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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十一 廷喻置案催征伐 论战遣军忆恩师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孤鹜过顶,长翔山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匹快马披金沐光,辗转城内,时停时行——听闻百姓回城后,李三娘便带着几个亲随,从官衙中策马而出,挨家挨户,逐一探望,直至酉末时分,方才返回帅府。

    抬脚入内,只见柴绍独自坐在位中,正手捧茶碗,低头慢啜,案桌上,几张纸笺铺在面前,一只硃红信封撕去半边。

    “夫君,这刘旻入山啊,还真有成效哩,”李三娘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丈夫身边,一挽发髻,说道,“有二三十个百姓回城了,我去看了看他们,虽疲惫不堪,却精神甚好,个个踊跃,都争着要返回黑石砭去,劝说家人赶快回城呢!”

    柴绍听闻,放下茶碗,摸了摸自己的宽额,长叹一声道:“百姓倒是回城了,敌人却不见了踪影!”

    “嗯…此事我也听说了,”李三娘收敛笑容,皱了皱眉,说道,“原本以为对方会伏兵山陇,以其所长攻我所短,不想却是这个结果,的确令人费解啊!”

    柴绍点点头,一筹莫展,嘟哝道:“敌情晦暗不明,我本打算再派游骑多方巡查,看来,时不我待,已无可能了,大军得做开拔的准备…”说罢,将案桌上的几张纸笺递给妻子。

    李三娘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兵部的廷喻,上面写道:

    “奉喻:

    征讨行军总管霍国公柴绍,宜迅速北向,扫荡敌境,直按敌穴,涤除暴虐;不可淹滞迟留,逡巡顾望,坐失战机。

    据悉,梁贼师都已遣人四出,求助北族部落及关外诸敌,若彼所寻已然获资,集结兵马,屯于朔方,则北征战事有隳堕之虞!”

    李三娘看罢,捏信在手,沉默半晌,久之,才自言自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可不能因为兵部的催促,便贸然而进…”

    柴绍摇摇头,惆怅无比,叹道:“这岂是兵部的意思,乃是陛下的圣意啊!”

    “那父皇也得看看咱们面临的实情呀,”李三娘嘟起嘴来,颇有埋怨之意,说道,“梁师都一退再退,他那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没有应对之策,怎能轻易开拔大军?”

    一句话,戳到了柴绍的心坎上。

    只应了声“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朝廷有朝廷的调度,”柴绍便缓缓起身,迈步向前,橐橐走到门边,反剪双手,举目眺望——只见晚霞已落,天边渐黑,隐隐约约之间,长庚星已透出光亮,扑朔不清,闪烁不停,令人心烦意乱。

    柴绍一动不动,沉吟良久,任由晚风拂动衣角。

    “夫君…”不知何时,李三娘已来到柴绍的身后,轻声说道,“我看兵书上讲,‘忿速可侮,用兵之灾也’;又说,军将之术,当‘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若依照兵部的廷喻,急急向前 ,我担心敌情不明,大军会遭遇不测啊!”

    说到这里,一丝伤感闪现眸中,李三娘咬咬嘴唇,说道:“若如此,咱们宁愿放弃此次北征,也绝不拿数万士卒的性命作儿戏,谁人不是爹妈生,父母养…”

    柴绍扭过头来,看着妻子,一脸忧戚,沉沉说道:“若此次北征不果,何年何月才能再出延州,兵指朔方?何年何月才能扫除梁贼,清宁西北?何年何月才能了却段德操老将军的遗愿,替我那槿苛兄弟报一箭之仇?”

    李三娘听闻,无以作答,只低着头,指尖轻捻,捏着短衫前襟的金线花边,久久不语。

    ……

    夜幕沉降,微星初上,华灯辉映,天地有光。

    院落里,夏虫争鸣,时远时近,声声入耳,令人烦躁,柴绍夫妇站立门边,各有所思,不知不觉间,已入了戌时。

    “夫人,看来迅速北进已是大势所趋了,”柴绍咂咂嘴,叹息道,“思量再三,我决意分遣大军,逐次序发,彼此呼应,以稳求进啊!”

    李三娘扭过头来,看着丈夫,面露疑惑,欲言又止。

    柴绍点点头,明白妻子的顾虑,说道:“的确,兵法云‘聚三军之众投于野,可合而不何离’,然而,今日的情形不同于往昔啊!”

    柴绍抬手一让,示意妻子返回位中,坐下说话。

    夫妻二人缓步入内,并肩而坐,柴绍手扶椅靠,接着说道:“今日的西北战地,并非关内的旷野沙场——山陇在后,戈壁在前,风沙无情,水源难觅,若数万人马齐头并进,跨入胡木滩,一旦沙尘骤起,风云突变,则有全军覆没之险呐!”

    柴绍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缓缓吐出,沉沉说着:“前朝大业初年,鹰扬郎将崔师西征吐谷浑,大军疾进,深入戈壁,突遇沙暴,不辨东西,万余人马只百人归来,多少将士殁身黄沙啊,未见搏战却已捐躯,真是凄惨之极!”

    说到这里,柴绍顿了顿,抚着宽额,感慨万千,说道:“数年后,朝中再议征伐,左卫大将军宇文述以此为鉴,将大军一分为五,依次序发,多头并进,终在戈壁腹地大败吐谷浑,俘其王公、将军数百人,部落归降者达十余万口!”

    “那时,我尚年少,遵家父之命,效力于段老将军麾下,”柴绍眼眸一闪,幽幽放光,激情难掩,继续说道,“与段槿苛等少年将军一道,出入行伍,呼啸往来,当时,只知道得胜班师,无比荣耀,哪里明白个中奥妙,排兵布阵,却颇有深意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扬,不禁释然,感叹道:“原来,西北征战,确与关内不同啊,胜败战例皆耐人寻味!我想,这也就是朝廷力荐、父皇恩允,让夫君统兵北征的原因吧!

    “哎,若恩师段老将军健在,真希望是他老人家来挂帅,我做他的行军副总管,”柴绍思忆涌出,心中感伤,沙哑着嗓子说道,“当年,他老人家是宇文述大将军的前锋,一夜突奔百里,兵锋直抵临羌城下,若不是那姓梁的失期不至,贻误战机,吐谷浑君臣休想逃走一人…”

    李三娘听闻,凤睛一睁,伸手拉着丈夫,目光热切而温暖,说道:“夫君,我相信,大唐平定西北,将千里边关纳入王化者,必定是你!”

    妻子的话语,如同春雷乍响,一下子把思绪从沉忆中拉了回来,柴绍翕动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时至今日,又将重入戈壁,征战于茫茫黄沙之间,宇文述大将军的战法让我记忆犹新--活用兵法,不拘一格,定能推进战事,令大军无虞!”

    见丈夫一改口吻,目光坚定,成竹在胸,李三娘浓眉一扬,眼角挂笑,喜从衷来…

九十二 行军布阵声如钟 偏将献策锦添花

    卯时正刻,夜幕褪尽,天光一亮,万物欣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明城外,连营数里,旌旗猎猎,马嘶声声;城中街衢,部伍往来,号令明晰,踏步有声。

    帅府前,百余亲兵执枪挎刀,凛然挺立;数十坐骑低头踟蹰,系缰马桩,等候主人--议事厅内,众将济济一堂,或坐或站,依次而列,只听到军帅柴绍声如洪钟,掷地有声,正在剖析战情,发布军令。

    “诸位,适才已将兵部廷喻宣之于众,”柴绍在帅位上扫视众人,不容置疑地说道,“大军不日开拔,继续北进!”

    众将颔首,表情凝重。

    “诚然,黑石砭数十平方里,丘陇纵横,蜿蜒起伏,我军不能如篦子一般细细梳理,然而--”柴绍一挺胸膛,大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狭路相逢,唯勇者胜!”说罢,握拳击案,“啪”地一声,震得笔架令筒“簌簌”直晃。

    众将慨然,无不振奋。

    柴绍看看堂下,点点头,一摸宽额,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越过黑石砭之后,便是胡木滩,此地荒石裸布,黄沙遍野,尘暴时袭,天地难辩,是我军出境以来,将经历的首次考验啊!”

    “这百十里内,与其说是与敌虏搏战,不如说是与天地搏战,”柴绍目光沉沉, 抑扬顿挫,看着席下每张熟悉的面孔,说道,“戈壁行军,别于他处,众将务必多寻向导,多储饮水,善观天象,择时疾进。”

    说罢,柴绍目光左移,看着位中端坐的何潘仁,言辞恳切的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在塞外奔波多年,熟稔戈壁的地形季候,风土人情,你营中的将官锐卒,也多自北来,此番挺进胡木滩,得向其他营中作些分派啊!”

    何潘仁听闻,轻捋红胡须,眨动蓝眼睛,一提袍角,站起身来,大步出列,朝着帅位躬身揖拜,然而挺直腰身,高声说道:“请霍公放心,遵照之前的帅令,我已将手下人马分作三队,随时待命,前往诸营,既可向导行军,又堪临战搏阵!”

    说着,扭头看了看左右,见众将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热切期盼,何潘仁一收腰腹,昂首挺胸道:“若失察天象,迷失道途,我何潘仁甘当军法;若遇虏搏战,克敌制胜,军功皆归诸位!”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纷纷坚起拇指,笑逐颜开,点头称赞。

    “好!”帅位上传来利落的一声,只见柴绍一拉胸前战袍系带,端正腰间嵌金革带,“豁”地一下从位中站起,扫视堂下,目光炯炯,高声喝道:“军帅令——”

    众将“哗哗”一片恭立堂中,拱手待命,侧耳聆听。

    “大军一分为三,间隔两日,依前、中、后之序相继进发:前军何潘仁作主将,岑定方副之;中军向善志作主将,宋玉副之;后军郝齐平作主将,马三宝副之;另,游击将军宋印宝率所部人马,驰骋往来,广布耳目,搜索军情!各营速速备战,明日卯时,前军率先开拔,如有失期不至,贻误战机者,军法从事!”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刚劲有力,余音绕梁,回荡持久。

    ……

    日近中天,檐影斜短,暑热升腾,蝉噪声声。

    由辰至午,帅府中一片忙碌——统筹军务,调度粮草,参合地势,协作彼此, 众将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直到日头过顶时,方才陆续离去。

    何潘仁统领前军,职责重大,同军帅柴绍闭门磋商,在府堂的东厢房里一谈便近两个时辰,眼见入了申时,才听到房门“吱嘎”一声,何潘仁抬脚而出,恭立院中,拱手辞道:“请霍公放心,下官谨遵帅命,狂奔突进,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胡木滩对面的阿哈城!”

    柴绍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将手一抬,目送属下离开。

    何潘仁一边疾步而行,一边低头思索,回味着适才屋中的话语,只觉得磐石在肩,沉重异常——自己虽是胡人出身,早年经商边塞,在这胡木滩里也走过几遭,可商队驼行怎能与大军开进相提并论?前者驼铃叮当,悠游自得;后者挟风卷沙,一日百里,彼此相去甚远,目的不同,快慢不同,人马不同,职责不同…

    正思量着,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府门,何潘仁拾阶而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正要翻身上马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何将军,请留步——”

    回头看时,原来是将军刘旻,正朝着自己拱手揖拜。

    何潘仁转过身来,把缰绳递给亲兵,嘴角上扬,还以一揖,笑道:“刘将军,有何见教?”

    只见刘旻上前几步,附耳轻语道:“何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何潘仁点点头,对亲兵吩咐道:“你们几个,到前面的大榕树下等候,”说罢,同刘旻一前一后,走到官府门边的高墙下,借着短短的墙影,对面而立,抱壁相谈。

    “何将军,”刘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躬身说道,“前军开拔之际,下官心中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

    何潘仁捋着颌下红须,笑道:“刘将军见外了,你我军中同袍,生死相连,何必顾忌,但说无妨!”

    “那就好,那就好,”刘旻眨眨眼,轻声问道,“遵照霍公之令,何将军只有两天的时间,便要穿越胡木滩,到戈壁对面寻得落脚之地,下官疑惑,百十里的荒沙乱石之地,将军如何迅速挺进呢?”

    “这个嘛…”何潘仁手捏红须,眉头一皱,犹豫未言。

    “何将军,恕我直言,”刘旻顿了一顿,似在斟酌词句,“您是北族军将,当年也曾经商边塞,对穿越戈壁之行并不陌生啊,没有驼队相助,仅靠马匹前驱,两日之内要抵达对面,似难完成啊!”

    “我军少携干粮,多带饮水,一日百里,何愁不赴?”何潘仁眼眸闪烁,蓝光幽幽,盯着刘旻问道。

    “何将军,您亲率前军,替大部开道,必当行如疾风,狂扫阻碍,” 见何潘仁眼中扑朔,刘旻便放缓语调,试探着说道,“这既不同于行商走贾,可缓行停驻;又不同于换防增兵,人到即可啊!”

    “刘将军,你的意思是…”

    “时间紧迫,又无驼队相助,大军既要携带行军水食,又要配足攻防军械,若无一骑二匹,换乘兼行,百里之间,双绺并进,则难以穿越沙洲,直抵彼境啊!”

    何潘仁听闻,立在原地,翕动嘴唇,怔了半晌。

    片刻,才回过神儿来,躬身一揖,说道:“何某受教了!若非刘将军指点,几误了霍公大事啊!”

    刘旻连忙回揖,说道:“刘某乃一降将,怎敢受何将军之拜!”

    何潘仁伸手扶起对方,笑道:“此事关系重大,适才堂议,刘将军何不亲言?”

    “哎——”刘旻摇摇头,叹息一声,“且不说下官投自敌营,为人所猜,此策一出,必将牵动全局,军力或将重置,我…我…”

    话语间,刘旻尽显尴尬,期期艾艾,低声续道:“我只好单独向何将军进言,毕竟,众将之中,唯有您曾经行走边塞,进出戈壁,深知其理啊!”

    何潘仁点点头,也轻叹一声,说道:“刘将军的苦衷,何某明白!我这就返回帅府,恳求霍公调配军马,一骑二匹,助战前军!”

九十三 出城送军公主恙 病榻执手言军情

    七月初十,骄阳似火,风歇树静,大地蒸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明城北十里,万余人马衣甲鲜亮,刀枪耀眼,一骑双马,笃笃而行,已于半个时辰前,进入了黑石砭错落起伏的丘陇之中。大队向前,马嘶不闻,唯见一道黄尘渐行渐远。

    一座小丘上,数十骑正抚鞍眺望,柴绍夫妇率众将出城,立于此处,目送向善志的队伍进入丘陇之中。

    时近午时,烈日当头,丘上众人汗流浃背,甲胄内袍衫皆湿;坐骑嘶鸣,鼻尖渗汗,踢腿刨沙,烦躁不已。

    军帅柴绍一拉马缰,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看着众人,说道:“前军已经走远,诸位请回吧!”

    说罢,正要扬鞭策马时,突然看到身后的妻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捂着胸口,低头蹙眉,似乎疼痛难忍。

    柴绍提马上前,急急问道:“夫人,有何不适?”

    “我…我觉得头晕目眩,天地摇晃,这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喘……喘不上气来…”

    柴绍仔细端详,只见妻子面无血色,汗如雨滴,抓住缰绳的双手正瑟瑟发抖,眼中光芒尽失,晦暗不清…

    柴绍心里大惊,顿时明白过来——妻子已经中暑!于是,急忙向左右大喊道:“水!快拿水来!”

    话音未落,只见李三娘双眼一闭,身体一斜,松开缰绳,晕厥过去,重重地跌落马下。

    众人一时手忙脚乱,纷纷跃身下马,大步向前,围了上来,扶起李三娘,“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叫个不停,慌乱之余,不知出了何事。

    “大家散开!”军将郝齐平大喊一声,“公主殿下中暑了,大伙儿不要围在一起,透出空隙来!快,快,快,拿水来…”

    柴绍抬着妻子的头,平卧地上,接过郝齐平递过来的水囊,拧开木塞,洒在妻子的额头和颈子上,轻轻地拍了拍。

    马三宝见状,立即解下战袍,同秦蕊儿一道扯住四角,撑起一顶布蓬,将李三娘置于阴凉处…

    片刻之后,李三娘微微睁开双眼,见众人都在身边看着自己,个个戚容满面,心急如焚,李三娘稍一挣扎,气若游丝地问道:“夫君,我这是怎么了?”

    柴绍轻声说道:“夫人,你中暑了…”

    “哦,可能是连日来,奔波于城内,探望百姓,又…又到营中,巡查战备,没有…没有好生歇息…”

    “嘘…夫人,你现在身子弱,不要说话,”柴绍将手指轻压在妻子苍白如纸的唇上,说道,“你平躺歇息,来,慢慢地喝点水,感觉好些了,咱们再返回城中。”

    众人见李三娘苏醒了过来,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郝齐平凑到柴绍身边,一拱手,轻语道:“霍公,我看公主殿下中暑不浅,恐怕不能骑行了,是否派人返回金明城中,调派乌蓬马车前来迎接?”

    柴绍听闻,看了看怀中闭目不语,气息微弱的妻子,点点头,回答道:“也只能如此了,郝将军,请你去安排一下吧!”

    看着郝齐平转身而去的背影,柴绍对众人说道: “来,帮我一把,把公主殿下背在我身上,咱们到山脚的那片树林中去,避一避暑热…”

    众人听闻,连忙上前,扶的扶,抬的抬,将李三娘伏在丈夫背上,然后解下战袍,学着马三宝的样儿,扯起四角,搭作凉蓬,簇拥着柴绍夫妇,朝着丘下缓缓走去。

    ……

    月上枝头,星光暗淡,晚风拂来,暑热渐退。

    金明城官衙里,烛火摇曳,人影晃动,军中的谢郎中刚刚给李三娘把完脉,只见他眉头一皱,捋了捋山羊须,起身来到屋里的木桌旁,借着烛光,提笔蘸墨,写了一张药方,双手递给等候一旁的柴绍,说道:“军帅,请过目。”

    柴绍接过方子,凑到灯下读来,只见上面写着——

    “生地黄叁钱,丹参叁钱,连翘肆钱,玄参叁钱,麦冬叁钱,金银花贰钱,黄连贰钱,郁金壹钱,石菖蒲贰钱,竹叶叁钱,桃仁贰钱,红花壹钱。”

    柴绍看罢,将药方揣到袖中,回头看了看正在榻上闭目静养的妻子,对着谢郎中点点头,一抬手,示意屋外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中,柴绍反剪双手,仰起头来,望着云随风行、月光朦胧的夜空,叹息一声,扭头问道:“谢郎中,公主的身体可有大碍?”

    谢郎中一拱手,回答道:“霍公,公主殿下这病呢,乃是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阴损及阳致气虚欲脱啊,虽无性命之忧,但须静以养之,固本培原,不可躁动啊!”

    “那须静养多久?”

    “嗯,这个嘛,不好说啊,”谢郎中怂怂肩,一扯药箱,说道,“我看公主殿下面色不华,舌质紫暗,且苔白腻,脉象沉微而缓,若能依照适才的药方,抓得七、八副药,及时煎服,三、五天内,应有好转,可是…”

    谢郎中抬起头来,看着柴绍,顿了顿,目光中颇显无奈,叹道:“可是,这金明城里,已是人去城空了,我前日曾到几处药铺去打探,皆空空如也,刚才药方上的哪十几味药,我这里缺得多啊!所以…”

    柴绍点点头,搓着手掌,叹息一声。

    “霍公,”谢郎中见柴绍惆怅无比,便说道,“明日,我出城去,到郊外山中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可用之药,采摘回来,洗净煎熬,或许配伍不全,药效缓慢,但也可解一时之需啊!”

    “甚好,甚好,那就辛苦谢郎中了…”

    两人正在院中说话时,只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夫君…”听来气息微弱,无力轻缓。

    柴绍连忙辞别谢郎中,急急地转身回去。

    来在床榻边,柴绍握着妻子的手,微微一笑,说道:“夫人,你安心静养,适才谢郎中已给我讲了,你的身子并无大碍,调养将息几日,便能康复了。”

    李三娘仰卧榻上,枕着靠枕,轻轻地摇摇头,说道:“我不要紧,我是担心你呀——大军开拔在即,我这身子骨却不争气,让你分心了!”

    柴绍笑笑,说道:“你安心静养,军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可是,可是…”李三娘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丈夫,缓缓说道,“两日后,中军便要开进黑石砭,你这个军帅…”

    “夫人,我思量过了,”柴绍打断妻子的话,说道,“你在城中多将息几日,实在不行,我随郝齐平的后军,开进黑石砭。”

    李三娘叹息一声,盯着屋顶,说道:“这怎么能行?自古征战,军帅坐镇中军,岂有跟从后军之理?你可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坏了数万大军的事儿啊!若如此,我这心里也不安稳呐!”

    柴绍听罢,眉头紧蹙,如锥刺心,口中却连声安慰道:“夫人,你安心静养,军中之事,再作思量…”

九十四 女将涕泣言留守 属下蹑踪获意外

    日过枝头,树影斜长,热风偶来,鸟栖林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明城官衙内,屋高檐深,凉爽宜人,上房里,药味阵阵,随风飘散。

    柴绍坐在床榻前,接过下人递来的药碗,扶起平卧的妻子,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说道:“夫人,谢郎中配的这药啊,清泻阳明,益气生津,来 ,把它喝了,身子很快就会好的。”

    李三娘点点头,口衔碗沿,双眉一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拿起绢帕,一抹嘴唇,说了声“好苦啊”,便又平卧下去。

    柴绍把药碗放到桌上,转过头来,笑道:“‘良药苦口’嘛,谢郎中说了,这几日他便出城到山中去看看,能否再采摘几味药来,给你调配调配,兴许就没那么难咽了。”

    “哎,”李三娘看着屋顶,叹息一声,“‘良药苦口’的确不假,我这‘忠言逆耳’似乎更真——我劝你随中军开拔,你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我这心真是…真是不安得很呐!”

    柴绍听闻,“嘿嘿”一笑,说道:“夫人,好生静养,不必挂怀此事…哦,对了,我估摸着,若一骑双马,换乘向前,昼夜不停的话,向善志的前军应在明日凌晨,便可走出那胡木滩了。”

    李三娘见丈夫岔开了话题,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侍卫官孟通从院子里大步走来,立在门边弯腰拱手,正要开口禀报时,柴绍一摆手,示意稍等,孟通心领神会,起身立定,侧立门边,等候训示。

    李三娘见状,扭过头来,看着丈夫,缓缓说道:“夫君,中军开拔在即,军务繁多,你去处置吧,不要因为我,误了军营大事啊!我也想睡一会了…”

    柴绍点点头,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擦去妻子额头的细汗,将蚕丝凉被的一角,轻轻覆在她的腰腹间,说了声“夫人,你好生歇息”,这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转身将房门“嘎嘎”掩上。

    来到院中,柴绍低声问道:“何事?”

    孟通一拱手,压低声音,回答道:“秦蕊儿将军求见!我看她那模样儿,似乎…”

    “怎么了?”

    “哎,霍公,您到前堂一看便知…”

    片刻,柴绍抬脚入内,只见秦蕊儿独自坐在前堂里,低头不语,似乎心事重重,见军帅到来,女将赶忙起身揖拜。

    柴绍入座帅位,这才看到秦蕊儿眼圈红肿,泪迹斑斑,满面戚容。

    刚要开口询问,只见秦蕊儿“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低声啜泣,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霍公,中军即将开拔,末将恳求…恳求留在城中,陪伴公主殿下,不随中军开进了…我知道,帅令既出,不可违抗,可我这心里像猫儿抓似的,我斗胆…斗胆恳求霍公,收回成命,唔…唔…”

    柴绍听闻,眉头一皱,抚着宽额,说了声“你起来说话。”

    秦蕊儿起身入座,涕泪连连,喃喃道:“昨日,我向谢郎中打听了,公主殿下这病来得及,伤及气阴,须静心调养。我听了之后,像丢了魂似的,惶惶不可终日,昨夜整宿未睡,想来想去,还是来面见霍公,恳求军帅开恩,将我留在城中,守护公主殿下。”

    柴绍咂咂嘴唇,没有吭气。

    “霍公,您知道的,”秦蕊儿见军帅不置可否,连忙说道,“当年,我就是终南山里一个猎户的女儿,父亲、兄弟和丈夫都在隋末乱世死于非命,若非公主殿下收留,我岂能活到今日?更不用说在大唐王师里任职将军了!公主殿下于我秦蕊儿而言,有再生之德啊!”

    说着,说着,秦蕊儿泪如雨下,泣道:“昨日,我亲见公主殿下跌落马下,今日又得知郎中之言,我是心乱如麻啊,整日恍恍惚惚,神思游走,只想守在公主殿下身边,侍候她康复,我…我这样子,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驰骋沙场,搏杀敌虏啊…”

    柴绍叹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说话时,只见孟通再次进来禀报,说是骠骑将军马三宝求见。

    柴绍扭头看了秦蕊儿,只见她的泪眼中“倏”地一下,闪过一道怒火,顿时,柴绍心里已经明白一二了。

    ……

    大步“踏踏”,带风而进,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马三宝进到堂中,朝着帅位躬身揖拜,立直身体,眼风一扫,瞪了秦蕊儿一眼;秦蕊儿也不甘示弱,黑眸一斜,白了对方一眼。

    柴绍见状,笑道:“你们小俩口儿,这是给我唱的哪一出呀?”

    说罢,抬手一摆,示意来人入座。

    马三宝斜签着身坐了,双手按膝,说道:“霍公,我这婆姨不识大体,从昨夜到今早,一直嚷着要到帅府来,不愿意随中军开拔,我怎么劝,她也不听。”

    说着,马三宝瞄了秦蕊儿一眼,那边冷眼回应后,只好扭过头来,朝着柴绍一拱手,自嘲道:“庄户人家的德性,真是难改!这大营之中,军令如山,岂能说变就变的。秦蕊儿不知好歹,还望霍公大人大谅,勿与她一般见识。”

    “你才不识好歹哩!”

    秦蕊儿一收眼泪,虎眼圆睁,瞪着丈夫,连声反问道:“当初,你一个小小家仆,是谁引你走上从军路的?是谁让你屡立战功,当上骠骑将军的?又是谁给你作媒牵线,成家立业的?你马三宝的记性都被狗吃了,我秦蕊儿却丝丝毫毫,记得清清楚楚!”

    “你这个婆姨,真是胡搅蛮缠,”马三宝也有些动气,鼓着双眼,厉声说道,“军务与家事,两不相干,你偏要扯到一起来说!征战在即,不遵帅令,岂容儿戏!唯军法从事。”

    “你少拿军法来唬我!”秦蕊儿毫不示弱,反击道,“我秦蕊儿这条命都是公主殿下给的,若要还给公主,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呵呵,你们这小俩口儿,吵够没有?”柴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光生的下颌,笑道。

    小夫妻俩儿这才觉得有些失态,连忙站起身来,垂手恭立,颇有愧意。

    “也罢,”柴绍叹息一声,从位中缓缓起来,反剪双手,向前踱了几步,然后转身说道,“之前,我一直犹豫不决,是否多陪公主几日,随郝齐平的后军开进,可公主说,如此一来,她心有不安。今日也巧,你俩儿到来,我这心事却迎刃而解了!”

    柴绍的话,令小夫妻俩儿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柴绍见状,笑了笑,抚着宽额说道:“公主常说,你俩儿是一套雌雄剑,既是家人,又是军将。对于此话,往日我并没有在意,今日却深有体会啊!难得你俩儿一片赤诚之心,我若把这套雌雄剑放在公主身边,还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说罢,柴绍收敛笑容,一提袍角,大步向前,“蹭蹭蹭”地走回帅位,手压案桌,神情严峻,高声说道:“马三宝、秦蕊儿听令——”

    两人稍稍一怔,连忙弯腰拱手,侧耳聆听。

    “令你二人率领所部,迅即脱离中军,驻守金明城,直至公主殿下康愈,然后启程北追,与大军会合!”

    秦蕊儿心花怒放,赶忙应道:“末将遵命!”

    再看马三宝时,睁着一双鼓突的大眼睛,站在原处,呆若木鸡。

    秦蕊儿赶紧伸手,扯了扯丈夫的衣袖,马三宝这才回过神来儿,连忙说道:“末将遵命——”

九十五 将军辞行嘱托付 店主献药言景仰

    铅云涌动,天边透亮,凉风骤起,雷声远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酉时刚过,天色暗淡,风拂枝头,清爽宜人。金明城官衙里,这两日清静了许多——中军数万人马,已于前日随军帅柴绍开拔,穿过黑石砭后,进入了胡木滩,一时之间,帅府里少了许多忙忙碌碌的身影,只偶有军士进出其中。

    此刻,身体渐愈的李三娘从榻上起身,斜靠在木椅中,正和前来陪伴的女将秦蕊儿说着关中往事,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秦蕊儿正忆着终南山的泉水凉茶时,只见女官凤鸢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郝齐平来见,马三宝也随行同来了。

    秦蕊儿听闻,正打算起身告辞时,李三娘摆摆手,说道:“无妨,郝齐平是来辞行的,明日一早,后军即将开拔,你和三宝既然留守城中,那就看看有无善后之事需作处置…”

    秦蕊儿眨眨眼,点点头,这才安坐下来。

    片刻之后,郝齐平与马三宝一前一后,抬脚屋中,躬身揖拜,口中说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手撑椅靠,有些勉强地立直腰身,一挽发髻,轻轻笑道:“两位将军快请入座吧!”

    郝齐平落座位中,拱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后军明日卯时出城,估计三日后,穿过胡木滩,与霍公会合,下官特来辞行!”

    “好哇,”李三娘尚显苍白的脸上,笑容一扬,说道,“我听闻,何潘仁将军率领的前军直出胡木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拔了阿哈城,为我军建立了桥头堡,可喜可贺啊!”

    “是啊,”郝齐平点点头,说道,“明晨出发,后军将士马不停蹄,两日后便可抵达阿哈城,届时,三军会合,旌旗蔽日,直扑朔方,这是何等威武啊!”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连连点头。

    这时,天边传来了几声低沉的雷声,凉风袭袭,令人惬意。

    李三娘抬眼看了看屋外,侧头对郝齐平笑道:“真是老天有眼啊,一扫旬日来的酷热,让咱们的后军乘着凉风开进,要是这身子骨争气,我真想与你们执绺并行,继续北进啊!”

    “公主殿下,您大病初愈,还是将息身子要紧呐,”郝齐平笑道,“待我军杀入敌巢,攻拔了朔方,公主殿下再起程北进,那也为时不晚呀!”

    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岂能等到哪个时候啊!再调养几日,能跨马执咎了,我便同马三宝和秦蕊儿一同北上,来追赶你们。”

    一声闷雷再次响起,由远而近,清晰可闻。

    李三娘皱了皱眉头,说道:“郝将军,大雨将至,虽然凉爽了许多,但雨中行军,视线不清,道路泥泞,可得多加小心啊!”

    郝齐平一拱手,应道:“请公主殿下放心,听向导说,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如此,下官也已令士卒多携干草、布头等物,必要时裹足而行,纵然大雨倾盆,也奈何不了我,断不至于误了军期!”

    说罢,郝齐平扭头看了看马三宝和秦蕊儿,拱手道:“大军开拔之后,护卫公主殿下的重任,就落在两位的肩上了!全军将士心系金明城,心系公主殿下,全仰仗你们了!”

    马三宝和秦蕊儿忙还以一揖,异口同声地说道:“请郝将军放心!”

    李三娘看着三人,点头微笑,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凤鸢走进屋来,说是谢郎中带着一位老者求见。

    三名将军听闻,都站起身来,躬身告辞。

    ……

    片刻,谢郎中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肩背药箱,亦步亦趋。

    “公主殿下,这位是金明城里‘达济堂’药铺的罗掌柜,”谢郎中侧身一让,引荐道。

    “小人拜见公主殿下!”罗掌柜一边说道,一边屈膝下跪。

    “免礼,两位请坐下说话,”李三娘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公主殿下,”谢郎中在座中一捋胡须,说道,“罗掌柜听闻您暑热伤阴,病卧于榻,便找到我,把自家店铺里的药材找了出来,配齐了我的药方。”

    “公主殿下,”谢郎中话音刚落,罗掌柜赶紧接过话来,拱拱手,说道,“说来惭愧呀--之前,听了梁师都的蛊惑,我也随城里的百姓逃到黑石砭去了,临走时,我让店里的伙计们把药材都藏到了窖里。后来,听了刘旻将军的话,我们这些老头老妪先回到城中,结果一看,根本不是梁师都说的哪回事儿嘛!”

    罗掌柜咽了一口唾沫,搓着手掌,说道:“大唐王师秋毫无犯,军纪严明,令人景仰啊--既没有乱砸乱抢,也没有放火行凶,即便是在民房中小住了几日,走时,也扫洒干净,掩好门户…这些,我们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啊!所以,大伙儿委托几个身体硬朗点的街坊,返回山中,劝说百姓们赶快回城,不要上了梁师都的当。”

    李三娘听闻,颔首微笑,抿嘴未答。

    “哎,”罗掌柜轻叹一声,说道,“公主殿下更是亲力亲为,冒着酷热,挨家挨户看望咱们,关怀备至,令人感动莫名啊!”

    说着,说着,罗掌柜眼圈转红,嗓音沙哑,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现在,躲藏山中的百姓十有**已返回家园了,看到城中的景象,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心中无不暗喜;再看看王师的安民告示,更是欢呼雀跃啊!”

    “听闻公主殿下不幸中暑,气阴两伤,我揪心不已,”罗掌柜抬头看了看谢郎中,说道,“我便让伙计们把小店的药都找出来,选出上好的丹参、连翘和玄参,给谢郎中送过来,入到药中,希望公主殿下服用后,能尽快康复!”

    “呵呵,这几味药啊,我求之不得,也正在寻找哩,这下好了,方子里的药总算配齐了,”谢郎中听闻,捋着胡须,对李三娘笑道,“可是,我付这药钱时,罗掌柜却怎么也不收,只说是请我引路,想当面致意公主殿下!”

    “是啊,是啊,”罗掌柜连连点头道,“公主殿下爱民如子,为了咱们金明城中的百姓而病倒,这几味药,区区心意,不成敬意,怎能收钱呢?”

    谢郎中还要说话时,只见李三娘摆摆手,对罗掌柜笑道:“这药钱还是要收的,不管多少,毕竟是铺子的营生嘛!咱们李唐大军,北征朔方,也是为了让千里边塞的百姓免受暴虐欺压,过上好日子啊!”

    说罢,李三娘扭过头来,对侍立门边的凤鸢吩咐道:“去拿十两银子,交给罗掌柜。”

    “使不得,使不得啊,”罗掌柜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抬起双手,在胸前摆个不停。

    谢郎中见状,也站起身来,拍了拍罗掌柜的肩膀,笑道:“你就收下吧,过几日,我还要到你的铺子里来,再捡些药,今日沾了公主殿下的光,连下次的药钱也一起付了。”

    “这…”罗掌柜看着谢郎中,左右为难。

    屋外,雷声隆隆,天气愈加阴沉,谢郎中忙说道:“公主殿下,请好生休养,明日我再过来为您把脉,看看是否需要调配方子。”

    李三娘在座中点头微笑,将手一抬,指着凤鸢呈上来的银两,说道:“请罗掌柜收下药钱,这大雨将至,我也不挽留了,请两位好走…”

九十六 荒野休整闻怪声 雾中遇袭血成河

    夜雨淅沥,雷电交加,道路泥泞,凉风袭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郝齐平率领后军从金明城出发后,迎着黑石砭的狂风骤雨,向前突进,一日一夜,马不停蹄,辰时初刻,已越过山陇,进入了胡木滩的边缘。

    戈壁风起,飒飒直响,挟雾带沙,寒意阵阵,苍凉大地万籁俱寂,天地无界,茫茫一片。

    “将军,昨夜冒雨疾进,将士们浑身湿透,体力难支,是否休整片刻?”郝齐平正挽绺徐行时,身后传来骑兵都尉乐纡的声音。

    郝齐平听闻,拉缰驻马,扶在鞍上前后顾望,只见大军一字长蛇,逶迤数里,士卒身上泥星四溅,污浊不堪,个个衣甲湿透,水珠滴落,低头耷脑,疲态尽显。

    郝齐平扭过头来,询问身边的向导:“此处距阿哈城,还有多少路程?”

    “回将军,约有九十里。”

    “九十里…” 郝齐平沉吟片刻,抬头又看了看雾气浓重的四周,问道,“这大雾,估计何时可散去?”

    “昨夜山中大雨,寒气徘徊停滞,若太阳可出,大雾应在两个时辰后渐渐散去。”

    郝齐平点点头,对乐纡说道:“传令下去,队伍原地休整一个时辰,生火取暖,烘烤衣物,之后,火速行军,穿越胡木滩,务于明日卯时,抵达阿哈城。”

    “遵命!”

    一柱香的功夫,雾霭之中,荒石滩里,篝火点点,光影跃动,蜿蜒向前,一眼望不到头。

    士卒们纷纷取下甲胄袍衫,就火烘烤,解下粮袋水囊,盘坐而食。

    郝齐平坐在火堆边, 接过亲兵递来的芝麻饼,大口咀嚼,举起水囊,“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扭头对身边的向导说道:“这荒漠的天气呀,与关内确实不同,早晚冷得如冬天,午后又热得如盛夏,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啊!”

    “将军,”向导呵呵一笑,说道:“民谚云‘早穿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时,突然,从远处传来“轰轰”的低沉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郝齐平一怔,坚起耳朵听辨,片刻,吐掉嘴里的芝麻饼,问道:“什么声音?”

    向导起身,打开手掌,弯曲成扇,置于耳后,顺风聆听,皱了皱眉,又伏下身去,趴在地上,贴地再听。

    “豁”地一下,向导立起身来,结结巴巴,神情异样地说道:“将军,是马蹄声,但中间似乎又夹杂着骆驼的脚步声,只是…只是人数众多,难以辨识,我…我以前在戈壁滩里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

    郝齐平大惊失色,见身边的士卒纷纷起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左右张望,便快步上前,一拉缰绳,翻身上马,抽出佩剑,大声令道:“全军戒备!”

    一时间,号角响起,“嘟嘟”低沉,传遍旷野,四方可闻。

    荒石滩中,正围坐火边,烘烤进食的唐军士卒,突然听到号声传来,连忙收起手中的粮袋水囊,取下尚未干透的衣甲,披挂在身,拿起刀枪,彼此催促,急急列队。

    ……

    “轰轰”声近,大地震颤,雾霭相隔,不见其影。

    唐军士卒正面面相觑,惊愕不已时,只听到空中“嗖嗖”直响,成百上千的长翎大箭如流星坠地,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

    箭落之处,惨叫一片,唐军士卒猝然之间,未及举盾,已是倒下一片,中箭者痛苦不已,有的在火堆旁翻滚挣扎,踢飞沙土;有的一头跌进火堆里,抽搐哀号。

    郝齐平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号角变调,改变队形——只听到急促的“嘟嘟”声后,一字长蛇的唐军阵营开始收拢,士卒冒着箭矢,向中间急速聚合,正在结成防御的方阵。

    士卒蒙盾飞奔,哗哗四响,沙土凌空,混于雾霭。

    眼看方阵即将列成,只见两百步外,成千上万的骑影映入眼帘,在层层雾霭中,如同乌云一般压了过来。

    马蹄隆隆,“啾啾”有声,利箭横飞,如雨倾注。

    转眼之间,大队人马已冲到唐军面前,定睛一看,来者皆毡帽皮袍,左衽短辫,有的手挽长弓,连连劲射;有的高举弯刀,策马高喝。

    “稽胡骑兵!”向导在郝齐平身后大叫一声,惊慌失措。

    一时间,郝齐平脑海中疑问飞旋,诧异万分,此处怎会遇到稽胡骑兵?对方为何以唐军为敌?对方是如何潜出浓雾的?来者意欲何为…

    容不得细细思量,郝齐平挥剑高呼:“盾牌结阵,陌刀上前!”

    话音刚落,稽胡骑兵以迅雷之势,已冲到面前,与尚未列阵完毕的唐军锋刃相交,霎时,“铛铛”四响,火星飞溅。

    那边,人高马大,横冲直撞,弯刀乱砍;这边,举盾防卫,吃力回击,且战且退。

    不到半刻光景,唐军劣势尽显,本未成形的队列已是七零八落,在稽胡铁蹄下,弯刀频闪,成百上千的士卒仆地死伤,荒石沙地上,鲜血沽沽,滩滩殷红。

    郝齐平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正打算向后稍撤,重结队列时,只见对方骑兵的后面,突然闪现出千余匹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八尺长刃大刀,左右翻飞,寒光耀眼。

    此番景象,唐军士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骆队冲来,呼啸有声,如狂风扫地一般,席卷唐军阵营,士卒肢飞颅断,鲜血四溅,一时间,军心大乱,不复成伍。

    郝齐平自知败局已定,一面鸣金撤兵,一面策马转身,带着残余的士卒大步疾跑,在雾霭中,向着黑石砭方向奔回。

    刚冲出去数十步,“嗖”地一声,一支长翎羽箭追身飞来,穿透护甲,直入郝齐平的后肩,只听到“啊”的一声大叫,郝齐平坠身下马,翻滚在地。

    “护卫郝将军,骑兵调头,阻敌靠前!”都尉乐纡高喊一声,猛拉缰绳,马蹬前蹄,嘶鸣不已。乐纡翻身下马,扛起郝齐平,放在自已的坐骑上,扬起马鞭,朝着黑石砭方向狠狠地抽了下去。

    看到战马疾驰,冲入雾霭,乐纡这才提起陌刀,转身向敌,挥舞呼喊着,大步迎了上去…

九十七 稽胡大帅笑沙场 伪造敕书得友军

    阳光普照,雾霭散尽,戈壁沉寂,腥风肆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战之后,胡木滩里一片狼籍,唐军尸首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军旗燃烧,烟尘冲天,战马踟蹰,不知所归。

    被俘的士卒数以百计,你搀我扶,神情沮丧,在稽胡骑兵的呵斥驱赶中,三三两两地向一处集中。

    这时,只见数十骑簇拥着两匹高头大马,从稽胡的阵营中笃笃而出,两人头戴金丝嵌珠暖帽,腰扎六环蹀躞玉带,脚登鹿皮齐膝长靴,挥动马鞭,并驾齐驱,指点战场,有说有笑。

    两骑一出,众军避让。

    左边一人,鼻梁高挺,双目炯炯,眉心一颗黑痣,煞是显眼,这便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右边那人,双唇留着八字短髭,倚在鞍上,身体前倾,正在聆听对方说话,这是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

    “义弟,”刘汝匿成执绺举鞭,指着腥风阵阵的战场,对梁洛仁笑道,“这一仗真是酣畅淋漓啊,半个时辰未到,打得唐军落花流水!”

    “大帅用兵如神,小弟佩服之极啊!” 梁洛仁拱手笑道。

    刘汝匿成叹息一声,侧身说道:“义弟言重了,昔日,咱们同在启民大可汗麾下任金帐骑将,谁有几斤几两,自已不知道?当年大汗秋猎,我迷失于途,若非义弟率骑赶到,我恐怕早就成了狼群口中的美味了!”

    “哎,大帅如此说话,真是折煞小弟了,” 梁洛仁一抹唇上短髭,倚鞍说道,“‘王者不死’,此之谓也!今日,大帅重展雄风,横扫唐军,令小弟大开眼界啊!”

    刘汝匿成摇摇头,一瘪嘴,说道:“今日之战,乃是突袭得手,唐军在雾中生火取暖,不想,反为我军指明了攻击的方向,此战之胜,实属侥幸!若他日大军结阵搏杀,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另外…”

    刘汝匿成顿了顿,抬头看着前方成群结队的战俘,说道:“另外,逻骑回报,前些日子,已有大批唐军从此处经过,不知今日被击溃的队伍,是唐军的哪一支啊!但愿敌帅柴绍也身在其中!”

    两人执缰前行,正在说话时,已到了战俘会集之处。

    只见几名稽胡军士骂骂咧咧,推搡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唐军校尉,来到了两人面前。

    领头的军士右手抚前胸,躬身禀道:“大帅,我们抓到了唐军的一个军官,任凭咱们怎么抽打问话,这家伙就是不肯开口,我们…”

    刘汝匿成一扬马鞭,打断了军士的话,瞅了瞅唐军校尉,说道:“你若从实招来,本帅可放你一条生路!”

    校尉抬头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刘汝匿成,又回头看了看惊恐沮丧的被俘士卒,一清嗓音,说道:“大帅若能放了我和兄弟们,但凡我知道的,你回一句,我答一句。”

    “嗯,好,” 刘汝匿成收回马鞭,倚在鞍上,身体略倾,问道:“你等是北上唐军的哪一支?”

    “我们是北上队伍的后军。”

    “领军者为谁?”

    “骠骑将军郝齐平。”

    “郝齐平何在?”

    “混战之后,未见将军身影。”

    “嗯,你们北上的人马共有多少?”

    “共有五万余人。”

    “军帅柴绍安在?”

    “霍公已随中军,于两日前开进胡木滩了,现在,想必已经达到北边的阿哈城了。”

    刘汝匿成叹息一声,扭头看着梁洛仁,甚为遗憾地说道:“晚了,晚了,若非雨雾相阻,咱们从札萨克城出来,定能截击柴绍!”

    梁洛仁一拱手,笑道:“无妨无妨,大帅纵兵横击,已断了唐军的归路!粮草不济,后无援兵,柴绍困守阿哈城,不过旬日,便部伍奔散,出城自降!”

    刘汝匿成听闻,哈哈大笑,一拉绺绳,调转马头,对梁洛仁说道:“连日疾进,甚是疲惫,走,咱们回营,喝酒解乏去!”

    身后的稽胡军士弯腰抚胸,问道:“大帅,这些唐军俘虏,该如何…”

    “全埋了!” 刘汝匿成头也不回,扬鞭说道。

    “是!”几名军士一哄而上,牢牢拧住唐军校尉,反剪双手,用力拖走。

    “胡虏,人面兽心,言而无信,必不得好死!”唐军校尉挣扎着抬起头来,怒目相视,高声咒骂。

    ……

    篝火熊熊,觥筹交错,玉液飞溅,欢声笑语。

    胡木滩与黑石砭交界处,稽胡营地里人影绰绰,喜气洋洋,大帅营帐前,刘汝匿成与梁洛仁并肩而坐,一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摔跤手的表演。

    只见火堆前面,两名摔跤手身穿牛皮镶钉半袖坎肩,裸臂盖背,腰系红、蓝、黄三色绸裙,脚登乌皮长统马靴,挥舞着壮实的双臂,你来我往,攻防自如,时而猛扑如狮子,时而力甩如野狼,时而劲绊似黑熊,时而跃腾如雄鹰。

    “好!好!” 刘汝匿成同身边的将士连连喝彩,挥臂高呼,助威双方。

    盘腿而坐的梁洛成也陪笑一旁,偶尔端起酒碗,低头啜饮,火光映照下,眼神不时游离,略显几分心不在焉--旬日之前,朔方城中梁王府的情形断断续续地浮现眼前…

    原来,十多天前,唐军自延州北征的消息便传到了朔方城中,梁师都一筹莫展,哀声叹气,一连数日闭门谢客,思忖应对之策。

    这日午后,梁王府的门监来报,说是尚书官陆季览求见,梁师都烦闷之中,抬手一挥,说道:“不见!”继而眉头一皱,顿了顿,说道,“是陆尚书吗?嗯…你让他进来吧。”

    片刻,陆季览抬脚进屋,朝着主位一躬身,揖拜道:“下官参见梁王!”

    “陆尚书请坐,”梁师都抬手一让,说道。

    “梁王,”陆季览手扶椅靠,身体前倾,笑道,“数日来,闭门谢客,可是为延州唐军之事烦恼?”

    “知我者,陆尚书也!”梁师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叹息一声,说道,“刘旻兵败投敌,前方屏障尽失;突厥人又模棱两可,不知何时来援,反击唐军,这城中的兵马真是捉襟见肘啊!”

    陆季览“嘿嘿”一笑,应道:“兵马倒是有,只是看能否调动出来了?”

    “哦,此话怎讲?”

    “梁王,咱们西边的稽胡骑兵,数以万计,战力彪悍,出入如飞,若能为我所有,何愁唐军不破?”

    “只是…”

    “不错,稽胡同唐军本无宿怨,刘汝匿成与李渊也无过结,还过,”陆季览眼眸一闪,幽幽发光,如同夜间的猫儿一般,说道,“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柴绍追击咱们至札萨克城,误入了稽胡的领地,损失数百骑,呵呵,柴绍不追究此事,轮到咱们来‘追究’了!”

    “你的意思是…”

    “梁王,我思量着,咱们比照李唐朝廷的文书,制作一封发自长安的敕令,以追究去冬战骑损失为由,令柴绍在北进的途中,随手扫灭稽胡,夺其战马,掠其铠甲,充作北征的军资,然后…”

    “然后假意由我军截获,再转送稽胡,让刘汝匿成过目?”

    “正是如此!”

    “妙啊,假道伐虢,活用兵法!”梁师都抚掌大笑,一扫愁霾,从位中站起来,往前踱了两步,说道,“刘汝匿成与李唐朝廷素无往来,没有任何瓜葛,咱们仿制的敕令,谅他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我看呐,此策甚好,可行!”

    梁师都立定脚跟,转身捋须,笑道:“陆尚书,此番你可是立了大功了!这札萨克城,你看…”

    “梁王,”陆季览也站起身来,一拱手,说道,“札萨克城之行,非一人不能成功!”

    “唔…”梁师都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对门外大声说道,“来人呐,请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即刻来见!”

    “遵命!”

九十八 探望败兵公主哀 死里逃生救大将

    辰末巳初,天地光亮,阴霾退去,白云如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胡木滩中败退下来的唐军,三五成群地陆续返回金明城里,个个血污满身,失魂落魄。连日逃奔,又惊又恐,不少士卒一进城门,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能自已。

    败讯早已传到金明城官衙中,李三娘不顾众人的劝阻,拖着渐愈的身体,梳好发髻,披上战袍,在马三宝、秦蕊儿等军将的陪同下,跨鞍执绺,朝着北门笃笃而去。

    还未到城门下,远远地便看到衣甲破败,裹缠绷带的士卒,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低头耷脑,神情沮丧,有的呲牙咧嘴,正在治疗;有的捧碗喝水,眼神呆滞;有的咀嚼白馍,边吃边哭…

    谢郎中等五、六名医官步履匆匆,忙忙碌碌,系着围腰,拿着疮药,在伤兵堆里来回穿梭,急急施治。

    一声嘶鸣,李三娘拉缰驻马,翻身而下,领着众人,朝败兵大步走去。

    军士们见状,又惊又喜,凡能站立者皆纷纷起身,弯腰揖拜。

    一名士卒双眼紧裹纱带,眼窝处血迹斑斑,在旁人的搀扶下,伸手摸索着,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李三娘看在眼中,快步上前,扶住伤者的手臂,轻声说道:“我是李三娘,你们受苦了!”

    话音未落,受伤的士卒便要下跪,一边抽泣,一边说道:“公主殿下,我们败了,兄弟们好多都没有回来啊,唔…唔…”

    李三娘一把将他拉起来,点点头,沉沉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回来就好了,好生养伤,不要太过伤心。”

    说罢,李三娘大步走到败兵中间,大声说道:“弟兄们,后军遭袭,实出意外!你们已经尽力了,回到这金明城中,就如同回到了家里一样,大家好好休整,安心养伤,今后如何进取,咱们从长计议!”

    “唯公主殿下之令是从!”士卒们躬身再拜,异口同声地应道。

    李三娘牙梆紧咬,朝着众人点点头,稍理鬓发,迈开步子,走到伤兵中间,逐一探望,好言劝慰。

    这时,谢郎中在围腰上擦了擦双手,揩去膏药和血污,抬起左臂,沾掉满头满脸的汗水,快步走到李三娘身边,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您尚未完全康复,应该静养,怎么就…”

    “我已无大碍,”李三娘扭过头来,脸色虽显蜡黄,双目却是炯炯,说道,“听闻后军遇袭,士卒们奔回城中,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啊,飘来荡去的没有着落,你让我如何静养呢?”

    说着,李三娘轻叹一声,浓眉一皱,问道:“谢郎中,回来多少兄弟了,他们的伤情怎样?”

    谢郎中深吸一口气,扫视周围的伤兵,欠身说道:“回公主殿下,从昨夜到今晨,大约回来了三百多名士卒,陆陆续续的还有人返回,除了一二十人身体无恙外,大多受伤,且以箭伤居多。”

    谢郎中一边说着,一边摸向腰间,双手呈上一支飞箭。

    李三娘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寸有余的铁制箭头上,污血凝固,黑中带红,仔细再看,箭头却呈三梭状,锋利无比;长长的箭杆上,刻着一排不认识的文字,弯弯曲曲,起落有致,既像蚯蚓又似蜈蚣。

    李三娘咂咂嘴,捏着飞箭,对谢郎中说道:“这不是咱们汉人的箭簇。”

    “对,这是稽胡骑兵的制式,杀伤力甚强,”谢郎中点点头,说道,“此箭入身,极难拔除,稍有不慎,便筋断骨破,甚而伤及内脏,哎…那十几个后生,可惜了!”

    说罢,谢郎中抬起手来,指向前方百余步外的墙角。

    李三娘顺势看去,只见墙角阴影处,白布覆盖下,十几具唐军士卒的遗体静静地摆放在那儿,几名老兵正在为他们逐一擦洗身体,身旁的大木盆里,血水腥红,远远可见。

    李三娘低头闭目,忍住泪水,片刻,抬起头来,对身边的马三宝吩咐道:“好生安葬他们,记下他们的名字,厚抚其家属。”

    “请公主殿下放心!”马三宝一拱手,回答道。

    ……

    日近午时,暑热渐起,蝉噪不止,远近可闻。

    李三娘在北门探望伤者,安顿败兵,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毕竟是大病初愈之人,元气未复,心力不济,李三娘站着站着,只觉得头昏眼花,胸中烦闷,脸色发白,头冒虚汗。

    女将秦蕊儿见状,连忙找来竹椅,寻了一块树荫处,扶着李三娘坐下歇息。

    谢郎中从伤兵堆中急急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取来一碗金银花汤,盛到李三娘面前,皱着眉头,说道:“公主殿下,您身体并未痊愈,不可在此长时逗留啊,请服了这碗汤药,速速回府吧!”

    正说话时,只见城头上一片躁动,有人大声喊道:“郝齐平将军回来了,快来人呐,将军受了重伤!”

    在城上眺望的马三宝,急急忙忙地从石阶上跑下来,拱手禀道:“公主殿下,郝齐平将军同数十人回来了!只是,郝将军身中流矢,伏于马背,看样子已晕厥过去了,得请谢郎中赶快救治!”

    李三娘听闻,从竹椅中费力地撑起来,挥挥手,对谢郎中说道:“别管我了,快去救郝将军,要竭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呐!”

    谢郎中点点头,没有说话,把手中的金银花汤递给秦蕊儿,一转身,迈开大步,朝着城门飞奔而去,一边疾跑,一边扭头,对身旁的几个医官大声吩咐道:“长钳、圆针、平刃刀…”

    李三娘躺在竹椅中,手捧瓷碗,啜了两口金银花汤,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已麾下的这位宿将命运如何,往昔的情景一幕幕地浮现眼前--从司竹园中的军师,到渭水河里的战将;从进攻长安的先锋,到太和山大战的谋士,这位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军将,经历了自已所率队伍几乎所有的战斗,可谓身经百战,功勋卓著,可是今天…

    片刻之后,李三娘还在沉忆时,只见马三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躬身一揖,说道:“公主殿下,好险呐,稽胡的飞箭洞穿郝将军的肩胛,骨头破碎,筋膜断裂,只差寸余便及右肺!”

    马三宝接过秦蕊儿递来的一碗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接着说道:“谢郎中他们已将箭头拔出,给郝将军敷上金疮药后,包扎了起来,派人将他送到营房中去了。谢郎中说,郝将军失血过多,虽已作救治,但仍凶险,若能挺过今明两日,才无性命之忧啊!”

    李三娘听闻,在椅中坐直身体,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喃喃道:“愿老天有眼,留我一员大将……”

九十九 官衙署军固城池 豪情显露说兵书

    华灯初上,烛火摇曳,夜色渐浓,晚虫低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明城官衙中,大烛劲燃,亮如白昼,十余人披挂战袍,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聆听主位上传来的话语——李三娘发出骠骑大将军令,将城里校尉以上的军弁悉数召集,辨析局势,部署城防。

    “诸位,”李三娘目光熠熠,扫视众人,沉沉说道,“至今日戌时,从胡木滩中奔回的兄弟已近千人,从他们讲述的情形来看,此番戈壁遇袭,乃是梁贼与稽胡联手所为!”

    烛光映照下,李三娘的脸庞略显苍白,却凛然威严;话语传来,虽缓而坚,透着执着。

    “胡木滩之战,郝齐平将军所率的后军,已经失利,这是不争之事,”李三娘咬咬嘴唇,神情悲愤,停顿片刻,说道:“霍公的数万人马,远在荒滩以北的阿哈城,显而易见,我军已被敌方拦腰截断,一分为二,咱们这金明城中的两千人马,自然成了不是后军的‘后军’。”

    众人听闻,有的神色愤慨,难抑怒火;有的目光疑惑,忧心忡忡;有的左顾右盼,似有畏惧;有的低头不语,眉头紧锁…

    “诸位,形势于我不利,今日议事,咱们敞开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进是退,是守是战,我洗耳恭听,当与诸位荣辱共之!”李三娘一挽发髻,掷地有声地说道。

    “哗”地一下,马三宝豁然而起,朝着主位一拱手,大声说道:“梁师都勾结稽胡,蛇鼠一窝,胆敢螳螂挡车,阻我北征,末将愿点兵一千,与霍公南北对进,灭了此敌!”

    秦蕊儿也接过话来,说道:“咱们女兵营里,尚有千余人马,军械精良,箭矢充足,可以出战!”

    众人听闻,群情激奋,纷纷挥臂,愿意一战。

    这时,李三娘的目光落在了女兵营中两名军官的身上,一个是宣节校尉罗秋红,另一个则是翊麾校尉申珂——两人一直低头不语,似有所思。

    李三娘见状,笑了笑,一挥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问道:“罗校尉,你有何见解呢?”

    罗秋红听到点名,怔了一下,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起身,弯腰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我一直在想,稽胡的箭矢与咱们所用的不同,那么,两军对垒时,咱们应当如何克制对方呢?”

    “好,思量这个事儿,看来你用心了,”李三娘笑颜绽放,满心欢喜,点了点头,继而将目光一转,落在申珂身上,问道,“你也在想这事儿么?”

    “回公主殿下,我和罗校尉的想法不一样。”

    “哦,是吗?讲来听听…”

    “据胡木滩里回来的男兵说,”这位刚满二十、尚显稚气的女校尉眨了眨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在遭遇战中,并未看到梁军的士卒,那么,我在想,既然是彼此勾结,狼狈为奸,为何只有稽胡骑兵来袭,却不见梁贼的步兵协战?是根本就没有派遣呢,还是刻意隐藏在别处了?”

    罗、申二人话音一落,众人缄默,各自思量。

    李三娘扯了扯前襟,从位中起身,缓步走到两位女校尉的面前,点了点头,满眼欣喜,拍拍这个的肩,抚抚那个的背,笑道:“好哇,我的女兵姐妹们,征战多年,都已历练出来了,能够看到锋刃相交之外的事儿了,我真是替你们高兴呐!”

    说罢,李三娘踱回主位,再次扫视众人,令道:“即日起,全城戒严,凡进必查;重编后军,整顿败卒,随时备战!”

    “遵命!”

    ……

    烛火嗤嗤,人影晃动,夜鹄咕咕,声声可闻。

    亥时初刻,官衙大堂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李三娘和几名女将校仍在说着金明城中的军务。

    “咱们这支‘后军’啊,女兵占了半数,又以弓弩手居多,你们几个虽然只是校尉,然而非常之时,应有非常之举,须担起副将之职,好生协助秦蕊儿将军,固守城池,待机观变啊!”李三娘看着罗秋红、申珂等几名女校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请公主殿下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几人在座中拱手,不约而同地应道。

    “公主殿下,咱们都是跟着您从终南山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身旁的秦蕊儿眼眸闪动,呵呵一笑,说道,“这些年来,姐妹们历经了大小数十仗,对行伍之事早已谙熟,只是咱们女兵营中人数较少,所以,她们几个一直都还是校尉之职,其实,若论行军作战的能耐,她们可一点都不比男兵差哩!”

    李三娘点点头,嘴角一扬,笑了笑,说道:“是啊,若论战功,你们早就可以作游骑将军了,这些年来,确实委屈你们了。”

    罗秋红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咱们女兵虽然箭无虚发,不怵战阵,但是,若论其他军务,诸如攻城拔寨,还是男兵们胜出一筹啊!”

    “罗大姐的话,我不敢苟同,”申珂嘴角一翘,接过话来,明眸透亮,闪出豪情,振振说道,“军中百职,各有所倚,咱们女兵不仅仅是张弓挟矢,击杀敌虏,若有需要,其他军务亦可胜任——观动静,治兵甲,正行伍,连阡陌,明鼓旗,均赋物,通井灶…部伍之中的哪一样,咱们女兵不能做呢?”

    罗秋红嘴唇嗫嚅,还要说话时,只见秦蕊儿先乐了起来,笑道:“我的好妹子,说起部伍之事,就像是放连珠炮似的,可真长本事了!”

    “秦将军,不怕您笑话,”申珂抬起头来,看着秦蕊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公主殿下常训导咱们,行于部伍之间,不能只知搏战,要读些兵书,多用用脑子。这不,几年来,我找了些兵书来读,感受还真是深哩,只是…只是书中有些字句,看着生涩,我百思不解啊!”

    说罢,这位年经的女校尉嘟起嘴唇,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秦蕊儿眨眨大眼睛,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道:“我说呢,几年来,申妹子长进颇大,原来秘密在这里啊!”

    李三娘点点头,微微一笑,说道:“以后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嗯,好嘞,公主殿下!”申珂听闻,兴高采烈,抬起头来欢快地应了一声。

    罗秋红也笑了起来,说道:“妹子,我识字不多,以后你看了书,把里面的道理讲给我听,可好?”

    “好的,姐姐!”年轻校尉明眸一闪,爽快地答应了。

一零零 缅忆兄长涕泪下 大将痛陈失利事

    月朗星稀,皎洁如水,晚风幽幽,清爽怡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官衙大堂里笑语连连,不知不觉已是亥末时分,远远传来街衢小巷里的打梆之声,清晰可闻。

    天色已晚,几名女将起身告辞,李三娘也不挽留,在座中点点头,目送几人出门。

    刚走到门边时,便听到后面传来李三娘的声音:“申珂,你等等…”

    申珂转身,走到主位前,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三娘理了理鬓发,把手一抬,说道:“你坐下说话吧。”

    见申珂弯腰入位,端坐跟前,李三娘这才开口问道:“这些年来,你的父母和弟弟,可好?”

    申珂身体前倾,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感谢公主殿下的厚恩,家兄捐躯沙场后,朝廷追授正四品忠武将军,家门荣耀,乡人敬重,每年正月,郡守还派人送来米粟布帛,关心有加啊!”

    李三娘听闻,微微一笑,倍感欣慰。

    “父母年事渐高,但身体尚好,偶尔还到田间地头做些农活儿,”申珂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只是委屈了我的那个弟弟啊,他很想与我一道参军,无奈家中不能没有男丁,一堆儿农活总得有人去做,我好说歹说,总算劝他留在了家里…”

    说到这儿,申珂明眸一闪,笑容轻展,说道:“从延州出发前,家中来信,说给弟弟提了一门亲事儿,对方是县吏归乡的致仕之家,女儿也生得乖巧伶俐,我打心眼里为弟弟高兴啊!”

    “好哇,四品军将之家对官吏致仕之家,我看呐,这桩亲事儿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李三娘笑道。

    “哎,其实,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庄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的风光,都是兄长带给咱们的,”提到自已的哥哥申宥,申珂黯然神伤,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兄长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可是,我在梦里总会看到他,还是乐呵呵的模样儿,给我捉蛐蛐儿,编花篮儿…”

    说着,说着,申珂眼圈一红,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烛光照映下,晶莹剔透,闪闪有光。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女将的旁边,抚着她的肩膀,说道:“昔日,临川岗之战,惨烈异常,申宥将军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大战隋军的铁盾龟甲阵,不幸捐躯,全军将士深为痛惜啊!”

    说罢,李三娘抬头看了看外面,月光如水,如纱似雾,风拂枝叶,飒飒有声。

    “申宥将军去世后,你当时也在军中,和女兵营里的姐妹们一起征战,”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眼前低泣的女将,回忆道,“其实,我曾经与霍公商量过,原本打算将你送回家中,侍奉双亲的,怎奈你天天吵着要报仇,每战必出,出则有功,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同你提及此事了…”

    “公主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申珂便接过话来,说道,“那时候,秦蕊儿将军曾旁敲侧击地提到过此事,我装聋作哑,心里只想着杀敌立功,即使您和霍公送我回家了,我也要跑回来的。”

    申珂抬起头来,泪水涟涟,看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您知道吗?当年在关中时,武功城里的酷吏经常到乡里催赋逼税,不把咱们庄户人当人看,动不动就拳打脚踢,逼死人的事儿也时有发生。我家就因为抗税,阿爹被抓进大牢,关了起来,兄长也跑到山里,参加了义军。”

    “后来,您率领大军从终南山里下来,一到城里,便废除了苛捐杂税,还惩办了那些坏官儿,”说到这里,年轻的女将一摸泪水,说道,“兄长带着我到狱中,把奄奄一息的阿爹救了回来,阿爹说,您是咱们的救命恩人,要好好地报答义军,所以,我也随兄长参加了队伍,跟着您推翻隋杨乱政!”

    李三娘听闻,感慨万千,说道:“是啊,从终南山出来,直到现在,咱们出死入生,历经百战,就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如同你家一样,双亲有人奉养,弟妹安居乐业。”

    申珂使劲地点头,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清澈明亮。

    两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走到门口,说是谢郎中差人来报,受伤的将军郝齐平苏醒过来了,急着要见公主殿下。

    “好,我这就过去,”李三娘对着门外应了一声,扭过头来,对申珂说道,“天不早了,你回营歇息吧。”

    “公主殿下,让我陪您去吧,您身子正在康复,多一个人照顾不是坏事啊,”申珂站起身来,拱手一揖,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李三娘略一思索,点点头,说道:“也好,你同我一起去,听听胡木滩的战况,或于今后有所帮助,”说着,对门外吩咐道,“把我的战袍拿来,备马,到大营去!”

    “是!”

    ……

    战马笃笃,穿街过巷,蹄声清脆,划破沉夜。

    片刻,李三娘带着申珂等五、六名随从,来到了金明城南的军营里。

    值守士卒已等候多时,见公主一行驾到,连忙上前接住缰绳,系在马桩上,一躬身,引着来人往里走去。

    李三娘大步流星,踏踏向前,不一会儿,便走进军营里的一处四合小院中,只见东厢房里烛火通亮,人影晃动,不时传来几声低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吱嘎”一声,李三娘推门入内,只见谢郎中等几名医官正在忙碌,有的在床榻边躬身换药,有的端着药碗大力吹凉,有的正打开医包取出银针,见公主到来,几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垂手恭立。

    “公主殿下,老天有眼啊,郝将军苏醒了,”谢郎中上前两步,一拱手,说道,“只是高热不退,又失血过多,我们正在…”

    “公主殿下…”床榻上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李三娘连忙走上前去,只见郝齐平脸白如纸,大汗淋漓,双唇颤抖,挣扎着想起身。

    李三娘赶紧伸出手来,抚着郝齐平的臂膀,示意躺下,说道:“郝将军,你受了箭伤,须好生治疗,不必拘礼。”

    “唔…唔…”郝齐平躺下时,情难自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哽咽道,“咱们的后军覆没了,我…误了霍公的军期,唯有以死谢罪啊!”

    “郝将军,”李三娘摇摇头,和颜悦色地说道,“胡木滩遇敌突袭,实出意外,你不必太过自责,眼下疗伤要紧,日后的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郝齐平泪眼转动,看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胡木滩的稽胡来势凶猛,蓄谋已久,不可等闲视之啊…另外,对战中,只见稽胡骑兵来袭,包括那些见所未见的驼队铁甲,却…却并未看到一个梁军的步卒,我担心…我担心对方还有预谋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的申珂,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郝齐平长吁一声,叹道:“败军之将,死不足惜!我郝齐平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如石头落地,可以死而瞑目了…”

    “郝将军,你不要太伤感,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咱们这金明城中尚有数千兵马,可以呼应阿哈城的北征大军,你尽管安心养伤,不可太过忧虑啊!”

    说罢,李三娘转过身来,给谢郎中递了个眼色,便迈开脚步,径自走到四合小院中

    谢郎中会意,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郝将军的伤势怎样?需要静养多久?”李三娘立定脚跟,问道。

    “回公主殿下,”谢郎中一拱手,说道,“可喜的是,郝将军已无性命之忧了;然而,稽胡利箭洞穿他的肩胛,骨头破碎,筋膜断裂,加之失血过多,恐怕没有半年,不能康复啊!”

    “半年呐?”

    “当然,希望郝将军经过调治后,元气能迅速恢复,或有助于伤势的好转,”谢郎中咂咂嘴,说道,“城中‘达济堂’的罗掌柜给咱们送来了上好的阿胶,但愿郝将军服用后,能补血润燥,尽快康复!”

    李三娘听闻,没有说话,只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仰望夜空,只见繁星如缀,闪烁不停,薄云偶过,如纱缓行。

    “星汉灿烂,光耀万代,鱼游渊水,方可长生…”李三娘明眸清亮,目光幽远,抿着嘴唇,喃喃自语道。

一零一 辗转反侧难入眠 提审细作知实情

    阴云掩月,明暗不定,万籁俱寂,犬吠偶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三娘从军营中返回金明城官衙时,已是子夜时分。

    连日来,李三娘又是召集战将,部署军务,又是出入军营,安抚败兵,加之大病初愈,本已十分疲惫,此刻,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夫君柴绍,一会儿想到胡木滩里的劲敌稽胡,一会想到金明城中尚存的数千兵马,一会又想到受伤休养的大将郝齐平…

    思绪密匝匝,乱糟糟,象是一团裹缠在一起的麻线,毫无头绪。李三娘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索性起身来,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肩上,移步门边,打算到院中去走走。

    睡在外屋的凤鸢听到动静,连忙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殿下,您起来了?有什么吩咐吗?”

    李三娘摆摆手,轻声说道:“没事,我睡不着,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你睡吧。”

    凤鸢“嗯”了一块,倒头便睡,随即传来重重的呼吸声。

    李三娘走到床榻边,伸手给凤鸢掖了掖被角,看着这个酣然入睡的青年女子,浅浅地笑了笑--凤鸢跟随自已多年,昔日为霍公府的侍女,因太和山有功,如今已是八品奚官女使,对方虽名为属下,却情同姐妹,和巧珠一道,带着墨绿及银钏儿等侍女,照顾自已的饮食起居。

    本想在长安找两户好人家,把凤鸢和巧珠嫁出去,了却自已的一柱心愿,怎奈战事频频,奔波于延州和京城之间,如今又征战到这金明城里,李三娘想到两名女官年纪渐长,婚嫁之事却一拖再拖,不禁有些惆怅,站在床榻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挽发髻,李三娘转身走到门边,“吱嘎”一声,打开房门,只见满院星光,皎洁一片,夜风轻拂,树影斑驳。

    站在院落正中,李三娘仰起头来,看了看璀璨如钻的夜空,微风拂动,几片阴云缓缓飘过,掩住了月亮的光芒,云层的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银边儿,煞是明亮。

    刹那间,李三娘感到孤寂无着,一颗心儿如从枝头飘落而下的枯叶,不知所终--此刻,多么希望夫君能在身边啊!两人携手,低低私语,说说关中的往事,谈谈眼下的打算,一颦一笑之间,都是如此的愉悦快慰…

    而现在,两人相隔百里,中间丘陇戈壁横阻,劲敌强虏盘踞,彼此之间,音信不通,面目不见,除了可以仰望同一盘明月之外,便只有无尽的牵挂和浓浓的忧思。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低头看着自已淡淡的影子,茕茕孑立之感再袭心头--昔日太和山之战,夫君被梁师都围困在无名小丘上,生死未卜,岌岌可危,那一刻的无助之感,与今日何其相似啊!

    然而,那时山上山下,两营相望,皑皑白雪之中,犹可看到彼此的灯光与旗幡,孤寂之余,在扑朔的光影中,也还有些许的慰籍;而今日,向北望去,不见一灯一火,只有连绵的山丘和无边无际的夜色。

    城中只有数千人马,丘陇如何翻越,劲敌如何击破,戈壁如何横穿,两军何时相会…

    想到这里时,虽是盛夏之夜,然而李三娘心中却冰凉如水,寒意阵阵。

    远处,丑时正刻的梆子声划破夜空,飘至耳畔,李三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旋踵转身,朝屋里走去。

    ……

    一夜多梦,浅睡易醒,鸡鸣三遍,曙光透亮。

    第二日清晨,李三娘早早地便起身,盥洗完毕,刚喝完凤鸢盛上来的一碗莲子羹,便有亲兵来报,说是城门守卫捉住了一个自黑石砭来的梁军细作,已经押到官衙前堂了,等候审问。

    李三娘稍一思量,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片刻,李三娘来到前堂,只见马三宝、秦蕊儿以及罗秋红、申珂等将校早已端坐等候,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堂中,双手反捆,垂头丧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淤血斑斑。

    李三娘瞅了此人一眼 ,便大步走到主位上,弯腰入座。

    城门校尉一拱手,禀报:“公主殿下,今晨卯时,四门准时打开,百姓陆续出入,遵照军令,出城不问,进则必查。当我等在北门盘问此人时,只见他眼神闪烁,语焉不详,再仔细诘问时,竟然前言不搭后语,且百般抵赖,军士们一时恼怒,拳脚相加,他这才承认自已是梁军的细作!”

    李三娘一点头,示意校尉退下,然后对堂下之人说道:“我是大唐平阳公主,你且抬起头来,不必害怕,若据实说话,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若再有诳语,明年今日但是你的祭日!”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对方鸡啄米似的连连磕头。

    李三娘给马三宝递了一个眼色,马三宝会意,对门外大声喊道:“来人,松绑!”

    两名亲兵大步入内,三下两下便解开了绳索,对方缓缓起身,看了看身后两名壮硕的军士,搓着自已酸麻的双臂,躬身侧立,等待质问。

    “胡木滩中的稽胡是何人领兵?有多少人马?梁师都可派有部伍助战?”

    “回公主殿下…”来人战战兢兢,声音颤抖,说道,“胡木滩里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亲自领兵,有五千人马,梁王…梁王派遣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助战。”

    “稽胡是何种部伍?梁洛仁又是何种部伍,各有多少人?”

    对方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稽胡五千人,全是骑兵,其中有一千二百人是驼队铁骑;梁洛仁麾下有两千人,全是步卒。”

    此番话语,堂中将校们听得一清二楚,对方话音一落,众人窃窃私语,低低议论,忧虑,震惊,恐惧,愤慨,不一而足…

    李三娘坐在椅中,浓眉紧蹙,低头思索,待堂中渐渐安静,才盯着来人,继续问道:“稽胡与梁军,现驻扎何处?”

    “驻军于胡木滩边缘,靠近黑石砭,一处名为苏吉台的地方。”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半幅军图--之前,让申珂从官衙文书房中找出来的,虽不算详尽,但大略可观。

    沉吟片刻,李三娘又问道:“稽胡怎会与梁师都结盟,甘于出兵相助?”

    “这个…这个,小人不知啊…”

    “梁师都对阿哈城中的唐军,有何企图?”

    只见来人“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缩着脑袋,惶恐地说道:“小人随梁洛仁先行出城,到了稽胡之地,对于…对于梁王的部署,的确不知啊,若有隐瞒,小人甘受天打雷劈,跌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行了!”李三娘一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继而一扬下颌,俯视对方,说道,“你回去之后,可告知刘汝匿成和梁洛仁,若想攻城,尽可放马过来!来人呐…”

    “在!”

    “送他出城。”

    “是!”

一零二 稽胡大帅言战策 两军逻骑锋矢交

    近午时分,烈日当空,戈壁蒸腾,光影眩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木滩与黑石砭相交处的苏吉台之地,一眼望去,数十里的缓坡连绵不断,南高北低,渐渐平坦,最后,同无垠的戈壁荒滩连成一体。其上,草木由繁而稀,树高丈余、圆叶黄绿的盐木林子,由西向东,延伸而去,直至天际。

    仔细看时,只见盐木林中,棕褐色的牛皮帐篷星罗棋布,帐篷之间,不时人影往来,马匹穿梭——稽胡骑兵驻扎其中,梁军步卒相邻而栖。

    骑兵大营中央,青色布幔围起一个百步见方的大围子,周边甲士林立,执刀擐甲,警惕异常;围子里面,一顶硕大的牛皮帐篷赫然矗立,这便是稽胡首领刘汝匿成的帅营。

    此刻,偌大的帅营军帐中,只有两人对坐而语。

    “大帅,既然探马回报,这金明城中的唐军不多,您看,咱们是不是彻底截断对方的后路,分兵…”问话者为梁洛仁,一边摸着唇边的八字短髭,一边看着对面的刘汝匿成说道。

    “呵呵,义弟何必如此心急?”

    刘汝匿成扬眉笑道,将眉心的一颗黑痣挤到额中,目光一闪,说道,“咱们稽胡骑兵来去如风,自古逐水草而居,高墙城垣乃是汉人所用,于我何益?”

    说着,刘汝匿成端起面前的一碗奶茶啜了几口,继续道:“另外,据侦获的军情,金明城里乃是李唐的平阳公主坐镇其中。义弟,你对此妇应该不陌生吧?”

    梁洛仁嘴唇嗫嚅,没有吭气。

    “嗯,此妇非寻常妇人呐,” 刘汝匿成语调放缓,吐出一口气来,说道,“我听闻,大业末年,此妇在终南山率众起事,军至七万;去冬,又在太和山与其夫联手,令梁王和吐谷浑人铩羽而归…此妇凶悍如此,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啊!”

    梁洛仁听闻,低下头去,思索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那她为何会留在金明城中,而不是与柴绍一同北上呢?”

    “是啊…”

    刘汝匿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牛皮大帐中来回踱步。

    “按理说,她既是李唐的公主,又是唐军的大将,更是元帅夫人,应该随中军开拔;再不济,也应该与后军同行啊,怎会独自带着几千人留在城中呢?令人费解,令人费解啊…”

    刘汝匿成一边低头踱步,一边自言自语。

    梁洛仁也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躬身,说道:“大帅,不管此妇如何凶悍,毕竟那金明城中仅有数千人而已,能奈我何?”

    “嗯,”刘汝匿成微微点头,砸砸嘴,说道,“义弟所言不谬,咱们还是应当多多关注北边的唐军!”

    刘汝匿成立定脚跟,扭头看着梁洛仁,说道:“对方粮道已被截断,加之又有家眷留在南边,我估计,后军失期未致,对面阿哈城中的柴绍定然心急如焚,不日将派军回头,再次深入胡木滩,打探消息,咱们得早作准备!”

    “不错,”梁洛仁摸着唇上短髭,回答道,“我从朔方城出来时,王兄讲得很明白——唐军来势汹汹,不可与之争锋,只能以退为进,放弃我境百十里,待对方战线拉长,士卒疲惫时,再相机而战,战则可胜!”

    “何况,茫茫戈壁横亘其中,”刘汝匿成双手合抱胸前,笑道,“我有地利之便,只须天时一合,众军齐心,击破唐军,则指日可待啊!”

    “正是,正是,”梁洛仁连连点头,说道,“此前,大帅击溃柴绍的后军,不过是给对方一点儿颜色看看,叫他知道好歹,与其在阿哈城中固守待毙,不如早早投降,捡条命走。”

    “哈哈,哈哈,”刘汝匿成开怀大笑,说道,“义弟此言,正合我意啊!今晚,咱们宰牛杀羊,不醉不归!”

    ……

    天光微亮,荒野茫茫,晨露未尽,风过寒凉。

    胡木滩里,一队骑兵由北向南,疾驰而来,旌旗猎猎,马蹄阵阵。

    明黄军旗上,大大的“唐”字清晰可辨,骑兵都尉乐纡一马当先,执绺扬鞭,双目远眺,搜索四方——后军失期不至,且没有任何音讯,奉军帅绍柴绍的命令,乐纡率领三百精骑,从阿哈城出发,日夜兼程,穿越胡木滩,搜寻后军的下落。

    一日一夜,人不卸甲,马不去鞍,乐纡带着队伍向南突进,远远看去,晨光之中,黑石砭的丘陇山廓已映入眼帘了。

    “将军,咱们一路南下,未见后军踪影,兄弟们早已疲惫,前方荒丘处,是否稍作休整,略进水米?”乐纡身后,一名校尉猛抽一鞭,赶上来说道。

    乐纡抬头看了看前方,只见四、五百步外,一处驼峰似的荒丘静静矗立,朝阳射来,投下长长的山影;再回转头去,看看麾下骑兵,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疲态尽显。

    长途行军,未暇进食,乐纡早已饥肠辘辘,于是,一举马鞭,高声说道:“全体听令,前方小丘处,下马休整!”

    话音一落,骑兵大队才冲出去百十步,突然间,从小丘之后传来“嗖嗖嗖”的声响,在宁静的荒滩中,清脆可闻。

    瞬间,数百支利箭拖着长长的黑影,疾风骤雨般地扑面而来。

    奔行中的唐军未及反应,数十人便中箭坠马,滚落于荒石滩中,传来阵阵哀号。

    乐纡惊愕不已,稍稍一怔,立刻高声喊道:“马盾防御!”

    “唰—唰—唰”,唐军骑兵纷纷抽出马挂圆盾,举过头顶,迎着箭雨向前冲去。

    距小丘两百步时,突然听到数百人“呦呦”的高喝声,只见两路骑兵一左一右从丘后杀出,沙石翻飞,蹄声隆隆。

    仔细再看,来者皆裘帽左衽,褐袍加身,举持角弓,挥舞槊刀,部伍之中旗纛猎猎,金色狼头镶缀其上。

    乐纡看在眼里,疑惑心头,此刻,却不敢分神,抽出大刀,高喝一声:“张开两翼,迎击!”

    转眼间,两军交锋,“铛铛”四响,战马对冲,血雾飞溅。

    环刀交映弯刀,锋锋相碰;长剑挡击长槊,火星迸发!

    左右两边,各起扬尘,黄幡跃动,黑旗挥舞,彼此噬咬,难解难分。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

    太阳渐渐升高,金光射来,荒丘下顿成棕褐一片,分不清哪是沙尘,哪是血雾。

    眼看战况僵持,于已不利,满身血污的唐军校尉策马驰来,一拱手,高声道:“将军,对方势强,不可恋战呐!我带兄弟们殿后,你速速北撤,回报霍公!”

    乐纡一挽缰绳,倒提长刀,扫视四周,只见三百人的骑队已损失过半,剩下的骑兵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便一皱眉头,大声说道:“你等且战且退,脱掉敌人,速返阿哈城!”

    说罢,乐纡调转马头,带率数十人,挥舞刀剑,冲出一条血路,再次奔入胡木滩中,朝着北边急急驰去……

一零三 阿哈城中愁云布 元帅徘徊思撤兵

    黄昏时分,霞光映天,孤鹰归巢,盘旋天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望无垠的戈壁中,晚风渐起,凉意阵阵,随处可见的骆驼草摆动风中,簌簌有声。

    十余骑自南面驰来,向着前方的阿哈城一路狂奔,在荒野中留下几缕烟尘,缓缓飘散在沉降的夜幕之中。

    半个时辰后,从胡木滩里逃归的唐军回到了城里,都尉乐纡穿过城门,沿着街巷,笃笃直奔元帅大营。

    抬脚入内,只见柴绍及诸将早已就位,个个抬眼正盯视着自已。

    乐纡大步跨到正中,“通”地一下单膝下跪,拱手禀报:“霍公,末将失职,未能在胡木滩中寻获后军的踪迹,且遭敌袭击,所率人马损失殆尽。”

    乐纡眼陷深窝,布满血丝,高高的颧骨兀立面颊,盔甲上血迹斑斑,凝成暗痂,遍身皆是。

    “乐将军,事出意外,你入座说话吧!”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乐纡起身拜谢,入座位中。

    “你说逻骑遭敌袭击,是梁师都的人马么?是骑兵还是步兵?有多少人?”

    乐纡欠身拱手,回答道:“霍公,对方不是梁军,约是二、三百人的一支骑兵,来者裘帽左衽,配角弓,持弯刀,黑色旗纛上,织有金色狼头。”

    “稽胡啊!”座中,何潘仁不禁失声叫到,引得众人扭头顾看。

    柴绍低头思索,喃喃自语道:“稽胡…稽胡…意欲何为?”

    片刻,柴绍方才抬起头来,盯着乐纡问道:“你们是在何处遇袭的?交锋之时,是怎样的情形?”

    “回霍公,”乐纡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答道,“我等已快走出胡木滩了,在接近黑石砭的一个荒丘处,遭到对方的突然袭击。”

    “嗯…”柴绍点点头,往椅中一靠,抚着宽大的额头,沉吟起来。

    突然,柴绍立直身体,双手撑在案桌上,扭头看着何潘仁,连珠炮似的问道:“何将军,稽胡领地距黑石砭有多远?稽胡骑兵约有多少人马?那个首领刘汝匿成是个怎样的人物?”

    何潘仁起身一揖,捋着下颌的红胡须,说道:“霍公,稽胡领地距黑石砭约有两天的路程,其置署之地札萨克城稍远,还有半天的行程。当年,我在边塞跑马帮时,便知道稽胡骑兵来去如风,大约有两三千人,现已过去多年,人口滋盛,骑兵人数恐有所增加啊!至于那个刘汝匿成嘛…”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一撮嘴,说道:“他在北族的首领中,出身显贵,算得上是个人物——北魏之时,其先人刘蠡升自称‘皇帝’,后虽遭剿灭,但其子孙遍及晋、陕各处;乘隋末之乱,刘汝匿成攻杀郡守,聚合族人,实力大增,即便是突厥人,也对他礼让三分呐。”

    “突厥人?对刘汝匿成也礼让三分?”柴绍皱了皱眉,问道。

    “正是!”

    何潘仁一点头,说道,“稽胡人作战彪悍,以一当十,且精通冶炼之术,所造军械甚是精良,不论刀槊,抑或箭矢,锋利无比,无人能及,就连突厥人也是爱不释手啊。”

    乐纡听闻,深有感触,接过话来,说道:“何将军所言不谬!前日接战,对方的飞箭势大力沉,百步之外,多能击穿我军的马挂圆盾,不少兄弟就此死伤啊!”

    众将听闻,交头接耳,面露忧色。

    “我朝与稽胡素无往来,对方怎会与我为敌呢…”柴绍这句话,既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语。

    “霍公,末将以为——”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坐在下首的刘旻,只见他起身拱手,说道:“末将以为,稽胡助战梁军,极有可能同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有干系!”

    “哦?”

    “刘汝匿成与梁洛仁有旧,早年同在突厥的大可汗帐下任近卫骑将,梁洛仁于刘汝匿成有救命之恩,末将揣测,两家联手对抗我军,应与此有关。”

    “嗯!”

    柴绍摸着光生的下颌,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太和山大战后,梁师都向西逃窜,投到稽胡领地去的事儿…

    猛然间,柴绍意识到战局变得波云诡谲,不可预料,背心立即浸出了冷汗,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这才抬头说道:“乐将军劳苦,回营好生歇息吧,死难士卒皆须厚抚!众将戒备如常,不可懈怠!”

    “遵命!”

    ……

    夜风骤起,啸啸扑面,天幕沉沉,难觅星光。

    戌末时分,处置完军务,柴绍心中烦闷不已,披上军袍,带着侍卫,走上阿哈城头,倚在垛口边,极目南眺。

    夜色中,胡木滩里漆黑一片,不见边际,只偶尔传来几声狐鸣狼嚎,时远时近,甚是苍凉。

    柴绍忧心忡忡,思虑如麻,自延州出征以来的一幕幕,涌现眼前,顿时百味心头——

    深入敌境百里有余,未费一兵一卒,连下两城,原先以为对方是怯战避锋,保存实力;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对方诱军深入,择机反扑的意图昭然若揭。

    况且,此次反扑是如此的凶狠,稽胡骑兵从旁相助,竟然一举击败后军,截断了自已的退路,显而易见,粮道已断,大军堪忧。

    今后,敌人将如何展开呢?

    会来进攻脚下的这个阿哈城吗?数万大军坚壁持守,短时之内,敌人难以得逞。

    以静制动,困死自已吗?从阿哈城放眼望去,前面是草原,后面是戈壁,数万人马进退无据,粮草无着,旬日之后,不消进攻,饿殍满地,城池难守,这应是对方的选择之一。

    那么,敌人会不会翻越黑石砭,进攻金明城呢?毕竟,那是遥遥相望的己方据点,虽然驻军人少,却可作呼应之势,敌人不会视而不见。

    有可能,有可能啊!

    若如此,自己的夫人怎么办?她能坚守住金明城吗?若出现万一,城池被攻破,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一惨况,又有何面目再回到长安城去呢?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抬起头来,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

    云随风动,缓慢沉重,只偶尔显露一丝空隙,透出半点光亮,片刻,又被无边无尽的黑夜所吞没。

    柴绍低下头来,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之际,突然迸发了一个念头——若是调转大纛,撤军南归,重入戈壁呢?

    那就意味着在戈壁滩中,将与稽胡人正面对战,一决雌雄;而茫茫荒滩,沙尘漫天,优势不占,胜负难料啊!

    形势如此,晦暗不明,北征怎么办?大军怎么办?金明城怎么办?夫人李三娘怎么办…

    晚风吹来,飒飒过耳,战袍飞扬,啪啪有声。

    站在墙头,正一筹莫展时,侍卫来报,说是将军刘旻求见,柴绍应了一声,点点头,往黢黑的戈壁滩中投去一瞥,转身移步,朝着城下缓缓走去……

一零四 直面战局诉艰难 偏将献策出奇谋

    夜凉如水,令人瑟瑟,灯火摇曳,莹莹如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柴绍从阿哈城头回到帅府时,已入了亥时。

    见军帅踱步入堂,坐在位中的刘旻连忙起身,弯腰拱手道:“末将参见霍公!”

    “免礼,”柴绍摆摆手,径自走到帅位上坐下,说道,“这么晚了,刘将军还未安歇?”

    “霍公,深夜来见,多有打扰,”刘旻斜签着身儿,双手按膝,坐在木椅外侧说道,“今日,乐将军在此所陈之事,末将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不安,事关北征成败,所以,深夜求见,望霍公多多包涵!”

    “刘将军,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不必见外,”柴绍抚着宽额,微微一笑,问道,“此事有何蹊跷?又为何令人不安呢?”

    刘旻挺直腰身,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清嗓音,说道:“霍公,说此事蹊跷,是因为乐将军回报,咱们的逻骑已搜寻到胡木滩边缘了,却未见后军的踪迹。”

    “嗯…”柴绍看着刘旻,等待下文。

    “我想,郝齐平将军久经沙场,率领后军自金明城中北上,绝不会无故失期,” 刘旻黝黑的面膛上,双目熠熠,缓缓说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郝将军遇到了袭击,而且,对方战力强大,挡住了后军的去路,以致于没有一兵一卒能够冲出敌阵,越过戈壁滩给咱们报信。”

    “你继续说…”

    “咱们的后军有万余人马,在茫茫戈壁中,就算猝然遇袭,不复成伍,也应该有三五成群的溃败士卒,四散奔逃,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是,乐将军的逻骑却一无所获,恐怕,这只能表明…”

    “只能表明,郝齐平的后军未及深入戈壁,便遭到了袭击?”柴绍反问道。

    “正是,”刘旻一咂嘴唇,无声叹息道,“我想啊,如果真的如同何潘仁将军所说的那样,稽胡只有三五千骑兵的话,那么,后军断不至于如此不堪,连一个士卒也没有逃出来,这便是事情的蹊跷之处!”

    柴绍听闻,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屋顶,缓缓吁出,叹道:“看来,梁师都是想联手稽胡,潜出黑石砭,迂回侧击,给我来个拦腰斩断啊!”

    “霍公,这正是末将深感不安之事啊!”刘旻点点头,看着柴绍说道。

    柴绍“豁”地一下,从帅位中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低头不语,只在堂中来回踱步。

    刘旻一时无措,也赶忙起身,垂手恭立,眼中现出惊惧之色,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语。

    屋内,烛光闪烁,步履橐橐;屋外,沉夜漆黑,风声啸啸。

    半柱香儿的功夫后,柴绍停住脚步,转身盯着刘旻,眼放红光,杀气腾腾,问道:“刘将军,如果我掉头南下,在戈壁滩里同稽胡一战,你以为如何?”

    刘旻听闻,目瞪口呆,眨动双眼,稍一回神儿,连忙拱手,期期艾艾说道:“霍公,掉头南下,在…在戈壁中与稽胡对战?咱们尚未…尚未获知稽胡的详尽军情呐!若我军掉头,梁军蹑踪跟来,同稽胡人前后夹击,我军…我军…”

    “若不如此,粮道已断,莫非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困死在这阿哈城中?”柴绍反剪双手,盯视刘旻,反问道。

    “霍公,”刘旻摸摸鼻尖,一欠身,说道,“末将思量战局,心生一策,或可挽回局势…”

    “哦?”柴绍眼眸闪动,光芒乍现,抬手一让,说道,“来,坐下细说。”

    ……

    烛火嗤嗤,人影晃动,细烟袅袅,飘升飞散。

    柴绍同刘旻各自落座,秉烛夜谈。

    “刘将军,形势如此窘困,你有何良策啊?”

    “霍公,”刘旻拱拱手,说道,“茫茫戈壁,风沙时起,稽胡对此地纵然万般熟悉,却决然不会驻扎其中——逐水草而迁徙,这是包括稽胡在内,所有北族军队的习性,如此推断,不论他们有多少人马,最有可能是驻兵在黑石砭之中。”

    “嗯,有道理…”柴绍抚着光生的宽额,看着刘旻点点头。

    “我想,既然一时之间,咱们不能继续北进了,”刘旻一砸嘴唇,说道,“那么,能否以后方的金明城为支点,从阿哈城中分遣部分精兵,出其不意,南北夹击,或许…或许可以击破稽胡,解除目前的困局。”

    “若对方正在围攻金明城呢?或者,金明城已经…已经失陷了呢?”柴绍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喉头哽了一哽。

    “霍公,若对方正在围攻金明城,我们昼伏夜出,奇兵天降,则破敌必矣!若是…若是金明城已经失陷,那此次北征,我们唯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说着,刘旻低下头去,稍显忧郁;继而眼睛一瞪,光芒呼闪,抬头看着柴绍,语气绝决地说道,“不过,霍公,我以为短时之内,对方断难攻破金明城!”

    “何以见得?”

    “一来,金明城中是公主殿下坐镇,时别数日,想来殿下已然康愈;城中兵马虽少,却是精锐,马三宝将军、秦蕊儿将军皆是能攻能守的骁将,在殿下的指挥下,调度得当,从容应对,金明城坚守旬日,不成问题啊!”

    “第二呢?”

    “这二来么,稽胡人擅长野外马战,却短于攻城拔寨,就算有梁军步卒跟从作战,其实力也是大打折扣了——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梁师都的精锐损失殆尽,此前,我自朔方城中带出的留守队伍已算精干了,其余的部伍,其战力如何,便可以想象而知啊!”

    “嗯…”帅椅中,柴绍一动不动,眉头紧锁,盯着桌旁的一支大烛,凝神思索。

    “啪”地一下,烛焰中跳出一个火星,蹿出数寸,瞬间便熄灭了。

    柴绍眨眨眼睛,扭头看着刘旻,说道:“刘将军所言有理。只是,若以金明城为依托,实施夹击,须先行联络,约定合战时日,可是,这胡木滩与黑石砭已为对方占据,通道早已被截断了,我们当如何与城中取得联络呢?”

    “霍公,末将以为,可以如此行事,只是,需有何潘仁将军相助!”

    接着,刘旻将心中的谋划娓娓道来,柴绍听着听着,锁紧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

一零五 盘查商队行贿赂 夜宿丘陇斥游哨

    寅初时分,东方渐亮,晨风偶过,薄露散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木滩里,一支驼队由北向南,踽踽而行,“叮叮当当”的驼铃洒下一路,由远而近。

    数十头骆驼一字拉开,驼峰两侧挂着沉甸甸的木箱,二十来人随行其中,皆被发左衽,身着裘褐,有的拉着驼绳正埋头赶路,有的坐在木箱中间闭目打盹儿,有的并肩而行正低声攀谈。

    突然,驼队前方传来急急的马蹄声,荒滩中,远远可见一道烟尘正飘移过来,驼队停住了脚步,众人延颈企望,不知来者为谁。

    片刻,狼头战旗引领下,一队骑兵从南边奔来,鹘尾皮甲在身,金边暖帽高戴,个个肩背角弓,手提弯刀,目光冷峻,杀气腾腾。

    骑兵冲到跟前时,队中一个军校拉缰驻马,举起马鞭,厉声问道:“尔等何人,往何处去?”

    驼队中,一个男子缓缓从驼峰上下来,此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模样,像是个领头的人,只见他朝着军校略一欠身,手抚前胸,说道:“我们是从达尔罕大草原来的商队,要到南边去换些瓷器、茶叶和丝帛等物。”

    军校倚在鞍上,眼珠转动,从头到脚打量对方,只见来人高鼻蓝眼,浓眉红须,喉头突出,身材魁梧;再抬眼扫视商队时,见二十来人皆类此貌,军校点点头,对手下人说道“是突厥人”,继而马鞭一抬,指着驼队,说了声“去,给我查看查看。”

    几个骑兵踏镫下马,走进商队中间,用刀尖挑开木箱,逐一验视,只见里面尽是毛皮、肉干及参蓉等物。

    骆队领头见状,上前两步,笑道:“您是稽胡的将军吧?前几年,咱们曾到你们的札萨克城去做买卖,稽胡匠人打制的腰刀真是巧夺天工啊,连咱们的咄苾大帅都赞不绝口!”

    “那是自然,”军校下颌一抬,洋洋自得,说道,“不要说咄苾大帅,就是处罗大可汗,对咱们打制的刀具也是爱不释手!每年,咱们只需进贡两千把好刀,其他的赋税劳役全都免除了,你看看,不论是契丹,靺鞨,还是吐谷浑人,哪个有这般荣耀?”

    “那是,那是,”骆队领头捋须笑道,“此次行贩,如果时日宽裕,我也打算再到札萨克城去一趟,带些好刀回达尔罕,保管赚得盆丰钵满!”

    “你们这些商贾啊,”军校摇摇头,不屑之情尽显眼中,说道,“真是求财不要命!难道,你们不知这里有战事吗?”

    “有战事?”骆队领头稍一怔,继而笑道,“谁跟谁开战啊?”

    “我们正与唐军在此作战,”军校打直身体,双手抚鞍,说道,“我劝你们还是折返回去,刀矢无眼,不要落得人财两空啊!”

    “呵呵,”骆队领头笑了笑,说道,“这漠南漠北,万里之内,只要咱们突厥人想去做买卖,似乎没有做不成的,就看将军您给不给草原人面子,行不行个方便了!”

    说罢,领头侧过身来,对身后的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连忙从货箱中取出几张花豹大皮,摊在手中,恭立于军校面前。

    领头抬眼看着军校,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征战辛苦,这戈壁滩里夜凉寒重,这些可是御寒的好东西啊,一点心意,望您笑纳…”

    军校觑了一眼花豹大皮,撅撅嘴,说道:“好吧,你们自己愿意往火炕里跳,我也没办法,到时候,不要后悔,怨我没提醒过你们!”

    说着,军校一扬马鞭,对手下人命令道:“收了豹皮,放他们过去!”

    ……

    月朗星稀,薄云如纱,山风阵阵,林木飒飒。

    黑石砭的一处山凹处,篝火熊熊,烤肉香浓,酥油茶壶在火焰上咕嘟翻腾,高冒热气,清香四溢。

    驼队宿营地中,人影绰绰,火光闪亮,二三十只骆驼匍匐在地,面容温和,一动不动,正在悠闲自得地咀嚼着灌木枝叶。

    光影中,商队的二十来人各从其事,有的围坐一处,喝茶吃肉;有的牵引绳索,固定帐篷;有的清点货物,拉布覆盖…

    这时,从山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得夜鹄“噗噗”飞出,扑腾着翅膀,不知栖落处何——一队二、三十人的士卒,举着火把从山上大步冲下来,个个提刀持枪,不苟言笑。

    转眼前,士卒便把驼队围了起来,正在咀嚼枝叶的几头骆驼受到惊吓,站了起来,盯着眼前的景象,呼呼直喘。

    “你等是何人?敢在此地宿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迈步出列,举着佩刀厉声问道。

    骆队的领头正在篝火边啜茶,听闻喝斥,扭头瞅了一眼军官,缓缓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突厥商队,想在哪里宿营,便在哪里宿营,怎么着,想请咱们到军营里去过夜不成?”

    说罢,领头侧身看了看身后的同伴,众人哂笑不止。

    那军官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发作时,身边有个小校凑过来,在他耳畔轻语了几句,军官眉头一皱,抬起眼来,细细打量商队,吞了口唾沫,这才说道:“既是突厥商队,可有朔方城的官牒?”

    “官牒?”

    驼队领头听闻,稍稍一怔,瞪大双眼看着对方,继而捧腹大笑,指着对方说道:“我走南闯北几十年,从达尔罕到长安,从札萨克到朔方,从来没有听说要什么官牒?”

    说着,领头把脸一沉,背起双手,上前两步,走到军官面前,直视对方,说道:“在这片土地上,南北千里,东西万里,‘突厥’二字就是官牒!若还要别的什么‘官牒’,突厥百万铁骑自会来取!”

    一句话掷地有声,如流星坠地,似惊雷乍响。

    军官听闻,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眨巴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军官“唰”地一下收起佩刀,陪上笑脸,拱拱手,说道:“误会了,误会了,朔方城与达尔罕亲如一家,咱们梁王也深得在大可汗的信赖,我不是为难商队,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此地正在交战,你们要多加小心呐!”

    骆队领头嘴角一扬,看着对方点点头,没有说话。

    军校抱拳弯腰,说了声“多有打扰,”转过身去,吆喝一声,便带领手下人高举火把,大步离去。

    待梁军士卒走远了,驼队中走出一人,来到领队跟前,一拱手,笑道:“何将军,您真厉害,几句话便赶跑了敌人,末将钦佩之至!”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何潘仁扭头看着属下,呵呵乐道:“我行商边塞数十年,什么样的军队没见过?当年,隋军鹰扬府的那些爪牙,比今晚的小兔崽子们可凶狠百倍啊!乱世行商,别的没学到什么,不想,这一招儿却成了看家的本事…”

    笑罢,何潘仁一捋红须,看着属下,叮嘱道:“记着,此行路上,我是何老板,不是何将军!”

    “遵命,何将军!哦…不,何老板!”

    “嗯,这就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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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