高手,气机虽只能遍布周身三尺,但方圆十里之内的情况却皆能掌握。今日乃是事关聂家存亡的紧要关头,聂君怀每时每刻都戒备着周遭的一切。

    再迅捷的身法,也不可能在一瞬之间跨过十里的距离,袭向自己身边。

    然而下一个刹那,周身裹着黑色纱布的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身背古刀,眼神慑人,仿佛是从幽暗墓穴中爬出的尸鬼。

    在看到那人的瞬间,聂君怀大惊失色:“你……”

    “好久不见。”来人声音沙哑,杀意却凝重,“聂白霜以仁为道,可不曾教过你妄杀。聂君怀,你不该也不配,再握这柄望岳。”

第三十一章 梅子黄时雨

    第一场春雨过后,汴梁的天气莫名地暖和了不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那座终日漂浮着浅淡紫气的皇庭,似乎也在这烟雨之中,一时朦胧了起来。

    青石路上行人纷纷,街头巷尾传的俱是那高门大户的韩家将要重开雄刀百会的消息。而与之相得益彰的,当然就是前几日城门之前,当世两位一品刀客的对决了。

    小巷转角处,也有明眼人紧俏地摆起了评谈。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评书一摊开,打板一拍下去,便能说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现场一般。周围听众也俱屏息凝神,唯恐错过了一处细节。

    “眼看着那段狩天一刀劈来,胡不喜心中掂量:自己这柄胡刀短于那段狩天成名的引雷天刀,强挡定然不成,当即便脚步一动,向后退去二三十丈,紧紧地避开了段狩天砍来的这道刀劲,右手却是一挥,劈出一道凛然刀气,在空中打了个旋,向段狩天劈了过去。”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浑然不顾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处青山一片黛色。

    苏青荷执一柄油纸伞,自人群之外绕过,在小巷深处的一扇木门前停住脚步。木门半掩着,其后的小院寂静安宁。

    他搁了伞,推门而入。

    屋子很小,但所幸还算干净整洁。暗红的剑匣置于屋角,斑驳的烛台上,一串微弱的火苗正燃烧着。

    赵无安坐在小屋中唯一一张床上,双手抵着下巴,眼神一片空洞。

    苏青荷扯了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放心吧,十名聂家弟子昨日已交付刑部司提审,我听今天散朝时朝门边的风声,应当是找到真正的罗衣阁主了。这件事情,辛苦你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醒来有一会的赵无安紧蹙着眉头,沉默了许久。轩窗外,雨帘密密而挂,显然已过了惊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在陷入一片彻绝的黑暗之前,赵无安最后看见的,是在他头顶吞吐澎湃紫气的望岳剑。

    疲于奔波、劳心焦思,又与段狩天生死一战。在抵达聂君怀面前的时候,他其实早已没了余力。

    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怀着送死的念头。但事情却出了些许波折,演变成如今这样。

    “聂君怀去了哪?”他问。

    苏青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在官道上疾驰了一夜,然后就看见你和十名聂家弟子倒在了那里。之前在客栈,我已发现聂家偷梁换柱之事,便将那十名聂家弟子一同拘捕,再将你救回城内。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进入汴梁或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便让蒋濂与祝沂为你挑了间屋子安置下来,权且先修养一阵。”

    赵无安没说话,握着被子的手慢慢用力,在雪白的棉被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苏青荷叹道:“看来你也很疑惑?”

    赵无安轻声道:“这件事有些奇怪。其实应该怪我自己预判错误,在那个情况下,聂君怀应当是无论如何都该杀了我的。”

    他抬起眼睛,望向苏青荷:“也就是说,有人拦住了他。”

    苏青荷道:“是啊,从那天之后,聂君怀就失踪了。我动用了自己在汴梁仅有的一切资源,也没能查出他的去向。现在这座汴梁城的老百姓,全都在期待韩家即将重开的那场雄刀百会了。”

    他皱了皱眉头,手也忽然用力握紧成拳:“按我本来的打算,既然连根拔起了罗衣阁,就该有希望顺藤摸瓜,直捣黑云会的。只可惜聂君怀这一失踪,直接让所有线索都断在了这里……”

    “不对。”赵无安干涩的嘴唇中轻轻吐出两个音节,苏青荷为之一愣。

    “我之所以敢去揭发聂君怀,是因为我知道有人会保住我,聂君怀也不敢杀我。”赵无安喃喃道,“但是已然到了那个地步,按聂君怀的手段,两相权衡,必然会选择先杀我以保太平……他,不可能忽然弃我而逃。”

    聂君怀打的如意算盘,是在早就与东方连漠站边一致的情况下,靠着拉罗衣阁一把,博得黑云会的青睐。

    但黑云会在这座江湖上足有两门十七阁,赵无安也绝对了解解晖的狠戾行事手段,区区一个罗衣阁倒下,他用不了几天就能再折腾出一个新阁来。

    相比于无关大雅的罗衣阁,显然是造叶国宇文孤悬的势力,对解晖而言更为重要。

    所以赵无安敢去拦住聂君怀,因为他知道解晖的人马一定会在聂君怀杀了他之前出手相助。

    助力的确来了,但却比他所想象的要晚。望岳剑只差三寸就可以取下他的头颅,在这个情况下还能够剑下救人的,只有可能是一品高手。

    但江湖上的一品高手屈指可数,即便黑云会里强手如云,也不可能特地调拨一位出来,守在他赵无安的身边。

    苏青荷愣了愣,不解道:“也就是说……聂君怀因何事而失踪,是个未解之谜?”

    “正是如此。”赵无安低声道。

    苏青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外一阵响亮的喊声所打断。

    “我说老大啊,死里逃生了就别想这么多啦!人生不过百年,比之英年早逝之辈,我等这些苟活人,还当好好珍惜眼前才是啊。”

    不用刻意去想来者是谁,只要听到他口中那“老大”两个字,心里头的答案自然就只剩下了一个。

    换了一袭崭新衣装的胡不喜手里提着半斤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瓷酒坛往小木桌上一搁,震落下几点烛星。

    自汴梁城前一别后,亦是多日未见。如今重逢,这死胖子说话居然还有点书墨气了起来。

    赵无安失笑道:“我可不敢有一刻,放松脑子里这些算计。”

    苏青荷闻言怔了怔。

    死里逃生,如今的赵无安脸上的确是他前所未见的温和神情,但与平时的慵懒不同的是,此刻那抹温和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一丝肃杀气机。

    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汴梁城大,不比清笛乡。”

    孰料赵无安只是垂下眼睛,轻描淡写地回道:“你以为我这些年来算计万千,都是把什么当做棋盘的?”

    苏青荷愣了愣,胡不喜却哈哈大笑道:“老苏啊,出生入死这么几回,我老 胡也把你当兄弟了哈。我说句公道话,别小瞧我老大,否则有得是你后悔的!”

    赵无安苦笑道:“这倒不至于。历经辛苦总算是到了汴梁,虽然接下来每一步都坎坷重重,但至少……我已走到了此处。”

    天际紫雷闪动,映衬着他消瘦的脸。

    又坐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眼看着屋外有大雨欲来之势,苏青荷便起身告辞。

    复又提了伞回到庭院外,抖落伞上雨花将之撑开,回首瞥见巷口,那说书人仍在滔滔不绝,围观的人群却少了许多,大多被这将来之雨给催回了家中。

    苏青荷垂下头,默默自这群人间走过。

    蒋濂已然束着袖子候在了巷口,见苏青荷出来,便立时垂首到:“苏大人。”

    苏青荷淡漠道:“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蒋濂应道,“那日官道上的人,使的是一手早已失传多年的刀法,不过并非由来无踪。这刀法出自二十年前的韩家家主,韩裁歌。韩家入驻汴梁之后,相传此人一夜之间患上失心疯症,携刀疾走无归,失踪至今。”

    苏青荷别过头,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道:“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之时,身后的蒋濂面上却流露出犹豫神色。眼看着苏青荷即将离去,蒋濂忍不住出声唤道:“苏大人。”

    苏青荷止住步子,“何事?”

    “我携祝沂相助苏大人,由庐州至此地,当初答应苏大人之事都已办完。能否……”

    蒋濂咬了咬牙,将剩下的话一股脑低声说了出来:“能否将罗衣阁主……交予我和祝沂处置。”

    苏青荷回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知道了,我会向朝廷禀告的。”

    而后他别过头去,乌布靴在青石板上踏出一串水花,悠悠离去。

    在他身后,蒋濂久久地站在巷口,一动不动,直到水雾化作密集的雨帘,将他的白衫淋了个透彻。

    ——————————

    “段狩天去了哪里?”赵无安问。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的那一封纸条真的有了奇效,让他南下去福州城,找那位老医师了。”胡不喜置下酒瓶,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饱嗝,望着窗外泠泠细雨,“不过老大你还真是厉害啊,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我,也不敢说能在两名一品高手的攻势下全身而退,老大你居然还能迎难而上。”

    “运气好罢了。”赵无安淡淡道,“如若解晖要救我,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从聂君怀剑下夺下我一条性命的,另有其人。”

    “是谁这么厉害?”胡不喜瞪大了眼睛。

    赵无安摇了摇头:“毫无头绪。这里又不是造叶。照理说这座汴梁城里,多得是想要我性命的人才对。”

    ——————————

    淅淅沥沥的雨,在闹过了几声响雷之后,忽然便大了起来。

    守门的兵卫忧心忡忡地望着天际的雨。今年的梅子时节来得不早不晚,却不知家中快要临盆的那位,会不会因这场雨而慌了心神。

    一声清脆的呼唤将他从茫然之中拉了回来。

    “我要进城。”

    兵卫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少女。她身着宽大的纯白衣袍,背负一件巨大物什,足有五尺之长,以白布包裹。

    守卫指了指她身后的东西:“那是什么?禁物不可擅进京畿重地。”

    少女柳眉倒竖:“我是来参加雄刀百会的!连这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区区门卫也要管吗!”

    守卫吃了一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究竟是哪位豪门军阀的千金。一想到继续追问下去便有可能惹祸上身,以至不能在家中那位临盆之时陪伴左右,心中便惶恐无比,连忙退到了一边。

    少女看也没看他,紧了紧背上之物,便亦步亦趋走过城门。

    四月十二,汴梁大雨倾城。

    踏着一路飞溅的水花,白衣少女负剑入城。

    (情若有知篇 完)

龙衔烛篇 第一章 玉手搭肩

    天禧四年的秋风,吹尽了漠北荒原的野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曾经一望便能激起心中无限豪情的旗帜,在如今残阳斜映之下,染着一抹无论怎样都抹不去的荒凉。

    行走于这片荒野之上的队伍,便如饭桌上一只可笑的蠕虫,弱小而不自知,犹自炫耀着自己斑斓的须爪。

    远处,数十骑绝尘而来。

    目光一闪,他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只隐约记得为首的那一人腰间的墨绿佩囊,在残阳之下散发着奇异的光泽。

    而后铁骑奔驰如雷,刀光便如他的目光那般闪烁,转瞬溅起一片片慑人的猩红。

    “不必介怀。”

    刹那间赤血染枯草,白骨堆老桑。

    那名曾受万民爱戴、亦发自肺腑地珍爱着他的子民的皇子,在生命的最后,用尽一切力量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不必介怀。”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归墟,飘渺又空灵,“从今往后,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

    “你自由了。”

    而后,就像他攥住他时那般决绝,伽蓝安煦烈的手,毫无征兆地松开,向下垂去。

    那是赵无安最初的自由,也是他最后的噩梦。

    ——————————

    昨日的雨下了整整一夜,痛快得好似酒仙在九天之上摆了筵席欢饮达旦,直至黎明时分方才停下。

    青石街道的两侧,也因昨夜的骤雨而积起了好几道潺潺的小溪,被暴雨打落的杨花漂浮其间,充斥着春尽夏来之感。

    不过暴雨并不能阻止大相国寺如期开启寺门,也同样无法阻止来访的善男信女们,数十年如一日,如期登门祈拜。

    大相国寺,光是名字就已昭示了其为大宋国寺的无可撼动之地位。大相国寺位居汴梁城东,紧邻东上下三市,始建寺来已逾四百年,乃是大宋天下香火最盛之地,访者终日络绎不绝。

    昨夜骤雨,院中不少地方还存着尚未扫尽的雨水,但香客们都极自觉地以香油浸了手脚,再赤足入殿。

    已上了年纪的住持,手持一串佛珠,静立在法坛边缘,面带微笑地目送着每一位香客自大雄宝殿中进出。今天也和以往一样,有不少新面孔,亦有几张每天都能见到的熟悉脸庞。

    右手戴着一串金铸枫叶链的少女向住持微微福了一身,笑颜如花道:“昨夜的雨可真是大呢。”

    住持也淡淡一笑,了然道:“是佛在拈花啊。”

    “拈花何以雨落?”少女将眼睛眨了一眨,似是故意不明一般问道。

    住持笑道:“佛拈花一笑,自是时岁流逝。雨声,不过逝岁现耳罢了。”

    少女巧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对话的二人,虽然彼此心有灵犀,但在旁人听来,难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巧不巧正从少女身边走过的微胖汉子捋了捋短须,哼哼道:“这俩人打得哪门子太极啊,老大你知道不?”

    顺着人流垂眉向前的赵无安闻言,不轻不重瞪了他一眼,道:“佛门重地,可不许你这么没轻没重。”

    “是是是。”胡不喜叹了口气,极为无奈,“俺也是单纯好奇一下嘛……”

    “如果只是好奇的话,你今天就不会带我来这个地方了。”

    拥挤的人潮逐渐向前流动,赵无安在鼎炉旁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头顶的“大雄宝殿”四字。

    难得地,他的神情略微有些松动。

    胡不喜在一旁偷偷瞥了几眼,这才抱起手臂,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是啊,为了今天能带老大来这个地方,俺老 胡可是煞费了一番心思呢。也不知这城里头现在找你的人到底有多少,我还特地拉下面子去找苏捕头,帮我连夜画了一幅路线图出来,才敢带着老大从那小巷子里头钻出来,到这大相国寺来转上一转。”

    赵无安礼佛却不信佛,云游路上,但凡见佛寺,皆要入内一拜。胡不喜深谙他这作风,无论赵无安意下如何,他自然是不愿让赵无安错过这与大宋国运紧密相连的大相国寺。

    “多谢。”赵无安忽然不冷不淡地出声道谢。

    这回轮到胡不喜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哪里哪里。要不是老大这么多年来罩着我……”

    “都已到了汴梁,你还能为我着想到这个地步,我的确没有想到。”赵无安低声道。

    胡不喜愣了愣,若有所悟。

    他的聪慧之资不输赵无安,怎会意识不到赵无安话里所言,是在担心当初乔溪之事,在胡不喜心中留下芥蒂。

    胡不喜可以为了贺阑珊毫不犹豫地反抗所有人,而赵无安所做的却是背着胡不喜,将她送往了汴梁。

    本可以指着赵无安鼻子破口大骂的胡不喜,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嘿嘿笑了两声,信誓旦旦道:“老大做的事,我老 胡向来不会怀疑半分,这一点,老大你可放心好了。”

    赵无安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淡淡道:“苏青荷曾说,乔溪被押赴汴梁的当晚,就被人释放了,转而让孟乾雷顶罪。你若有心,也不是不能在这浩大的汴梁城中找到她。只是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就须你以自己心中的秤去衡量了。”

    言罢,他刻意不去在意胡不喜的回答,赶上几步便走到了大殿的门边,脱了鞋袜,以香油浸润手脚,便随着人流,赤足走入了大殿。

    倒是胡不喜,在清晨未散的水雾里怔愣了好一会,才苦笑道:“俺老 胡心里头哪有什么秤。老大的秤,就是我的秤。”

    说完,他又提起脚步,紧跟在了赵无安后头。

    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除了修得更高更广阔,倒是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赵无安跪在蒲团上,紧紧凝视高悬于头顶上方的三尊佛像,也并未觉得那比久达寺中看惯了的三世佛有什么更加法相庄严的地方。

    佛坐莲台,俯瞰众生,身侧童子睿智妙像,祥云聚集,瑞兽盘踞。

    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进了这大雄宝殿便尽数默契地不再出声。空寂的大殿中,能遥遥听见古寺晨钟的悠然传响。

    三叩首已毕,赵无安又站起身子,双掌合十,闭目默立了一会,口中喃喃一声:“阿弥陀佛。”才又随着人群离开这座大殿。

    大雄宝殿之后是罗汉殿。殿顶以琉璃瓦铺就,檐角向八方翘起,其下更有八面回廊,威武轩昂。时人又称之为八角琉璃殿。

    放眼天下,也就只有这么一座佛殿,虽为罗汉殿,却造出了宝塔的感觉。

    赵无安站在人群之中,怔怔看着这座雨后大殿。早在造叶的那些岁月,他就不止一次地从伽蓝安煦烈口中听到过这座佛殿的名字。

    那时两朝虽多有争斗,但身为二皇子的伽蓝,却对大宋风俗颇感兴趣。提到中原盛行的大乘佛教时,更是赞不绝口,誉之为两朝化干戈为玉帛的最大助力。

    而今两朝虽然议和,其间却造成了无数牺牲……赵无安压下心头怨结,缓步登临罗汉殿大堂。

    忽然,胡不喜在一旁低声道:“老大,一会回去的路,可能走不通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

    胡不喜不动声色地把头向东南边偏了偏,道:“那群穿着宽袖麻衣的人里头,有至少十来个四品境之上的,其中二人境界不明,极可能临近二品。”

    赵无安低眉道:“是来找你,还是来找我的?”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从罗汉殿出来,就得混入边廊离开。”

    赵无安叹了口气:“难得想替故人上柱香。这些朝堂走狗,还真不给面子。”

    胡不喜笑:“等成了天下第一,再进这大相国寺,老 胡我亲手替您,为伽蓝安煦烈上香。”

    人潮涌动。

    院落东南角的麻衣人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之中,逐渐朝着他们包夹过来。

    胡不喜与赵无安面无表情地随着人潮行动,慢慢接近了那座罗汉殿。侧门的水房后头,几个年轻的僧人持着念珠,在小院里头闲散地漫步。

    尽管整体来说是在向前移动,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却越分越开,由三尺变为二十尺,靠着十几名麻衣人,显然不足以将二人同时包围进去。

    罗汉殿口,一位住持单手结印于胸前,对前来的香客俯首行礼。

    随着人流奔涌不息,赵无安与那位住持擦肩而过,波澜不惊地进入了罗汉殿中。

    与此同时,胡不喜则身形一闪,扭进了侧门的水房。

    这便是相识多年培养出的默契。任凭其后追踪他们的麻衣人来自怎样高深莫测的组织,他们终究是一群人,无法在瞬息之间对局势做出完全一致的判断。而赵无安与胡不喜,仅仅只是两个人,只要他们互相明白对方的意图,就能做到完美无缺。

    十几人的围攻,以他们的武功固然可以轻松击破,但困难的却是在暴露实力之后,甩掉京城中所有的眼线回到小巷的旧屋之中。这在天子脚下的汴京,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一旦兵分两路,一来二人能够靠着绝顶的默契使追踪者陷入踌躇,争取到半步先机;二来又能将每人所面临的对手数量削减一半,使逃脱变得更加容易。

    这一切谋划的定型,并无丝毫言语,仅仅只是眼神示意罢了。

    闯入水房的下一刻,胡不喜就又从后门冲了出去,闯进别院。

    无视了院中小僧人们的诧异神情,凭着脑海中的印象,胡不喜进门便向左侧回廊一闪,御起轻功,飞快奔逃起来。

    身后开始传来密集细碎的脚步声,似乎大部分人跟着他来了,这倒是暗合胡不喜的心意。

    他本身就是一品高手,在这雄刀百会重开前夕,进入汴梁也有绝佳的借口。能为赵无安吸走一些注意力,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然而接下来,一品高手胡不喜遇到了一生中最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他冲过一间平淡无奇的禅房时,房门后头忽然伸出了一只玉手,搭在他的肩上。

    而后,一个纵横天南海北从不曾在力道上输过的汉子,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便被揪进了禅房之中。

第二章 拈花

    罗汉殿统高四层,其所供奉的十二罗汉却都聚在最下二层,回廊由檐外生出,通达至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是在这八宝琉璃殿内来回转上几圈,所见定然是别样风景。

    但赵无安可没这个闲工夫。胡不喜引走了不少麻衣人,但此时跟在赵无安身后进入罗汉殿的,却仍有四人。

    大病初愈的赵无安,行动尚且不便,又背着个大红匣,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十分显眼。即便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够甩掉这些麻衣人。

    罗汉殿并不如大雄宝殿那般拥挤,不少香客只是在三世佛前上了一炷香便走,相对少有继续参拜的。赵无安此时若是由侧门出去,绕至小路离寺,想来也不会太奇怪。

    赵居士心下叹了口气。也罢,这趟来大相国寺本就是打算讨个彩头,有了找上门的麻烦,躲也是终究躲不过的。

    心念一定,赵无安便不再迟疑,当即转身离开大殿,通过侧门,绕至了寺庙西头的长廊。从这座人迹罕至的长廊一路回溯,不消半柱香便能回到大相国寺的正门前。

    此时运起斩霆步的话无异于自找麻烦,赵无安便索性在长廊中徐徐而行,等着身后众人逼近。

    果不其然,还不到二十步的功夫,身后就已响起了四道重叠的脚步声。

    赵无安识趣地主动停下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在一息之后消失。

    他背对着四名麻衣人,站在悠长的回廊中,不动声色。左侧浅塘波纹流动,有红鲤跃水而出。

    其中一人躬身道:“先生睿智。”

    “不敢。”赵无安懒懒应道,“到了汴梁,就按你们汴梁的规矩来。”

    对方虽然实力不弱,却并未一上来就示强。赵无安隐约意识到,这群人盯梢他和胡不喜,另有所图。

    索性将担子甩到他们那边,看看来人如何应承。

    “多谢先生好意。”为首的麻衣人沉声道,“我等乃是当今朝中大臣范宰的捉影郎,跟随先生并无恶意,只是想择个无人的去处,给先生,及先生那位使刀的朋友一点忠告。”

    “哦?”赵无安眯起眼睛。

    “雄刀百会召开在即。此次大会乃是韩家一手操办,会上奖品则是柳叶山庄的家传宝刀。”麻衣人的声音毫无起伏,“范宰让我劝告两位,勿要逞一时之勇,而坏一世大计。”

    “他特地让你找到我来说这句话?”

    “是让我等去找一位持胡刀的微胖男子,应当是当今天下一品刀客胡不喜。”麻衣人如是相告。

    赵无安无奈道:“既然如此……”

    “但主上又说,若是见到一位背着红匣的男子在他身边,务必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转告给您。”麻衣人续道。

    赵无安怔愣了一下,淡淡道:“我知道了。”

    “话已带到,那么我等,就此告辞。”

    四名麻衣人动作划一地对着赵无安的背影作了一揖,而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了赵无安身后。

    赵无安默默伫立了半晌,抬起手,按了按自己酸涩发紧的眉毛。

    —————————

    一品高手胡不喜从来没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竟会被一个弱女子对付得毫无还手之力。

    被那只玉手毫无防备地抓住肩膀之后,还没等胡不喜做出反应,肩膀之上就传来一道排山倒海般的抓力,轻而易举地扯着他双脚离地,不过顷刻之间,就将他抛进了房中。穿过狭窄门缝的时候,胡不喜的额头甚至还在门边磕了一下。

    无奈之下,胡不喜只能通过在半空之中翻腾半圈并稳稳落地,来彰显自己身为一品高手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可将他一把扯进来的姑娘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急急合紧了门,而后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

    一屁股坐在屋内的胡不喜似乎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潦草装束,长叹道:“这位姑娘,将老 胡我带至此地,我怎能不明白你心中所想,奈何我胡不喜乃是……”

    “嘘!别说话!”门边的姑娘将食指封在唇间,回过头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门上,凝眸谛听。

    胡不喜只得乖乖闭嘴。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姑娘是在帮他躲避那群人的追踪,所以最开始被抓进门的时候才没有大力反抗。不过她自己的来意究竟是善是恶,胡不喜一时还不好掂量。光从她刚刚扯住自己的那一抓来看,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

    姑娘凝神倾听着外头的声响,无所事事的胡不喜便趁机打量起姑娘来。倚门的小姑娘看上去正值二八年纪,身材窈窕玲珑,胸前两团花骨朵儿正是含苞欲放的程度,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双腿匀称修长,脚下蹬着一双寺庙里居士常穿的布鞋,沾了几瓣昨夜新落的杨花。

    这样一个姑娘,怎么看都不可能仅凭一只手,把他撂个底朝天。

    胡不喜正在琢磨着的时候,眼睛无意间落到姑娘的右手,才发现她手上竟然戴着一串金铸的枫叶链。

    这个发现非同小可。胡不喜当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若没有天大的巧合,那么这个女子,应该就是在大雄宝殿前与住持对接禅机的那一位……

    胡不喜心中惊疑之时,几道麻衣身影自窗前闪过,脚步声由大变小,显然是那些追击者在逐渐远去。

    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时,倚坐在门边的姑娘才松了口气,抬起右手轻捋了一抹发丝到鬓后,回头对着胡不喜道:“可真有你的,居然惹上了这些人。”

    胡不喜不解道:“那些是什么人?”

    孰料女子不惊反笑,眸中尽是了然神色,得意地问道:“第一天来汴梁吧?”

    胡不喜挠挠头:“的确待的不久。”

    女子站起身,弯腰拍了拍腿上的尘土,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细细观察了一阵,才低声道:“那些是欧阳家的捉影郎。身穿麻衣,行动迅捷,仗着朝中的滔天权焰,在汴京横行无忌。你要在汴梁长久待下去,可得远离这些人。”

    胡不喜怔愣了半晌,仍是不解,“就是那个有着一只御赐文圣笔的欧阳家?那个有名一品高手欧阳泽来的欧阳家?”

    当今江湖,严道活已死,则包括胡不喜在内共有十六位一品高手,欧阳泽来就是其中一位。然而欧阳家享誉海内,并非是因为出了位一品高手,而是前朝有人官至宰相,得了先帝御赐的一柄文圣笔,权倾朝野不说,当年收的一位范姓徒弟,如今也是从一品的宰相。两朝帝王的肱股之臣,从来就少不掉欧阳这两个字。

    有这两个字撑腰,那些麻衣人确实有足够的底气,在汴梁城横行霸道了。

    “是那个欧阳,但又不是那个欧阳。”女子先是点点头,赞同了胡不喜的话,而后又话锋一转,眉眼似乎也倏地凌厉起来。

    “被先帝御赐文圣笔的欧阳休老爷子,现在早已不涉朝堂之事。虽然平日上朝也能得一蒲团而坐,但十多年来,再未议过一次政事。如今的欧阳家,虽有一杆文圣笔撑着,却也与门庭冷落,所差无几了。”

    胡不喜闻言一愣。

    虽则只是三言两语,但这女子眼界,似乎远超他的想象。

    “现在的欧阳家,欧阳泽来只能说充个门面,入一品境后他亦近十年未曾出手。真正能主管欧阳家生死的,还是朝堂上那位从一品的宰相,范忠业。”

    言及此处,女子顿了顿,又劝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范宰宦海沉浮数年,信奉的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既被盯上,只能说是身上藏着某些隐秘,倒没有严重到必须得送命的地步。今日就算我不救你,那些麻衣人想必也不会害你性命。”

    胡不喜沉默地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从来自诩不是笨人,但是在这姑娘面前,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三岁稚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口若悬河,自己则插不进半句话。

    良久,他只能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么一句:“你是什么人?”

    “我从小笃信佛法,住在大相国寺隔壁,算是个俗家居士。”少女对他回眸一笑,“你呢?看你握刀的手法,应当是个不逊的刀客,江湖上有没有叫得响的名号?”

    自报名号,本该是一品高手的得意时刻,胡不喜却只能尴尬地苦笑。

    堂堂一品高手,却被一个无名少女凭空撂了个跟头。这要是传到江湖上,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他掩了掩自己腰间的胡刀,不动声色支开话题道:“我看你在大雄宝殿前与那住持探讨佛法,似乎对于此道颇为精深啊。”

    “略懂略懂。”少女俏皮地双手合十与胸前,“毕竟我佛慈悲,就算是我这样一个小丫头去肆意谈佛,佛祖也不会生气的吧?”

    她笑得明媚如春光。与方才那位谈及欧阳家时凌厉阴鸷的少女判若两人。若不是这间房中只有少女和自己,胡不喜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

    这样的变化让胡不喜颇有些不舒服。他把手伸到腰后,轻轻按住了胡刀,“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少女的眸子亮如皓月。

    “你说自己是居士,但你的武功,应该不弱吧?刚才那一抓,十分不同寻常。”

    极为难得地,问这句话的时候,胡不喜感觉到自己握刀的手心出了汗。

    而那少女,则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抬起自己纤细的五指,狡黠一笑,道:“没什么啦,我只不过是,偷学了佛祖一手拈花的功夫而已。”

第三章 一线之差

    好容易闯出了大相国寺的重重人海,满头雾水找了一上午也不见赵无安踪影的胡不喜忧心忡忡地回到小巷里头的临时居所,却发现赵无安早优哉游哉地在小院里坐了下来,甚至还不知从哪里找出一罐茶叶,架起炉子,把水烧得滚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哎哟,老大你原来先回来了啊,可把我吓了好一大跳。”虚惊一场的胡不喜拍拍胸脯。

    赵无安把视线从水炉上挪开,移到胡不喜头上,皱起眉头:“跑得时候太急,撞伤了?”

    胡不喜一愣,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发现了一小道伤痕,摇头道:“虽然确实是撞伤,但还真不是因为我跑得太急,老大我还没跟你说呢,那相国寺里头,有个高人!”

    赵无安不以为意:“汴梁城哪个角落没有高人。”

    “是那种高得不能再高的高人!”胡不喜恨不得跺起脚来,“老大你是没亲眼见到,估计这辈子都不会信,居然能有个看着文文弱弱的姑娘,一只手就把老 胡我给揪翻了个跟头!”

    赵无安波澜不惊地瞟了胡不喜几眼,注意力仍然大多放在面前嘟嘟作响的水炉上头,淡淡道:“相比于这等怪人,麻衣人还算好对付的了?”

    “那能比吗,那群麻衣人直接被俺给甩了,云里雾里的!”胡不喜夸张地一摆身子,“说起来,老大你怎么这么快就把那些人甩掉了?”

    “我轻易甩不掉他们,所以干脆就没打算甩。”赵无安道,“我跟他们聊了几句。”

    胡不喜瞪大眼睛:“聊了几句?他们居然没有当街动起手来?”

    “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他们未必捞得到好处,我想京城里头应当少有这种蠢材,就听了他们两句话。”

    面前的水炉忽然喷出汹涌的白气,赵无安当机立断,一手抄了壶柄,便将沸水抖落作一道银亮的线,密密灌入脚边的茶盏中。

    “是朝廷里的人。本意想找你,叫你别去参加雄刀百会。”

    胡不喜闻言一愣,竟是气笑道:“这是什么道理?天下一品的刀客,还能不去参加这时隔数十年才重开的雄刀百会?”

    “毕竟这已不是当初那一拨矢志刀道的扬州子孙,韩家重开这雄刀百会,究竟意图如何,发人深省。”

    赵无安凝眉注视着滚烫的水填满茶盏,其间碎叶浮上水面,又渐次沉没。

    胡不喜无谓道:“正是因为不知韩家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才要去好好地争一争这名次,立个下马威不是?”

    “我来汴梁,可不是为了这些事情的。”赵无安放下水炉,一手捧起茶盏,将盏中茶水慢慢倾倒于炉边水槽之中,“你固然能去参加这大会一展手脚,我却是万万不可再现身于众人面前。背上这暗红剑匣,如今还是太烫手了。”

    连一个从二品的宰相都能知道背着暗红大匣的白衣人与胡不喜交情匪浅,在这罗网密布的汴梁,要指望消息不畅无异于痴人说梦,洛神剑匣则几乎可说是置赵无安于死地的绝妙利器。

    胡不喜若有所思道:“说得也是。那老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赵无安闭目道:“说到底,能在汴梁见的也就只有那两个人,我打算一一去见一遍,而后再作计较。”

    胡不喜点点头,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还特地去弄了把茶叶过来。”

    “不温习一遍这点茶之道,就要去与那人相见,我心里也是着实没底啊。”赵无安感叹。

    说罢,他伸手解下挂在炉边的茶筅,微微扬起。

    筅长一尺三寸,被赵无安悠悠提于手中,欲脱未脱。另一只手则抓起壶柄,凌空画弧,滚烫的沸水自壶嘴中涌出,遥遥隔着近三尺的高度,准确无误地灌入炉边的温热茶盏。

    茶中碎叶刚刚经过一碗滚水冲泡,此时正是茶香已绽而茶味未盛之时。右手提点水壶注入沸水的同时,赵无安左手似隔纱点化,将茶筅侧浸入滚烫沸水之中,飞快撩拨。

    竹丝击打沸腾茶汤,生出滋滋之声,碎叶尽数沉底,在赵无安的茶筅之下,亦可看见数道茶沫不分先后地自盏底浮起,在水面形成小小的涡旋。清香之气,一时溢满小院。

    然而赵无安手腕虽然抖得激烈,茶筅顶端的竹丝却丝毫未触盏壁,任凭沸水如何激烈,也不曾有一滴水珠飞溅到越过碗沿的地步。

    沸水不过几息之间便注完,赵无安右手放下水壶,左手却仍以极快的频率搅动着茶水。鲜白的茶沫接二连三地从盏底浮现至水面,逐渐聚合凝留,茶汤的颜色则变得越发清亮。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

    赵无安倏忽一振手腕,左袖整个向上一扬,茶筅也近乎垂直地离开盏中。竹丝之上所挂的最后几滴茶水,在这一振之间,尽数抖落,融入鲜白茶沫之中,刹那冲散盏中馥郁的馨香。

    繁华过后见真章。

    收式时的振袖,近乎完美无缺。原先因那过于繁复的搅茶手法而变得有些浓郁的茶香,在这一振之间收住,重新回到了似有似无的淡泊之态,另生出一股欲说还休之美。

    这场点茶唯一的观摩者恰到好处地送上喝彩:“好!不愧是老大,简直天纵英才!这一手绝妙的点茶术,就算是陆羽再世,也只会感叹不及啊!”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

    拍完了马屁的胡不喜笑嘻嘻道:“那老大你就先忙着呗,洛神剑匣不放心带出去的话,让我保管着就行。你放心,这天下还没有几位敢从俺老 胡身边抢走东西。”

    赵无安放下茶筅,注视着盏中缓缓消散的茶沫,忽然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心大得已经快忘了这茬的胡不喜赶忙拍拍脑袋:“啊呀你看我这记性,老大泡一壶茶的事情就能忘个精光。那姑娘,就是那个在大雄宝殿前头和寺里住持说什么花啊叶啊的,是个高人!我看她也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但是偏偏就能用一只手,把老 胡我给掀翻过来,我当时都吓了一跳!”

    赵无安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可没添油加醋!那姑娘真的就用了一只手,我到现在都没想清楚!”胡不喜信誓旦旦,“也是亏她把我给抓进禅房里头,我才能那么快甩掉那些捉影郎,只是后来找老大你花了不少时间。”

    “她没说这功夫是哪里来的?”

    “说了。她只说,这是跟佛祖学的拈花功夫。”胡不喜挠挠头,叹口气,“这天下,隐世高人还真是多得数不胜数,光一个佛门,就能整出这么多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幺蛾子。”

    赵无安愣了愣。

    拈花?

    “问了名字么?”

    “我特地问了,她说她叫诸南盏,平时就住在大相国寺旁边。”胡不喜嘿嘿一笑,笑容里莫名地带着几分猥琐气息,“我觉得,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不妨去找她切磋切磋,也好在武学之路上,再深入几分。”

    赵无安到了这一步,才总算听懂胡不喜的弦外之音,这家伙八成是看上了人家姑娘,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

    “瞧老大您这话说的,俺老 胡又有什么时候不是这幅脾性了?”胡不喜恬不知耻地嬉笑起来,水纹般的肚皮忽然一颤,宛如盏中逐渐消散的茶沫。

    赵无安捧起茶,浅啜了一口,眉宇深沉。

    “佛门精深,绝非虚言。我在久达寺一住十年,才算勉强看明白那些个佛书经文,而登堂入室之后,再向前却是步履维艰,以我的天资,只怕是今生无缘窥见那些佛书之中的深意,更休论暗藏玄妙。”赵无安淡淡道,“而你所言的那女子,既然能以方寸之力,扳倒你这江湖之上鲜有敌手的一品高手,应当是在佛法之上有独到领悟的天资超绝之辈,若是她真的窥得了佛法之中哪怕九牛一毛的玄机,不论现在是何身份,前途也绝对不可限量。”

    胡不喜咂咂嘴,哑然道:“老大,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人。往常就算是那些个一品高手,在你口中似乎不过尔尔,怎么今儿就敢放宽了海口夸这小姑娘了?”

    赵无安不以为意:“不是连你也觉得她高不可测么?”

    胡不喜尴尬地挠挠头:“话虽如此……俺只当她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能让你措手不及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一把刀的话,现在你已经不可能站在这陪我说话了。”

    捧着饮了一半的茶,赵无安站起身子,踱步进屋,遥遥丢下最后一句话。

    “你若是有心,最好多多留意这个诸南盏。”

    站在院子里头的胡不喜愣了愣,失笑道:“这不是一定的事儿吗?就算老大你不说,俺也不可能把那姑娘抛到脑袋后头去啊。”

    说罢,他便抬起腿,想跟着赵无安进屋。

    屋中却倏忽涌出一团雄厚气劲。

    胡不喜一怔,脚步不进反退,速速撤出去三四丈,愣愣望着木屋。

    午后盛阳撒入院落,赵无安独立屋中,手中犹自捧着茶盏,身后洛神红匣之外,六剑顺次出鞘,清鸣不绝,剑气如虹。

    他周身七尺,尽布细密气机,如一道无形的笼,将一袭白衣拘在其间。

    胡不喜笑道:“护体真气已成形十之**,老大这一品境看来是触手可及了。”

    赵无安的回应依旧波澜不惊:“虽只一线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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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