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两尸一命
传来牌坊边有人被害的消息时,一行人正在做起行前的最后准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近日来大量江湖侠客涌入,白马镇早没了先前的安静,偷奸耍滑之事常有出现,却还从未发生过命案。
一听说在镇外牌坊边死了两个人,无论是本地居民,还是外来不久的江湖人士,一时间俱是人心惶惶。一些胆子大的,早在清晨便已结伴离了镇子,去牌坊处一探究竟。
消息很快又传了回来。死的人是曾杞和马车夫,正是那天赵无安初来白马镇时,欲以飞剑逼杀的二人。
一顿早饭的时间,流言如鬼魅般飞快传播。
这一天清晨,不苦僧没有宣佛诵经。赵无安从客栈出门时,和他撞了个对着。
四目相对,不苦僧眼底升起晦暗憎意。
赵无安无奈道:“不是我动的手。”
不苦和尚不答话,默默闭了眼,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赵无安自他身侧经过。
不苦和尚忽然道:“公道自在人心。公子自有手段做得天衣无缝,要瞒过贫僧,却没那么容易。”
赵无安没搭理他,暗自哼了一声,施展轻功,向镇外赶去。
几个起落的时间后,赵无安来到了那座牌坊。尸体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多数是男人,妇孺极少。雪地中脚印凌乱。
赵无安回头看了一眼镇中通向这里的那条路,其间亦有数道脚印,只是相比牌坊边,要整齐了不少。
昨夜下了一晚的雪,直到近夜半才停。如有人曾在那段时间后走过这段路,除非轻功绝尘,否则势必留下脚印。
不过现在牌坊边已然观者如堵,赵无安来得晚了,不可能再从这么多脚印中,分辨出哪条是之前留下的。
他忽然眯起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人群中有人看见了他,一袭白衣背红匣的剑客,私语声立刻传了开来。赵无安没奈何,硬着头皮道:“烦请借个道。”
带着狐疑的神色,人们向左右让开了道路。赵无安走近那座牌坊,看见了躺倒在石柱根部的两具尸体。
曾杞和那至死他都不知名姓的马车夫。甚至连曾杞这个名字,也极有可能是化名。
赵无安蹲下身,翻看两人的尸体。在雪地中埋了一晚,尸体早已冻僵发硬,毫无疑问胸口的剑穿洞是致命伤。
头顶传来的私语声越来越大。
每一个人都在怀疑他。
但赵无安毕竟在众人面前驭出过飞剑,纵然受疑,也无人胆敢出言。初入白马镇那日立下的威风,虽然后来尴尬收场,却在这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震慑效果。
赵无安沉默不语。回想起昨夜丑时听见的那一声剑啸。
杭州城中他曾与聂星庐有过一战,昨夜那道剑鸣,他也熟悉得很。赵无安不会听错,那正是酌欢的剑啸声。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聂家笑傲武林的两柄神剑,望岳、酌欢,一柄藏于聂君怀袖中,另一柄则为聂星庐所携。西湖洛神案告破,聂星庐身死之后,酌欢剑也被送北上,归还于聂家。
如今聂君怀已死,能再令酌欢剑发出如此鸣啸的,便只剩下了一人。
聂家家主,聂白霜。
收回眸中冷意,赵无安站起身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问身边的人。
“白天有人驾着车从这里进出过吗?”
被他问话的男人浑身一抖,不自觉向后倒退了两步。
赵无安心中暗叹。这时从人群后面传来了声音:“没有,我一早就来了,没看见过车。”
赵无安点了点头,而后伸手指向雪地:“那雪地上那两条崭新的车辙是怎么回事?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所以这车辙,怎么说也该是今天留下的才对。”
众人顺着他的指示望去。果然,在通往白马镇的那条小道上,有两条并不显眼的车辙。
人群中响起一阵交头接耳。良久,才有人道:“这我们之前真没注意。”
“是谁发现的尸体?”赵无安问。
“是我。”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小个子男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正是第一个回答赵无安问话的人。
“你为什么那么早出镇?”赵无安问。
“出来摆摊啊。”男人指了指身后的包裹,“昨天下了雪,今早上的摊位自然是要抢的,我就来早了点。”
“你来的时候,尸体就是这样子吗?”
“是啊,蜀中向来民风淳朴,谁能想到镇口儿能发生这种事……”
“一路上有没有发现雪地上有其他明显的痕迹?”
“这车辙我是真没注意。不过如果你说的是脚印的话,那没有。”男子诚恳地回答道。
赵无安沉默了许久。
而后他一言不发,沿着车辙,原路返回了白马镇。
不过车辙在进入白马镇后,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移动,光是镇中心的那座擂台就路过了四五次。赵无安一路跟着在镇子里打转,花了足足三炷香时间,才跟到车辙的尽头。
面前是一间坐落在小镇不起眼处的小院,柴门半掩着,似乎已荒废了很久,里面鸦雀无声。
赵无安推开门,看见一辆小车靠墙停着,拉车的马已不知去了何处,院中杂草荒芜。
他倒退了两步,合上庭院的门,而后回到了客栈。
大堂中聚了不少的人,安夫人及胡不喜等人也在角落。人们大多在谈论着早上发生的那起命案。一见赵无安进门,讨论的声音却立刻就低了一大截。
不用想也知道,赵无安几乎被他们默认成了凶手。
他不予理睬,径自走到角落的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正面朝着胡不喜。
安夫人冷静道:“查到什么了吗?”
“死的人就是我前两天追杀的那两个。说来确实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也不想杀他们。”赵无安闭着眼睛,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段桃鲤总觉得他那壶茶要倒得溢出来。
“至于凶手到底是谁,我有些想法,却不能确定。这个案子尚有疑点。”
赵无安睁开眼睛,将手一摊,转而道:“不过,另一件事,却有点眉目了。”
众人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赵无安抬起头,直视着胡不喜,淡淡道:“你有事瞒着我吧,胡不喜。”
胡不喜笑哈哈打圆场道:“老大你说什么呢……”
“我看到那辆马车了。”
胡不喜一愣。
“昨夜下过雪,能在雪地上留下车辙的马车,必然是在雪停之后进入的白马镇。要么是在清晨,要么是半夜。车辙很浅,说明无论驾车的还是坐车的人都绝不会太重,而且除了她们二人之外别无所载,甚至拉车的也可能是一匹瘦马。”
赵无安语无波澜。
“我不绕弯子了。那辆车上坐着的,是诸南盏和乔溪吧?”
尽管他已压低了声音,可胡不喜还是大大吃了一惊,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得几乎要向后倒去。
众人都疑惑地望着他。
堂堂江湖一品高手,胡不喜的胆气也早有名扬,何以竟被两个名字吓得坐立不安?
“你……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都说了,车辙。”赵无安淡淡道,“还有在清笛乡那天,你之所以没能出门来寻我,也是因为诸南盏找上门来了吧?孟乾雷无罪获释后,乔溪作为真凶,也早没了重新逮捕的意义。如果是诸南盏的话,多半会将她带在身边照料。而她之所以找上你,大抵是因为乔溪的事?”
大堂中人声喧嚣,不时有杯盏相碰之声,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忽然有个男人站起身,在客栈中并不显眼,也就几乎无人注意。
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沉默后,胡不喜长长叹了口气。
“乔溪的身子快撑不住了。”
赵无安很少看见他如此颓废的模样。
他意外道:“病了?”
“大抵是旧病复发。自那年和她离散之后,她失忆之后,她为杀人而做的锻炼,对一个女孩子而言都太过痛苦了……何况如今大仇已报,她更是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志,简简单单的伤寒,就能要她的命。”
赵无安怔了怔。胡不喜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诸南盏带她来清笛乡找我的时候,她病得还不算太重,却无论如何也治不好。我去医馆替她抓了不少药,也都无济于事。后来老大你说要入蜀了,我知道再回来可能就见不着她,才求南盏带上她,一路跟在我们后面。”
赵无安陷入了沉默。
“昨夜下了大雪,所有能找到的木柴都湿透了,诸南盏生不起火,乔溪几乎冻得快死了,迫不得已,才驾车入了白马镇。”
胡不喜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抱歉,老大,因为我的私事瞒了你这么久……”
他还没说完,赵无安就探过身子来,伸长手臂,狠狠砸了下他的脑袋。
胡不喜被打得发蒙。
“你是傻子吗,胡不喜?”赵无安问道,“有姑娘生了病,你把她放在野荒无人烟的地方,跟了我们一路?”
胡不喜讷讷:“我……”
“还不赶快找镇子上最好的医师!”赵无安叱道,“不管她乔溪究竟干了什么,哪怕她罪该万死,也得先把人救活再说!”
第二十八章 群山葬你,天地堕我
虽然把话说得漂亮,但赵无安看见乔溪的那一刻,也立刻明白了,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不喜昨晚只是开了一间房,将两人安置其中后,便又连夜驾着马车绕白马镇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一间荒废的小院中。
打开门的时候,一袭黑衣黑盖头的诸南盏正靠床站着,床头燃着安神的檀香,见赵无安推门进来,她很明显地吃了一惊,下意识想别过头去。
但紧接着,胡不喜也踏入了房门。
其余诸人,或许对三人之间的羁绊不甚了解,却也移步跟了过来。毕竟当时杭州城中那件骇人听闻的洛神案,众人都有所耳闻。
小窗紧闭着,窗外白雪皑皑,在木格上印出一层寒霜。
躺在床上的乔溪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几乎换了个人,她瘦了一大圈,像是脱掉了一层厚重的画皮,只剩下瘦骨嶙峋。
身上盖着厚厚三层被子,乔溪却仍在发抖,脸色灰白,嘴唇乌紫,一头长发枯黄无光。与赵无安、胡不喜等人同龄的她,看上去却像已有了五六十岁。
诸南盏沉默地站在一边,赵无安走近床边,低头看着乔溪。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俗话说三岁看老,贺阑珊才三岁的时候,廖娘就摸着她的头说,以后阑珊再怎么长大,都不可能比现在要更漂亮了。
她说错了。乔溪显然比小时候的贺阑珊要漂亮得多,虽然那五官几乎没变过,无论赵无安还是胡不喜,都在看见她的第一瞬间就把她认了出来。
七岁那年,廖娘给他们三人每人都作了一副画像,画的却不是七岁的他们,而是十年之后,十七岁的赵无安、胡不喜和贺阑珊。
廖娘看人准。她画的像虽然是十年之后的,赵无安却几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十七岁的他和胡不喜,的确都长成了那副模样。他的眉角挂着些许懒意,胡不喜嘴角眉梢都尽是笑纹。
而贺阑珊,就是如今乔溪的模样。
如今又已过去了十年。漠北草原上那些两小无猜的岁月,转眼都已是接近二十载之前的事了。
休说是他,即便是胡不喜,怕是也忘光了吧。
他回过头去想找到胡不喜,却发现胡不喜已经定定地站在距床三步的地方,一动不动,凝固如雕像。
一片寂静中,诸南盏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早知道瞒不过你,却还是偷偷跟了一路。胡不喜了解你,所以才绝不会冒这个险……”
直到乔溪已病入膏肓。
如果能早日救治,指不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而沿途颠簸、天气多变,想必只能加重乔溪的病情。
像是看出赵无安在想什么,诸南盏缓缓摇头道:“刚病倒的时候,我就偷偷找了京城里顶好的大夫诊过了,是不治之症。即使休养在床……也撑不了多久。”
“所以就把她带在了身边,看着她痛苦交加,早早死去?”赵无安断然问道。
他朝着乔溪,问话却直直指向了胡不喜。
胡不喜撇过头去。
“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于心不忍。”
赵无安蓦地顿了半晌,才道:“你我说不定也是如此。”
诸南盏轻轻吸了口气。
“但至少我还能送阑珊走这最后一程……无人为我送终,本就没什么的。”胡不喜苦笑道,“而且老大你看,这不正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么?你一心想惩治的凶犯,我此生绝对不会伤害的人,如今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了……对你对我,都再好不过了吧?”
赵无安只觉得如鲠在喉,沙哑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只能说我算是个混蛋。”
胡不喜捏紧了拳头,片刻之后,又无力地松开。
诸南盏关切道:“勿要动气……”
她与生俱来的观气之眼,看高手身上真气流动最是清晰显然。胡不喜周身真气如今倒卷逆冲,几乎顷刻之间就要自毁丹田,又怎能不令诸南盏着急。
胡不喜笑了笑。
周身真气倒卷得愈发厉害。
赵无安叹了口气:“若你早说乔溪命不久矣,我也绝非绝情之人……”
“但是这样的话,就得让老大卖面子了吧。乔溪毕竟是凶犯,这点我老 胡心里还是有数的。”
胡不喜笑道:“老大是救过我的命,舍了命替我讨口饭吃,为我挨了无数顿藤条打的人。俺老 胡这辈子谁都能亏欠,就是不敢再亏欠了老大啊。”
“即使是为了贺阑珊?”赵无安长叹一声。
“即使是为了贺阑珊。”胡不喜笑。
诸南盏一个健步冲出去,刚要出手,却被胡不喜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说你呀,一次两次还行,要想三次放倒一个一品高手,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在堕境!”诸南盏喊道,“这样下去,休说乔溪生死,你自己倒是会先有性命之虞!”
不用她说,房间中其他人,也都感受到了一束束真气的散逸。
安夫人对安广茂耳语了几句,安广茂怔了怔,老老实实走出了门。
“照顾好你娘。”临走前,他对安南吩咐道。
安夫人满不在乎地扭过了头。
胡不喜也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是啊,我在堕境,所以呢?”
“放着他去。”赵无安冷淡道,盘腿在乔溪床前坐下。
诸南盏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看胡不喜的眼神满是焦急。
胡不喜也不急不躁,静静走到乔溪面前,伸手替她抹了抹白皙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真气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冲撞,四面窗户咯吱作响,段桃鲤几乎站立不稳。
没有人说话,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墙角的香炉静静焚着,胡不喜嘴角始终挂着惨淡的笑。
安广茂回来了,出乎意料,他请来的不苦和尚。
不苦僧也没有与屋内的其他人作多少交流,只是静静在地板上铺开蒲团,盘腿坐于其上,口中喃喃诵起了经文。
诵经声回荡在客房中。
诸南盏推门而出,在身后关紧了门。
乔溪大约在未时三刻的时候停了呼吸。没有人前去确认,只是看见那被褥底下的瘦弱身躯停止了颤抖,她面上也浮现出一丝淡青的死气。
不苦和尚诵经的声音逐渐大了一圈。佛声阵阵,透窗远传其外。室外行走的人们听见其声,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座并不起眼的客栈。
窗格忽然被一股无名力扯断,放入惨淡风雪。
代楼暮云一挥袖子,几百只灰白蝴蝶自袖中翩然飞出,盖住了乔溪的身躯。
像是解释似的,他对胡不喜道:“是安魂的蝶。没有毒的。”
胡不喜没说话,赵无安却道:“算了吧,你的好意心领了,她该配的是漠北的葬法。”
漠北好土葬,或干脆投入深涧喂于秃鹰,然而这深冬蜀山之中又何来秃鹰?
胡不喜走上前,自层层被褥之中,打横抱起了乔溪。
“我去去便来。”他脸色灰暗道。
而后他猛然一踏窗格,便如那一日在余杭镇上行凶的乔溪一般,纵身跃出窗外,几个起落,没了踪影。
赵无安站起身子,肃然道:“多谢高僧助力。”
不苦僧淡淡应道:“往生不苦。”复又继续念诵起来。
赵无安走出门外,正碰上了躲在走廊角落抹眼泪的诸南盏。
他苦笑道:“你怎地比那个胖子还难过。”
“他要堕境了!你知道什么是堕境吗?他会跌出一品境界的!而且有可能从此往后……再也无法跨入那一境了!”
诸南盏的声音带着哭腔。七分惋惜,三分苦痛。
屈指可数的一品境界,自然不是说入就入,说退就退。胡不喜一身刀道得天地见证,足入一品。
然而若在此时堕出一品境外,再要重回那凌驾众生的境界,则是难之又难,不亚于从头再来。古往今来多少高手年少有成,却受情伤所扰而堕境,终生再未能步入那一境界。
二人说话间,更多的细密真气从屋中泄出,倾注入幽长的走廊。
赵无安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胡不喜一身境界来之不易,是冲击那天命境界的有力人选。”
诸南盏喃喃道:“我只是觉着痛惜……”
一品良才,却要在此地跌堕。
窗外白雪纷飞。
赵无安走到窗边,默默凝视着纷飞的雪,一缕缕真气伴着悠远庄严的佛声,自身边划过。
“那匹马呢?”赵无安忽然问道。
诸南盏一愣:“什么?”
“那匹拉车的瘦马,胡不喜把他藏去了何处?”赵无安没头没脑地问道。
诸南盏怔了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应该和马车放在一起吧,你没能找到吗?”
赵无安沉默了一小会。“知道了。”
诸南盏莫名其妙:“那匹马……怎么了吗?”
“没什么。”赵无安望着窗外的飞雪,“发生在白马镇的事,我大概有些眉目了而已。”
散逸的真气忽而一顿,而后轻啸着冲向屋外,逆卷着风雪,在长天之上凝集。
这一日,生于漠北的贺阑珊,葬身蜀地十万大山腹中。
这一日,天下刀道豪杰胡不喜,堕出一品境外。
第二十九章 青气盛
胡不喜回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披着衣裳,坐在客栈的门后候着他。胡不喜方一在客栈前停下脚步,他便推开半掩的大门,探出脑袋。
胡不喜脸色灰暗,看见赵无安时,强撑着笑了笑。
赵无安静静侧身,站出门外,淡然道:“这种时候,就不必撑着了。”
胡不喜笑道:“不成不成,怎么能让老大为我担心嘛……”
“随你怎么样我都会担心。”赵无安面无表情道,“快去睡一觉吧,明天我们就动身入蜀,不能再拖延了。”
“好好。”胡不喜点点头,向客栈内走去,“老大你不睡?”
“我前半夜睡太久了,出来散散心。”赵无安道。
胡不喜哦了一声,本想多关照几句,无奈一股汹涌的倦意在那时忽然间袭上心头,他皱了皱眉毛,只觉得胸腔中低鸣不已,眼前景象几欲破碎。
古往今来能修到一品之人便是少之又少,自一品境跌堕而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胡不喜周身真气如今究竟紊乱到了什么地步,只怕连诸南盏也看不真切。
“是该好好休息下了。”他苦笑叹道。
故人已逝,来者却唯有继续前进。
赵无安踏着凉凉月色出门。
几个时辰后,旭日初升,映着白马镇的皑皑白雪也渐次消融。
安南一早便提着几个大小箱子站在了门口。入蜀只剩最后一段路,接下来每一步都险之又险,难如登天,自然是要细细做好准备。
该精简的行李都已简得差不多。衣裳只拿了最御寒的几件,剩下都是攀山必须的绳索和钩镰。虽然从未亲身进入过这蜀地,不过在初入江湖、未成为兰舟子之前,最令安南向往又惶恐的,便是这难如上青天的三百里蜀川。
辰时一刻,所有人都齐聚到了客栈门口,准备出发。就连彻夜未归的胡不喜也按时现身了,眉宇带着疲惫之色,身后是披黑裳的诸南盏。
“无安哥哥怎么不见了?”段桃鲤发现了奇怪的事。
代楼暮云勾起薄唇,“多半是在镇外候着吧。我们只管走便是。”说罢,便当先走了出去,留下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段桃鲤快走几步赶了上去:“你怎么知道?”
“他的功夫如今已是这群人里最高的一个,你还指望着他出事不成?”代楼暮云斜眼睨了下身后的胡不喜。
段桃鲤一愣,不知该如何言说。
一行人来到白马镇入蜀的出口。今日路上也算热闹,三五拨行人先后自镇内走出,二十五字石碑立在道旁。
段桃鲤凑上去看了看,只觉得既不是汉文也不是瓦兰文字,实在是力有不逮,一个字没念便败下阵来。
安夫人眯了眯眼睛:“那似乎是佛国的文字。”
“佛国……那不是瓦兰吗?”段桃鲤疑惑道,“我看不懂呀。”
“啊,忘了你们这代人的佛国是指瓦兰了。”安夫人沉吟片刻,“三十年前,宋叶还没开战的时候,我们都管造叶叫佛国。那个时候瓦兰没乱起来,中原人知道瓦兰的也少。”
“夫人还认识造叶的文字?”段桃鲤觉得新奇。
安夫人展颜笑道:“略知一二吧,毕竟是远隔着一层黄沙的国。”
段桃鲤愈发来了兴致,发挥了一点撒娇的小长处,引得安夫人和颜悦色地讲了不少当年故事。
原来当初安广茂北上参军,隔壁乡中那个还姓梁的小丫头想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就拼命去找和造叶有关的书来读。又怕他在造叶待久了不识得国内的字,硬是自学了不少造叶的书文。
而自始至终甚至没离开过大宋国境的安广茂回乡之后听说了这件事,一时哭笑不得。他携着彩礼上门求亲时,那丫头还把自己关在房间,咬着蘸满了墨汁的笔头,鬼画符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临摹那些晦涩的异国文字。
而后安广茂上前去敲她的门,还被她以为是父母或仆人,没好气地训了几句。
再后来,姓梁的小丫头就改姓了安。家中成堆的造叶书籍,父母和仆人,也都离得远了。她嫁入清笛乡,一住就是三十年。
如今时移世易,说起这些,安夫人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当年事有多少尴尬。段桃鲤听得吃吃直笑,倒是安广茂哭笑不得地跟在后头。
转眼到了一线天。
卖茶的老夫妇仍在岩山脚边摆着摊,一位白袍客站在摊位前,手捧着一盏滚烫的清茗。
代楼暮云没好气道:“看吧,我就说了他一定先出发了,特地来这儿喝杯热茶。”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你们也可以歇息一会,我不急。”
说罢,便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
代楼暮云走到他身边,冷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不急。这家伙的茶,也给我来一盏。”
二老会意,不多时,便又有一盏一模一样的茶递到了代楼暮云面前。代楼暮云以仅剩的一只手接过,轻轻吹去茶面浮沫。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么?”代楼暮云问。
“你不也没什么要问的。”赵无安好整以暇。
代楼暮云冷笑。
“说得还真好听。若非你赵无安在这,我还真懒得跟这群人傻乎乎地去什么锦官城。对手可是东方连漠和解晖,你竟有这副胆气冲破重围。”
“天下人解天下棋,不过如此而已。”
赵无安仰起头,将一整杯茶一饮而尽,眼神淋漓。
————————
赵无安等人前脚刚离开白马镇,后脚便又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铁骑。
约莫五十骑披甲带刀,成阵列闯入白马镇中,呼呼啸风,震碎昨夜残雪。
无论江湖侠士还是本镇居民,都面带惑色地望着他们。
而这五十骑也不说话,领头的大手一挥,其余人便分成三列绕镇徘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遇到紧闭的门或是盖上了的篓子,也不废话,一刀劈开。
有位背着大刀的汉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持还有些许武功,不至于被教训得满地找牙,便走到那头领面前,重重一抱拳,肃容问道:“敢问各位来这白马镇,所为何事?”
那领头的瞥了他两眼,“与你何干?”
背刀汉子愣了一愣,接道:“此地终究是市井之所,何况还有蜀地十愿僧守着,无论何人总要讲点规矩……”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拔刀声打断。
而后一颗头颅滚落至凄冷雪地中,赤血浸透。
他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
听见马蹄声的时候,老铁匠暗叹了一声。
“终于来了。”
而后他跳起身子,一把锁死了店门,又飞快关掉了刚生起不久的炉子,快步走进后院。
庭院中,小顺儿正拖着步子往前厅走来,一见师父进院,一时愣了愣。
“今天不开门。”老铁匠面若寒霜。
小顺儿愣了愣,不知何意。他在师父家里也住了近二十年,除了过节,还几乎没有不开过店的时候。
老铁匠一脚踹在别院门板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着!”
屋内登时一阵鸡飞狗跳。“来了来了!”
不过几息时间,房门打开,傻大个子和红衣小鬼并肩站在门后。
“来不及准备了,就今天吧。”老铁匠冷着脸吩咐道。
二人面面相觑,而后齐声答道:“知道了。”
没有疑问,也没有丝毫不满的聒噪,二人对这老铁匠言听计从。
小顺儿愣了愣,这似乎和他们几日来吃白食还蹭住处的形象很是不符。
老铁匠已转过了身来,面向小顺儿,抖了抖袖子。
“今日送你进川,去锦官城,报东方连漠的名号。一路有任何事情,听这两位的安排就好,他们会把你一路送到东方连漠面前。”
小顺儿吃了一惊:“入川做什么?”
“找武林盟主。你不是一直想学东西么?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也就这门弹青尚可一观。你若还想学更多东西的话,就去找东方连漠吧。”老铁匠说着,已大步流星走向了门外。
遥遥隔门,小顺儿已听到了街道上传来的叫喊声。
“交出那个叫李顺的,余人一概不杀!”
小顺儿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愣愣问着。
老铁匠却一去不停。
傻大个叹了口气,红衣小鬼挤眉弄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顺儿怒问道。
铁匠铺的大门被人轰然砸开,二十余人吵吵嚷嚷,向屋后杀了过来。
老铁匠遥遥一伸手。
院中三列兵器架已然撤走,但此时却忽然凭空生出一道凌然意气,惊破长空,凝集于这位白髯老翁手中,化而为青,盘旋不歇。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也就这门弹青尚可一观。
“师父……”小顺儿惊呼。
白髯老翁冷冷一笑:“还不快滚?”
大个子猛一弯腰,扛起小顺儿,红衣小鬼衣袂一摆,便将院角撞出个大豁口。
小顺儿最后看见的,是一位白头老者,将手中浩荡青光,尽数泼向眼前蛮横凶贼。
昔年炙热火炉边,一柄柄鲜活刀剑淬火再弹青,端的是手上功夫。
而今我有青气盛,一啸人间六千里。
第三十章 又见青鬼
逼近年关,唐家堡中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方连漠整日坐在主座之上蹙眉沉思,任凭那及地的白发添上一根又一根。除了岳知书,任何胆敢在这时候打扰他的人,都会被一袖子驱出堡去。
久而久之,即使是内门弟子,在经过幽长主厅之时,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脚步声,屏住呼吸。
只有一个人不受此影响。
取得第五把刀之后,莫稻整日在唐家堡的一处露台上习武,试图将五把刀融会贯通,以一操五。
这无疑是异想天开的刀法。即便是对由九品不入流升入一品只用了一年的莫稻而言,也绝非易事。
他不仅要挑战自己的极限,更是对往来几百年中那些刀道大能引以为傲的平生道法发起质问。
唐家堡中一样有不少杰出的刀客,却无一人敢对莫稻的行为发出半句评论。原因很简单,因为如今终日待在露台上习武的莫稻,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除了主厅之外唯一的去处。
每逢日落,东方连漠都会如梦初醒般,自主厅中迈开步子,去往露台。
在那里,他屏退诸人,只与莫稻单独相处,似是对其所修的刀道指点有加。
莫稻每日早起晚歇,自露台回房时,往往已是精疲力竭,岳知书却无论多晚都打好一盆热水等着他,亲自服侍其洗脸歇息。
开春便是盟主大选,瞎子都看得出来,东方连漠在打什么算盘。
在如今的唐家堡,上至库房总管,下至最低贱的灰衣看门弟子,但凡去问,无人不确信,四十年来的下一任唐家堡主,定是莫稻。
整个唐家堡弥漫在改朝换代的压抑阴云中,人们看上去欣欣向荣,却又彼此顾忌。
所以,即便是一些唐家弟子在漆黑的夜里接二连三地消失,也无人在意。
“这个月是第十一个了。”
库房总管小心翼翼对来到库房取药的岳知书说道。
“上个月还有九个,再上个月是四个,转眼已近有二十多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我想把这事上报给盟主,又担心激怒他老人家……”
岳知书笑意嫣然。“您的意思,是怀疑这些弟子的失踪,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老总管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干了快三十年了,近来这种情况可还从没发生过。以往就算有弟子失踪,过个把月的,也总能在山涧里找到尸体。如今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岳知书犹自笑着,声音却冷若冰霜:“堡中无人提起这件事情,我也希望它不要以什么别的方式,落到盟主的耳朵里。”
老总管一下子噤若寒蝉,哆嗦着连连点头。
岳知书将药材收入怀中,冷笑着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唐家堡中又有一人消失了。
不过这一次,失踪的不是那些无人记得姓名的灰衣弟子,而是在唐家堡当了几十年账房的老总管。
冷月无声。
一抹寒风吹过幽冷山巅,半边白发的东方连漠负手背后,望向幽深山涧。
岳知书在他身后恭敬地跪下身子:“盟主大人。计划已然完备,时机也快要成熟了。”
东方连漠将冰冷视线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渊之中,沉声道:“中原二十一家,都到齐了?”
“只到了十一家。据说有三家还在路上,五家大抵是一出门便被黑云会截杀了,剩下两家消息不明。”
东方连漠沉默半晌。“不管怎么说,这到了的十一家,应当都是顺从我东方连漠的。”
“诚如义父所言。”岳知书乖巧道。
盟主大选,究竟是怎么个选法,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应当是听蜀地十愿僧定的规矩。一来这里是蜀地,二来十愿僧心系天下,断无偏倚的可能,所做决定也颇能服众。
既然要服众,那就不得不服多数。如今天下九庄十三山,已有十一家齐聚至锦官城,心向东方连漠。无论如何,他黑云会都难以翻身了。
虽说颇有点不自量力的味道,不过东方连漠仍然觉得不简单。解晖多年的筹划,而今一朝猝然发难,绝不会仅限于一场毫无意义的选举。
所以他自然也备了后招。
在东方连漠与岳知书身后,三个月来失踪的灰衣弟子与库房总管,都好端端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们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色,双目外凸,嘴唇乌紫。
这个月的十二人,上个月九人,再上个月四人,一共二十五个人,一个也不少地站在他们身后。甚至,还多出了一个。
“先派柳停雷去吧,杀杀他们的威风。”东方连漠转过身,走到多出来的那个人面前,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杀谁?”岳知书的问询一贯清晰而简略。
东方连漠停顿了半晌。
“百胜刀。”
他一字一句道。
————————
过一线天,再连走九天九夜,翻三座大山,又自飞梁栈道中蜿蜒行上百里,剑门便在眼前。
过剑门,便如入锦川。
浩荡剑门关开在剑阁道中,两座冲天飞梁对弯而成,其间夹一奇石,上书龙飞凤舞的“剑门关”三字。
大剑关外小剑连,绵延七十二峰险。
剑门关前,是景谷道。出景谷则入马鸣道,顺马鸣道再向前百里,过送险亭,至石牛道而下,眼前便是蜀中腹地,不远处则是号称天府之国的锦官城。
自千年前开始,这条栈道便是入蜀的最佳选择。无数人马往来,皆从这至狭处仅通一人的剑门关过。
是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然曾赤手空拳攀登昆仑险峰,不过如今面对这难如登天的百里栈道,赵无安还是收紧了心神,手握剑匣背绳,亦步亦趋。
他在前开道,身后诸人也是步步艰难跟随,无人出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于脚下。
石子自山坡滚落,跌进脚边的万丈深渊里。
一行人正自前进时,远处那剑门天石顶上,忽然传来一声佛号宣响。
抬头望去,却见一位瘦骨嶙峋的僧人,合缁衣端坐于天石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佛声响彻十万大山。
陡峭山道上的疲累行人们,在听见这声佛号后,皆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驻足聆听。
也有一些人,像是从佛声中得到了力量一般,迈开步子,毅然决然地继续向前走去。
段桃鲤望着那宛如端坐云中的僧人,怔怔出神。
“那也是蜀地十愿僧吗?”
赵无安默不作声地点头。
诸南盏自言自语般道:“又是这群人啊。去年在蜀地开坛讲经,他们以佛法勤修苦持却仍需顿悟之说辞,辩赢了好些中原禅学宗师。”
“还有这回事?”安夫人惊诧道。
赵无安愣了愣。尽管早知道蜀地十愿僧不同凡响,不过听到关于他们的正面评价,这倒还是第一次。
他也明白诸南盏评人论事从不绕弯子,往往一语中的,便留了个心眼问道:“大相国寺也派人去了?”
“这是自然。不过无论是谁,也都没办法辩赢这些蜀地僧人。”
诸南盏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个坐在天石之上的僧人,道:“那应该是十愿僧中最老的一个了。十愿僧的首愿便是山河安康,他也自号安康,在这剑门石上,坐了有十多年了。”
“十多年来一直在这里么?”段桃鲤讶异问道。
“是。他不仅祈求这山脉安康,更以佛祖之大愿力,佑入蜀之人平安无事。”
胡不喜哼哼道:“看起来是个好人。”
“十愿僧从来不是坏人。”诸南盏顿了顿,“……只是他们那顿悟之说,实在有些难以为中原佛法所接受而已。”
赵无安沉默不语,久达寺中慈清师叔的话又在心头响起。
之所以天下禅宗尽皆在蜀地十愿僧面前落败,原因无他,只是中原佛法仍有缺数而已。
“这顿悟之说,具体是个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中原所论佛法,皆需刻苦修持,勤勉求佛,方能得智往生。这也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诸南盏道,“可这些僧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纵使十恶不赦,纵使目无世理,烧杀抢掠歹事做尽,只消一刹心中生佛,便是有慧心之人。”
赵无安愣了愣,皱起了眉头:“若是这么说,那岂非天下之人……”
“天下之人,无分善恶,悉有轮回。这却又恰恰自证了我佛慈悲。”诸南盏道,“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之处,还是这顿悟之说,彻底否决了刻苦修持之道,方不能为中原佛法所接受。”
代楼暮云点头道:“的确如此。如若不论走错多远,稍一回头便可清白无罪,那天下又何有法纪可言?”
赵无安微微吃了一惊。这个问题上,代楼暮云居然也和他们达成了一致,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
剑门佛声宣响下,众人缓步踏道前行。前方行者并不算少,却也远未到摩肩接踵的地步。
人群中却忽然间起了一阵喧嚣。
赵无安愣了愣。
一道人影跃出人群,在险峻栈道上向他们飞奔而来,手持冰冷长刀。
青灰色的肌肉如水纹般涌起。
似是那年清笛乡中,青鬼再现。
第三十一章 剑气绝处有杀升
剑阁道上人潮如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偏有一道惊鸿影,冲破人群,杀气直逼近眼前。
就算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场的人也都明白来者不善。
胡不喜飞快地拔出了刀,洛神剑却提早一步地出了鞘。
赵无安白衣一振,便自狭窄栈道上飞掠出去,苏幕遮与菩萨蛮一左一右握于手中。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剑阁道,这一次敌手来路不明,以赵无安的谨慎,当然不至于在此地贸然展现出飞剑之术来。
两边飞速接近。
距离缩短到十丈时,扑面而来的杀机已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地步。赵无安大喊了一声:“护好余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对谁说的。
代楼暮云长袖一卷,左手便出现一柄鲜红的蝴蝶刃。
胡不喜站在人群后方,举胡刀至眉际。
栈道狭长,上下俱是如削的平整绝壁,有这两人一前一后守着,想来队中的段桃鲤及安家人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那么赵无安需要全神贯注解决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个浑身透着惨青颜色的怪人了。
几息一晃而过,距离只剩三丈。赵无安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蓦然一愣。这张脸似乎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但来人的脚步并没有停顿,甚至眼神中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
转瞬剩下最后一丈,已是足以出手的距离。
赵无安猛然顿步,周身气息狂卷如潮,尽数聚涌至手中双剑剑尖。
长刀高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下。
开山!
赵无安倒是先认出了那把刀,眸中神色一震。
“我柳家有七把宝刀,开山断海,百胜斩鸿,啮日逝月,还有我腰间这柄沧海归。”
不过一瞬的震颤,赵无安也飞快地回忆起了那张脸,一时惊疑道:“你是柳停雷!?”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长刀当头劈下。赵无安连忙举剑去挡,气机却已凝聚不及。
裹挟着如潮气势的巨刃占尽先手之机,势如破竹,一转眼便捣毁了赵无安仓皇之际布出的护体气劲,余力更是长驱直入,纵使赵无安已然事先倒退半步,仍是避让不及,被残余的刀气击中胸口。
交手不过一瞬,却已先中一招。赵无安飞步后退以消抵开山刀带来的庞大气劲,拉开近三丈的距离,喉头一甜。
这一招的胜负,站在后头的代楼暮云和胡不喜都看得清清楚楚。二人也在那时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
赵无安已是一品高手,这座江湖上,能刚一交手便他击伤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
可面前的青皮怪人明显不是一品境界,怎么会才过了一招,便能让赵无安如此吃瘪?
疑问存在心头,却没有机会问出。青色怪人的第二刀旋即又劈了过来,势大力沉,浑如举斧开山。
赵无安早已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开山刀,柳停雷的脸,还有曾在柳叶山庄竹林中曾短暂领教过的柳家刀法。
当时柳停雷握在手中的是啮日刀,虽然块头更大,锋刃却比开山更为精细些,使出的招式倒是没多大差别,一样是当头直劈,劈不劈得中无所谓,只要能将刀上蕴含的那股精罡刀气尽数送抵对方身上,这场比斗就赢了一半。
不过那时的柳停雷身负三刀,轻重刀之间的切换也行云流水,将比斗的全程都做到了精心控制,犹如一位老练的猎手,驾轻就熟地将猎物逼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陷阱。
而今日剑阁道上的柳停雷,身上想必发生了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全身变为如清笛乡古墓底下的那只青鬼那般颜色尚且不谈,眼神也与昔日大有不同。
以前的柳停雷绝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远远冲你砍过来一刀。
第二刀已然近在眼前,赵无安提起胸中气劲凝于两手,举剑一挡,身形一侧,险险避过柳停雷的刀锋。
栈道狭窄,二人相对贴面而立,赵无安的脚跟就已抵到了木板的边缘。
再向外一寸,便是万丈深渊。
赵无安急急收了姿势,抢入柳停雷胸口,意图将其逼退。
不料柳停雷不但不退,反而更为凶狠地向赵无安砍杀过来,胸膛的大片破绽也不去回防。
这倒是又令赵无安吃了一惊,连忙收剑继续躲闪。他本就无意伤害柳停雷,这次出招不过是试探而已。
而试探的结果也很明显。眼前的柳停雷,显然已置于他人的控制之下。
眼神淡漠,肤色诡异,出手更是毫不留情,犹如提线木偶。
而短短几息之内,赵无安又无法从人群之中找出那隐藏的操偶师,只能与柳停雷继续在狭窄的栈道之上周旋。刀剑无情,瞬息毙命。
生与死,不过险峰顶上一线之差。
正当赵无安顶着浑身冷汗寻求脱身之机时,剑门关天石之上,忽然跃下一道身影。
袈裟抖动,蓬展如一只凤凰,自九天徐徐而落。
悠长佛声,响彻天地。
“十方如来,执此咒心。降服诸魔,抑诸外道。”
赵无安隐约瞥见佛陀掌中金光闪动。
这一日,枯坐于剑阁关天石之上十四年的安康僧,一跃而下,为成山河安康之愿而灭诸魔。
庞大愿力以一种连赵无安也看不真切的方式凝集于那僧人的掌心,鲜红袈裟迎风抖开,伴随着磅礴气机。
一时四海潮生,如朝日初升。
安康僧手结大金刚印。
浩瀚气机刹那间化作一面巨大手掌,向着栈道上拥挤的人群猛然拍了下去。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然而那一掌来得如此之快,几乎没人能从其间逃脱。而在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金光已然淹没了人群。
赵无安面前顿时金光大盛,扑面而来的轰然气浪刮起他的头发,柳停雷握刀的手亦在那时一凝。
安康僧淡然立于剑阁道口,眉目低垂,双掌合十。
“各位施主,若要过此剑阁关,还请放下心中杀意。”
仿佛响应着他一般,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摔出人群之外,原本捧在怀中的七弦琴也摔在一边,断去好几根丝弦。
被人群拦住的赵无安等人显然没有看到这些,只是注意到柳停雷的动作忽然顿了顿,眼中似乎流露出些微异样的情绪。
赵无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柳停雷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开山再举,对着赵无安就砍了下去。
段桃鲤惊呼出声:“小心!”
柳停雷几乎是整个向赵无安怀里撞了过去,身体反而要比刀先到。赵无安甚至还没举起手中的剑,胸口就先被柳停雷以肩头撞到,向后一个趔趄。
他身后便是万丈悬崖,碎石子自栈道边滚落,坠入无底深渊。
赵无安鲸吸一口气。
白袍狂卷,他整个人如纸片般紧贴住柳停雷,而后抛开手中双剑。
菩萨蛮与苏幕遮离手的时候带起了一小片气旋,洛神剑气与开山刀意打了个平手。
而赵无安则早已趁着双手解放的功夫,猛然咬牙,揪住了柳停雷的衣衫。
双手一拧,赵无安面部几乎扭曲,柳停雷也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闷哼。
身形交错,赵无安白袍之下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十指猛然内扣,竟是死死扯着柳停雷,向他背后摔了过去。
青色的身影一个踉跄,柳停雷便已出现在了栈道外面。
人自然是不能悬浮在半空的。早已分不清是人是鬼的柳叶山庄二少主,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坠入了深渊,尸骨无存。
赵无安呆呆立在栈道边上,气喘吁吁。
身后诸人目瞪口呆。
剑阁关前,人流已然井然有序排成了队,在安康僧的监视下入内。
安康僧对每一人都一视同仁,淡淡对视一眼之后便躬身点头放行,倒是不少过客想要借机与这位得道高僧多攀谈几句,也好为自己以后谋些福缘。怎么说也是见过蜀地十愿僧的人了。
蜀地十愿僧在蜀中地位极高,颇受尊崇,虽然平日里也并非深入简出至难寻踪迹,但如不苦和尚入白马镇讲经,或枯坐天石数年的安康僧突然下至栈道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机,自然惹人激动。
赵无安一行人倒是幸运。入蜀以来,先后撞见两位十愿僧了。
嘱咐了众人多加小心,赵无安并未将柳停雷之事大肆宣扬,收了飞剑便又背匣前行,心中想着尽可能走过这一段险路再说。
只要过剑阁关,走上石牛道,道路便能变得轻松不少。赵无安最不愿意的就是在这段最为辛苦的路上被人找麻烦。
整条栈道上应该也有不少人看见了赵无安的所为,不过显然柳停雷动手在先,也就无人提出异议。
无视了抱着断琴在小路上走着的青衣姑娘,赵无安径直带队到了剑阁关前。
安康僧双掌一合:“阿弥陀佛。施主,心有杀念。”
赵无安一愣:“什么?”
“唯独这位施主需留在此地,余人可通过了。”安康僧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动身。
安康僧叹了口气:“施主方才铸下杀债,如今心有杀念,暂不可过这剑阁关。”
赵无安沉下气,问:“那什么时候能过去?”
安康僧抬起头,一字一句,说了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剑气绝处。”
第三十二章 老朋友
暂且安抚了众人并让他们先行通过之后,赵无安总算在快日落的时候追上了大部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大师还真的放你走了?”与赵无安小别重逢,段桃鲤欣喜之余,又带了点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只能趁天黑跑过来呢。”
赵无安苦笑道:“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和他干瞪眼了两个时辰,他说了句剑气已绝,就放我过关了。”
代楼暮云哼哼道:“剑气绝。这对你而言可不是句好话啊。”
赵无安不作声,只是紧了紧背上的剑匣,以示不满。
此时已然日薄西山。蜀道的路,哪怕在满月的日子里走,也是惊险万分。故而此时的路上除去他们,早没了什么行人,倒是远近有不少亮着灯笼的人家,都在等待客人投宿。
安夫人沉吟道:“既然此时天色已晚,距石牛道又不足半日行程,我们不妨在山上歇息一夜,明早再下山。”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没有反对。
随意找了间还算干净的人家,以碎银一并付了住宿和晚饭钱,好客的店家多做了两道肉,四菜一汤摆在桌上,色泽端是艳丽,一顿饭也吃得颇有滋味。
吃罢晚饭,便到了回屋休息的时候。数日来跋涉过百里凶险栈道的旅途劳顿,让人恨不得能一头躺倒,便死死昏睡过去。
段桃鲤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安夫人固然心中担心安晴,但以久病之身走过百里栈道,终究是劳神不浅。铺好床铺之后,一躺上去,很快便也沉沉睡去,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安广茂强撑着身子打理了一阵行李,很快也支持不住,合衣睡下。
留下安南替他们检查了一番已精简到极限的行李,而后轻轻带上房门,走到院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并非是不觉得累。能在走过那片坎坷漫长栈道之后还敢放言不累的,至少已到了胡不喜与赵无安那般境界。
然而身体虽然劳累,更牵涉他的,却还是一路行来所发生的许多事情。
安南并不是迟钝的人。能当上扬名江海的兰舟子、混到贪魔殿祝王之位,一路走来,安南始终都能敏锐地嗅到机会,并将它们牢牢抓住。虽然行事低调,但安南的心机城府之深,绝不逊于代楼暮云之辈
而入蜀以来,种种迹象让他隐约觉得,一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究竟是什么人,要以劫走安晴的方式,逼赵无安入蜀?
闻川瑜当然最有可能这么做,既有动机又与凶手的特征一一吻合。然而他既然亲自出现在安家后院,还向赵无安坦白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就已无异于洗清了全部的嫌疑。
以闻川瑜的性子,就算是死在赵无安面前,只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自扇耳光般先坦白计划再原样执行的可笑行径。
也就是说,闻川瑜亦是最没有可能这么做的人。而接替了闻川瑜的计划,劫走安晴以逼迫赵无安入蜀的,定然另有其人。
话虽如此,闻川瑜却直到此时还未现身,又不得不说是个疑点。众人入蜀的速度已经够慢,他不可能赶不上,既然没做亏心事,为何又迟迟不再出现?
正想着的时候,赵无安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打开了。
月下清辉,白衣居士缓缓踱步而出。他抬起头看见安南时,显然也楞了一下。
四目相对,还是安南先行打破了沉默:“你也醒着?”
赵无安自嘲道:“我可睡不着。”
安南沉吟了半晌,见赵无安无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踱步到小院中央似在抬头赏月,才又小心翼翼问道:“因为快到锦官城了,所以紧张?”
赵无安思忖道:“紧张倒说不上。只是这些年来,多少故事,终究要迎来一个结尾了吧。”
“故事?”
“很多很多故事。”赵无安面色淡然,“和故人,和前辈,和旧友。嗯,还有安晴。”
安南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故作无谓道:“安晴的事,你有眉目了?”
赵无安缓慢地摇了摇头。
“说来颇有些丢人。很多事情我都差不多想明白了,却唯独关于安晴这一件,毫无头绪。”他淡淡道,“你有什么看法吗?”
安南一愣,尴尬道:“我只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却从正反两个角度都说不清楚,那就必然另有隐情。
赵无安点了点头:“或许是这样吧。看到那盏灯了么?”
他低着头,却悄悄伸手指向了头顶。安南循着指示看去,见到院西的那座小楼,二层楼阁隔窗亮着一盏明烛。
他思忖道:“约莫是店家掌着灯,我们初来乍到,在院中杵着不走,想来是有些令人担忧……”
“这些人在山道边上住了不知多少年了,振臂一呼,前后二十里都是能扛着斧头来帮忙的兄弟。”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既然收留了我们,也知道我们是前去武林大会的,就不该存着这份无趣心思才是。若我们有心要挣这个便宜,硬打起来,闹到最后出了人命,十愿僧及官府问责下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安南愣了愣:“可这些山人保不准一定这么想……”
“蜀中一带最是仰佩十愿僧功德。”赵无安道,“这户人家却看不见半点佛踪。不仅如此,后院猪圈中的稻草也新,少有折断了的。这盏灯的亮堂程度,也不像是中原的油。”
“……这是什么意思?”安南不明所以。
“他们不是住在这儿的人家。”赵无安低声道,“这间屋子是被临时抢占了的。那盏灯烧的油是千里膏,暗夜中即使千里之外也能瞥见,又有消息一传千里之意。造叶的探子随身携带这种灯油,收到消息,阅后即就着千里膏的火焰焚为飞灰。”
安南懵了:“造叶?”
赵无安神秘兮兮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被盯上了。那店主人现在就在写消息呢,不知要传给谁,多半是锦官城里的人。”
“可我们在锦官城中也没有别人认识……”
“你没有,我有啊。”赵无安继续神秘兮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安南冷汗直流。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忽然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随他去咯。反正就这一家子人,打不死我们。天大的事到了锦官城再说。”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安南独自在院中傻傻站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似的,逃一般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屋子里。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连衣服都没脱,安南便草草睡下,一夜胡乱梦了不少东西。再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
一夜显然无话。安南揉着眼睛走出门时,看见赵无安好整以暇站在院子里冲主人道谢,仿佛昨晚在月下与安南攀谈的人并不是他。
辞别了暂住一夜的店家,众人继续上路。行过二十里,等到日头正中,天地一片融融暖色时,终于下到了石牛道。
至此,总算再无大险之路。官道上,车马之流也很快丰盈了起来,大多是自锦官往汉中各地输送物资的车驾。
安南留了个心眼,仔细注意着赵无安的一举一动,却发现他与之前根本没什么区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若是如此,那赵无安昨晚特地在他面前提起造叶,又是何许用意呢?
——————
锦官城外十里,有盛桑八百。绿云纷浓,层叠如屏。
淡白的树影笼在道中小路上,一骑轻尘而过。马背上的汉子双腿夹紧了马腹,虽在薄薄积雪中,却前行如飞。
一月之后,锦官城中便将上演一番万众瞩目的大会。虽有颠覆当今中原武林格局的风险,但同时也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不知多少人在此间摩拳擦掌,意图趁着这势力转换的机会一举成名。
赵无安说得不错,五载之内,蜀地必成天下瞩目之所。
而这预言,应验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了不少。
虽然历经磨难终于得以在蜀中立稳了脚跟,不过留给李凰来经营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一些。
时至今日,除了与蜀地十愿僧见过一次面,李凰来也就只剩下一群中庸之朋,以及最后一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出手的底牌。
十里桑林的尽头,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手持折扇,含笑而立。
在离他仅剩十步的地方,李凰来堪堪收缰立马,马儿抬起双蹄,从口中吁出一大口白气。
“这将将过年的时候,你可算来了。”书生模样的人叹道。
李凰来无可奈何:“您不也是前不久才到的蜀中。”
“我早就到了,不过绕路去见了一位老朋友。”
那人转身走向城门,李凰来下了马,牵绳走在后头。
“老朋友?”
“没什么,人上了年纪,总会有那么几个老不死的称不上朋友的朋友。你打心底里巴不得他快点死掉,可他要是真的死了,说不定也只有你会掬一把同情泪。”
李凰来似懂非懂。
“黑云压城城欲摧啊。”那人叹道。
他顿了顿,又没头没脑接了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凰来摸摸下巴:“我权当您在夸我了。”
第三十三章 夜谈
年关的最后几天,踩着满地的碎雪,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锦官城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下了那绵延二百余里的孤绝蜀道,锦官城外总算出现了一片难得的平原。从东行来,放眼望去,只见那座雄伟州城如庞然活物般伏在远处,其外遍地黄草,裹挟着霜雪,满目萧索之色。
“都说蜀中锦官是天外福地,从外看来,这锦官城倒真没几分福地的模样。”代楼暮云点评道。
其余诸人也都是第一次入蜀,一时未有多言,倒是年纪最长的安广茂沉吟良久,说了一句:“但凡福地,定是内有洞天,外观而定论,未免着急了些。”
“话虽如此,不过今日我们也进不去那锦官城了。”赵无安卸下洛神剑匣,俯身在地上拂开一片积雪。
他拿出捡拾来的枯柴,从雪下拔了几捆枯草,架成了个火堆。
来的路上,众人已不止一次打听过,时逢年关流民游荡,开春又将是武林盟主大选,平日里夜不闭户的锦官城近日也已实行了宵禁,且手段之严前所未有,每日辰时开城门,未时一过便会立时紧闭,禁止出入。
然而由于平日里是终日开着城门,自下石牛道后,路边的小客栈便大大减少,临近锦官城,竟已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步。众人若是要在城外住上一晚,难免要露宿野外。
天色渐晚,原野上已经逐渐飘起了几团篝火,衬着火边细小重叠的人影,尽是等候着明日入城的旅客。
在这原野上露宿,野兽不得不防,然而最需防备的却还是人。那几团看似遥远的篝火,应当都谨慎地安排了人守夜。临近旅途终点,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出事。
尽管代楼暮云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布下一圈毒便能让所有人放心睡个安稳,赵无安还是细致地排好了守夜的次序,而后才放各人铺出被褥席地而眠。
提起露宿,赵无安自是不陌生,诸如胡不喜与段桃鲤也早已习惯,很快合眼入眠。安夫人久未远行,折腾得久了些,后半夜也沉沉睡去。
安南和代楼暮云值上半夜,赵无安和胡不喜是下半夜。段桃鲤本来也想守一会,却被赵无安断然拒绝。
夜色渐深,头顶的星空缓慢转动,安南面无表情地坐在篝火边,不时捡起一根木柴丢进面前的火堆中。
篝火噼啪,明亮的焰色跃入暗夜中,四野寂静无声。安南觉得与他隔着一堆火的苗疆王几乎要睡着了。
他暗自啧了一声,心想诸如代楼暮云这般的二品高手也不过如此,再一想很快就要进入那天下群雄注目的锦官城,心中情绪难免复杂起来,轻轻一叹。
却不想这一声叹息被闭目养神的代楼暮云听见了。
“小子有什么可愁的?”
丢了一只手臂的苗王似乎睡得也不是特别安稳,支在膝盖上的左手抬起来撑住下巴,隔着篝火向他望来。
安南讷讷地不答话,继续埋头向火中添干柴。
“再添就要烧到天上去了。”代楼暮云平淡道。
安南赌气般道:“那就让它烧到天上好了,最好把天上那些多事的神仙全都烧死,世间就没那么多弄人的造化了。”
篝火升腾如尘烟。
代楼暮云语无波澜:“你真这么想?”
“我没什么大本事,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有这些,娘要来蜀地找晴儿,我也陪着来了,就当是二老这辈子……”安南说着,忽然顿了一顿,半晌才道,“这辈子最后一次出远门,好说有个儿子陪着。”
代楼暮云没搭话,却慢悠悠伸直了腿,仰面躺了下来,手枕到背后。
“你可别睡着了!”安南警告他。
代楼暮云却悠悠道:“我听人说,西夏国大漠之中,曾产过一种雪莲。它不同于一般的雪莲花开在雪山顶,反而是生长于遍地荒芜的白沙中,犹如整片沙漠的养分,都聚集到了一朵花的身上。取其花茎入药,可治胸中匮气。”
安南沉默了半晌。“原来你都知道了。”
“慢慢才想明白的。”代楼暮云道,“你入贪魔殿,最开始是因为这个。”
并非是因为沾染了几分江湖气息就忘祖叛宗,放肆无忌。扯起旗子当江洋大盗,与远在本朝之外的魔教有所牵连。
反而是为了给久病的母亲,寻到一味治本的良药,才不惜染上一身腥臭,与邪道为伍。
代楼暮云冷笑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当时赵无安不让我杀你。他的直觉,着实是可怕得很。”
安南默然道:“请勿将此事告知父母。他们一辈子不怕儿女不敢出门闯荡,就担心我们走错了路。贪魔殿是世人眼中的魔教,本质也差不多远,他们是万万不愿我与之为伍的。”
“这你就省点心吧,我才懒得告状。”代楼暮云不屑一顾,“不过作为我猜到了你身份的交换,你得替我去办一件事情。”
———————
赵无安苏醒的时候,胡不喜尚在呼呼大睡。
自棉布被褥里支起身子,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胡不喜这床赖的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别人不知道代楼暮云的本事,他胡不喜还能不清楚?柳叶山庄中一道紫雾就能拦下三百全副武装的正道侠士,还会在乎这野外游荡的一两批小蟊贼?
显然是吃准了代楼暮云前半夜一定会留下防护,胡不喜安然地呼呼大睡,到了时间也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赵无安没奈何,只得孤身晃着脑袋,去到篝火旁接班。
篝火边却只坐了一个身影。赵无安定睛细看,发现代楼暮云正借着火光,细细修理着指甲。
他没来由地有些恼怒:“安南呢?”
“被我请去确认一件事了。没关系吧?”代楼暮云问道。
“什么事?”赵无安一愣。
代楼暮云抬起眼睛,瞥了赵无安一眼,又满不在意地挪开。
“一件关系到我接下来是跟着你入城,还是转身就走的事。”代楼暮云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都走到这里了,再转身就走,是何用意?”
“我不太喜欢被人利用。”代楼暮云舒展了下身子,“即使是你也不行。”
赵无安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代楼暮云忽然故作平静道:“白马镇的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吧?诸南盏连夜拜访之事你其实也注意到了,只不过假装不知。至于那一夜我们所听到的剑啸声,酌欢剑的主人,其实只是那场凶案的见证者。”
“你说什么?”
代楼暮云冷笑起来:“赵无安,不得不说你确实是这方面的天才,无论破案还是作案,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即便聂白霜亲眼目睹你手持飞剑杀死了仓皇失措的黑云会二人,也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西进。反倒是你,可以在抹杀掉黑云会的探子后,故作无辜地在蜀地十愿僧眼皮子底下翻过二百里蜀道,径直来到这锦官城下。”
“说话要讲证据。”赵无安波澜不惊道,“再说我的动机呢?”
“证据就是车痕。”代楼暮云道,“下过一夜的雪,而载着诸南盏和乔溪的马车,于后半夜驶过那半里的山道,抵达白马镇。所有人确实都看到了车痕,可是马蹄印呢?”
赵无安一言不发。
代楼暮云冷笑道:“车痕固然醒目,几辆马车曾经走过,一望便知,可马蹄印却不大一样。一辆马车由几匹马来拉,留下的马蹄印大不相同,很难通过其他方式判断出来。换句话说,假如那天拉车的只有一匹马,而人们在雪地上却看到了两匹马的蹄印的话,也不会惊讶——因为大多数人会以为本来就只有两匹马在拉车。
“你在白马镇停留那么久,并不是为了从入蜀的诸多侠士中判断出究竟谁有劫走安晴的可能,而只不过是在等待黑云会那二人离开白马镇的契机。黑云会敢广发请帖邀天下英雄赴蜀,必有后手,而那二人,就是黑云会为聂家准备的礼物。
“你早料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在乍一遇到那二人时便下定了杀心,只是由于蜀地十愿僧从中作保,一直难以下手。而那两人离开白马镇,去向聂白霜请命时,你才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
“只要你能在他们见到聂白霜之前杀死他们,解晖为聂家安排的条件就无法传达到,那么在武林盟主大会上,黑云会的胜机就会少一分。我说的可有错?”
赵无安眯起眼睛。
代楼暮云低下头,声音更是低沉得有如来自黄泉幽冥。
“白马镇下雪的那一夜,你早料到乔溪病重,诸南盏会驾车入镇求援,于是在黑云会二人出镇后,大胆驾马追赶,在牌坊边用洛神赋杀死了二人。聂白霜亲眼目睹你杀人,当即便驭酌欢出鞘,但酌欢剑认出了洛神赋——剑气交缠之时,酌欢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剑啸——聂白霜才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入蜀的本意是赴会,他身上背负家族兴衰,自然不会为你而在牌坊边刀兵相向,于是收剑而走。”
他紧盯着赵无安。“这便是那天晚上,在白马镇外发生一切的真相。诛杀黑云会使者,逼退聂家,这两件事的幕后真凶不是别人,正是你赵无安。”
“赵居士,我说的可有错?”
赵无安沉默了半晌,才道。
“非但不错,简直是妙极了。”
第三十四章 谁执墨笔掌命途
“你倒是承认得比我想的要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还以为以你的能耐,想必会死鸭子嘴硬到底呢。”代楼暮云感叹道。
赵无安摇摇头:“别人若是猜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确实是我杀了他们。”
“也见到了聂白霜?”
“那是自然。聂君怀已死,如今有资格拿得起这酌欢剑的,聂家上下也只有他了。”
“你觉得聂家这次会站在谁那边?”代楼暮云问。
赵无安沉吟了一会。
“若是我未杀那两名使者,聂家毫无疑问站在黑云会那边。现在,则不好说。”
“你觉得他们是去和聂家谈条件的,还是,去向聂家传达黑云会的命令?”代楼暮云试探着问道,“若是前者,则如今聂家处在尚可争取的中立地位,若是后者,则聂家毫无疑问已是黑云会的一员。”
“都有可能。解晖之城府手段,绝非我可揣测。江湖上现在究竟有多少人站边黑云会,我也远远想象不到。”赵无安承认道,“如你所见,我能做的只是杀了他们的使者。”
代楼暮云笑道:“你是铁了心要和黑云会干到底啊。”
赵无安不置可否。
“好吧,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代楼暮云伸了伸胳膊,“十几日后,一切自会见分晓吧?”
赵无安低低地应了一声。
“白马镇的事说完了,那另外的事呢?”代楼暮云又问道。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代楼暮云好整以暇,“当然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情。”
赵无安抬起眸子来,定定望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笑道:“怎么,又想一个人扛下这一切?”
赵无安一怔。
“上一个想要这么做的人,如今已经成为了我们不得不倾尽全力去打败的对手。”代楼暮云站起身子,低声道,“善与恶,其实差得并没有那么明显,是吧?”
“对。”赵无安简略地回答道。
“那你就别想再效仿解晖的脚步了。”
原野空旷,地平线处隐约浮现出一抹虹色。深沉夜色中,代楼暮云抬眼望向远处那座天府之城。
他轻启唇,嗓音深沉:“不过呢,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就算你要觊觎武林盟主那个蠢位子,我苗疆之主,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夜风刮过平野。
赵无安默然无言了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道:“那我就在此,先行谢过了。”
————————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的时候,段桃鲤便被人叫醒了。
从棉褥里抬起头来,她才发现全身冷得吓人,手指冰凉,发梢甚至结了冰。
南方的公主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瑟瑟道:“好冷……”
“你以为这儿是瓦兰,腊月不寒?”代楼暮云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边上,嗤之以鼻。
段桃鲤睡眼惺忪,仍是打起精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篝火旁,赵无安正与安广茂蹲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眉宇间俱是肃重之色。安夫人呼着寒气站在一旁,安南关切地为她又多添上了两件衣服。
“今日就要进城了吧?”段桃鲤问。
“是啊。”代楼暮云了然道,“与天下英豪,共赴这一场繁华盛景。”
他说话间,天地又有大雪扑簌而下。段桃鲤抬头仰望,只见天际浓云厚卷,似是四十年前,戈壁滩上那一场十里龙卷。
也不知是盛景再续,还是狂风去,繁华落幕。
段桃鲤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走吧。”赵无安说。
段桃鲤点点头:“走吧。”
一行人向那座雄伟州城进发。
从昨晚露宿处到城门,几里的距离,在雪天裹着袍子慢慢向前走,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城门脚下。
天色尚早,还未到开城的时辰,已有几十人在门前排起了长队。赵无安等人缀在人群的后头。距开会尚有十余日的时间,倒也不急在一时。
人群之中却有几个人引起了赵无安的注意。
三人拖着轻便的行李,衣着样貌都有些脏乱。身高九尺的大个子原地站着,神色看上去有些呆愣,一旁的红衣小鬼则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没个安稳。
站在两人中间的灰衣青年,面色灰白,神情紧张,像是怕冷似的蜷缩起了身子,头发一根根垂在头皮上,双手颤抖不休。
“咦,那不是我们初到白马镇那日,在铁匠铺中借住时见到的那几个人吗,怎么又在锦官城下碰面了?”胡不喜也发现了异常。
赵无安淡淡应道:“收声。不知是敌是友,少惹为妙。”
毕竟这里已不是白马镇那种边缘地界,而是无数势力交错的锦官城。当初在铁匠铺口,赵无安就觉得那老铁匠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老铁匠及这几个人,看着都是身怀才能却非要大隐于市之人,赵无安只道是人皆有苦难言,见到灰衣青年一指弹青惹得满楼花影时也未有过多上心,最多有些惊艳而已。却不想他们竟也来了锦官城。
他们究竟来做什么?
被赵无安打量的那三人,也各自心有思量,而其中脑海最为混乱的,自然是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小顺儿。
浑浑噩噩跟着老铁匠学了二十年的手艺,铺子里奉如上宾的那柄铁锤却是连半点边儿也没摸到,反倒练就了一门以手指弹新制刀剑的无用功夫。
小顺儿多少年来都只道弹青是门无用的手艺,直到被老铁匠赶着离开白马镇的最后时刻,才恍然意识到,那抹流转于指缝间的青气,原来竟大有玄妙。
老铁匠独自一人挡下了近二十杀入白马镇的铁骑,一线天处却又遭逢暗算。所幸有高个子和红衣小鬼两人在旁舍命护卫,才得以在一路险象环生中,九死一生来到这锦官城下。
直至此时,小顺儿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师父只是白马镇中一个籍籍无名的打铁匠,打了二十年的刀剑兵器,每每都是钱货两清,童叟无欺,怎地便能惹上了这样厉害的仇家?
等候开门的时间实在难捱,小顺儿嗫喏道:“两位前辈……”
虽然在铺子里,他对这两个吃白食还一天到晚不得安宁的活宝很是不满,不过一路行来无论日夜,这二人始终以性命相护,小顺儿心中歉疚,对这二人,也逐渐以前辈相称。
见他欲开口询问,红衣小鬼连忙摆了摆手:“有再多的问题,见了东方连漠就都能明白,你小子先按捺住吧,也没几天了。”
多日以来,他早不记得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多少次。
李顺只觉得胸中郁结,恼道:“总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那群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们穷追不放?”
红衣小鬼还没回答,呆愣的高个子忽然啊了一声,道:“开城门了。”
李顺向前望去,果然,城门已然大开。守城的兵卫倒是管得很松,大致一瞥便放人进入。人流很快如水般涌动而入。
李顺不解地抬起头来,借着冬日微晃的日光,眯眼望向城头上那“锦官”二字。
天上天官,人间锦官。据传锦官城外有八千株繁盛桑林,城内则有八百户织锦人家。
虽然生长在白马镇,但直到今日之前,小顺儿却是从未来过这座蜀外之人也心向神驰的天府之城。自小被父母送到铁匠铺子,一呆便是二十年。
有时候他也想过会不会自己其实是老铁匠的孙子,爹娘一直瞒着他这个秘密。又或者,他爹娘及老铁匠三个人,都在隐藏着一个关乎他性命的惊天秘密。联系现在这架势来看,甚至他都有可能是东方连漠的私生子。
不过想归想,小顺儿也没怀疑到这个地步上去。他那双从眉心弯出去的波浪眉头,可跟他老爹生得一模一样。而老铁匠究竟缘何竟让他来锦官城寻东方连漠,也颇让人寻不到头脑。
难不成自己身上真有什么陈年隐秘,跟这座江湖上独占鳌头的武林盟主关系匪浅?
回想起老铁匠指尖流转的如潮青气,小顺儿心中若有所思。
二十年本以为全无用处的弹青功夫,原来竟能以肉掌化刃,而每每被喊去干活时师父踹来的脚,也让他不觉间养成了一身避闪功夫,西行路上,好几次千钧一发间救了他的性命。
细细想来,原以为在铁匠铺中近乎荒废的那二十年人生,竟似是被谁刻意安排,如天官点簿般冥冥注定,牢牢地一笔指到了如今。
然而究竟谁是那执笔的天官?命途如纸,一片白茫茫中寻己尚且不及,又如何能与那冥冥注定的宿命相抗衡?
仿佛被命运的线死死拉扯着一般抵达这锦官城下的小顺儿喃喃道:“若让我知道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定让他悔不当初。”
听闻此言,那一向呆愣愣站在他身边的大高个子,忽然间浑身一哆嗦。
正逢此时,有一人逆步行来,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除了那红衣小鬼,另外二人都正出着神,没有注意到他。
同样的,赶着出城迎接赵无安的李凰来也没有意识到他无意间擦身而过的这三人究竟是谁。
然而命运,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或许真有位白衣天官,手执巨笔立于云端,遥遥一笔一划,书着众生命途。
第三十五章 解脱
离城门还有三四十步时,便有人急急出了城门,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远远看见那人脸上春风洋溢的笑容,赵无安顿觉一阵无奈。
“赵居士,别来无恙啊!”李凰来热情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段桃鲤瞪大了眼睛。赵无安不声不响地抽出手,回应道:“还成。”
福州城别后,至今已近一年。二人初见的那天,亦是雪后初霁,如今仍历历在目。
安夫人这时也问道:“是你在锦官城中的朋友?”
赵无安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只有胡不喜那样的人才能叫做朋友的话,那么把要求放宽松一点儿,眼前这位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吧。
不过这么说起来,他的朋友倒是不少了。
这显然让李凰来很是高兴,连忙道:“不说别的,各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先入城再说!我给各位准备了洗尘宴!”
胡不喜冷眼打量着这个他不算太熟的“赵无安的朋友”,段桃鲤则将赵无安拉到一边:“这是怎么回事?李凰来为什么会在蜀中?”
“说来话长。”赵无安简短道,“算是无巧不成书吧。”
使唤他来蜀地,本意是想让李凰来耳濡目染下十愿僧的精深佛法与悲悯情怀,顺带照顾着莫稻,不过好像两个初衷都没达成。
临近城门,李凰来殷勤地往守城官兵手里送了两串铜钱,说是远亲归省,一行人便顺通无阻地进了城。
“说起来,莫稻呢?”
在福州城分开的时候,莫稻在赵无安看来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因挚友去世而苦大仇深了些,掐不掐得死鸡都难说,这才委托李凰来照看着。没想到雄刀百会上竟一口气成了一品高手,还赢了胡不喜夺了刀,给他的惊吓可着实不小。
提起这茬,李凰来也颇有些无奈:“别提了,刚走没多久,他就突然复发了什么小时候的顽疾,硬是要回他北边儿的柳叶山庄,我死活拦不住,就放着他去了。”
顽疾?还回了柳叶山庄?
赵无安皱起眉头。
“怎么了吗?”李凰来有些尴尬地笑着问道,“我听说他好像后来还混得不错吧?不到一年时间,长进不少。”
赵无安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毕竟非我等之事,萍水相逢,不如忘了倒好。”
李凰来慨然道:“是这个理。喏,前头就是今儿请你们吃饭的酒楼,别客气,好歹在这锦官城里头,我现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赵无安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一行人依次进入酒楼,李凰来压在后头一位一位请过,满面春风。
段桃鲤仍是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擦肩而过时问了句:“你怎么跑这来了?”
“别问我。这你可得夸赵居士局布得巧。”李凰来笑道。
段桃鲤心头仍有些犹豫,迈步进了酒楼中。
李凰来转过身子就要紧随其后,将要迈进房中时,身子却有意无意顿了一顿,将头转向街对岸的一座茶楼,视线望向了一扇紧闭着的窗子。
格窗后,有人合上折扇,浅啜了一口茶,淡淡道:“二十年,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将近一年不见,李凰来似乎在蜀地混得还不错,一桌酒席也算阔绰。席间除了赵无安,远道蜀地的诸人都多少喝了些酒。醉意朦胧,时间流长。
席间谈话,才知道李凰来入蜀一年来,几乎只做了两件事情,卖布和种树。
初入蜀时身无分文,他便当掉了身上佩着的家传宝玉。蜀地最盛行的丝绸,一买就是十五车,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由锦官城出发,一路抄小道险坡,山路崎岖,连贼人也不愿光顾,比官道早了十日抵达汉中,一售而空。许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这才赢得峰回路转。
有了闲钱,头一件事当然是赎回先前的佩玉,剩下的几乎尽数投入到了桑树的种植上。
锦官城外那十里桑林多年来疏于打理,本是枯枝败叶残破不堪,李凰来着手打理了一年,到夏秋时才逐渐恢复如初。
“你们来得还早了些。再等上两个月,桑林绽青。新叶盖老叶,枝繁叶茂,定然极佳入目。”李凰来说得眉飞色舞。
赵无安淡淡颔首,“修整桑林,一来可成一景,二来提供了优质的桑叶,来年蜀地的绸布产量定然又要高升。你倒是有一套挣钱的路数。”
“这些蜀中的人呀,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尤其近几十年在东方连漠照顾下,连桑蚕之业都弃置得三三两两,只剩下几家尚在坚持。我若是能把准机会,一并收购了也难说。”谈到这个,李凰来显得信心十足。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要恭喜你了。”赵无安以茶代酒,向李凰来敬了一杯。
李凰来连忙举杯回敬,谦恭道:“也是多亏赵居士福州城中一席话,劝得在下茅塞顿开,才有了如今的境遇。”
“不想复你的李唐了?”赵无安略带几分戏谑地问。
“也不是不想。”李凰来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赵宋李唐,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两样,说到底还是我们放不下罢了。”
语毕,持盏的手微微一垂,放下了酒樽。
赵无安也缄默放回茶盏。席间一时寂然。
正在余人都酣于酒意,半醉半醒之时,李凰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赵居士,今日洗尘宴上,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一见。他几乎可说是专门来找你的。”
“专门来找我?”
赵无安不禁觉得有些意外。江湖浮沉二十年,多少恩人仇家他差不多都已断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还有谁会专程找上门来?
李凰来已然伸手打开了门,向外探了探身子,鞠躬道:“久等了。”
脚步声传来。那人向里屋走来时,李凰来又恭敬道:“兴起聊多了些,没注意时辰,还望先生见谅。”
哗啦一声折扇声响,旋即响起了一个似乎比赵无安还要懒散浅淡的声音:“无妨。二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一两炷香。”
赵无安的身姿在那一刹骤然一凝。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李凰来站着的门口。
折扇鹤氅,儒冠青衫。如玉般白净的面庞上,一对深眸妖冶。
赵无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指尖微微颤抖。
那人嘴角勾笑,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席间诸人先后抬起头来,望向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宴席上的陌生男子,眼里大多带着点困惑之色。
喝得最多的胡不喜,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猛地精神上了好几分,伸手便往腰间的胡刀摸去。
赵无安连忙抬起手,止住了胡不喜的动作。
而后他淡淡倒吸了口气,瞥向李凰来,问道:“你骗了我?在蜀地打下根基,你靠的竟是这个人的谋略?”
李凰来一时讷讷,不知所言。
那手持折扇的人怎会是别人,正是与解晖关系匪浅,自造叶至大宋,二十年来对赵无安穷追不舍的那位造叶大相国,宇文孤悬。
早些年里,这个名字对赵无安而言无异于追魂钟鸣,李凰来却尊他为先生。
尽管按地位而论,宇文孤悬确实在两朝任何人面前都担得起先生二字,但赵无安听上去总觉得浑身难受。
“好久不见了,赵无安。”宇文孤悬仿佛吐痰般,从唇间狠狠吐出了赵无安的名字,“你居然能在三十岁之前晋入一品,总归没让我太失望。只可惜和洛剑七相比,还是太晚了。”
赵无安凉凉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曾经确为师徒。
造叶国那座照不进阳光的宫殿中,没有姓名的奴隶与国师相对而坐。他摇扇躬身,一言一语,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半生的治国修身之术和盘托出,传授给面前尚懵懂的孩童。
然而幼时的授业之恩,终不能让赵无安原谅他挑起两朝战争,信手拿捏百万人命运的恶劣之举。
“来问你一个问题。”宇文孤悬轻轻摇着扇子,“你现在究竟算哪一边的人,大宋,还是造叶?”
“与你何干?”赵无安冷冷问道。
李凰来叹道:“赵居士,宇文先生并非是来刁难你的……”
“闭嘴。”赵无安斜睨了他一眼,“你的事我们等下再说。”
李凰来连忙住了口,一时噤若寒蝉。
宇文孤悬苦笑两声:“是是,赵无安长大了,有了兄弟和妻子,再也不必作为伽蓝安煦烈而活下去,晋入一品,再也不用担心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追杀。现在晚上能睡个好觉了吧?你活得开心么?”
赵无安暗暗捏紧了拳头。
宇文孤悬森冷笑道:“并不开心吧?你永远逃不脱你的宿命,只要这幅剑匣在身,你就永远被束在洛剑七留下的神话里,逃脱不得。”
赵无安愤怒道:“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吗!?”
“当然不是。实际上,恰恰相反。”
宇文孤悬收起扇子,正色道。
“我来这儿的目的,是要给你一个解脱。”
第三十六章 所为佳人
赵无安自然是不愿多提洛剑七的事情,宇文孤悬也心如明镜,便说要借一步说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凰来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说隔间便有茶室。
宇文孤悬收起扇子,大方道:“那我便先行移步,候着赵居士了。”
赵无安心下掂量了一番。宇文孤悬毕竟是造叶国相,无论究竟抱着何种目的出现在蜀地,若是让人发现,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倒是不如先仔细听听他的来意。
他与胡不喜交换了眼神,又对李凰来道:“在这等着。”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一桌酒菜尚未吃尽。段桃鲤咬着筷子望着满桌菜肴,又不知该不该下筷。
安夫人秀眉微蹙,问胡不喜道:“那人是谁?”
若是在这儿道破了宇文孤悬的真实身份,该引发多少震惊,胡不喜又怎会不知,遑论也会为赵无安平添麻烦。
他于是笑着打了个哈哈,摆手道:“市井无赖罢了,以前欠过我们不少钱。”
捧着酒杯的代楼暮云突兀笑了一声:“有趣。”
胡不喜隐隐蹙起眉头。
安夫人倒是未有起疑,恢复了如常神色。安家父子更是内敛之人,未有出声。
正当段桃鲤暗暗下了决心要再夹一块鲈鱼肉时,代楼暮云却霍地站起了身子,袍袖一扬,惊得她险些掉了筷子。
举着酒樽的代楼暮云走到李凰来面前,挑起眉头:“我敬你一杯。”
说完,仰头先饮半杯,而后再将酒樽端到了李凰来鼻子前头。
杯中清亮酒液摇荡。李凰来疑惑地抬起眼睛。
“喝。”代楼暮云声音平淡。
赵无安进门的时候,宇文孤悬已好整以暇地屈膝坐在了竹榻上。
茶室不大,不过一丈见方,摆一桌并两张竹榻已是极限,窗子的透光却清亮。角落里燃着熟悉的熏香味道,正是造叶皇宫中宇文孤悬常用的那种。
赵无安在另一张竹榻上坐下。他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壶热茶并四只茶碗,碗是考究的黑釉碗,冰纹密布。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少了整套的茶具。
宇文孤悬打开折扇,静静望着他,眸子清亮。
赵无安从很久以前就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直白道:“有话便说。”
“那我就先赔个不是。”
宇文孤悬居然先行了一礼,“来得匆忙,路上行囊里丢了套茶具,所幸香炉还在,勉强能维得住这国相的脸面。”
“我不在乎。”赵无安生硬道。
宇文孤悬笑着点头道:“的确。其他人在乎得紧的很多事情,赵居士往往并不在乎。”
赵无安沉了脸色:“此话又是何意?”
宇文孤悬笑叹了一声,“孤虽为国相,人情常理,却也不是说避就能避得过去的。正如这茶,就算用紫竹烧水沏了,装在铁砂壶里,也迟早有凉了的一天。”
赵无安默不作声。
宇文孤悬接着道:“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知道终会有这一天的。坐在这儿不论是你还是伽蓝安煦烈,只要背上了这洛神剑匣,就逃不脱这样的宿命。那七颗流星的光芒是在太耀眼了,只要身为凡人,就会忍不住想去追寻。事到如今,孤不怪你。”
赵无安反问道:“你又有何可怪?”
“自然是有。”宇文孤悬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多少还负着造叶二皇子的名号,返回造叶继承王位,那中宋北辽,与之三足鼎立也未为不可。而今你沉沦江湖,徒留幼子即位,孤为摄政王。使得造叶内外无我所不尽心倾力,倒头来还被冠一个奸臣污名。你说,这算不算怪你?”
赵无安还没说话,宇文孤悬又道:“不过,孤一早就说了,北斗七友、洛神七剑,着实令人心折,走到这一步,孤不怪你。只是接下来,事关两朝千秋大业,孤万万不可再任由你胡来了。”
赵无安闻言一愣,皱眉道:“因为解晖?”
“解晖决不是现在的你可以对付的对手。”宇文孤悬言辞冷硬起来,“我在造叶,长年来与之虚与委蛇,也从来没自以为博取了他的信任。
“他是潜行的孤狼,磨牙砺爪,伺机而动。两朝这局大棋,除他之外,无人有资格在枰上落子。”宇文孤悬冷冷道。
“就算我不行,那东方连漠呢?”赵无安问,“锦官城中,支持他继任盟主的应该在多数。”
“东方连漠绝不是解晖的对手。”宇文孤悬一字一句,“你也一样。”
赵无安低头看向了桌上的茶碗。
“缺了搅茶的用具,是叫我就此收手的意思?”
“就此停手,离开锦官城。”宇文孤悬严肃道,“我会先礼后兵,李凰来的站边,你应该已经清楚了。”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不以为然道:“李凰来的话,我想现在代楼暮云已经在教训他了。这茶室的隔音还不错,否则你应该能听见他在隔壁打滚的声音。”
宇文孤悬脸色变了变。
赵无安接着道:“你的建议确实很中肯,解晖、东方连漠、你,没一个好惹的角色。但我若是就此退缩,那也太对不起背上这洛神剑匣了。至于你的‘后兵’,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他淡淡摩挲着手指。“我自是一品高手,胡不喜和代楼暮云也都是二品巅峰,其他人于我而言,得失也不过尔尔,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即使是安晴?”宇文孤悬沉声道。
赵无安眉目一凛。“抓她的人是你?”
“别急别急。”感到胜券在握的宇文孤悬又收束了严肃的神色,露出一抹玩味笑意,摇起了折扇,“年轻人,一时冲动可不是好事。”
赵无安凛了神色:“这件事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呵呵,那不如来谈谈另一件事。”宇文孤悬道,“来谈谈洛千霞。”
“……林大娘。”赵无安道。
“自然,洛千霞就是林芸,林芸就是洛千霞,被逼之下才改为了母姓。你如今能与孤坐在这个位置上谈话,不吝说她也有不小的功劳。你可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能逃出去?”
赵无安紧盯着他。
当年洛剑七身死,只留下妻子与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处在造叶掌控之中,时时想要逃脱。
造叶与大宋联手,消抹了这位绝世剑神在江湖上的一切存在证据,然而洛神剑的强大却又为造叶庙堂所觊觎。他们暗中将这最后的种火保留了下来,却无一人敢轻启洛神剑匣。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自信能承受住那绝无仅有的锋锐剑气。
“人总是这样,看见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比起超越更想干脆使之毁灭。然而明明有了毁灭掉它的能力,却又想将这种力量掌握在手心。不妨说,人的本性就是这般贪婪。”宇文孤悬侃侃道。
赵无安抬起眼睫。“我记得,你与林大娘从小一起长大。”
让赵无安作为洛神传人的计划,也是宇文孤悬对着杀入皇宫的洛千霞提出来的。
“家父与洛剑七确有一番渊源。在群狼环伺的造叶,保护她们母女三人,也算是我们宇文家对洛剑七的一点报答。”宇文孤悬淡淡道,“本来,找到了合适可控的洛神传人,就该把她们都杀了的。家父去世后我成了宇文家的家主,这几个女人的生死,其实也就在我一念之间而已。”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根据当年林大娘给他讲的故事,她们母女三人,当时应该是从造叶的魔掌中逃了出去。
否则,洛剑七的小女儿也不会嫁入吐蕃,诞下闻川瑜与姜彩衣这对亲兄妹。
“我让她们逃了出去,但她却又回来了,在造叶和大宋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宇文孤悬苦笑,“这可真是叫我无可奈何。她钦定的洛神传人在雪山摔断了腿,用药不当废去一身气海,倒头来竟全怪在我的头上,说我不该发兵攻宋。”
他一字一句冷冷道:“若不是我,她洛千霞,连走出门看一眼这个世界都做不到,却把一切都迁怒到了我的头上。”
赵无安没有出声。
宇文孤悬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若不是我从小喜欢她,早忍不下去,把她拖出去喂狗了事。”
赵无安猛地一惊,仿佛晴天听到了一声霹雳。
“什……么?”
宇文孤悬喜欢洛千霞?
赵无安从未听林芸提起过此事,不过料想以宇文孤悬的为人,还真不一定会让林芸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
“意外么?其实我觉得整个造叶上下都差不多猜到了。”宇文孤悬淡淡道,“为何当年不惜出兵入漠北也要找到你,把你和闻川瑜安插在同一个屋檐下,费劲千辛万苦做到这些……”
“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留在我的身边。”
这位位高权重的造叶国相,不,如今他已是摄政王了。
却像是个多愁少年般叹了口气,幽幽道:“她的心终是静不下来,想要随她父亲那样走遍天下,行侠仗义,做一个痛快的女侠。”
“然而我只不过一介书生,三尺微命,也终究留不住她。”宇文孤悬苦笑着摇头,“但至少那七年,每天都能见着她,想来倒也愉快。”
赵无安皱着眉头,回想了一番。以前宇文孤悬还是相国的时候,虽没做什么坏事,但他每次看见他,总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敌意。闻川瑜虽与他不合,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意气相投。
这么想来,很多事情那个时候确已有了眉目,只不过年纪尚幼,想不到那个层面上去。
多半是宇文孤悬一厢情愿,林芸能避则避,惹得两个孩子看仇敌似的看待这位大相国。
好像遗漏了什么……
赵无安回过神来,吃了一惊:“等等,你说出兵入漠北,是为了找我?!”
第三十七章 东方连漠的奇招
宇文孤悬一如往常般搁了茶盏,妖冶的眸中犹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淡然道:“怎么,洛千霞这些年里竟从未与你提过此事?”
赵无安内心如擂鼓震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未曾。”
“唔,也难怪如此。你自来到造叶后,便作为二皇子的假身而活,人生多不完整,她定是不想你再走上一条如洛剑七那般决然的老路。”
“什么意思?”赵无安愣了愣。他隐约觉得,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秘密此刻只与自己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宇文孤悬沉吟半晌。
赵无安眉宇皱起愈发深沉。
良久,宇文孤悬开口了,说的却是赵无安意想不到的事:“漠北那位廖娘,二十多年来始终在等一个人从关外回来。”
赵无安一怔,宇文孤悬接着说了下去,字斟句酌。
“她等不到了。因为那个人,已然吐血三丈,死在了关外,就在宋军撤离高粱河的那一天。”
赵无安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手心都在发烫。
“廖筱冉的夫君,便是李荆。她照顾你和胡不喜并非偶然,而是应了一位,他们共同的故人的嘱托。”
“是……谁?”赵无安艰难问道。
宇文孤悬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再说下去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造叶国的摄政王,深谋远虑,一步三算,字字都在心尖上斟酌过才说出口。能让他知而不言的事情有很多,却极少遇上这样正面的回绝。
赵无安逼问道:“为什么?”
“这真相只会让你义无反顾地走上与洛剑七相仿的道路。既然洛千霞对你保守了这个秘密,我也会继续下去。”宇文孤悬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一掌拍在茶桌上,凑近了身子,断然道:“我要真相。”
宇文孤悬忽然轻笑了一声,指节微弯,嗓音低沉道:“这世上可没有白做的生意。想要真相,就拿东西来换。”
“你想要什么?”赵无安追问。
“离开锦官城。”宇文孤悬毅然道,“离开蜀地,任你去哪个地方,真相都会在你落脚十日之后送达。”
赵无安愣了愣,内心逐渐升起一股被戏耍的恼羞之情。
打从一开始,宇文孤悬的目的就没变过,就是要让赵无安离开蜀地。后来的争锋,不过是在逐渐加重自己的筹码,等赵无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被死死拴在了局中,难以脱身。
如果在这里错过了,他余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不是每一次,一切都会如为伽蓝安煦烈正名那般顺利的。
“我保证。”宇文孤悬沉声道,“你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你。”
赵无安默不作声,脖颈处青筋跳动。
他确实知道。宇文孤悬亲自送到暮秀村的那口黄钟,和那在村中守候了二十年的老太监。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没有脱离宇文孤悬的掌控。而自从离开昆仑之后,造叶其实已然停止了对他的追杀,也许反而还暗中帮他挡下了不少来自黑云会的麻烦。
宇文孤悬一直在等着一个名为伽蓝安煦烈的皇子披甲回都,把那顶摄政王的帽子从他头顶摘下丢进火炉,把这些年来被他一人独占的权力抢回皇室手中,把世人对他的蜚语流言洗刷得干干净净。
可伽蓝安煦烈已然死了,坐在他面前的是赵无安。
“我不会离开这里。”
赵无安摇了摇头。
“你可以煽动李凰来,可以游说段桃鲤与安南,甚至可以与诸南盏串通一气,用胡不喜的身世之谜诱惑他。你也可以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安家夫妇,可以再和苗疆结一次四朝之盟。”
他站起了身子,白衣飘荡。
“但你别想让我停下脚步,别想让我为了那虚无的过往,去否定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一切。”
“我一步一顿走到这一天,早就不是为了当你的悬线傀儡。”
他转过身,推开了茶室的门。宇文孤悬静坐在原地没有动。
桌上的茶尤未冷。
宇文孤悬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声色惨淡。
“悬线傀儡?你可知我这些年来,又何曾说过自己不是谁的悬线傀儡了?”
他名为孤悬。
虽已年近花甲,音容却犹若少年,看不出本来年纪。
他又何尝不是整座造叶国的傀儡。
胜败荣辱一身兼负,孤身悬于断崖绝壁之外。
无论此生功名若何,宇文孤悬都须得扛起一国百年盛衰,须得扛起身后百世骂名。
赵无安的脚步微一停顿,神色动容,仍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室。
回到隔壁的时候,李凰来的位子已经空了,一桌杯盘狼藉,还进了两个陌生面孔,正在胡不喜的监管下与安家人闲聊着什么。
代楼暮云站在一边修剪指甲。赵无安上来瞥了他一眼。
“哪种毒?”
代楼暮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对我了解得很。放心吧,没到致人死地的地步如果他的命够硬的话。”
赵无安不快地皱了下眉毛,“给他个教训也就够了,宇文孤悬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段桃鲤坐在一边插嘴道:“我听说是种能让人只说真话的奇毒!不过李凰来喝完之后立马就跑去茅房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还想等着看看,究竟有多神奇呢!”
赵无安蹙眉:“我怎么没听过苗疆还有这种毒?”
代楼暮云道:“苗疆地大物博,你不懂的事情还多着呢……”
“少来。”赵无安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断肠散?”
“……微量。”代楼暮云死鸭子嘴硬。
赵无安问罪似的盯着他。
段桃鲤惋惜道:“只是断肠散啊,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能让人说真话的药呢……”说着瞥了眼赵无安,小声道:“到时候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代楼暮云与赵无安显然都没听见她后面这句话。前者竖起食指,一本正经道:“等他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跪着求我给他解药的时候,自然是问他什么都只敢认真回答。这……也算是一种真话药吧?”
赵无安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那厢,胡不喜唤他道:“老大,过来这边儿。”
赵无安愣了下,走到胡不喜附近,打量了下新进来的两个陌生面孔。其中一人正在热情地与安广茂说着什么。安广茂生性少语,配合地点着头。
二人都身着蓝衫,腰束白带,看身板也都是练家子,应是武林人士。
胡不喜耳语道:“是唐门的人。”
赵无安愣了下,“唐门?那不就是东方连漠的人么?”
那不在说话的蓝衫人闻言扭过头来,与赵无安方一对视,便兴高采烈地点头道:“是!我等正是唐家堡中东方盟主的弟子,昨日刚刚抵达锦官城,盟主今日也已进了城,就下榻在城东的天仙居!”
赵无安对天仙居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倒是安南在边上来了一句:“那离我们岂不是挺近的。”
那蓝衫人愈发高兴道:“正是!从明日开始,盟主亦会在天仙居连摆二十日筵席,大宴天下群雄。届时各路侠士若是有心,不妨前来捧个场,相信定不会让诸君失望!”
“你来就是说这个的?”赵无安撇嘴。
胡不喜叉着手,无奈道:“要真这么简单就好咯……”
那男子兴冲冲地对赵无安点了点头:“这位侠士,我观你气劲绵长,下盘稳健,应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吧?”
“嗯。”赵无安用鼻子哼道。
“噢,是这样的,我们唐家堡最近在锦官城有个计划,想要招收一批年轻有为,拼搏努力,志在为江湖的未来做出贡献的侠士们,由盟主亲自教导……”
“多少钱?”赵无安打量着这个人一身可疑的蓝衣。
那人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态,连连摆手道:“不花钱!一切免费,通过入门选拔的话堡里还包食宿?”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赵无安问道。
“这个嘛,一共两件事情……”那人打哈哈道,“一个呢是希望能在竞选盟主前的这段时间,多为盟主在城内召集一些拥护者,同时维护一下这些人的秩序……我们和城中卫队也谈好了,双方会共同负担起一部分的治安管理任务。第二个就是,是……嘿嘿……”
“是啥?”赵无安面无表情。
“就是……希望能在日后的竞选中……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为东方盟主的继任做一些努力……哈哈。”
赵无安点了点头,伸长脖子,和那厢不胜其扰的安广茂对了个眼神。
“说完了吗?说完了走吧。”
蓝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赵无安撸起了袖子,若无其事地抽出了藏在袖中的佳人斩。
在李凰来从茅房离开之前,两名殷勤的传销人员就被赶出了雅间。
胡不喜苦笑道:“我还真是好奇,六十年前东方连漠也是靠着这一招才当上盟主的吗?”
“风头变了,只好百计皆施了呗。”代楼暮云玩味道,“不过没想到他那么不自信,按理说现在江湖上也还是支持他的人比较多吧?”
“明面上当然是如此,实情却不好说。”赵无安将佳人斩放在了桌上,“黑云会固然在江湖上人见人恨,可摆到台子上来,黑白颠倒,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安广茂踌躇半晌,才道:“我听他方才所言,似乎那东方连漠已确实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这才是我们最需要防范的。”赵无安道,“虽是一丘之貉,但谁知道另让他人当选后,又会引来何种剧变。”
李凰来的位子仍是空的。赵无安道:“我去提他回来。”
然而等赵无安将半死不活的李凰来从茅房拖回来时,他之前放在桌上的那柄佳人斩,却已不翼而飞。
第三十八章 赵无安的办法
“真的要从这里进去吗?”
望着散发出一阵腥臭的井口,小顺儿心里发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红衣小鬼早已在底下摸索着前行了十几步,大高个也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宽心吧,后有我看着前有他带路,错不了的!”
李顺努了努嘴,无力地指向前街:“可明明就能从那里进去……”
“天仙居里头是道菜就得几两银子,我们哪有那个钱啊!”大高个理所当然地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气仿佛要把他直接拍进土里。
小顺儿没奈何,忍着刺鼻的气息攀下了井口。
水道中满是腐臭气味,静水漆黑漫溢,仅有一道紧靠着墙壁的狭窄通路,笔直通向未知的黑暗。红衣小鬼举着火折子走在前头,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身红衣。
狭窄和黑暗令小顺儿内心愈发没底,讷讷道:“我们真能走进去的吧?”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天仙居说起来还是我家开的呢。”红衣小鬼在一处停下,抬起头来,忽然狠狠向上跳去。
小顺儿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用头撞开那天花板,心底一时惊诧。
然而红衣小鬼仅在空中逗留了一瞬,便稳稳落回地上,手心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他将那样东西在小顺儿面前晃了晃:“瞧,你小叔没骗你吧。”
借着微弱火光,李顺认出来那是一串钥匙。应是一直悬挂在天花板上,方才才被红衣小鬼给抓了下来。
李顺没多想,皱着眉头道:“你才不是我小叔。”
跟着红衣小鬼又绕行了两步,面前出现一架梯子。小鬼头咬着火折子手脚并用,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开了锁。
盖板一番,放入耀眼天光,跟在后头的李顺连忙捂住了眼睛。
“走吧,小顺儿。”红衣小鬼轻巧地跃出井口,回过身来向他伸手。
“就让我们去找那个叫东方连漠的武林盟主吧。”
许是背对天光的他看起来隐约脱了点小鬼头的模样,李顺竟一时怔愣住了。
没来由地,他心底忽然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也许一路行来,艰难困苦,走到如今,一切并不算白费。
“然后你们就被赶出来了?”大高个两手一摊。
李顺心疼地拍着衣裳上的灰尘,红衣小鬼倒潇洒,屈指弹掉挂在头顶的烂菜叶子。
“奇怪,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东方老头子老糊涂了?”红衣小鬼嘟囔道。
李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容易从下水道摸进天仙居,又在这红衣小鬼的帮助下翻墙越窗才见着了东方连漠,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弟子们连拉带拽赶出了门,还顺便挨了一路的白眼加烂菜叶。
合着一路躲避追杀,紧赶慢赶才跑到这锦官城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大高个子也满面愁容地挠着头:“被东方连漠亲自拒绝了?不应该啊……”
“别提了,那老头子看见小顺儿就和不认得一样,报了名字都没用!”红衣小鬼气恼道。
“现在最该生气的是我吧……”小顺儿蹲下身,有气无力道,“陪着你们跑了这么远,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你俩个是什么来路……”
而且他现在很认真地开始怀疑这两人脑子的正常程度。不如说从铁匠铺里刚见面就开始怀疑了。
红衣小鬼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
大高个也附和道:“我们可都是为了你……”
“够了!”李顺忽然大吼一声。红衣小鬼和大高个都吓得浑身一激灵。
李顺站起身子,狠狠抓了一把自己不知多少天没洗的头发,怒火中烧。
“我已经忍够了!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你们两连一个合理的交代都不给我!还说什么见了东方连漠就知道了,人家根本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他冲着两人怒吼了起来,“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一来,我师父的铺子就被人端了?过去十几年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被端也就一次啊,你还能见到他被端两次还是怎么的。”红衣小鬼絮絮叨叨。
李顺双目一寒,指尖骤然聚起青气。
大高个子连忙挡在了二人中间:“别别别,有话好说别动手!!”
正当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听说那穿白衣服的是个居士,瞧着也是一脸菩萨相,我还以为挺好说话,没想到是个混世魔王……”
“这也没办法,谁让咱们水平不够,进不去盟主门内呢,只好做做这些惹人生厌的差事咯……”
两名一看打扮便知是唐门弟子的人正步履缓慢地向这里走来,其中一人揉搓着自己的肩背,一副痛苦的模样。
李顺向他们瞥了一眼,虽余怒未平,仍是熄了指尖的青气,装作无事发生。
“这还差三个名额,可怎么办啊?”一人拿着纸犯愁。
另一人揉着被拉扯到酸痛的肩膀,叫苦不迭道:“不知道不知道,求求今天先让我躺着吧,那居士下手实在太重了……”
“唉,也是苦了你了,我看他就是在拿我们兄弟俩泄愤!”那人愤愤道,“等我有朝一日继承了东方盟主的武学,定要回去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你还继承武学?省省吧……”另一人叹了口气,“不如先想想这三个名额该去哪填补吧。难道还得我上街拉壮丁不成……”
高个子与红衣小鬼对视一眼,眼底了然。李顺站在一边莫名其妙。
平日里一副憨态的大高个此时反而机灵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那两人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而后道:“两位爷,听说你们是东方盟主手下的,正在找什么人?”
那二人面面相觑一阵,而后其中一人愣愣道:“是啊,干护卫的活儿,就还剩三个名额了。怎么,你想参加?”
“额呵呵,这个嘛……”
大高个伸手,指了指尚站在墙角的小顺儿和红衣小鬼。
“说来巧了,咱哥仨刚到锦官,还没个落脚的地儿。这活计,您瞧,我们三个怎么样?”
细细打量了一番这高矮胖瘦不一的三人,两名着蓝衫的唐门弟子交换了下眼神,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东方连漠的进驻显然是这座锦官城几十年来的一等一的大事,从午后开始,天仙居的门口便排起了长龙。赵无安等人下榻的客栈虽只一街之隔,却显得尤为冷清。
不过赵无安也没闲着,他在代楼暮云的房间里忙着翻箱倒柜。
其实他已经一路翻过不少人的了。胡不喜、安南、段桃鲤顺着寻来,只是为了找到那把不翼而飞的佳人斩。
“好好摆在桌子上的东西,去阵茅房的功夫还能被我藏起来不成?真是好笑。”
任由赵无安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检阅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代楼暮云兀自站在房门口,两手一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从我离开之后直到回来前,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进出,却没有人注意到佳人斩是怎么不见的。”赵无安淡淡道,“出于礼节,我并未当场对你们搜身,已是仁至义尽。”
“也许这就是命呗?这把刀在柳叶山庄丢了一回,如今在你身上又丢一回,也算有始有终。”代楼暮云天马行空道。
赵无安抬起眸子,冷冷剜了他一眼。
“不过是把兵刃而已!你若想要趁手的,我身上随便借块银饰给你,去刀市上还能买不到?”代楼暮云两手一张,“佳人斩虽是武林至宝,但都到了这份上,你也没必要这么上心吧?”
赵无安没有回答。
他翻完了代楼暮云所有的行李,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合上箱子,站直了身。
“除了我和李凰来,那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李凰来带来了宇文孤悬,分明又不站在我这一边。”
代楼暮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身边人皆不可信,你赵无安现在是孤立无援、众叛亲离?”
赵无安不说话。
“得了,东方连漠已经近在咫尺,你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
代楼暮云忽然走进了房间,径直去到窗边,伸手拉下了挡板。
虽是午后晴日,屋内却一下子昏暗下来。
代楼暮云回过头,看向站在屋子正中央的赵无安。
“解晖随时可能出现,你打算怎么应对?光凭现在这点伎俩,可远远不够。”代楼暮云轻声道。
赵无安低声回应道:“现在最关键的还是武林盟主究竟归属于谁的问题。在东方连漠与解晖其中一方彻底落败之前,是不会轮到我落子的。”
代楼暮云看着被他翻过的那几箱行李。“所以,你费尽心思,要营造出一个自己毫无威胁的假象,让解晖和东方连漠放松警惕?”
赵无安默然道:“这只是开始。”
“我倒是很想看看你还有什么后招。”代楼暮云抱着手臂笑道,“名义上而言,你来蜀地是为了找安晴吧?现在人已在锦官城落定了脚跟,可安晴的线索呢?”
“这不是正要去找么。”赵无安走出了房门。
代楼暮云瞪大眼睛:“城中人山人海,怎么去找?”
“很简单的办法。”赵无安随口道,“寻人启事。”
第三十九章 膝上剑
从东方连漠下榻天仙居的这一晚开始,一些奇怪的东西也随之出现在了锦官城的街道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公家的废弃水井,街口的粗壮榕树,都被人以米水糊上了一张张带字与画像的黄纸,在寒风中料峭抖动。
纸上画的是一个清秀端丽的姑娘,旁边还副了张男子的小像,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大抵能猜出来是寻人的告示。
“你都是什么时候画的这些啊!”
客栈一层,对于赵无安手里那一沓储量惊人的纸张,段桃鲤表现出了十足的震惊。
代楼暮云没好气叹道:“当然是印刷啊!瓦兰没这东西?”
“虽然没有但我也知道啦!可是赵居士一路上根本没时间去印刷这么多纸啊!”段桃鲤嚷嚷道。
赵无安笑道:“的确有一大半是自己画的。剩下的有些是南盏代劳,还要多谢她了。”
“喔,诸南盏啊,她还真是奇特。”代楼暮云道,“王朝的观气师,居然甘心为了乔溪这号人驰骋千里,抵达锦官城之后也终日不见人影,忙里偷闲居然还有空帮你画这些东西。”
“她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至少蜀地十愿僧,估计都得一一拜会过去。”赵无安埋头整理着手中的纸张。
四散贴在城中的寻人告示,上面清楚地画了安晴的像,还附上了自己的名姓及下榻的客栈。方法虽然简单,却能最快地告知全城的人,有人在找这样一个姑娘。
“虽然我很不看好这种近乎守株待兔的法子,不过的确很有效率,至少现在,半座城的人都知道安晴长什么样了。”
听到代楼暮云一句夸赞可难得的很。赵无安颔首道:“确是如此。”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就守在客栈里等消息了?”
段桃鲤也暗自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好,咬唇向赵无安看了过来。
赵无安将剩下的告示往灯烛下一压,合衣敛发道:“明天继续贴,把买来的米浆用光之后,剩下的纸就塞到天仙居门口排队的人手里。”
代楼暮云忍俊不禁。段桃鲤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
天色已暗,三人正准备各自分开前去休息,楼下却传来了胡不喜的声音:“老大!安娃子的事儿有消息了!”
这么快?就连赵无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人连忙冲下了楼梯,安家夫妇却早一步已先到了楼下。
胡不喜正扶着腰站在桌边,手里提着半桶还没刷完的米浆,身旁坐了一个低眉阖目的青衣人。
一大群人猛地冲到了桌子旁边,发出的声响显然把这青衣人吓得不轻,他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数目相对,来人眸子里闪烁着灵光,急匆匆冲下楼的众人却不约而同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谁啐了一声,方才还全神贯注的众人立时作鸟兽散。
“这么不欢迎我?”苏青荷可怜兮兮地横握着他的落情长剑。
胡不喜咳嗽了两声:“怪你来的太不是时候。老大,刚才我也说错话了,是关于安娃子被劫之后,清笛乡里发生的消息,苏巡抚给我们带了话过来。”
“哟,还真升到巡抚了啊,恭喜恭喜。”赵无安作揖。
苏青荷回了一礼,又恭恭敬敬向几位长辈及初见之人作了揖。
安广茂夫妇当然也非对苏青荷有什么意见,只是原以为能知道女儿下落,才急匆匆下楼,结果只见着了晚于他们从清笛乡出发的苏青荷,颇有些大失所望而已。对这位按身份而言比自己尊贵太多的后辈,安广茂还是欣赏有加的。
“那你带了什么消息?”赵无安开门见山。
“得知安晴被劫,你们被迫入蜀之后,我也很快抽空回了一趟清笛乡。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来也不复杂,无非两点罢了。”苏青荷道,“其一是在你们走后,安家又遭到过几拨来路不明的入侵,不过并无物品损失,我猜,他们要找的是人,而非物;其二便是,我刚到的那天,在后山遇见了闻川瑜。”
两个消息,无异于两道毒雾,砰地炸开,让人心中的疑惑又更深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安南艰涩问道。
“第一点的意思是,除了如今劫走安晴的此人以外,还有别人也在打着一模一样的主意。”赵无安干脆利落道,“第二点是,劫走安晴的凶犯,绝非在我们之后才出发的闻川瑜。”
“正是如此。”苏青荷点头道。
安南深深暗叹了一口气。
苏青荷道:“这次赶赴蜀地,是急着和上头请了十几日的假,再连着七日年节,应当能在盟主大选结束后回去。安晴的事情,我在朝里毕竟算个官,锦官城里头,能帮你们一点是一点。”
赵无安如释重负道:“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苏青荷犹豫了片刻,“辛苦你了才是。”
赵无安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你在看什么?该巡街就好好巡街走路,好不容易混进来了,可别再被赶出去啊。”
捧着木制长棍的红衣小鬼如是劝诫道。
在他身旁,同样手里拿着根木棍,身披磨损布甲的小顺儿,正盯着墙上的一则告示目不转睛。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他伸出手指,指向了那副男子的小像。
红衣小鬼凑过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不耐烦道:“把女子的容貌画得这么清晰明显,想找的人明显是这位姑娘啊,这男人又没走丢,我们在城里打眼见过,又有什么稀奇的。”
小顺儿沉吟着摇了摇头:“不是在城里。”
尘封的记忆缓缓回溯到离开白马镇之前,不苦和尚抵达小镇的那一天日暮。
小顺儿恍然大悟。
“喂,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呢!”护卫队的伍长举着长戈走了过来。
“哎哎,走了走了。”红衣小鬼连忙扯他,“这就来这就来!”
想明白了的李顺倒也没倔着,任由他拽走了,只是思绪仍是停留在了墙边好一会。
那一晚在铁匠铺中借住的白衣男子,也来了锦官城吗?最初他们似乎便是奔着武林盟主大选来的,不过那时众人之中,仿佛并没有见过这位被细致刻画的女子。
难道说,大选只是幌子,那些人入蜀的真正原因,便是为了寻找这位失踪的姑娘?
如是这般的念头自小顺儿心中一闪而过。
反正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人。他微微晃了晃头脑,甩开这些杂乱的思绪,当下还是先担心自己的事情为好。
东方连漠麾下自发组建的护卫队,从他入城第二天开始,就展开了昼夜轮班的巡城活动。
这些由唐门弟子和江湖人组成的卫队,从原本守城的兵士那里借来的武器与服装,按街道及时辰划分,制定了严密的排班表,一时之间满城俱是提着木棍与长戈行走的褐衣人,治安也无形之中好了许多。
锦官城的太守早已不在城中。在听到城中即将举办盟主大选的消息时,他就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家人跑去了汉中。如今的锦官城,日常事务只剩下一个督巡操办,大事则由他与蜀地十愿僧及几大家家主商议后决定。故而这样一支护卫队的组建,也很快征得了官府的同意与合作。
蜀地不同中州,民众信佛者几有十之**,其中大多便是蜀地十愿僧及其前辈历经数年教化而成,声望极高,在蜀地地位尊崇。自前年那场辩经天下后,更是声名远扬,故而如今的武林盟主大选,黑云会提出由他们作评判,倒也颇得江湖人信服。
这次重选,虽然的确是由于年限使然,但黑云会广发请帖而天下群雄纷纷响应,却也不得不说是东方连漠不得人心的一种体现。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江湖百家仍是明面上归顺于当前的盟主,其背后动作,却难以得知。
在重选前夕建立这样一支护卫队,确实是颇为亮眼的一招,至少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件事情:东方连漠还没有从这座江湖中退出。
与天仙居一街之隔,一家名为兰香居的客栈后院中,身为聂家现任家主也是唯一一名一品高手的聂白霜,正在一圈聂家子弟的护卫下,盘腿坐在塘边。
他膝上横放着那柄宽及两掌的酌欢,闭目蓄意,周身真气涌动。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陪侍身旁的聂家子弟们飞快亮出了鞘中刀:“来者何人!”
聂白霜心神一动,吩咐道:“退下。”
“是。”
又是一阵整齐的收刀声。
“嚯,聂家主,好大的阵仗啊。”来人展开折扇,笑叹道。
聂白霜犹自闭目养神,嘴唇翕动。
“从二十年前开始,你便有与我联手的打算,直到今日仍不打算放弃。是算准了我聂家会连失二将,沦落到今天这个争不了武林盟主的地位?”
“就算孔明再世也没法算得这么准,聂家主。”宇文孤悬笑眯眯道。
聂白霜睁开了眼睛。
眸若深潭,平静无波。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放弃。”聂白霜道。
“天下大势已彻底偏向了两位巨擘之争,你又有何等能力翻云覆雨呢?”宇文孤悬问。
聂白霜缓慢且用力地握紧了膝上的剑。
“身无他物,唯此一剑而已。”
第四十章 掌中誓
大山环抱的秘谷深处,草木繁盛,砂石浅滩,细水浸上浓绿色,潺潺地蜿蜒过老树的连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环绕山根的栈道经年来无人行走,早已遍布青苔,高直的桩子甚至成了飞鸟的憩所。
自这般几乎亘古无人行走的栈道上踱步而过,将交错的草木与溪流抛到身后,展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座平稳如镜的圆形湖泊。
这片湖隐藏在草木与山石之后,如同一滴天女泪珠般在空旷的谷底原野舒展身躯。
湖旁有座小屋,茅草为顶,削木为墙。屋后的田地里种了几样瓜果稻蔬,门前小道以碎石铺就,直通至明镜般的湖边。
时隔多年,再一次踏上这条道路,东方连漠只觉得恍若隔世。
直至走过一圈栈道,停留在那木屋前时,犹尚未回神。
“咚,咚,咚……”
忽然传来了木棒敲击布匹的声音,沉闷而利落。
东方连漠怔了片刻,转到木屋背后,隔着瓜田藤篱,望见那了蹲在溪边浣衣的背影。
那显然是个女子,身着粗布长衣,头发用一根木簪胡乱束着,脊背佝偻。
浣沙溪。
东方连漠怔怔望着那个背影,出神了很久。
直到女子洗好衣服,将之尽数拧干放到盆里,起身准备离去时,他也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女子一回头便看见了他,显然是吓了一跳,吃惊地睁大眼睛。
东方连漠自知失态,连忙低下了头。明明已是白发老人的他,此时表情却宛若少年。
那女子别过脸去,伸手将鬓发撩至耳后,轻轻按平压好。
“干站着也不是事,进屋吧。”她小声道。
“花径不曾扫,也无说得过去的茶水,还望盟主海涵。”
一杯刚煮开的清水,由竹杯接了,放在东方连漠面前。
他轻声道了句无妨,便毫不嫌弃地接过暖手。顺眼瞥见女子手上因常年务活而起的厚茧与褶痕,垂下眉去。
“盟主今日怎么想起过来这里了?”女子问道。
即便是在须发皆白的东方连漠面前,她也算不得年轻了。灰白的头发与蜡黄的脸色,双手及脸上尽是无情岁月留下的创痕褶皱。瞳眸虽美,却除了诉说她年轻时倾动一方的容貌外,再无他用。
东方连漠平静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再来这里看一看你,也看一看我当年长大的地方。”
空谷静湖,幽兰在山脚无声盛放。
女子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温情,随即不以为意地望向窗外,说道:“她的墓,这些年来很好。我将那棵引雷的树伐了,叫雷电劈中之事,再也不曾发生过。”
“多谢。”东方连漠垂眉,轻轻吹了吹杯中的水。
“这又有什么好谢的,该是我要感谢盟主给我一个归宿才是。”女子道。
东方连漠默然不语。
良久,像是对故人感慨怀念旧事般,他忽而道:“最开始,拜师入她门下的时候,我只是想要一个吃饭的地方而已。活下去,对我来说就已是天大的恩惠。”
女子温顺地注视着桌面。
“那时的江湖上,流传着两个传说。一是为结交天下豪雄不惜尽倾家财的江南绸缎庄解小爷,解晖。二是孓然一身,驭剑背匣行走江湖,平生所遇千百余战无一败绩的洛剑七。
“她却对我说,不要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修习她门下的功夫,不出十年必能名动江湖,到那时我的目标,就不再是这两个如流星破夜般转瞬即逝的人物,而是那无可撼动的天下第一。
“她的确说对了。在那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洛剑七战死他乡,整座江湖几乎忘了他的存在;而解晖私铸兵甲北上抗辽,大宋战败后,也就此消匿了声息。贪魔殿仗着夏国留下的秘法及财宝,在中原大肆作乱,最后也是我,把他们从大漠戈壁赶出了中原武林。可惜这时候她却不在了。”
女子淡淡道:“听上去,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都是上上个江湖的人了,会和你的朋友相像,倒也有趣。”东方连漠饮了一口清水,关切道,“这里与漠北气候大有不同,又是一个人,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得很了,我这辈子有大半时光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也无所谓什么。”女子笑着回应道。
“以前,不是至少还有那两个孩子……”东方连漠欲言又止。
“他们两个现在都很厉害吧?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想着我呢。”女子粲然一笑。
东方连漠轻舒了一口气,苦笑着接过了话头:“是啊,经常听见他们的消息呢。”
“有妨碍到你吗?毕竟是洛神剑的后人……”
“妨碍倒说不上。赵无安不知缘何竟与苗疆的皇子交情匪浅,计划略有影响,不过也没酿成兵燹之灾便是了。”
女子怔了一怔,而后才喃喃道:“是啊,现在该叫他赵无安了……”
东方连漠笑道:“只有胡不喜这个名字是你起的?”
女子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屋外子规啼鸣。
东方连漠仰起脖子,咕嘟一口气饮尽了杯中剩余的水,而后以衣袖轻轻擦了擦嘴角。
“时间不多了,带我去看看她吧。”
上山的路,比料想中的要好走。
女子应当是时常前来修剪杂草乱枝,松动的石块也被她敲碎弄下了山去,前不久明明刚下过雪,这里却已草木繁盛,隐隐有了开春的模样。
远远的,东方连漠便看见了那座石刻墓碑,旁边似乎还放着女子上次来时留下的桑枝。
碑高四尺,背靠土堆,再后方便是群山环抱。
“你半月前来过?”东方连漠打量着那根尚未腐烂的桑枝。
“每隔半月便来一次,想着有什么能帮到前辈的,好让她睡得安心些。”女子温婉道,“我一人在湖边住着也无趣……”
“嗯,多谢你了。”东方连漠轻声道。
语毕,他便望着那座沉寂的墓碑,眼底流露出安详之色。
大漠戈壁十里龙卷,四十年武林盟主之位,整座江湖风风雨雨皆由他一肩扛起。
一切的起点,不过就是这里罢了。
那个总嚷嚷着着要把天下名门正派的掌门全都叫来,由她一个个去扇耳刮子的娇蛮少女。
那个一边嚼着鸡腿一边枕着佛像,一边大逆不道一边头头是道地训斥着他的便宜师父。
那个与他在幽寂的山谷中一同居住了十五年,却从不曾说过半点有关自己过去的神秘姑娘。
她与他,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如果可以选择出生,东方连漠说不定会彻底抛弃自己原本的姓名,更早地与她相聚在同一架屋檐之下。
“您曾经仰慕过她吧?”
忽然地,身后的女子提出了这样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东方连漠也不由苦笑:“何止是曾经,现在也一样。”
如果没有遇到她,名为东方连漠的天才少年也许会遭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他或许会以同样的方式扬名天下,但并不会把这座山谷当成自己的秘密,也决不会为了达成所爱之人的遗愿,便不顾一切地要成为这座武林的主人。
她从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去,但他曾经去调查过,知道并理解了她的一切。
“她的父亲是造叶人,被西夏奸细所杀。母亲乃是大宋王妹,十九岁前一直居住在王府之中,苦练天下武艺,誓要为父报仇。十九岁那年,和我一样拜了个便宜师父,仅仅相处十日,那师父便驾鹤西去,她却彻底顿悟了十余年来所见江湖武学,又加以师父所传授之隐秘心法,一夜之间,成为这座江湖上最年轻的造化境高手。”
听及此处,东方连漠身后的女子猛然一惊。
“但是踏上复仇道路的她,却被母亲以性命相逼,拦了下来。”
“大宋与造叶乃是互视为死敌的对手,庙堂之上处处明争暗斗不说,两座江湖更是风起云涌。她本该是万古第一奇才,却偏偏不该生于王室,偏偏不该生为造叶与宋人之后,偏偏不该……身为个女儿身。”
东方连漠笑道:“人世便是如此无常。倘若换到任何一户人家,换成任何一种身份,她都不可能隐瞒着自己的实力,就这样度过一生。你说是么,冉娘?”
廖筱冉颤抖道:“可是为何,分明她已成那样的高手……”
“还是死得如此之早?”东方连漠问。
廖筱冉死死咬住嘴唇。
“以她的身份,一旦显于世人面前,注定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与残酷厮杀。”东方连漠缓缓道,“而平生所愿既已无法达成,最后的遗愿,当然也不会止步于此了。”
不世出的绝才,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陨落。
她为这座江湖换来了一个心怀痛楚,却比她更清楚未来该如何去做的少年。
“如今我也是造化境了。她想要看到的未来,我会亲手送到她的面前。”
东方连漠抬起手,指尖玄气凝聚。
“四十年武林盟主还不够吗?”廖筱冉问道。
东方连漠冷笑。
“你在说什么呢,当然不够。”
“她想要的,可是四海归一,天下安详,再无痛楚与仇恨。我会为了她做到这一切,不管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愿望,因为仰慕着他人而生的梦想与执念。
“我要成为天命。”
第四十一章 予我归期
尽管年后便是天下瞩目的盟主大选,临近除夕时,锦官城内仍是一副年味十足的模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红灯笼高高挂起,集市上人潮汹涌。
除了终日在街上四处巡游的护卫队外,整座城丝毫看不出风云将至的模样。
除夕夜这一天,李凰来又在酒楼租了雅间,摆了一桌说得上奢华的年夜饭,亲自把帖子送到了客栈。就连在别家客栈暂留的苏青荷也请了过来。
虽说李凰来与宇文孤悬私交一事,令赵无安十分反感,但李凰来其人到底并无异心。难得他有这份心意,赵无安也不好推拒,便带了众人一道前去。
席间谈不上相与尽欢,大多数人都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无安也知道他们都在担心些什么。
毕竟安夫人与安广茂,是为了安晴被劫一事才来的蜀地,而今到锦官城已有十余日,却无半点有关女儿的消息。难得的一年除夕,独女却下落成迷,为人父母,心上自是不可能放得下。
赵无安又怎会不知这些。他身为安晴的未婚夫,自是比任何人都要懂其间感受。
一桌酒菜丰盛,十人却几乎消不去其中三四。
赵无安伸出手,提过胡不喜面前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举到了安广茂面前。
安广茂怔怔抬起头。
赵无安道:“这一杯酒,我敬安晴父母兄长,敬清笛乡父老乡亲,也敬一回从清笛乡走出去的苏青荷。”
正埋头的苏青荷蓦然一愣。
“自离久达寺以来,这已是在人间第三个年头。所见所遇,相较以往,自是大有过之。然而溯至最初清笛乡中,能与诸位相遇,如今回想起来,多有须得感激之处。”
安广茂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赵无安便已将酒樽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烈酒尽数由杯盏涌入喉咙,然而这一次,赵居士没有犹豫,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
他复又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老大你先把酒放下。”感到不对劲的胡不喜连忙站起来,想要把酒壶从他手中拿回来,却被赵无安避开了。
他盯着胡不喜道:“坐下。这第二杯,我要先敬你。”
胡不喜一愣。
“然后,也要再敬一番代楼暮云,诸南盏,段桃鲤。”
他的目光自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无论是久远至数年之前,还是近来下山后才发生的事情,你们都助我良多。若无你们,无安如今早成一副无声无息的腥臭骸骨。”
第二杯酒,他亦如第一杯那般一饮而尽。
第二杯结束,他又俯身斟上了第三杯,手已在微微颤抖。
胡不喜担忧道:“老大……”
面色通红的赵无安说话已带上了酒意:“第三杯……”
“你这是何意?”安夫人忽然打断了他。
赵无安苦笑:“夫人……”
“我且问你,你如今这幅作态,究竟是何意?”安夫人眸色一厉,“酒色最是误人之物!离大选之日尚有十余天,发生何种变故皆有可能,你怎可在此时一蹶不振、借酒浇愁?
“若论愁情,愁比天高的也绝不是你,何时轮到你来浇醉自己,平添新愁了?”
举着酒杯的赵无安怔愣在原地。
安夫人也站起了身,举起杯中的热茶,略一思量,而后一甩手,将之尽数泼到身后平地之上。
安广茂连忙劝道:“夫人,饮酒伤身……”
“住口!”安夫人狠狠道,“我在教训我的女婿,你若是帮不上忙,就别在这添乱。”
安广茂长叹一声,无奈地按住了额头。
满座之中,除了代楼暮云脸上带着怪笑,余人皆是一脸惊异。
安夫人以热酒斟满空杯。
“来,你若想借酒浇愁,今天我陪你喝。”安夫人坚毅道,“就是舍了这幅老旧的身子骨不要,也要教你知道何为傲意!”
赵无安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摇头道:“夫人,你误会了。”
“无安并非要借酒浇愁,说到底无安也绝不会是这般借酒浇愁的一个人。”
“这三杯酒,的确是敬在座诸位的,只不过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安夫人气恼道:“又在说什么胡话……”
“并非胡话。”
赵无安认真地摇摇头,眼神清澈。
“走到这一步,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对各位瞒下去,接下去要做的事,我不想搭上你们任何人的性命。”
段桃鲤失声道:“什么……?”
赵无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而后抬起酒杯晃了晃,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没来得及说。我怕酒劲上来醉了,便先喝下了喉咙。”
“这第三杯,我要敬的是这片江山。”赵无安淡淡道。
许是酒液下胃,翻江倒海,真的掀起了几分醉意,赵无安隐约觉得眼前走马灯般,晃过了不少往昔的回忆。
最清晰的一副,便是在柳叶山庄外,他将涂弥护在身后,与带着三名护卫的解晖遥遥对峙。
“赵居士大器,堪言能痛饮江山而不醉。老朽可没这份气魄,醉饮江山,亦是一条坦途。”
解晖的目的,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对赵无安而言,一切已昭然若揭。
这正是五十六年来,他组建黑云会、设立两门十七阁,统辖黑道,成为这座江湖上只手遮天的一方巨擘,所要达成的那个终极目的。
“事到如今,我要告诉各位的,只有一件事情了。”
他抬起头,苦笑道:“不必担心安晴的安危。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这起事件里最安全的人,没有之一。”
满座寂然。
与此同时,夜空忽然升腾起一片绚烂花火,炮竹轰鸣之声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赵无安,而他却踌躇满志。
喧嚣的烟火声中,屋内一时却显得如此寂静。
安夫人死死蹙起眉头:“你说什么?”
苏青荷瞪大眼睛,几乎难以置信道:“难道说你……”
“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无可挽回,故而在此之前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先行向诸位赔个罪。”
赵无安放下酒盏,认真抱了一拳。
安夫人猛然一拍桌子:“把话说清楚了!赵无安,你骗我?”
安广茂这时把手放在了夫人的肩膀上,欲言又止。
“不仅是您,我骗了在座的所有人,除安伯父之外。”赵无安淡淡道,“这是为了以绝后患,也是我在他们面前,所能争到的唯一先手。我必须这么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诸南盏飞快反应了过来:“所以,之所以要刻意与胡不喜争执……”
胡不喜也如梦初醒。
“对,还有那不翼而飞的佳人斩,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赵无安伸手到衣服下,从腰间抽出了那把佳人斩,放到了桌上。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下,他继续说道:“从进入蜀地开始,眼线便无处不在。我刻意利用了乔溪之事,假意不信任胡不喜,而后又自导自演,籍由佳人斩被窃,强行检查了你们每个人的行李。”
“你是为了……制造出不信任我们的假象?”诸南盏愣愣道。
赵无安笑道:“聪明。直到刚刚为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人在暗中监视。无论是来自东方连漠,还是黑云会,还是造叶国的宇文孤悬,我处于绝对的不利地位,而唯一的反制手段,就是制造出一团迷雾,让他们彻底迷失在假象之中。”
段桃鲤不解道:“可是,按你的说法,现在我不也是隔墙有耳吗?你现在把一切挑明,岂不是白费功夫?”
赵无安笑道:“正是现在,才是最安全的时候。”
雅间内除去他们再无他人。
而屋外,正有无数烟花炮竹齐鸣,天响地震。
即便屋内的他们互相交流,也是靠看口型居多,一旦离得稍微远了些,便不可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甚至会觉得是在争吵。
“其实,我无比信任着在座的诸位。无论你们做出怎样令我怀疑的举动,在赵无安这里,你们都是值得托付性命的人。”赵无安道,“刚才各位的反应也很令我满意,接下来,只要我假装被你们赶走,破窗而出,离开这里,一切的先决条件便已成立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隐约明白了过来。紧张的神情稍稍变换。
入蜀的目的,并不是被迫,而是赵无安早就下定的决心。
他欺骗了身边所有的人,孤身一人布下了连解晖和东方连漠都足以扰乱的迷雾,只为抢到唯一的先机。
机不可失。
从此刻开始,赵无安真正从被动的局面中抽身而出,亲手争抢到了与那几人一较高下的机会。
“那你接下来的打算呢?”李凰来愣愣问道。
“我之前说了,我无比信任在座的诸位。”
赵无安低声道:“所以,也请诸位信任我。”
“在将我赶走之后,请大家装作继续寻找安晴的模样,等到武林大会结束后。请务必,再多等一天。”
“就算以前大家曾为对手,就算此时在座的众人仍有不少难言之隐,也请从这一刻开始……”
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予我运力。予我归期。”
“予我众生苦相,天道轮回。”
这并非是为了拯救世人而孤独的故事。
而是带着希望,从骸骨堆中蹒跚走来。
纵使万劫不复,也不束手就擒。
胡不喜运刀,苏青荷拔剑而出,代楼暮云袖中卷起一道紫雾。
“孽畜休走!”李凰来叫喊着扑了上去。
轰!
白衣居士轰然撞碎窗户,跃入璀璨如昼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