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喝酒取斧
“我要和你一起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深黑庭院中,安晴毫不犹豫地答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断然道:“不行。尚且不论此行凶险……你长兄安南也不会同意的。”
段桃鲤的一席话,还是让赵无安下定了赴蜀的决心。
自今年早春在福州城外与涂弥失散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严道活的亲传弟子。
而如今严道活已然仙逝,却将临死前三分气机之中其二都赠予了他。不提前辈,单是这两度气机施以援手、助他升入一品的恩情,赵无安就不得不报。
蜀地固然凶险,但既然有涂弥的消息,赵无安便是说什么也得去闯上一闯。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带安晴一起。
见安晴仍有不平之意,赵无安劝道:“你哥哥安南,甚至肯为了你独自去官道上拦下苗王代楼暮云的去路。护亲之心若此,我又怎可违愿?”
安晴倔强道:“可我去苗疆,他分明也没说些什么……蜀地难道能比苗疆还远?”
“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并非虚言。蜀地也不一定就比得上苗疆安全。”赵无安踌躇道,“再说,这一次盟主重选,无异于唐家堡与黑云会之间的最后决战,光是一品高手的人数只怕便已过了两手之数……整座江湖上但凡有些名望的,都得选个边站。”
“那又如何?”安晴急道,“从苗疆回来你便和我说要成亲,但你回来之后又去了汴梁,现在从汴梁回来了,又要为了那个小道姑入蜀?赵无安,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
赵无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愣站在原地,眼底浮现尴尬之色。
三番两次更改前言,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的确过分了些。
赵无安还在发愣的时候,安晴却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前踏一步,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赵无安一怔,安晴便已闭上眼睛,吻了上来。
嘴唇上传来温软轻柔的触感。赵无安怔了怔,生疏而笨拙地回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
安晴轻轻松开接触,埋头到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饶是赵无安,此时也说不出多狠的话来。
“成亲完再走。”安晴低低道。
赵无安尚在怔愣,安晴却已抬起头来,眉眼含笑道。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那你索性让我试试看,小别加上新婚是种什么感觉。”
赵无安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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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姑娘要成亲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清笛乡。
实在不知代楼暮云这家伙究竟在假扮他的那天说了多少花言巧语,这两日来的安家二老,尤其是安夫人,对赵无安的态度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赵无安来清笛乡的第一日,安夫人几乎不想承认饭桌上还有这么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在,近两日却演变成了主动替赵无安夹菜,甚至在听说赵无安食素之后,大张旗鼓地告诉安广茂每旬都必须休沐三天。
几个男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苦了安晴,一个月里头忽然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半多的时间不能开荤。
几日以来,白天跟着安家两兄弟跑东跑西地送帖子收贺礼,晚饭时听安夫人如数家珍般唠着安晴小时候的事情。吃罢了晚饭,帮着安南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完了,就跟着安家的三个男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安兴国常在军伍之中,不可避免染上了酒瘾,虽在边关,要每到月底才能靠省下的军饷买上几壶过瘾,回了家倒是没这些拘束,每晚都要摆出酒盅,同父亲饮上几杯。
安南不胜酒力,醉倒过几次后便不敢再喝,陪赵无安一块喝起了茶。
两只酒樽,两杯茶盏。四个男人围坐在小院石桌边,头顶着一轮明月,夜夜如此。
几人之中,安兴国话多些,人却也实诚,一丝不苟地说着戍边这多年来发生的诸多幸事趣事哀事,安广茂不时接过话头,聊了聊清笛乡这几年来的变化,大抵是离乡的多,回来的少,本就清僻的乡子愈发安静了。
偶尔也轮到赵无安说话。他便斟酌着讲些关于造叶无伤大雅的旧事。与安晴相遇以来的经历,也没什么好对这三人隐瞒的,便都一一挑着说了。
四人之中,安南是话最少的,大多时候沉默地喝着茶,听另外三人讲着故事。到了时辰,便收了樽盏去睡。
这收樽盏的时辰,便也是赵无安拜别安家,返回客栈的时候。
大多晚上他一拜便走,也无人挽留,只是有一次,恰逢安兴国讲边塞征战之事,似是勾起了安广茂的回忆,一时喝得上了头。
在安南收走了四人所用的杯盏后,安广茂仍旧拉着赵无安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星月斑斓,年迈的提辖似有些醉了,脸色泛起一丝酡红,眸中微光点点。
烈酒入喉,安广茂被激起一阵咳嗽,好容易止住,才沙哑道:“赵居士,女儿不才,以后就交给你了……”
风吹过院中,叶声沙沙,他像是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落于无声。转过头去,眼角泛起一丝润泽。
赵无安沉默半晌,毅然低声道:“在下定竭尽所能,守护晴儿,一生一世。”
安广茂伏低了头,没说话,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过了半晌,兀自松开了扯着赵无安袖子的手。
赵无安在院中定定站了一会。安广茂挥手道:“走吧。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换件好衣服来。”
赵无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再拜而别。
循着几日来已走得无比熟悉的路,赵无安回到了客栈。
小客栈依旧安稳得像是陷入了沉睡。一楼大堂中,除了吐着火红信子的水炉,就只剩下账房手边上还亮着一盏灯。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走到柜台边上,敲了敲桌子,账房吃惊地抬起头来。
多日以来,赵无安每天都在这个点回客栈,账房也见怪不怪了。邻里也大多传开来,说有个外地人要娶安家的女儿,多半就是面前这位背匣的白衣居士。
只是平日里都是径直去后院房间的居士,怎么今日走到了他的台子边上来,倒是令账房有些意外。
灯火跳跃之下,赵无安的白净面孔上流露出思考的神色。半晌,蓦然问道:“有酒吗?”
账房愣愣点头。“竹叶青、女儿红,都有。要哪种?”
“女……不,竹叶青。”赵无安从荷包里掏出几钱碎银子,“来两坛,要最小坛的。”
……
手里提着两壶酒上楼,敲开房门。前来应门的胡不喜脸上的神情很在赵无安意料之中。
胡不喜满脸错愕:“老大你吃错东西了?”
赵无安悄悄探头进去,瞥见段桃鲤缩在床上,睡得正沉。
于是他对着胡不喜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去不去屋顶上?”
区区一座小镇客栈的屋顶,对两名江湖上公认的一品高手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
直到登上屋顶,相互隔了两尺坐定,亲眼看着赵无安拍开泥封,胡不喜才意识到赵无安没在开玩笑。
惊异之余,胡不喜也存了点调笑的心思,“老大,你都多少年没碰过中原的酒了。”
“十年?十五年?”赵无安自己也不确定,“在造叶和苗疆,倒是都被灌过几杯,一喝就吐。”
“那是自然。小地方的酒掺了不知多少东西,早没了原来味道,如何能与这中原的酒香相提并论。”胡不喜仰头灌下一大口清亮的酒液,狠狠呼了一口气。
“好酒!我老 胡居然也有一天,能喝上老大请的酒,还是和老大一起喝!”胡不喜哈哈笑起来,“就算是劣质的竹叶青,也喝得痛快!”
赵无安仰起脖子,对着坛口,小心翼翼地咕噜饮下一口。
清辣的酒液灌入喉咙,虽然有些痛,却没到喝不下去的地步。赵无安皱了皱眉头,将一整口酒咽下肚子。
“让我猜猜。”胡不喜笑道,“明天就要和安娃子成亲了,老大心里头,也复杂得很吧?”
“嗯。”赵无安含糊不清应道,“我虽为江湖人,她终究还是有家人。该走的过场,也着实不能落下。”
“老大是个好男人。”胡不喜一本正经点头道,“安娃子确实运气好。跟着老大,我胡不喜,也确实没后悔过。”
“真没后悔过么?”赵无安忽然问。
胡不喜笑得眯起眼睛:“老大你这是说什么话!”
赵无安低下头,没说什么,继续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竹叶青。
胡不喜慨然道:“老大去哪,我胡不喜就去哪,这辈子替你冲锋陷阵。就是死,我胡不喜也要死在老大前头,哪怕只是前了一步。”
赵无安玩笑道:“汴梁城中,我可是差点死在了万军之中。”
胡不喜摸摸脑袋,懊恼地叹了口气。“要不是那时候受了伤……”
赵无安哈哈大笑,笑声响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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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走了,庭院中一时空寂下来。安广茂以双手按住脑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头顶的樟树沙声阵阵。
安南默默站在他身边。
“取斧子来。”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爹……”安南伸出手,却被安广茂阻开了。
“取我的斧子来。”
安广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挺直身子,看向了院中那棵树。
第十三章 贺新郎
斧子取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广茂也似乎变得更清醒了些,浑身酒意消了大半。
忽然间,院中又刮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秋意萧瑟。
顶着凉薄的秋风,安广茂自安南手中颤抖着接过了那柄斧头。木柄陈旧得几近腐朽,斧刃却银亮,似是近来刚被人细细打磨过。
看着安广茂步履艰难,安南忍不住开口道:“要不还是让大哥……”
“我还没死呢!”安广茂忽然狠狠道。
安南连忙住了口。满眼关切地看着安广茂拎着斧头,一步步地走向院中那棵樟树。
风刮得更大,种在院子另一头的枇杷树被吹落大把叶子,接二连三地打在安南身上。他眯起眼睛防住风沙,目光紧紧地随着风中不住前进的安广茂。
安家的前院,种了两棵树,一棵低瘦的枇杷树,叶子时常稀疏零落,每年结的果子倒还挺甜。
另一棵,便是此时安广茂正走去的樟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虽然树龄不过十余,却已森森参天。
安南是亲眼看着大哥和父亲在院中种下这棵树的。那一年,他的妹妹安晴正出生,母亲也因生安晴而落下了病根,自此常年卧床,气色少有好的时候。
风越来越大了。枇杷树的叶子卷着沙土,从院中呼啸而过。
安南转眼望向檐下,看见了安兴国的身影。和他一样,默默伫立着,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父亲。
安广茂终于走到了樟树前。
“终于生了个丫头,要起什么名字好呢?”
“你呀,别人家都是要大胖儿子,你偏生了两个还不够,倒想要个女儿。”
“这不是生个女儿,以后你也不觉得孤单么?”
“我说老安,这不管生男生女,最后都是一样的。儿子出门闯荡,女儿也终究得嫁人。”
“……”
“哈哈,瞧把你吓得,从小就是这德行,这都三个孩子的爹了,还改不了。我看这孩子不如就叫安小吓好了,以后天天吓你。”
“……今儿天气这么好,那就叫安晴吧。”
当时的他,为防女儿真被这么随意叫做安小吓,灵机一动起了个直到如今听起来还颇为不错的名字。
谁料那尚躺在产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竟掩嘴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子。”她道,“小女儿要是随了你,还不知道被什么男人给骗到天涯海角去。”
自从安晴和赵无安一起回了清笛乡的那天起,安广茂就从家里堆积如山的杂物间深处,找出了这把斧子。每日早起磨洗,到今天,总算锋利得可堪一观。
这棵树,也是从安晴出生的那天便种下的。
轻抚着粗壮的树干,安广茂举起了斧子,努力睁开眼睛,借着星光,琢磨下斧的位置。
第一斧一定要砍得平稳,砍下去了就不能改道,要稳稳地把树根一半给劈开,这是叫一马平川。
安广茂劈下了第一斧,没劈歪,却比想象得矮了些。他拿手比划了下,没多大问题,只是接下来往里砍就得费劲了。
又往四周补了两斧子,看着差不多了,安广茂绕到树背后,把斧子抬到了稍高点的地方,稳稳地一斧劈下去。愈发得心应手了。
他又不是个樵夫,做这事难免生疏。然而这一辈子就算把再多木头给劈歪了砍断了,却唯独这一棵,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事。
风儿呼呼吹过小院,叶片婆娑着,树冠缓缓向一旁倾倒下去。
安广茂晃了晃,似是没能避开身子,眼看着要被大树击中,屋檐下的安南和安兴国连忙冲了出去。
“别过来!”
一向仁慈的安广茂,却在此时尽最大的嗓门,喝止了两个儿子。
大树险险擦着安广茂的身子倒了下去,树枝刮花了他的脸。安广茂却浑然不惧。
安兴国和安南停下了脚步,互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之情。
安广茂缓缓走到那棵倒下的樟树前,手持着斧子,一点一点地削去树上多余的枝叶,只留下粗壮的树干。
根座上残余的木材,做成首饰盒。安广茂这些年攒钱买的明珠吊坠、翡翠镯子,一股脑都放进去。安夫人年轻时家里也还阔绰,玉镯子便买了二三对,这次是说什么也都得全拿出来了。
从树冠往下数的那半部分,斩去多余的枝叶,凿空中间,整捣成平实的衣箱子。除了出嫁那天必穿的嫁衣,四季衣裳、替换的鞋帽,更是一件也不能少。
从树根到树中段,一大段既轻又结实的木头,对半劈开再钉实,然后就要把后屋晒了好几天的那对蚕丝枕被收好放进去了。
安广茂一边想着,一边挥动手里的斧子。这边砍一下,那边敲一下,边想边做,困了就灌上一碗冷茶提神。
安南提来了墨尺和钉锤,安兴国也去里屋搬出来两张凳子,在倒塌的樟树旁坐下,顺着安广茂划出来的木头敲敲打打。
安广茂斜眼看着,没有作声,埋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活计。
皓月西沉,东天升起一抹鱼肚白,村头那只报晓的鸡又开始咯咯直叫。
父子三人忙了一整晚,脸上却都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也在他们手上,化为了几口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广茂放下手里捏了一夜的斧子,望向里屋。他那夫人夜里向来睡得浅,也不知昨晚受了惊扰没有。
安南和安兴国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那口箱子搬到了院子一角,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就差上漆了。”安兴国道,“这就让我来吧。”
清笛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儿出嫁时,需得生父伐树,长子上漆。
安广茂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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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安晴今天醒得特别早。
村头那只报晓的公鸡刚一打鸣,她便睁开了眼睛。
将散乱的鬓发撩到脑后,安晴坐起身子,才发现另半边床已经空空如也。她心中一怔,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毕竟是嫁人前的最后一夜,在安夫人的央求下,昨晚安晴早早抱着被褥,和娘亲睡到了家中最大的一张床上。
两人拥着被子说到很晚,安晴最后困得都已睁不开眼睛,才勉强沉沉睡去,今早却又早早醒了。
像是听见了里屋的动静,厅堂里的安夫人推门而入,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望向睡眼惺忪的安晴。
“醒了?”
安晴茫然点点头。“娘怎么起得这么早?”
安夫人握着木梳,奋力地将杂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因常年卧病在床而显得有些消瘦的脸上浮起一道笑容:“今天怎么说也是你出嫁的日子,娘自然是要好好打扮一番。”
安晴怔怔地没回过神来,就听安夫人柔声续道:“然后呢,再好好帮你打扮打扮。晴儿今天呀,一定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姑娘。”
安晴微微红了脸。
安夫人轻笑着举起木梳道:“来,让我给晴儿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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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正午的时候,安家门口就陆陆续续聚满了前来祝贺的宾客。平日里就互有照拂的邻居自然不在话下,安广茂所在的衙门居然也来了三十多号人,从仆役到仵作应有尽有,漆黑的官服就占了半道。
之前青鬼案中,涉案的三家倒是都没出现在现场,不过段夫人仍是差人送来了一份不薄的贺礼。
安广茂站在门口接客,看见这一份冠着段家名头的贺礼时,也怔愣了半天,仍是含笑着收下。
想来当年清笛乡那件青鬼案,可是震惊了十里八乡的大案子。牵扯出乱葬岗的诡秘不谈,光是生父杀子,便足够耸人听闻。孔百桑入狱之后,孔夫人没多久也疯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不知出走去了哪里,昔日的孔家如今已成一片荒芜。
另外两家人倒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段夫人拖着病躯,一手撑起了整个摇摇欲坠的段家,又从远房处过继来一个侄子,日子像是又回到了段邦才去世之前的时候。
提起青鬼案,就不得不又想起另外一人。安广茂在人群中左右张望,果然看见了自己想找的那人。
张忱也来了,仍旧披着一袭麻衣,头戴白纱,只是纱上别了一枝红花。
轮到她到安广茂面前时,并未递什么东西,只是微微弯腰道:“为侄儿披麻三年,如今仍在期内,自认吃不起这喜宴,姑且来送个祝愿。”
安广茂和颜悦色道:“无妨,进去坐吧,这婚宴摆了好几桌呢。”
张忱倔强摇头道:“这喜宴何能容得下一个披麻的妇人……再说我此来也未备贺礼……”
“还是进去吧。”
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人难以拒绝。张忱怔了怔,抬起头,便看见了身边一袭鲜红婚衣的赵无安。
安广茂也一愣,转而笑道:“新郎官开口,可不得不从了啊。”
眼见正主出现,围在安家门前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赵无安,张忱竟不知怎地泪水盈眶。
她肃容正色,对着赵无安深深一躬。
赵无安苦笑着扶住了她,轻声道:“不必如此。”
“多谢恩公。”张忱仍倔强道。
赵无安挠挠下巴,“不用叫我恩公啦……毕竟,我并未改变什么,也没能让张瑾舟起死回生。”
张忱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张家清贫,也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早年梨园中学过几首曲儿。愿在婚宴上,为恩公唱一曲‘贺新郎’。”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无安又如何不知,张忱最想的,只怕还是在张瑾舟的婚宴上,唱这一曲贺新郎。
只是终难如愿。
于是他轻轻拉了拉张忱的袖子,为这位妇人抹平衣上褶皱。
“我知道了,唱吧。”他悠悠道。
第十四章 生变
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安宅前小小的巷子愈发人头攒动。
安兴国紧赶慢赶地上完了漆,把一长串炮竹拿出来挂在门檐上,便又转进了后院去帮活。院中已然摆好了数张桌子,安南忙着疏引宾客,一一分列入席坐定。
后院里头,安家为了婚宴新聘的十余个忙工,正在安夫人指引下,热火朝天地烧着供近百人的菜肴。
虽然从正午就开始迎客,不过正式开宴却是在夕阳西下时,倒也不必操之过急。在溢满喜气的氛围中,穿着一身火红婚衣的赵无安正陪着安广茂站在门边,一同迎接前来送贺礼的宾客。
毕竟这是在清笛乡,前来祝贺的宾客,除了少数如张忱这般有心报赵无安恩情的,别的大多便是和安广茂交情不浅,自小看着安晴长大,送的贺礼虽是出于好意,却也颇有点刁难赵无安的意思。
短短半个时辰,赵无安便被逼着饮了七八杯烈酒,又应了不少奉父母之命提棍棒前来的少年讨教,一块跟来的胡不喜和段桃鲤等人看在眼里,实在是哭笑不得。
赵无安一身武功,好歹是无数生死战中历练过来的,同这些少年小打小闹,却也不能太让人家丢了面子,应付得着实艰难。
每每险中取胜,围观的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高声喝彩,连连夸赞安广茂找了个有本事的女婿。安广茂也只得忍着笑意点头称是。
趁着几位父辈同安广茂谈笑的空隙,代楼暮云悄悄凑近赵无安,低声挖苦道:“你要是懒得应付了,招呼一声,我让这些毛头小子在地上打上几个滚,保准疑心不到你身上,还能落得个清静。”
赵无安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来来来,新郎官,再指点指点我家这闲不下来的小子!”人群中又有一位长者把自己身边的少年推出人群,哈哈大笑。
那少年似乎因紧张而微微出了汗,煞有介事地握着一柄木刀,谨慎道:“家父有令,这样也算闹得热闹些……您多多包涵。”
赵无安笑道:“无妨无妨。”
淮西婚俗,热闹便是闹在送贺礼这一节,对新郎的刁难上。好好送礼的有,拖着不给还俨然一副砸场子姿态的也有,不过是图个热闹。赵无安虽不擅交际,场子总归还是镇得住。
于是又好生闹腾了一阵,宾主俱欢。
到了日沉西山时,道贺的队伍才堪堪接近尽头。安广茂与安南一道将众人迎进院中,各自落座,赵无安则按规矩在门外站到了最后一刻。
院内人声鼎沸,除了段桃鲤、胡不喜和代楼暮云三人,门外便只剩下了身穿红衣的赵无安。
安广茂自门后探出头来,和蔼道:“半日来辛苦你了,进来歇息一会吧,快就要拜堂了。”
赵无安点点头,向身边三人道:“你们也进去吧,不必拘礼,就当是我的朋友,坐在一张桌子上即可。”
胡不喜和段桃鲤都点头应是,代楼暮云兀自转过头去,脸色复杂:“没想到你这家伙,婚宴居然会办得比我早……”
“你是该早点成婚才是,免得再去祸害苗疆儿郎。”赵无安面无表情,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代楼暮云半推半就地进了院子。
段桃鲤红着脸,自赵无安面前经过时,小声道:“无安哥哥……成婚后,也别忘了桃子啊。啊,桃子也不会原地踏步,还是会竭尽全力,达成复国的目标的……”
赵无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最后轮到的是胡不喜,这家伙依旧是那副喜气洋洋的脸,冲着赵无安挤眉弄眼:“老大,洞房花烛夜可得好好疼一疼安娃子啊。”
站在一旁的安广茂脸色一时尴尬起来。赵无安没留情,往胡不喜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他踢进院子里。
安广茂见状苦笑道:“胡大侠并非贪奸油滑之辈,这点我也是清楚的。”
“他就是油嘴滑舌,不用给面子。”
赵无安说完,又肃容道:“安前辈,无安有件要事,在成婚之前,无论如何也得与您知会一声。”
安广茂愣了愣,神色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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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炮竹炸过九十九响,安南也刚好提着酒坛为满席樽中都斟满清亮的酒液。帮工们从后院端上来一盘盘香气扑鼻的佳肴,穿行桌间。
赵无安一袭红衣平整,昂然立于厅堂前,身后院落中,宾客满座,人声鼎沸。
厅堂中红烛摇晃,喜色映满眼帘。正堂上摆出了积年不用的神龛,擦拭得干干净净,再罩上一块直拖到地上的大红桌布,奉上三根高香,瓜果佳肴。
安广茂和夫人并肩坐在上座一侧。
院中摆了七席,厅内也满满当当塞下了四桌。诸如胡不喜、段桃鲤这样的人,反倒是沾了新郎的光,得以坐在厅内。
赵无安在阶前垂眉静立。直到听见四周的宾客们发出了比此前更高的欢呼声,才抬起头来。
里屋的门向外半敞开,罩着大红盖头的姑娘一袭鲜艳红衣,由安兴国搀扶着,从其中走了出来。
烛影摇红,晚风中传来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赵无安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应当是把头发全部束起来的缘故,安晴的凤冠显得有些太高了,一张布盖并不能完完好好地遮住整张脸,露出了红润小巧的耳垂,上面挂着一颗晶莹的翡翠。
那应是他在杭州城外送她的东西。赵无安一向身无分文,那还是自作主张拿了胡不喜的私房钱,再和代楼桑榆在集市上挑了一下午才得来的挂坠。
平日里一直不见她戴,这样的日子倒是没能忘记从箱子底下翻出来。
新娘现了身,当新郎的按理说就得动身了。
赵无安定了定心神,努力迈出笔直的步子,走进厅堂之中。
安兴国将安晴送到他的对面,而后退到了一旁。
二人相距不过两三尺的距离,赵无安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脂粉香味。
“一拜天地!”身后不知哪里传来人的高喊声。
赵无安与安晴一齐对着神龛躬身。
“二拜高堂!”
赵无安踏过去一步,扶着安晴转向安父安母,而后松开手,再次深深一鞠。
二老对视一眼,笑中带泪。
“夫妻对拜——”
赵无安向后退了两步,安晴也转过身来。
在距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一边偷偷往嘴里塞花生米一边斜眼打量着赵无安的胡不喜,忽然皱起了眉头。
与他同桌的几人中,代楼暮云好整以暇地饮着宴宾酒,全无观礼的心思。倒是段桃鲤眼尖地发现了胡不喜的异状。
“怎么了?”她问。
能让胡不喜皱起眉头感觉不对的,必然不是小事,段桃鲤也不敢等闲视之。
胡不喜只是皱着眉头,没说话。
赵无安与安晴同时躬下身去。
张忱理了理衣裳,从容站起身子。
“礼成!”
话音未落,安家厅堂顶上,忽然破开一个大窟窿,坠下一团灰白的影子来。
胡不喜猛然睁大眼睛道:“老大当心!”
他一手撑过桌子,便想扑向赵无安。其余宾客们也顿觉不妙,纷纷起身。
但胡不喜并没能触到赵无安。
随着“砰”的一声,灰白的影子骤然炸开,呛人的烟雾瞬息之间充满了整座厅堂。赵无安和安晴的身影也随之淹没在迷雾中,不见踪影。
段桃鲤刚站起身子便被那迷烟猛然呛了一口,当下猛地咳嗽起来,连身子也站不直。
“屏住呼吸。”头顶上传来森冷的声音。而后一道紫袖挡在面前,似乎驱走了那些灰白的迷雾。
段桃鲤怔了怔。
“雾有轻微的毒,咳得越厉害,吸进去得就越多。”
段桃鲤着急起来:“我才不用你来提醒……”说话间不觉猛吸一口气,一下子咳得更加剧烈。
正上气不接下气之时,代楼暮云竟直接捂住了她的嘴。段桃鲤当即瞪大眼睛,奋力抗拒,却仍旧被他紧紧箍着,挣不开身。
烟雾渐渐消散。
满堂喜烛俱已熄灭,漆黑夜色在外,月光从屋顶窟窿中倾泻而下,受袭的厅堂里,如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就连赵无安身上那件喜袍,也仿佛变回了常穿的白衣,看不出区别。
他对面的新娘却不见了踪影。
赵无安神色森然。
满座寂静。
他忽然大喊道:“胡不喜,递剑!”
胡不喜立即反应过来,抓起放在身边的剑匣便向赵无安掷了过去。
赵无安一把接住,而后一踏地面便腾身而起,翻身跃上屋顶。
月色皓然千里,清笛乡静谧依旧,哪里还能看得见偷袭者的影子。
赵无安暗自咬牙,握着剑匣的手青筋暴突。
“老大,那人在哪?”胡不喜也飞快攥着胡刀攀了上来。
“走了。”赵无安淡淡道。
“那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不成?”胡不喜大惊。
“自然不行!”赵无安咬牙切齿道,“不过几息之间,他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远!在座清笛乡半数高朋,一起去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他!”
他站在屋顶上,声音却清楚地落到了院内宾客耳朵里。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才知道竟是有人趁刚才一阵骚乱,将新娘给劫走了。
洞悉事态之后,很快便是群情激愤。安晴怎么说也是清笛乡的女儿,人生头等的成婚之夜被人劫走,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不论男女老少,浩浩荡荡出门,分散寻了开来。
火把的微光逐渐升起在夜幕里。
赵无安默默站在屋顶上,浑身颤抖。
第十五章 即刻入蜀
足足三个时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浩浩荡荡的人群把清笛乡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却连根安晴的头发都没见着。
天色已晚,赵无安好歹说服了安家二老先去歇息,而后便划开区域,领着众人分散去寻。代楼暮云、胡不喜、段桃鲤,还有安家的两个儿子各带了一支队伍,兵分六路,巨细无遗地搜寻着每一带。
三个时辰足够一个人用双脚把清笛乡从里到外走个遍,可是近二百人的队伍,却连一个大活人都没能看见。
三个时辰后,众人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安宅。
大厅仍是喜庆的布置,却不知是不是因那层扑簌的粉,显得莫名凄凉。
赵无安尽力维持住平静的神色,确认道:“有收获吗?”
没有任何新的回答。无论六路之中的哪一路,都没有任何人看见哪怕半个可疑的人影。所有宅子地窖也让他们都翻了个遍,毫无所获。
“反正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就算是徒步,也已能走出清笛乡很大一段距离。与其继续没头苍蝇般乱找,不如先坐下来好好分析一番。”代楼暮云建议道,“这不正是你的长处么,赵无安?”
赵无安紧抿着唇,对着庞大却寂静的人群,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新婚之夜,安晴被人劫走,显然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打击。沉着如赵无安,一时半会也难以平复下心绪,冷静应对。
代楼暮云于是走近他,伸手捻起桌上的粉尘,仰头看向屋顶上的窟窿,道:“这些粉尘,不过是普通的石灰,里头混进了些只有微弱毒性的山媚粉。不论始作俑者是谁,他至少应该不想让我们死。”
“那他只是想劫走安晴?”安兴国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这……一个人为何要在新婚之夜劫走新娘子,可能的起因可就多了。”代楼暮云欲言又止,面带玩味之意地望向赵无安。
赵无安面色不变,沉声道:“有什么好想的,无非是闻川瑜逼我入蜀的计策罢了。”
胡不喜吃了一惊:“那小子还真说到做到啊,至于吗?”
“闻川瑜,应该双足尽废了吧?就凭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得不见踪影?”代楼暮云问。
此事确然怪异。
丢下石灰粉,从屋顶上跃下,劫走安晴,再返回屋顶,而后逃之夭夭。
无论是谁,纵然有再快的身法,也很难在短短几息之内完成如此复杂的一串动作。而赵无安追上屋顶之后,更是在方圆数里之内,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身影。
赵无安陷入沉思之中,满堂宾客更是鸦雀无声。
但是也不存在别的可能了。
当时,院内的酒桌正摆得满满当当,走路都困难,更不用说健步如飞穿行其中。
至于里屋和后院,就算能趁乱混入其中,也绝无腾挪的可能,最后仍会在众人搜查之下露出破绽,屋顶反倒是最快捷的出路。
“这事儿关键在于,我们不管怎么找都没看见人啊。”胡不喜蹙眉摩挲着下巴,“就是长翅膀飞了也该有个影子吧?还能消失了不成?”
“现在再找下去,也无甚意义,毕竟人说不定早已走远……”代楼暮云道。
“也可能,还在这里。”
他的话忽然被人打断了。
代楼暮云微微一怔,转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段桃鲤。
“没有任何人,看见任何东西吧?”段桃鲤道,“就算轻功绝尘,也该能看见人影,就算他飞上了天、掘地三尺而走,也该能看到天上的影子和地上的坑洞,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满庭院无声,段桃鲤的话落在寂寥秋风中,却是声声入耳。不少乡民觉得在理,纷纷点头。
“所以,我觉得那个人应该……”
“我看见了。”
段桃鲤刚要接着往下说,却又被人打断了。她一愣,回头看去,却是安广茂自里屋走了出来。
安晴失踪短短几个时辰,他却像老了十岁。
段桃鲤惊疑道:“前辈,您此言可是当真……”
“我看见了。石灰粉炸开的时候,屋顶上跃下来一个影子,而后窜入里屋,从后院逃跑了。”安广茂语气平静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胡不喜着急地叹了一声,却被赵无安飞快瞪了眼。
安广茂苦笑了两声,在安兴国的搀扶下坐下,沉吟半晌,才幽幽道:“年纪到底是大了,这点儿山媚粉便被熏得半天喘不过气来,还拖累了各位乡亲父老。”
“大家伙都是看着安晴从小长大的,此事肯定是当自己的亲生儿女去上心,安提辖这是说的什么见外的话!”
有人如是说了一句,旁人连连称是。
安广茂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没办法,现在就算说出来了,只怕也来不及……”
“来得及。”
赵无安默默束紧背上洛神剑匣。
“我去去就来。”
而后腾身而起,再度从屋顶之上跃了出去,脚下惊雷炸响。
“老大等我!”胡不喜拎着胡刀追在后头。
安广茂怔愣了半晌,眼中浮现出一抹苦涩笑意。
段桃鲤忙宽慰道:“前辈好生歇息着吧,赵无安他们都是全天下数得上的好手,一定能将安晴平安无事地带回来的。我们在这里候着便是,二老也别过虑了。”
一旁的安兴国见状也道:“爹,多少还是中了毒,您先进去歇着吧,我想想办法开些解毒的方子。”
安广茂默默点了点头,任由安兴国扶着,又进了里屋。
厅堂中一时安静下来。一直沉默着的安南开口道:“喂,那个苗疆来的,我有话要问你。”
代楼暮云被这么无礼一唤,也没生气,只是默默转过身来,挑起眉毛。
安南眉头紧蹙:“关于毒的事情你应当清楚些……这叫山媚粉的,对气血虚弱之人,可有大害?”
代楼暮云幽幽笑道:“不管什么毒,到了气血虚弱的人身上,自然都有成倍之害。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安南聚精会神。
代楼暮云却忽然转过了身去,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臂。
“今日辛苦诸位父老乡亲了!夜色已深,诸位还请先各自回去歇息!我等必会在此,彻夜不休安晴的下落!仍要多谢诸位相助,请回吧!”
庞大的人群骚动了一会,又对站在厅中的三人多加嘱咐了一番,逐渐散去。
安南恼道:“代楼暮云你这是何意!”
代楼暮云不吱声,段桃鲤则愤愤道:“哼,他就这德行,千万别把他想得有多好。”
安兴国从里屋里出来,见厅堂中气氛剑拔弩张,忙道:“几位好好说话。此时正是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自家人之间伤了和气。”
“谁说在这里的又一定是自家人。”代楼暮云冷笑道。
“代楼暮云!”段桃鲤娇叱道,“你不想帮忙的话可以滚一边儿去,别在这里冷嘲热讽!”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哦?你这意思,是嫌我不够用心了?短短几息时间内,在我、胡不喜、赵无安三人面前,能挟了安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就这么相信安广茂的眼睛?”
一股恼意冲上段桃鲤心头,气得她柳眉倒竖:“不管如何,总归是眼见为实!”
“眼见也可能为虚。”代楼暮云不为所动。
“那你倒是说啊,是谁干的!”段桃鲤气急败坏。
“我怎么知道。”代楼暮云冷哼了一声,“当时情况紧急,只来得及捂住你的口鼻,谁知道是冲着安晴去的。”
正气得发抖的段桃鲤听了这话,忽然一愣,一时竟是不知道如何回应。
而与此同时,清笛乡乱葬岗后,跃龙峰顶。
一道沉雄剑气忽然划破长空,带着一袭白衣,翩然落于峰顶。
赵无安稳稳落地,顺手收洛神赋入匣,回过头,望着方才路过的一大片乱葬岗。秋风吹起些微尘沙。站在此处向下望去,一切还和当年初来清笛乡时一模一样。
赵无安沉吟良久,拔腿向前走去,一路分开草木。
走了半晌,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呼唤。
“老大——”
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身后,引起一阵草木婆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哎呀,老大你倒是驭剑飞得痛快,可累死我老 胡了。”
即便是对胡不喜而言,要追着驭剑的赵无安爬上这么一座峰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也没必要跟过来。”赵无安道。
“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嘛。”胡不喜把玩着胡刀,“老大你来过这?”
赵无安淡淡嗯了一句,继续向前走。胡不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啊呀一声大叫起来:“这是个什么玩意!”
赵无安不动声色。
头顶的夜空洒下一片清辉,草木环绕中出现在面前的巨大圆洞在这映衬下宛如月轮,其中凹陷深不见底。
“这是清笛乡后山古墓的一个入口。”赵无安在圆洞边蹲了下来,“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如果这次再有人抱着别人下去,只怕那青鬼该有所反应了。”
“哦,意思是说劫走安娃子的那人极有可能便藏在这下头?”胡不喜明悟过来,“那我们赶快下去看看!”
赵无安摇了摇头。“不必了。”
胡不喜一脸疑惑。
赵无安默然伸出手,自圆洞边缘,一块石板的缝隙中抽出一张纸条来。
展开纸条,上面只言简意赅地写着八个字:欲救安晴,即刻入蜀。
第十六章 母豹生来自不群
至天明时分,赵无安及胡不喜才从外头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段桃鲤等人自是在厅中不眠不休等了一夜。
院中仍旧摆满几乎没被动过的桌桌佳肴,只是早没了扑鼻的香气。凝固的油脂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和着尚未扫除干净的山媚粉,令人直欲作呕。
见二人两手空空地回来,等候的诸人心中也都有了答案。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声问话,赵无安便面色不变地先声夺人。
“我要去蜀地。”
“什么?”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的是安南。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无可奈何道:“果然还是闻川瑜动的手,只为了逼你入蜀?”
在青鬼的帮助下,花了一整晚彻查古墓却一无所获的赵无安面带惫色道:“从这路数来看,很像是闻川瑜会干的事。”
“若是以那小子的伎俩,造一个能飞檐走壁融于夜色的机关人,也没多难。”胡不喜道,“再者说,后山那古墓的入口,他去年也肯定曾找到过,在那里留纸条,亦是笃定了老大会从那里进墓。”
“但我不相信他居然会这么无聊。”赵无安道,“在所有线索都已指向自己的情况下,闻川瑜绝不会再吃力不讨好地做这种阴阳怪气的事情。”
分明就是自己撞到了后院来,还光明正大在赵无安面前暴露出了计划,却在明知赵无安已有入蜀打算的情况下又设计劫走安晴,怎么看都不合理。
这也是赵无安最为怀疑的一点。
不说别的,光是闻川瑜的自尊,便绝不会允许他做出如此犯傻的事来。
但不论犯人究竟是谁,其目的却与代楼暮云和闻川瑜出奇地一致:欲赵无安入蜀。安晴不过是用以胁迫的工具罢了。
“先不论究竟谁劫走了安晴,现在也只有入蜀一途了。”
正埋头打扫着厅堂里石灰粉的安南听了这话,忽然抬起头来,紧盯着赵无安,眼底闪着愤恨的光。
赵无安自知辜负了安南的期许,神色愧然地垂下头去。
代楼暮云看得真切,不动声色圆场道:“横竖是要入蜀,这次不过加个寻妻的任务,倒也影响不大。”
“住嘴。”安南强忍着愤怒,弯腰掀起幕布,扫去神龛下的少许石灰粉。
赵无安深吸一口气,双手并在一处,对着厅堂深深行了一礼。
安兴国连忙道:“可受不得赵居士如此大礼。”
安南却拎着扫帚,靠神龛站着,不动声色。
“未能护住安晴,是我有错在先。但无论如何,我现在都得出发去蜀中了。”赵无安认真道,“此去不为争雄天下,只为带回晴儿,给安家人一个交代。”
安南冷哼一声,丢了扫帚。
“如今只有我长兄在此,并无他人,那么……你想知道的事,我一件不落地告诉你。”安南忽然道。
赵无安等人只是怔了怔,一旁的安兴国却满脸讶然之色。
“我入贪魔殿十二年,起因只是听说西夏有种良药,能一劳永逸治好气血虚弱之症。后来听说,他们有意攻入中原,我才意识到首当其冲的便是兄长镇守的十二座城塞。通过对边疆的了解,我一边向夏人提供情报,一面偷偷将我兄长所在的那座城塞抹去,至少能助他免于袭击,归家省亲。”
说到这里,安南惴惴不安地瞥了一眼安兴国,后者则已彻底听傻了眼。
说都说了一半,安南心一横,继续道:“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但唯独事关家人这件事,我不允许任何差错。”
代楼暮云无声冷笑,被段桃鲤暗中掐了下腰。
“赵居士,我相信你。我安南这一生,难得信人,如今却信你能与我感同身受……”他顿了顿,“若非信你,在福州海滩,也不会丢下你和安晴扬帆便走。”
赵无安沉肃了神色。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安南肃容道。
“我要晴儿平安无事地回来,平安无事地嫁人,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他的神色忽然冷硬起来:“如果因为你,让晴儿受伤的话……”
“我会把你的妹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赵无安认真道。
听了这话,一旁的代楼暮云怔了怔,若有所思。
其余几人也俱是沉重的脸色,唯有安兴国的脸上浮现出了错愕之情。
“阿南,你说的贪魔殿……”他怔怔道。
安南脸上罩着一层阴影,“回头再解释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回晴儿。”
赵无安点头道:“我这就出发。”
说完,便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胡不喜吃了一惊:“老大,这就走了?你昨晚上都一夜没睡……”
“早走一日是一日。”赵无安静静道,“我脚程不快,你们若是想先歇着,过几日赶上便是。”
说罢,便飘飘然出了门,轻巧得像是要去隔壁人家借一瓶酱油。
屋内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胡不喜愣了半晌,带笑长叹一声,拔腿跟着出了门。
孤身在外,除了洛神剑匣也别无行李,赵无安一向便是这种说走就走的作风,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此去山长水远,想来并非坦途。
赵无安自说着脚程慢,却还是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胡不喜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清笛乡口的驿站,才终于追上了赵无安。
面前又是半里枫林。赵无安在驿站前沉吟了许久。
“这位公子,租车不?”看马厩的老徐仍搬着张藤条椅子坐在官道边。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胡不喜当然知道赵无安在踌躇些什么,只是自己如今也囊中羞涩,爱莫能助。
正犹豫时,身后却传来了喊声。
“赵无安——”
是段桃鲤的声音。仿佛被深秋的红叶载着,遥遥传达到耳边。
赵无安怔了怔,转过头去。
来的不止是段桃鲤,她身后尚拖着一脸不情愿的代楼暮云。安家两兄弟冷着脸,与其保持距离。令人惊讶的是安广茂居然也跟了过来,竟还驾着辆马车。
“我们一起去!”段桃鲤笃定道。
代楼暮云不置可否,只是无奈地伸出仅有的那只手臂,揉了揉眉毛。
段桃鲤当即笑着拆台道:“别看他这副模样,其实心里可想帮你了,你和胡不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
“闭嘴。”代楼暮云伸手在段桃鲤脸颊上拍了一下。
段桃鲤的声音便就真的戛然而止。
她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狠狠捶打着代楼暮云的身子,代楼暮云岿然不动。
赵无安静静看着,忍住笑意。虽然明知问了也无用,但他倒还真挺想知道代楼暮云在他走后做了什么。
这时,拉车的瘦马喘着寒气在赵无安面前停下。
驾车的安广茂挠了挠头,面带歉疚道:“家中那位执意要来……我真是没能想到。”
他话音还未落,车厢里便传来一声妇人的叫骂:“这叫什么话!我女儿在新婚之夜被人抓走了,你们这些没用的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还不让我自己去查了?”
安广茂面上歉疚苦笑更甚。
“入蜀,咱就入蜀。到时候要爬什么山,进什么城,说什么我也要一路跟着,直到亲眼见着晴儿为止。你们这些男人,还真是骨子里没点傲气。”车厢内的妇人凶狠道。
“劫人就任他劫走了?还把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我管你是什么人,我女婿还是面过圣的一品高手呢,不给他点教训,还当真以为是自己家,胡来了是吧?”
车帘忽然被一只素手挑起,其后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身段虽消瘦,却犹显风韵。
她的面色虽因常年卧病在床而显得有些苍白黯淡,眸中神色却不依不挠,身上竟更是散发出了令在场任何人都自愧不如的气势。
赵无安愣了愣,只觉得那双眸子,像极了安晴。
倒不如说是安晴像极了她。一样的性急如火,一样宁折不弯。
“你们要是不行,就让我上,反正这条命也没几天蹦头了。”妇人直盯着空气,用像是能让空气都灼烧起来一般的口气干脆利落道,“要么把我女儿还回来,要么我同他拼命!安广茂,听见没有!”
“是是是。哪怕走上几千里,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把安晴找回来。”安广茂苦笑着应和道。
虎豹生来自不群。
这本该用来形容那些如豺狼般游走于人世锋刃之上、一念惊才一念疯魔的绝世英杰。但不知怎地,望着眼前这位妇人,赵无安竟倏地想到了这句话。
那正是如虎豹般的眼神。
她可以在看见未来的女婿时,如寻常的老妇般唠唠叨叨个不停,却也可以在众人都消沉迷茫之时,用那不知从何而来且堪称莽撞的勇气,如一桶冷水,将他人当头浇醒。
赵无安怔愣了半晌,才呆呆应道:“我也会……拼上性命,把安晴找回来。”
“那还等什么?在这儿干瞪眼就能往蜀地走么?”
安广茂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的。”
“还不快走!”妇人的声音如铜钟震响,丝毫看不出病态。
安广茂连声应是,执起缰绳。
这一回,三十年没走出过清笛乡的妇人,也终于要踏上这片枫林道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放在三十年前,她可就是这十里八乡之中,最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个丫头啊。
第十七章 僧人
纵使久病缠身,安夫人干起活来还是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短短半天时间,连日头都还没挪到中午,驿站前的四驾马车便都已准备妥当,去往蜀地一路的盘缠行李也都打点完毕。
几乎一辈子没出过这十里八乡的女子,却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规划好了详细路线及预防意外的措施,令赵无安也为之十分汗颜。
从午时起,这支说得上浩大的队伍正是离开清笛乡,踏上了那半里枫林。
打首一辆马车,坐着的是自然是正主赵无安,第二辆则由安广茂亲驾,载着自己夫人,第三辆是胡不喜、代楼暮云和段桃鲤三人凑合在一处,压尾的则是负责管理那满满当当一车行李物资的安南。
寻女事大,宅中却不可无人照拂,安家又无管家,安兴国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其余诸人,一并踏上了赴蜀之旅。
然而从淮西至蜀地,路途实在漫长。
即便一路舟车不停,抵达剑门之时,只怕也已是大雪纷飞。
若是赵无安或胡不喜这类人,直接卯足了劲向蜀地狂奔,指不定到达的日子还要更早一些。只是拗不过那位思女心切的夫人。
她从前的战绩还只限于拎只草鞋追着安广茂满院跑,从今天开始,可就是能令一品高手言听计从的大人物了。
当晚在官道旁一家客栈下榻,离庐州还颇有一番距离。
入夜后,赵无安牵着安广茂驾来的那匹瘦马送入马厩,与其他几匹驿站的马儿一同进食草料。
月朗星稀,这家客栈的地势也坐落得不低。仰头一望,便能在月色清辉下隐约看见山巅上佛寺轮廓。
赵无安正自沉默时,段桃鲤已然悄悄来了马厩旁。
“在想久达寺的事情?”
赵无安怔了怔,看清来人是她,低声应道:“嗯。”
“自那以后,你有回去过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
“久达寺早成了血沼。就算那夜独孤清平不带人上山,也没多少人能幸免于难的。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从山下远远看来,久达寺却平静如故,好似无事发生。”
段桃鲤也面露异色:“该不会那山上仍四处横尸……”
“这倒不至于。安提辖应当派人善了后,该处理的东西,也一并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段桃鲤悠悠叹了口气:“唉,虽说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但我还真想……替那些为我而死的瓦兰卫士们上一炷香。”
赵无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走吗?”他问。
段桃鲤愣了愣:“现在?可从这里往返一趟得花上半日时间吧?”
“没那么久,这块地我熟。”赵无安说着,从背后洛神剑匣里拔出一柄五尺巨剑来。
“包括空域的。”他补充道。
段桃鲤愣了愣,忍俊不禁。
步入一品境界之后,这御剑飞行之术也总算是踏实了几分。然而虽能载人,却依然难以长久。每每驾驭洛神赋升入长空,洛剑七留下的剑气都在飞速蒸发。
目睹着浅薄流云自身侧划过,赵无安凝神屏气,驭剑徐徐升上高空。
段桃鲤在背后紧紧搂着他的腰,尽力装出不怕的模样,裸露在外的双腿却忍不住因寒风而颤抖。
“别去看下面。”赵无安淡淡吩咐着。
然而段桃鲤仍是难以自抑地向下看。
风从颊边轻拂而过,脚下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山道,悠悠通向山顶,计不清几百上千阶。
随着洛神赋缓慢抬升,原本高高悬在头顶的寺庙庑顶,也逐渐降到与眼睫齐平的地步。
除却头顶皓月,如今方圆百里便再无更高之物。
赵无安御着洛神赋,小心翼翼在山门前放低高度,而后看准时机,拉着段桃鲤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惊起几道扬尘。
洛神赋兀自又飞出去几尺,被赵无安以气机牵引拉回,送入了匣中。
段桃鲤静静凝望了片刻这月下的久达寺。
寂静。
无论后山的佛塔,还是大殿两侧幽深禅房,都无一星半点火光。
风过重门,木材染尘腐朽发出的吱呀声,便是这片寺院中唯一的响动。
赵无安在她身侧静静候了一会。段桃鲤鼓起勇气,迈进了山门。
山门寂静,冷月之下的大雄宝殿无声森然,空气中仍有积年未消的血腥味,忽浓忽淡涌入鼻腔。
曾经,在这座宝殿前,她失去了这世间对她最忠诚的卫士。
历历在目,恍惚如昨。
段桃鲤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
赵无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段桃鲤怔了怔,本就纤细的双肩又缩了缩,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话一出口,就已不可避免带上了哭腔。她也不想在赵无安表现得面前如此柔弱,只是实在没法继续伪装得坚强。
“当初说好了要带三千精兵良将回到瓦兰,夺回王城,平战议和。可我现在却一个都没做到,白白走了二千里,连一直以来忠心不二守在我身边的护卫们也都……”
清疏月色下,自瓦兰而来的十四公主浅声啜泣,却再不见那位憨厚护卫,抬起笨拙的手,替她抹去两行清泪。
赵无安转过头去,淡淡道:“可你如今,也还不错吧。”
“哪有不错!钱也没了,二十近卫也死尽了,复国之事却还停留在最初,分毫未变!”段桃鲤大声道,“再这样下去……只怕哪一天连我也会曝尸荒野吧!”
“那你就不继续走下去了么?”赵无安问。
段桃鲤一怔。
“护卫死了,募兵的资金也所筹无处,如今你确是孤零零一人在这世间。”赵无安不动声色,“饶是如此,你就不继续走下去了?”
瓦兰公主沉默了许久,整个人像是化作了一尊石雕。
赵无安静静等着。
良久,一个轻微却倔强的声音幽幽响起:“不。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要么复国,要么……我死。”段桃鲤低低道,“纵使身受万死之辱,纵使在这世间颠沛流离不复为人,只要我还活着——”
见段桃鲤眸中重又升起决然神色,赵无安默不作声,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笑意。
不管怎么样,即使迷茫,但要这瓦兰来的丫头去放弃什么事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桃鲤忽然回过神来般,道:“……谢谢你。”
“不必。”赵无安摇了摇头,径直向前走去,“你若是有心要拜祭他们,不妨去寺中续一支香火。”
他推开大雄宝殿大门。
门后的铰链发出咯吱声响,大门轰然向后开去。
赵无安反手托住剑匣,肃容垂眉立在门前。
段桃鲤走了几步想跟上,却蓦地看见那殿内景象,一时怔在了原地。
大殿漆黑,看不清佛祖面目,但功德箱后的香桌上,却点了一根蜡烛,吞吐着幽幽火光。
身披袈裟的僧人背对殿门,盘坐在佛像前,垂头不动。
赵无安并不意外。早在抵达山门时,他就隐约发现了一些事情。
寺院外部虽清扫得一干二净,这一片肃穆的寂静也不似作假,但唯一的破绽正在于,一切都太过干净了,干净得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蜘蛛是很顽强的生物。若某一处无外物经过,徒有飞虫,那么无论地势多陡,山风多大,它们都一定会在合适的地方结出一张网。
山门和殿外廊柱都是结网的好地方,可道上却无一星半点蛛丝。
那么就一定有人在不久前到过这里。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打开殿门检查的原因。
殿内气氛诡异森然,却不见浓烈杀机涌动,赵无安大胆提匣而入。
“你是何人?为何来这荒废寺庙之中坐禅?”
僧人并不回头,悠悠应道:“遇佛则拜,过寺则参,见僧则宣。如是而已。”
这正是赵无安常年来蹭斋饭的借口,他又怎会不知久达寺山上若无香火,远在山下就可看得一清二楚。
“你应当在山下就知道这是座废寺,不至上山参拜。”他道。
“废寺也是寺。”僧人波澜不惊道,“冻水也是水。死人也是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赵无安心头浮起。
“你究竟是谁?”
“贫僧法号……”僧人顿了一顿,低下头,撑住地面,缓缓站直了身子。
而后他转过身来,面朝着赵无安和段桃鲤,深深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贫僧四处云游久了,几乎见不到尘世中人。方才若有得罪,烦请见谅。”
赵无安愣了愣。
转过脸来,赵无安才发现这僧人竟年轻至极,平眉星目,最多不过二十岁上下,袈裟下一双赤足,却已积满了层层血痂。
“自蜀中一路行来,不记得花了多久,才勉强到这座佛寺暂歇片刻。”僧人解释道,“两位是来处置这座废寺的吗?阿弥陀佛,佛寺虽是弃置了,总归还留有佛念在,若能不拆,便是不拆为好。”
赵无安愣愣道:“不,我们并非来此拆寺……”
“如此便好。那贫僧便在此地歇息一晚,明早再走。”
年轻的僧人露出微笑,再次合掌冲二人深深一鞠。
“对了,贫僧法号便是佛刹。或许有些怪,听久了便好。二位要在此留宿吗?”
赵无安怔怔摇头:“……不,我们很快便下山。”
“那路上小心。”佛刹和尚也不挽留,点头道。
赵无安转过身去,逃也似的离开了殿门。
临走时,隐隐听见身后的佛刹和尚说了句话。
“七百五十六。”
第十八章 恶者尽白头
七百五十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数字虽然记在了脑子里,但赵无安并未出声,默默随段桃鲤下了山。
那座早已荒废的山顶佛寺里,靠一支烛光独坐佛前的年轻僧人,不知为何总令他心生恐惧。实在是件难以想象的怪事。
一夜无话。
次日起行,依次牵马走出马厩时,赵无安没头没脑问了胡不喜一句话。
“你可知道七百五十六是什么?”
胡不喜一愣,搜肠刮肚半天,福至心灵问道:“差四十四到八百?”
赵无安默默陷入沉思。
“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吧。”
昨夜虽然睡得晚了,但段桃鲤似乎休息得不错,气色红润。
“我不想和他们两个挤在一辆马车里了。”她向赵无安撒娇般,“让我坐到最前面去吧?”
代楼暮云和胡不喜颇为难得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彼此都有种被恶心到了的感觉。
正在安南搀扶下走到路边的安夫人听了,侧过头来睨了眼段桃鲤,不怒自威道:“这是我家女婿,这位姑娘,想做什么?”
话虽说得不好听,却也没蹬鼻子上脸,算是给段桃鲤留足了面子,到底是为人母的说话方式,圆润得滴水不漏。
段桃鲤的脸红了一红,老老实实地去后头和那两人挤了一辆马车。
赵无安没奈何地笑。
安夫人瞥了赵无安一眼,哼哼道:“出发吧。”
“是。”赵无安唯有躬身应答。
同是从清笛乡出来,也同是租了徐家的马车,驾车的当然也是那一天那个名为徐龙的少年。
尽管那一天昏倒很莫名其妙,但毕竟身上这块儿八斤的肉半毛也没少。载客赚钱要紧,小事情就不计较了嘛。
确认诸人上车坐定之后,徐龙一挥长鞭,赫然一声响,马儿便如蒙敕令般咯咯哒哒扬起四蹄,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路霜叶弥漫,山野的秋风送来麦草香气。
这一年深秋,白衣居士携一尊三十年未曾出乡的菩萨,共赴西蜀。
————————
白马镇来了两个外地人,一老一少,看着却不像祖孙。
老的那个,须发霜白,脸上的皱纹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几乎看不到眼睛。脊背佝偻,步履蹒跚,像是随时会倒下一般,黄土埋到了脖子根。
年轻的则是个少女,面容娇俏,背负长剑,身着一袭宽大道袍,隐隐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清绝气息来。
气质如此大相庭径的二人,来到客栈,指明了要一间房时,就连掌柜也甚是意外。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一老一少刚离开大堂,堂中不少人便窃窃私语了起来,尽是在猜测那二人的关系。说祖孙却又长得不像,若是妾室,那年纪的差距也太大了些。
只有一个人没有加入讨论。
他默默地喝完了面前的粥,吃光了碟中的醋白菜,以手巾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身子,一言不发地去往后院。
面白如玉,相貌甚至带了点妖媚之气,儒冠青衫,袖中藏一柄折扇。步伐看上去已有四五十的年纪,想来年轻时应当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在这热闹的白马镇里,独桌吃饭的,往往都是不一般的人。
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仿佛他生来只是水墨的背景,一抹即逝。
屋内。
二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言。
墙角的香炉悠悠燃着涂弥熟悉的檀香气,竹榻上一方矮几,三盏清茗。
“你最好别坐在那边儿。”解晖幽幽道,“否则,一会你就会遇见一个比我更恶心的人。”
涂弥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呛声,又低头看了看矮几上的三杯茶,只得默默挪了位置,坐到解晖边上。
一旁传来浓烈的死气,几乎要熏得涂弥难以呼吸。
解晖苦笑两声:“人老了就是这样。你那好面子的师尊,若不是每天用檀香把衣袍熏得透彻,闻起来也会是我这个味道。”
涂弥皱了皱小巧的眉头,没说话。
她一路行来便是如此沉默寡言的模样,小姑娘性子劣,又对他有成见,自然少语,解晖也未有多加追究。
饮下一口滚烫茶水,解晖又道:“等下要见的那个人,和赵无安有些关系。”
涂弥猛地一愣,震惊地转过头来,望向解晖。
“不过他也与赵无安多年未见了,算是昔日的教头吧。”解晖道,“那个人一向是如此自称。说来可笑,分明已位极人臣……”
竹门咯吱一声向内打开,解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涂弥收起呼吸,小心翼翼凝视着那道竹门。
儒冠青衫的中年人自外头走了进来,袖中折扇一展,便遮住了半张脸,徒留一双妖冶眸子在外。
“这一路可让我好找啊,解舵主。”
解晖不动声色道:“人皆有难处,有劳阁下担待。”
“这白马镇可说是锦官城的门户,更是离那唐家堡不到百里之遥。约我在这里见面,你又是何居心呐?”
那人摇摇摆摆走到竹榻对侧,揽衣坐下,悠悠开口问道。
解晖俯身恭敬道:“武林盟主重选在即,老身亦东奔西走了许久,与阁下相约此地,实在也是迫不得已的下下之选。”
“哈哈哈,你这老头子说话还是那么滴水不漏。我就不行咯。”来客毫不见外,抄起桌上的茶水,便向嘴里送去,“好烫!”
他豪饮一口,很快便又有几乎半口水被他吐了出来,面色通红,不住地吐着舌头。
“噗嗤”一声,涂弥没能忍得住,轻轻笑了出来。
那人注意到涂弥的笑,慢慢收了叫苦不迭的神态,眸中升起一抹深色。
“这位姑娘是?”
“昆仑道宗严道活的徒弟。”解晖道,“涂弥。”
“涂弥?唔,荼蘼。我家乡的荼蘼花,每年都开得很好。”那人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塞北开的花少,也就那一种,能在五月间撑上小半个月。”
涂弥怔了怔。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见她盯着自己,那人开怀笑道:“怎么啦?觉得我很像你见过的某个人吗?”
涂弥一愣,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解晖便道:“只怕每个人和他初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
“是啊,毕竟我就是这样一个靠着他人印象活下去的贪鬼嘛。”
他重又举了杯盏,这次学乖了,小心翼翼顺着盏沿向内吹气。
涂弥忽然喊道:“宇文孤悬!?”
那人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展颜一笑。“聪明的姑娘。”
涂弥只觉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造叶国内位极人臣、一手遮天的大丞相,何以会出现在这蜀中的白马镇、出现在她与解晖的面前?
宇文孤悬却好似全无自觉,解晖也浑不在意,只是淡淡继续着话题。
“广南路那座村子,我替你毁了。”
“暮秀村么?知道知道。”宇文孤悬了然点头道,“那件事情还要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解晖啜了一口茶水,“唐冷还是去了唐家堡,我这不过是事后诸葛亮。”
“那终归是他的地盘。换做我,定然也是看不惯造叶被汉人侵占的。”宇文孤悬淡然一笑,“解晖,这种事,你倒是应当看得开些。”
解晖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聂家有消息,说曾在暮秀村北见过赵无安。以他的城府,若是进了那座村子,就不存在看不破真相的可能。”
“这我也知道。纸包不住火,造叶在大宋的布局,迟早会被他看清楚的。”
“我已停了两朝十七阁对他的追杀。按时局揣测,赵无安不来蜀地的可能性极小。”解晖道。
“这个嘛,我当然知道啦。”宇文孤悬把头点了又点,“我就在这里候着他。反正棋局已布,只消看他究竟什么反应就好。”
解晖苦笑:“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我带了三个消息来找你,你倒是全都一清二楚。”
“不好说。而且这分明是你在蜀地,我从造叶大老远跑过来找你才对。”宇文孤悬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说起来,有件事情,我琢磨了好多年,却自始至终没想得明白。”
“那我多半也不明白了。”解晖道。
“不,若是你,一定明白。”
宇文孤悬凑近了他。
“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
解晖一怔。
午后阳光散入屋内,暖意氤氲,流霞溢彩。
涂弥怔怔望着二人。
良久,解晖收起怔愣的神情,浑浊的眸中,重又升起一道雾霭。
“为了我自己。”他淡淡道,“诛戮人世,阴邪狡诈,为恶多端,无计不施。我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宇文孤悬冷冷一笑。
角落里的檀香燃尽前,宇文孤悬就已走了。
他拂袖而去,直至出门前,嘴角都带着一抹玩味笑意。
屋内又只剩下解晖和涂弥二人。
解晖折腾着身子下榻,倒空壶中残余的茶水,又重新添进茶叶。
涂弥定定看着他,忽然说道:“你入蜀时提的那七问,我现在有点眉目了。”
“哦?”解晖波澜不惊。
“何为黑,我现在知道了。”涂弥一字一顿道,“解晖为黑。白头翁为黑。至耄耋,至残暴,至孤妄。黑云会,是此世之恶。解晖,你是此世之黑。”
解晖不动声色:“正邪之分,并非黑白之道。”
“不。”涂弥认真道,“无论正邪,黑就是黑。”
第十九章 刀者尽绝情
唐家堡前长路枫叶落尽的时候,莫稻终于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低垂着头颅,亦步亦趋跟在岳知书身后,穿过幽深的长廊,来到了东方连漠的面前。
唐家耗尽三代心血,历时一百五十年,在山岭绝壁间筑成的多达千间的天下第一堡,其间道路曲折复杂,因而无论走了多少遍,莫稻始终都会在里面迷路。
而不知是否因为从小便在堡中长大的缘故,岳知书却对每一条道路都了然于胸,若不跟着岳知书,莫稻在唐家堡中简直寸步难行。
正厅中灯火昏暗,一条幽长走道通向尽头白铁主座,其后高墙镌有辉耀日轮。蓝带缠头的弟子们分列两侧,肃穆庄严。
岳知书手捧七弦琴,带着莫稻缓缓入内。
东方连漠正坐在主座之上,静候着二人的到来。他低垂着头颅,漆黑的发丝滑落下来,遮住了双眼。
除去刻意梳到额前的这一半黑发,垂落在他身体另一侧,如瀑落深潭般的数千发丝,则尽数银白。
岳知书在他面前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七弦琴轻轻置于地上,而后双膝跪下。
“爹,女儿回来了。”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厅中,那些守卫此处的唐家弟子,不自觉将视线瞥向了这位自幼深得盟主喜爱的义女。
东方连漠一生无子,结发之妻早在他成名前便已病故,成为武林盟主后,也只收养了岳知书这一个女儿,一直以来当做掌上明珠,悉心呵护。
堡内不少人都在猜测,岳知书如今早过了及笄之年,究竟会嫁给中原武林哪位公子。
先有说是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少子聂星庐与之有过婚约,不过去年夏天他在杭州惨遭毒手,聂家又无适龄后人,这一纸婚约自然也就作废。近来也有不少人都纳入了讨论的范围,汴梁韩家长男,天都城中的锦衣公子,众说纷纭。至于堡内尽心尽力的年轻弟子们,不少人都在心底里暗暗做着盟主将岳知书下嫁给自己的白日梦。
不过,一位年轻人的到来,让这些传言近来都纷纷消散了。即使是最会异想天开的弟子,也不敢再想着哪日能一亲芳泽。
道理很简单。嘴上说起来难的道理,用刀往往就能说得一清二楚。
而那个最有可能拿刀和他们讲道理的人,就是此时跪在岳知书身后三步的莫稻。
半年时间,由不入流晋入一品通玄境。
这是何种速度?
即便是如今离天命境只差一线的东方连漠,当年由九入一,也用了足足三年。
莫稻将来的成就,会超过东方连漠,那几乎是板上钉钉。东方连漠要是不把他收成女婿,那才是真的犯了老糊涂。
有幸在正厅之中站岗的唐门弟子们,一想到这里,纷纷半愧半恼地移开了视线。
岳知书膝前放着一直随身携带的七弦琴,莫稻则解下身后刀囊,如法炮制放在了膝前。
东方连漠甚至没有动一下。
自从应战严道活归来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副模样。半边青丝化为白发,近几月来也甚少言语,反应都比以前要慢上不少。
私底下,岳知书曾与莫稻说过,东方连漠并非因故人离去而失神彷徨到这等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确然被严道活所重创。纵使那位昆仑道宗只使出了七成功力。
莫稻便自行开口道:“盟主大人,此行去汴梁,找回了柳家七刀之中的沧海归。七把刀,此地已有四把。”
东方连漠怔了怔,抬起头来,苍老浑浊的眼瞳中透出一丝惘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雄刀百会……你赢了?”
“是。”莫稻低声道。
那些本已转过头去的唐门弟子又被结结实实地打击了一回。
尽管身在唐门,无盟主准许不得参与武林之事,但这雄刀百会的名头,他们总还是听说过的。早从四十年前开始,那便是整座中原首屈一指的刀道盛会,天下近千刀客齐聚一堂,若能在雄刀百会中夺魁,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却也所差无几了。
同样是习武,不过才短短半年,莫稻却已能试着去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头?
若说唐家堡中的弟子们原先只是有些自愧,现在则几乎要嫉妒疯了。
短暂的沉默里,东方连漠回了回神,直起了身子。那身为盟主巍然不动的庄严气息又回到了他身上。就连守在远处黑暗中的唐门弟子们,都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压迫。
莫稻把头垂得更低。
“七得其四。很好,对你而言,这算是不错的速度。”
东方连漠缓缓站起身子。青丝雪发顺着长袍滑下,悠悠坠垂于地,似一团云瀑。
他打量了莫稻一会。“跟我来。”
“是。”莫稻依言站起身子。
岳知书也连忙支起一只腿。东方连漠却止道:“你不必跟上。”
岳知书怔了下,飞快低下头,顺从道:“是。”
莫稻愣愣跟在东方连漠后头,从一扇侧门离开了正厅。
门后是一片漆黑的石阶。拾级而上,也不知拐过几个墙角,又穿过一条比之来时更加幽深可怖的长廊,东方连漠带着莫稻来到一扇大门前。
两旁无窗,密闭的同道里只有几盏壁灯闪着微弱的火焰,隐约照亮了门上的青铜大锁。
东方连漠轻抚上那把锁,波澜不惊地送入雄浑内力,可抗千斤的青铜门锁便在无声之中弹开。
东方连漠拉开门,侧身到一边,居然想让莫稻先进。莫稻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照做。
这是岳知书教给他的。无论什么时候,反抗东方连漠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他毕竟是武林盟主,不会硬逼着你去做太坏的事情。
于是东方连漠说什么,莫稻就听着做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反正以前在柳叶山庄,他也是这样活着的。
罗印生死后,世上再无能与自己掏心掏肺之人,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了。
莫稻并不觉得半年晋入一品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柳四爷早就说过他体魄殊异,三山断骨之脉,古往今来都没几个,俱是使刀的天才好手。
若非逼不得已,莫稻其实并不想习武,更不愿学刀。好好做个管家,每日劈柴烧水做些家常饭菜,于他而言也是生活。
无奈命途百般逼迫,若要活下去,万不得已就只能学刀……
“看看这是谁?”
东方连漠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莫稻浑身一震,打量着面前的景象,满面惊恐之色。
被铁锁拴住四肢,牢牢固定在那扇青铜门后的,是满身伤痕且一丝不挂的柳停雷。
而此时的柳停雷几乎已不像一个活人。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湿漉漉的头发油腻地胡乱披着,鼻孔里满是水草。
若非他的四肢始终在轻轻颤抖,莫稻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被囚在那里的只是柳停雷的尸体。
“你把他怎么了!”莫稻扭过头来,嘶声问道。
东方连漠哼了一声:“没规矩。不必来问我,问那个人便是。”
顺着东方连漠的手指,莫稻再次转过头去,才发现牢房的角落里,竟然还蹲着一个满头乱发的人。
听闻东方连漠的声音,那人惨淡一笑,开口声音竟也是同样的苍老:“东方连漠,到了这份上,你还不打算亲手杀了我吗?”
莫稻皱起眉头,东方连漠道:“害柳停雷变成这样的,就是他。那人打着炼药的名号,结合蜀地与苗疆之毒,制出了无数能把人变得半生不死的毒药,柳停雷便是为他所害。”
东方连漠话音未落,那老人便哈哈大笑,笑声中含着莫稻从未感受过的凄厉与苍凉。
“哈哈哈哈!东方连漠,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都到了这份上,竟然还是不敢亲手杀死我!你是有多害怕唐家的冤魂死后也缠着你,教你到了黄泉也不得快活?这个武林盟主,当得可还有趣!?”
东方连漠敛眉道:“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我亲自动手。”
他刚一说完,莫稻便已解下了背后的刀囊,提于手中。
斩鸿出鞘。幽暗囚房中,亮起一道锐光。
“我只有一个问题。”莫稻淡淡道,“是你害柳少爷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幽深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莫稻也同样看不清那老人的脸。
“确实是我亲手制成的毒药。”
老人冷笑着,一字一句。
“东方连漠,如此锐利的刀,被你用来杀我,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闭嘴。”东方连漠嘶声道,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唐冷,并非我不愿杀你,而是必须得由他来动手。”
那名为唐冷的老人静静看了莫稻一会,瞳眸如镜。
“用沧海归。”东方连漠命令道。
莫稻依言换刀,缓缓走向唐冷。
唐冷狂笑道:“三山断骨。你势必要让他断仇绝情,才可一刀劈山。”
话音方落,一道鲜血便横溅上墙壁。
一颗头颅滚落在脚边。
莫稻默默收了刀,伫立了半晌,才道:“我不相信,是他动的手。”
东方连漠眼底隐约透出嘲弄笑意,哂然道:“那是自然,我也不信。”
第二十章 用之即弃
“为什么要我杀了他!”莫稻逼问道,声音如低吼的雄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方连漠不以为意,俯身走向前去,波澜不惊拾起了那颗尚在滚动的人头。
“不听我的命令,你还有活下去的余地么,莫稻?”他淡淡问道。
莫稻沉默不语,眸中尤闪着怒火。
“明知命令有假,动手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犹豫。是因为出自我之口的命令你言听计从,还是因为,不杀了他,你就没法对变成这样的柳停雷做个交代?”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地牢里。
“其实你清楚得很,莫稻。”东方连漠低低道,“身背罪孽的,既不是柳停雷也不是唐冷,是你和我。”
黑暗中的刀光颤抖不休。
东方连漠的声音响在耳畔,犹如梦呓。
“刀客注定绝情,你若想活得淋漓痛快,光凭如今的你,绝无可能。”
莫稻默不作声,眼睛却死死盯着被囚在牢房正中活死人般的柳停雷,目不转睛,手中的沧海归不住抖动。
为报柳叶山庄多年养育之恩。
为报挚友罗印生之仇。
福州城中法场之上救下柳停雷,却又在临仙石下吊桥长瀑上击落柳停雷。
眼前的僵尸已然是柳家一息尚存的最后子嗣。而莫稻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无论是因为东方连漠的命令还是出于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劈向唐冷的那一刀,始终都得砍下去。
岳知书说,人无论如何也得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哪怕会自我欺骗。
“他……和你有什么仇怨吗?”莫稻问。
东方连漠打量了下自己手上的那颗温热头颅。
“仇,说不上。这座唐家堡,原本是他的,被我这武林盟主抢了过来。”
莫稻心中一惊。
“昔日蜀地唐家,那也是一时风光显赫的武林大家,只可惜想不开,穷极三代之力在悬崖峭壁上造了这座唐家堡,门内也几乎损耗殆尽。如今的唐门早已不比当年,不过是我四十年来用手段重新组建而成,照猫画虎的把戏而已。啊对,这颗头的主人,就是当年被我赶出唐家堡的那一任唐门之主。他后来甘当了个山野郎中,被解晖拆了家,才又找上门来送死。”
“堂堂门主……竟落魄至此?”莫稻只觉得难以置信。
且不说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壮志,就算将毕生心血拱手让给了东方连漠不去追究,唐冷又何必在几十年之后重返故地,只为求一死?
“你不明白的道理,我也一样不明白。不过我至少知道一件事情。”东方连漠幽幽道,“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打算放过我。之所以一心来唐家堡求死,只怕是因为他已规划好了身后之事。”
“身后之事?”
一位已然失去所有的老人,又还能有什么值得规划的身后之事?
“当然是对我的复仇。”东方连漠冷笑道,“他可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只不过这场复仇,不一定要他自己动手……”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也看到了。应严道活一战,我一身功力退损大半,有生之年已绝无可能窥得那天命妙境,武林盟主的大选又即将到来。唐冷只消预见到我的身败名裂,他自己便可放心去死了。于他而言,死在唐家堡,才是对得起列祖列宗。”
莫稻怔怔垂下了头,看着地牢中流淌一地的血迹。
“你做得很好。”东方连漠忽然夸奖道,“听我的命令,也不违背自己心中的恩仇,更重要的是动手的时候不见犹豫,这才是个合格的刀客。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其实将来都是为你准备的,大可继续走下去便好。”
莫稻一愣,受宠若惊道:“我不过唐家堡中无名无实的外门弟子,不,连弟子也算不上,纯粹是您捡回来的一个……”
“但你却在半年之内抵达了一品境界。”东方连漠的语气不容置疑,“三山断骨也好,淬体练气也罢,无论有什么原因在,你始终是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绝顶奇才。武学心性,你如今一样不缺。”
莫稻不知该如何言说,只是本能地觉得恐慌,当即一掷沧海归,请罪般半跪在东方连漠面前。
东方连漠笑道:“怎么?出身贫贱,忽而遭到这种对待,便不知所言了?”
“……嗯。”莫稻老老实实地承认。
“起来吧。我也出身贫贱,入一品之前也籍籍无名,无人知晓,却不妨碍我在天下第一的位子上坐了四十年。”东方连漠的声音苍老深沉。
“莫稻,大可不必因为一人之生死对错而惶惶不可终日。这江湖终究是闯出来的,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可言,全凭着一股精气神在。你如今既能有这份决心,便是有了成为天下第一的可能。”
莫稻惊愕的眼神中,东方连漠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刀,放在他面前,而后提着唐冷的头颅,缓缓走出了牢房。
刀身纤细修长,其上隐有幽冷铭痕。
柳家七柄宝刀之一,逝月。
莫稻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东方连漠为他布的一场试炼。
的确,若是有心要杀唐冷,以东方连漠的实力,又何必等到莫稻回来。只可惜他一直脑子愚钝,竟在此时才反应过来,却反而因这愚钝而沾了光,动手之时并无丝毫犹豫。
“多谢盟主!”
他兴奋地拔出逝月来,同其他几把刀一并裹到刀囊中,急冲冲赶上几步,追到东方连漠身旁。
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伤感问道:“柳少爷他……”
“给他吞下的确实是唐冷这些年来研制的毒丸,暂时无药可救。不过既然一息尚存,就总有回转的余地。”东方连漠道,“我已派人开始研究解药,只可惜缺少样本,进度缓慢。”
“那……样本该去哪里拿?唐冷不肯说吗?”莫稻问。
“在暮秀村。”
“暮秀村?”
“不过那个村子已让解晖毁了。这些年来黑云会做了很多事情,我每每一笑而过,却只有这一件真让我觉得头疼。”东方连漠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莫稻忙道:“无妨,此事谁也没有办法,盟主也勿要因此心忧……”
“我倒并非因之心忧,毕竟柳停雷的生死也与我无关。”东方连漠道,“只是担心你会因此而消沉,这才是我所不愿见的……”
莫稻吃了一惊,又听东方连漠看似无意道:“我如今功力折损,这唐家堡和知书,也终有一日都得交给你……”
念叨了几句,东方连漠猛然回过神来,扶额苦笑道:“失言了。”
莫稻一时红了脸,嗫喏道:“……莫稻拜谢盟主。”
东方连漠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今朝仍是盟主,待到来日,就连莫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在这个人的帮助下,走到哪一步。
——————————
唐家堡里房间形式多样,有如正厅那般庄严沉肃的,也有如山野茅屋般临崖造窗,清新透亮。
东方连漠时常独处的,便是一间清雅别致的书屋。一面大轩窗朝东而开,对临断崖,放入清澈天光。
屋内常备热茶,无论他何时来此,总能随时喝上一盏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茗。
与莫稻分别后,东方连漠便又来了这间屋子。
岳知书正临窗而坐,芊芊十指轻扣琴弦之上,却不急着弹奏。
东方连漠在桌边坐下,伸手自茶壶中倒出一盏沏好的茶水。
岳知书轻轻吸了吸琼鼻,蹙眉道:“又让那小子杀人去了?”
东方连漠不答,岳知书又叹气道:“虽然你近来手不沾血,境界维稳了许多,却不是长久的法子。反倒是那小子,杀得越多,我担心他心性越坏。”
“这点不必多虑,他本就是通明之心,否则我也不致放心让他来做这些事情。”东方连漠淡淡道,“只要还有柳停雷吊着他,他就不会有多余的想法。何况我已答应,要将你许配给他,更无需担心。”
岳知书的眉头皱得更深。
东方连漠苦笑道:“何必如此?我到底会不会让你嫁给他,不说也心知肚明。”
“……知书只有一事不解。”岳知书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
“说。”
“您对莫稻说的那些话,还有托我转告给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我只知道定然真假混杂,却不知究竟您是如何考量……”
东方连漠悠悠摆首,嘴角荡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无甚考量。不过是利用他这三山断骨之脉,替我挡下那命定的一劫而已。”
岳知书欲言又止:“可境界之事……”
“你以为莫稻真有那般性情?他自己也清楚得很,没了我,他活不下去。有些人生来便是蛀虫,只有依靠他人才能存活下去,莫稻尚未认识到这一点罢了。”东方连漠悠悠饮了一口茶水,“不必担心,一切仍在我的计划之中。”
岳知书蓦然道:“如此说来,只怕我也是蛀虫……”
“你毕竟和莫稻不同。”
东方连漠放下茶盏,残酷地一笑。
“莫稻,他不过是道具,用之即弃而已。”
第二十一章 江湖葬我,二十三年
自庐州转赴淮南,渡江已是十一月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了渡口孤零零的几艘小船,寒江两边已不见丝毫人影,只有一座凉亭孤立冷风之中,夜鸦喑哑。
撑船的老叟呼出一口寒气,将头上的斗笠又向下扣了扣。“江上风紧,留神扯呼点儿。”
“是。”赵无安收了袖子,悠悠一揖。
抵达庐州之时天气已然转凉,他便又购置了件和去年如出一辙的白袍披在白衣之上。身后一路随行的诸人,也都多少添了些衣物。
江水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天空云层厚重,低低得好似要向这片压下来。
长篙一撑,两艘船便已竖了过来,靠粗绳系着才没顺水飘走。
“一船走人,一船走行李。不放心的,派个硬点子跟行李走。”
那老叟也不知在这津口撑了多久的船,说话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赵无安转过身,瞥了一眼诸人。
自庐州出来后,清笛乡那名为徐龙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再跟随了。众人一路又换了三四家驿站,行李虽已精简至极,搬扯起来仍觉得不少。
“我带着行李压后,老 胡,你带他们先坐船。”他淡淡吩咐道。
胡不喜点了点头,一马当先踩上了小舟,段桃鲤和代楼暮云随机跟上,安南则陪安广茂一道牵了安夫人走在后头。
“江水寒冷,夫人多加当心。”赵无安叮嘱道。
行至此处,众人一路起行停歇,俱由安夫人指挥,竟也置办得井井有条。当了三十年良家媳妇的老姑娘做起事来,威风仍不减当年。
饶是如此,身体总归欺瞒不得。短短两月时光,安夫人却比之前在清笛乡时又要消瘦了一大圈,本就纤细的身躯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握,面色也苍白如纸,时常咯血。赵无安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自心疼。
都说天下父母心,最是教人潸然泪下。安夫人肯连性命也不要,迈步子离了三十年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清笛乡,去找她的女儿。
不论结果,她却比任何人都先下定了决心,连安广茂也劝不动,赵无安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无颜要她在乡中静候。
但自淮西一路赴蜀,如今才走了半路,安夫人的身子便已如风中残烛,赵无安实在是不知她能否撑到入蜀见到安晴的那一天。
正出神间,第二船的行李也俱运上捆好了。撑船的老叟用力咳嗽了两声才将赵无安唤回来,迈步登船。
长篙蜻蜓点水般临岸一支,小船便破开水浪,向前晃去。
前一艘船尚驶出不久,速度也不快,悠悠地斩着波浪。一前一后穿过江上薄薄的雾霭。
赵无安立在船头,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
“这是要去哪儿啊?”撑船的老叟忽然问了一句。
赵无安愣了愣,答道:“入蜀。”
“去投奔远亲?”
赵无安犹豫了一会,“不……赴蜀,去参加那来年的武林盟主大选。”
老叟噢了一声,静静撑着船。
长篙一次次点破水波,老人的动作快而不乱,江面也无风浪,小舟平稳地前进着。
老叟忽然又道:“我儿子以前,也说要去江湖上闯荡。我还记得那是个大太阳天,他背了把自己偷偷摸摸打出来的剑,就从村子后头跑了出去。被我抓住,跪在我面前,说要去灵山学艺,将来当天下第一。”
赵无安默默听着。
“我放他走了,临走给他塞了二十两银子。”老人叹了口气,“那是我几十年来打鱼,偷偷给他攒下的老婆本,这几年手上实在没力气了,捞不动鱼,才做起了这撑船的生意。”
“那后来呢?”赵无安问。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后来。”老人摇了摇头,“我只听说灵山离这不远,但若要走过去的话,少说得走上十天十夜。我就挑了一年不忙的日子,天不亮就出村,没日没夜地走,第六天走到路边一间客栈,找人一问,才知道灵山就在头顶上。”
赵无安没有作声。
“我没上山。那山道又长又崎岖,听说武功不好的人走到一半,就会有跌坠悬崖的风险。又说灵山一年开两次山门,春夏与秋冬之交,会有高人下山道收徒。我在山脚喝了杯茶,耗光了身上带来的所有银子,就走了。你们江湖人常说的江湖,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老叟面色不变,却像是很好奇似的,淡淡问道:“像我这样,打了半辈子鱼,又撑了半辈子的船,只到过灵山脚下喝了一杯茶,算不算江湖?”
赵无安温颜道:“算。”
“那我儿子那样,背了把破破烂烂的剑,揣了二十两银子,至今也不知在哪,也算江湖了?”
“算。”赵无安瞳子如星海。
“那那武林大会,那天下第一,也算江湖?”
“都算江湖。”赵无安点头道,“父母心、游子意,侠情恩仇,都是江湖。”
老叟嗤了一声:“也不知有什么好,前赴后继。”
赵无安笑道:“是啊。”
正说话间,前方的船上,段桃鲤忽然跳了起来,仰头望向空中。
“雪!”
赵无安怔了怔,仰起头来,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确然,苍冷天空中,稀疏雪花扑簌簌落下,停留在他的肩头,晶莹璀错。一身白袍愈显清冷孤绝,身后洛神红匣,也染上几片银白雪花。
放眼天地,江白云阔,飞雪徐徐而落,一叶扁舟荡在江心,如入诗画。
“新雪来了啊。又快到腊月咯。”老人发出一声悠悠长叹,“是忙起来的时候了。载完你们这一批入蜀的,这片儿江很快就不渡人啦。”
赵无安怔了怔,浅笑道:“要过年去了么?”
“是啊,咱老百姓一年到头,可没多少舒服日子可盼,还不都是巴望着腊月的那几天,能缩在床上享享清福。”
赵无安讷讷道:“那,灵山上那位……”
话一出口他便后了悔,本不该如此提及这老人伤心之事才对。
不料老人面色却不变,呵呵一笑道:“找不回来咯,江湖大,大到葬人无处寻啊……”
声音悠悠落在一片无际长江中。
两岸猿声啼不住。
长篙一点,轻舟已泊至岸边。
赵无安轻揽白衣,下了船。在船夫帮忙下卸尽船上的行李。
过江已是蜀地,雪势渐大,染白了雪中人的青丝,一时满岸尽立白发人。
“翻过这座山,再往后走半里路,就有人家住。”船夫淡淡嘱咐了一句,又呼道:“后会有期咯——”
轻舟逐渐远去岸边。
赵无安挥手致意。段桃鲤也两手在嘴边作喇叭状,喊道:“多谢二位老人家!”
赵无安侧过头去,瞥见代楼暮云站在安家二老旁边,抱着臂膀,颇有些不快地望向漫天风雪。
也不知是否因雪色衬托,安夫人的面色似乎比刚渡江时红润了不少。头上三三两两的白发也掩映于霜雪之中不见踪迹,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赵无安垂下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忘了问那位灵山弟子的名姓。”
“灵山弟子?老大要问什么灵山弟子?”胡不喜凑近他身边,抖了抖头上的雪花,笑道,“这雪还来得真是时候,刚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看那苗疆小皇帝都被冻成什么样了。”
“霜前冷雪后寒,这还没到冷的时候呢。”赵无安说着,有意无意睨了代楼暮云一眼。
胡不喜在旁哈哈直笑。
代楼暮云翻个白眼,单臂束紧了自己那身单衣。
安夫人淡淡道:“走了。”
一行人便依言转身离去。只剩下赵无安和胡不喜依旧杵着没动。
二人默默伫立岸边,对着一江寒雪。
胡不喜咳了一声:“老大怎么不走?”
“你在等什么?”赵无安凝视着江心问道。
“哈?”
“下雪起风,很快就要封渡口,你在这里等着什么?”赵无安转过眸子来,直直看着胡不喜,“清笛乡中,我一直忍着没问,如今再向前便是蜀地,你还不肯说么?”
胡不喜干笑道:“老大你在说什么呀……”
“我去安家提亲那日,恰逢代楼暮云劫走段桃鲤。”赵无安沉声道,“当我回客栈来拦代楼暮云的时候,他已劫了段桃鲤离开。这本没什么关系,再去追就是了,可为什么直到我自乡口回来,都没看见你有动身的意思?”
胡不喜猛地一怔,愣在了原地。
“无论什么时候,你从不曾晚到过一步,胡不喜。”
赵无安紧盯着他的眼睛,眸若深潭,古井不波。
“可那一日,你至少晚了三个时辰。甚至我回到客栈的时候,你还在四平八稳地吃着牛肉面。那可真是好一碗牛肉面。”
胡不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赔笑道:“老大你听我解释……”
“不。我不需要解释。”赵无安摇摇头,“我姑且还觉得自己识人有方,和别人相处得越久,我就越不想听解释。”
“何况是你,已与我相识了二十三年的人。”
赵无安转身离去,徒留下两行浅浅脚印。
“你要我如何信你的花言巧语,抑或肺腑之词?”
这一年漫天飞雪中。
白袍居士背匣入蜀。
第二十二章 风雪停
雪停之时,众人已翻过山坡,至山脚下客栈暂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色已黑,今日势必要在此住下一晚。赵无安依一贯的规矩付了钱,段桃鲤与安夫人一间,另外五人分居两室。赵无安一向是与安家父子合住的,今夜也是领了钥匙后,转身便走。
胡不喜愣了半天,也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说什么。
草草用过晚饭,各人便回房歇息。
一进房间,也不顾代楼暮云就跟在身后,胡不喜将胡刀往枕边一丢,便一屁股坐在床边,长叹一声,双手撑头。
代楼暮云一声不响地走去对面床铺,单臂铺开被子,挂好帘帐,又将窗户打开条缝,支好撑架。
失去那条右臂已有近两月,本不惯用的左手,也使唤得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做完睡前的一切准备,代楼暮云这才转过头,瞥了眼胡不喜,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哼。
渡江之后,那二人有意在江边停留了片晌,随后才赶上队伍。代楼暮云虽非有心,却也分明注意到自那之后,赵无安的态度便改变了不少。
倒并非他有心怀疑胡不喜,只是当时清笛乡中那件事情,也绝非说揭就能揭过的。
“身为赵无安最忠实的走狗,却在主子赴险的时候悠哉吃着牛肉面。连我都觉得你那天的行事怪异得很,真以为赵无安看不出来?”
胡不喜没有去纠结代楼暮云那毫不礼貌的用词,只是面带肃重之色地抬起头来。
“你也知道了?”
“这种事自然是一猜便知。”代楼暮云满面无谓,“你还真当谁都和那瓦兰小公主一样没脑子?”
胡不喜默不作声。
代楼暮云冷笑道:“人世最可笑的,便是信任这回事。信你的时候便是捐躯不顾,一旦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丝,也会瞬间崩塌。所以我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代楼桑榆。”
“……我并未有意欺瞒老大。”
良久,胡不喜如是道。
代楼暮云回以一声嗤笑。
“这种事,你倒不如去对赵无安说,看看他信不信你。”代楼暮云转身上床,合被躺下,“信任有时候是可以被利用的,不是么?赵无安可不是蠢人,哪怕有时候会有些自作聪明。”
他阖上双目,心念微动,一道气机弹出,桌上的半根蜡烛霎时熄灭。
一缕青烟飘向窗外。胡不喜静静坐在烛火熄灭后的黑暗里,一言不发。
一夜无话。
次日晨间,众人已齐聚在大厅,做着起行前的最后准备时,胡不喜才顶着双黑眼圈从屋里走了出来。
代楼暮云瞧在眼里,轻哼了一声,未说什么。
“若是万事齐备,便起行吧。向山下二十里便有驿站,而后直去白马镇便是。”
转头淡淡吩咐了一句,赵无安裹好白袍,推开客栈大门。
扑面忽然吹来一道大风,一夜风雪灌入客栈,瞬间染白了他的两边鬓发。
赵无安轻呼出一口寒气。
“下了一夜雪呢。”段桃鲤怔怔道。
安广茂连忙又去箱子里翻出一件厚袍,替安夫人披上。
赵无安眯起眼睛,不顾眼角挂出的几道眼纹,微笑道:“是啊,前路艰难,道阻且长。不过我们唯有走下去。”
说罢,昂首踏出客栈。
代楼暮云和段桃鲤几乎一同迈步跟在后头,挤到客栈门口时,又因阻了对方的路而互瞪一眼。
安家三人拖着行李跟上,胡不喜独自殿后。
临出客栈时,安广茂替夫人细心披好毡帽,又侧过半个身子,为她挡下出门时那一阵刮来的风雪。
安南怔怔望着,却见安夫人忽然噗嗤一笑。“老安啊,若不是这次出来,还真没发现,你多年来竟是一点儿也未变。”
安广茂顿然道:“娘子又何曾变了?”
“说来也是。”
安夫人温颜颔首。
面色苍白如纸,琼鼻尖却隐有一抹红润色。
安南愣了半晌,暗笑了声自己多虑,伏下身子,一用力提起三四个箱子,绑齐扛在身后。
踏出这门,便是那江湖。
这江湖,赵无安与安南见过,安广茂与安夫人亦见过。
而今虽岁月摧枯拉朽,却不曾老去那颗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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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等一行人去往山下驿站时,却刚好又有一行人自白马镇起行,直奔锦官城而去。
官道上马蹄声哒哒,旋转飞驰的车轮扬起一道道尘土。
尘嚣扰扰中,一位半身披红袈裟的僧人,合掌而过。
他一只脚上好端端穿着只干净布鞋,严丝合缝,看着像是新制的。另一只脚上却光秃秃的,趾甲早已断没了踪影,血痂累血痂,已看不出肉足的模样。
马车与僧人擦肩而过。
僧人淡然垂眸闭目,口中喃喃诵道:“阿弥陀佛。”
风停雪住,日阳斜斜照射下来,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中。
疾去的马车中,白衣小道姑疑惑地探出头,凝望着那名僧人的背影。
驾车的苍发老者幽幽道:“见过他么?”
涂弥摇摇头,道:“没见过,却不知为何眼熟得很。”
“自然是当眼熟的。”解晖意味深长道,“这天下人,都该眼熟他才是。”
涂弥不解:“为何?”
解晖迟疑了片刻,悠长道:“这人间诸多胜法妙谛,众人或聆佛或闻道,却唯独他不屑于此。”
涂弥秀眉微蹙。
“往生不苦,往生非苦啊。”解晖淡淡道,“他要争的便是这一事。蜀地有十愿,他是其中第九僧,身上担子,或比那第十位还要更重。”
涂弥怔了怔,未再追问,而是平复下心中惑意,静静握住了横于膝上的冼心剑。
人言少不入蜀老莫离,而今一老一少,偏携剑赴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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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西南,长江至此处分转为数十径流,其间峡江水流湍急,策马立于崖边石上,竟是不敢垂目而视。
自此地过江,若是克得住汹涌水流,则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可抵达对岸。
渡口名唤少忘津,意思是入川的少年人,若过了这条江,便再难回头了。
无巧不成书,在清晨拜访这座渡口的,恰好是数十蓝衫少年君子,仅有一位华发老者带头,身侧还跟了个握刀的中年护卫。
“在下自北地而来,初来乍到,道路有所不明,闻说此地少忘津可渡峡江,还烦请带我们去高处,探一番接下来的路。”
为首者虽然年迈,腰板却仍坚挺,马胯下悬一柄长剑,气息敦厚凝实。说起话来并不倚老卖老,闲着没事干的渡夫们当然也乐意带路。
昨夜落了一场雪,所幸白日里出了太阳,到正午便已将积雪化尽,万里长空无云。
由一位蜀中老者做引导,自北地驰马而来的汉子们登峡望江。
“若是想去锦官城的,过了这峡江还有好多路要走,至少翻七座山。”渡夫将手指向西边群峦,“有力气的,就顺着山爬,虽然累了点,倒是不至迷路。从山下绕路也可以,只是道路错综复杂,多半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华发老者含笑感慨道:“多谢了。”
“不必道谢,出门在外就要靠朋友不是。”老渡夫哈哈笑道,“说来,老爷们这是要入蜀做何事?”
这一队蓝衫人,精装简行李,不似去做生意的。
“江湖事。”华发老者哈哈一笑,“不知阁下可听过北地聂家的名号?老朽不才,枉当了二十年家主。”
之前还与之谈笑的老渡夫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自来便是名扬江湖的天下大家,这远在蜀地的老渡夫就算不解其中地位,又如何能没听过这家名号。
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家主。在老渡夫的印象里,江湖上那些高人可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现身一出手,定是江湖翻覆乾坤变。
可站在他面前的聂家主,似乎和传闻中的那些高人不太一样。看上去武艺并不高强,挂在马胯下的剑更像是装饰;与人交谈也无丝毫锋锐,圆润世故甚至更胜于他。
见老渡夫愣在原地,聂白霜也不意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必惊讶。江湖就是一口浩浩荡荡的大煮锅,上等的肋肉与最下等的杂末,丢到锅里煮出来,都是一个颜色。”
划了一辈子渡船的老渡夫若有所悟。
宽慰完了受宠若惊的渡夫,聂白霜又将目光投向远山峻岭。
此刻风停雪住,日辉笼罩千里蜀地,登高远望,群山一片白雪似化非化,俱显出迷离的金霞色来。
聂白霜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聂家儿郎听令。”
除了他身边那名中年持刀护卫,身后数十蓝衫少年齐刷刷翻下马背半跪于地。
“地北天南,往来一百四十载,我聂家四代家主,传至我身,自有一身傲骨,从不曾惧于威势,从不曾低头示外人。”
“近年门户遇耻事,是我执家无方,令先祖蒙羞。长子星庐丧命杭州,胞弟君怀又于汴梁城外溘然而逝。”
聂家弟子们低着头,一动不动。
“大可不必低头。”聂白霜静静道。
当啷一声,宽剑酌欢出鞘,抖落一片日月光。
“风来断风,雪来斩雪。”
“风停雪住,便傲然当世。何惧天下无席!”
“何惧天下无席!”他身后聂家弟子,齐声喝道。
声如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第二十三章 剑气近
蜀道难,难在云别岭至断肠山一线,九座巨峰矗立,其间几乎全无平地,攀崖溜索更是家常便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那毕竟只是入蜀的一途,虽近但道路崎岖,相比之下,更多的人还是会选择虽然绕远,但山路少了足足一半的一线天入蜀。
入蜀难,出蜀亦难。那由两座通天巨岩夹并而成狭小岩隙,绵长一里之多,至狭处仅通一人,便是稍微丰满些的人都要费上好大力气。行走其间,仰头而望时,只见无论前后,头顶明空俱只剩下窄窄一条线,故名一线天。
若非千万年水滴石穿,将这条一线天开辟出来,蜀中的道路还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所幸不苦和尚还算是个瘦子。
挤在这一线天里走着,亦步亦趋,倒不显多艰难。
漫长夹道出口处,长天豁然开朗,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正摆摊道边,卖着热茶凉水。
僧人自然是买不起茶的。不苦和尚手摆着智慧印,走向老夫妇,颂了声阿弥陀佛。
“贫僧自蜀中锦官城而来,去往川东白马镇,路途遥远,口干舌燥,不知二位施主可否赏一碗水解渴?”
一文钱三碗的山泉水,本来也就不值钱,都当做了卖茶的添头。二位老夫妇也是心有神明的人,二话不说便从脚边火炉里盛出来一碗滚烫的茶,送到僧人面前。
不苦和尚连忙退了三步,合掌闭目道:“贫僧只要一碗水即可。”
两位夫妇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递了一碗水。
不苦和尚接过碗,郑重道了声谢,而后仰起头,将那碗清冽甘甜的山泉水一饮而尽。末了抹一把下巴,长出一口气。
他将碗静静搁在桌上,垂眉道:“佛渡有缘人。不苦替佛祖谢过两位施主,两位施主来日往生,定不至入苦境。”
不一定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心知一定是吉祥之语的老妇人,眼角眉梢都堆上了笑纹,问道:“高僧可是要离蜀远游?”
不苦和尚摇了摇头。“此去渡人,至白马镇便回。”
才出蜀川,便又入蜀川。
两位老夫妻都是在蜀地住了一辈子的人,又怎会不知这相当于蜀地门户的白马镇并无多少佛迹,一时也不知这位僧人究竟要去做什么。
心虽不知,追问却也无益,二人只得目送着不苦和尚离去。直至他逐渐走远,二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然只有一只脚穿了鞋。
而另一只裸露在外的赤足,伤痕累累,肉身已然硬结如木石。
————————
近来蜀地要重选武林盟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天下,因而身为蜀地门户的白马镇,也时隔多年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在白马镇的铁匠铺子当了二十年学徒的小顺儿已经不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了,只听长辈们说,二十年前除魔卫道,天下太平,盟主东方连漠在蜀地唐家堡办了一场太平宴。那时也是使得天下英雄齐聚白马镇,却不如现在热闹的十分之一。
想来也对,江湖上的人总是越生越多的,虽然也有杀伤死了的,总归不如生得快。这座江湖,自然是越来越热闹。
前来参加大选的英雄好汉固然不少,看热闹的却更多,小顺儿当学徒的这家铁匠铺子,这些日子来的生意也颇为红火。曾经懒到二十天都不曾开过一次炉子的师父,近来时常打铁到半夜,只为替镇上那些侠士送去一把趁手的兵器。
白马镇中,也早早扯起了一面“天下会武”的大旗子,摆上红彤彤的擂台,每日都有人上台切磋较量,无论技艺如何,台下都是一片喝彩声,好不热闹。
分明只是重选一任武林盟主,在这些赶赴蜀地的年轻人看来,却不亚于办了一场角逐天下第一的武林大会。
不过嘛,江湖到底也就是这样,总比你想象中更热闹。
二十年没出过白马镇的小顺儿当然得不出这个结论,都是从他那懒惰且嗜酒成性的师父那听来的。
“还在这坐着干嘛呢!给我进屋烧炉子去!烧好了去弹青!”
正凝神看着擂台上一位白衣公子哥与一名手持铁锤大汉对决的小顺儿身后传来一声吆喝,随即便是一脚踹来,赫赫破风。
小顺儿将身子一摆,不知怎么回事,便躲过了那突如其来的一脚。
而后他噌地站起身,转过头,对着那名犹自在原地发愣的老男人猛点头:“我这就去!”
而后便一溜烟,进屋跑没了踪影。
当初被父母送来这家打铁铺子,一呆就是二十年,当作拜师礼被师父收下的二十壶女儿红很快就喝见了底,此后却再也没教过小顺儿别的东西,只使唤着他去烧炉子,而后便是去院中给那些刚打好的兵器“弹青”。
每每被使唤,必然是从身后突然踢来一脚,一开始小顺儿躲闪不及,一被踢中,总是痛得死去活来,后来琢磨到了窍门,十次里往往能逃掉一两次,现在则是几乎次次都能逃掉,想想能让师父吃瘪,还是颇有些得意的。
至于弹青,则是师父这么多年来,唯一教给他的活计。
刚出炉的兵器,纹理虽精,但彻底冷却之后,与淬火时往往又有不同。这时要将兵器的纹理整理得合适趁手,就要趁铁纹尚未固定,以手指弹击兵刃纹路的异常之处,将偏离原轨的纹路再弹回去,使得兵刃浑然神器。是为弹青。
弹青当然是门技术活。小顺儿被师父手把手教着弹了二十年的青,也直到最近一两年才得心应手了些,师父不在旁边,自己也能弄得有模有样。
不过最近他倒是不太乐意去院子里做这手艺了。不为别的,只因为院子里最近多了两个吃白食的,导致他近来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
烧旺了炉火,小顺儿摇摇晃晃走去后院,果然就看到那一大一小正缩在墙边,嘴里不知啃着哪家蹭来的烧饼。
他翻了个白眼,走到悬挂着刀剑的兵器架前,认真观察其纹理,竖起指头,准备开弹。
还没等他抬起手,墙角的大个子就喊了起来:“好手艺!顺哥这手指可真不错!”
小顺儿恼怒地瞪了那胡子拉碴的人一眼。
头发乱得跟个鸟窝似的大个子很是委屈:“哎呀,顺哥又看不惯我了。”
“那是当然!你这幅抬杠的姿态,谁会看得惯你啊?”一旁的红衣服小鬼埋头啃着烧饼。
“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两天镇子里的小摊只要看见你来了,都飞快收摊回家,东西都买不着!”大个子抱怨起来。
“那我偷来的东西,你倒是别吃啊!”
红衣小鬼闪电般伸手,去掏那大个子手里的半个烧饼。
大个子却是意想不到地灵动。他并不动手,也不挪脚,而是身子一摆,向后晃去,像是一不留神便要摔个仰面朝天。
红衣小鬼不依不挠,继续向他手上的烧饼抓过去。
大个子左避右闪,手脚分毫未动,身体却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始终不曾失去平衡。
小顺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投到面前的兵器架上。
也不知师父是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主动收留了这两个连镇里客栈都住不起的丧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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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一方铁匠铺子,便比往常要热闹得多,更不必提整座镇子了。
过去一个月里,蜀地外头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顶着满山落叶,策马进了这座白马镇。客栈老板都数不过来,账目记了满满两大本。
大多数人只是在此停留一两日,补给全了物资便向蜀地深处的那座锦官城进发。自从镇子里摆起擂台后,停留下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连客栈都有些住不下人,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屋子装不下的人,当然就聚拥来了街上,大街小巷俱是热热闹闹的。除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鬼头被许多店家避之不及外,其他客人倒是来者不拒,生意做得欢快。
镇中有条主道,向镇外延长出了近二里,立一座牌坊,上书“白马镇”三字。见牌坊则形如见镇,一直便有人在此处镇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马镇里的人山人海,也一并波及到了这座安静的牌坊。小道两旁的各类摊位摆了足足半里长,其中大半卖着蜀地丝绸,人流熙攘,俨然一座集市。
忽然有两道黑影自远处而来,疾行穿过人群,向那座牌坊仓皇逃窜。一路惊扰到好几处摊位,却仍未停下脚步。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那二人。仅观其步法,便可知武功远超常人,按理说在那白马镇擂台上也算是上上乘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们慌忙至此?
众人心头的疑惑才浮现不久,便有一声厉喝自小道尽头响起。
“罗衣余孽,何处去逃!”
卖丝绸的小商人细细眯起眼睛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两道飞剑惊虹,穿过人群,如破山海。
其上气机缠绕,密如叠峦。
白衣驭剑,掌中剑飞。
剑气近。
第二十四章 佛声起
过山淌水,辛苦行至离白马镇尚有五里时,赵无安其实是有些松懈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毕竟起行以来已过两月,前方也只是武林好汉们入蜀必经的白马镇,尚未到那座风起云涌的锦官城,气氛应当不至于有多肃杀逼人才对。在此地稍作整顿,也是情有可原。
孰料在白马镇外五里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两个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那天汴梁城外,追击罗衣阁而误入其埋伏,被段狩天袭击之前,站在假罗衣阁主身边的车夫和断了腿的曾杞。
根据赵无安的记忆,段狩天出手之前,他应当已驭了飞剑,将那二人割喉击杀。不过随后赶到的胡不喜和苏青荷也确实没有找到这两人的尸体。
按理说,在割喉之后,若能及时止血救治的话,确有可能自阎王手底下抢一条命来,前提是这两人自己的命得要够硬。
而结果是显然的。林中车夫和曾杞就好端端站在路边茶摊旁,谈笑风生。喉间尚有深红疤痕,那瘸腿的曾杞脚上还套着一对义肢。
打眼一看,赵无安就知道那是谁的手笔。
整个大宋天下除了闻川瑜,再也没人能有这般技艺,能打造出一双以假乱真到如此程度的义肢来,可那家伙偏偏不愿意给自己套上一双假腿。
他乡遇熟人,可却并非故知,而是敌手。赵无安有心要好好逼问一番,踏步前进,然而还没等他出手,那两人便先看到了他,拔腿就跑,倒是不打自招。
毕竟是一袭相同的白衣红匣,那两人想来也对他的飞剑印象深刻,一打照面便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嘱托了一句身后人各自当心,赵无安便飞身追上,心念一动,汹涌剑气自身后剑匣中满溢而出,刹那灌入整条山道。
菩萨蛮、苏幕遮,接连冲匣而出,剑鸣惊天。
这一举几乎是仙人姿态,冲天剑气之中赵无安白袍鼓动,一追五里,直直将二人赶到那白马镇牌坊前,惊得整座集市人仰马翻。
无论那车夫,还是装了双灵活义肢的曾杞,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觉得剑鸣时时便在身后,却始终不曾降临到头上来。
除了赵无安一人飞身而追,蜀地来客中剩下的清笛乡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拖在了后面,慢慢地走着。
安夫人是想走也走不快,安广茂和安南只能陪在她身边,胡不喜和代楼暮云却也故意拖慢脚步,任凭赵无安的踪影消失在视线里。
只有段桃鲤一人欲追上帮忙,却又在意识到无人陪同之后,愣愣地停住了脚步,瞳眸中满是不解。
“你们为什么不上去帮他?如果要在这里保护别人的话,只消留下一个就行了吧?”
胡不喜笑道:“这个嘛……”
代楼暮云也冷笑一声:“瓦兰公主,你如果一直这么傻的话,还是趁早放弃复国的念头吧。”
段桃鲤狠狠瞪他一眼。
安广茂瞥了瞥这位被苗疆皇子吃得死死的瓦兰公主,心中无奈暗叹一声,开口道:“赵居士,是想要借此立威吧。”
段桃鲤一怔:“立威?”
安夫人淡淡道:“立威倒也不准确。我们入蜀毕竟是为寻人而来,劫走我们的人不一定时常跟随身侧,却一定在蜀地留有眼线。今日出手,不过是一次宣告罢了。”
“向那劫走安晴的人宣告,白衣剑仙已至蜀地。”代楼暮云带着淡淡的笑意补充完。
段桃鲤眨巴眨巴眼睛。
胡不喜圆场道:“没事没事,小桃子心思纯净,想不到这一层倒也无妨。”
段桃鲤愣了半晌,脸上蓦地腾起一道红云,别过脸去。
“我只是刚刚懵了下!不准说我傻!”
代楼暮云波澜不惊地梳理着头发:“是是是,瓦兰来的笨蛋公主。”
与其说是下马威,倒不如说赵无安这一次一反常态地大庭广众之下驭剑而出,无疑是要给蜀地群雄亮一番颜色,更是想敲打敲打那缩头缩脑的幕后主使。
代楼暮云说得不错,白衣剑仙如今已来了蜀地。
无论是谁劫走了安晴,无论是谁横竖想在此地摆下一个口袋引他来钻,他赵无安如今便是光明正大来了蜀地,便是堂堂正正飞剑出匣,便是当街杀人、血溅五步,也浑然不惧。
今日当街出飞剑,只怕不出十日,消息便会风风火火传遍整座蜀地。
赵无安气聚丹田,声如洪钟。
“罗衣余孽,何处去逃!”
前方的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跑过了牌坊尤不能停歇,又一鼓作气向着白马镇跑了过去。
这倒是正合赵无安的意。如今这御气飞剑的神仙姿态,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看见才好。
反正以那二人的武功,如今是说什么都不可能从赵无安手底下逃出生天。赵无安心念至此,略一压制飞剑速度,保持着一定距离,紧逼而上。
————————
还剩半里。
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赶得上,却不知能否救得下那几条无辜性命。
一道佛声在不苦和尚心头响起,一闪即逝。
速去。
不苦和尚吃了一惊,继续飞快埋头赶路,那只**的足一次次踩在砂石坑中。所幸之前受了那二位老夫妇一碗凉水,虽然日头正盛,他却不觉饥渴,枯瘦的身躯里迸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机。
那座白马镇就在半里之外。他犹记得镇门前立着一座石碑,碑上曾铭二十五字。
能看见石碑了。不苦和尚心中默念。
如是,便来得及。
佛不曾舍下任何一人,佛愿舍身渡世间众生。
“你信佛么?”
白马镇中的铁匠铺子里,啃完了烧饼的红衣小鬼头伸了个懒腰,问一旁的傻大个。
傻大个子仰起脖子想了半天,“说不信也不好,说信也不好,还是信吧。”
“怎么就一个都不好了?”红衣小鬼满脸鄙夷。
“叮”,院子另一边传来一声脆响。
小顺儿凝神打量着面前那柄修长的青钢剑,慎重伸出手指,在其纹理断面上再下一弹。
每弹一下,便有一声清脆响动,在院落中回响。
蹲在院角的两个家伙完全不在乎这一听便知大有文章的声响,径自漫无边际探讨着佛祖的话题。
“俺娘信佛,俺爹不信。俺本来也不信,后来俺爹让人一刀劈了,俺娘多活了十年,最后病死了。”大个子捧着饭碗,“好歹也是多了十年,所以我还是信一下比较好。”
“你怎么又吃起饭来了?”
“叮——”
“我哪像你啊,吃个烧饼就饱。”大个子说着猛扒了两口饭,全然不在乎自己吃的是铁匠家的白食,“马上要到大选了,我得填饱肚子才行。”
“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算了吧。东方连漠的十里龙卷,聂白霜的三千冰河,还有那个什么,胡不喜的半里乾坤!哪个你接得下来?”
大个子又想了半天,“接倒是接不住,但是不被打中,不去硬接,不就行了?”
红衣小鬼又啧了一声。
“叮”。
小顺儿仍专注地弹着那些新出炉的刀剑。
小鬼头忽然把食指竖到嘴边:“嘘!”
大个子连忙停止了咀嚼,小顺儿浑不在意,伸手就要去弹下一柄剑。
“那边儿玩剑的小伙子,安静点!”小鬼头喊道。
小顺儿面上露出不满之色,恼道:“你只管玩自己的,何必再来烦扰我的弹青……”
他话音未落,脸色却先为之一变。
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强大气息的莅临,因而一时都闭上了嘴。
剑气如虹,一瞬直穿整座白马镇。就连那高高搭起的大红擂台,也在顷刻间垮去一半。
被赵无安追杀的二人连滚带爬,恰巧跑至铁匠铺前,俱被剑气掀了个嘴啃泥。
身后白衣剑仙临风而至:“再往何处去?”
白袍叠雪,翩若惊鸿。
两名罗衣阁余孽满面惊恐,恨不得跪地求饶,却碍于飞剑悬于身后,不敢擅动一下,几乎要吓破了胆。
正当赵无安周身剑气几乎笼罩整座白马镇时。
镇口石碑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嘹亮宣响。
“施主还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说话人逐渐由镇子入口向中心走来。
赵无安怔住了。
萦绕着白马镇的洛神剑气,也在那一瞬没来由地黯淡了许多。
佛声再起,却是接连五句。
“一愿山河安康。”
“二愿人间无疾。”
“三愿五谷丰收。”
“四愿天下太平。”
“五愿香火常在。”
铁匠铺子里头,那位打了二十年寻常兵刃的老铁匠一言不发,随手熄了炉子,静默坐下。
后院的大个子放下手中饭碗,虔诚闭目,双掌合十。红衣小鬼头和小顺儿在一旁看着。
佛声仍在继续。
“六愿八百佛刹。”
“七愿十万经书。”
“八愿众生朝佛。”
“九愿往生不苦。”
“十愿我佛慈悲。”
十声佛号结束,那位赤单足的僧人也来到了赵无安面前。
他手结智慧印,垂眉道:“还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无安怔怔看了他半晌,突然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那天听到的数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二十五章 花满楼
十声佛号响起的时候,赵无安一下子就想到了久达寺中遇到的那位僧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僧人自号佛刹,恰恰与眼前这位僧人所吟诵的十愿之中的第六愿不谋而合。而他说出口的那个数字“七百五十六”,也刚好只比八百之数略少。
聪敏如赵无安,一瞬间就明白了面前这位僧人的身份。
早在淮西就耳闻其大名的蜀地十愿僧,终于在入蜀当口的白马镇得见了。
不过话虽如此,其实早在荒废的久达寺中,他就已见过十人中的佛刹僧了,如今应当是与十愿僧的二度相遇。
六愿八百佛刹。
那位佛刹僧,应当是想以双足踏遍天下八百座佛刹,方能修得圆满,久达寺不过是他到访的其中一座,恰好与赵无安偶遇了而已。
而这一次,情况却明显不同于以往。眼前的僧人张口便是放下屠刀,像是专奔着赵无安而来的。
当然了,对这两个武功构不成任何威胁的罗衣阁余孽,赵无安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顶多打算在扭送官府前,好好审问一番。
于是僧人一出现,赵无安便识趣地收了大半剑气入匣,笼罩半座镇子的浓郁气机飞快消退下去。
不过苏幕遮与菩萨蛮两柄飞剑仍在匣外,紧紧悬于那倒地二人的颅后。
“我当然可以不杀他们,不过还是要他们给个交代,这不过分吧?”赵无安问道。
不苦和尚挠了挠光头。“施主想要什么交代?”
“很简单。”
赵无安踏了几步,走上前去,一脚横在两人头边,踏碎脚底青砖。
曾杞吓得浑身一抖,竟在那时尿了裤子。
不苦和尚不由合起掌心,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说吧,两个从汴梁城外仓皇逃出来的余党,为什么要出现在蜀地?”赵无安眯起眼睛:“这义肢做得不错,喉咙的缝合也颇有水准,看起来是被寄予重任了吧?”
曾杞抖得像筛糠,那车夫则猛然摇头道:“没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赵无安叹了一声,作势要去拿那悬空的苏幕遮:“既然你们死活不肯承认……”
“大侠饶命!”车夫几乎要哭出来了。
时至此刻,四周街巷上已经聚集了百来号闲人,都识趣地保留了至少五丈的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虽然最近白马镇确实热闹得很,高手过招每天都能看见,渐渐地也不新鲜了。可这驭飞剑之术倒真是闻所未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场蹩脚的街头杂耍。
这阵风头出得正合赵无安的意。如今的蜀地毕竟并非寻常时刻,入蜀要给下马威,也得把自己这号名头打响出去。不然,那劫走安晴的人只怕也不会答应。
直至今日,他都不相信是闻川瑜劫了安晴。要逼赵无安入蜀,闻川瑜远能想出一万种更巧妙的方法,何必非去触安晴这个霉头?
众目睽睽之下,隔空握苏幕遮入手,赵无安脸上挂起一道冷笑:“谁后说,我就杀了谁,放了另一个。”
二人闻言大惊失色。不苦和尚连忙恳切道:“施主不可!”
赵无安无奈地睨了一眼这和尚。给他点面子还把自己当真了?
如若今日不能在此处问出二人来此的目的,则一来赵无安在与黑云会的博弈中便先落后一着,二来立威不成,反倒有可能令蜀地群雄鄙夷这闻所未闻的白衣剑仙。
然而不苦和尚又道:“贫僧奉师兄之命,不远百里跋涉而来这白马镇,便是为了制止这般因江湖争斗而起的无端杀戮。蜀中天府之国,最适生雅养情,此般因盟主大选而引得群雄赴蜀,实在是意料之外,不过我蜀地十愿僧,仍愿意为之尽一份绵薄之力。”
赵无安一愣:“这是何意?”
“凡蜀中,我蜀地十愿僧所在之地,则江湖规矩由我等所定。凡有知而固杀,斗而狠杀,误而补杀者,皆视作身怀孽妄之罪,我十愿僧乐意助其早渡罪海。”
赵无安愣了一愣,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蜀地十愿僧,竟要身先士卒,规整起这整片蜀中武林的秩序,且全然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早在久达寺中,几位自蜀中远游归来的师叔就曾提到过这蜀地十愿僧的不凡。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们所秉承的佛法与中原有所不同,才导致了久达寺七位住持彼此残杀的惨剧。
久达寺血流成河的那一晚,慈清住持断气前曾说,中原佛法仍有缺数,而这缺数,极有可能便掌握在蜀地十愿僧手中。
赵无安对佛法是一知半解,远远到不了论禅悟道的地步。故而对这蜀地十愿僧虽然好奇,却也并无多加接触的念头。
又怎料尚未来得及深入蜀地,这蜀地十愿僧反倒先找上了门来。
见赵无安踌躇不定,飞剑下的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趁机支起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向了不苦和尚。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二人涕泪俱下,如获新生。
不苦和尚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街道上几圈人不约而同鼓起掌来,甚至还有人潸然泪下,掩面而泣。
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反派的赵无安愣了半晌,硬着头皮收了飞剑。
他解释道:“这二人是黑云会麾下罗衣阁的残党,江南道的杀手组织罗衣阁已于今年七月被剿灭,这二人不过罗衣余孽,我本是想将他们正法而已。”
“是非功过,皆是过往。”不苦僧静默道,“既已横下一条心来入蜀,又怎能说他们与那血腥池沼尚有牵连?阿弥陀佛,往生不苦,施主也当给其他人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才是。”
自知辩不过这有备而来的僧人,赵无安硬着头皮道:“是。受教了。”
四周掌声愈发热烈,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高僧阻止了嗜杀成性的武林中人,引得一片欢呼喝彩。
赵无安又何曾经历过这种尴尬场面,只得草草作了一揖,也不敢对那死里逃生的二人再放什么狠话,转身离去。
从人群中穿出时,还隐约能听见身后传来的讥讽声,赵无安无奈撑住了头。
走回镇南头时,同行诸人才姗姗来迟,见赵无安这副模样,一时顿感意外。
“刚刚来时,似乎隐约听见了佛声。”代楼暮云冷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哪个僧人面前吃了瘪吧?这可能让我笑掉大牙。”
赵无安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望向镇中心那座坍塌了一半的擂台。
“那是蜀地十愿僧?”
赵无安点点头。
段桃鲤若有所思。
安广茂正在犹豫该不该开口,他的夫人已然抢在了前头。
“这次出剑惩凶,本意是立威蜀地,震慑一番幕后黑手,却反被他人拦下,是否得不偿失了些?”
入蜀之前,起行住宿俱由这位夫人一人决定,赵无安也极其敬重,言无不从。然而一路上像这样的对话,却还是第一次。
赵无安怔了怔,料想到安夫人知道蜀地局势复杂非一届妇人所能左右,所以从进这白马镇开始,一切可说是交到了赵无安的手上来决定,安夫人也并未觉得不妥,反倒率先询问他的意见。
赵无安沉吟了片刻,道:“此地不宜多言。白马镇是人多眼杂之所,我们先寻一间客栈住下再做计较。”
却没想到,绕遍整座白马镇,居然没找到一间可以住人的客栈,所有的店家都挤满了人,房间早排到了十几天之后。
绕着镇子转了足足两圈也没能找到可停留之所的赵无安领着身后诸人回到之前让他丢尽了脸的那座铁匠铺前,一时觉得人生很是幻灭。
不苦和尚和那两名命大的罗衣阁余孽早不知去了哪里,看热闹的人群也又转去了其他地方,此时铁匠铺门口只剩下了个蹲在台阶上扒饭的白发汉子。
赵无安漫无目的地转着目光,无意间与他相撞在了一处。
分明是冬日,这汉子却敞着上身衣裳,露出精壮虬结的肌肉,捧着碗白饭蹲在门口吃着。脸上皱纹极少,一头白发却掩不住已然褪色的韶华。
与赵无安视线一触,他便咽下了嘴里的饭,波澜不惊问道:“找住处么?我这儿倒是有几个,不嫌弃的话可以借你们住一晚。”
见赵无安略有些犹豫,那人又道:“当然是要收钱的。不过你要是愿意买几把破剑带走,价钱的事业好商量。”
赵无安尚在踌躇之中,胡不喜却已搓着手,笑颜满面道:“还等什么啊老大!这白马镇现在是人山人海,再不住可就要被别人抢了去。我们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说的确然不错,如今的白马镇已无需怀疑住家的安全性,他们不住,有的是人来住。
询问了一番其他诸人的意见,赵无安带着人,跟随那白发汉子进了铁匠铺后院。
院中摆着足足三列长兵器架,一名年青人正站在当中,全神贯注处理着新出炉的刀剑。赵无安略微瞥了一眼,没看出来他用的是什么法门。
“就这两间了。屋子不多,你们将就些,价钱是这个数。”白发汉子伸出三根手指。
赵无安递过去三两银子,那白发汉子抄手接过,没说什么。
正在这时。
那站在兵器架前的青年忽然神色一凝,覆手震剑。
青钢剑一声铮鸣,剑身虽不动,剑影却霎然遍及整座庭院。
一影递一影。三列兵器架上百把新制刀剑,骤然齐震。
刀光剑影如繁花满楼。
第二十六章 酌欢啸
不苦和尚入驻白马镇之后,曾经萦绕着整座小镇的轰轰烈烈的江湖侠气,不觉间轰然而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镇中那擂台坍塌之后便没再修缮过,偶有人再相约上台切磋,观者也寥寥,好像之前的人山人海只是一场梦。
不仅如此,每日清晨,不苦和尚还会披着晨雾,来到镇中那座双足腾空的白马石像前,高声背诵着不知哪里的经书,声贯四方。
蜀地近瓦兰,本就受其影响,再加上蜀地十愿僧近年来声名鹊起,当地百姓都对其敬重有加,本就信佛的人家亦是不少。不苦和尚的到来,对白马镇而言,或许殊荣更胜那武林盟主重选的引渡站。
因而百姓之中,不但几乎无人对不苦和尚这近似于扰民的行为感到不快,反而都极为自觉地在听到佛声之后,起身梳洗,群聚至白马石像下,聆听佛言。
待人聚集到一定程度,不苦和尚便会翻开随身携带的经书,开始讲经。一本老掉牙了的金刚经,他每日讲十页,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极引人入胜。
当然,每日对这佛声不胜其扰的人,还是有的。
铁匠铺子里那红衣小鬼算一个,安南也算一个。
红衣小鬼就不说了,早就不知明里暗里对那和尚捣了多少乱,有次甚至直接把他身边那本金刚经在众目睽睽之下顺走了。不过僧人也坐怀不乱,第二天甚至直接再摸了一本佛经出来,把那红衣小鬼看得一愣一愣。
对此,大个子的反应很是平淡:“人家是得道高僧,哪像你,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子。”
红衣小鬼气得说不出话来。
安南则没他这般能耐。虽然作为兰舟子的时候轻功绝尘,不过这毕竟是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再说光凭轻功也不能让那秃驴停下这讲经的行为,只能每日在令耳膜痛苦不堪的佛声之中早早醒来,睁大眼睛干瞪着天花板。
赵无安在白马镇逗留了接近十天。
每一日他都去茶馆饮茶,挑间客栈吃上一顿午饭,黄昏时则蹲在铁匠铺前,凝神望着镇口人马进出。
自从那日在集市上失踪之后,曾杞和马车夫再也没有出现在白马镇中。不过赵无安很难相信他们就此一走了之。
罗衣阁的余孽会出现在此处,背后绝对少不了黑云会的推手,何况如今这各路英雄豪杰齐聚蜀地的盛况,说到底可是由黑云会一手促成的。
解晖这一次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赵无安心里确实没底。
无论在柳叶山庄还是苗疆,他虽然与黑云会有过两次正面交锋,但究竟都没能触及到这个组织的根底,甚至两次都是在绝对劣势之中寻到仅有的一丝生机而已。
柳叶山庄那一夜,解晖意在涂弥,根本无心关注赵无安的死活。而苗疆之中,虽然由于宇文孤悬的介入导致赵无安的性命在解晖那里作成了定局,但大宋对苗疆的攻伐实在是一念之间。若非赵无安以命相搏,指不定如今苗疆已然成了下一个瓦兰。
在那铁匠家只住了两晚。此后由于不苦僧的入驻导致大量江湖侠士提前启程赴往锦官城,客栈空出了不少,他们便搬离了出去。赵无安特地独自开辟出来一间房,每每秉烛至深夜。
对铁匠铺中那一日漫天刀光剑影,赵无安等人当然不可能等闲视之,但弹出那般气象的小顺儿自己也是一副怔愣模样,老铁匠则含糊其辞,不愿解释得详细。
与那繁花满楼的盛景相比,缩在角落里头贼眉鼠眼的红衣小鬼和大个子自然就没那么起眼了。赵无安虽在心里默默记下,却也未有多加上心。
十日之后,曾在白马镇出现过的所有江湖侠士,他大概整理出了个名目。一日早餐间拿给众人看时,惊掉了不少人的筷子。
在大堂公开展示这种东西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所以这一天他们齐聚到了一间大屋子里,共进早餐。饶是如此,众人也没料到赵无安居然抽出一张接近三尺长的大纸在桌上摊了开来,上面记满了名号。
“江湖之事,我了解的实在不多,大都是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所以这几天才恶补了一阵。虽然不一定够用,但至少从白马镇入蜀的这些人,我多少都记了下来。”赵无安道。
代楼暮云低下头,眯起眼睛细细看着那一行行的名字。
“大多是名门小派,以及几位成名已久的独行客。”他评价道。
“的确如此。我希望从这些人里面,找出一些线索。”赵无安承认道。
安夫人立刻反应了过来:“了解对手,从而判断谁具有作案的动机——”
“没错。劫走安晴的人,自己不可能不入蜀。而入蜀最便利的道路,则必经这座白马镇。雁过留声,无论如何,他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赵无安笃定道。
代楼暮云不以为意:“若是有默默无名,悄然进驻这白马镇的,不留下丝毫传言,又或是,在我们抵达之前就已离去的。这两种,你都无法找到。”
“第一种人,我可以靠自己的眼睛看出来,他不可能连续数天不出门,那么我总该能在这白马镇看见安晴才对。至于第二种,的确有可能,但我们的速度已然不慢,他若是一路急行,也该留下不少传闻才是。可是一路行来,尽管有所留意,可我并没听过有类似的人出没。”
“如果他租一辆马车,趁夜奔过白马镇,也正好可以藏住安晴。”代楼暮云道,“还有另一点,他其实可以直接走崎岖的山路。那与这条入蜀之路所差甚远,消息也难以传达,甚至可以不借助马车,直接胁迫安晴即可。”
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会遭受此等对待,安家父母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赵无安摊开手:“你说的全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这十天来在白马镇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人,我都没有放过。入蜀之人中,至少七成都已在了这张名单上。”
“那你得到结果了吗?”代楼暮云抬杠似的冷笑问道。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伸手缓缓收起了卷轴。
众人看着他。
“没有。”
“你说什么?”
段桃鲤愣了愣,这似乎不是个会从赵无安嘴里说出来的答案。
“没有。”赵无安重复道。
“足足十天,我在白马镇中少说整理了三千号人的行踪,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有一丝嫌疑的人。
“无论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方式,出入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嫌疑。”
他抬起眼睛来,环视了一圈。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彼此面面相觑。真相并不扑朔,赵无安也只是要找到一个抓走安晴的真凶而已。
但是目前的调查进度,一目了然。
段桃鲤踌躇了片刻:“也就是说,现在一共有两种情况……”
“第一,劫走安晴的人用了我们想不到的方式,要么避过搜查,要么干脆没有经过白马镇。”代楼暮云干脆道。
安南怔怔接话:“第二……劫走安晴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入蜀?”
“其实还有第三种情况,那才是最容易想到的。”赵无安道,“他用某种伎俩,从我的眼前逃了过去。很厉害,如果是闻川瑜,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代楼暮云倒像是松了口气般:“这么说,我们可以确定不是那个瘸子干的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是他。”赵无安摇头,一字一句道,“但是,要符合这些哪怕是最简单的条件……”
认识赵无安和安晴。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知道清笛乡后山那古墓的入口。
浩浩荡荡千人入蜀,却无一人满足这三个极为基本的条件。
安广茂只得叹气道:“如今干等着也确实不是办法,调查没有进展的话……就索性再往前闯闯看。”
过白马镇,再入蜀,下一站便是锦官城。
赵无安颔首道:“正有此意。继续在白马镇待下去,收获也甚微了,更何况还有个喋喋不休的老和尚,着实令人心烦意乱。”
众人都表示同意。段桃鲤犹豫道:“我倒觉得宣扬佛法也没什么……”
“那是在你们瓦兰。”代楼暮云漫不经心道。
于是众人各自整顿,打算在白马镇逗留最后一夜,便起行前往蜀中。
下午时分,屋子外头开始下起扑簌簌的雪,近黄昏时愈发浩大。
人们早早收了活计回屋待着。赵无安等人叨扰过一夜的那所铁匠铺里,如今也撤了足足三列的兵器架。
红衣小鬼满脸嫌弃地与傻大个挤在一座锅炉边上,相互倚靠着入睡。
小顺儿靠墙坐着,一盏残烛燃在身旁,映亮手中残剑。
他怔怔望着那柄剑,师父在几步之外坐着,添了酒慢慢酌饮。
接近子时时,有人披衣戴帽,敲响了赵无安等人所住的客栈门。
仅敲了一声,胡不喜就应声而来,在风雪中将门打开一条缝。
时近丑时。
镇外二里,忽然传起一声雄浑剑啸。
赵无安自梦中惊醒,一下子分辨出来,那是聂星庐曾用的酌欢剑的剑鸣声。
次日清晨,天亮之时,有人在白马镇牌坊边发现了曾杞和马车夫的尸体。
两人的胸口俱被大剑洞穿,积雪落满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