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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茶馆

    功力增长虽然是件好事,不过赵无安可说不上会因此而欣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在二十一岁那年晋入四品之时,对自己的武学天资有了把握的赵无安就谋算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寻常江湖人习武,起步通常是慢之又慢,一方面扎稳根基不假,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各人天资在此时尚未见得完全显露,故而修行速度相差无比。

    但到了四五品左右,众人的功力增长速度便有了明显的先后。有如胡不喜、聂星庐这般,起步虽慢,但跨过六品关头便如涅槃重生,从此一骑绝尘,直冲一品的;也有苏青荷这般稳扎稳打,不温不火,却慢慢在临近三十岁时爬到三品境界的。总的说来,各人天资有高低,但即便是苏青荷这样的,也不能说就是天赋不够,毕竟江湖上停留在六七品的武人还比比皆是,能至上三品境界,已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比之胡不喜聂星庐,赵无安当然不能算什么天资超绝的妖孽奇才,但事实上,能仅靠一部洛神剑法,就将自身内力修为提升至江湖公认的三品境界,赵无安也是能当得起天才二字的。

    早在久达寺,赵无安就心知肚明,自己在三十岁之前,必然登临至二品境顶部,距那一品妙境,只有一线之隔。

    不过,正是这看似简单的一线,有些人跨了一辈子,也没能跨过去。

    如今赵无安暂且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护体真气八字才刚刚有了一撇,如何妥善处理六剑与护体真气之间的气机调度,还有得考虑。

    按内力而言,他的实力不过二品中段,胡不喜那句只差一线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奉承,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那位在汴梁开着茶馆的老先生。若是没有他,赵无安这一路行来、为伽蓝安煦烈正名的念头,其实也就无从谈起。

    就着胡不喜从巷口带回来的两碗阳春面随便应付了午饭,又在苏青荷临时租下的屋子里头休息了片晌,趁着胡不喜午睡的闲暇,赵无安又将刚刚那惊鸿一现的护体真气默默演练了一遍。

    进屋之时驭六剑出匣,纯属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却没想到能自成一道护体真气,也不知算不算是多年不运这点茶之术,为自己攒下的一两寸薄缘。

    一二品之间的最大差距,其实就在这一层三尺之厚的护体真气上。

    单论聚气凝于体外,其实一二品均可做到,但一品高手殊胜的地方就在于这真气并非自身分心神所御,而是自然而然地环绕于周身,正如形影一般彼此不离。

    赵无安身上这套由飞剑构成的护体真气,虽然仍需消耗自身气力,但初召出的那一瞬,的的确确是自发生成的。只消再将几柄飞剑稍加调度均衡,形成与一品高手媲美的护体真气,应当指日可待。

    下一步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提升这早已冲到瓶颈的气海了。人身如玉瓶,所能积攒的内力上限因人而异,但在这个以内力论品阶的江湖,没有浩瀚如潮的气海,实在是不可能与一品有缘。

    跨入二品时,是沾了久达寺那张寒玉床的光,若是接下来没有如那时一般的奇逢,赵无安卡在如今的位置十年也不足为怪。

    所幸这午后的推演还算顺利,洛神六剑出匣的瞬间又在他身侧七尺形成了一道圆润的护体气机。相对于一般的三尺真气,赵无安身上环绕的范围明显太大了些,因而气机也显得松松散散。不过要将这些松散的气机整合收缩至身侧三尺,可就不是一日之功了。

    赵无安睁开眼睛,驭剑近身,而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虞美人,拖动整柄剑,放到了自己的左臂之上。锋利剑刃紧贴皮肉,却因一层淡淡的气机笼罩,而未曾伤及分毫。

    毕竟是在汴梁,上午在大相国寺的遭遇已然敲响了警钟,纵然洛剑七已经被整座江湖遗忘,但在这汴梁城里,认得洛神剑匣的人仍有不少。携带洛神剑匣出门,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还是太冒险了些。

    虞美人置于小臂之后便不再动弹,赵无安复又探手出去,夹回一柄鹊踏枝,这一次按在了右臂上。

    既然聂君怀能藏望岳于袖,那他亦能如法炮制,将这六柄飞剑,藏于自己身上。只要自身气机不散,就能维持住六剑贴身,暂时舍弃洛神剑匣。

    菩萨蛮贴于心口,修长的苏幕遮则安在了左腿之上,再将白头翁一并放在左臂,颈后藏住剑意最盛的采桑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赵无安仔细打理了一遍胡不喜自集市上新买来的白袍,将洛神剑匣安置于小屋的最里头,而后走出了院门。

    在院中打着瞌睡的胡不喜霎时惊醒:“老大,你要走了?”

    “嗯,看好我的剑匣。”赵无安的回应淡漠如水。

    出院门是小巷,再出巷口,面前的则是汴梁十六横街的第十四条,算是相当偏僻的地带,与他此行的目的地截然相反。

    汴梁共有十六条横路与十八条纵路,横者称街纵者称道,上午去的大相国寺与这小院同在城东,占了约莫三四条街的宽度,也是城中较高的一景。而赵无安接下来要去的,则是相较城东要繁华得多的西城。

    汴梁著名的两处烟花之地,醉月阁与引香坊尽皆分布在城西,相互仅有一街之隔。

    城内不便运出轻功,赵无安缠浅淡气机于足底,顺着十四街快步向前。

    因为韩家大张旗鼓要重开雄刀百会,如今的汴梁城显然比寻常要多出不少江湖人士,因而街上巡视的金吾卫人数也增多了起来。赵无安谨慎地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不时望一眼街边的路牌,确定自己没走错。

    对于那家茶馆,毕竟没有亲临过,他其实也只有寡淡的印象。行走在繁华的汴梁城,还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便迷失其间,不知所向。

    一座城,无论大小,总归是由人聚居而成的。其内必是浮生百态,不一而足。汴梁这地方尤其如此。

    烟花巷陌,鸡犬交闻,大宋朝的纸醉金迷与繁税重赋,前所未有地重合在这片河内之地。将军府前禁军林立,天机台顶士子斗墨,引香坊中舞女振袖,十六街头乞者如堵,无不在诉说着这座繁华天都的雄伟与落寞。

    歌舞不休,小儿啼哭不止,沿途乞者亦不尽。

    赵无安不禁暗自苦笑:“这便是一国之都么?”

    国力倾颓的造叶,国都路旁虽也有乞者,却不曾如汴梁这般,潇潇歌舞与行乞之声交相奏起,实在滑稽。

    路过某家招牌挂着粉红丝绸的青楼时,阁楼之上有人悠悠撒下一把春末采摘的桃花瓣,落在路上行人肩头。

    赵无安伸手拂去肩头花瓣,随即头顶便响起了妖媚的女子声响:“这位客官,行迹匆匆是要去哪儿呀?不如来小女楼中坐坐?”

    赵无安未有理会。

    说来也巧,走过了那家青楼没几步,便到了赵无安此行的目的地。

    虽然此前从未来过这家茶馆,但是看见街边那面陈旧得发黄发黑的旗子,赵无安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与寻常茶楼不同,这家茶馆只有一层,面积不大,生意也不似十分红火的样子,竖在门口的更不是寻常招子,而仅仅是一面意味不明的旗帜,高高挂在二丈三的旗杆顶头,上绣有纹路繁复的跃姿麒麟。

    从未见过那面旗的赵无安,却对旗上那只麒麟熟悉得很。

    当年伽蓝安煦烈奉帝命赴汴梁,临行的前夜,曾将这只麒麟纹章示予赵无安。

    “此去汴梁,途中定多磨难,如遇不测,而你恰巧生还,勿忘至汴梁之时,去找到此人。他在汴梁经营一家茶馆,无论过多少年,只要你报上伽蓝安煦烈的名号,就能换他肝脑涂地。”

    遭遇契丹铁骑之后,造叶的仪仗队几乎全军覆没,赵无安也是战至力竭方被洛千霞救走,可谓死里逃生。那之后伽蓝的不义之名便传遍两朝,而赵无安也是一样遭到多方追杀,不得已躲入久达寺,一晃就到了如今。

    虽然已过去十多年,这面旗帜亦发黄发旧,但很明显,那个人还在这里,开着这间茶馆。

    赵无安不想知道伽蓝安煦烈是如何联系到汴梁城内的汉人的,也不想知道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深谋远虑,多少狼子野心。

    他相信伽蓝安煦烈不是狂傲好战之辈,也相信他在生命的最后,所赋予赵无安的,是一个满怀光明的希冀。

    毕竟,契丹的马刀劈下之时,是身为主上的伽蓝安煦烈,亲自将他的仆从从刀锋之下救了出来。

    而后,伽蓝被一刀划破脊背,鲜血飞溅。

    那时赵无安什么也来不及做,只是愣愣地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主上,一反平日姿态,舍生忘死地替他挡下了那一刀。

    造叶花费上万财力培养赵无安为伽蓝安煦烈的假身,本意是让赵无安在万不得已之时为二皇子去死,不料结局却恰恰反了过来。

    那个时候,弥留的造叶二皇子,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不必介怀。”

    “从今往后,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

    “你自由了。”

    当年那场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赵无安一直怀疑其中藏有某种阴谋。

    而数十年不变,在这里经营着茶馆的那人,必然知道些什么。

第五章 断线

    扶着因陈旧而略有些发潮的木门,赵无安跨过门槛走入店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还没站稳,便有挽起袖子的店小二点头哈腰迎上前来:“客官请进!别看小店门店小,整座汴梁的茶,除了进贡给圣上享用的,还没几家卖得有我们好的!顾渚紫笋、雅安露芽,休说是淮南茶,就是徽茶和海茶也是应有尽有,这位客官,不来上一壶?”

    遍览整座茶馆,地方的确不大,除去柜台仅摆得下十二三张桌子,隔帘后头大抵是私密内院,外人免进。如今十余张桌子大概只坐了一半,还有不少人都是单独前来品饮,连带着四处奔走的店小二与柜台后头算账的掌柜,统共不过二十来人。

    赵无安知道这种茶馆外头看来陈旧,内里却其实大有玄机,与南疆途经的几间小茶馆可大大不同。光看这茶叶名目便可略知一二,南疆偏远之地,所能提供的不过二三种廉价茶叶,这里却是应有尽有。再看入座饮茶的诸人,其举手投足、衣着品味,毫无落俗之感,显然在这汴梁城中,也算得上大户子弟。

    这间茶馆能够在汴梁最繁华之处开上十余年,定然有长盛不衰的道理,其中最真切的一点便是档次。乍看只是座平淡无奇的茶馆,但其中经营往来货财之巨,极有可能超乎许多人的想象。

    赵无安自然知道这种店里每一味茶都贵得惊人,不敢贸然挥霍,只能从中挑了最便宜的一味小龙井,要了三钱。饶是如此,也花出去他接近一两银子,实在肉疼。

    见赵无安出手抠门,那店小二眼中很快浮现起讥讽之色,但口气仍是殷勤:“好嘞,请客官稍坐,好茶一会便来!”

    毕竟进来这种茶馆的,一下午花出去百两银子,都是很常见的事。

    带着一抹愧色落座,赵无安还没来得及细察这茶馆环境,就听到隔壁桌传来一声疑惑:“哦?这不是赵居士吗?”

    赵无安侧过头,瞥见隔壁桌子旁,一身出尘白衣的蒋濂,正好整以暇地坐着。

    他的惊疑神情不似作假,面前三壶冒着袅袅雾气的砂壶也昭示着他来此许久。身为蒋濂贴身女侍的祝沂正手拎着其中一壶,半俯身子,一丝不苟地替他斟茶。

    自从客栈之中不告而别,赵无安与蒋濂虽同在汴梁,但却还未相见过。如今在这茶馆偶遇,实在是巧得出奇。

    “这么巧,你也来此地品茶?”蒋濂笑意悠悠,“我还以为知道这地方的人很少呢,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来,也不敢相约汴梁老友。却想不到,赵居士也有这般雅兴啊。”

    赵无安尚未想好做出什么回应,先前那店小二就拎着一只铁砂壶过来了。桌上原有一套茶具,将那铁砂壶放下后,小二竟是什么也未说,转身即走,忙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茶壶由好到劣分作四等,上等为釉,又以青釉最佳,次之为黑釉,再次为瓷,泥瓦壶则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而摆在赵无安面前的铁砂壶,又别有一番深意。硬要分类,铁砂壶应当归于瓷器,虽质地进于釉,但成色和品质都大大不同,严格说来,难登大雅之堂。

    面前摆着三壶俱是上好青釉的蒋濂见了赵无安桌上这幅模样,心中瞬息之间便有了判断,忍住笑意道:“赵居士好雅兴。”

    赵无安极力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懒懒眯起眼睛,不情不愿应道:“嗯。”

    在此地遇到蒋濂,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态。按原计划径直去找这家店的掌柜,显然困难重重。

    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甩脱蒋濂之时,对方反而毫不在意地凑了上来,一脸神秘道:“赵居士可想听听这家店的来历?”

    他招呼也不打便坐到赵无安身边的板凳上,一旁祝沂默不作声地将三壶茶并整套茶具也一起移到了赵无安的桌上,而后挽手静立一旁。

    赵无安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个字,却莫名其妙演变成了二人拼桌的场景。

    他虽然头痛,蒋濂却是意气风发,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便侃侃而谈起来:“这家店,先帝在时就已是汴梁城内首屈一指的茶馆,新《茶规》颁布之前,更是几乎一手承断了淮南以南的所有茶叶生意,整日门庭若市,这条街上不曾有一刻没有排满过人。休说朝中权臣,便是德隆望尊如先帝,也得向这家店寻茶。”

    顿了一顿,蒋濂脸上浮现出一抹做作的痛心之色:“可惜啊,好景不长。意识到茶路被垄断的先帝即刻采取了措施,《茶规》一出,几乎断了这家店十之七八的财路。虽不至于闭店歇业,但昔日那门庭若市的景象却是被冲淡了不少,到先帝继位时,此处近已了无来客。”

    “不过嘛,”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此时坐在厅中的十余位客人,“如我这样的识货者,其实还是不少的。要知道正宗的双井白芽,可只有在这家店才能品到。”

    说罢,他指了指面前的一只青釉壶:“赵居士,来上一盏?”

    祝沂当即从茶枰之上又取下一只崭新的黑釉茶盏。

    赵无安赶紧摆手道:“不必不必。”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打听消息的好机会。眼见蒋濂脸上展露出失望之色,赵无安赶紧追问道:“那这家店的掌柜是何方高人?何以能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之下,将一家寻常无奇的茶馆打理了这么久?”

    “这个嘛……”蒋濂刻意拉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反问道:“赵居士可还记得,在庐州的时候,在下曾提到,在下在汴梁尚有几位靠得住朋友?”

    “确实。”赵无安承认。如蒋濂这般来历不明的世家公子,谁还能在国都没个靠山?

    蒋濂笑道:“说来惭愧,其实在下这所谓的靠山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后院之中便传来一声瓷盏打碎的脆响。

    茶馆里头本来客人就不多,大多数人更是都在沉默品茶,包括蒋濂在内,仅有寥寥几人在窃窃私语。这一声紧邻着门帘的碎瓷声,一下子震得馆内所有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名小二模样的人慌慌张张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赵无安心下一紧,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猛然涌上心头。

    那小二一下子冲到柜台前头,急道:“账房,账房,掌柜的出事了!”

    柜台后头,正专心致志记着账目的账房闻言一愣,一对斗鸡眼眯成两条缝:“你说什么?”

    惊慌失措的小二还没来得及好好解释,门帘便忽然扬起了一阵风。

    手里尚握着黑釉茶盏的祝沂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座位,一时怔愣。

    眼见赵无安风一般消失在面前,蒋濂也愣了半晌,才苦笑道:“赵居士,果然不是凡人啊。”

    祝沂轻咬了咬嘴唇,“主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蒋濂眯起眼睛,“但,这也是避不过的。我不信命理之说,甚而坚信人定胜天,可这几件事情,你我无论如何都插不进手。”

    颇为难得地,祝沂着急道:“那……难道就让……”

    蒋濂抬起了手,祝沂浑身一震,欲出口的话瞬息而止。

    蒋濂捧起一只黑釉茶盏,离席起身,摇摇摆摆走到了茶馆门口,往门上懒懒一倚。

    刚巧此时有位客人结了单子,往门口走来。

    蒋濂不由分说,抬起一只腿,便踹在门栏之上,挡住那人的去路。

    这位客人腰悬紫玉,显然也是身价不菲之人,见蒋濂如此作态,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位先生……”

    “我不管你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家母重病、爱妻临盆,哪怕是圣上召见,”蒋濂望了他一眼,眸中带着刻骨的凶意,一字一顿道,“事情水落石出前,不准从这里离开。”

    ————————

    冲进后院的时候,赵无安其实已经知道,大局已定。

    但心底里,他总不愿意放弃这近在咫尺的希望,故而在听见那小二宛如报丧一般的呼喊时,他冲得比所有人都要更快。

    已然置身汴梁城中,则博弈无处不在,赵无安未曾有一刻放松,也早就知道,事情永远不可能如自己希冀那般发展。

    他只能不断地与所有人针锋相对,争抢那微乎其微的胜机。

    相对于拥挤的茶馆内,后院则显得空旷许多。右手是一间茅房,朝南的墙壁下摆了一张竹席,上头铺满了正在晒干的茶叶。与竹席相隔不远,便是水气冲天的水房。再向北,依次坐落着几间小屋子,中间仅一墙之隔。

    水房无门,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里头架着八口大锅,全都冒着滚滚热气。司职量茶与冲泡的两名茶房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仍埋头工作着,身影几乎淹没在了水气之中。

    在他们隔壁,是一间朴实无华、随处可见的屋子。此时,那间小屋的门朝外开着,午后艳阳斜照而入,赵无安能清晰地看清屋中情景。

    屋子的内部陈设,还算得上豪华,当然,若放到汴梁来看则只算得上普普通通。一床一桌一椅,后有书阁,壁悬字画。

    长桌紧靠着窗,在日光映照下,青釉茶盏中热茶水雾升腾。

    金丝楠木椅上,年迈的男子闭目斜躺着,胸膛毫无起伏,七窍之中,流出淡淡的血迹。

    赵无安走进房门,伸出二指,试探此人鼻息。身体还算温热,但已然气绝。

    他暗叹一声,“果然还是来晚了吗……”

    离探寻多年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有人比他早到一步,毫不留情地掐断了真相揭晓的苗头。

    不早不晚,刚好死在这个关头的茶馆掌柜,毫无疑问,便是赵无安要找的人。

    但从死人口中是没法问出任何东西的。伽蓝安煦烈给出的线索已断,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找出凶手了。

第六章 杀人与障眼法

    城西的茶馆出了人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毕竟是雄刀百会将至的特殊时期,城中大小警备俱是严阵以待,一听到这个消息,金吾卫迅速出击,人数比平时足足多了一倍,成群结队走在街上,霎是威风。

    本来只有掌柜和跑堂去报了公门,长街上并无多少人知道这事。尽金吾卫这么一摆弄,愣是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不知多少双眼睛望向了这间在烟花巷陌之地沉默伫立了数十年之久的茶馆。

    然而,当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冲到茶馆门口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预想当中慌张的人群。茶馆内的真实景象,着实让他们瞠目结舌了好一会。

    一副妥妥世家弟子打扮的蒋濂,伸着一只脚挡在门口,完全是市井泼皮的作风。而穿着朴素更无甚亮点的赵无安,却反而在柜台后头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着什么。

    蒋濂再横,到底也不是皇城里头那位天子,看见几十个金吾卫忽然赶到现场,当然也就不敢继续拦着。还没等领头的厢长出声训斥,便自觉地放下脚,退到了一边。

    那厢长见状,信心大增,挺了挺胸膛,一边闯进茶馆,一边高喊道:“金吾卫到!闲人回避,肃清勿扰!”

    赵无安懒懒地放下笔,不为所动道:“来得可真慢啊。”

    厢长双目圆瞪:“敢对环卫不敬!”

    赵无安似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将柜台上头那原本用于记账的账本向领头的遥遥砸了过去,正中那厢长的胸膛。

    厢长下意识将账本捞回了怀里,正惊疑赵无安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时,那厢柜台后头,赵无安已然开始自顾自说了起来。

    “死者是这间茶馆的掌柜,死在后院他自己的卧房之中,在一张金丝楠木椅上中毒而亡。我去探时是在一炷香之前,那是尸体七窍中血迹已然转淡红,身体尤温热,小臂未青,死亡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他死在了午时末刻到未时三刻之间。”

    厢长听得一愣,捧起账本,难以置信道:“这……”

    “这间茶馆的小院,墙后一街之隔便是将军府,十队禁军护卫昼夜不休巡视,常人若要避开他人耳目,从那里进入,根本毫无可能。并且,南墙之下铺着一地湿茶叶,没有丝毫被人踩踏过的迹象,也可证明无人入侵。若有人要趁金吾卫不备,自墙头翻下,则必然会踩上这些茶叶,留下脚印。”

    赵无安转出柜台,将屋后的隔帘掀开来,指了指墙根下铺满树叶的竹席。

    厢长愣愣道:“这是……”

    “而掌柜的死因,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他桌上那杯顾渚紫笋,我在其中发现了毒物。”赵无安转而指向了茶馆内部,墙角一株已然发黑的苦竹,“半盏茶水刚浇下去不久,那苦竹便已从根处黑化烂死。至于究竟是何种毒,还有待考量。”

    厢长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发觉到自己完全没有插嘴的空间,可还是不甘心地想要打断赵无安说上几句:“你是……”

    “所以,结合以上三点,符合作案时间、拥有作案空间,以及可能掌握着作案技巧的,总共有这六人。”赵无安却一反常态地强行把话延续了下去,“我全都记录在你手中的账本上了。凶手,只会从这六人里诞生,这就是在你来之前,我所能得出的一切结论。”

    说完这些,赵无安才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自觉闭上了嘴巴。

    他不闭口倒不要紧,但一闭口,便使得整座茶馆刹那间鸦雀无声。之前散落在各张桌旁的茶客,因为蒋濂拦住了大门,不得离去,就都被赵无安聚集到了一处,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多亏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安静,厢长才找到了说话的空档,忙不迭问道:“虽然说的是很有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谁啊?”

    “我是位居士,来自淮西久达寺,名为赵无安,阿弥陀佛。”

    都到了这个份上,赵无安居然还能面色不变地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

    蒋濂看得很是佩服。

    这无赖般的回答让那厢长也很下不来台。不过一码归一码,赵无安的调查的确很有道理,倒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帮他梳理了一遍现场。

    厢长一边吩咐手下四散去调查保护现场,搜集线索,一边拉过一张板凳坐下,打开了手中账目,打算姑且先看看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再来应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赵无安。

    账目上以朱笔写出了“甲乙丙丁戊己”六字,加上红圈,相互间隔三寸,每字之下,又以墨笔写下长短不等的描述。

    甲,陆中州,四十二岁,城东富商,来此处品茶,所点茶品为二两顾渚紫笋,七钱双井白芽。午时四刻至茶馆,并在午时七刻、未时三刻去过两趟茅房。

    乙,白馨艺,二十九岁,城西白家大小姐,携三位仆从至此地品茶,所点茶品为六钱顾渚紫笋,四钱金片,四钱普洱。未时一刻至茶馆,未时四刻去过一趟茅房。

    丙,张初,四十七岁,茶馆的老师傅,擅长制作茶饼,案发前后一直在水房之中称取客人所需的茶叶交予跑堂,与吕双全共处一室。午时七刻前后,掌柜前来说要一盏顾渚紫笋,于是便亲自泡了一盏放在水房桌边,然茶盏随后不知所踪。

    丁,吕双全,十九岁,刚上任没多久的茶房,案发前后一直为张初打下手,也同样听到了掌柜要顾渚紫笋的要求,在张初泡好茶后,想待其稍温再送至隔壁,然随后不知所踪。

    戊,程禄,十九岁,茶馆的跑堂,于午时三刻水房开锅以来,直至案发当时,曾数次出入后院。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己,梁实,二十三岁,城西武馆拳师,午时七刻至茶馆,所点茶品为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未时二刻曾去过一趟茅房,未时五刻又去过一次。

    “乖乖,这记录大有文章啊。”厢长看得吃惊不小,头顶冒出阵阵热汗。账目上的记述虽然都极为简短,但所记内容却尽是重中之重,直直点向案情的核心,从案发时间及在场证明来看,这六人确然都有杀害掌柜的可能。

    厢长隐约意识到遇着了高人,忙将账本交予手下,吩咐好好保管,自己转头去寻那高深莫测的居士,却发现赵无安已然不在原地。再在茶馆中环视一周,也再没能找到那人的踪影。

    他大吃一惊,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世外高人前来,指明了前路便悄然归返……”

    然而留给厢长感叹的时间并不多。赵无安不知道一晃眼去了哪,但桌边围聚着的茶客们却大多坐立不安,神色紧张。

    毕竟是被卷入了命案之中,无论是否与己有关,紧张总是在所难免的。

    “厢长,这些人怎么办?”最终还是属下先问了出来。

    厢长蹙眉沉思了一会。赵无安给的记录虽然明确,但终归欠缺详尽,则破案之时若遇阻碍便会难以推进,但若要此时对这些人再录一次口供,则质量难免下降,不若改日回访效果更好。

    念及此处,他肃然道:“卷宗上六人留下,其他人验明身份之后,回住处暂候,金吾卫随时上门寻访。”

    “是。”属下得令之后,便打算招呼桌边围坐的诸人离去。

    “且慢。”这时忽然响起了个声音。

    厢长皱起眉头,这次又是什么人敢和他冲撞?

    扭过头去,却见蒋濂仍以一只腿横挡着门拦,不以为意道:“那居士所言,也不尽然都对,厢长大人何以如此相信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这……”那厢长被戳中痛处,当然不甘心吃瘪,怒目而视:“本官正要派手下去一一核实,既然他所言属实,又有何不信?”

    “赵无安只是将案发前后,曾经出现在后院中,有机会作案的人罗列了出来,但却不排除使用障眼法的可能。确切来说,从有人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掌柜,到发现尸体的这段时间,茶馆中的所有人,都有嫌疑。”蒋濂掷地有声。

    “这……”厢长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怔了半天,才红着脖子道:“那你倒是说说能用什么障眼法啊!”

    “可行的法子很多,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伪造死亡时间。”蒋濂面色不变道,“程禄发现尸体的时候,是未时四刻,但此前足足一个时辰,并无人见过掌柜,也就是说,他可能在午时七刻之前,就已经死了,而且是死于其他手段。那盏下了毒的顾渚紫笋,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障眼法。”

    厢长闻言一愣,赶紧回头在赵无安送来的账目本上翻找了一阵,而后仰起头厉声道:“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张初和吕双全都能证明,掌柜在午时七刻时来找他们,指明要泡一盏顾渚紫笋!”

    “水房中雾气缭绕,他们甚至连彼此都看不清,更不可能看见来人的模样。”蒋濂道,“所以,完全有可能是凶手在杀人行凶之后,再冒充掌柜的声线去要这盏茶。”

    这般匪夷所思的想法令厢长瞪大了眼睛,周围不少人显然也颇为意外。

    厢长气急恼怒道:“这般天方夜谭,简直是在寻衅滋事,扰乱金吾卫办案!再说,你分明也是这里的茶客之一,也有杀害掌柜的可能,何能如此置身事外!”

    “我?杀害掌柜?”

    一直守着门的蒋濂像是听到什么疯话一般,眼底浮现起一抹苦涩之意。

    “蒋某虽游戏人生,倒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谋杀生父的地步。”

第七章 一对主仆

    因为蒋濂一句惊人之语,茶馆里头霎时众尽哗然,那统领着这条街上所有金吾卫的厢长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对而言,后院此时就安静了许多。几名金吾卫分散在各处,小心翼翼地探看着现场,并且都不约而同地与那间出了人命的屋子保持了距离。

    这些人能着金吾卫之衣,巡护京城,当然不会是胆怯怕死之辈,何况面对的只是一具死尸。之所以不敢上前,只是因为之前令厢长瞠目结舌的赵无安,此时尚在那间屋子之中而已。

    虽然这个居士来历不明,但三言两语就能让厢长刮目相看,显然不是了得的人物。身死的茶馆掌柜也并非位高权重之人,破案不急在一时,就算被赵无安扰乱了些许关键线索,也追责不到他们头上来。

    厢长一抬头就不见了赵无安踪迹,自以为遇上世外高人,然而说来可笑,赵无安其实只是趁着厢长读记录的时候,走回后院看了一遭而已。

    毕竟案发突然,虽然有蒋濂帮忙守住门,及时问询了一遍所有人的口供,但还未来得及仔细侦查现场。尤其此事发生在国都的闹市之中,金吾卫抵达之前,赵无安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记录口供一事而已。其他实在是无暇顾及。

    笔录之时,他也曾一度担心,在他离开的时候,后院会发生某些变故。

    不过所幸,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掌柜的尸体仍然搁在那张金丝楠木椅上,被赵无安用作实验的那盏有毒的顾渚紫笋,也仅仅只倒了半杯,剩余的放在原位,似乎无人动过。

    隔壁的水房中,八口大锅的火已经全数熄灭,萦绕在屋子里的水雾散去不少,赵无安走到炉灶边,低头看了看。

    因为长期烹茶,而甚少有油烟侵扰,这里的大炉灶与寻常人家很不一样,灶面干净整洁,全无一星半点油污。赵无安对着灶面轻轻哈了哈气,而后抬起衣袖,将呼出的水雾拭去。

    之前发现尸体时,水房中尚有两名茶房在烹茶,由于二人都深深淹没在水雾之中,对隔壁发生的惨案毫无意识。

    按照一般的推测,凶手应当是趁着去茅房或者其他借口进入后院的时候,偷走了放在水房之中的顾渚紫笋,从中下毒并将之送到掌柜的身旁——就算是从蒋濂的说法也能看出来,掌柜是个有才之人,定然不会待人冷若冰霜,那么饮下陌生人递来的茶水也就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若按照这个逻辑去想,事情的漏洞倒是多得很。首先,客人不会知道掌柜在这个时间点刚好想要喝茶,也不会在水房弥漫的雾气之中,一眼便看见摆在炉灶上的顾渚紫笋;第三,就算水房却是雾气弥漫,要在张初和吕双全都不在意的情况下偷走茶水,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再说,如果这个掌柜真是赵无安此行要找的人,那么他至少应当心思玲珑些,总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喝下陌生人递来的茶,而后一命呜呼。

    带着这样的疑惑,赵无安再一次走进了掌柜的房间。

    这的确就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卧房,门边便是透明窗格,窗下有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半盏顾渚紫笋,而掌柜坐在金丝楠木椅上,虽然和桌子隔了些许距离,但伸手够一够,还是能够摸到茶盏的。

    椅子后头,便是一张普通的床。赵无安心下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伸手在床上摸了一圈,并未有什么发现。

    赵无安在房中站了半晌,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他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些金吾卫已做好了其他所有地方的搜查,只剩下案发的第一现场,却碍于他的存在而不敢贸然进入。

    估摸是由于此前赵无安在茶馆里头厉声打断厢长的行为,此时院中的金吾卫里也未有人敢直接上来搭话,大多只是带着好奇的眼神,远远观望着赵无安。

    这点注视对赵无安而言还远远不到不舒服的程度,以他的厚脸皮程度,与这些人交换一下情报,实在是手到擒来。

    他伸展了下因为捆绑着太多飞剑而酸麻的躯体,走出死者的屋子,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一位个头矮小的金吾卫的肩膀。

    被翻牌的金吾卫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出声。

    “这家店的掌柜,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赵无安随口问。

    那金吾卫浑身一紧,绷住身子,高声答道:“是!略有耳闻!听……听说是叫蒋隆一!”

    赵无安怔了怔。这个无心之问倒像是带来了点新奇的东西。

    “你们在别的地方有发现什么吗?”赵无安问。

    在水房和掌柜的卧房对面,小院东头也有两间房子,此时都房门大开,显然已被彻底搜查过。赵无安抬起头,发现就连屋顶上,也有两名金吾卫,踩着瓦片,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是……吾等已彻查了一番院子内外,未有发现可疑人士。存放杂物与会客的两间房内也没有有人入内的迹象。倒是茅房,显然有不少人去过。”小个子金吾卫战战兢兢地答。

    赵无安瞥了一眼与水房呈对角坐落在东北角的茅房,懒懒道:“这岂不是废话。”

    “是……!我等又已彻查了一番屋顶,靠外墙的瓦片俱排列整齐,并无裂坏痕迹,应该无人自屋顶之上进入院中。”

    在赵无安的注视之下,小个子抖得越发厉害起来,显然是紧张至极。但饶是如此,他握刀的手,却令人惊讶地纹丝不动,仿佛钉子一般焊在身体里。

    赵无安略微有些诧异,多此一举道:“好好干,你在武道之上,前途匪浅。”

    说完,又觉得这话实在有些冗余。各人命途不一,福源亦有厚薄,要以江湖眼光来看着市井中人,尤其是身为汴梁脊柱的金吾卫,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丢下小个子疑惑的目光,赵无安走回茶馆之中,发现那厢长还拿着他刚刚丢下的账目钻研,其他一群人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浑然像场闹剧。

    赵无安摇了摇头,走到茶馆的大门边上,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蒋濂却仍不为所动地拦在门口,满脸桀骜神气。

    这倒是和庐州初见之时颇有几分相似。

    赵无安盯着蒋濂看了半天,才道:“我有个猜测,想与你确认一下。”

    蒋濂的目光自赵无安身上扫了一遭,笑道:“不必确认了。你既已冲我而来,想必是知道了什么本该人尽皆知的事情。”

    赵无安不以为意道:“死者光从外表而言,五十余岁,据说姓蒋。”

    “没错,经营着这间茶铺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蒋濂道,“在庐州时我曾告诉过你我在汴梁有所靠山,说的,多半就是他。”

    赵无安直直盯着蒋濂,一字一顿:“他就死在与你相距不足二十丈的地方,你却不为所动。”

    他的语气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起伏,但瞳中已然写满了惊疑神情。

    饶是赵无安,也无法理解蒋濂此时的所作所为。

    如若蒋隆一真的是蒋濂的生父,他现在完全不该这么冷静才对。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蒋濂垂下头去,故作无意地修理着自己的指甲,眼神无波。

    “早在伽蓝安煦烈被杀的消息传到汴梁那天起,他就不觉得自己能再在这世上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世事皆有报偿轮回,有因必有果。他知道那段因缘的结果来到汴梁的那天起,就是他的死期。赵居士,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赵无安一怔,顿时心头骇然:“你说……什么?”

    “为赵居士看门,是信得过赵居士的本领,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孰料蒋濂竟不轻不重地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这一次,就连赵无安,也是彻底傻了眼。

    蒋濂是这间茶馆主人的儿子,还知道自己的父亲与伽蓝安煦烈相识?

    赵无安一时竟无法判断蒋濂是敌是友。若他与父亲同心,此时则必应该顺应地解答赵无安的疑惑才对。

    可蒋濂自顾自说了下去。兴许是因着外头热闹人群的映衬,他的声音在赵无安听来带着几分慵懒,更像是对这一切的厌倦。

    “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必与伽蓝安煦烈有关。其中究竟是怎样是非曲折,以我蒋濂的才能,注定无法探明。不过若是赵居士,应当能拨云见日吧?”蒋濂冷冷注视着赵无安,“毕竟,赵居士与伽蓝安煦烈,也脱不开干系吧?”

    赵无安心脏狂跳。

    蒋濂悠悠行了个礼:“时辰不早了,今日蒋某且先告辞,破案之后续,还望赵居士见教,蒋某定会在家中静候佳音。沂娘,我们走。”

    说完,他便转过身子,从门口围观的人群之中钻了出去。祝沂也赶紧从茶桌后绕出来,对赵无安微微福了福身子,便欲跟在蒋濂身后离开茶馆。

    赵无安猛然伸手,一把便抓住了祝沂的手腕。

    这位外表看着柔弱的妇人武艺却相当了得,远远不止庐州茶馆初见时的三两手功夫。赵无安的手指才触到她的手腕,便能感觉到其脉搏之下充沛如海的气机。

    赵无安很快加重了力气,几乎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不容祝沂挣脱。

    “初次见面的时候,蒋濂告诉我他住在庐州,替聂君怀办事,顺便又受苏青荷之托找我。”赵无安的声音极为罕见地带上了怒意,他极力压低声线,但却遮不住脸庞上的愠色。

    “全部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和你的主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八章 很有意思

    赵无安早就知道蒋濂主仆有问题,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庐州城中自导自演,坐实段狩天的污名,又引他与苏青荷相见,客栈名录失窃之时,更是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之外。虽然赵无安早就排除了他俩跟罗衣阁沾边的嫌疑,但若不是后来追捕聂君怀耗去太多时间,他原本也是想找这二人仔细问询一番的。

    但他尚未来得及去找这两人,倒就先与之在旧茶馆中相遇了。

    被赵无安死死攥住手腕的祝沂并未反抗,按理说以她的武功,应当有一试赵无安的资本。

    但就跟生父遇害却波澜不惊的蒋濂如出一辙,祝沂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得过了头,简直令赵无安的心头都难免一颤。

    “沁诚客栈中,我曾问过先生,是否体会过,被人算计、无处容身之感。”祝沂淡淡道,“那时候,先生未曾理会我的问题。”

    赵无安一愣,细细回忆一番才想起来,那时的确与祝沂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只不过当时他便颇有些怀疑蒋濂主仆二人,故而对祝沂的问题,并未正面作答。

    他骇然道:“你,你们……”

    祝沂别过头去:“所以这次,也请恕我,不能回答先生的问题。若先生实在疑惑不解,七日之后,去怀星阁顶,敲一声编钟,或许有人会为之解答。”

    赵无安下意识追问道:“此话当真?”

    祝沂沉默片晌,“这是少爷的打算。但愿,先生能活过这七天。”

    赵无安猛然一怔。

    祝沂轻轻甩动了下手腕,便挣脱了忘记加力的赵无安的束缚。

    “告辞。”她一甩衣袖,身影翩然消失于人群之中。

    赵无安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余祝沂最后的那句话,回响不绝。

    “但愿先生能活过这七天。”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身受追杀已近二十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未知的袭杀,对这所谓的朝不保夕之危已然几乎没有了恐惧,但赵无安清晰地意识到,祝沂刚才的那句话,与其说是追诫,倒更像是警告。

    雄刀百会将开,在这风雨欲来的汴梁城中,有某种更大的危险,正在等待着赵无安。

    它屏息以待,又会忽而张开血盆大口,仿佛海雾之中择人而噬的蜃。而赵无安,甚至不知道这一次的对手是谁。

    他的敌人还能是谁?解晖、东方连漠、还是那位高坐丹墀之上的帝王?

    面上表情虽不动,赵无安心中却难免凝重起来,前途应当如何行事,更是前所未有地变幻莫测。

    在这天子脚下、汴梁城中,本就是每一步都危机四伏的地方,遑论他还是赵无安——披着造叶已故二皇子名号的洛家飞剑传人。无论江湖还是庙堂,想要他这颗人头的,可都大有人在。

    正出神间,隐约听见有人在身后不停地叫唤:“赵居士,赵居士?”

    一声更比一声着急,在赵无安听来,未免有几分过于聒噪了。

    他回过头,却发现是之前那个厢长,此时捧着他写过几字的账本,满面笑意地恭敬道:“您回来啦?”

    他不过是去了趟后院而已,在这厢长口气中倒像是出了次远门。

    “您点出的这几个人我都给你留下来了,剩下的,我看呆在这里也是碍事,就让手下登记完之后,基本就先送走了,您看?”

    听厢长这口气,俨然是把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成了天降的救星。

    赵无安实在是不敢想象大宋王都就是靠这么一群人来维护治安的,简直连清笛乡里那个县老爷都比他要靠谱点儿。

    他叹了口气:“不能放人。现在证据不足,虽然能基本确定并无外人进入院内,但仅就刚才的几段问话,并不能确定凶手就在我点出的六人之中。”

    “这……”厢长怔愣了半晌,才努努嘴,无奈道:“我倒也不是没想过这点,刚才走掉的那个少爷据说还是这家店掌柜的儿子……但案发已然过去近一个时辰,让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实在是不太好啊……”

    “有何不好?”

    “这……这坏处当然明显了。这位居士你是不知道啊,我们金吾卫也是有口难言,如今在闹市这当口儿出了命案,按期得在半日内破案,否则就要追拿问罪。这里若是再聚着这么多人……”

    “你自知破不了案,所以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害怕人多嘴杂,耽误了破案,问你的责是不是?”赵无安说话出口毫不留情面,当即惊得屋内其他金吾卫也为之一震,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是了,大家朝夕共事,厢长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又怎会不知。只不过是假装配合着一下,不愿让头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而已。

    手操金戈,按说就是为国护良除恶的卫士,奈何放下兵刃回到家里头,谁还没个老母妻儿?金吾卫是门人人想得的好差事,但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出了案子,而未能限期抓住犯人归案的话,那么不仅是这一厢的厢长,他们每个人,都得问责处罚。

    明知按此时的情状不可放人,却赶着缩小范围,只求不问真假,先拿住一个犯人归案即可。厢长此举说来是玩忽职守,但又何尝不是为了他们这些手底下吃饭的兵啊。

    一时之间,众金吾卫面面相觑,虽然皆知厢长面色难堪至极,却无人敢在此时出言相劝。

    然而赵无安心境何其通明,不消厢长继续搜肠刮肚想些委婉之词,一望茶馆中其他金吾卫神色,便已将其中曲折猜到了个七八分。

    他垂了垂眉,看向坐在桌边的茶客和茶馆众打杂,生硬道:“毋需放人,此案我会在半日之内给个眉目……账本给我。”

    厢长见赵无安的手一下子伸到自己面前,没能回过味来,一时竟怔住了。

    赵无安无奈道:“账本。”

    那厢长才如梦初醒般地浑身一震,连忙交出账本,放到赵无安手上。

    接过账本的赵无安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仰头在人群里搜索了一阵,叫道:“陆中州。”

    “老身在!”一位体态偏胖的中年商人憨憨点了下头。

    他并非独身到此,身边跟着两个家仆,但自始至终忠心耿耿地守在他的身旁,倒是不妨当做单独一人。

    “你今日至此,所点的茶品可是二两顾渚紫笋,七钱双井白芽?因为饮茶腹胀,你是否曾在午时七刻、未时三刻去过两趟茅房?”

    “对,没错。这家店里头是什么茶叶就用什么壶装,讲究得很,现在这俩壶茶还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呢。”

    陆中州显然是典型的生意人,大方磊落,笑面示人,展示自己桌前的两壶茶水时也动作也未有刻意。赵无安点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账目:“白馨艺。”

    白家的大小姐一言不发,眼中带着股嫌恶,慢悠悠举起了自己白皙的手臂,待赵无安与之对视之后,便又自顾自放了下去。

    赵无安倒也不恼,复又问道:“你今日所点的茶品可是六钱顾渚紫笋,四钱金片,四钱普洱?”

    白馨艺似是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理会赵无安的意思,将头扭向一边,假装欣赏屋角的苦竹。她身边那位家仆代为答道:“公子所言正是。”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梁实,今天你点的可是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

    ……

    除了账目上原有登记的六人,赵无安又将别人都问过了一遍,而后合上账目,微眯起眼睛,沉默了一阵。

    的确如蒋濂所言,这家茶馆算不得热闹,即便是午时至未时这段最热闹的时间里头,茶馆中一共也就十余名茶客,还是算上了蒋濂主仆和赵无安。

    除了嫌疑最重的三人之外,一直在茶馆中坐着的茶客里头,也有大有来头的人。照厢长的意思,有一人似乎在朝中担四品官,名号虽大,但却并非实职,倒无需过于忌惮。倒是另外有个五大三粗的,一查来历居然是将办雄刀百会的韩府家丁,着实令赵无安意外了一下。

    一番问询完毕,时间又已过去近一个时辰。赵无安仍旧沉默着,时间过得仿佛凝固般漫长。

    下了一天的雨,临近黄昏,倒能看见如熔金般的太阳缓缓垂向西山头了。赵无安仍旧是一副恬淡的眉眼,看得厢长心急如焚。

    只不过是把原本的问题重又问了一遍,赵无安甚至连一个新的问题都没提出来,平白消耗掉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不光是厢长,即便是只有持戈资格的年轻金吾,也不由得打心底里痛心这被赵无安浪费掉的时辰。

    毕竟只是偶遇上的人,身份底细不明,从外表来看也不像个高人,厢长怎么就答应了让他来办案?

    就连厢长,也在内心里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信赵无安的包票。

    然而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这起命案,我原本觉得问题最大的,在于店中原本有嫌疑的三人身上。”

    赵无安的声音缓缓在寂静的店里响起。

    一时众人不由屏息。金吾卫与茶客,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张初、吕双全、程禄,你们都是蒋隆一的属下,为他在店中干活。虽然不知蒋隆一其人,但我可以猜测你们与他有了些许纠葛,杀人动机,倒是很容易猜。当然,除了你们之外,蒋隆一还雇了账房和别的跑堂,但是在他遇害的这段时间内,只有你们有机会出手。”

    说到这里,赵无安顿了一顿,“不过,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这起案子之所以让我想了这么久,就在于它的复杂程度——看似简单,其中玄机,却令人咋舌。”

    他苦笑道:

    “在下不才,愿与各位稍加分说一二。至于这真相——我倒是不敢胡乱猜测,只能说,很有意思。”

第九章 盏茶之间

    “那就先从茶馆中的三人说起吧,这不过是这起案件的一个侧面罢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摊开账本,垂下眉头,波澜不惊道。

    “首先是程禄。作为茶馆的跑堂,从午时三刻,水房开锅制茶以来,一直是你在前后院出入,为茶客端来茶水。另外两位跑堂的虽然也一直在服侍客人,却未曾进入过后院之中。可以说,你是唯一有机会在蒋隆一的顾渚紫笋之中下毒,并且将茶水放到他面前的人。”

    被点到名的年轻人骤然一愣,旋即惊慌地摆起手来,泫然欲泣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当然,不会是你。”赵无安摇摇头。

    程禄又为之一愣,双目怔怔瞪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赵无安的意思。

    “你只是最有机会下毒的人,却是最没有时机下毒的人。这家店客人虽少,但跑堂却仅三人,出入后院取茶的更是只有你。从他人的证词来看,午时三刻到未时五刻这段时间,你并未无端消失过,而所有的客人也几乎都极快地得到了所点的茶水。若是要你在不引起水房中二人注意的情况下,特地再捎上一杯蒋掌柜的顾渚紫笋,再到无人注意的地方腾手下毒、再递给掌柜,再回到茶馆中,所耗时间定然不短,也就没有投毒的机会。”

    厢长皱眉道:“就这么简单?他若是手脚快一点,也是有可能不引人注目地下毒的吧?”

    “不会的。水房只是被水雾遮掩浓郁,但其中的二人可没到瞎子的程度。为了让程禄能尽快拿到茶水,他们一定会把客人所要的东西捧来门口,程禄接过便走——而在这个瞬间,程禄是不可能取走放在桌上的顾渚紫笋的。

    “退一步说,即使程禄取走了茶水,但此时他必然双手持着托盘,要想在杯中下毒,还得找个地方将东西放下才是。而对面的两间杂物房都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程禄最多只可能将托盘放在地上,这时候只要看看他手中那盘子的背面有无灰尘就行了。就算他可以用肩上的布将盘底擦拭干净,也是没有时间去洗涤布的。无论如何,必然会留下痕迹。”

    赵无安微微侧了下头,厢长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站在程禄边上的一个金吾卫命令道:“去查!”

    那金吾卫奉命解下程禄肩上的布,反复检查了几遍之后,摇了摇头。

    程禄大大地松了口气,而赵无安已然继续道:“同理,张初与吕双全,也没有作案的时机。这与水房中雾气浓郁与否、以及他们是否有时间下毒,都完全无关。事实上,帮助他们排除嫌疑的,恰恰是程禄。”

    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程禄,而刚松了口气的程禄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我?”

    “你当初,为何会发现掌柜的尸体?”赵无安问。

    程禄紧张道:“我,就是,有位客人想加点茶水,我就跑去了后院,路过掌柜的房门时发现掌柜坐在椅子上,头歪在一边,状貌有些怪异。我喊了两声都无人应答,我就上前探了探,才发现掌柜,已,已经……”

    “然后你就径直回来找了账房。”赵无安不慌不忙道。

    “是,是的。”程禄忙不迭点头。

    “整个案发过程,程禄始终是进出院子最频繁的人,而水房中两人完全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进来,也就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程禄去的时候,掌柜的房门是开着的。”

    赵无安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一边开口的方形,又在其中画了一个窄长的方形。在大方形旁边,他又画了个与之形状相仿的开口方形。

    “这个代表水房,其中那个则是架着八口大锅的炉灶。”赵无安点了点自己方才画的窄长方形,“张初是茶馆的老人,一整天都忙着制作茶饼,烹茶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之,用的肯定也是最靠内的两口大锅。他沏好顾渚紫笋之后,则将之放在了稍靠外侧的地方,希望吕双全能待其稍温之后送去。我在水房中发现了这一块的圆渍,也就是说的确有一盏茶在那边放了许久。从下毒的角度而言,张初和吕双全都有机会顺手为之,吕双全按理说更是应该直接将茶水送给蒋隆一,但巧就巧在,他们二人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将茶水送出去过。言外之意无非是,这盏茶,自己跑到了蒋隆一的桌上。”

    “这……”

    茶馆中人面面相觑。

    “茶当然不可能自己长了脚。而未关的房门,更是证明了这杯茶不是他们送去的。也就是说,我认为他们并没有说谎。”赵无安认真道,“真正拿走这盏茶的人,就是蒋隆一自己。他在令张初沏茶之后不久,又回到了水房前,而忙碌的二人并未注意到他,他就顺手端走了放在炉灶最外面的茶,回到自己房中。所谓‘茶盏消失’的过程,其实就这么简单而已。”

    厢长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蒋隆一自己拿的?”

    “如果我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想要毒死自己的老板,在将茶送到他卧房中之后,我定然会关上房门。一来这是对掌柜的尊敬,不至于让自己想毒杀的对象起疑;二来能够延长他被发现的时间,从而让我自己更加安全。蒋隆一的卧房采光很好,大窗正对着小院,而他的任何一个手下,在将茶送去的时候,都应该关上门才对。不关门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就是蒋隆一自己双手捧茶入室,没有时间关门。”

    “可是就算捧走茶水的是蒋隆一,张初和吕双全也有充足的时间下毒啊!”厢长道。

    “没错,但是他们想要下毒,就必然事先藏毒。而二人都在水房中未曾动过半步,只消搜身之后彻查一番水房,就可以确定他们身上是否携带着藏毒的容器了。如果找不到,那么下毒的人就不是他们。”

    “容器?”厢长愣了愣。

    “加在顾渚紫笋中的毒能令草木枯萎,按常理来想多半会是诸如‘百草枯’一般的毒物,但人服下百草枯之后不会掌柜是这种反应,他死得太过安静了。”赵无安道,“掌柜是死于另一种叫做‘红酥手’的奇毒,中毒者先是会出奇地安静,而后慢慢气绝,最后才会显出七窍流血的症状。待毒素循环周身之后,会聚涌于指尖,使十指呈血红色,故而称作红酥手。此毒是液体,仅能装于瓷瓶之中,不可能轻易处理掉,所以我才说,一定会留下痕迹。”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厢长吃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以前喝过,侥幸没死。”赵无安平淡地将众人的惊讶一言盖过。

    “正因为掌柜的房门是打开着的,所以这一切方能成立,我也才把视线由最有嫌疑的三名打杂,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赵无安续道,“白馨艺、梁实、陆中州,你们三人都曾在掌柜身死的时间段内进入过后院,理由也都是去茅房。我至今不太清楚红酥手的毒理,也不明白其生效时间的长短,所以只能姑且认为你们都有相等的嫌疑。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判断究竟谁才是凶手,不过,倒是有些蛛丝马迹,指向了一个让我怀疑的人。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还原一下,蒋掌柜死亡前一段时间的真相。

    “蒋隆一的卧房,布置简洁,但却并不简单。明明坐在桌边干什么都比较方便,可他的金丝楠木椅却偏偏离桌子有一段距离,还得使劲伸手才能碰到桌上的茶水。无缘无故,他肯定不会将椅子摆得离方桌这么远。还有,明知此时是茶馆最忙的时候,他却偏偏还吩咐了两位茶房腾出手来给他泡一盏茶,似乎稍微有些不讲情面吧?”

    上了年纪的张初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老爷平时也不怎么向我们要茶……”

    “是啊,所以他突然在这个时候,要了一盏茶,却不肯将茶摆在手边,到底是为什么呢?”赵无安摊开手,淡淡道,“相比桌子而言,他的椅子反倒是离床更近。如果假设他的夫人就坐在床沿边与他说话,这场景倒一下子合理了起来。唯一不合理的地方恐怕在于,他只要了一杯茶吧?一般说来,蒋掌柜总该给客人再泡一杯才是。”

    “客人?难道说……”厢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错。蒋隆一之所以忽然要茶,又亲自将茶端走,还没有关上自己的门,特地把椅子挪到对他而言不太方便的地方。种种迹象都告诉我,在他活着的最后时刻,那个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为了不让院中的人看见,他坐在了床沿边上,蒋隆一用自己的椅子,替他挡住了来自院中的视线。这样一来,他们就实现了一场小小的密谈。而当来人重新推开门出去的时候,蒋隆一已经死于了自己茶中的毒。”

    “这不可能!更不可能了!就算来了客人,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下毒?”厢长猛然摇起头来。

    “这就要关系到,密谈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以及,这个客人对蒋隆一来说,究竟是什么存在了。”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什么意思?”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声参与进来,赵无安一怔,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才发现之前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白家大小姐白馨艺,此时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些所谓闺阁之秀的大小姐,倒是比他想象的都要来得耿直许多。

    赵无安哭笑不得,只得继续道:“若是普通客人的话,蒋隆一身为茶馆掌柜,想必不会连一盏待客的茶也舍不得吧?他只向水房要了一盏茶,就说明,要么来的客人自己带了茶水,要么,他根本就不想为这个客人沏茶。”

    白馨艺兴奋地等待着赵无安的下文,在场持戈的金吾卫们也都不敢大声呼吸。

    “或者,两者都是。”赵无安的声音冷硬得毫无起伏。

第十章 我这件衣服

    虽然生在汴梁,还是位人人称道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温良恭俭,但对生性就闲不下来的白馨艺而言,平淡无奇的日子简直是种折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算是出门喝个茶,都要有三名家丁护在身旁。大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见到这个阵势,哪里还敢上前来搭讪。

    饱含着一颗好管闲事之心的白馨艺当然是过得百无聊赖,恨不得发生些什么惊天大事,来打破这些平凡的日夜。

    就像是如她所愿的一般,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茶馆之中发生了命案,可谓是足以惊动半个汴梁城的大事件。

    然而身为白家的大小姐,她却忽然间失去了闯在最前头的勇气,甚至在听见后院中有尸体的那一刻,便吓得小脸煞白,缩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把话说明白的话,她白馨艺,除了缩在人群之中被动地接受事态发展,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被养在深闺之中的大小姐,除了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能做的呢?在她之前的无数姑娘便是这样,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人也是这样,身份虽尊却不得自主,只能随波逐流,浑噩度日。面对近在眼前的危机,她也无法如想象中一般,奋不顾身,去彰显自己不屈的意志。

    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身为白馨艺,所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拿自己那双时常被人夸耀的水灵清眸去盯着角落里那株因毒茶枯死的苦竹,做些诸如靠着眼睛溯源追凶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内心仿佛被一道围栏封起,兀自蒙尘。

    她知道,拦住她的不仅是礼仪家规,也不仅是身边的仆役,更是自己胸中的围栏。

    所以当盯着那株枯死苦竹的她,再一次听见宛赵无安喊起她的名字的时候,心中那抹沉寂已久的围栏,倏忽一颤。

    他把所有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仅仅调整了顺序,或者压根连顺序都没有调整。两三个问题,五六个嫌疑人,翻来覆去地问。

    而仅仅一瞬,白馨艺就明白了赵无安的意图。眼前这个宛如神棍的白衣居士,当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记录,而是想要通过反复的询问,找出某些人话语中的漏洞。一旦前后的供词出现了差别,那么那个人说谎的几率,就会大增。

    然而在命案发生的当口,白馨艺终究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因此不太敢相信自己当初的记忆,所以也就无法将第二次听到的供词与之比对。但就从赵无安的表情来看,他肯定问出了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随着赵无安的抽丝剥茧,白馨艺越听越入神,几已不记得自己身处茶馆,也几乎忘了相隔几丈的后院之中,尚且陈尸一具。

    她仿佛不慎跌入了某本话本的字里行间,而赵无安的一言一语,皆是纸上鲜明留痕的词句。

    双目逐渐移不开去,胸口更是犹如种下了一粒火种,隆隆作响。白馨艺忍不住跳起来叫道:“说下去!快!”

    赵无安反倒是稍稍停顿了下,神色柔和地冲她点点头,又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而原本听得入神的众人,多多少少不满地瞥了白馨艺几眼,她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如堡垒般紧紧将她护在中心的家丁也不知为何,没有及时拦住她的放肆动作。

    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言语,说出去也太不合名门千金的形象了。

    不过白馨艺好似突然什么都不害怕了一般,紧紧地盯着赵无安,脸颊兴奋得发烫。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告诉她,赵无安的推断,极有可能就是最后的真相。

    “所以,在死前的最后时段,蒋隆一经历的是一段这样的过程:得知有人将要来访,但很不巧,那个人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的,所以蒋隆一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当来客将要抵达时,他要水房沏了一杯茶,也许是考虑到需要说话,避免口干。但他并没有给那个讨人厌的来客准备茶水。见面之后,二人也应该的确进行了一场不算愉快的交流,甚至可能起了争执。争执之中,来人一怒之下,将毒物——”

    赵无安刻意停顿了一下,将目光转向人群之中端坐着的一人,淡淡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细说了吧,梁师傅?”

    厢长闻言一惊,赶紧低头翻找自己刚刚抄下来的记录:梁实,现年二十三岁,是城西武馆的拳师。

    坐在角落里一位身着广袖长衫的男子被赵无安突然点名,面上浮现出一副不似作假的意外神色。

    赵无安神色动了动,“不肯承认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言外之意,是我杀了掌柜吗!”反应过来的梁实不禁怒火中烧,袖子往桌上一拍,恶狠狠地反问道。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努了努嘴,叹道:“不肯承认的话,那我就先说结果吧。是你杀了蒋隆一,原因是他没有按事先说好的比例将赃款分给你,我猜他用的理由应该是目前茶馆用以周转的资金不足。而你一怒而杀他——不,你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今天杀掉他。你熟悉这间茶馆,知道他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看起来像是杂货间的屋子里,之所以用毒,多半也是想嫁祸一下这家店里的人们。因为你也许已经知道,蒋隆一所谓的资金不足并不是骗你,而店里这些下属,已经多日没有拿到薪酬了。没错吧?”

    他转向先前询问过的三人,眼神中透露出求证之意。程禄愣了愣,点头道:“的确如此,薪酬已经拖欠了多日……不过我从十五岁起就在这里打杂,倒是不怀疑蒋老板的为人,宁肯多等些时日。”

    “但有的人可等不了那么久。”赵无安闭上眼睛,“正因为蒋隆一资金不足是真,所以这些下人才有了杀人的动机,我也才会在一开始,把目光重点摆在他们身上。不过,他们互为证明,都不具备完全的杀人时机,虽说三人联手倒是有可能将掌柜杀死,但若是那样,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将尸体曝露出来,只会徒增他们三人的可疑性。所以,我把视线聚焦到了你身上,梁实。”

    赵无安站起身,走到嘴唇发紫的拳师面前,半俯下身子,捧起他桌上的一樽茶壶,啧啧道:“紫砂的,应该就是装的那四钱顾渚紫笋吧?茶壶倒是漂亮,可惜不知道,茶盏去了哪里?”

    略显空旷的桌上,仅仅放着三壶茶,宛如壁垒一般围在两杯茶盏外头,正对着梁实的胸口。

    赵无安淡淡道:“你点了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其中除了顾渚紫笋是慢茶之外,龙井和蒙顶都是不折不扣的快茶,慢饮则废。按正常的饮茶速度而言,一盏茶耗时一刻,慢茶再加一刻,快茶却只有九分。两盏快茶加在一起不过一两四,你午时七刻到,未时二刻去过一次茅房,未时五刻又去,敢问在中间这三刻里头,你到底是喝了什么?可别告诉我是发涩的龙井和苦麻的蒙顶茶。”

    梁实一愣,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茶,眼中流露出不明所以的震惊之色。

    “那我就代劳了。你抵达客栈之后不久,院中的掌柜就注意到了,并吩咐茶房去沏一盏茶。你先将龙井与蒙顶尽数豪饮下肚,而后在顾渚紫笋之中下毒,捧着它,假借去茅房之名进入后院。接着,你将茶藏在袖中,去到蒋隆一的房中,假意与他相谈。谈话中,你故意提到蒋隆一藏在杂物间中的贵重之物,趁他去取那样东西的时候,你将两盏顾渚紫笋,对调了。

    “因为这家茶馆,同一种茶全都用相同的器皿盛装,所以回到房中的蒋隆一并未发现异常。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很快就喝下了下毒的茶,而后一命呜呼。你将那样贵重之物卷走后,很快便回到了茶馆中,假装只是去了一趟茅厕。

    “本来,这个时候你应该结账离开了,但你忽然发现了问题。有毒的顾渚紫笋与无毒的固然外貌无异,但蒋隆一的茶比你所点的要早泡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是说,蒋隆一那盏无毒的茶泛黄发苦之后,被你下过毒的茶才刚刚现出点深色。茶水会随着时间而变质,每过一盏就会变换一种模样,只要是对茶道稍有些研究的人,就能从桌上的茶水中,揣测出问题。而这是家老字号的茶馆,最不缺的就是会品茶的人。你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案发之后,你必然大有嫌疑。

    “发现这一点之后,你别无选择,只好在未时五刻又去了一次茅房,将袖中的顾渚紫笋倒在茅房之中。因为茶叶也会暴露,所以你干脆把所有茶叶倒在茶盏之中,一股脑丢在了茅房里头。就算将来有人能从茅房底下找到茶盏,也不可能再从茶叶或茶水的成色中推断时间了。”

    赵无安打开手中紫砂壶的盖子,往里瞄了一眼,点头道:“这里头果然一片茶叶也没有呢。你平时喝茶,会这么仔细吗?”

    与他仅仅一桌之隔,身材更为高大的梁实,却嘴唇发白,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

    “身为拳师,当然练过胳膊上摆碗水而不洒的功夫,你今天又特地穿了一件大宋男儿颇为少见的广袖,是为了不让蒋隆一起疑吧?”赵无安波澜不惊道,“然而你的功夫再怎么好,热茶终究不比冷水,袖上定然留有茶渍……”

    说话间,他忽然疾电般地一伸手,抓住了梁实的手臂。梁实避闪不及,竟是生生一个趔趄,向后倒去,一侧袖管也从手臂上滑落,露出内侧一块深色的印记。

    赵无安道:“你唯一的失策,大概就是穿了件白色的衣服。我这身白衣,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第十一章 触手可及

    夕阳将落之时,凶犯落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算得上皆大欢喜的结局。

    被点明了证据的梁实并未垂死挣扎,顺从地接受了金吾卫给他戴上的镣铐。这虽说有些出乎赵无安的意料,但倒还算在情理之中。

    毕竟梁实说到底也只是个粗通拳脚的练家子而已,赵无安使出三成力道就足够对付,更不用提身边还有这么多专门司职都城安定的金吾卫。想在这种地方拘捕,无异于痴人说梦。

    两名脸庞尚显稚嫩的金吾押解着梁实离开了茶馆,而院内的尸体,也被人蒙上白布,抬了出来。茶馆外头尚有不少伸长着脖子看热闹的市井百姓,见到这幅犯人与死者一齐出现的场面,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窃窃私语之声又响了起来,逐渐上升为喧闹的程度。赵无安略有些烦躁地以手按了按眉头。每当这种时候,他还真是有些想念久达寺的清静。

    只可惜,独孤清平血洗久达寺之夜过后,这片江湖上就再也没听见那座寺庙的消息了。

    赵无安正自喟然时,金吾卫的厢长来到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高人出手相助,本官愚钝,若非有高人指点,非得因此案受罚,牵连一干兄弟不可。若高人不弃,待本官为本案结词时,定为先生记上一功。先生放心,我皇城金吾,虽说在大宋军中排不上什么名号,但枢密院里总归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到时枢密使发下赏赐,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白日的傲然已然隐于眉目之下,此时的厢长,眉宇间尽是钦佩与感激。

    赵无安摆摆手,苦笑道:“赏赐就不必了,嫌弃也是不敢的。皇城金吾,为护宋都安宁,殚精竭虑,百姓是有目共睹的,阁下不妨当我是报众金吾卫日夜守护之恩,权且出手相助一回罢。我可先说好,这功就是强加到我头上,我也是不敢要的。”

    厢长闻言愣了愣,眼一红,骤然抱拳嘶声道:“高人且宽心,来日漫漫,吾誓鞠躬尽瘁护这皇城安宁,绝不让那些乱臣贼子,作丁点非分之想!”

    士为知己者死。

    赵无安固然是考虑到己身安危,不愿录名在册,但在这一介普通的厢长看来,又何尝不是宁舍千金,换一位皇城金吾的尊严。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然而市井中人人艳羡的金吾卫真正站在面前时,赵无安不由心生喟叹。世上又如何能有白得来的好处。

    本是百折千回的复杂心路,自然不能与眼前这位厢长言说。赵无安踌躇几许,从面上挤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淡然道:“既有此誓,来日汴梁若遇他患,便托兄弟,赴汤蹈火了。”

    “定不负恩!”

    堂堂七尺男儿,在一座古旧的茶馆里头,竟像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

    赵无安收起笑意,挥袖道:“得了得了,该去衙门就快去吧,晚了挨罚。”

    “是!”

    垂眉看着这位厢长喊了声收队,二十几名或少壮或年轻的金吾卫便纷纷斜了长戈,按刀出门,在夕阳中列队整齐,向北方行去。

    围观的人潮,也因金吾卫们的离开,而散去不少。茶馆重又恢复了静谧除了不知因何事而一直窝在原地没有动静的白家大小姐,屋里头只剩下几个跑堂和茶房,在柜台边上同账房愁眉苦脸地低声商讨着去路。

    眼见无人打扰,赵无安便拣了张长凳坐下,拧眉沉思起来。

    案子虽结,却仍有重重疑点。别的不说,身为拳师的梁实,是从哪里弄到那种名为“红酥手”的稀罕奇毒的?赵无安在苗疆待了三年,也仅仅听过红酥手之名两次,今天才是头一回亲眼遇见。

    而蒋隆一与伽蓝安煦烈的渊源,更是没有丝毫头绪。倒像是蒋隆一注定要死在今天,线索也注定要在今天被斩断,而赵无安刚好在这时候找上门,只不过是运气太差了而已。

    赵无安正凝眉思忖着,忽然间隐约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回过头去,刚好对上白家小姐那双炽热得几乎要发光的眼睛。

    赵无安干咳一声,不动声色拉开了点距离,额尖滚落几滴冷汗。

    白馨艺眨巴眨巴眼睛,也不避,拖来一条长凳大大方方坐在他面前,好奇道:“你是哪里人啊,听口音像是淮西那边的,怎么会跑到汴梁来查案了?”

    在她身后,三个满脸无奈的家丁一字排开,面面相觑。

    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自来熟姑娘的赵无安艰难道:“云游至此。”

    “原来是云游过来的啊,我就说怎么这么厉害!啊啊对了,方才你的推断,小女子尚有几处不解……可以告诉我吗?”白馨艺可怜巴巴地问道。

    若是寻常的疑问,赵无安当然懒得回答,但既然是与案情有关之事,他倒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于是干脆道:“你想问什么?若是杀人动机,我是从他家账目上推断出来的,近几月的盈亏,有些过于粉饰了。”

    “唔,倒不是账目与钱财之事,动机根本不需要关心啦。”白馨艺理所当然地摇头,黑瀑般的长发在身后灵巧地晃了晃,“值得关注之事,应当是梁实如何将蒋隆一骗出房间的吧?毕竟要想将茶水偷梁换柱,这总归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我已说过了,梁实与蒋隆一有些合作,而合作的内容则关系重大,被蒋隆一放在了杂物间中。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交给金吾卫去查便是。”

    “可你怎么知道那东西放在杂物间里?”白馨艺问。

    “金吾卫搜查的时候,我在场。”赵无安无奈道,“虽然杂物间和隔壁堆放茶叶的房间一样,乍看无人出入,但中间明显有一片空旷而无灰的地带,显然不久前有人自其上走动过。再考虑到凶手的作案时机,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了。所以我判断,梁实是趁蒋隆一去杂物间取东西的时候,实行的偷梁换柱。”

    白馨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赵无安无辜地眯起眼睛,脸色复杂,一如白馨艺身后站着的三名家丁。

    “这样啊,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白馨艺略带失望地撇了撇嘴,双肩耷拉下来。

    她身后一位家丁见状,赶紧凑上前说道:“小姐,既然这位先生也不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不如我们就先……”

    “不过,我有线索!”白馨艺浑然未在意身后人说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双眸炯炯有神,“你这么神通广大,如果知道了这个线索,应该就能推断出来!”

    赵无安略微怔了一下,翘起眉头。白馨艺固然无何掩饰,但她的所谓线索,倒有可能值得一听。

    “我记得,梁实在第二次从后院里回来的时候,把一样东西放在了隔壁桌上,然后双方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的样子,继续品茶了!”白馨艺回过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茶馆,指着一张桌子信誓旦旦道:“就是那个!当时在那张桌子边上的,应该是韩家的人!”

    赵无安闻言一愣。

    而白馨艺所指的桌子,确实就在梁实当时所坐的位置旁边,紧靠着茶馆的角落。即便是在这间来客寥寥的茶店,那里也是寻常人不易注意到的一角。

    白馨艺能注意到这点,实属难能可贵。

    赵无安思忖道:“梁实与韩府的家丁交换了一样物什?”

    “对啊,我当时还没多想,以为是熟人呢。不过现在出了命案,应该就不止是巧合了吧?”

    “是什么东西?”赵无安问。

    “我没看清楚,但好像是一幅卷轴,书画或者别的什么……”白馨艺说着说着忽然一愣,懊恼地跺了跺脚,气道:“我是不是又说晚了一步啊……如果能早些开口,哪里还有现在的事……”

    “不晚。不如说是刚刚好。”

    赵无安站起身子,紧了紧身上的白衣,向店门口走去,“多谢了。”

    “你要去哪?”白馨艺忙不迭站起身子,却哪里跟得上赵无安的脚步。

    “与你无关。”赵无安淡淡道,“不过此事,得向你道声谢。”

    若非白馨艺无心之举,线索极有可能就断在了蒋隆一之死上。

    赵无安也早该想到的,世上绝无如此巧合之事,蒋隆一会死在这个关头,再加上蒋濂主仆的提示,早就证明了这一切都与伽蓝安煦烈脱不开干系。

    而关于梁实的杀人动机,赵无安仅就账目的亏损来进行揣度,实在是有些一叶障目了。身为拳师,梁实与茶馆掌柜会有什么钱财交集?他铤而走险的背后,多半还有另一股势力的支持。

    而宣布重开雄刀百会的韩家,显然就是这股势力最合适的扮演者之一。

    再加上今天上午,大相国寺中,与那群麻衣人的对话。

    他们带来了朝堂中的消息,奉劝天下第一刀客别去参加雄刀百会,乍看虽然奇怪,却在此时与韩府的这条线索完美无缺地联系了起来。

    简直天衣无缝。

    一切的秘密,应该都藏在了韩府那深墙大院之中。

    韩家虽然神秘难测,但对赵无安而言,却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离自己追寻一生的目标如此之近。

    乃至于触手可及。

第十二章 潜入

    “你要走了吗?”

    赵无安推门而出之时,长发及腰的少女从长凳上噌地站了起来,满面绯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夕阳如血,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片金红。赵无安的衣袂被风吹起,檐角带雨的风铃倏忽响动。

    “我!我叫白馨艺,是……是白家的,大女儿!”

    简短的介绍,却好似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视野里那件飘舞的白衣仍在逐渐远去。

    明明相识不过盏茶时间,却好似已引为一生知己,掏心剖腹。纵然心头确有千言万语,可她倾羡的终究不是赵无安其人,将她困囿住的,也绝不仅仅是白家千金的这个身份。

    但该说的话总要说出口,心中的希冀,也终有一日要将其实现。

    “我很喜欢……你的,你的活法。”白馨艺细声呢喃。

    “你还有事业未竟吧?我在汴梁城中虽是人微言轻……但,若有重逢之日,可否让我,相助阁下一番?”

    赵无安在门边停住脚步。茶馆的旧旗在春末的风里猎猎舞动。

    “你已经帮了我不小的忙了。”赵无安道。

    “那不一样!”白馨艺急忙否决。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如果还能有下次的话,就靠你自己吧,大小姐。”赵无安侧过头,淡淡道,“迈出第一步的勇气,你已经有了。”

    白馨艺怔怔立在昏暗的茶馆中,身旁三名家丁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饶是如此,我也不过是一介女娥……”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深墙大院之中,又能求得何物……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本该是对求而不得之人的婉转哀叹,在这位大小姐口中,却分明变了意味。

    她并非不愿担起这白家大小姐的责任。贵字已是淋漓尽致,自由便只能成奢望。然而笼中金雀,又如何能不去艳羡那展翅高飞的大鹏,但凡得一丝契机,总归是要……求上一求。

    赵无安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本不关己事,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触动到了心底晦涩之处。

    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认识一个人,内海被废,双足俱断。靠着无与伦比的意志,他重新站了起来,甚至能跑能跳,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我的命。还有另外一个,算是姑娘,不甘心一辈子都被道法自然束缚在圈子里,于是抱着本道经闯入红尘,一剑便能劈去三千情丝。”

    他的目光一寸寸漫不经心地滑过这京城的一隅,像是在对白馨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道:“走下去吧,无论前路是对是错……走到底,总能找到答案。”

    白馨艺猛然怔住。

    夕阳余晖中,赵无安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神情松动,然而终究是欲言又止,转身径自向着街道尽头走去。

    非是他不愿再与白馨艺交谈下去,而是深知点到为止便已足够。形如白家小姐这般不安于天命的黄莺儿,他当年在造叶皇宫中亦见过不少。真有心求自由而走至头破血流的,却少之又少。

    归根结底,他与白馨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纵然能逍遥自在醉饮山林,殊不知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相貌的伽蓝安煦烈,又是如何结局?

    这才是赵无安的执念,赵无安的怨结。若他注定要入阿鼻地狱,也要在临走之前,替伽蓝安煦烈留一个清白乾坤。

    汴梁城并无宵禁一说,但日落之后,城西的店家则大多关门打烊,仅有几座青楼酒楼尚在。更热闹的夜市,则大抵聚集在城东。

    此时夕阳半落,赵无安所在的这条街道上,行人亦稀疏。前方不远,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正抬起满载瓜果的板车,欲收摊归家。

    赵无安赶紧上前将之拦住,问道:“晚辈初来汴梁,敢问老先生,韩府怎么去?”

    老人瞥了他一眼,明明白白道:“开雄刀百会的那个韩府?”

    似乎问到了个明白人,赵无安忙不迭点头:“正是。”

    老人家估摸着是把赵无安当做了慕雄刀百会之名而来的外乡人,想来近日因这等理由进入汴梁的人也不在少数,见怪不怪。

    虽然在赵无安身上未能见到兵刃,但老人也并未因此而起疑,没有多问,便给赵无安指了条路。

    轻易就问到了去往韩府的路,倒是让赵无安有些喜出望外。向老人道了声谢,赵无安便飞快拔步,赶往韩府。

    夕阳已然半落山后,昏红的夜幕笼罩着汴梁城的大街小巷。赵无安宛如影子一般在巷陌之中穿行,目光牢牢地盯住几条长街之外,那高耸的楼宇。

    暮色四合之下,汴梁城中星罗林立的高楼,遥望犹如仙都。

    说来也巧,与蒋濂主仆相约七日后见面的怀星阁,竟然与韩家府邸只有一街之隔。饶是赵无安对汴梁街道并不熟悉,但有高耸入云的怀星阁为路引,摸到韩家府邸附近,也不算困难。

    慢慢近了韩府正门,在行人愈发稀少的街上,赵无安终于发现了此前茶馆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家丁。

    由于此人接近未时五刻才抵达茶馆,比赵无安早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坐在位子上,哪也没去,所以最初录口供之时,赵无安轻易便抹去了这人的嫌疑,之后也一直未多加关注。

    若不是他与梁实交接的瞬间刚好被白馨艺撞见,只怕赵无安现在仍因蒋隆一的死而一筹莫展。

    本来,梁实的作案之举就疑点颇多,而眼前这位韩府家丁,或许刚巧能解释为什么他杀人之后,还要在案发现场逗留许久。

    梁实与人约好了在茶馆交接蒋隆一保管的某样东西,甚至因财杀人的动机,都有可能只是掩饰。但是他杀死蒋隆一、取到东西之后,接头人并未及时抵达,因而梁实才被迫在茶馆中一直等到未时五刻。

    中途折返、二度进出后院,甚至也有可能不是为了丢掉作为证据的茶盏,而是想顺利完成交接——当时梁实与韩府家丁的情况,在蒋濂那个位置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而两人很有可能早知道蒋濂与蒋隆一的关系,不敢光明正大交接,只能在装作从茅房回来之时,以身体做掩护,快速将东西转手。、

    也无怪当时与蒋濂相邻的赵无安没能注意到的事居然被白馨艺看见了,他们极有可能本就是为了躲避蒋濂的注视,才顺带瞒过了赵无安。

    夜幕已深,头顶繁星渐明,前头那家丁仍旧一丝不苟地走着,单调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里。赵无安悄悄隐入街两侧房屋的阴影之下,放轻脚步,不急不缓地跟在后头。

    从衣着打扮上来看,这个人在韩府的地位不会高到哪里去,充其量也就是如白馨艺口中所言,一介家丁罢了。

    但若真是普通的家丁,何能以被托付如此重任?赵无安想不明白。

    蒋隆一身怀着造叶国已故二皇子的秘密,韩家特意挑了这个点重开雄刀百会,显然野心不浅,朝堂之中必然也多有防范。然而无论如何,单派一位普通家丁去城中最繁华处的老旧茶馆,怎么看都令人生疑。

    偷偷跟了两段路,那家丁也一直未曾回头,赵无安虽然心有忐忑,但还是一直跟到了写有“韩府”二字的门庭前。

    韩府大门紧闭,与寻常大户人家并无二致,只不过门前一对石狮子俱是披甲踏刀,赫然声势,倒是一看就有武户之风。

    大宋重文轻武,形如太原聂家那般文武双全,倒还不足为奇,偏偏韩家是靠着一套霸海刀法,硬生生从武林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数年前边境亦是战功显赫,乃至攀到此等高位,京城独得一间大宅,实在是少之又少的传奇。

    那家丁走到这里,才如梦初醒似的向四周瞧了瞧,赵无安当然是一声不吭地隐于街角墙后,悄悄探出半个头。白衣虽然亮眼,但他与那家丁离得极远,倒是完全不必担心。

    没发现什么异状的家丁上前叩了叩侧门,不过几息功夫便有人来应,赵无安眼看着应门的老者与那家丁对话了几句,便放其入内。侧门砰然合上,整座街道寂静如常。

    以往没到汴梁之时不觉得,还以为汴京便是如外界传闻那般,昼夜笙歌不歇。直到此时亲身在汴梁城中走了一遭,才知道原来汴梁的城东也不过如此,天黑之后街上便几乎空无一人,竖起耳朵才能听到几条街之外传来的欢声笑语。

    说到底韩府只是寻常大宅,比不得官邸,并无卫士把门。赵无安揣度了片刻,便悄然跑近墙跟,翻身一跃,贴近了檐头。

    刚爬上墙,他便黯然叹了口气。穿一身白衣到底是有不好之处,便是在这无月的星夜里,也显得太过亮眼了。

    自己的轻功又不好,稍微想踩个大步便有惊雷贯耳,实在是不适合干这飞檐走壁的勾当。

    死活在墙壁上趴着也不是个事,所幸韩府的内外墙都是白色,赵无安在檐头一踩一蹿,便抓着瓦片,翻进了内院之中。方一落地,便很快躲入假山之后,以防院中有人经过,将他给抓个正着。

    万幸的是这一方偏院似乎荒芜了许久,假山前凉亭上都已结了细密的蛛网。

    赵无安绕出假山,顺着府中小路,悄然前行。方才那家丁进门之时,他并未看清他的走向,不过无论是左是右,横竖也就是赌一把的事情而已。

    横着心向前摸了两三个别院的距离,赵无安居然又在一片池塘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瞧那家丁的路向,似乎是要去池塘正中的一方水阁里头,面见什么大人物。

    赵无安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坐落在池塘正上方的水阁。他隐约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第十三章 宴上贪魔

    水居坐落于一方约七亩的池塘正中,四面垂帘,紫烟缭绕,由一条九曲回廊接至岸边,其上每隔七步,便有一女娇娥提灯而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未至盛夏,然而满塘青荷已是含苞欲放,点点流萤游走与荷叶之间,衬得正中的水居仿若仙境。

    而正中水居,在垂帘之内,竟是好端端盖了座房子,透过门窗,能瞥见其中灯火通明,隐有推杯换盏之声隔水而来。

    眼见那家丁径直走入九曲回廊,赵无安心一横,趁夜色接近池塘边,拨开荷叶,屏气潜了下去。

    轻微的入水声,很快消逝在新蝉聒噪的夏夜里。回廊之上,有位女娥疑惑地向此处投来视线,但却一无所获,片刻之后,便又讷讷收回。

    二品高手皆可御气出体,此气虽不同于人体六脉畅行之气,但终究大同小异。赵无安入二品已有一段时日,此时潜于水下,暗调心肺气机,虽不至于夸张到如鱼得水的地步,但在游抵池心水居之前不露出水面换气,倒是不在话下。

    韩家将重开雄刀百会,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天下有名有姓的刀客大多不远万里来了汴梁,俱等待着当世一品高手韩阔掀起一场大风浪。

    但在这风暴正中心的韩府,倒是不若外界那般热闹,反而安静得可疑。

    赵无安一路跟踪那家丁,从韩府外墙至此处水阁,竟是未曾路过一处喧闹之所。莫不是韩家真有一套严于律己的治家之术,上至家主下至仆役,俱是一副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的性子?

    内心藏着满满疑惑,赵无安拨开重重荷叶,靠着头顶水阁四周透下来的隐约光亮,逐渐摸向池塘正中。

    九曲回廊上每隔七步便有女侍,水阁正门更是有一整队卫士按刀而立,可称得上是守备森严。赵无安当然不会去硬撞这个霉头,偷偷绕向水阁背面。

    水阁边缘四面垂帘,其他几处帘幕都紧贴墙壁垂下,不远处即是水面,仅余下可供一人行走的空间,唯独背面的这一处,向外延展了有近十尺的平台,应是夏秋温润之夜,用以把盏赏月而建。

    平台与正中水阁之间,仅有一道移门之隔。此时移门紧闭,但能看见其内人影憧憧,推杯换盏之声不绝。

    许是这平台今夜无用,台上及四周也未立有侍卫。但移门两旁却不多不少站着四人,要同时应付也的确难度不小。

    赵无安心念一动,悄悄解下臂上虞美人束缚,于水底驭剑出袖,控制着它在水下驰出一大段距离,才将手指一挑。

    虞美人当即跃出水面,切断好几根莲叶,在寂静的水面上激起一阵喧哗水花。

    “水上有动静!”果不其然,移门边一个眼尖的侍卫很快喊了出来。

    见鱼儿上钩,赵无安立刻将自身气劲尽数放出,驭着虞美人遥遥疾驰出去,一猛子扎在池塘最边缘的一株槐花树上。

    动静倒不大,但树叶纷落,即便在星夜也足够显眼。

    “快去报信!”两名侍卫当即绕到水阁边上,顺着帘后小道冲了出去,剩下二人仍旧按着刀,在原地观望。

    移门便形同于这水阁的另一堵墙,非是十万火急之事,当然不能直接开移门而入。这两人绕着水阁走这一圈,对赵无安而言已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横跨着半个池塘驭剑,这也是赵无安如今力所能及的最远范围了,还多亏是六剑之中最为轻薄的虞美人,才能做到一股脑扎进树干的情况。

    不敢再多浪费气机,赵无安遥遥抽剑而回,仗着虞美人剑身轻薄,在夜色掩映之下直直飞回身边,又嗖地冲着水阁蹿了出去。

    而后,剩下两名侍卫便看见水阁一侧的长帘幕,忽然齐根断了下来,悠悠飘落于水面上,却恰好与刚才两名共事所走的方向相反。

    二人对视一眼,“声东击西”四字应当是同时自心头浮现,便尽数拔刀出鞘,猛然向着另一侧小道冲杀了过去。

    这倒是正和赵无安的意。区区四个守卫,略施雕虫小技便能尽数调开,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水阁前的这侧平台一时无人,赵无安却不愿安安分分爬上去,而是御气于脚底,猛踏一步,身子便如鱼跃般飞出水面,直直冲向了水阁的顶瓦。

    与此同时,水底惊雷炸响。

    赵无安则不慌不忙驭出菩萨蛮垫于脚底,纳住从自己衣裳之上滴落的池水,平稳坠于屋顶之上。

    身上的水迹极有可能暴露行踪,但菩萨蛮毕竟也是跟着衣服一起在水底泡了一遭,难保不坠下水滴。不过既已下水,天衣无缝是做不到了,只能希望不要留下能被发现的线索才好。

    在水底运起斩霆步,本是极为冒险的举动,但却恰好能起到声东击西之效。先前虞美人刺入东侧槐花树,又隔断西侧帘幕,正不敢让这些侍卫轻举妄动,从而回守后方平台,寻找入侵者。

    即便能想到上屋顶追查,赵无安也可趁此机会直接顺着墙根溜下方才被切断帘幕的西侧墙壁。

    无论这些人采取何种选择,赵无安横竖都能接近水阁,不过是位置的高下罢了。

    水阁的屋顶以黛瓦铺就,乍看是江南对锋造构,但正中屋脊处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凹陷平台,并未如刀刃般聚于一处。

    赵无安紧紧趴在凹台之中,全神贯注聆听着下方动向。

    最后的一下斩霆步果然把先前往两边寻人的侍卫们又聚集了回来,甚至守在正门前也有一位像是侍卫长的人闻声绕来了后方。

    “刚才是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刚才西侧的帘幕也被划破……东边槐花树那边也像是有人的样子。”

    “水阁守备森严,怎么可能同时混进这么多人?刚才这里的声音最大吧,你们人都去哪了?”

    “这……水声响起来的时候,好像没人在附近……”

    “一群废物!四个人守一扇门还守不住?”侍卫长训斥道,“少家主正谈到关键的地步,你们少给我添乱!”

    “是!”四人齐声应允。

    赵无安身下传来嚓嚓的声音,似乎有人推开了移门。

    “没事吧?”青年清雅温润的嗓音传出。

    “请少当家放心,一切无碍!”侍卫长肃容道。

    “好。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聊到兴头上的时候来捣乱。”青年意味深长。

    移门复又合上。

    侍卫长低声呵斥道:“刚才那就算了,西侧的帘幕先收起来,分一个人去墙角盯着。都给我精神点!今儿晚上可马虎不得!”

    “是!”四人又一齐低声回答。

    随着侍卫长的铁靴声远去,水阁下方恢复了寂静。

    赵无安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是潜进来了。不过那侍卫长说韩府护卫森严,倒是有些奇怪。一路潜入,他分明几乎没受到任何困扰。

    赵无安微微侧过半个身子,伸手揭开脸颊边的一块瓦片,向下望了进去。

    水阁之中,果然是一副灯火通明的酒宴之景,光是来来去去的侍女就有十多个,一张酒桌上菜肴更是丰盛得无以复加,却只有四人围坐。

    最靠近移门的一位青年,身着儒雅长衫,手持一册画卷,椅边隔着柄宝刀,一看便是坐上之主,其余三人皆为宾客。

    对这青年,赵无安没有任何印象,倒是与他同桌的那二男一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面熟。

    他一路跟踪至此的那家丁,此时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少爷身旁。显然赵无安潜入这水阁花了太久时间,已然错过家丁面见青年的那一幕。

    不过青年手中所执的画卷,应当就是家丁从茶馆带走的那副卷轴。赵无安离得太远,青年又将之半遮半掩,实在难以看清其上细节。

    那青年只是粗略看了一遍画卷,便举起酒樽,对另外三人道:“几位贵客,我想,这份礼物,应当对得起诸位远道而来,不至于失了我韩修竹的面子吧?”

    一名胡子满面的男子狞笑道:“韩少爷天下俊才,如何能失了面子?只不过区区一册画卷,恐怕不足让我们贪魔殿满意啊。”

    屋脊之上,赵无安骤然心头一震:贪魔殿!?

    另一侧的冷艳女子也附和道:“我等六恶人、四不善倒不至于疑心公子,只是殿主他对此事尤为上心,不眼见为实,只怕是不会轻信。”

    韩修竹笑道:“此事好说。待到雄刀百会落幕,一切自有分晓。修竹今日宴请诸位,也不单单是为了神兵之事。众位有所不知,我韩家除开霸海刀外,倒是还有一派刀法,流失已久。若能托几位的福分重新寻回,修竹定有重谢。”

    坐在韩修竹正对面的笑面男子轻轻抚了抚白净的面庞,道:“韩少爷莫不是想背着老爷子,与我们做些交易?”

    “那阔儿爷在外头威风八面的,想来韩少爷也不愿甘居人下啊!”胡子男道,“韩少爷,这一点,我老冒服你!”

    胡子男口中的阔儿爷,想来便是当今江湖之上独树一帜的一品高手,韩家现任家主,以一手霸海刀法笑傲中原武林的韩阔。

    趴在房顶上没听几句的赵无安,此时心头骇然不小:原以为蒋隆一之死,乃是一手操办了雄刀百会的韩阔有意为之,可细听这席间对话,倒像是身为他嫡长子的韩修竹,亲自摆了父亲一道。

    这还仅是其中一角。更令赵无安惊诧之处在于,身为武林正道魁首的韩家长子,竟与贪魔殿中人有所来往?

第十四章 斩几颗大好头颅

    论及当今江湖第一魔头,或许还会有人恬不知耻地提及早就失踪了的代楼暮云,但若谈到当今江湖第一魔教,则第一个浮现在所有人心头的名字,毫无疑问是贪魔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与黑云会的隐秘行事不同,贪魔殿每每做出何事,必会毫不避讳乃至大张旗鼓,事或许未能及时做成,但风头是一定得先打出去的。

    赵无安自久达寺下山以来,由江宁去苗疆,一路上听说了不少贪魔殿的消息,也确实遭遇过其中的不善童子楚霆。

    但在福州岸边时,楚霆与“兰舟子”安南齐心绑挟段桃鲤而走,从此不知所踪。赵无安虽然心知段桃鲤不会有生命之危,但多时不曾相见,心中难免有几分担忧,故而也就一直关注着贪魔殿的消息,却不曾想在此地亲眼遇见。

    说起来,上一次贪魔殿出手,应当是帮着黑云会灭掉了南疆附近的暮秀村,再由聂家人顺便嫁祸到段狩天头上,好收这位一品高手入其麾下。

    但这说到底也是赵无安的推测,暮秀村遭灾之时他早已北上,对南疆之事的了解也只有靠道听途说。

    虽然一路上,贪魔殿的消息不停窜入耳朵,但亲眼相见,这才是第二次。

    既然安了贪魔殿的名字,下方那三人的身份也就跟着水落石出,也无怪赵无安此前觉得几人面熟了。早些年贪魔殿初入中原,这些人的画像也是被当做通缉令,到处乱贴的。

    满脸胡子的男子,名号是“不善阎王”陆胤,冷艳女子是“不善罗刹”杨千稻,而那满面笑容的白净男子,则是“不善面首”柳涛。

    三人与楚霆同阶,位列“三王六恶四不善”的末席,但实力却不可小觑。四人之中,又以“不善面首”柳涛之喜怒不形于色、暴起杀人而面色不变,最为令人闻风丧胆。

    若是同时对上这三人,休说胜算,赵无安只怕连全身而退都难。

    即便趴在房梁上,望着下头这宴饮的四人,赵无安的冷汗也在几息之内流遍了全身。

    所幸下方的四人,离一品都还有些距离,此时宴饮正酣,并未注意到房梁之上的气机异动。赵无安也尽量放轻呼吸,凝神去听下方的交谈。

    方才提到的交易之事,却已被韩修竹一笔带过,不再细说,反而又提起了手中那卷画册。

    “梁实此人,行事的确踏实,这画卷中所载的神兵,也与我数年之前在大相国寺中偷听得来别无二致。此时家父正在别院中宴请贵殿两位天王、四大恶人,七神兵中的一把,想来现在已经示与那几位过目了。”

    陆胤笑得颇有几分狰狞意味:“神兵之事,是真是假,如今四海之内尚无分辨。但贪魔殿追踪许久的线索,到了韩家这里,就只剩下了几把刀?韩少爷,我还是那句话,不能让我们贪魔殿满意,我们可不甘心让少爷当刀使。”

    席间气氛剑拔弩张,韩修竹却浑然不惧,脸上笑意也多了几分阴险桀骜:“几位,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江湖交涉,道义二字可弃之不顾,但‘信’一字,可不能说丢就丢。”

    “去年十二月,江宁府传来神兵兵械库的消息,最后不了了之,还折了我贪魔殿一员兄弟,阁下如何解释?”杨千稻抿唇不悦道。

    “哎,这可就与我韩家无关了。能有幸请到贪魔殿的诸位,当是我韩家幸事,岂能如李凰来那浪子信口胡言?”韩修竹笃定道,“神兵之事,固不敢轻骗诸位,而关乎我韩家失传的那脉刀法——说来惭愧,倒想与诸位商讨一番。”

    “小儿不妨说来一听。”陆胤仰起脑袋。

    赵无安赶紧缩回了头。若是在这个时候与陆胤来一场隔空对视,那可就不仅仅是场好戏那么简单了。

    隐约听见下头一阵桌椅响动,约莫是韩修竹讲到激动处,离席站了起来:“我那失踪了二十年的爷爷,韩裁歌。他携刀离开汴梁的那一夜,恰逢我的生辰。他一去便不返,也带走了形同韩家一臂的清影刀法。如今韩家刀虽然靠着一套大开大阖的霸海,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却始终不及失散的那部‘清影’的十分之一灵妙。几位如能助我夺回清影刀法,待在下为韩家之主后,对贪魔殿,定有不浅的报偿。”

    “就是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能给我们,却要我们替你卖命找一部失传的刀法?”杨千稻冷颜道。

    韩修竹赔笑道:“此言差矣。刀法之事绝非无稽之谈,不然修竹也不会在此拜托各位。”

    言及此处,他顿了一顿,指向身边那送来画册的家丁:“据城中近日探听来的小道消息所言,就在几日之前,城外有一道枯瘦身影,拦下了几十年来头一回御出望岳剑的聂君怀,所使的,正是清影刀法。”

    这一回,不仅是贪魔殿三人,就连躲在屋顶上的赵无安,也为之一愣。

    当初能从聂君怀剑下死里逃生,赵无安至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将他营救至城内的苏青荷也语焉不详。却万万没想到在此处得到了答案。

    居然是一位使韩家刀的前辈,从聂君怀的望岳剑下,救走了他?

    可那人究竟是何立场,为何要如此行事,赵无安实在是难以揣测。

    百思不得其解,他只好略微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身躯,将脖子转了个方向搁置,企图以此换一换思路。

    这一转脖子,他面朝的便是不分高低亮着数十提灯的九曲回廊,一直延伸到池塘边。回廊旁的女娥们还如他来时那般,低眉垂目,一动不动。

    而在近些的地方,比他所处位置低不了多少的房顶边上,似乎多出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赵无安愣了愣,心中难免哭笑不得:头一回当这梁上君子,竟还遇到同行了。

    那个卧在房檐边上的人,也是一袭出尘的白衣,身旁还搁了个以白布紧密缠裹着的大东西,在这夜色中简直醒目得堪比冥火。赵无安默默咋舌,心道果然还有和他一样,蠢得敢在大晚上穿白衣来潜进人家府邸的人。

    虽然打扮离奇,但赵无安不得不承认此人的位置的确选得精妙。远处的提灯女娥本就极少动作,即便注意到了此处的异状也不敢多言。

    而水阁的房檐刚好在边缘上翘,守在屋檐底下的卫士们即使生了四只眼睛,也不可能看见趴在这边角的窃听者。

    敢于选这么个位置,还有极重要的一点考虑——汴梁近日多雨,而这水阁屋前能立足之地又极其有限,并非如屋后一般尚有宽广平台。能做到既避雨又守备紧密之处,也就唯有屋檐下方而已。

    正是在这些条件综合之下,房檐处那看上去本来极为滑稽的位置,才成为了唯一的死角。

    赵无安免不了在心里啧啧感叹起来。

    然而他还没感叹多久,更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那白衣人的身子越来越偏,越来越塌,整个人就如融化一般,逐渐滑向了屋檐的最边缘。

    他本来就卧在极其靠边的位置,如今也不知是困倦了还是如何,竟然又向边上移了过去。三下五除二,自然是免不了径直摔向了大地。

    赵无安轻轻捂住耳朵,不去听那片刻之后便会震响水阁内外的坠落声。

    看那坠姿,再结合这水阁的高度,显然是受不了致命伤。不过这么一摔,那些侍卫除非是既瞎又聋,否则是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了。

    “什么人!”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队人围了上去。赵无安安静躺在房顶,心中也不由暗叹几声。

    “我就说西侧垂帘如何能无故自断,果然是有贼人潜入!”

    那人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沉顿几息之后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这里的客人,是韩少爷的熟人……”

    竟然是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赵无安闻声一愣。

    “怎么又如此吵闹?”推门而出的韩修竹声音明显带了丝愠怒,“嗯?你怎么在这里?”

    赵无安变了脸色,心头也满是和韩少爷一样的疑问。

    “回禀少爷,此人在屋顶不知行何鬼祟之事,掉下来被我等抓了个正着!”侍卫长义正辞严。

    “哎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韩修竹,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打什么好主意,今晚偷偷跟过来,果然发现你图谋不轨!”

    短暂的沉默过后,韩修竹像是将什么形同酒樽的东西向池塘里头一掷:“埋了,留全尸,东北的槐花树。”

    言罢,又是一声阁门闭合的轻响。

    “是!”侍卫长毫不犹豫应道,随即便是一阵紧促的衣物窸窣之声。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啊啊啊呜呜……”女子的呼救声很快被淹没在一阵水花波澜之中。

    赵无安坐直身子,瞥见两三个侍卫正分工按住那女子,将她的头死死闷在了池水里。

    女子力弱,这姑娘又显见习武不精,怎可能敌得过几个大男人齐心协力。

    赵无安长叹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走到那女子先前坠落的檐角,俯身拾起她遗留之物。

    白布缠身,此物足有五尺之长,惟余手柄在外,也需得双手合握。

    赵无安提起此物之时,无形气机微动,环绕着那物什的白布,一圈圈自行滚落。

    感受到眼前飘落雪花的侍卫们怔怔望向上方。

    赵无安站在檐角,一双眉目浑如雷帝临世,不怒自威。

    他叹道:“不杀尔等,实在是对不起我与她,那一纸婚约。”

    巨剑吟啸,斩落五六颗大好头颅,血溅如花。

第十五章 说话算话

    夜静,槐花叶入水,未起涟漪,却惊起滔天巨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九曲回廊在一刀一剑之中,轰然断去一半。先前萦绕着回廊间的那数盏提灯,也在瞬息之间灭去十之五六。

    赵无安一手提巨剑洛神赋,一手怀抱安晴,飘然若仙人般自水上倒滑十五尺,悠悠停于回廊断处。

    白衣叠白衣,一对佳人,一柄巨剑。夜空无月,风动身后数盏灯火。

    方才自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的安晴回过神来之时,自己的双手已然紧紧搂住了赵无安的脖颈。而赵无安的手,也早已揽住了她的腰肢。

    在他们面前,无数女娥因回廊被毁而跌落池塘,水花四溅。

    正是花前,正是月下。

    是佳人重逢,却无半分旖旎色。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血腥味。水阁边缘,被赵无安一剑斩下的几颗头颅,犹自在水中不安分地上下浮动。

    眼神犹如择人而噬的独狼般的韩修竹伫立在水阁的一边,手中按着尚未出鞘的长刀,与赵无安隔着被毁去一半的回廊,遥遥对望。

    而贪魔殿三人,虽已尽数走出水阁,却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样子,聚在一处,冷眼旁观。

    这也正和赵无安的预料。从屋顶之上听到的几句对话来看,韩修竹和他们的关系远没亲密到足以并肩作战的地步,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可能避去同时面对四人夹攻的情况,自那群侍卫手中救下安晴。

    不过话虽如此,赵无安总不可能看着安晴死在自己眼前。无论刚才那一瞬他究竟做出了什么判断,唯独最后的选择是不会变的。

    世上可走的路千千万万,偏偏某些人只会一条道走到黑,哪怕重复一万次,也绝不后悔犹豫。

    赵无安紧紧搂住了安晴纤细的腰肢,手中洛神赋发出低沉的震颤,宛如故人重逢。

    站在水阁前的韩修竹盯着二人冷冷一笑:“好一对野鸳鸯,天堂有路你不走,倒闯入我韩家门邸来。”

    寒光一闪,韩修竹手中长刀震鞘而出,一如脱水之龙,潋滟峥嵘。

    他兀自伫立不动,周身却有凛寒气机升腾。细长的双目微眯,俨然已将赵无安视作了必与一战的对手。

    九曲回廊断口处,赵无安轻声叹息:“不好好在家里待着,非要跑到这汴梁韩家。”

    并非责怪,言语之中也并无震惊与意外,尽管赵无安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

    离别时是红衣阑珊,再见却已白衣倾城似仙。

    先前被强按入水中,险些就此溺亡的安晴显然还没回过魂来,散乱的乌鬓处犹有水痕。赵无安的话落在耳中,却恍若未闻。

    依身低语尚可充耳不闻,但对岸水阁之上惊雷炸响,却由不得她不听。

    韩修竹人随刀出,一刹便冲过十丈水潭,长刀直抹向赵无安脖颈而来。

    赵无安站在残断的回廊边缘瞧得真切,不退不避,巨剑洛神赋举重若轻,遥遥一挥,便稳稳拦在了韩修竹刀锋之上。

    刀剑相交,雄浑气机乍然再破,赵无安脚底所踩青石板骤然断八块。

    四目相对的刹那,韩修竹冷笑道:“是个高手。只可惜在我们韩家,任凭你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全身而退!”

    赵无安挥剑横挡,脚下惊雷一破,抽身而退。

    眼见两袭相叠白衣骤然自眼前疾退,韩修竹深眸一凛,抬脚便在水中一名女娥肩头一踏,衣袂破空而啸,复又急追至赵无安面前。

    而那名不幸落水,又被他踩踏肩头的女娥,则是忽然间小脸煞白,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沉入水下,不见踪影。

    赵无安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震惊。眼见韩修竹又持刀杀至眼前,再度倒手挥出洛神赋,阻拦韩修竹逼近刀锋。

    韩修竹来势汹涌,如潮气机亦是避无可避。赵无安脚步急变,紧紧将安晴护在身后,一边避闪韩修竹刀锋,一边疾速后退。

    韩修竹狞笑道:“已入这净荷别院,还想退到哪里去?”

    赵无安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已听见了身后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身处九曲回廊正中,后有追兵,前则有韩修竹虎视眈眈,留给赵无安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此子修为虽然不高,就赵无安与之交斩几刀来看,甚至不知有无二品水准,但一身精湛技艺确是无可挑剔,长刀每出,尽显名家风范。

    稍有不备,即使是赵无安也极有可能被其所伤,更何况怀中还带着个安晴。

    若是有一步差池,便是不可挽回之局。

    瞬息之间,赵无安心念已定。

    身后的脚步愈来愈近,显然赶到的护卫们并未忌惮九曲回廊之势易守难攻,而是径直朝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扑了过来。

    腹背受敌,那就只能从中间打出一条道路来了。

    赵无安俯低身子,对安晴道:“你先在风中等我一会。”

    “哎?”怀中的安晴瞪大眼睛。

    下一刻,她已从赵无安的怀中飞出。九曲回廊虽长,但她所飞的方向却非前也非后。

    赵无安将她径直抛向了水面,正对着那株歪脖子的槐花树。

    韩修竹眼底泛起一丝轻蔑玩味笑意。

    赵无安眸底无澜。

    水阁边缘,贪魔殿三人俱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冷眼打量着韩修竹与赵无安这短暂的片刻对峙。

    杨千稻无谓道:“那小子选错了。”

    “哦?”回应她的是似笑非笑的柳涛。

    “自以为能借空中这一时半晌的对招限制住韩家少爷,却不知是把那姑娘的人头拱手奉上。以韩家少爷的城府,定会不惜代价,先杀了那手无寸铁的姑娘。”

    柳涛笑着点头道:“深以为然。”

    陆胤挠挠头,狞笑道:“你俩倒是看得透彻啊。也好,就借这一阵,好好瞧瞧这韩家少爷值不值得下注吧。”

    在三人注目之下,立于九曲回廊中段的韩修竹,身形骤然自地面拔起,手中长刀挥出一道悍然气劲,直指悬于半空之中的安晴。

    而使了大力气将安晴抛向空中的赵无安,纵然手执五尺巨剑,显然也没办法在瞬息之间后发先至,拦在韩修竹面前了。

    杨千稻从鼻腔中发出了不屑的哼声。

    孰料赵无安却压根没有阻拦韩修竹的心思。他回过身,面朝着从岸边驰援而来韩府侍卫,手中洛神赋横挥起一阵凛然杀意。

    那些侍卫的功力在他面前何值一提,自然是抵抗不了洛神赋这汹涌气机,仅一个照面,回廊之上便又纷纷掉落数颗头颅。

    水阁边,杨千稻眉头一皱,柳涛也是微微怔愣。

    陆胤道:“这小子反算了一着?这么说那姑娘是枚弃子?”

    杨千稻忽然道:“不!”

    眼看就要将飘在空中的安晴一刀两断,韩修竹的身子却忽然一歪,右肩蓦地腾起一道血雾。那股随着他腾身而盈于刀刃上的气劲,也被瞬间削去大半。

    持着洛神赋劈砍了一圈的赵无安这才转过身来,乌云履踩上长廊边的祥云栏杆,长袖一震,如白鸟般自池水边跃起。

    他跃起之时韩修竹却已在下降,二人气机一升一灭,几不可同日而语。

    短暂的照面,洛神赋剑去如虹,与之相对的霸海刀,则僵硬得几乎再摆不出任何名家姿态。

    韩修竹逼不得已收刀而挡,但仍是被洛神赋势大力沉的一剑斩中刀身中段,一下失去所有余力,轰然坠入水中,激起一道冲天水柱。

    赵无安则凌空虚踏,一把搂住了悬空的安晴,抽身飞向岸边。

    陆胤瞪大了眼睛,显然没弄清楚刚才那一瞬是怎么回事。

    柳涛沉默地摇着折扇,杨千稻则怔怔道:“怎么……怎么可能?刚才击落那韩家少爷的……”

    柳涛淡然接道:“不是那把巨剑。”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惊惧无以复加。

    虽然只是一刹,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

    在韩修竹飞身而起,长刀即将斩中安晴的刹那,有一道锐光自夜幕之中闪过,径直刺入了他的肩膀。

    那时尚且站在地面上挥舞着巨剑的赵无安不可能射出暗器,更何况是那样诡异的弧度,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样的术法。

    “而是飞剑!”二人异口同声。

    陆胤一愣,“哈?你俩看见什么了,飞剑?那小子用的?”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的视线仍随着二人移动到了岸边那棵歪脖子的槐花树。

    此时此刻,赵无安已然怀抱着安晴,在那厢安然落地。

    半座韩府已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声,无数杂乱的脚步此起彼伏,不约而同向这方聚拢。

    槐花叶打着旋飘落,点缀在赵无安一身白衣之上。

    赵无安将洛神赋斜插入土中,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怀中的安晴。

    枯枝轻响,几只受了惊的雀振翅自月下飞过。

    安晴怔怔望了他半晌,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气,挣起身,紧紧抱住了赵无安。

    “你这家伙!留下一把洛神赋就说要去汴梁,明明自己功夫就不怎么样,还非要把洛大侠最厉害的一把剑给扔下,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不回去了啊!?”

    久闻了的声音,仍是清脆中带点精怪,舍不去的怪脾气。

    “这就是你来汴梁的理由?”赵无安问。

    “我当然要把洛神赋还给你啊!没了洛神赋,你怎么打得过那些老妖怪,怎么活着回来娶我!”安晴忍不住抽泣起来,“赵居士,你可是个男人,要说话算话的!”

    赵无安苦笑:“嗯,说话算话。”

    他拍拍安晴的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追查到这韩家府邸里来,不过,辛苦你了。”

    红了眼眶的安晴轻声道:“没事。”

    赵无安点头:“没事就好。”

    杀声愈来愈浓。身后的池塘中,一道身影骤然自水中跃起,汹涌气机,霎然斩断满塘青荷。

第十六章 温柔乡英雄冢

    满塘青荷齐根而断之时,赵无安已然抱着安晴,自槐花树旁一闪而过,身形飞速掠入其后别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与那荷塘已然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但那股割断满塘荷叶的汹涌刀气却仍如影随形。赵无安回眸一瞥,却惊诧地发现自水中跃起的韩修竹竟已追至槐花树下。

    被虞美人创伤的右肩连皮带骨留下了个洞,仍自血流不止,将浸润池水的华贵长衫染上深红血迹。零落的碎叶之中韩修竹踏着残破的荷枝前行。横刀紧握,眼中散逸深邃杀意。

    他浑身湿透,就连发梢也不停往下滴水,但那周身气焰却未因此而显弱半分。

    “刚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你有点意思。孤身一人,还带着个拖油瓶,敢当我的面杀我家丁。我只道你是个好手,只可惜来错了地方。”

    在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呼杀声中,韩修竹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无安,宛如饥饿的豹锁定令他着他的猎物。

    “不过,现在我改变看法了。多亏你藏了一手我做梦也想不到的飞剑。”

    他不动,赵无安也不动。二人之间仅隔着三丈距离,虞美人静伏于赵无安袖下,一动不动。

    韩修竹轻压眉梢,眼神锐利。

    “我会亲自杀了你!尽我毕生所学、倾尽一切代价,让你尝一尝地狱的滋味!连带着你怀中那位温香软玉——”

    赵无安突然摇了摇头:“地狱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可惜她不行。”

    韩修竹像是突然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猛然大笑道:“这里可是韩府!!无名的白衣剑士啊,你的剑我会好好保管,就让这件白衣为你陪葬吧!”

    言出刀至。

    眼前的少年年纪虽轻,修为亦不高,但这股能自池水中爬出尚且面不改色的凌厉心性,饶是赵无安也不得不为之感叹。

    虞美人骤然自袖间飞出,挡下韩修竹欺近身旁的一刀。赵无安转身而走,脚底惊雷炸响。

    “你对这块地方,有多熟?”赵无安问怀里的安晴。毕竟韩府地大,潜入之时仅仅走了其中一小段路,而从槐花树向内的这座别院,对他而言陌生至极。

    “我也没比你好多少,早来了一两天罢了……”安晴嗫喏道。

    摆在眼前的是一条三岔路,无论哪边俱是人影憧憧,火把熠熠。而那追兵韩修竹,在斩飞赵无安以气劲维持的虞美人之后,又飞快欺身而来。

    “……真没办法。”赵无安低声念叨了一句,俯身便向着左边一条竹林小径冲了过去。

    他脚底一路惊雷连响不停,白衣一连拂过无数青竹,身后的韩修竹亦是拖刀一路狂追,四散刀气卷碎无数林叶。

    一跑一追了没多久,赵无安的前路上就出现了一群手举火把的韩家家丁。

    他脚步不停,只是随手将安晴的屁股挪到了肩上,双手握起洛神赋,一边道:“抓稳了!”

    安晴吓得大气不敢出,死死抱住赵无安的脖子,夜风吹起她的满头青丝,糊了赵无安一脸。

    提剑飞奔的赵无安心下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但脚下动作仍是不停,直奔那伙人而去。

    短兵相接的前一刹,洛神赋骤然脱手飞出,直入人群。去处气劲四散如潮,锋锐无两。

    手中无剑的白衣居士纵身一跃,身形停滞半空之时,腾出手来将安晴抱回了怀里。

    他们脚下便是无数原本四散在偌大府邸之中的家丁侍卫,如今成群结队堵在此处,只为拦住不请自来的赵无安和安晴。

    洛神赋如通神灵一般在人群中四散游走,所过之处鲜血横溅,一颗颗头颅如波浪般此起彼伏。

    安晴看得胆战心惊,“何必杀这么多人?”

    “你不喜欢吗?”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自人群中腾跃而过,斩霆步踩上一人头颅,再借力继续前跃数尺距离。

    脚下血花炸响。

    斩霆步,一步惊雷,可斩头颅。

    洛神赋被以粗壮气机牵引回手,赵无安此时身无剑匣,气机相连终究弱了些,没法离手空驭洛神赋,以气机牵引已是极限。

    耗尽余气拖拽洛神赋回手之时,赵无安的身躯已经开始下落。围在下方的侍卫们立即一拥而上,手中刀兵飞快向其招呼过来。

    巨剑入手的瞬间赵无安就已将之舞出一片斑斓。往他身上打来的七八柄刀铲被挡掉一半,又护紧安晴闪过几人攻势,脊背和肩头却是避闪不及,各自结结实实受了一刀。

    赵无安一言不发,洛神赋倒转,剑刃染上几近金黄气劲,一剑便摘落数侍卫项上人头。

    周身一时空旷,安晴立即见缝插针说道:“我当然不喜欢杀人啊!”

    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回复,身后的韩修竹却提刀愈近,汹涌刀意如离弦之箭,满怀杀气向他袭来。

    他的轻功本就不怎么样,是靠着一身境界才能把韩修竹拖在后头,何况怀里还抱了个安晴,此时被前方众侍卫家仆稍稍阻挡一步,自然被很快追上。

    赵无安不以为意,回身轻描淡写提起洛神赋,道:“别忘了,他们想杀的人是你。”

    安晴一愣。

    “我倒不管这些人原本有何过往,我向来便自认是凉薄之人……”赵无安低声道,“不过若有非要以死者来掩埋的罪过,那他们便统统死不足惜。更何况,他们想杀的人,是你。”

    韩修竹欺身而近,眸中迸溅火光,刀势如雷。

    “断海绝天!”

    来势汹汹的一刀,斩出之时好似隔断了整条天河。从寰宇的这端到那端,于持刀者而言不过就是汪洋大海微不足道的一片而已。

    举刀断水,自然难断,可水中人却能被轻而易举一刀两断。

    赵无安冷眼相向,波澜不惊递出手中洛神赋,一袭白衣鼓动如袍。

    “有人想杀你,却没问过我,那我又何必要跟他讲这世事道义?”

    刀剑相触!

    “砰!”

    丰盈气机一触即散,狂雷般的刀意与锋锐剑意两相交融,几乎同时穿透了韩修竹与赵无安织出的护体气劲。

    韩修竹如柳絮般倒飞出去,跌入竹林深处,赵无安亦是白衣一震,倒退数十步,险些松开怀抱着安晴的手。

    “没事吧。”虽是这么问,但他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能被一个勉强摸到二品门槛的后生逼迫至此,赵无安倒是意料不到。

    “我没事……”安晴的声音低得像蚊子。

    “没事就好。”赵无安仍是不肯放下她,转过身继续择路而走,“我会带你出去的。”

    安晴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虽然赵无安的确提起了全身力气狂奔,但偌大的韩府的确是一眼望不到边,别院小径又是层出不穷,虽然甩脱了韩修竹,情况却不见好转,毕竟此时与他们为敌的是整座韩府。

    眼看着赵无安斩开一条又一条的血路,却只能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安晴终于忍不住含泪道:“停手吧,赵无安!”

    赵无安不动如明尊:“我说了要带你出去。”

    “只要甩下我,以你的轻功,是能直接飞出去的吧?”安晴挣扎起来,却被他更加紧地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赵无安!”安晴恼道,“你带着我,我们两个都逃不出去!”

    “你想说什么?”赵无安淡淡问,“想让我把你丢下,然后一个人逃跑?”

    安晴咬住嘴唇。

    “若我现在这么做了,那不久之前,又何必救你?”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我还没这么快出尔反尔。”

    安晴急得快要哭出来:“可明明就是我拖累了你!是我想要一个人闯进韩家打探情报,说着想要帮你的忙可自己又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不停地给你拖后腿,现在又要把你一起拉进火坑……”

    若是没有她,让赵无安一个人做这些事的话,他明明能做到很好的。

    可自己偏偏不甘愿放手,甚至不甘愿见不到他,自私地想陪他经历一切。

    “你都已经把最厉害的洛神赋给留下来了,让我怎么安心你一个人在汴梁闯荡啊……”安晴抽泣道,“我知道,你怕我生气你丢我下去,其实……就算什么都没留给我,把我丢在清笛乡,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啊。我知道我根本不应该陪你来汴梁,却还是自作主张地来了……”

    赵无安叹道:“你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哭哭啼啼,我是很没法子的。”

    安晴闻声连忙止住了哭泣,却还是止不住地吸着鼻子。

    “留剑给你,本意就是当做彩礼,我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赵无安淡淡道,“我既然已把聘礼给了,就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诚然我有大愿未竟,但能与自己的结发之妻死在一处,又何尝不是大丈夫所为?”

    安晴愣愣地,不知该哭还是不该哭,嘴犟道:“大丈夫就不该死在……”

    “大丈夫当死在他愿死的地方,管他是温柔乡还是英雄冢。”

    不知不觉,二人已逃至一座破败书阁前,小道前后俱是人影憧憧,而左边那直通正堂的青石板路上,一位雄武男子正手持两掌宽的陌刀踏步而来,身后两排黑衣家仆如影随形。

    明明是无路可走的绝境,赵无安却笑了起来,还一反常态地笑得欢畅。

    安晴怔怔问道:“你笑什么?”

    赵无安转过身,面朝着那手持陌刀的男子。

    一直紧紧箍在安晴腰上的左手,终于松了开来。安晴的双脚也终于又踏上了阔别已久的大地。

    “没什么,想到胡不喜而已。”赵无安淡淡道。

    那家伙,入一品境的那天夜里,也是独自一人面对这般绝境啊。

第十七章 决心

    “我入上三品境界二十年,还没遇到过会驭飞剑的对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夜幕深沉,重重火把辉映之下,人影近乎歪斜,叠至一处。赵无安眯起眼睛,与那站在人群最前头、手持陌刀的雄武男子四目相对。

    “这就是你身为家主,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赵无安不畏不惧地反问。

    除了身后尚有一座破败书阁,赵无安与安晴周身三面,已尽数围满了全副武装的韩家侍卫,无路可逃。

    此时,右肩已缠上绷带的韩修竹拖着刀去到那雄武男子身边,附耳道:“爹,我绝对没看错!他当时尤站在地上,却能隔空驭一柄飞剑刺伤我!”

    眼前这雄武男子,便是当今天下十七位一品高手之一的韩家家主,韩阔。

    韩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废物。技不如人,还不退下?”

    韩修竹一愣,咬牙道:“非是孩儿不如他……”

    “住口。”韩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韩修竹的话。

    韩修竹闻言识趣地闭上嘴巴,却仍死死地盯着赵无安,眼底闪烁着滔天怒火。

    韩阔站在原地打量着赵无安,气机未散出一丝一毫,但书阁前的静谧肃杀之气已然浓郁得刺鼻。家主不开口,韩府下人无一胆敢擅动。

    “每年闯入我韩府的人有很多,大多是想偷师几招霸海刀法,也有不少,是来找我,为前辈报仇的。”

    良久,韩阔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得像是磨石。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死在了府里,托他们的福,这些年来府上的槐花开得很好。并非是我主动要杀他们,而是这些人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赵无安笑道:“在下倒并非不自量力,只不过恰好想把未过门的媳妇给带回家而已。”

    “身陷重围,你倒还笑得出来?”韩阔问道。

    “巧了,越是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我便笑得越好。”赵无安一本正经地接话,“平常时候,我反而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娘子你说是不是?”

    都到了这地步,他竟然还有心思去戳一戳安晴的肩膀。

    安晴呆若木鸡,回过头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般而言,闯进这里的家伙都没法活着出现在我面前。韩府禁制虽不如那皇城严厉,总归还是设了不少暗哨陷阱,你能一路避过说明运气还不错。”韩阔徐徐握住刀柄,“只可惜,杀了我那么多家丁,这个仇,不能不报。”

    赵无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杀人偿命。不过,那也是你们先动的手。”

    “情况我大致了解,要怪只怪你的小娘子好奇太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听了不该听的东西。”韩阔冷冷道,“韩府没有什么留下手足和舌头的规矩,要留,就把整条命给我留下。出剑吧,能死在我刀下,算你至幸。”

    左手握住安晴手腕,赵无安单臂缓缓举起洛神赋。

    韩阔皱眉:“出你全部的剑。”

    话音未落,陌刀已然出鞘,修长刀刃带起一道寒光,自鞘中瞬息而出,及至垂地,刀尖竟是一颤不颤,犹如隔空移物。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以韩阔的一品境界,他在白衣之下贴身所藏的六品飞剑,根本瞒不过对方的眼睛。到了这地步,再藏拙已没有分毫必要,唯有豁出一切,斗个生死痛快方可。

    心念一动,飞剑之中自生无形剑气,切断束缚,由袖中悠悠驭出,引为六道流光,环于身侧。

    包括韩修竹在内,韩府众家仆皆看得目瞪口呆。韩阔只是微微一哼,道:“果然是非同凡响之士。韩某佩服。”

    剑已离身,刀已出鞘,接下来,便只差一斗而已。

    安晴忽然挣脱了赵无安的手,猛然前冲几步,一个趔趄跪倒在韩阔面前。

    赵无安和韩阔几乎同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是我的错!是我乱闯水阁,坏了韩府的规矩,他杀人也都是因为我!”安晴伏在地上,急切道:“杀我一个就好了,他并未犯韩家的规矩,与诸位也无冤无仇,求韩家主放他一条生路,安晴愿引裁于家主身前!”

    赵无安一愣,旋即开口说道:“安晴……”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一阵霹雳般的大笑所掩盖。

    韩阔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为滑稽的场景一般,按捺不住地大笑道:“好一个痴情姑娘!你的情郎听见你这席话,只怕是转世投胎还要找你来再会了。”

    安晴深深伏低了头,几滴泪珠陷入青石板中,语气颤抖得近乎央求:“求韩家主放他离开,安晴甘愿自裁。”

    赵无安紧紧锁住了眉头。

    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的韩阔饶有兴味地看向赵无安,表情夸张:“如何?你这未过门的妻子这个提议,我看倒还算不错?”

    站在一旁的韩修竹骤然瞪大了眼睛:“父亲,这可不成!此人乖张无道,滥杀我府上家丁,早已铸成大错,岂能就此放走?”

    韩阔侧过眼睛,冷冷瞥了一眼自己的长子。

    韩修竹吃了一惊,仍是不情不愿地说道:“今夜父亲有宴,孩儿本不想扫了父亲兴致,便打算独自擒了这贼。谁料这贼人越走越近韩府深处,反倒是惊扰了父亲,本来也并非孩儿所愿……”

    韩阔冷冷哼了一声:“身为我的儿子,审时度势没学到,倒是把一身刚愎自用模仿得惟妙惟肖。末了,还不是要让你爹来给你收拾尾巴!”

    韩修竹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水阁之外只是一时不备,重来一次,孩儿定能杀了这小贼,才不会丢韩家威风!”

    安晴颤抖着身子闭上眼睛,清泪汩汩而出。

    韩阔冷着脸,又瞪了瞪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而后慢悠悠收回陌刀,眯起眼睛,悠悠道:“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去杀了那个使剑的,剩下这个长得还算水灵的小姑娘,我便任你差遣。”

    韩修竹如蒙大赦,连忙应道:“是!”

    答应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道:“爹,这样的货色,我还真看不上眼。再说,谁知道她还是不是个雏儿。瞧着低声下气的模样,多半早和那情郎把该行之事行尽了。”

    赵无安听得心情复杂,见韩阔收刀,无出手之意,才慢慢上前,一把拉起安晴。

    安晴没有看他,惨白的脸颊梨花带雨。

    赵无安压住心头的一丝愠怒,低声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许你做出这幅模样。”

    “……”安晴无声抽泣起来。

    赵无安咬牙道:“听好。无论是何等绝境,我都会先挡在你面前,还远远轮不到你来替我……”

    “看招!”

    他话还未说完,韩修竹就已霍然举刀,裹挟着赫赫杀气当头劈来。瞧那阵势,赫然是将二人一同卷在其中,意欲先发制人,同时取二人性命。

    赵无安猝不及防,将安晴往怀中狠命一拽,斩霆步一踏,身形飞速后掠。

    饶是如此,也无法避开韩修竹那逼近至眼前的刀光。在这个距离上,就连握在手中的洛神赋也无法运转自如。巨剑声势大则大矣,近战却吃尽苦头。

    赵无安咬着牙默念口诀,心念至处,六柄飞剑接二连三自身后掠出,层层叠叠挡在韩修竹刀前,叮当连响不绝。

    闪烁的刀光剑影自赵无安眼前紧紧擦过。忌惮着安晴会被这刀光所伤,赵无安复又咬牙,倒退一步,斩霆步轰响之下,白衣飞退,一头撞进了身后那座破败的书阁。

    三层高的旧书阁年久失修,昔日用以进出的陈旧木门自然也是不堪一击,在赵无安与安晴的重量之下轰然向两侧崩裂,粉尘一股脑灌进了二人的口鼻。

    怀里的安晴剧烈咳嗽了起来。

    赵无安却顾不得其他,趁着韩修竹尚在门外的短暂时间,飞快将安晴护在身后,双手交握洛神赋,紧紧盯着那一抹紧逼而来的刀光。

    他死死咬着牙,睚眦欲裂。

    由于韩阔的威逼,洛神七剑已被他尽数祭出,方才六柄飞剑又在韩修竹的近斩之下被尽数击退,仅剩洛神赋尚可一用。而在父亲的注视之下,韩修竹必将放下一切闲心,只想着倾尽全力取赵无安性命。

    休说安晴方才的求饶让他心里难受,就算是韩家父子,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放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的想法。

    早就是置身死地,赵无安心中没有任何想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这次的确有些不同,他的身后多了个可以被称作累赘的人。

    一个人面对绝境,与两个人一起面对,赵无安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此时此刻他所想的东西依然简单得很,那就是专注地接下韩修竹这全力以赴的一刀。境界的确有高低,但眼前这个少年的求胜之心炽烈得如同熊熊大火,赵无安也唯有全神贯注应对。

    “断海隔天!”

    相似的一刀,池上与书阁中,韩修竹却劈出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说是舍生忘死倒也不恰当,但从那刀光、从那飞驰而来的少年决然的眼神中,赵无安的确读出了很多东西。

    那是誓杀某人时才能有的决心。

    “洛神。”

    他轻喃。

    五尺巨剑如附神灵。

    赵无安白衣狂鼓,如不动明王般挥舞手中巨剑,正面迎上韩修竹的攻势,不闪不避,但长剑挥出的角度却又是如此诡异刁钻,简直离奇得不属于人间。

第十八章 生尘

    这座破败书阁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二三层的书架间蛛网密布,手边的长明灯座也看不出一丝油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不是今夜赵无安顶破门板,说不定这里的一切就将如这样一般衰老下去,被时光所抛弃,直到迎来它终结的那一天。

    安晴扶着冰冷坚硬的墙壁站起身子,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怔怔望着二人在狭小的厅堂中缠斗不休。

    书阁本身便不大,只有一层厅堂中尚有小片空地,但赵无安与韩修竹的气劲却也已带倒了角落里不少的书架。

    韩阔始终拄着陌刀,静静站在屋外,眯眼望着这二人的对决。没有他的号令,书阁外上百号韩家侍卫更是不敢擅动分毫,仅有韩修竹一人,视死如归般地挥刀,一次又一次向赵无安发起进攻。

    洛神赋终究是大剑,在狭小的书阁之中难以发挥距离优势,赵无安的出招也颇受掣肘,屡屡被韩修竹欺近,只能靠着洛神剑气反攻回去。

    这间书阁仿佛带着魔力般,不知为何他的六柄飞剑完全不受心念使唤,在最初挡下韩修竹的突发一刀之后便散落在门口。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被韩修竹逼至此等田地。

    赵无安曾想到这或许是韩阔使的把戏,好让自己的儿子能在与他的战斗中占到上风,然而赵无安并非没有对敌过一品高手,诸如聂君怀与段狩天,并不能强行将飞剑拉离他的控制,即便是以气劲掌控闻名的杜伤泉,也没有切断赵无安所有气劲的能耐。

    何况韩阔还是以刀道入一品的外家高手,更不可能尽绝这内家一品都难以参透的玄妙飞剑之术才对。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座书阁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脚下的石板也是坚硬得出人意料,就连斩霆步都轰不坏分毫。

    然而赵无安感到棘手之处,对韩修竹却没有丝毫影响,反而是愈战愈酣,劈出的每一刀都凝满了决然之意,眸子亮得像是在燃烧。

    “挥剑啊,挥剑啊!一味地退避算什么!!”韩修竹大声咆哮,横刀时而力斩时而斜穿,每一招一式都无不在限制着洛神赋的剑迹,与盏茶之前相比,可谓脱胎换骨。

    挡在安晴身前,艰难挥舞着洛神赋的赵无安紧紧皱起眉头。

    韩阔能放心让他单独对上自己是有道理的。眼前的少年境界虽低,但就刀道而言,确实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其天赋心性,与杭州时所遇的聂星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刀技精湛而紧密,更能随对手与环境的不同而变换方针,熟练自如,可见平时从不曾疏于训练。

    比刀术更令赵无安心惊的,是这少年的眼神。

    在偷听他与贪魔殿的对话之时赵无安便知道韩修竹不简单,却没想到他的决意炽热到了如此程度。

    那是贪狼的眼神。并未无路可走也并未饥肠辘辘,只是单纯渴望着猎杀,渴望刀剑交斩时擦出的耀目火花,渴望每一抬手、每一斜劈那宛如舞蹈般的对决,渴望命悬一线的生死戏。

    韩修竹的生命里仿佛只有刀,他的灵魂里仿佛只剩下狂意。他并非投入地战斗,而是享受着厮杀。

    这样的一个人,除非杀了他,否则是无法让他停下的。少年的决意是向死而生。

    横刀斩在洛神赋中段,赵无安岔开双腿放低身形,紧盯着逼至眼前的刀锋,眉头紧锁。

    “快出手吧,你这把巨剑,可不只是看着玩玩的吧?”韩修竹如骷髅般耸起肩膀,空洞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在狭小的室内以修长的横刀对上笨重的洛神赋,韩修竹当然知道自己在技巧上处于压倒性的优势。正因如此,他才期待着赵无安使出一些能让他大开眼界的剑术。

    “再退避下去,我可不保证会先乱刀砍死你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哦?”他森冷一笑。

    赵无安咬牙道:“你疯了。”

    “刀道一途,本来就只有疯子才能走到极致。该不会你这使剑的,还自认为是个凡人吧?”韩修竹眼神骤然一冷,横刀疾收复斩,却冷不丁变了个方向,袭向赵无安的右腰。

    赵无安拼尽全力抽回洛神赋,前迈一步挡在安晴面前,以剑面挡开了韩修竹的攻势。

    “飞剑之术,这座江湖过去四十年间闻所未闻。无名的白衣剑士,妄以人力通天,你才是真正的疯子!”韩修竹厉声道。

    赵无安眸色一厉,洛神赋骤然灌输气劲,震开横刀,白衣鼓荡。

    韩修竹倒退两步,重又握紧手中长刀,狞笑道:“终于要使出真本事了吗?”

    赵无安双手合握洛神赋,心中忐忑。

    西湖之上,仅仅解放洛神赋剑意,赵无安便飞剑脱手,一剑斩杀了身怀洛剑七当年剑意的姜彩衣。

    登云楼顶,洛神赋出匣之后,亦是逼出代楼暮云全身功力,战至力竭楼塌,二人才双双坠入废墟。

    曾经借洛神剑气,这柄洛神赋在赵无安手中,的确战绩斐然。

    然而如今的洛神赋,离匣过久,原本缠绕剑身的浓郁剑气几乎消散得十不存一,洛神剑匣也并未被赵无安带在身边。

    此等局势下,想要解放洛神赋剑意,就只有将自身气劲尽数输入其中。

    然而赵无安终究只有二品,此前与聂君怀拼死一战,更是伤重未愈。想要以如今的境界挑战洛剑七曾经抵达过的地方,难如登天。

    韩修竹其实说得不错。妄以人力通天,赵无安从来才都是真正的疯子。

    可是谁又知道洛剑七在那前人未及的道路尽头看见了什么呢?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从开始修行洛神剑法的那一天起,这样的宿命早印在赵无安血脉里了。

    洛神赋剑意名曰“生尘”。

    本是援引曹子建名篇之中罗袜生尘一句,但用在洛剑七的这柄洛神赋上,则另有深意。

    是以一剑,令九州生尘。

    “你是能令任何人都肃然起敬的对手。”赵无安点评道,“洛神赋值得为你而出剑。”

    韩修竹眼中跳动着火焰。

    赵无安的声音有如呢喃:“生尘。”

    洛神赋周身一震,如蒙敕令。

    海量的气劲由赵无安的双手往洛神赋中传导过去,这柄巨剑如饥似渴般地吞食着赵无安的气海,四周的空气也因而颤动,随之而起的风,扬起了赵无安的长发。

    韩修竹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冷冷地盯着赵无安,眼神发亮。

    他在等着那个瞬间。赵无安运出全部气劲、劈出舍生忘死那一剑的那个瞬间。只有接下那一剑,他才算是彻底杀死了赵无安。

    杀死一个人并不难,摘下头颅便算完事。但若要连灵魂一同斩断,就得兼具耐心与决意。

    韩修竹自认拥有这二者,所以他一向更愿意将对手的灵魂也一并折断。

    狭小空间之中的三人,赵无安与韩修竹都凝神屏息,等待着这即将到来的一瞬,唯独安晴如梦初醒般地低头望向了地面。

    在他们脚下,坚硬的磐石地面微微震颤,从石砖的缝隙中,隐隐透出了锐剑般的幽光。

    安晴愣了愣,隐约意识到某些事情即将发生。她抬起头看向面前对决的二人,却欲言又止。

    赵无安已然释放了洛神赋剑意,此时经不得一丝打扰,而韩修竹也在翘首以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赵无安身后可有可无的安晴。

    随着赵无安周身气机一寸一寸地被洛神赋抽空,磐石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无数粉尘自书阁顶上簌簌滚落下来。

    砖石缝隙间的光芒已然爬上了三人的鞋跟,安晴看了几眼便无可奈何地别过头去——那光芒几乎剧烈到刺痛眼瞳。

    这书阁分明算不得重要,在韩家也是破落的存在,为何唯独地面的用材如此特殊?

    一道灵光自安晴脑海中闪过。她倒退一步,脊背撞上了冰凉的墙壁。

    赵无安手中,已然盈-满气机的洛神赋如同狂龙。

    韩修竹提起了横刀,惊喜交加道:“不错,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

    剑光大炽!

    赵无安怒喝一声,洛神赋举过头顶,如明王般对着韩修竹当头下劈。

    韩修竹狂笑道:“断海隔天!”

    又是同样的一招,今晚的第三次出手,却又与前两次是不同的意境。韩修竹刀出之时,无名书阁四海潮生。

    赵无安手中神剑则已尘嚣如海。

    刀剑即将相触的刹那,安晴却忽然上前了一步。

    她使出全身力气,伸手抓住了赵无安的肩膀,破釜沉舟般向后倒去。

    早已将全身力气凝结于洛神赋之上的赵无安本就没了力气,此时被安晴猛然以全力拉扯,竟是一个踉跄,阵法大乱,身形也随之向后倒去。

    挥刀中的韩修竹亦是大吃了一惊,然而刀势已出,赫然向着毫无防备的赵无安当胸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

    “嗖嗖嗖嗖嗖嗖”

    原本散落在书阁前的六柄飞剑如蒙神启,竟于此时不约而同地被一股无名气机扯回赵无安胸前,一剑递一剑,挡下韩修竹雷霆般的一击。

    “铛!”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由六剑织成的壁障被韩修竹击退,飞快朝着赵无安和安晴倒退过去。

    而三人脚下的地面,也在这时光芒大作,几乎将三人从中淹没。韩修竹被光芒所刺,竟是一时失明,不自觉地捂住了眼睛。

    书阁之外,目睹这幅奇景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鸦雀无声。而一直作壁上观的韩阔,也终于在这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吃惊之色。

    盛光之中隐约传来机关响动之声,持续了约有十息。

    十息之间,韩修竹竟是被一股无比强大的气劲所阻,停在原地遮住眼睛,寸步难行。

    而等到光芒终于消散之后,韩修竹重新睁开眼,打量了一圈这破败的书阁。

    厅堂之中,休说赵无安与安晴,便是那七把剑,也一并没了踪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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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