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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无闻剑意

    兰香居也一样沉浸除夕夜在浓郁的年味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本只提供简单餐食的一层厅堂此刻张灯结彩,从各处远道而来、聚集于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们交杯换盏,高声谈笑,筵席仿佛永无尽头。

    街前的大灯狮子舞刚刚吸走不少人的目光,贩卖多余烟花的小贩就已摸着黑到了门前。

    “保管好看的烟花儿,大的小的都有!您要几件?”

    方才那喧嚣热切的烟花,的确令不少人都感到新奇。即便是自称来自都城汴梁的旅人,也称道说锦官城中的烟花乃前所未见之景。

    如今竟然有与那天上绚烂颜色如出一辙的新奇玩意送到手里来,而且价格平易近人,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对这小贩的怀中之物颇有兴趣。

    见客人们多有兴致,掌柜也没做阻拦。那小贩将头一点,便快步小跑进了屋中,将怀中的各色烟花一一展开,与客人们介绍。

    “各位金主,这烟花儿好看是好看,就是千万注意了不能在屋子里头点,不然着起火来,损物事小,伤及性命事大啊!”

    掌柜的笑着擎起一张凳子,作势打过去:“大年夜的,老子的店轮得到你来乌鸦嘴!”

    小贩连忙抱起烟花,左窜右跳绕屋子逃了一圈,众宾客哄堂大笑。

    兰香居二楼的某间上等客房中,主人虽尚未就寝,却也没有点灯。

    独自坐在一片漆黑中的聂白霜,听着楼下传来的阵阵欢笑声,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几日前,他再一次见到了造叶的摄政王,宇文孤悬。本以为是生死悬于一线的勾心斗角,却没想到这一次摄政王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

    他像是看透了一切,对聂白霜的计划既不阻拦也不赞许,只是淡淡地献上了一句忠告过犹不及。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兰香居。

    聂白霜自然是不敢轻视这位手捏一国生杀大权摄政王的告诫,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宇文孤悬出现在此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过犹不及,的确是闻者知意的建议。

    聂家百年基业,北武林中流砥柱之位已是无可撼动,无论未来的江湖时局如何震动,他们聂家都至少有这层底托着,不至于一朝虎落平阳。

    然而,在外人看来风光无两的武林世家,心里却从未放下过丝毫警惕。柳叶山庄一朝覆灭的前车之鉴仍是历历在目,如今的聂家更是除了他再无一位足当大任的后继者。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中,不继续向上,转眼就会被身后的蚂蚁追上并碾死。

    在那个时候的后来者们看来,聂家才是低到尘埃里、不堪一击的蝼蚁。

    为了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他必须向上。必须赌上聂家和自己的一切,为子孙后人开辟出一条万无一失的道路。

    聂白霜深深舒了一口气,伸袖拂去额上汗珠。

    仅仅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计划,便觉得浑身炽热,就连冬夜也不由汗流浃背。

    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是那贩烟花的人又走上楼来了么?掌柜也真是个心宽的,楼下宾主尽欢便罢了,何必再来打扰在房中休息的人。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房门。

    聂白霜心中暗自不悦。按理说此时门外,应该有两名弟子留守才对,他也早就与他们说过了不见外人。

    敲门声仍在继续,不急不缓,却如心跳声般步步紧逼。

    聂白霜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勉强支起身子,伸手取下了挂在床边的剑。

    就在这时,响了几声的门被人暴力打开了。

    刚握住剑的聂白霜立时凌空翻身,身形倒卷的同时猛然抽剑而出,狂傲无比的剑气登时袭向门扉。

    酌欢再啸,剑鸣声却淹没在如雷霆般炸开的烟花炮竹里。

    站在门口的黑衣人轻描淡写伸手一挡,掌中涌现出汹涌剑意,竟一下子便将酌欢剑送出的锋锐气劲消散了个干净。

    已然握剑在手的聂白霜,赤足披发立于漆黑客房中,一身剑意凌然。

    而奉他命令守在门外的两名聂家弟子,此时果不其然,都已瘫倒在那黑衣人脚边,不省人事。

    聂白霜眼底迸溅出星火:“又是你!”

    黑衣人压了压斗笠的边檐。

    “别误会,他们都还活着,我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聂白霜却没有丝毫放松警惕,握剑的手愈发用力,双眼死死盯着门口站着的人。

    “但是,你就不一样了。”

    黑衣人低着头走进了房间,左手别在背后,反提红匣。

    “如若今夜我要杀人,那么唯一一个死的,只会是你,聂白霜。”

    聂白霜冷笑道:“终于在此地暴露了么,我一早就知道你图谋不轨……”

    “不,并非如此,不如说恰恰相反啊,聂家主。”黑衣人一字一句道。

    聂白霜面色一寒,周身气息骤然升腾。

    黑衣人抬起头来,双目深幽。

    那正是半月之前,聂白霜在白马镇外所遇见的飞剑诛人的高手。

    他当时隔着遥遥数十步,便以两柄飞剑,诛杀了黑云会派来的使者。而后亦曾与聂白霜短暂交过锋。

    当时的聂白霜,身兼赴蜀重任,无心与他缠斗,遂飞快抽身,离开白马镇,领弟子另谋他路入蜀。

    不过聂白霜也知道,这个人的目标绝不单单是黑云会。只要他进了这座锦官城,双方迟早有一天会再相见的。

    在除夕之夜登门拜访,倒也不出他的意料。

    “并不是我图谋不轨,而是聂家主,是否有心要与整座江湖作对呢?”

    又一轮璀璨烟花在聂白霜身后窗外炸开。

    紧扣着的木窗似乎感受到屋内的某种压力,锁扣兀自挣脱束缚,整扇窗子向外打开,放入俗世喧嚣。

    盛放的花火使得漆黑的夜空耀如白昼,也照亮了屋内的二人。

    聂白霜身披长衣,赤足散发,握剑的手骨节嶙峋,却稳得出奇。

    而他面前的不速之客,周身紧裹纯黑斗篷,脚踏乌皮靴,头戴斗笠,反手提着一只硕大的红匣。

    自不必说,这人便是刚在别处酒楼中,自导自演了一场失踪戏码的赵无安。

    聂白霜死死皱起了眉头。

    “你果然是……”

    赵无安呵呵摆手:“可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啊。”

    话音未落,聂白霜却已飞身而出。

    酌欢剑如一道惊人的虹,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如鱼得水,抹向了赵无安的脖颈。

    方才还展露出一丝的笑意的赵无安,面色立时冰冷得如换了一个人。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柄斜刺来的剑,轻舒右手,一柄小剑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赵无安口中唤道:“苏幕遮!”

    左手的红匣中,登时窜出一柄修长的剑,如心领神会般直入他空出的右手中。

    剑意纵横交错,如水纹般在狭小的屋中漫溢。

    赵无安一振袖袍,避过酌欢剑势大力沉的一击,聂白霜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踏步而出,紧接着又斩出一剑。

    这一次,赵无安总算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苏幕遮。

    双剑相交,电光石火。

    聂白霜扭转手腕,宽及两掌的酌欢死死绞住了原本轻巧灵便的苏幕遮,一身汹涌气机再无隐藏,如海潮般充斥了整个房间。

    先前自赵无安手中窜出的那柄虞美人,在这样的气机威胁之下,一时之间也无法突破聂白霜的护体真气,只能在房中漫无目的地打转。

    赵无安暗暗咬牙:“你这人……”

    聂白霜瞳中神色坚毅。

    “说什么也要在此地杀了你,肃我聂门正气。”

    剑招再变,聂白霜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周身气劲却尽数向右边涌动。

    艰难地夺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的赵无安连忙撤剑而出,按匣翻转身形,拉开距离。

    聂白霜却已以更快的速度袭杀了过来。他手中一剑横挡,长衣震开如羽翼,脚底顿生流云。

    赵无安恼怒道:“怎么可能……”

    心念一动,菩萨蛮已然冲鞘而出。赵无安强提一口真气,翻转身形,从聂白霜的气机锁定中抽身而出。

    酌欢剑紧贴着脸颊斩出,削下他几根碎发。

    千钧一发之际,暗红剑匣中猛然冲出一柄飞剑,霸道之气竟连聂白霜也震开了一丝。

    赵无安看得真切,连忙伸手,将那剑匣拽回了身边。

    “采桑子、白头翁、鹊踏枝!”

    面对比聂君怀更为狠辣老到的对手,他不敢托大,趁着难得拉开一丝距离的机会,接连唤出三剑。

    六剑齐出,悬于身侧,与聂白霜近乎排山倒海般的汹涌气势艰难抗衡。

    聂白霜冷哼道:“东方连漠就派了你这样的人来杀我?”

    他脸色一沉,低低道:“他至少该亲自来才是。”

    赵无安心下一愣,连连摇头道:“我并非东方连漠派来的!”

    “够了。老夫既已走到这一步,早已不在乎尔等外人如何信口涂抹。”聂白霜横举酌欢。

    言语如风,世人之辞更是刺耳剖心。

    耳不识目不明,或许反能更加痛痛快快地活下去。

    聂君怀帮聂家做了四十年见不得人的差事,其实身为家主的聂白霜早已比他看得更开了。

    赵无安伸手按住洛神红匣,眉目一沉。“聂家主且慢!”

    心意已决,聂白霜不为所动。

    涌动在屋中的点点真气,此刻尽数向酌欢剑上凝聚而去。

    “无闻剑意!”

第四十三章 此地,霎然剑啸

    佛家有五蕴六尘,五蕴不分,六尘不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众生自在红尘中,因六识而遍污六根,能混味真性,故作六尘。

    众生皆凡人,声、色、香、味、触、法,逃脱不得,六尘又似六劫。

    “无闻剑意。”

    聂白霜低沉的声音在房中响起的那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即便是曾在久达寺中吃斋念佛长达十年之久的赵无安,在这样的剑面前,也难免有了一刹的失神。

    同样的酌欢,但握在聂白霜手中时,却好像成了与聂星庐昔日所持完全不同的一把剑。

    在聂星庐手中时,酌欢刚猛霸道,剑身宽及两掌,来去更似刀意。

    然而在聂白霜手中时,酌欢却安静了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鸣啸声,只有无声的剑意,在剑身、在他掌中、在剑尖前段一尺处,肆意流淌。

    这样的寂静,反而是最为慑人的。

    寂曲亦有意,声色皆邪魔。

    聂白霜眸色一寒,酌欢斩出,一道浑然天成的圆。

    此时无声胜有声。

    赵无安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提起洛神剑匣背在身后,浑圆剑气登时笼罩全身,在护体真气上再罩一层。

    与之同时,六柄飞剑同时收束到胸前,正对着聂白霜斩来的方向,堆叠成盾状,牢牢地护住了心胸。

    在聂白霜蓄意的阶段,赵无安就已一清二楚了,如今的他,决计接不下聂白霜这一剑。

    虽然彼此同为一品高手,但聂白霜毕竟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造化境,即便对上两个初入一品境的赵无安,也同样能以碾压的战果取胜。

    无闻剑剑出无声,气息涌动亦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要令人恐惧。

    那是扑面而来的绝望感,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人,而是下凡诛魔的罗汉金刚。

    赵无安飞身而退,酌欢已然斩上了六柄飞剑所织成的障壁。

    虞美人一触即溃,采桑子被剑气震得倒退五步,菩萨蛮、苏幕遮,皆在一斩之下败退,聂白霜持剑前冲,色厉若明王降世。

    “风袖!”赵无安连忙抬手。

    一道气机激射而出,遥遥牵住尚未被击退的鹊踏枝,剑上意气骤然一盛。

    与此同时,酌欢反劈出一道弧线,只听得一声脆响,白头翁身受重击,打着旋倒飞而出,紧擦赵无安的发丝而过,咚地钉入了身后的墙壁中。

    仅余鹊踏枝一剑,飘摇若舞女缎带,艰难地抵御聂白霜无闻剑意。

    赵无安凝气聚神,一面将全身气机尽数灌注至鹊踏枝上抵挡酌欢,一面缓步后退,试图脱出聂白霜气机锁定。

    夜访聂家的本意,是试探聂白霜在这场大选中究竟想要达成何种目的。

    如若聂白霜所图并不出格,仅仅是为聂家争上一两分机缘,赵无安本不会出手。

    而若聂白霜想要站在东方连漠或黑云会任何一边,赵无安定会破釜沉舟,力求将聂白霜斩杀于此处。

    毕竟是造化境高手,只要聂白霜站在赵无安的对立面,就一定是不容忽视的强敌。以一己之力对抗江湖两大巨擘,已是难如登天,赵无安只希望在最终决战前,至少先拔去几颗明面上的棘手钉子。

    没想到聂白霜的杀意如此决然,光是一招未曾听说过的无闻剑意就已让人难以应对。

    毕竟身为聂家家主,位高望尊,过去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里聂白霜都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过武功,关于他的武学路数,这一代的江湖传言自然也是少之又少。

    而先前在白马镇外,赵无安出飞剑诛杀黑云会两名使者,虽然出招短暂,但落在聂白霜这种浸淫武道多年的老前辈眼里,一招便可看出来不少东西。

    如今的赵无安对上聂白霜,一来境界有差,二来年岁经验有所高低,三来彼此了解并不对等,四来心境大有不同,自然落于了下风。

    虽然尚在赵无安掌握中的仅剩下了鹊踏枝一剑,但毕竟全身气机尽附其上,看似摇摇欲坠的飞剑却坚韧得超乎想象,聂白霜一时脚步被阻不前。

    赵无安趁此机会,总算从聂白霜的气机锁定中略微脱出了一丝。

    他偷着换了口气,艰难道:“聂家主……不妨……先等一等,让晚辈把该问的话问完,再决死战亦不迟。”

    聂白霜冷颜道:“有何可问?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如今的聂家,都已决定不再倚仗他人而走下去了。”

    赵无安闻言,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松懈之情。

    原来如此么?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如若聂家保持中立的话,赵无安本来也没打算与之你死我活……

    “破绽!”

    聂白霜忽然大吼一声,剑势急变。

    羸弱的鹊踏枝剑气固然能勉强挡住酌欢进攻,但那也是赵无安尽束了全身气力挡在剑锋之前所形成的效果。

    而方才听到聂白霜的话,赵无安心境略有一丝松动,竟然被聂白霜抓了个正着。

    酌欢刹那翻转,由锋变面,自鹊踏枝剑幕之下横穿了过去。

    与此同时,聂白霜放低了身形,疾出三步,由下至上抢身而上,如一抹急电般惊鸿乍现,猛然逼近赵无安!

    短短三步之间,聂白霜收剑于身侧阴影之中,调整握姿,横步前踏,一身杀意凛然。

    赵无安心道一声不好,连忙运气唤回数柄飞剑,却自知已格挡不及。

    但也无法再向后退避,身后即是墙壁。

    可如若不退,硬接这灌注了造化境高手全力的必杀一剑,定是凶多吉少。

    暗自下了决心,赵无安低喝一声,全力激发匣中洛神剑意,向后退去。

    砰!

    沉重的剑匣砸上窗格,赵无安全身真气被尽数灌输至匣身每一个角落,而后倾巢而出,紧贴着窗户送了出去。

    身后三尺处真气涌动,坚固的白墙也在瞬息之间出现了裂痕。

    咔擦!

    聂白霜身形骤然前冲,藏于身体侧面的酌欢自暗影之中挥出,冷芒由下至上,划出一道半月形的弧,竟是直直朝着赵无安右颈而去!

    赵无安心中一凉。不愧是声名在外的天下前十。

    这决杀决死的一招,运剑手段且老辣且刁钻,走的乃是至快至狠的速战之风,力求一剑斩人性命。

    虽然数年不曾出手,聂白霜的这一招却看不出丝毫生涩疏漏,尽显高手风范。

    赵无安暗自咬牙,强提全身气劲,狠狠向身后的墙壁砸了过去。

    轰隆!

    本已浮现裂痕的墙壁,终于是扛不住洛神剑匣与赵无安的这一击,在发出一声沉闷巨响之后,整片墙壁从窗户处破开一个大洞。

    烟尘弥漫,大大小小的石灰块四散而飞。赵无安几乎是向后仰躺着躲过了聂白霜这一剑。

    看着冷白剑光贴着脸颊削过,赵无安心中暗自叫着好险,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下落。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心念一动,鹊踏枝飞速递往脚下,赵无安猛踩剑身借力,再度腾空而起。

    此时正是子时过后不久,街上人头攒动,不知多少人看见了这一幕。

    “我的天,那个人踩着把剑在空中飞!这是哪请来的杂戏班子?”

    这可是真功夫啊。赵无安咬牙暗道,提气蹿上了屋顶。

    聂白霜紧随其后,一身长衣在寒风中砰然抖开。

    “又有一个!”这次呼喊声明显大了许多,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向此处看了过来。

    此时他们多半只当是杂戏班子临时借了客栈唱戏,只怕不多时就要看出问题,得在那之前速战速决才是。

    今夜肯定是杀不死聂白霜了,而且既然他无意偏向解晖或东方连漠,赵无安也就自然而然失了杀他的理由。

    那么关键就是,如何让聂白霜不杀自己。

    从刚才那一剑来看,聂白霜的杀意可一点儿都不小。

    冷月之下,屋檐上两条人影对立。

    聂白霜横举酌欢,眼中森然杀意深可透骨。

    赵无安试图抬手解释:“前辈且先听我解释一番……”

    “不必解释。”聂白霜再次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并非东方连漠派来的!”赵无安赶着说完。

    聂白霜闻言果然一愣,但周身杀意未有丝毫消散。

    “那你来做什么?”

    赵无安还没回答,聂白霜就哦了一声,又道:“哼,宇文孤悬派来的刺客吧?他果然不愿意在这蜀地看到我。”

    赵无安几乎崩溃了。怎么宇文孤悬也和你有联系啊!

    “都不是!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前来找您的!”赵无安道。

    聂白霜冷哼一声:“够了。管你是谁,既有敌意,则先斩于此处,就当抹去一个对手。”

    双方居然打的是一样的算盘,可谓是搬石砸脚的赵无安哭笑不得。

    自渡过那条峡江开始,聂白霜就没打算回头。这一路上,遇敌手斩敌手,逢恩怨平恩怨,聂白霜早做好了为之染血的准备。

    “但还不够……”聂白霜喃喃自语。

    要让子孙后辈继续在这座江湖中立足,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深知自己已时日无多,很快就要去到泉下,与长子及胞弟重逢的聂白霜,如今要做的,只是把剩下的路踏踏实实地走完。

    心念一凝。

    酌欢再啸。

第四十四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眼看着聂白霜再度持剑攻来,赵无安心中叫苦不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接下先前屋中一剑,就已令他颇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虽然气海尚存余力,但六剑尚自步调不一,还未来得及运剑回返身侧,也定然没有拔出洛神赋的机会,要如何赤手空拳接下聂白霜紧接而来的袭击?

    何况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人群中不知混了多少来自各方势力的眼线,他如今使出的每一招一式,只怕都会被记录下来,为日后对敌添上不少麻烦。

    屋顶狭小,聂白霜踏着脊顶冲刺,酌欢剑气势如虹。

    留给赵无安退却的空间,不过中梁至檐角的三五步,但六把飞剑却还空落在房间之中。虽然晋入一品境界后气机延绵不断,可将之隔空唤至身侧,但最要紧的,却还是这转瞬即逝的一刹时机。

    一时之间,赵无安脑海中闪过千般应对。

    别无他法了。

    眼看着犀利剑光当胸刺来,赵无安猛然低喝一声,卸下身后洛神剑匣,便猛然甩了出去。

    一道黑影晃过兰香居的屋顶,凛然剑气冲匣而出。

    毕竟只隔着短短三四步的距离,饶是身经百战的聂白霜,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酌欢虽宽,但与足有半人高的剑匣相比却显然落了下风,当空袭来,不亚于庞然大物,摧枯拉朽。

    吓了聂白霜一跳的同时,赵无安心中也是苦不堪言。

    洛神剑匣可不同于灵动小巧的飞剑,这玩意一旦脱手而出,是不可能光凭御气之术就将之唤回的。而且看这架势,聂白霜虽不至于将之一劈两半,但多半有可能一剑将剑匣打到下面的大街上。

    到时候他忙着应对聂白霜,自顾不暇,若是洛神剑匣让好事之徒拾走,那可真是把洛剑七的脸都给丢尽了。

    短短一念之间。

    铛!

    酌欢一荡,带着无双剑气而来的洛神剑匣中段遭击,霎时如断线风筝,飞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六柄飞剑排着队自屋中飞出,环绕梁上。

    赵无安掠身而出,奔向那尚在空中的暗红剑匣,身后飞剑曳如一尾流光。

    “休想!”聂白霜双目一凛,周身杀意再上一层。

    赵无安苦笑,心中暗想:“今日怕是没法好端端地离开这兰香居了。”

    与赵无安只隔了一步的时间,聂白霜也凌空而起,身形更显迅捷。

    除夕夜花灯如昼,皓月当空。

    聂白霜一身长衣鼓荡,掌中酌欢剑意惊寒。

    感受到身后紧迫而来的杀意,赵无安强提一口真气,转过身来。

    六剑如花绽般旋而护于身前。

    早些时候,赵无安还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聂白霜逼至此种境地。

    虽然已入了一品,但这天下间的老妖怪,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可怕。

    见赵无安不退不避,反倒摆出了与房中如初一辙的守势,聂白霜眉目一凝,心中亦已暗下了决意。

    “就在这里送你上路吧。”

    轻淡的声音散在风中,仿佛在诉说一件早发生过的旧事。

    赵无安苦笑一声,声音由低转高:“也别把我太不当回事啊……!”

    酌欢剑意盛放,一袭杀意如花雨般骤然遍布而出。

    洛神六剑渐次而旋,气机彼此不断,织成循环往复的深奥剑幕,展开于聂白霜眼前。

    饶是如此,酌欢去势不减。

    聂白霜的身形比之在屋顶上再快一分,竟然霎时已接近了赵无安展开的那道剑幕。

    千钧一发之际,赵无安的手拽住了洛神剑匣的背绳。

    “贪泉韵!”

    聂白霜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聂家耗费三代时光琢磨而成的最强一剑,横空出世。

    “就是现在!”

    赵无安大吼一声,身形猛然下坠。

    聂白霜身后房梁忽然震动,一道异响传来,敌袭的方向竟是身后。

    聂白霜心下一惊:“背后还有埋伏?”

    然而一品高手护体真气可遍布周身三丈之外,无论在房中还是屋顶上,聂白霜方才分明没有感受到任何异状。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放心追击赵无安。

    那么这道袭击究竟是从何而来?

    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短短一息之间,一只百足便如闪电般窜进了他的右袖中。

    “怎么可能?!”

    尚在空中,未来得及收招的聂白霜,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为之一麻。

    暗一咬牙,聂白霜心中油然浮现出惊怒之意。对方居然使出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望着身形飞快下坠的赵无安,聂白霜心中冷笑一声。

    “区区一点儿虫毒,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老夫,却绝不会放你从这里离开!”

    聂白霜凌空扭身,掌中那道锋锐剑光也为之一转,笔直地指向了正在下落的赵无安。

    呼呼的风灌满了耳畔。赵无安满脸平静地望着那道排山倒海而来、直欲填满眼眶的剑光,淡然地抓紧了洛神剑匣的背绳。

    一道身影忽然自房梁之下跃出,扑向赵无安,宛若一只灵巧的猫。

    而她的力气可一点儿也不小,一下子便将赵无安与洛神剑匣都扑到了一边,与此同时,身后一团紫雾爆开。

    浩荡的雾一时遮蔽了下方众人的视线,也将她与赵无安、与那洛神六剑都一并淹没。

    聂白霜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目标。他神色一厉,挽着酌欢剑又扭过一个刁钻的角度,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团紫雾中某处刺了过去,身形也随之为紫雾淹没。

    街道上偶然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都张大了嘴巴,不明所以。

    雾气仿佛活了一般疯狂涌动着,侵蚀着聂白霜的口鼻与双目。一身长衣不过在其中浸泡了短短几息,竟已破了好几个洞。

    酌欢重重击入地面。

    自知一击已空,聂白霜心头涌起一股恼怒之情,狠狠咬牙。

    “家主!家主!”雾外传来了聂家子弟焦急的呼喊声。

    聂白霜暗叹一声,收剑起身,朗声道:“在这呢,着急什么!”

    过了许久,当紫雾消散时。

    包含聂家子弟在内的众人,只看见聂家家主穿着破破烂烂的一身衣服,手提名剑酌欢,独自站在街道正中,面色不善。

    丑时。

    月色斑斓下,两道身影并行在城郊一条小路上。

    赵无安仍是那身黑色夜行衣,戴正了斗笠,好整以暇背着洛神剑匣。

    而走在他身边的人,一袭黑纱罩在紫衣之上,脚腕处银环玎?。不消说,自然是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救下的代楼桑榆。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来蜀地。”赵无安感慨道。

    代楼暮云来帮他,还说得过去。毕竟这位苗王已然借着他进攻登云楼的机会,对外宣布假死,如今算是自由之身,去哪都不足为奇。

    只是代楼桑榆如今乃是代替了代楼暮云的新任苗王,哥哥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不少没收拾,想必是日理万机,居然也能抽空来到蜀地,还救了他一命。

    代楼桑榆沉默地走着,一言不发,裸足踩在蜀地崎岖的山道上。

    “怎么,生我气了?”赵无安问。

    代楼桑榆埋下头,认真走着路,仍旧一言不发。

    盯着她磨痕累累的双脚,赵无安叹息一声:“怎么来了蜀地也不找双草鞋穿,这里的地面,可不比苗疆温软。”

    代楼桑榆转过脸去:“有,坏了。”

    “出远门肯定要多备几双啊,仡伯没和你说么?”

    代楼桑榆赌气似的鼓起了腮帮子,每走一步,都重重地把脚往地上一踏,像是要震得地动山摇。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快步赶到代楼桑榆身前,拍了拍她的头,解下了身后的剑匣交到她手上。

    接过剑匣的代楼桑榆不明所以,愣愣抬头,赵无安却已蹲下了身子。

    “来吧,我背你。”

    “……”代楼桑榆一言不发,背上剑匣,还是将手搭在了赵无安的肩上。

    赵无安晃悠悠站起身子。

    “不过我可不认识你要去的地方,接下来的路,麻烦你指着咯?”赵无安问。

    “……嗯。”代楼桑榆闷闷应声,温热的气息喷在赵无安后颈上。

    月朗星稀,锦官城的喧嚣已被抛在了身后。山道上一片寂静,只有尚自料峭的风自空谷而来,引得桑枝呢喃。

    赵无安在漆黑山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借着明朗月色辨别道路。代楼桑榆认路的本领他也自然放心,只消她说一声左或者右,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踏去。

    代楼桑榆为何会来蜀地,此时又要带他去哪里,这些赵无安一概不知。

    不过这些并不打紧。赵无安对代楼桑榆,永远都持着一成不变的信任,反之也如是。

    虽然这一次,赵无安为布局不惜欺骗了所有人,不过离最后的收官之手也还有些时日,在此之前,倒是不妨陪这个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的小姑娘再走一遭。

    月下西山,东天已露出鱼肚白。

    赵无安本以为伏在背上的代楼桑榆睡着了,正在一条长长的山路漫无目的走着,颈后却忽然传来了抽泣之声。

    赵无安慌忙停下脚步。“怎么了?”

    泣声不止。尽管听得出她在努力压抑着,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赵无安一时不知所措。

    “……傻子。”代楼桑榆忽然骂道。

    赵无安愣了愣,无奈苦笑道:“就算你这么说……”

    他忽然住了口。

    代楼桑榆伸长脖子,在他颈边印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第四十五章 我似横塘梦一场

    “……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僵硬着脖子,杵了半天。

    背上的代楼桑榆又没了动静,仿佛刚才那个吻只是为了衔住被她不小心放到赵无安脖子上的小蜘蛛。

    许久之后,赵无安无可奈何地微眯了眼,继续迈开步子前进。

    “右。”代楼桑榆还是惜字如金。

    赵无安低声应了,僵硬地迈动步子。

    环绕着空谷的风逐渐停了,路旁低垂的桑枝如情人般轻抚着他们的发丝。

    天空云层深厚,嶙峋的山石与杂乱草木罅隙间,初升朝阳洒下一地细碎金辉,给身体罩上一层细微的暖意。

    不知又走了多久,像是在喃喃自语般,代楼桑榆轻声念叨。

    “一开始,桑榆和他们一样没看出来,但是你在江边对胡大哥生气的时候,桑榆就知道了,你骗了他们。”

    赵无安愣了愣。

    “你绝不会对胡大哥生气。”代楼桑榆轻声道。

    赵无安又是一愣,无奈笑道:“……是啊,若是知道你在附近,我也没以为能瞒得过你。”

    “……呆子。”代楼桑榆又道。

    “是是。”赵无安道,“怪我想了一出生硬的馊主意,害得大家都不高兴了……”

    “不是。”

    极为少见地,代楼桑榆出言打断了他。

    赵无安不明所以。

    代楼桑榆似乎转过了脸,赵无安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只是茫然地四顾张望,以为周围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便听见了代楼桑榆低得像蚊子叫的声音。

    “桑榆会担心。”

    赵无安一愣。

    “每次都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代楼桑榆的声音极低,像是藏着什么珍重的事物般,难以轻易言说。

    “……桑榆会担心你。”

    赵无安若有所失,讷讷道:“这事……”

    背上忽然传来了一道暖意。

    代楼桑榆将脸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背上。纤细葱茏的手指勾起,像是惩罚似的,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赵无安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啊。

    因为担心他,才抛下一身事务,偷偷从苗疆跑来了这里,也许连代楼暮云也不知道这事。

    也不知道桑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苗疆自然是善潜行,但赵无安明明记得代楼桑榆学得一点儿都不好才对,这次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说是一直没有,倒也不太对。至少当时,聂白霜在屋顶上一剑刺来时,赵无安隐约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时他便一下子确定了,代楼桑榆就在附近。

    代楼桑榆身上的气味,并非如段桃鲤那般自幼浸泡在熏香之中形成的体香,而是出于一种听上去更为残酷的原因。

    身为苗疆毒后,她自小就被迫浸于虫群之中,屡遭吞噬啃食,身上的肌肤也早就不知再生了多少次。这股独特的气息,也是由万虫体脂浸润,深深埋在代楼桑榆身体中的木石香气。难闻倒是说不上,反倒别有一种自然韵味。

    只是每每嗅到这股气息,赵无安总没来由地觉得心疼。他为阻止桑榆驯习而冲撞代楼暮云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赵无安苦笑道:“你其实可以不必来的,苗疆的事更重要吧?”

    放在他肩膀上的五指忽然猛地用力,像是钩子般嵌入了皮肉,惊得赵无安连声直呼,代楼桑榆却一点儿也没留情。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自罚三杯。”赵无安连忙求饶。

    代楼桑榆这才松了力道,忿忿道:“不领情。”

    “也不是不领情啦……”赵无安挠了挠头,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然,得先多谢你救了我。”

    代楼桑榆闷闷地嗯了一声,显然并不满意。

    赵无安无奈一笑,柔声道:“我好人当惯了,这次又想逞英雄,想要一个人解决这件事,不让你们帮忙,害你担心,也要向你道个歉。”

    “……嗯。”

    代楼桑榆像只小猫般趴在了他的背上,将下巴抵在赵无安肩头,懒懒闭上了眼睛。

    暖暖的朝阳从背后斜照而来,驱散了山间的愁云惨雾,映得满山青绿。

    恍惚之间,赵无安忽然回想起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

    为了躲避来自黑云会的追杀,他冒着更大的风险,跨过界碑,一头冲进了危机四伏的苗疆地界。

    此举虽然的确甩脱了那些穷追不舍的杀手,同时也几乎将自己送进了地狱。若不是代楼桑榆刚好发现了倒在旷野中的他,苗疆又要平添一具无名尸骨,也早就没有今日的赵无安了。

    十五年前的那天,夕阳金辉将满山桑树染得血红。

    年幼的苗族公主,费力地扛着比自己重了几乎一倍的昏迷少年,步履蹒跚,翻山越野,走了不知多远的路。

    赵无安只记得那一日,她脚腕上银环叮当,未有停歇。

    仿佛支撑她前进的并不是双脚,而是身上那不省人事的少年残存的希冀。

    十五年前,为了回应这份希冀,代楼桑榆毅然以她纤细的肩膀,扛起了赵无安的重量。

    而十五年后的如今。

    同样是为了回应这份希冀,尽管它其实不为人知,尽管就连赵无安自己也不确信,自己是否拥有着这样的希望。

    但代楼桑榆听见了它的声音。既然听见了,她就不会无动于衷。

    赵无安微微低下头去。

    “桑榆。”

    “嗯?”软糯的声线从代楼桑榆嗓子里含糊不清地传了出来,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

    “……谢谢你。”

    “不谢。”这一次,代楼桑榆轻快道。

    那个赵无安熟悉的苗疆公主像是又回来了。

    赵无安咽下了本想要说出口的话,改口道:“看见路两旁的树了吗?蜀地盛产织锦,而织锦的蚕丝需以桑叶为饵料,这里到处都是桑树,就是你名字里的那两种树之一。”

    “嗯!这件事桑榆记得。”

    代楼桑榆用力地点头,她从赵无安背上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路过的一株又一株桑树,眼中像是有星星闪烁。

    气氛活跃了一些,想着代楼桑榆也差不多把之前的不愉快给忘光了,赵无安便问道:“话说我们这是要去哪?”

    救下他之后,代楼桑榆二话不说,便要连夜带他出城。毕竟站在眼前的是片刻之前的救命恩人,赵无安也不好反抗,只得应着她的要求办了。

    代楼桑榆的路感他自然相当放心,只是不知不觉走了一夜,休说锦官城早被甩在后头,附近只怕只有连绵不断的群山,代楼桑榆究竟要在这里找什么呢?

    孰料代楼桑榆还是卖了个关子:“现在不告诉你。前面,往左拐。”

    赵无安只得依言做了。

    左边的山道是下坡路,临到山脚竟有一条长长的栈道自浅滩之中穿插而过。

    再往前,便是一座一览无遗的空旷峡谷,谷间有一座宁静湖泊,透亮如珠玉。

    赵无安喃喃道:“这里还有这种洞天之地啊。”

    “从栈道下去。”

    不过都到了这份上,就算代楼桑榆不说,赵无安也知道该往哪走了。

    坐落在浅滩与山石之间,时上时下的栈道并不老旧,相反却出人意料地坚固,每块木板都整齐而平稳,就连道边的扶手也一丝不苟地用钉子固定住了。

    蜀地八百里蜀道,少说费了前人二十代心血,却直到如今仍是险之又险。而坐落在深山之中的这条栈道,虽然不知通往哪里,却给人一种浓浓的异样之感。

    “原来在蜀中也能看到这样的栈道啊……”赵无安自言自语。

    “往右。”代楼桑榆忽然道。

    道路在这里分歧。右边依然是栈道,直通向湖边,隐约能看见那里有一座小屋,左边则是蜿蜒向上的山道,不知通往何处。

    赵无安抬起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山道,仍是拔腿走了右边。

    代楼桑榆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左边是墓。”

    “墓?”赵无安一愣。

    代楼桑榆摇了摇头。

    赵无安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埋头前行。

    “梆,梆,梆……”

    临近湖边,耳畔传来了潺潺溪水之声,隐约还能听见浣衣棒敲打衣服的声音。

    赵无安走到栈道尽头,停下了脚步,满脸茫然。

    代楼桑榆跳回地上,抓过他的手向前走去。

    赵无安愣愣跟在后面,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

    浣衣的是名妇人,似乎很远就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代楼桑榆刚刚走过小屋,她便抬起身子,用放在溪边的麻布擦了擦手。

    小溪悄悄流淌,清澈的水流,仿佛是一去不返的时光。

    赵无安怔怔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喂,走啦。”代楼桑榆用力拽他。

    那妇人已经迈着步子走了过来,抬手将鬓发撩到耳后,和蔼笑道:“桑榆,不必着急,我也是能走过来的。”

    代楼桑榆微微红了耳朵,咬着嘴唇转过身来,恭敬地躬了下身子:“见过夫人。”

    妇人福身以应,望向赵无安。

    赵无安浑身僵硬,不知为何,眼眶倏忽一红。

    妇人神色不变,悠悠道:

    “二十三年未见了。”

    是啊。

    原来,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赵无安低下头,捂住了眼睛。

    指缝间有晶莹珠光漫出。

    代楼桑榆松开牵着他的手,替他抹去眼角泪滴。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分别多久。

    想见的人,终会重逢,哪怕只是在一场大梦以后。

第四十六章 与这两座朝堂同生死

    足足二十三年的时光洗礼,无论怎样坚韧的人,都绝对会与先前相比变了个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孩童长为壮年,壮年转瞬而过,中年人则已走入垂暮。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尽管又是二十年的风刀霜剑,已把那张昔日曾令半个草原暗中为之倾倒的绝美容颜变得坑洼不平,但她望向赵无安的眼神,还是那样令人熟悉,过目不忘。

    赵无安自然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只一眼,他便不敢再望。

    他怕自己再抬起头来时,面前又空无一人,方才的惊鸿一瞥,只是一场惊梦。

    代楼桑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将之从眉眼上移开。

    廖筱冉柔柔一笑。

    “外边风大,进屋说吧。”

    小屋临湖而建,质朴而坚固。屋角有一张床榻,靠门边的地方摆着一张木桌,一对矮椅。

    廖筱冉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赵无安愣愣跟进了屋,在她对面坐下。

    坐下后,才如梦忽醒般想到代楼桑榆没了座位。刚想起身,代楼桑榆却已按住他的双肩,把他压回了座位上。

    “你坐。”她的声音犹如银铃轻响。

    廖娘熟练地从桌上水壶中倒出了两杯热水,放在赵无安面前,笑眯眯道:“锦官城到这里,路可不近,走累了吧?”

    代楼桑榆乖巧地接过一杯水,一口气豪饮了一半,轻鼓梨涡,说道:“鞋坏了,无安哥哥背着我,他更累。”

    廖娘心疼地看着代楼桑榆血痕密布的双脚,柔声关切道:“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缝了好多双鞋放在床下,应该合你的尺寸。一会别忘了捎几双走。”

    代楼桑榆甜甜笑道:“嗯。”

    赵无安怔怔听着二人说话,一动不动若木雕,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趁着这个机会,廖筱冉又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赵无安。

    “长胡子了。”她笑着道。

    赵无安愣了愣,伸手到下巴处摸了摸。确实长了密密的一圈胡茬。

    他自嘲笑道:“在寺里头可不许留胡子,但我没剃光头。”

    “挺好。”廖娘侧过脸,看了看他未束而及腰的一头墨发,“在你小时候我就觉得,不束发的模样看着顺眼。”

    代楼桑榆忽然玩闹般,伸手插进赵无安的头发里,乱搅一气。

    赵无安避闪不及,只能抗拒地晃了晃脑袋,无奈道:“别闹。”

    廖娘掩嘴轻笑,眼角堆叠的皱纹也弯成了一簇。

    二十三年的时光已将她满头青丝染成白发,华美容颜也早被无情的北风刻满了划痕。

    但她依然如那年漠北草原上那般,掩嘴而笑,弯作月牙的眸子,璀璨如星河浮沉。

    代楼桑榆悄然住了手,但仍是默默地,将半边身子的重量压在了赵无安身上。

    合握着的杯盏传来近乎烫手的温热,赵无安不安地望着廖筱冉,紧咬了嘴唇。

    “这些年来……你都去了哪里?”

    廖娘轻抬秀眉,按了按鬓发。

    “你在找我?”

    赵无安一时涨红了脸,紧紧蹙着眉头。“找不到。”

    廖娘静静望着他。

    “我回过漠北,可那里早已没了人烟,我连当初的营帐都找不到,若不是造叶沿路烧杀抢掠……”

    “并非如此。”

    赵无安愣了愣,抬起头来。

    “铁衣军的名号,你不会不知道。那样一支军纪严明,直属于造叶国二皇子伽蓝安煦烈的无败之军,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赵无安欲哭无泪,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一直相信你没有死,这些年来无论身后有过多少追杀,无论我背上又负着怎样沉重的担子……我始终都相信您还活着。”

    “的确如此。”廖筱冉柔声道,“我之所以活到了今天,也不过就是在期待着,能像今天这样,再见你一面,再和你说一说话。”

    赵无安捏紧了拳头,狠狠咬着牙。代楼桑榆连忙环住他的肩膀,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狗那般,轻轻摸着他的额头。

    “漠北那些营帐,你不必担心。本来那里就不该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居民们大抵是撤回关内了。你以前那些玩伴,还有旗里的尊长们,也都好好地活下来了。”过去的这二十三年里,他们不是只活在你和胡不喜的回忆里。”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廖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廖筱冉柔柔一笑。

    代楼桑榆忽然道:“有过!”

    话音未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飞快地捂住了嘴:“……对唔起。”

    廖筱冉并未生气,展颜一笑道:“不要紧,桑榆也没说错。我确实,曾经骗过你一些事情。”

    赵无安连忙摇头:“不要紧的,就算廖娘没有告诉我,我也绝不会因此而怀恨廖娘……”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造叶的摄政王,已经跟我说过了一些事情……”

    “宇文孤悬?他说了什么?”廖筱冉面色不变,淡淡问道。

    赵无安犹豫了片刻,闭目道:“我知道了,廖娘您在关外那么多年,等的究竟是谁。也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廖筱冉愣了一会,意外的表情转瞬即逝,又恬淡笑道:“无妨。我当然也知道,他的精魂,永远都留在了关外,不会再回来了。”

    赵无安也终于回想起来了。

    他长大的那片漠北草原,向北跨过贺兰山,便能一眼望到幽州。

    那也是早些年里,李荆、苏长堤这一些天纵英杰,几乎倾注了毕生心血,欲收复而不得的半壁江山。

    “廖娘……和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赵无安忐忑地问道。

    “北斗七友?”

    “是。”

    毕竟身背这洛神剑匣,就如同背上了那七人的精魂,背负着七段各不相同的唏嘘故事。

    赵无安始终觉得,他与他们应该更近一些才是。尽管当他真正背上这匣子的时候,七人之中已有五人离世。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知道,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廖娘,究竟是因何而与李荆结缘。

    廖筱冉眸中神情微变。

    “李荆是旧唐遗民,要讲他,还不如先讲你。”

    赵无安忽然一愣,不明白她话中深意。

    廖筱冉温婉笑道:“之前桑榆也说了,我有事情瞒着你,既已告诉了她,也是时候告诉你了。关于你的身世,还有我们这些年来,为了达成今日的局面,所做的一切努力。”

    赵无安浑身僵硬,脸色灰白,脊背发凉。

    代楼桑榆俯下身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

    天空云层深重。

    一道惊雷乍响,密布着整片长空的黑云犹如活了一般,凶神恶煞地向着这片大地压了下来。

    雨脚如麻。

    细密的雨线千丝万缕,笼罩着寂静的山谷,天地间除了沉闷的雷声,再无其他声响。

    代楼桑榆在山间奔跑着。顾不上穿鞋,她赤着脚踩过一滩滩积水洼,气喘吁吁,却仍未停下脚步。

    山路被人打理得很整齐,几乎没有扎脚的石块,但由于下雨的缘故,原本平实的泥地一下子变得湿滑了起来,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代楼桑榆就已翻了好几个跟头。

    一身王女苗衣早就遍布污迹,被雨水冲刷的湿漉漉的头发上也满是泥痕。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代楼桑榆跑到了山路到了尽头。

    再往更深处便是群山绵延的无人之地,但所幸这里也并无攀上悬崖峭壁的路。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座墓碑正沉默地接受着大雨的冲刷洗礼。

    碑前伫立着单薄的人影,看上去像一座孤峭的山。

    连停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代楼桑榆直扑过去,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他。

    雨水击打着赵无安的身体,一身黑衣早就湿了个透彻。

    天宇吞吐着沉闷的雷霆,逐渐与廖筱冉的话语合为一道,回响在耳边。

    “大宋即是造叶,造叶即是大宋。漠北三百万户宋民亦是叶民,苗叶瓦蕃四朝结盟,亦是那三国与宋为盟。当年两座江湖九名高手齐心协力,诛杀剑神洛剑七,抹去剑神曾存的一切证据,背后其实只有一座庙堂的势力。”

    “这百年来,你所亲见的明争暗斗、互为攻伐,影响到两朝芸芸千万黎民的造叶与大宋,从一开始,就是彼此坦诚相对的兄弟。”

    “这件迄今为止也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的秘密,之所以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近百年,便是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洛剑七虽然出现了,但他出现得太早,必将引来更大的滔天祸患。两朝无可奈何,只得协力将之抹杀,等待之后的机会。”

    “距离洛剑七之死过去了二十年,幽云十六州似乎暂时满足了强辽的胃口,这二十年来,我们并未见其动作。但所有人都知道,和平只是暂时的,大辽迟早会挥兵南下,将整片中原与西域一并鲸吞入自己腹中。”

    “为了抵抗这迟早会到来的滔天兵燹,也为了四朝千万黎民的命运,洛神剑匣,被重新启动了,而我们选择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的师父会是这天下间最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会是满腹经纶的一国之相,你的朋友或为一国之主,或为天纵豪侠,你将背上我们亲手替这座江湖埋葬了二十年的飞剑红匣,你将兼通三教之学,成为这座江湖几十年来最传奇的人物。”

    “同样,你的未来,也将紧紧系在这一根命运的绳子上,同整整两座朝堂一起。”

    “同生共死。”

第四十七章 百年奇谋

    那是天空还算晴朗时发生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一进屋,廖筱冉就给赵无安倒好了暖身子的茶水,但直到她把一切说完,滚热的茶水变得冰凉,赵无安连一口都没喝。

    她说的事远远超出了赵无安的预想,一切竟是由北方那名为辽的国度展开的。

    “北方的辽国,已对这片中原虎视眈眈了二百年。从李唐至群雄逐鹿,又由纷乱一统为大宋,他始终屹立在那里,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峰,如同终日笼罩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的暗影。

    “二百年间,我们也曾无数次试图对这个庞大而凶狠的王国发动攻势,但战果却越来越向着北方倾斜。自古以北攻南易,反之则难如登天。李唐前后四位皇帝,都不曾放弃过对整片北域的争夺,但时日越久,越让人感受到超越死亡的绝望。那个茹毛饮血的国度,那个在汉人教化之下学会耕作冶炼,却仍推崇强者为尊的牧族,似乎是我们永远无法战胜的死神。

    “而后李唐倾颓,如大厦一夜崩塌,中原顿时乱作一团,诸侯如不顾脸面撕噬啃咬的饿兽,你争我夺。然而面对这几乎唾手可得的大片中原,北辽反而放缓了攻势,转将兵力投入西线,与那些同他们一样茹毛饮血的部族决死而战。显然,在他们看来,孱弱的汉人若团结一致,尚可为敌,四分五裂则丝毫不足为惧。他们甚至连给中原收拾烂摊子的兴致都没有。”

    天空隐隐卷来阴云,挂在门前的细密珠帘玎?作响。

    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廖筱冉眼底一片空茫。

    “一片混乱之中,宋国秣兵厉马,四处攻伐,直至陈桥兵变,终于能看见一统河山的曙光,却也在同时,又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来自北地的凝视。高祖内心无比地清楚一件事情,也是在他之前的那些帝王,都同样清楚的事情。”

    赵无安的手微微颤抖,一个答案堵在喉口,呼之欲出。

    “分则安……合则乱。”

    “正是。”

    廖筱冉顿了顿,续道:“大辽的想法很简单,近在眼前的敌人还多得是,而居于中原的汉人孱弱无力,如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在他们聚集起来形成足够威慑的力量之前,根本无足挂齿。

    “诚然,这是辽人的轻敌,却也是前人在那种状况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办法。”

    赵无安只觉得脊背发凉:“分割而治,以乱盖安。”

    廖筱冉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只有这样的办法。”

    赵无安嘴唇乌紫,面色灰白,埋下头去,沉默地哆嗦了好一阵。代楼桑榆在他身后关切地看着,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想出这样办法的人,他们……他们究竟欺骗了多少人?”

    廖筱冉如实道:“不计其数。可同时,他们也拯救了不计其数的人。”

    “我不……不,我不想认同这种做法。”赵无安抬起头来,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们抵挡了辽军南下,可多少年来造叶与大宋的明争暗斗又何曾做过假?无数的人受到伤害,为之妻离子散乃至家破人亡,这都是我亲眼见到过的……”

    “两朝争斗,确实给许多人带去了本不曾面对过的命运,但你所想要的永乐治世,又怎么可能真的实现?”廖筱冉问,“辽人南下,则整片中原必将烽火再燃,永无宁日,而造叶与宋对峙数十年,从中受害的却寥寥不过百万之数。”

    她竖起了手指,声音听起来苍冷坚决。

    “七十年,一百万。这已是最小的牺牲,为了天下芸芸数千万苍生和乐,他们欺骗了苍生七十年。如若你站在当时那个地方,你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可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强辽吞宋乃是势在必行,就算他们能瞒骗七十年,难道能骗上七百年吗!等到西方疆域尽纳入辽人手中,他们还是会挥师南下,无论中原局势如何,都会将之纳入囊中,那时的宋,又如何与辽对抗!?”

    “这确实是权宜之计,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想过应对之策。”

    廖筱冉淡淡道。

    “你今日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早在七十年前,那些掌权者们就已谈得山穷水尽了。而所有问题的答案,汇聚到此时此刻,就是坐在这里的你。”

    赵无安愣了愣。

    “若以寻常方法而论,汉人身小体弱,好和厌战之德更是传承千年,纵有不世出之名将、运筹帷幄之超才、恩威并施之贤主、百炼成钢之精兵,也只能与辽人平分秋色。长久而言,我们胜不过,更拖不起。

    “从庙堂来看,纵使机关算尽,汉人也绝对难以觅得胜机。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得转入江湖,于浩渺人海之中寻觅那仅存的一线希望。

    “他们确实找到了,在旧长安,先帝的曾叔父,宋恭王之女,恒成公主赵采薇。

    “公主自幼厌学好武,年仅十四岁,四书五经尚悟得不通透的时候,却已能双手将四柄断水剑舞得风生水起,若按如今江湖品阶而论,那时的她,已到二品巅峰。”

    赵无安吃了一惊,这个打击可着实不小:“十四岁,无师自通的二品巅峰……”

    “往昔这些人,也并不少见,但他们皆如流星划过长夜,带来一瞬透亮如昼,便复又沉入黑暗里,后人或许记得提起,也只当做一段传说,无人妄言效仿。”廖筱冉静静道,“但那时在蜀地,又有个僧人,自称从吐蕃跋山涉水而来,为中原佛法送一份大礼。”

    “那份大礼的名字,叫做彻悟。”

    赵无安猛地睁大双眼。

    这两个字并不陌生。早在他下山之前,就曾在久达寺中听师叔们谈及过了。

    前年蜀地十愿僧开坛辩经,以区区十人轮战数日夜,败尽天下僧侣,其中最令人无法辩驳之论,便是这所谓“彻悟”。

    按佛家原典,苦乐不系生死,不渡轮回,而恰恰是人鬼神佛转轮来去之衡尺。消尽苦乐方得往生,无苦无乐方结菩提,正是强调了一心一意修持的重要性。

    而彻悟之说,则是彻底推翻这原典,称只要有心向佛,以心化佛,消五蕴净六识,一朝得悟,立地成佛。

    这种说法,看似将那些日夜勤恳,以勤精熟之人贬得一无是处,然而又确实时常有这样的人出现,如流星破夜,能引万人仰首而望。

    “三教之义,天地万象无所不包,而汉人仅存的一线胜机,也确然从这教义之中寻到了根源。相信‘彻悟’,相信泯泯人世中能有一人顿然得道,带领整个中原,击溃那不可一世的强辽。

    “于是高祖他暗中布下了一局前无古人的百年奇谋,从宋替李唐的那一年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为了那个人能顺利出现,高祖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与强辽割地求和,造叶、瓦兰、苗疆、吐蕃,则一概沿用群雄逐鹿时的尖锐手段,将庙堂气氛搅得针锋相对。蜀地的那位僧人,也被他封了几乎五十年的口,致使这些年来,中原无人听闻彻悟之说,北辽也因而无从揣测出他的真实意图。

    “他找来当时的三教领袖与武林高人,与他们一同制定了一份由九品至一品四境的品阶表。待到有人能够突破那一品天命境界时,他们想找的人,也就自然出现了。”

    赵无安听得暗暗心惊。原来几乎沿用至中原武林每个角落的品阶位序,竟是以这样的缘由制定而成的。

    廖筱冉话音落尽后,赵无安忽然感到不对劲,紧蹙起眉头:“等等!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这个人岂不是早就……”

    “他早就出现了,只可惜,出现得不是时候。”廖筱冉静静道。

    赵无安心脏狂跳。

    近七十年来的一品天命境,那么绝无仅有,只此一人。

    “剑神”洛剑七。

    一剑袭杀七百里,孤身歼灭三百狐狸军,造叶国残阳城外以一敌九,屠尽当世高手后,亦身殒道消。

    “洛剑七在江湖上大放异彩的时候,离天命境其实尚差一线。但那个时候,边境已然极不太平,北辽并不满足于幽云十六州的退让,也同样看到了几十年来秣兵厉马的大宋。稍有不慎,铁骑便会尽数南下,而那个时候的中原,决计抵挡不下。”

    赵无安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若让他们知道了洛剑七,知道了这个能以一人之力敌一国的天纵剑神,想来在夜里,也不会睡得安稳。

    “这是七十年来,我们做过的最无奈之举。洛剑七并无过错,只可惜生不逢时。他想要绽放在一个注定永夜的年代里,那我们就只能逼他引火**。”

    赵无安忽然觉得,身后的洛神剑匣仿佛有千斤之重。

    五十六年前,洛剑七之死的真相。

    原来是本就同气连枝的两朝江湖庙堂,为天下苍生免受兵燹之灾,联起手来,亲手掐灭了这颗欲引天地失色的狂星。

    廖筱冉淡然续道:

    “但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洛剑七之死,居然会为我们的百年奇谋,带来前所未有的三个变故。”

第四十八章 变故(上)

    变故,而且是三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只听廖筱冉续道:

    “姑且先说一说整个计划吧。由于两朝分裂的目的是要骗过整个北辽,所以任何一个时期内,知道这件事且活着的不会超过十个人。之前提到的恭王府公主赵采薇,也是不知情者。她的确在三十岁之前就抵达了一品造化境,然而在那之后,也许是由于诞下了一个女儿的缘故,她的境界不但停滞不前,甚至在丈夫去世之后,还曾经一落千丈。被整个国家寄予厚望的王女,注定无法登临一品天命境界了。

    “于是当时在朝的那位帝王,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女儿,赵昔涟,也是一位同样天赋异禀的皇族旁支,只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她最后仍是停在了造化境巅峰,没有越过那命中注定的天命一线。不仅如此,一心只顾着为生父报仇的她,在得知造叶与大宋本为一家之后,也就无心红尘,飘然隐居,没有留下后人。

    “连续两位造化境高手的失利,也令两朝君王开始疑心起了这一派血脉究竟有无跨越天命的可能。与此同时,因品阶表的出炉,江湖逐渐热闹了起来,各路高手层出不穷,也有几人抵达过与赵采薇母女相似的境界,只是始终差上一线,也未有如‘顿悟’那般令人惊艳的表现。”

    “直到洛剑七出现?”

    “直到洛剑七出现。”廖筱冉点了点头,“可洛剑七不同于赵家儿女,乃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况且一向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要让他肩负起两朝的命脉,实在太过冒险。而那时辽兵已然逼境幽州,除了诛灭洛剑七,我们别无他法。”

    聪颖如赵无安,此刻脑海中已经隐约浮现了一种可能。

    只是他不愿去想。

    一是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二是对那三个变故,他还一无所知。

    他试着揣测那些当权者的想法:“造化与天命,说来只是一境之隔,但古往今来一品境者如过江之卿,此二境却每每能空前绝后三十年。可见这所谓造化境巅峰,其实离那天命境界,尚有不可估摸的一段距离。”

    “赵采薇母女已然证实了这点。她们或许确有升入天命境的可能,但命途难测,一点微妙的不同,都会导致结果的天差地别。我们倾尽举国之力却屡屡失败的难题,被洛剑七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赵无安出奇地冷静:“这才是‘顿悟’。天命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赵家两代王女,其实只是天赋过人,仍是差了那最后的一环。”

    “当时的两朝君王,亦是如此思考的。洛剑七虽然死了,但他至少留下了一条有可能通往天命的道路。只要我们按着他的路去走,就有可能塑造出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天命高手。”

    “所以……”赵无安忐忑了起来。

    “从那时开始,一个庞大的计划便显露了雏形。当然,与分裂两个王朝的壮举相比,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所有经手这件事的人都知道,我们决定的,将会是这片中原的未来。”

    “所以,从漠北的那片草原开始了。”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廖筱冉毅重地点头。

    宋叶之战、铁衣军横扫漠北、挟入宫廷。

    宇文孤悬、洛千霞、洛神剑匣。

    昆仑、苗疆、久达寺。

    环环相扣,步步相连,从洛神的名号被整片江湖遗忘,到一位少年负匣出山,身扛故人的暖意,仗剑游江湖。

    “宇文孤悬说服了洛千霞,以让洛神剑重振江湖为许诺,替你争取到了天下间绝无仅有的飞剑师父。宋叶之战,背地里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最终的目的,也不过就是要把你送入造叶宫廷而已。”

    赵无安接过话头:“你们为这片江湖抹去了洛剑七,又将洛神剑匣在造叶暗中保管了三十年,而后等待我将其重启。”

    “在你已尽数掌握洛神剑术之后,洛千霞将毕生功力注入洛神剑匣,也因此折上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数年阳寿。而后她带你去到昆仑,浸染无上仙意,自己则先行了一步。”

    “所以在那之后造叶的追杀,之所以能被我屡屡逃脱,其实有多半也是在刻意限制我的路线?”

    “是。将你从昆仑逼到苗疆,宇文孤悬费了不少功夫,而且在那时候江湖上已有人盯上了洛神剑。入苗疆之后,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代楼勿,保护并照顾了你三年,并在那时助你练就了百毒不侵的体魄。”

    赵无安默然不语。

    细细想来也的确如此,在苗疆的三年,没有受到任何追杀,除了代楼暮云不胜其烦的骚扰和令他心生恐惧的驯习,也没有其他让人不顺之事。

    “但从你离开苗疆之后,我们就失去了你的踪迹。”廖筱冉道,“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你竟然会孤身离开苗疆,还一个人走到了淮西。”

    “那一路我可没少躲着。”赵无安苦笑。

    他顿了顿,不解道:“不过,你们何必弄得这么麻烦?无人知道洛剑七的过去,不代表他的过往就一定是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吧?”

    廖筱冉摇了摇头:“我们并非刻意要将你藏于江湖,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赵无安问。

    “因为生了变故。”

    赵无安面色凝重。

    “洛剑七死后,两朝江湖都急着掩盖他存在的痕迹,而让人们遗忘一个传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树立起另一个。在那个天下高手几乎被洛剑七尽屠于残阳城外的年代里,东方连漠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赵无安愣了愣,“所以,你们也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东方连漠?”

    “还记得赵采薇的女儿么?东方连漠与她关系匪浅。”廖筱冉淡淡一笑,“说得干脆点,赵昔涟隐居之后如果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收东方连漠为徒。”

    “她是东方连漠的师父?”赵无安一惊。

    “东方连漠对赵昔涟可称得上言听计从,在我们向东方连漠表明她的真实身份后,他也愿意协助我们。于是我们慎重地将整个两朝变成如今模样的真相告诉了他。”

    廖筱冉顿了顿:“确切而言,这些都是我的前辈所做。在我接过这个使命的时候,东方连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盟友了。”

    赵无安心中暗道,第一个变故。

    “他在两朝势力的扶持之下登上了盟主之位,号令天下武林,也确实在逐渐将这片越来越混乱的江湖整顿一统,错估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东方连漠对赵昔涟的感情。”

    “感情?”赵无安愣住了。

    东方连漠并不像性情行事之人。

    “东方连漠是陪伴赵昔涟到最后,亲手葬她入土的人。身为东方连漠的他本没有自己的愿望,碌碌于世,不知所往。但从赵昔涟那未竟的使命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愿望,并且,想要亲自替她完成。

    “因为这样的愿望,东方连漠想要晋入天命。而你对他来说,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却也绝无好感可言。从那时开始,东方连漠不再协助我们,而是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天命的道路。”

    赵无安缄默不言。

    “但是他的道路,时至今日也并不顺利,这一切,都是因为第二个变故。”

    说到这里,廖筱冉叹了口气。

    “那时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杀死了一个孤立无援的洛剑七,竟会引出如此之大的祸患,让整个中州都陷入动荡之中。”

    “是解晖么?”

    赵无安与廖筱冉对视了一眼,后者缓缓点头。

    停顿半晌,廖筱冉才道:“本来,幽云十六州之役,恰恰是证明高祖的思路是正确的绝佳机会。解晖领三千江湖侠士驰援战场,吴九灏立地破九境,一剑取敌将项上人头,姜入海孤身血战,使数万大军停步不前整整一天,又有严道活于飞狐城外杀去一千六百骑。这些人最多尚且抵达造化境,可想而知其上的天命境界该有怎样逆转乾坤的威势。

    “如果送到江湖军手里的那张地图没有出错的话,如果高粱河之战,援军能够早来半日的话……”

    廖娘垂下了眼睫。

    提到此事,赵无安也觉得心痛难忍。

    毕竟是令李荆吐血三升,令苏长堤就此一病不起的败仗。

    幽云十六州,是那一代大宋官兵心中永恒的伤疤。

    “自高粱河一战过后,解晖对整个王朝彻底失望,便是计划中的第二个变故。

    “他创建了黑云会,利用江南绸缎庄几代人积蓄的雄厚财力和他在江湖上的广泛交情,很快便将两门十七阁设立完毕,成为了整座江湖上,只手遮天的黑道巨擘。

    “若非解晖出现,东方连漠本可用二十年的时间肃清这座江湖的不正之气,动用两朝力量,促成一位天命高手的出现,但解晖显然不会让他如愿。”

    为故人承情的盟主。

    决意亲手肃清江山的舵主。

    这二人的撕扯斗争,势力的盘根错节,构成了这座江湖四十年来的主旋律。

    只听廖筱冉继续道:

    “这两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又诱生了第三个变故,彻底将这百年奇谋,排斥在了庙堂之外。”

第四十九章 变故(下)

    “第三个变故,是关于谁的?”赵无安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听廖筱冉一字一句道。

    “先帝。”

    赵无安浑身一震,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他。

    “东方连漠与解晖的变故,直接导致了两朝江湖风起云涌,本由帝家控制的江湖武者纷纷归心于两大巨擘,各类麻烦冲突也层出不穷。按原本的计划,两朝庙堂要协力打造出一个听话的天命境高手,然而那时的局势,已经不可能满足这种要求了。

    “即使天命境的武者真的出现了,他对王朝而言也只会是麻烦,而不是可以安心运用的利剑。在计划执行的三十年后,江湖会变成这种情况,这是当初谁都没有料到的。

    “也正因如此,继承了帝位的先皇,在他的晚年,决定抛弃前人的战略,受他影响,当今那位皇上也早就放弃了这虚无缥缈的追寻,想要寻找别的办法来击败大辽。

    “东方连漠和解晖,尚且只是把江湖搅得一团糟,而这两名皇帝的改变,则直接改写了宋叶之间持续四十年的平衡局势。西凉百万户一朝皆成谍探,为掩人耳目躲在漠北的你也遭到了皇命通缉。万般无奈之下,宋叶之战一触即发。”

    赵无安呆住了。

    他曾经想过无数次,关于漠北那场战争,关于大宋的帝王术。

    其实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在太安门前,为天下苍生拔剑护国门。

    他能够接受一切粉饰与一切罪恶,因为深知决然除不去这尘世万般天罪,赵无安想要的当然是真相,却并不一定非要如愿以偿。

    而当事实的真相摆在面前,过去足足七十年间所有的阴差阳错与深思熟虑,这样的结果,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史载,宋叶两朝平和三十载有余,而造叶猝然一朝发难,铁骑踏平漠北。大宋飞快反应,由西凉兵分三路,短短三月时间打下造叶半壁国土,最终是年少天才的二皇子伽蓝安煦烈于鹰砺谷背水一战,拒宋军于国门之外,才为这场大战书写了结局。

    “……原来是这样。”赵无安闭上了眼睛。

    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残酷,甚至并不伤人。

    它毕竟不是刀剑,可能只是一份证词,可能只是一张手印,可能只是短短的几句话。

    但它留下的东西,比刀剑都要残酷得多。

    那是无可挽回、无可悔改的事实,因而它带去的,是无可辩驳、无从逃脱的感情。

    对赵无安而言,那份感情的名字,叫做歉疚。

    对丧命于宋叶之战中无数黎民的歉疚。

    廖筱冉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地覆住了他的手,神色轻柔。

    “关于伽蓝安煦烈,不必介怀,我也听说当今圣上又封了个佑安将军。这既是那两位皇帝对你和伽蓝的敬重,亦是你努力的结果。唯有此事,是绝不会改变的。”

    她轻声细语:“伽蓝安煦烈虽然至死也不知你进入造叶的真相,但他依然尽力活过了一生,替造叶百姓挡住了反扑的宋军,替天下苍生奉献了自己的一份薄力。”

    赵无安低着头,轻轻道:“是。”

    廖筱冉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无安还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少之又少了。

    只剩下了最后一件。

    “但是,既然连皇上都放弃了这个计划,为什么您和宇文孤悬,还要继续下去?”

    廖筱冉沉默了半晌,眸子里有星河浮沉。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我并非臣服于大宋皇帝。而是六代侍奉前朝帝王,李唐王室末年最为得力的四氏家臣中,廖氏的后人。”

    赵无安猛地一惊:“前朝皇帝?”

    “为护天下苍生,廖家先祖,奉最后一位李唐皇帝的命令,协助大宋高祖完成了这个前无古人的百年奇谋。纵然赵家出尔反尔,廖氏却无论如何,也要为李唐皇室恪尽忠良,流尽最后一滴血方可罢休。”

    廖筱冉的话掷地有声。

    窗外乌云攒聚如山川。

    “正因近几十年来变故频发,我们才不得已,用如此迂回的手段塑造你。”廖筱冉幽幽道,“恭王被废,王府一夕焚毁,宋叶之战后,赵家又在天下寻找诛杀名为赵无安的人以绝后患。原本我以为,你是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了。”

    说到这里,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笑意。

    “怎料你居然靠自己的努力活了下来,拔剑护国门,把那不通人情的小皇帝也感动了,心甘情愿替你为伽蓝安煦烈平反。能做到这一步,你已远远超出了我最开始对你的预期,若非桑榆到访,原本就连这些事情,你也不需要知道的。”

    赵无安茫然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代楼桑榆。

    “在苗疆保护你的三年,代楼勿把整个计划秘密书写在了几卷竹简上,本想等到自己寿终正寝后传与代楼暮云,怎料世事无常,他离世得太早,没来得及交代这些便撒手人寰。前些日子桑榆接手苗王之位,拿到了代楼勿亲自书写的那些加密竹简。”

    赵无安正愣愣听着,代楼桑榆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只竹简,举到了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伸手接过,来回翻看。竹简的两面俱是一片空白。

    “代楼勿用以书写的工具并非墨笔,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饵料,融入竹简后便不可察觉。只有特殊种类的百足能嗅到其气息,且对这种食物十分喜爱。百足行走其上,啃噬美食时,身体便会形成字的形状。”廖筱冉解释道。

    代楼桑榆得意道:“那样的虫子我有好多!整张竹简一下子就全都是字!”

    “你也知道,桑榆是苗疆王女,周身遍布毒虫,才误打误撞解读到了这些文字。”廖筱冉道,“代楼勿还特地画了我此后隐居的地图,没想到桑榆居然顺着这个,直接找上了门来。”

    赵无安怔了怔,望向代楼桑榆:“所以,带我来这里,让我知道一切,也是你的意思?”

    代楼桑榆认真地点了点头,咬唇道:“我觉得,你想知道真相。”

    赵无安闻言一愣,过了半晌,无奈轻笑道:“……这倒不假。”

    只可惜这种真相,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赵无安将后半句话吞进了腹中。

    “事已至此,当年的计划已不可能再继续下去,赵无安的这一生究竟能达到怎样高度,也是未知。不过,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该如何面对当今这错综复杂的武林形势,该如何冲击那人人向往的一品天命境界,又是否真的应该,像他们曾经期许的那样,带领宋人击败辽国。

    “如今的我,已不可能再对你指手画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也不枉你在我廖筱冉的注目下,成长到如今这个模样。”

    廖筱冉温颜一笑。

    容颜虽苍老,仍不改笑靥令人心折如少时。

    而更令人心折的,是她说的话。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与伽蓝安煦烈的遗言又何其相似。

    赵无安低下头,闭上眼睛,咬着牙潸然泪下。

    在赵无安短暂的一生中,少有温情,更多是尘世早早教会他的冷暖炎凉。

    过不去的坎,咬咬牙就过去了。都已经习惯了勉强自己,甚至连开口,也不知该如何提出请求。

    然而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比起廖娘,他更想换一种唤她的方式。

    赵无安颤抖着嘴唇,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年,不来见我?”

    自造叶踏平漠北,他便再也寻不到她。走遍天涯海角,明明自己的足迹她全都一清二楚,可他甚至连她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

    廖筱冉低低叹了口气。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她望向窗外将落的雨,“廖家后人的任务很多,宇文孤悬多年来徘徊庙堂内外,不曾有一刻停歇,我也所差无几。”

    赵无安紧紧咬着嘴唇。

    代楼桑榆在一旁站了许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蹲下身来,一把抱住了瑟瑟发抖的赵无安。

    “你至少该告诉我你还活着。”

    “还是不必了。”

    廖筱冉一阵苦笑。

    “拼死将你从被焚毁的恭王府里抱出来的并不是我,为你安排好一切并不是我,甚至在造叶皇宫中给你留下一条退路的也只是宇文孤悬,至于我,自始至终,只是那个在贺兰山外,傻傻地望着幽州,等着永远都不会回来的家主的廖氏姑娘罢了。”

    “……是么。”赵无安面色苍白如纸。

    雨帘细卷而来,啪嗒啪嗒之声遥遥响起,似珠落玉盘。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廖筱冉忽然问道:“不去看看她吗?”

    “谁?”赵无安不解。

    “赵昔涟。她的墓就在山上。”廖筱冉道,“同为恭王府出身,她和你,也算是亲人了。”

    赵无安怔了许久。

    廖筱冉苦笑道:“就算我不说,你也该猜到自己的身世了吧?宋恭王府被焚的那一夜,我们将你救了出来。你的赵姓,并不是那皇帝赐给伽蓝安煦烈的屈辱,而是本就冠属于你的荣耀。”

    赵无安抿紧嘴唇。“算不得荣耀。”

    他提起洛神剑匣,负于身后,独自出了门。

    代楼桑榆面色一阵凝重。

    他走之后不久,寂静湖畔似有杀声响起。

    雨势渐大。

    正在门边收拾油纸伞的廖筱冉,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在白马镇,你见过一个打铁的老头子吧?”

    代楼桑榆一愣,点了点头。她从峡江开始便跟着赵无安,那时已经见过廖筱冉,重走了一趟蜀道。

    “在你们离开后不久,黑云会就找到他了。那时我就知道,他们会顺藤摸瓜找到这儿来。”

    冲杀声近在咫尺,廖筱冉俯身捡起一把伞,撑开如花盛。

    她回过头来,柔柔一笑,恍惚少年时。

    “走吧,孩子,别回头。”

    “照顾好他。”

第五十章 血雨

    锦官城向北二十五里,七山环抱,十数条溪流各自成径,通向不知名的群山深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初来乍到的卢观潮而言,要靠着溪水找到那片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幽谷,难度确实不小。

    幸运的是,领着队伍入山没多久,天上就下起了雨。许多原本枯涸改道的古水道重又积聚起涌动的溪水,这让手上的老地图一下子容易辨识了许多。

    半个月前,他才按照舵主的命令,带着几十名精锐打手,奇袭了前朝余孽位于白马镇的小据点。虽然把那个伪造成铁匠的老不死高手围杀在了院中,也算是斩去对方一名不小的头目,不过最关键的那个人却没抓到。

    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显然对不起舵主的期望。卢观潮把那家铁匠铺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这张地图,于是连忙向阁中请求增派援手,顺藤摸瓜来了这座山谷。

    在看见那条显然近来不久刚被人仔细打理过的栈道时,他心中暗暗一乐,自己果然是碰对了运气。

    他并未走栈道,而是令手下纵马渡浅滩,口中大喊冲杀,直扑向栈道终点,离那湖边小居不过百尺而已。

    天际风雨怒吼,坐落在山谷中央的茅草屋,如无根之萍飘荡于灰白穹宇,摇摇欲坠。

    卢观潮在心底狠厉一笑。这方山谷仅有这一间草房,自己身后则有足足百骑精锐,实力之悬殊已立见高下。躲在房子里的人此时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冲杀声,怕是已经吓得抱作了一团吧?

    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把这间房子毁掉,也只要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半数铁骑已踏过浅滩,在屋前平地上展开方形阵列。卢观潮立马横戟于最前,冷眼带笑。

    他已看见了,有一人袅袅娉婷,独步出了小屋,遥遥向此处走来。

    大雨如注。

    来人手中擎着一把油纸伞,然而并未打开。

    伞扣好好地合着,她则任凭瓢泼的雨落了满身,不曾停步。

    眯起眼细细地观察了一阵,确定那人身上没有一分气机涌动后,卢观潮狂笑起来。

    他高举持戟的手,一声高呼。

    “列阵!”

    身后百骑一时森然举枪,紧夹马腹,尽数蓄势待发。

    细密的雨滴落在那些兵士的枯黄蓑笠上,其下玄甲纵横勾连。

    他们就如同一百柱浇灌在此地的漆黑雕塑,状貌无情。

    肃杀若鬼神降临。

    然而这样的威胁,并没有让那人停下脚步。

    她不急不缓地走着,仿佛天际的狂雨没有淋在她的身上,仿佛面前的一百铁骑没有挡住她的道路,仿佛那些森然罗列的铁枪并未指在她的面前。

    仿佛她的前方一无所有,而她仅手持一柄油纸伞。

    这样的惺惺作态让卢观潮很有些不悦,他沉着脸,抬高了声音。

    “抬起头来,你这李唐余孽!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廖筱冉停步了。

    她依言抬起头,望了卢观潮一眼。

    这让卢观潮又暗自有些得意,一种掌控他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口中又道:“呵,就剩你一个了?说出你们把小太子藏在哪了,我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他知道这片空谷位置深远,四周群山环抱,只有身后一条进出之路,就算派出人在这里拖延时间,也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如果他要找的人不在那间小屋里,就多半不在此处。但此行能为舵主拔去一名前朝余孽,也不算毫无所获,只是这女子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廖筱冉波澜不惊道:“此地没有什么小太子,有的只是一位无名的廖氏家奴。”

    卢观潮愣了愣,随后,难以自扼地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道是谁,原来竟是廖氏的家奴!大宋皇帝也算待你们不薄,这都多少年了,竟还存着复唐的痴心妄想!我看你这一身决意,也算不错,不如考虑加入我们黑云会名下,将来列土分疆,说不定还能给你们一个王当。”

    “不必了。”

    滂沱大雨中,廖筱冉瞳眸清澈。

    卢观潮狞笑一声:“也好,反正对你们这些心如铁石的蒙昧家奴,舵主的意思向来只有一个字,杀。”

    他不屑道:“只有你一个的话,就识相点,在此地自裁算了,省得我费力去擦刀上的血。”

    廖筱冉摇了摇头。

    “非也。众位军爷风尘仆仆而来,若不稍加招待便就此作罢,岂非显得我遗唐子民斤斤计较,器量狭小?”

    卢观潮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要招待我们什么?”

    “家常小菜罢了。区区廖氏家奴,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山珍海味,还望各位大人……”

    廖筱冉瞳中闪过一道杀意。“不要嫌弃。”

    卢观潮愣了愣,望向她手中那柄朴实无华的油纸伞。

    大雨倾盆,然而廖筱冉自始至终,只是把伞拿在手里,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一个身后百余精锐之骑,披坚执锐,武艺超群。

    一个手持未开的纸伞,婀娜娉婷,风韵犹存,却没有半点武功。

    无论怎么考虑,卢观潮都不相信自己会输。

    虽然在黑云会里,他连甲字都排不上,只是乙字第二号的裨将,但也是一身二品功力在身,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人,胜负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但在廖筱冉坚定的眼神面前,他仍然心慌了。

    那绝非败者拥有的眼神。

    不如说,廖筱冉就算早已蒙了死志,也绝不认为自己会一败涂地。

    久违的恐慌从心头刮过,上升到喉腔,则变成了一阵冷笑。

    他冷笑道:“家常小菜?你也知道,区区廖氏家奴,献不出何等山珍海味,也配在我卢观潮面前班门弄斧?”

    纵览整座江湖,他卢观潮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武者,怎会在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妇人面前感到心怵?

    “配不配,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请各位大人尝过之后,再说分晓。”

    廖筱冉举起了手中的纸伞。

    “廖氏家奴,是老奴的自称,也绝非阁下,所能随口玷污。”

    昏暗长空中骤然劈过一道粗壮如柱的闪电,紧接着惊雷贯耳,响彻整座空旷幽谷。

    狂暴的雨猝然而至,击碎了光滑如镜的湖面。

    早已在雨中淋了个通透的廖筱冉,缓缓踏前了一步。

    同时撑开手中纸伞。

    那柄伞当然不是用来挡雨的。这点卢观潮一清二楚,也做好了它打开之后的反击准备,一见开伞,立时举起了手中长戟。

    但是如他预期那般的暗器雨并没有袭来。山谷中仍然只下着一种天雨。

    只听廖筱冉道:“洛剑七封剑不出四年,而后一剑踏破一品三境。东方连漠不露气机七年,而后戈壁骤起十里龙卷。吴九灏掌不触剑十年,而后立地破九境,一日成剑仙。”

    “老奴不才,没有他们那般动人心魄的天资。”

    “唯有一柄油纸伞,蓄意七十年,以求开天。”

    卢观潮闻言一惊:“七十年!你活了多久?”

    廖筱冉寂然一笑。

    “我与宇文孤悬师出同根,他至今仍状若少年,倒是我先老了几分。”

    语毕,油纸伞悠然而开。

    卢观潮心中狂震。

    他当然也听过宇文孤悬的传说。那个接承造叶相位二十年,却好似从未衰老的男人,竟与眼前这廖氏家族的余孽师出同门。

    而后天雨倒卷。

    天地间似乎冥冥中有份独一无二的气机,绵延至万里的长空,此刻飘忽而来,尽数聚涌到这寂静湖畔。

    卢观潮身后一百铁骑玄甲扑簌响动。

    廖筱冉长衣鼓荡,满头苍发在风中胡乱飘舞,周遭十尺的雨水都仿佛逃窜般,争先恐后地远离她和她手中那柄油纸伞。

    现在又如何能称其为一柄普通的油纸伞。

    划扣解开,八只脚的木撑仿佛活了般自动向外撑起。枯旧得几乎已不泛光泽的伞面轻颤如蝉翼,似乎一触即碎。

    廖筱冉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伞轻轻旋转了起来。

    卢观潮面色一厉,猛然一夹马腹,挺戟而出。

    “嚣张前朝走狗也敢在此狂吠,怕不是没把我江北卢半月放在眼里!”

    长戟蕴着深厚内力,轰破风雨,朝着廖筱冉呼啸而来。

    廖筱冉手中纸伞气势升腾至最高。

    她凄然一笑。

    “廖家残卒,替旧唐先辈英烈执此一伞,请君赐教!”

    一句话,是开始亦是结束。

    是宣战令,亦是绝世辞。

    寂静的湖畔天光大炽。

    赵无安忽然回过头,望向山脚。

    隔着重重雨幕,那里却仿佛有一枚太阳将要升起。

    他怔怔看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着低下了头。

    在他背后,旧坟茔无声低诉。

    “告诉了我这些,而后又要我自由地选择自己活下去的道路,最后还让我忘记你。廖娘啊,你可真是……”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布满水珠,却并非雨滴所淋。

    身后剑匣发出一声低沉吟啸,六柄飞剑径自出匣,悬浮在他的身边,剑气破裂雨幕。

    “我怎么可能忘记您呢?就如同……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一般,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为她做的一切。

    是使命也好是误会也罢,毕竟是她最后对她说,按自己的心意去活。

    真正爱你的人,即使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选择给你自由。

    “这是我的铭记。”他轻声说道。

    六柄飞剑同时飞出,遥遥驰向山下。

    随着一声苍凉剑啸,湖畔又落起了雨。

    血雨。

第五十一章 千字铭

    大雨依旧倾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柄纸面被尽数摧毁,徒留残缺骨架的油纸伞,缓缓飘坠到了湖边。

    方才还整齐肃杀如雕塑般齐列在卢观潮身后的百骑精锐,已然七零八落,不少人翻落马背,他自己亦是神色狼狈,大口大口喘着气。

    “呼,呼,这娘们还真他妈有两把刷子。”

    以戟撑地,卢观潮费劲地站起身子,向手心狠狠唾了一口。

    廖筱冉开伞的时候,若不是他眼疾手快,第一时间出手毁去了半边伞面,只怕身后半数骑兵要死在她手里。

    “不过嘛,你们这些前朝的走狗,而且还是廖家余孽。哼,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伸出长戟,走向了那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娇弱身躯。

    抛出那把油纸伞以后,没有任何人动她,廖筱冉却就已如软泥般倒地,没了气息。

    这幅模样简直让卢观潮恨得牙痒痒。被摆了一道也就罢了,偏偏死得还这么干脆,让他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哼哼哼,你们廖氏家奴,一条两条,还真是好狗啊。为主尽心竭力,就算主子死了都不肯罢休。你说说你们这些人,都在撑给谁看呢?”

    他半蹲下身子,兴味十足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团灰影。

    “算了,就当爷我被你感动了……”他嘟囔着站起身,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就不火焚了,把你碎尸万段吧。”

    说罢,举起长戟,狠狠向下剁了下去。

    一道剑鸣自远方呼啸而来。

    “砰!”

    金铁相交,一串火花映亮了昏暗的湖畔。

    卢观潮只觉得手心传来一道几乎要将大臂撕开的剧震,忍不住痛呼出声,向后一连倒退了三四步。

    他疑心廖筱冉的尸身又闹了什么鬼怪,谨慎摆好架势定睛细看,发现她尸首之上,竟是一把细小的剑。

    通体银白,剑气煞人,悬于孤寂雨幕之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秘气息。

    卢观潮面色一沉,鼓足中气,朗声道:“何方高人到此,拦我黑云会前路,可敢现身一观?”

    半空中,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似天雷鼓荡。

    “不必。”

    卢观潮愣了愣,不明所以道:“这是何意?”

    “尔等已是将死之人,何必再现身于尔等面前,自讨晦气?”

    卢观潮一愣,随后忍不住笑道:“阁下这话岂非太不把我黑云会……”

    他的话音犹未落。

    他身后一百精锐骑兵们,便看到一样物什飞入了半空。砸入深沉雨幕里,漾出一片惹人生厌的腥气。

    那是一颗头颅。

    不必言说,自是卢观潮的头颅。

    首领一剑被屠,他们中大多数人犹自愣在原地,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胯下的骏马却已纷纷骚动不安起来。

    半山腰上,又传来如潮剑啸。

    六剑疾来,鸣声震耳欲聩。

    而后便是血雨翻飞,无数颗大好头颅滚落于地。

    代楼桑榆赶到半山腰的时候,赵无安已将飞剑放回了匣中,沉默地站到了那座墓碑前。

    大雨如注,浇灌着他孤峭的身躯。

    像是故意的一般,他背对着代楼桑榆,即使一早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也没有转过身。

    代楼桑榆怔了半晌,忽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眼眶一红。

    赵无安的身体冰冷,被她一扑,竟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他强笑道:“无妨。这也算是命中定数。”

    代楼桑榆想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就变成了哽咽。一路跑来,她早就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急得连连抽泣。

    赵无安放下剑匣,转过身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想要找到我,然后去拦住廖娘,把那些坏人全都打跑,对吧?”

    代楼桑榆抽泣着点了点头。

    赵无安伸手,抹去她脸上雨泪交杂痕迹。

    代楼桑榆颤抖道:“廖娘她……她……”

    “我看见了。”赵无安道。

    湖畔那柄飘落的油纸伞,他们都看见了。

    手无寸铁、不怀武功的女子,撑开油纸伞的刹那,周身气劲竟然直逼一品。

    也不知究竟是七十年沉静如水的守候使然,还是她身为廖家后人,对主上忠贞不渝的信念使然。

    “能使出这样惊人的伞舞,廖娘果然还是廖娘,从来没有让我小瞧过。”他凄然一笑。

    代楼桑榆愣了愣,惊愕的表情仍挂在脸上,却止了哭泣。

    赵无安默默拥她入怀。

    代楼桑榆紧紧贴着赵无安的胸口。那里也一样被雨水淋了透彻,冰寒刺骨,她却觉得温暖,不自觉伸手回拥,搂住了他的肩膀。

    天地寂寥,只有墓碑见证。

    代楼桑榆没有问他。为什么廖筱冉死了,他却好像比谁都不伤心。

    代楼桑榆也还记得那年西子湖上,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唤出洛神赋,亲手斩的却是洛剑七的后人。

    代楼桑榆从来都是沉默地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远远望着赵无安,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才出手相助。

    她也知道,他一路走来,究竟牺牲了多少,究竟放下了多少本以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东西。

    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不是自以为晚到了一步的她,而是亲手为廖筱冉复仇的赵无安。

    赵无安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也想明白了吧。”

    代楼桑榆愣愣道:“嗯。”

    不管怎么样,廖筱冉总是要死的。并非是因为赵无安,而是她作为李唐后人,身上背负的那个职责。

    因为这个职责,这二十年来她从未去找过赵无安,也因为这个职责,她明知凶险近在眉睫,却根本没打算逃跑。

    她反而留了下来,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泰然自若。

    因为她答应了代楼桑榆,要在这里等赵无安。

    她等到了,告诉了他一切,而后从容赴死。

    那是代楼桑榆所见过最华美的伞舞。一柄油伞撑开,说尽七十年寂然枯守,而后天地失色。

    虽只一瞬,却已够惊心动魄。

    雨停之后,古旧的墓碑旁多了座新坟茔。

    代楼桑榆本想找棵树伐了,赵无安说不必,而后提气驭剑,道旁一块硕大山石忽而凌空浮起。

    两剑自上而下,劈为三块,中段削泥去锋,又以锋锐剑气打磨平整。

    把剑匣暂交给代楼桑榆保管,赵无安亲自背着新制的石碑,上了山,放在那座新造的坟茔前。

    湿土青绿,想来这也是正月初一的头场雨,算得上开春了。

    赵无安并起两根手指,采桑子应声而出。他想了半天,望向旁边那块墓碑。

    那座石碑上的字,显然也是有人以深厚内力灌注其上,镌刻而成。

    “师赵昔涟之墓徒东方连漠千拜泣立”,背面则空无一字。

    赵无安还真想不出来,在武林豪杰面前惜时如金的东方连漠叩拜一个人的坟千次,会是什么样子。

    午后晴光散在石碑上,赵无安沉思了许久,收起了采桑子。

    他将右手手指轻轻抵在石碑上,调动起全身气机,一笔一划,艰难地刻下了八个字。

    “廖氏无名家仆之墓”。

    代楼桑榆埋怨似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写?”

    “葬在赵家王女的身边,想来她也希望自己代表的并非自己,而是整个廖家,乃至整个李唐吧。”赵无安淡淡道。

    代楼桑榆闻言,鼓着腮帮子低下头,倒是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赵无安笑道:“我再待一会,你不去洗个澡么?衣裳都湿透了。”

    代楼桑榆点点头,听话地下了山,留赵无安一个人在新立的墓碑前。

    赵无安望着那座静谧的坟茔,面带微笑,指尖气机却凝聚得愈发深沉。

    “但您这一生,又怎能无传。此地寻不到撰碑的文人,就由我,这个便宜孩子来代劳吧。”

    赵无安下山的时候,代楼桑榆正坐在湖边擦头发,姿势看起来很是艰难。

    她倒是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挥了挥手,而后将半干的头发摊了摊,爬起身子。

    赵无安顺然地从她手上接过布巾。“转过去。”

    代楼桑榆依言转过身,赵无安轻车熟路地帮她擦拭未干的头发,一个不留神,手上的布巾却掉在了地上。

    代楼桑榆埋怨地瞥了他一眼。

    赵无安看着自己发抖的右手,愣了一会,苦笑着以左手拾起了布巾,赔笑道:“抱歉抱歉,我这就去洗。”

    他径自迈步走向湖边,代楼桑榆便乖巧地席地坐下,长发垂地,发上水珠映射雨后新阳,璀璨光彩。

    这座寂静湖畔,也许自此便再也无人光顾。

    山上,一新一旧两座坟茔并立,两块墓碑沉默地面对着空谷的日升月落。

    新立的那块墓碑正面,只有空荡荡八个大字,连主人的名字也没写。

    然而背面,却镌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楷字,足有千余。且每一字皆无刀砍楔锋,乃是以雄厚内力灌输指尖,一笔一划“抹”上去的。

    “贼以数百计,甲胄全身,长枪跨马,紧密铺列谷中,如临军阵。”

    “然廖氏手持一伞,面无惧色,伞开而草伏木断,天地失色。风雷齐啸,电吼马嘶。贼心惊惧,以为神降,仓皇奔逃,互相践踏,俱死其中,血肉相填。廖氏亦散尽精魂而亡。”

    “明道二年正月初一,子赵无安记。”

第五十二章 背书

    “我们回锦官吗?”

    代楼桑榆站在湖边,问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在屋子里整理廖筱冉遗物的赵无安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这趟入蜀,锦官城不过是幌子,我也没想在那儿做些什么。”

    代楼桑榆疑惑地望着他。

    “看看死在这的这些人就知道了。领头的那个卢观潮,是几年前江北武林仅次于徐惊涛的武道翘楚,却甘心当黑云会的乙字走狗。”

    他从怀里摸出来块令牌,是从卢观潮身上搜来的,往代楼桑榆怀里一抛。

    代楼桑榆遥遥接过,定睛细看,令牌上写了个乙字,背面尚有编号。

    “天下局势,明面上风起云涌,其实全在解晖手里握得气都喘不过来。”

    赵无安边整理床底下那些陈年积灰的木箱边道。

    “这个武林大会,不去也罢,从上到下都是他黑云会的人,我又能掀起什么波浪?”

    “那我们怎么办?”代楼桑榆认真问道。

    “要和黑云会所有高手真刀实枪地对拼,十个我和你加起来都打不过。”赵无安道,“要击败解晖,得另辟蹊径。”

    代楼桑榆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明白。”

    赵无安笑道:“自唐门倾颓起,唐家堡便作为历代武林盟主的总部,在那里号令天下。解晖要是成了这个武林盟主,让黑云会从暗地里走到了明面上,那么他进入唐家堡的那天,便是解晖自一手创办黑云会至今,最脆弱的时刻。”

    由黑道巨擘转为号令天下的武林盟主,曾经暗中依附于他的诸多正道高手,肯定会放下对黑云会的依附,重新效忠于武林盟主这个新的身份。

    也就是说,从解晖进入唐家堡开始,黑云会就只是黑云会。那些表面上的正道高手,将暂时不会围绕在解晖的身边。

    “你想趁解晖登任盟主之位时,突袭唐家堡?”代楼桑榆惊讶地问。

    “这只是计划之一罢了。虽说黑云会胜券在握,可谁也不知道东方连漠究竟还藏了什么杀招。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知道真相。”

    赵无安漫不经心地打开最后一个木箱。和别的衣箱相比,这个箱子看上去精致了许多,被放在床底的最角落,却也没有沾上多少灰尘。

    一打开,他就怔住了。

    箱子里只有一样东西书。

    将整个箱子填得满满当当的书,约有五十来本,大多残缺破旧,看上去平淡无奇,却被精心保管了下来。

    赵无安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最上面一本书的封皮,像是怕用力过度,损坏了它。

    代楼桑榆疑惑地探进头来。

    赵无安咽了咽口水,拿起那本书,小心地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描述简洁明了,行文却又带着俨然大家的帝王之气。

    “捡到宝了。”他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

    “赵昔涟和东方连漠亲手撰写的武学秘笈。”赵无安带着满满的诧异抬起头来。

    “如果这里全都是的话……那价值简直不逊于万两黄金。”

    代楼桑榆也吃惊不小,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而后高兴道:“那你读了这些书,是不是就能步入天命境界了!?”

    赵无安忍俊不禁道:“天命境倒不至于。不过这些书,应该本就是为我准备的,只可惜漠北生变,直到最后都没来得及交到我手上。”

    “廖娘应该也不想你再背负这样的使命,所以才没有给你吧。”代楼桑榆若有所思道。

    赵无安愣了愣,“啊,你这时候倒挺聪明的。”

    代楼桑榆冲他嫌弃地吐了吐舌头:“我一直都不笨。”

    对于自己的现状,赵无安也是清楚得很。虽然不至于一跃而至天命境,但两位造化境高手亲自记述并整理成册的武学心得,交给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都是会令其收获匪浅的无价之宝。

    一箱子的心得,若要啃透,只怕少不得几年功夫。赵无安沉思了半晌,从最上面挑出几本,而后郑重其事地合上了箱子。

    “背剑还是背书?”他一本正经地问代楼桑榆。

    “你背剑。”代楼桑榆也不犹豫,飞快接道。

    赵无安点头:“好。”然后提过书箱给了代楼桑榆。

    接过书箱的代楼桑榆脸色一变,嘟囔道:“算了,还是剑吧。”

    赵无安轻笑一声,没说什么,和她交换了背上的箱子,自己扛起沉重如山的书箱,回身关上了门。

    “要烧了吗?”代楼桑榆问。

    下过一场血雨后,屋前倚叠如山的伏尸,此时已尽数被代楼桑榆身边的毒虫啃噬殆尽,只留下染血栈道和鲜红泥地,望上去凄惨可怖。

    赵无安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若是廖娘仍在世,应当也希望我烧了。就让她好好睡吧。”

    代楼桑榆点了点头。

    雨后土木潮湿,她只得从山上折下几根高处的新嫩木枝,堆到墙角,又扯下屋顶上的茅草,令其盖住屋身。

    赵无安面带悯然肃穆之色,将点着的火把丢进了小窗。

    两人在湖边候了半个时辰,等到茅草小屋身陷熊熊火海,不多时便将被烈焰吞噬时,才不约而同地背起了脚边的箱子。

    “那我们现在去哪?”

    “还有几个要去的地方。离盟主重选还剩下约莫二十天,虽然紧锣密鼓,但是,足够了。”

    代楼桑榆望着他,努了努嘴:“总觉得,你像是有个大计划。”

    “是啊。”赵无安苦笑着咧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从现在开始,才是反击呢。”

    “这句话很帅,可你为什么要苦着脸说?”

    “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吗?”赵无安反问。

    代楼桑榆疑惑地弯起眉毛:“情怀?道义?仇恨?”

    赵无安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走着,认真地摇了摇头。“都不是。”

    “这世上最重的,是书啊,书。”

    “我不知道。”

    安南认真说道。

    代楼暮云眯起半边眼睛,冷不丁笑了一声。

    “呵呵,贪魔殿进攻汴梁,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你一个祝王尚在人间,殿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你却和我说,你不知道殿主打得什么主意?”

    昏暗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烛火飘摇,在代楼暮云刻意压迫的气机下,光线比平时都弱许多,只能照亮一张桌子,和桌边对坐的两个人。

    安南沉下一口气,冷冷道:“你想要威逼利诱都没关系,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加入贪魔殿,只是想给我母亲寻药。”

    “然后就一不小心混到了三王之一的位置?”代楼暮云挑眉。

    “……”安南闭上眼睛,“这件事我承认。汴梁一战中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祝王,这是事实,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殿主,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也是事实。”

    “你没见过他?”代楼暮云一愣。

    “只见过一次。”安南道,“隔着三层厚实的帘布,什么都看不见。传递消息都得写在纸上,由他身边的哑仆们传送。”

    代楼暮云沉默了许久。

    安南似乎有些不耐烦,道:“逼问结束了么?我还要去给母亲送汤药。”

    代楼暮云自顾自道:“贪魔殿倾巢而出进攻汴梁,乍看是孤注一掷,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可自始至终,都没人见过他们的殿主。贪魔殿主一定还活着,存在于某处。”

    “是啊,也不知道他答应我的雪莲什么时候才送给我。”安南道。

    代楼暮云忽然道:“我一直怀疑。”

    “嗯?”

    “怀疑汴梁的浩大声势,只是幌子。”代楼暮云抬起头来,冷冷盯着安南。

    安南叹气道:“你看我也没用,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汴梁那一战结束,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对贪魔殿应该没什么差别。”

    “这正是加深了我的怀疑。假如你没有说谎的话,那意味着三王六恶四不善,其中的一位‘王’,对他们来说居然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呢?”

    代楼暮云淡淡道:“我在想,会不会,还有一群三王六恶四不善,全员齐整,伺机待发。”

    “啊?”安南张大了嘴巴。

    “你的想法也太胆大了一点?我就不说了,金刚王和夜王可都是如假包换的一品境,殿主这还能藏着掖着,你真当现在的一品高手遍地都是啊?”

    “贪魔殿是从西凉来的吧,但造叶却不知情。”代楼暮云道。

    “嗯哼。”安南点了点头。

    “那么就只能是西夏。”

    “嗯?”

    “早就湮灭在北辽铁骑下的夏国,我们有多少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代楼暮云问。

    安南犹豫了一下:“少说八十年吧。”

    “八十年,足够出多少一品高手?”代楼暮云又问。

    安南一愣,讷讷道:“这也太……”

    “不过一切都是建立在你没有说谎的情况下。”代楼暮云也站起了身子,“赵无安做得还不错,至少他把安晴藏起来了,你们少了个可以要挟他的办法。”

    安南哼了一声:“真当自己是济世安民的大侠了?要我们所有人陪他演这一出,我还不乐意呢。”

    临出门的代楼暮云,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

    而后他苦笑着说:“你以为我乐意吗?他啊,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代楼暮云顿了顿,最后一句话,音量极低极低。

    “却让人没法不佩服。”

第五十三章 顿悟

    (昨天写好忘记更新了!!!下跪道歉!!)

    正月初十,峨眉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背着书箱爬上近万阶的山道,即使对一品境界的赵无安来说,也累得够呛。

    折腾了一番跑到锦官城,又折向这条通往峨眉山的路,只为了甩脱那些可能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眼线,连赵无安自己都有些怀疑这到底值不值得。

    代楼桑榆倒是没这些麻烦心思。对她来说走路就是走路,和吃饭睡觉一样,反正是跟着赵无安,也不用自己找路。

    赵无安从十年前就一度怀疑,只怕是找个人把这姑娘卖了她都不知道,还会傻乎乎地甩开卖主再跑回来找他。

    不过说归说,赵无安也不可能把桑榆卖给谁,丢了个姑娘事小,要是让她心情不好毒死个人,麻烦可就大了。

    刚过初五,尚在正月,上山拜佛求香的人依然不在少数。赵无安和代楼桑榆混迹在人群中,也算不得显眼。

    将登山时,赵无安整了整身上衣物,神色肃然,双掌合十道:“万佛朝宗,阿弥陀佛。”

    代楼桑榆睁大眼睛望着他。

    蜀地十愿僧。

    他们十个人,近年来分布在蜀中各地布佛,足迹难寻。也有如赵无安和段桃鲤在久达寺遗址前遇到的佛刹僧人那般,以双足丈量世间佛刹的远行僧,更是难在这蜀中遇到。

    不过四方出巡,总要有人坐镇中庭。峨眉山乃是蜀地佛法发扬之地,万佛金顶亦是声名在外。

    身兼蜀地这一代佛法传承重任的十愿僧,不可能无人坐镇峨眉。

    听他讲完了远行至峨眉山的缘由,代楼桑榆满脸惑色。“你来就是为了找那些僧人?可是万一十个人都不在呢?”

    “一定有人在。”赵无安笑了笑,“我之所以在锦官城等到除夕,就是为了确定这里有人在。”

    “你在城里,怎么知道峨眉有人在呀?”代楼桑榆不解。

    赵无安意味深长道:“我托了一位朋友。”

    能让赵无安称作朋友的,四海之内一只手数得过来。代楼桑榆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谁。

    峨眉金顶高达千丈,便是体力极好之人,一日之内也极难登顶。

    不料二人刚走到半山腰的伏虎寺,便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的是个不到二十的小沙弥,眉清目秀,双掌合十。

    他浅笑着道:“只说来的是个背匣居士,特意强调了一身白衣裳,小僧差些便错过了。”

    “那如今我换了黑的,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赵无安奇道。

    “衣裳难免更换,做不得数,所幸小僧记人脸的能耐还有。”小沙弥爽朗一笑,让出身后道路,平摊开一只手掌,“赵居士,这边请。”

    在小沙弥引导之下,穿过百顷参天古木,步行过两侧皆为千尺深涧的虎浴桥,面前现出一座佛殿。

    殿身建于一块耸起山麓上,岩势走向如猛虎精伏,四周密林掩映,不见闲人。

    小沙弥在殿前十丈停步,低眉躬身道:“就是此处了。”

    赵无安双掌合十,恭敬回礼:“多谢带路之恩。”

    小沙弥笑道:“无妨。几位住持都候在殿内,施主径直入内便可。如此大的阵仗,小僧入寺来,还未见过呢。”

    吃惊之余,赵无安慨叹道:“在下惭愧。”

    挥别了带路的小沙弥,二人在殿前脱了鞋,徒步入内。

    殿内气氛平静安详。菩萨像前焚着三根不断香,七块蒲团成弧形铺开,除其上闭目打坐的七位僧人外,再无一人。

    赵无安在殿门处双掌合十,低眉闭目,万分恭敬道:“在下赵无安,见过诸位前辈。”

    代楼桑榆也有样学样:“桑榆见过诸位前辈。”

    七位僧人同时睁开了眼。居中那位淡淡开口道:“不必拘礼。空门虽空,尔等亦客,各自坐下罢。”

    但闻佛声回荡,声虽不大,却自有禅意。

    二人依言拣了一块蒲团,赵无安盘腿坐下,代楼桑榆则屈膝而坐。

    赵无安率先坦言道:“诸位前辈能在此拨冗等候晚辈,感激不尽。”

    右边第二位僧人开怀笑道:“你这后辈,礼数倒是尽得周到,只可惜我们都不太吃这一套啊。”

    赵无安愣了愣,而后挠了挠脑袋,无奈失笑。

    十愿僧中的七位,就坐在他面前,神态肃穆。

    最中间那僧人又道:“我等十人之中,佛刹尚在中原远行,赶回不及;不苦不愿见你;大师兄安康则在绝道天石上,修持尚未圆满,无暇来见。我是二弟子无疾,想来你也已知晓。”

    赵无安神色自若道:“能有七位前辈不吝赐教,已是大幸一件,不苦前辈不愿见我亦是情有可原,无安心中了若明镜,毫无介怀。”

    蜀地十愿僧,顾名思义,自然是有十愿。

    一愿山河安康,二愿人间无疾,三愿五谷丰收,四愿天下太平,五愿香火常在,六愿八百佛刹,七愿十万经书,八愿众生朝佛,九愿往生不苦,十愿我佛慈悲。

    如今坐在赵无安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七位,无疾僧、丰收僧、太平僧、常在僧、经书僧、朝佛僧和慈悲僧。

    剩下的其中两位都是因故缺席,不苦僧不到,赵无安也完全不意外。白马镇上若非他出手拦着,赵无安早杀了黑云会那两个使者,自此虽不至刀兵相向,但算是结下了梁子。

    代楼桑榆好奇地望着这七个神态姿势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僧人,只听赵无安在那边道:

    “在下的来意,想来先前那位朋友,已说得透彻了。蜀地十愿僧既然是以完全中立的身份,介入本次盟主重选,应该能制止其间发生任何流血冲突、刀兵相见之事。于在下而言,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甚而超过了盟主重选本身。”

    无疾僧淡淡回道:“自然如此。我等因你的邀约而齐聚至此地,今日过后,自然也是要急忙赶回锦官城,裁定事务、确保公平的。”

    “多谢诸位前辈。”赵无安叩首道。

    常在僧撇了撇嘴:“还有别的事吧?”

    “的确……”赵无安艰难道,“此行前来,还有两件事情,想求几位前辈。”

    “但说无妨。”

    “是。”赵无安直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认真伏下头去,闭目道。

    “希望七位前辈,能授我顿悟之法。”

    七人皆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顿悟顿悟,自是忽地一顿,而后便悟了,又有何可授的?”朝佛僧不解道。

    太平僧也点头道:“我等虽将此理奉为圭臬,但如何理会还看个人,此非一朝一夕之事,也绝无何等法理能够传授给你的。”

    这样的话语,赵无安不是没有料到过。

    但他只是把头伏得更低,抿起了唇。

    “望七位前辈不吝赐教。”

    七人面面相觑。这一次,谁都没有再说话。

    代楼桑榆鼓起腮帮望着伏地的赵无安。

    “无安自知,天下大义之理,佛门中人自是听得多了,打动不了七位前辈。”

    见无人说话,赵无安仍旧将头伏在地上,续说道。

    “但我有别的愿望。

    “十位前辈的愿望,皆是这山河太平,佛理传遍人踪能及之地,天下朝佛。相比之下,我的愿望很简单,甚至不值一提。

    “我曾有一位崇敬的前辈,他正气凛然,义薄云天,有甘为天下苍生奉献的家国壮志。我将他奉为此生楷模,可他后来却变了样子。只手遮天、十恶不赦,他的名号在这两朝间,甚而可止小儿夜哭。

    “我不愿他继续错下去,想要止住他前行之路,却也深知光凭自己,无力与其相搏。”

    赵无安将头死死扣在冰冷的青砖上,坚定道:“请诸位前辈,赐我顿悟。”

    七人沉默了许久。

    半晌,无疾僧幽幽说道:“若是如此,则顿悟尚可如你所愿。放下执念,心有千千结,则一时得解。”

    赵无安却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顿悟。”

    无疾僧一愣。

    “晚辈一颗愚心,万死不悔。”赵无安一字一句道,“若是如此,可得顿悟否?”

    众人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慈悲僧闭上双目,念起了佛经。

    丰收僧忽然道:“确实是有的。”

    他刚说完,便招来其他六人的一致冷目。

    丰收僧苦笑道:“都已隔了足足两代人了,现在有个孩子来到我们面前,他都这样求了,你们还想藏着掖着?”

    无疾僧肃容道:“毕竟是不传之秘,我等在中原宣佛至今,也没有能将这件事明明白白讲出来的道理。”

    “罢啦……我早猜到他会这么提,我们也没什么别的了。”常在僧摇头甩脑,“就算是依师父师尊们所言,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吧。”

    无疾僧沉默良久,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

    赵无安接连叩谢道:“多谢诸位前辈!”

    无疾僧道:“这算是还了你那位朋友的人情。无他祖父,也无我等十愿僧的今日。这顿悟之理和那洛神传人乃是同源之水,切记住这点了。”

    赵无安面上浮起复杂一笑。半带欣慰,半是苦楚。

    七十年前埋下的一切伏笔,延展到今日,也许真的都是宿命使然。

第五十四章 吐蕃小禅宗

    什么是顿悟?

    顿开金锁、立地成佛?

    确有这样的可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在七十年前,那位远道而来的吐蕃高僧,翻越过重重雪山,带给蜀中的,不可能是这样一段空洞道理。

    久达寺中,慈清临死前所言的中原佛法仍有缺数,也不像是能被这种论法填补完整的。

    佛坛论经,到了至臻的地步,比的就不只是对佛法的字句理解,还有从佛经中悟出的内门功夫,融会贯通到自身,以佛法形成的佛力,遥相对抗。

    当今天下,外家武学固然自成一派,然传承至今的三教却皆重内功,亦非无根之术。

    赵无安在久达寺住了十年,也见过不少住持方丈们论经,不光见到了纳字成气的玄妙内门功夫,甚至还偷师化用了几手。一掌智慧印虽不常用,猛然打出去,也能让道行不深的对手震上一会。

    开坛论经,天下僧人辩不过蜀地十愿僧,不光是佛法上落了下乘。

    而是在对辩之中,无形气机对抗上,也被死死压了一头。

    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临阵遇上悍然气机压迫,便如真佛降临,一时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已是先自乱了方寸。言语的回击更是寡淡无力,几番撕扯下来,也只能被迫认负。

    这正是赵无安想要的顿悟。

    七十年前那位吐蕃僧人,带给中原佛法的那份大礼,并非佛法道理,而是心法。

    一段足够冲击一品天命境界的绝妙心法。

    “小禅宗的顿悟心法,简单明了,你若是想学,不过二三个时辰便能融会贯通。但除你之外,无人可得。”

    无疾僧说着,瞥了眼一旁坐着的代楼桑榆。

    赵无安苦笑道:“麻烦你出去等一会了。”

    代楼桑榆没抗拒,背起剑匣便走了出去,还顺势带上了大门。

    殿内只剩下了八个人。

    无疾僧淡淡道:“我等七人,每人会说一字,七字成一句,这段心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句,我们只说一次。能掌握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

    赵无安连忙正襟危坐,运起体内气机。

    “是。”

    内力激发,赵无安周身长衣鼓荡,体内气机充盈如海。

    无疾僧微微一笑,淡淡道:“天。”

    丰收僧连忙接上:“柱。”

    其余五人顺次开口。

    “天柱通达纳灵气,贮灌丹田溢勿停。八脉皆休从此寂,百穴真气勿通行。四柱内府擎天地,破肺纳腑金丹宁。”

    每出一字,皆有一道如潮气机破空而出,遥遥向赵无安输来。灌入体内则如逢甘霖,一时灵台清明,全身气机几乎停滞不动,唯有丹田溢满元气。

    赵无安双目紧闭,浑身颤抖,凝神接纳这七位高僧递来的珍贵气机,同时依言运转体内气息,停顿八脉百穴真气涌动,而放任天地灵气自头顶贯身而过。不多时,浑身便滚烫通红,头发一根根直立而起。

    天地灵气肆意冲刷着这具未经打磨的躯体,并以一股不可遏制的劲头,将之改头换面。

    内府前所未有地清朗,赵无安几乎能感受到体内冉冉升起一颗圆润金丹,烘得全身发烫,口鼻欲呼吸而不得。

    七位僧人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是六识正在彻底丧失的标志。赵无安生怕遗漏了哪句,将全身气力灌注至耳畔,竭尽全力凝神谛听,并继续依言行事。

    七七四十九句话,眨眼便尽数念完。再无外界气机传导,赵无安独自一人消化着这前所未有的浓郁气机,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经历着脱胎换骨的改变。

    小禅宗不传之秘,原来竟是如此心法。

    先封六识,以内府沟通天地,再开灵识时便如重启鸿蒙,登时天地万象,顿然得解。

    此即为所谓顿悟。

    两个时辰后,赵无安几近虚脱走出大殿时,天色已然昏暗。

    代楼桑榆听话地坐在阶前等着他,两个时辰似乎从没变换过位置。见他提着书箱走出来,便连忙迎上。

    “这下可是脱胎换骨了。”他擦了擦额上汗珠,摸着湿透的衣服苦笑道。

    代楼桑榆歪头道:“衣服湿了,脱下洗?”

    望了望天色,赵无安摇了摇头。

    “我还是怕来不及,先上路吧。”

    “去哪?”

    “顺着那百里蜀道再往回走一点儿的地方。”赵无安背起书箱。

    代楼桑榆连忙背了剑匣,快步赶上,二人并肩行在虎浴桥上。

    代楼桑榆偷偷瞅了赵无安几眼。他虽背着沉重不输往日的书箱,步伐却稳健了许多,看不出颓势了。

    好奇心一旦上来,可就怎么都没法藏。

    代楼桑榆不住地前后晃着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无安,就差摇着他的手臂求他说个明白了。

    赵无安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也算因果有偿吧。”

    “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的代楼桑榆断然道。

    “这套心法七十年前是吐蕃一位高僧带来中原的,虽然因洛剑七之事而被两朝庙堂封印,但终究还是留下了蜀地十愿僧这样的传人。”

    代楼桑榆不解道:“为什么教给你?”

    “因为我那个朋友啊。你不是听见了吗?”赵无安笑道。

    代楼桑榆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讷讷道:“吐蕃的……朋友……只有闻川瑜。”

    “对,是他。”

    既然她猜到了,赵无安索性也就不再掩饰。

    “你还记得吧,闻川瑜的父亲,是一位吐蕃贵族,与洛剑七的次女相恋,生下一对双胞胎。长兄为闻川瑜,妹妹则是姜彩衣。”

    代楼桑榆点了点头。

    “而闻川瑜的祖父,也就是那位吐蕃贵族的父亲,来头可不小,是个割据一方的亲王。十愿僧所说两代人的人情,也就是从他那个时候开始,对这一派小禅宗的大力扶持与帮助。可以说,没有闻川瑜的父上两代,小禅宗心法在中原决计到不了这样的地位。”

    “哦……”代楼桑榆恍然大悟地拉长了语调。

    “本来听他说起这件事,我也没什么想法,最多将之当成一派另辟蹊径的佛家武学。但是知道了顿悟之说和洛剑七天命境界的关系后,却不由得多想了许多。至于洛剑七的女儿与那吐蕃人的相识是否和这有关,我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了。”

    代楼桑榆问:“洛剑七的天命境,很可能是借助了顿悟之理才修成的,所以,你才来了这里?”

    “这倒并非如此。小禅宗心法只是锦上添花,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得来峨眉一趟。此行真正的目的,还是见一面蜀地十愿僧。”赵无安道。

    “见他们?”

    “因顿悟之理的存在,蜀地十愿僧对蜀地,乃至整个中原的佛法,都将影响深远。”赵无安淡淡道,“我希望,他们能去一趟瓦兰。”

    “瓦兰?”代楼桑榆愣住了。

    若说距离,瓦兰和蜀地倒也不远,算是比邻而居。

    “瓦兰昔日人称佛国,如今却陷于战火之中,段桃鲤有心无力,也迫切需要一个助力。更重要的,我还是怕如今孱弱无力的瓦兰被人有心利用,引发更大的祸患。”

    代楼桑榆歪头想了想,道:“哥哥去了趟瓦兰,很快又回来了,带了个公主。”

    “那正是在福州海域,被贪魔殿与黑云会合谋劫走的段桃鲤。”赵无安道,“四朝结盟的玉佩只是顺带物,他们真正想要的,还是有潜力在国内一呼百应的段桃鲤。”

    代楼桑榆若有所悟。

    “如果代楼暮云没能半途截下楚霆,而真让他们带着被挟持的段桃鲤回了瓦兰,则整个西南局势,岌岌可危。”

    “能劫一次,就能劫两次。只要公主还在,还是很危险。”代楼桑榆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是。只要瓦兰不安,可乘之机就永远存在。当下的瓦兰,比起由谁掌权,更重要的是给民众带去一份值得信赖的引导。这一点,佛学比庙堂管用。”

    代楼桑榆用力点头。

    “他们也算同意了我的请求,只不过,要等到盟主重选结束之后。”

    望着愈发昏暗的天空,赵无安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紧蹙。

    代楼桑榆探出柔荑,抹平他紧皱着的眉头。

    下山路险峻漫长,抹黑走更是险象环生,不过二人都未停下脚步。

    经年跋涉山水,为争取时间常常昼夜不休。这样的艰难,他们早已惯然处之。

    代楼桑榆问道:“那接下来要去见谁?”

    光是步行至峨眉山就已耗去将近十日,距离盟主大选的天数,也所剩无几了。

    赵无安低头琢磨了一会,道:“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反正先去吧,把消息带去。”

    “带给谁?”

    “宇文孤悬。”赵无安道,“他在石牛道前设了探子,我若是回到那里,多半能找到造叶的人。”

    代楼桑榆疑惑地歪了歪头。

    “宇文孤悬,不是在城里就见过吗?”

    “那里可做不得数,他无非就是想逼我退出。”赵无安道,“但我非但不退,还要想尽办法,把他也设入局内。想来他不会乐意。”

    代楼桑榆呵呵一乐。

    中原重选盟主,宇文孤悬作为造叶庙堂之人,想来不太会出手干涉。

    而他既然出现在了蜀地,也就意味着,除了这趟大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在这里完成。

    赵无安想要的,正是那件事情。

第五十五章 黑白棋

    蜀中民风淳朴,对百姓而言,一年开初的正月半最需得认认真真庆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喜庆的锣鼓,从初一敲到了十五。

    上元之夜,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画工人家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

    心灵手巧的画师们在自制的灯笼上绘上各种吸引人的图案,既有祈福消灾长命百岁的,也有给小孩子看了玩的各类走兽,人物故事。

    天空中不时传来炸响,随后便有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昔日只有守城卫兵可登的城墙上如今挤满了老老少少,街头巷尾也满是欢声笑语。

    上街观景的人们虽然摩肩接踵,却并未生出多少事端,功劳自然归于那些在上元节也不休息,执长枪套皮甲的城中兵卫们。

    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排成长队走过锦官城的大街小巷,拥挤的街道因他们的管束而限制了人流,变得宽敞起来。

    作为护卫队中的一员,李顺、傻大高个和红衣小鬼头三人,自然也承担起了这样的职责。

    寻完一轮街,同前来交接的同事换班时,李顺重重地将皮盔砸在了那人的胸前。

    无视了同事疑惑的目光,他径自走到墙边歇着。傻高个殷勤地递来一囊温好的黄酒。

    李顺一把将之挥开。

    傻高个没有防备,手忙脚乱了好久才把那酒囊重新抓稳,埋怨地望向李顺。

    李顺却先开口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红衣小鬼不知从哪里顺手牵来了半只烤羊腿,正啃得满嘴流油。听了这话,关切抬起头来:“小顺儿怎么啦?”

    “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满脸黑气,一拳砸向面前的土墙。烟尘簌簌而落。

    “头也不回地跑来了锦官,贴着脸进了护卫队,那东方连漠根本就不认识我们!我们还要帮他做这些无聊的事?”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顺转过脸来,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我把话撂这了,你们,无论如何也得给我说明白。

    “你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拼死护我来见东方连漠,又是为什么?”

    “在这等着。”

    日暮西山,石牛道下的一间朴实民居前。

    赵无安卸下书箱,放在代楼桑榆脚边,嘱咐道。

    代楼桑榆没有多问,乖巧地点了点头。

    站在门边的中年男子,一身独特的造叶装扮,对着赵无安恭敬行礼。

    “楼上请。”

    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中,俯身爬上低矮的阁楼。

    角落里依然点着他十几年前就熟悉的那种檀香,两张竹榻中间摆放着一枰棋盘,茶香袅袅,盘上棋子黑白分明。

    阁楼的屋顶极低,赵无安只得膝行到棋盘前坐下。

    对面那人一言不发,顺着棋盘侧边,便推过来一盏热茶。

    “沿途辛苦,喝杯茶暖暖身子。”

    虽说是关切的话语,不过他说得漫不经心,两眼依然紧紧地黏在棋盘上。

    不用说,这人正是在造叶国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宇文孤悬。

    赵无安踌躇了片刻,意外道:“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倒不如说就是留在这里等你啊,赵无安。”宇文孤悬眼睛也没抬。

    “啪嗒”。

    右手落下一颗白子,宇文孤悬又用左手从棋钵里捻起了一粒黑子。

    这般自弈的举动和平日的他大相庭径。宇文孤悬当然是聪明人,他既然料到赵无安可能会来找他,想必就已将他想问的事情猜了个十之**。

    赵无安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廖娘的事,你知道了?”

    宇文孤悬没急着回答。又一声“啪嗒”声后,他才淡淡道:“嗯。”

    正如廖筱冉提前知道了白马镇中的变故一样,宇文孤悬想必和她也有特殊手段的联络方式。

    逾期不至,定有事变。

    “我还有两件事想问。”

    宇文孤悬笑道:“和我猜的数量一模一样。”

    “第一件,白马镇中的铁匠铺。”赵无安道,“打铁的人,我面熟,那儿的小学徒更有一手指尖弹青气的玄妙功夫,并非等闲人。”

    宇文孤悬点了点头,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棋盘。

    “你和廖娘一样,都是李唐遗民,所以李凰来才会得你相助,尊你为先生。”赵无安平静道,“依廖娘所言,攻入白马镇铁匠铺和那座山谷的,都是黑云会的人。他们的目标,是铁匠铺中那个学徒。”

    “而你,必会与黑云会你死我活。”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啪嗒”。

    宇文孤悬从棋盘中抽出身来,望向赵无安,眉眼含笑。

    “你说这事情多奇怪。自己和自己下棋,我明明一心偏袒着白子,可下到了现在,还是黑棋占优。”

    棋盘上纵横沟壑,赵无安并不懂棋,却也多少能看出白子在负隅顽抗,黑棋则若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因为你一开始,就让了七子吧。”赵无安打量着棋盘。

    “世事如棋。很多时候,让子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宇文孤悬意味深长道。

    “我这趟来蜀中,见了解晖,见了聂白霜,见了所有有意竞争武林盟主的人,却唯独没有见到正牌盟主。”

    赵无安一愣:“他明明就在我们住的酒楼附近……”

    “我的确也见到了那个东方连漠。”宇文孤悬笑道,“可他却不是武林盟主。”

    赵无安怔了怔。

    “真正的东方连漠,从未到过锦官城。至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李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傻愣的高个子,闲不下来的红衣小鬼,此时并肩半跪于地,恭敬地臣服在了他的面前。

    这几十天来,他受尽了他们的扯打胡闹,被他们如玩偶般扯着来到锦官城,加入护卫队,像傻子一样当着东方连漠的下属。

    但他也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这两人身怀绝技,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与这些人扯上关系。

    突如其来的臣服,令他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高个子沉声道:“程家后人,程摩。”

    红衣小鬼也道:“徐半风。”

    “奉先家主之命,曾誓为先皇肝脑涂地。而今奉旨,护太子殿下周全。”

    二人一齐说道。

    声音淹没在欢闹的人群之中。

    “这,这……”

    李顺哑口无言。

    这些日子里他也多有猜测,但始终还是不愿逾出自己多年来的认知。

    他希望爹娘就是爹娘,师父就是师父,他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学打铁的平凡人而已。

    但真相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顺?呵呵呵。”

    宇文孤悬摇头笑叹。

    “那是个比你还要失败的试验品。”

    赵无安皱起了眉头。

    “知道为何恭王府被灭吗?”

    赵无安摇头。

    “因为私通前朝余孽。”宇文孤悬哂然一笑,“赵家的帝王,即使知道强辽难胜,不得已借助外力,却也是决计不想让旧唐余孽插手其中的。”

    坐在赵无安眼前的宇文孤悬,毫无疑问便是自己口中的旧唐余孽之一。

    “相隔不到二十年,恭王府中连出两名造化境高手,被看作培养天命、以济大宋江山的最大希望。然而这个计划最初萌芽,却并不是赵家人的主意,而是李唐帝王。”

    赵无安愣了愣。

    “这百年奇谋……最开始,是宋恭王与李唐遗民策划的?”

    “没错。赵采薇不过是借花献佛的牺牲品,造叶大宋两座朝堂对立的主意,也有旧唐遗民在后蠢蠢欲动。不消说,正是我等前辈,上一代的四家家主,与宋恭王达成的谋略。”

    赵无安喃喃道:“怪不得恭王府被毁后,先帝随即放弃了这个计划……”

    “他那时才回味过来自己上了当,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亲手下过的棋,已到了无法反悔的地步。”宇文孤悬意味深长笑道,“虽然战场之上,是李家输给了赵家。但在战场之外,我们替旧唐留下了一道青火,两家的胜负还真不好说。”

    赵无安蹙眉道:“可这天下终究还是赵家天下。这些年来他们未对你赶尽杀绝,无非是因为天下民心所向,早已偏了赵宋。”

    “的确如此。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我还是廖筱冉,都未被大宋视作眼中钉。光是江湖上两大巨头就已够他们受的了。”

    宇文孤悬收起笑意。

    “不过,有的人可不这么想。”

    赵无安屏住了呼吸。

    “李顺与赵无安,一人身处重重保护之中,一人则沦于江湖。一人乃是根正苗红的李家后人,一人则是恭王府中抱出的赵家弃徒。”

    宇文孤悬又“啪嗒”落下一枚白子,摇开折扇。

    “于赵家帝王而言,无论李唐还是恭王,都已是手下败将,残兵败卒不足为惧。但是对我们四家后人而言,拼死从赵家这匹妖狼口中扯下来的两块肉,自然是得拼死护住的。

    “我们有意要将这二人藏得深,便自然有人想要拉出来一探究竟。何况这天下已濒临这般死局,接下来几手要如何去解,答案也无非寥寥几种。”

    赵无安慎重思量了一番,缓缓开口道:“武林盟主大选,本与你无关。廖娘遇害后我苦思冥想,也只想到了一种你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既然只剩下一种,那么多半便是正确答案了。”宇文孤悬勾起唇角。

    赵无安看着面前的棋盘。

    黑云若山,沉沉欲摧城,白子如危楼。

    “你想拼上一切,和黑云会,决一死战。”

第五十六章 共战

    李顺扶住了墙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周仍是欢声笑语,夜幕中不时绽放璀璨花焰,可他却感觉一切声音都在如潮水般远去,逐渐混入朦胧的混沌里,耳畔什么都没有。

    跟随了他几十天的两个人终于自报了家门。他们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来历,可光是那两个姓氏,就足以表明很多事情。

    徐、程、廖、宇文。李唐时期名声在外的四姓家臣,此时有两人就在他的面前。

    随着徐半风将一切娓娓道来,过往之事如和风般,自李顺面前一一划过。

    李唐遗民与恭王府的合谋,打造天命境高手的宏图。还有事情败露后,恭王府被毁,作为李家唯一希望,被护送至蜀中白马镇的他。

    “我们俩,生来就被当做您的家仆受教。练就了一身武艺,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为您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徐半风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做派,逐字逐句认真道:“东方盟主,本来也是我等的盟友。只是不知何故……他却不愿与我们相认。”

    一旁的程摩连忙补充道:“但您不必担心,造叶的宇文丞相已做好了第二手准备,无论如何,我与徐半风,都绝不会背弃您。”

    李顺只觉得自己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不知过多久,他才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复杂之色。

    “廖先生说,在见到东方连漠前,此事一定不能告知于您。具体缘由……我们也不甚清楚。”

    廖先生,便是白马镇中那名隐姓埋名了二十年的老铁匠。如今回想起来,李顺才发觉多年来自己所受之教养,乃是被别具匠心地引向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指发青气、身轻如燕。自己的师父并不是只会打铁,恰恰相反,他的一身武学,极有可能会令这整座江湖,都匍匐于地。

    残阳从西天收走最后一抹霞色,夜幕深沉,星子寥落。

    用火折子点起一只蜡烛,宇文孤悬小心地合起铁扣,将熄灭的火折子竖到了赵无安面前。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宇文孤悬忽然问道。

    赵无安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发问。

    思忖了一会,赵无安低声道:“我本以为,你是高居庙堂,为达目的不惜代价,心狠手辣的权臣。”

    “本以为?那现在呢。”

    “现在……”赵无安道,“我看见了你放在暮秀村的那口钟。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并不是真心想要杀我。也许也只有你,不想杀我。”

    宇文孤悬认真地听着,没有作声。

    赵无安说完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低下头,释然一笑。

    “我和廖筱冉,一直看法相似。虽然,可能这两座朝堂、整个天下,千万万人都在期待着一个天命高手横空出世,可扛起了这份职责的我们,却无权代表你或李顺,去回应这份期待。

    “其实,如果没有解晖和东方连漠,我本想将你们保护起来。就算牺牲了廖筱冉、牺牲了廖达峰、牺牲了我,我也不想再让前途无量的下一代,再因此而头破血流,毕生无安。”

    赵无安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宇文孤悬的话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所以我将你们藏了起来。即使是你们自己,都不明白你们身背着怎样的职责。背上的负担少一些,活得也能更轻松吧?”

    宇文孤悬看向他,寂然一笑。

    “但想要抢夺天下的人,却不可能放过你们这些隐藏的对手。李顺被我们保护得比你还要严密,甚至也为他安排好了一条比造叶二皇子还要稳妥的退路。让他去寻求东方连漠的庇护,只要东方连漠没有败给解晖,他李顺,也就不可能为这残酷的使命而支付代价。

    “这也是在东方连漠叛变之前,我们求他答应的唯一条件。毕竟比起你来说,他才是真正的李家后人,是我们所有人宣誓效忠的主君。造叶国的退路是我为你留的,至于他,我只能寄望于东方连漠不要出尔反尔。”

    赵无安怔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说不出话。

    良久,他才涩然道:“所以……所以这些年里,那个计划……”

    “百年奇谋是上一代主君交给我们的使命。身为臣子,这些事必做无疑。”宇文孤悬道,“但你们却是无辜的,天命境不过镜花水月,赵无安和李顺亦没有任何必要承担起这一切。

    “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既是履行我的使命,也是为了保护你。”

    赵无安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不知该如何言说。

    宇文孤悬却释然笑道:“不必为我等伤神。该行的路我已然行尽,当守的道我亦已守住。生而为人,宇文孤悬这一生,不觉得有何遗憾。”

    “……你说谎。”赵无安断然道。

    宇文孤悬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守在门口的造叶死士也不由回首而望。

    过了好久,他才止住笑声,眼中犹带笑意,晃着折扇,不以为意道:“是啊,我说谎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必须去为你们完成才行。”

    赵无安一下子站起了身子。却忘了屋梁低矮,一头撞到房顶上,连忙俯身捂住脑袋。

    宇文孤悬眼中略含责备,嗤笑道:“这幅模样,如何放心让你去斗那黑云会。”

    解晖欲成两朝霸主,野心已毕露无疑,必对李唐遗民竭尽全力保住的小太子李顺赶尽杀绝,甚至他赵无安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赵家皇帝已为伽蓝安煦烈平反,东方连漠又不知所踪。宇文孤悬给这两人留下的两条退路,其实都已不太好走。

    没了造叶做倚仗的赵无安尚可一战,然而无东方连漠庇护的李顺则危在旦夕。

    宇文孤悬仍然留在了蜀地。

    所有人都相信,武林盟主大选那一日,解晖必然现身。

    “既然我保护不了他,那干脆就化身为剑,把迎面而来的一切威胁,都斩断。”

    宇文孤悬笑意悠然,说出口的话,却杀伐决然。

    这正是赵无安一直以来认识的宇文孤悬。

    虽然他有千百副面孔,处世圆滑,为人狡黠。

    可洗去脸上一层浓厚粉饰之后,所剩森森傲骨,皆是刀戟凌然的狂放桀骜。

    气沉丹田,捏指成诀,想象眼前立着一排森然的新制刀剑,指尖便悄然窜出青色气机,如冷火般吞吐焚烧。

    凝视着自己指尖跳动的青气,李顺冷硬道:“若非这门弹青功夫,我会以为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李唐都已灭了多少年了?宋家已经传到了第三代皇帝,这些旧唐遗民竟然还忠心耿耿!

    徐半风与程摩无奈对视一眼。

    “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让我修炼成天下第一,然后帮你们夺回江山?”李顺厌恶地皱起眉头,“汴梁城里那皇帝椅子,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坐。”

    程摩连忙道:“我们并非有那个意思!只是……”

    “没有那个意思?话本里不都这么讲么?藏君于民,你们难道打的不是那个主意?”

    徐半风抓耳挠腮道:“那是因为现在也快近大选的日子了,我和程摩合计着,不告诉您真相的话,怕是您迟早都要信不过我们……”

    这两人越是恭敬,给李顺的厌恶之感反而越强。他皱起眉头,别过脸去:“我现在也没有多信你们。”

    “总之,请您再多等几天!”徐半风恳求道,“就算东方盟主真的不愿搭理我们,也一定能等到宇文大人派来救兵的!现在万万不可离开锦官城,否则必死无疑!”

    李顺愣住了。

    徐半风的话,的确不是耸人听闻。

    从白马镇到锦官城的路上,有多险象环生,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这二人确是拼了性命,把自己拖拽到城里来。

    入城之后,日子日渐平缓,他一心质疑这两人的目的,竟逐渐忘了之前的事。

    他像是忽然失了所有力气,背靠上墙壁,双目无神。

    徐半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关切道:“少主?”

    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光临了李顺的头颅。

    “……不要叫我少主。”

    他艰难地伸出手,使劲摆了摆,另一只手遮住双眼。

    周围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却隐瞒了自己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们都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就没有人,早一些来提醒他,告诉他他的身份?

    如果他能早知道一些的话,也就能更早扛起这些本属于他的东西。就算是耻辱是苦痛,使命属于他,他也绝不会逃避。

    如果他能早一些知道的话……或许师父,就不会死。

    偏偏所有人都隐瞒到了现在,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想要替他分担掉那份无谓的使命。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回到三十天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那个当学徒的少年,穿过墙洞,怯懦地逃亡。

    再不济,也要回过身去,陪在照顾自己二十年的师父身旁,与他一同运那满天青气。

    能与那样的坚毅忠贞的人并肩战死,应该是身为李唐后人的荣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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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