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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六 双信抵京霍公喜 惨况传来公主悲

    近午时分,丽阳中天,光影斑驳,蝉鸣枝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城北的霍国公府里,李三娘坐在花池亭下,正和凤鸢、巧珠等府中管事谈笑风生,一边飞针走线,做着手里的女红,一边有说有笑,聊着长安城里的趣闻轶事儿。

    谈笑正欢时,只见柴绍从池边栈道的另一头款款走来,手里捏着两只红底信封,嘴里哼着秦中小调,步履悠游,神采奕奕。

    隔着老远,柴绍便挥手招呼,高声喊道:“夫人,今晚备两个好菜,咱们喝两盅!”

    见柴绍快步走来,凤鸢和巧珠赶忙起身恭迎,柴绍笑容满面地问道:“凤鸢,府里可还有好酒?”

    “回霍公,府中所藏老酒皆已随军迁往延州了。从延州回来时,匆匆忙忙,未暇携带回京…”

    “咳,还带回来干嘛?”柴绍摆摆手,打断了凤鸢的话儿,继而扭头说道,“巧珠,去西市坊给我弄几坛好酒回来,看清楚了,要上了年头的哦!”

    “知道了,霍公放心吧!”

    巧珠爽快地应了一声,拉着凤鸢的手,向柴绍夫妇一躬腰,便双双出了凉亭。

    李三娘把手中的针线儿放回小竹箕中,抬头笑道:“夫君,今儿这么早就回府了,有什么欢喜的事儿呀?”

    “有啊,”柴绍弯腰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妻子,说道,“今早收到两封来信,也巧了,几乎同时送到我手上,一封是延州来的,另一封发自并州前线,来,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罢,柴绍将手中的两只红底信封递给妻子,然后拎起石桌上的紫砂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轻啜慢品。

    李三娘打开信封,展平纸笺,仔细地读了起来…

    片刻之后,李三娘将信件交还丈夫,浓眉轻扬,笑靥绽放,说道:“好哇,何潘仁的并州来信令人振奋,二郎出其不意,抢渡大河,在柏壁据险固守,那刘武周求战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呵呵,延州的情形何其相似啊!”柴绍放下茶碗,抚着光生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咱们的延州部队像铁钉似的,楔在西北咽喉要道,不论那刘旻如何挑战,只是闭门坚守,令其进退两难,只能在小里沟的深山老林中忍受虫叮蚊咬了!”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说道,“咱们还得感谢秦王啊,命令兵部从渡河反击的军粮中调出二成,接济延州,除去了供给不足的后顾之忧!”

    “如此说来,你还得感谢我哩!”李三娘听闻,捂嘴笑道。

    “啊?啊…”柴绍张嘴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连声笑道,“对,对,对,若非夫人推举郝齐平代行军帅事,镇抚众将,协力固守,也不会有今日的可喜局面啊?”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呀?”李三娘杏眼含笑,抿嘴问道。

    “不是让巧珠去西市坊买几坛好酒吗?今晚,我和夫人交杯把盏,一醉方休!”

    “我不胜酒力呀…”李三娘瞄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那么…”柴绍抠抠脑门儿,顿了顿,这才笑道,“那么,让巧珠去西市坊时,再买几匹蚕丝彩绫,给夫人添两件入夏的新衫?”

    李三娘微微一笑,点点头。

    ……

    夜入亥时,晚风悠悠,灯火阑珊,人影稀落。

    霍国公府邸的寝房里,传来了柴绍隆隆的鼾声。

    今日连收两信,令人欢悦,柴绍举杯畅饮,将回京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在妻子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已是数十杯下到肚中。若不是妻子从旁相劝,酒多伤身,那坛从西市坊买来的好酒恐怕早已精光见底。

    李三娘搀着醉意朦胧的丈夫来到床榻边,刚转过身去,打算让门外的侍女打盆热水来,替丈夫擦把脸,便听到了榻上如雷的鼾声。

    李三娘回头笑笑,脱掉丈夫的乌皮皂靴,把他的双脚搁到榻上,拉来被衾,掖角盖好,这才缓步走向门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李三娘轻声唤道:“墨绿,打盆热水进来——”

    “好的,主子!”

    李三娘循声看去,只见是侍女银钏儿在门边回应道。

    “今晚是墨绿当值呀?怎么你在门外呢?”

    “回主子,墨绿在屋里哭了一天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禀了凤鸢主事后,便替她过来当值了。”

    “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有乡人从并州来找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便…便这样了。”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随手从门边的木架上取了件帔子,搭在肩上,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给侍立在外的银钏儿交待了几句,便径自往东厢房的侍女寝屋走去。

    还未到屋里,便看到烛火闪烁,人影晃动,里面传来凤鸢安慰墨绿的声音——“这事儿,你可得早些告诉公主殿下啊…依着咱们公主的脾气,宁可知道实情,伤心难过,也不能隐瞒不报,假装太平,况且,” 凤鸢叹息一声,说道,“况且,这事儿公主迟早也会知道的。”

    “什么事呀?”李三娘把门一推,一边大步入内,一边开口问道。

    凤鸢和墨绿连忙站起来,躬身垂立,只见墨绿眼圈暗红,泪迹斑斑,桌上的一张手帕早已浸透,凤鸢则是一脸戚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见此情形,不祥之感掠过心头。

    李三娘在圆桌前坐下后,一抬手,示意二人也入座说话,继而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哇”地一声,墨绿哀恸痛哭,伏在圆桌上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鸢咬咬牙,拍拍墨绿的肩膀,忍住满眶的泪水,抬头看着李三娘,回答道:“公主,墨绿在并州的家人被…被刘贼匪兵坑杀了!”

    “什么?!”李三娘惊愕不已,杏眼圆睁,嘴唇翕张,怔了半晌…

    片刻,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盯着凤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上午,墨绿有乡人从老家逃到京城来,躲避兵祸,来人说,刘武周的匪兵在并州到处抓人,只要与大唐皇室有关联的,不分老幼,不问亲疏,一概坑杀!墨绿的父母和弟妹,是他亲眼看着…看着…”

    凤鸢的眼泪也忍不住了,顺颊而下,哽咽难语。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墨绿的肩膀,悲不自胜。

    墨绿一边抽泣,一边抬头,泪水涟涟地望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的老乡还说,听闻…听闻刘武周手下有个叫张毛儿的军将,带兵直扑并州的巨城,抓住了您的…您的乳母赵嬷嬷和她的几个孙子,不问青红皂白,全部…全部…都被…没留一个啊,唔…唔…唔…”

    墨绿泣不成声,蜷伏在圆桌上,早已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牙帮一咬,“砰”地一声,握拳砸桌,手背的青筋跳动不已,泪水涌出时,怒火迸发双眼,白森森的齿间,反复叨念着“张毛儿,张毛儿……”

七十七 霍公陈情泣殿堂 龙颜变色百官惊

    红墙金瓦,飞檐雕阁,丹陛游龙,斧钺森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大兴宫太极殿的御座前,人声高亢,掷地回音,百官侧耳,正在聆听肱股大臣的激烈辩论——渡河反击战局僵持,新址勘察已近尾声,是否立即迁都,重臣各执一词。

    “陛下,适才中书侍郎已将樊州的筹备及迁都的路径作了奏陈,臣以为当立即迁都!虽然秦王屯军柏壁,同刘武周呈对峙之势,然而,走出窘境终须一战!可是,这搏战何时到来,结果又如何,谁人可以知晓呢!”尚书右射仆裴寂在座中高声说道。

    “儿臣附议!”

    裴寂话音刚落,齐王李元吉大声说道,“秦王固然骁勇,然而刘贼亦不可等闲视之!儿臣以为,可先行迁都,若柏壁获胜,半载之后,我朝重入长安;若柏壁不胜,则以退为进,以八百里关中为新都藩篱,同刘贼周旋搏杀!”

    李元吉话音落下,殿中群臣窃窃私语,点头赞许者大有人在。

    皇帝李渊在御座上听闻,侧过头来,对侍坐一旁的李建成问道:“太子,你以为如何啊?”

    李建成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揖拜道:“父皇,儿臣以为,齐王言之有理!战事变数尚多,难以预测,先行迁都,可进可退,似乎较为稳妥!”

    李渊听闻,旒冕一晃,白珠细响,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的意见,臣不敢苟同!”

    李渊抬眼一看,原来是工部尚书武士彟持笏出列,高声说道:“都之所在,民之所望,兹事体大,岂如走亲访友,来去自如?!‘前事不忘,后世之事’,炀帝轻离京师,巡幸天下,结果民意沸腾,终在江都罹难,殷鉴不远,诚可畏也!”

    “武士彟大胆!”齐王李元吉一听,勃然大怒,指着对方高声喝斥道,“敢把我朝比拟前陏,将陛下比附昏主,请即刻下狱,穷治其罪!”

    众臣一片骚动,嗡嗡作响,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怒目而视,有的摇头惋惜,继而纷纷扭头,将目光投向御座…

    皇帝只轻咳了两声,并未言语。

    “陛下,武尚书虽然言语突兀,有所冲撞,然而究其本心,却是一片赤诚呐!”

    众臣循声看去,说话者乃是霍公国柴绍,只见他持笏一揖,继续说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尚书见解独到,忠心可鉴——若骤然迁都,大唐恐有倾覆之危啊!”

    此话一出,大殿哗然,如沸水翻腾。

    “肃静,肃静——”御座旁,执事太监一挥拂尘,尖声高喝道。

    片刻,待殿中沉静如初后,皇帝这才发声问道:“霍公国,迁都有倾覆之危,你陈奏上来,朕与百官都听一听…”

    “遵旨!”

    柴绍持笏出列,跪拜御座,然后站起身来,朗朗说道:“关中形胜之地,迁都避敌,无异于开门纳贼,束手就擒,将悔之不及,何来周旋搏杀之说?”

    李元吉听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便发作。

    柴绍视而不见,继续奏道:“贸然迁都,民心必失,纵然暂徙樊州,也不过是苟延时日罢了,况且…”

    柴绍顿了顿,抬眼瞄了一下御座,见并无异样,便一挺腰身,大声说道:“况且,关中精锐尽付秦王,屯于柏壁;乘舆大动,百官出城,若刘贼遣兵渡河,蹑踪而来,千里旷野既无险可恃,更无城可凭,一旦兵锋相接,仪仗奔散,迁都之良愿顿成惊惧之梦魇!”

    说罢,柴绍“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声音颤抖,情动于衷——

    “愿陛下抚察臣心,听纳诤言,安卧乘舆,坚守长安,令军民同仇敌忾,合力击贼,他日兵出柏壁,定能扫荡敌虏,一鼓作气夺回并州,光复晋阳!彼时,臣愿鞍前马后,扫洒衢道,率三晋万姓躬迎陛下于龙飞之地!”

    说罢,柴绍情难自抑,伏地哭泣,泪珠“哒哒哒”地滴落于殿中金砖上。

    ……

    殿堂静如旷野,落针可闻;群臣神情各异,百味在心。

    片刻之后,只见李渊从御座上缓缓起身,迈步向前,执事太监连忙伸手来扶,李渊一摆手,径自下了丹陛。

    玄色冕服宽袖大裳,革带玉珮叮叮细响,走到柴绍面前,李渊虚扶一把,说道:“霍国公,平身入座吧!”

    看着泪痕斑斑的柴绍转身向席,李渊点点头,反剪双手,扫视众人,缓缓说道:“众位卿家,是否立即迁都,适才的辩论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呐!”

    李渊轻捋长须,向前踱了两步,扭头看了看众臣,说道:“日前,平阳公主到大兴宫中来拜望,和朕提到了前朝的一段往事…”说到这里,李渊顿了顿,目光在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身上稍作停留,便迅即收回。

    “前朝大业年间,”李渊继续说道,“朕时任陇州刺史,偶得两匹汗血宝马,不想却被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获知,寻个由头,便将朕问罪下狱;若非太穆窦皇后设法搭救,岂有朕君临天下的一日?”

    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双双把头低了下去。

    “陏末乱离,朝纲紊乱,殿堂之上,多少才俊之士死于非命,宇文弼、贺若弼、高颎、赵元淑、李浑…文臣武将,朝不保夕,朕这个小小的袭封唐公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信明、玄真二位大人,这些都是你们所亲历亲睹啊!”

    听闻皇帝叫到自己,且是如此亲切,武士彟与裴寂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座,跪伏于地,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那时,朝中百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李渊伤感无比,抬头眺望殿外,喃喃说道,“咱们在晋阳起事,既为图存自保,也为保境安民,百战艰难,好不容易建立了大唐,不再任人宰割!”

    说到这里,李渊泪花打转儿,喉头一哽,停顿片刻,看看群臣,才继续说道:“可是,咱们这朝堂上,有些人似乎忘记了那些峥嵘岁月,忘记了那些刻骨离乱——官做得大了,便想着永保禄位;权握得重了,便想着荫封子孙!”

    听到皇帝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群臣纷纷起身,“哗哗”一片,跪伏听训。

    “诚然,在今日之朝堂上,众卿家可畅所欲言,并无显戮之忧,”李渊话锋一转,冷峻透骨,“可是,放眼关外,虎狼眈眈,欲噬我肉,饮我血者,比比皆是!”

    眉头一横,盯着众人,李渊厉声问道:“迁都,可让人放我一条生路吗?迁都,我李唐还有回天之力吗?迁都,究竟是存了谁,亡了谁?!”

    见龙颜骤变,不寒而栗,先前赞同迁都的群臣伏在地上,背心沁汗,哆嗦不已。

    李渊一拂宽袖,大步踏上丹陛,重回御座,目光凛凛,盯着大殿上跪伏的百官,高声说道:“朕非昏主,亦不暴虐,却还有自知之明!先前论说迁都,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如今思来,唯有固守京师,力战并州,方能一解危局,扫荡群丑,重拾山河!”

    武士彟听闻,挺直腰身,跪在大殿中举手过顶,高呼道:“陛下圣鉴,独照乾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群声应和,如山呼海啸一般,震得大殿藻井“簌簌”直响……

七十八 执绺倚鞍笑往事 拜访武府风生起

    风高云淡,朝霞喷薄,天地交辉,莺啼燕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日出东方,火红一片,千年古城梦中苏醒,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酒幡招展,吆喝四起,车水马龙,一派繁忙。

    出了朱雀门,迎着朝阳走,片刻之后便是东市坊。货栈、酒肆鳞次栉比,香料、珠玉琳琅满目,一支马队穿行其间,踽踽前行。

    马队前头,双骑并行,执绺之人谈笑风生,一人弁冠,硃衣,素革带;一人羃蘺,罗裙,彩帛履。

    “夫君,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今日天公作美,咱们前往城东拜谒武士彟大人,实在叫人欢喜呀!” 羃蘺中传来李三娘爽朗的声气。

    “是啊,武尚书不幸丧偶,独居府邸,咱们早该过去拜望了,怎奈回京后,政事繁忙,未暇顾及,说来惭愧啊!”柴绍执绺缓行,叹息一声。

    “按说呢,也不能怪你,”李三娘扭过头来,劝慰道,“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迁都之事一波三折,你整日整夜地费心操劳,却也顾及不过来啊!”

    柴绍听闻,点点头,捏了捏手中的缰绳,眺望街衢,说道:“近日,陛下乾纲独断,否决迁都,力促反击,真是大快人心呐!武尚书廷议力争,反诘诸臣,虽有触犯龙颜之忌,却令陛下圣心决断,哎,我是钦佩不已啊!”

    “呵呵,所以咱们今天应该登门拜谢呢!”

    李三娘浓眉轻扬,笑颜绽放,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咱们李家与武大人渊源颇深哩!”

    “哦,是吗?我只知道当年晋阳起事,武尚书是首倡大义者之一。”

    羃蘺轻晃,罗裙飘飞,彩帛履屐辉映晨光。

    李三娘倚鞍前行,咯咯笑道:“提起这段往事呀,已过去了近二十年,恐怕只有我和大哥还有些记忆,二郎年幼,没甚印象,更不要说其他的弟妹了。”

    “嗯?讲来听听…”柴绍侧身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

    “前朝大业年间,父皇接到朝廷喻令,进驻并州,平息民变。因府衙官邸早被烧毁,一时之间竟无栖身之处!时任鹰扬府队正的武大人慷慨相助,腾出自己的府舍供咱们居住,自己一家老小却搬到了城角的偏房陋室去了…”

    “武尚书性情豪爽,向来如此啊!”柴绍感同身受,连连点头。

    “我记得,那段日子里,虽然艰辛,却也快乐,”李三娘接着说道,“因为武大人的原配相里夫人与我母亲同是平陵人氏,所以两家走得亲近,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东,经常往来,互通有无…”

    说到这里,李三娘想起什么似的,莞尔一笑,说道:“有时候,为了几张大饼,几碗好汤,两家都相互走动,彼此串门。加之,我和大哥与武家的两兄弟年纪相仿,所以家人之间都很熟识,可是呢,有一天,呵呵…”

    柴绍也被妻子逗笑了,连忙问道:“怎么了,有何趣事?”

    李三娘在马鞍上笑得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回答道:“可是,有一天,武家的二儿子捧着一窝鸟蛋来找我,流着鼻涕说,‘要是你家能搬出来,让我回到城北的老屋去住,我就每天爬上树,给你摸鸟蛋送过来…”

    “哈哈,哈哈,”柴绍倚鞍大笑,打趣道,“你应该回答他,‘那你去把城里的鸟蛋都摸下来,全部送到这儿,我们就搬家!’”

    夫妻俩儿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穿街过衢,马蹄噔噔,说笑间,武士彟的府邸已映入眼帘了。

    ……

    拱挑飞檐,石狮威立,匾牌锃亮,扫洒一新。

    武士彟领着一群家人,早早地便伫立在大门边,翘首以待,期盼着柴绍夫妇莅临本府。

    见十余骑从东市缓缓而来,定睛一看,正是贵客,武士彟连忙大步上前,躬身揖首,大声说道:“工部尚书武士彟拜见霍国公,公主殿下!”

    柴绍翻身下马,“腾腾腾”地快步迎上,扶起武士彟,笑道:“今日造访,多有打扰,让武尚书久等了!”

    “贵客来访,蓬荜生辉,下官荣幸之至啊!”

    “武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李三娘跟在丈夫后面,揭去羃蘺,走上前来笑道:“撇开皇族不说,若只论辈分,您老儿还是咱们的前辈哩!”

    “岂敢,岂敢,” 武士彟连连摇头,腰身前躬,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如此说话,真是折煞下官啊!”

    说罢,武士彟侧身一让,抬手迎客,“还请二位寒舍安坐,略备粗茶,不成敬意…”

    片刻之后,主客入座,话题打开,相谈甚欢。

    “前日,在朝堂上,武尚书据理力争,令圣意回转,说实话,当时那个情形,剑拔弩张,我还真替您捏把汗啊!”柴绍笑道。

    武士彟叹息一声,说道:“不瞒霍公,那日进言,我思前想后已在心里憋了很久,甚至上朝之前,我给他们说过…”

    武士彟抬起手来,指着陪坐一旁的两个儿子,沉沉地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在大殿触犯了龙颜,或贬或杀,二子切不可哀号啼哭,只速速离京,到乡下庄子里安生过活,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柴绍听闻,不胜感慨,唏嘘道:“武大人为了社稷,将性命置之度外,令我等感动莫名啊!”

    “哎,霍公言重了,” 武士彟抬起手来,摸了摸眼角的昔日战伤,说道,“诚如陛下所言,不要忘了那些峥嵘岁月,从晋阳一路走来,有多少军中同泽捐躯沙场,报效国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不能忘了本啊!”

    柴绍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其实呢,”武士彟继续说道,“秦王渡河反击之前,就给下官交过底了——这一仗,事关大唐的生死存亡,不但要打,还必须打胜,唯有君臣一心,上下协力,方能化险为夷啊!”

    说罢,武士彟目光远眺,凝视堂外,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鬓前的丝发尽染秋霜,目光深邃,幽幽闪动。

    稍一思索,武士彟扭过头来,看着来客说道:“岁月不饶人呐,我等衰老,已无拼杀之力了!大唐渡过此劫,若要混一天下,清宁海内,还有无数的征战,需要秦王及霍公等国之诚臣勉力为之!”

    见主人有些伤感,一旁的李三娘连忙笑道:“武大人身强力壮,何言老矣?辅佐父皇,正当其时啊!”

    “呵呵,公主取笑下官了!” 武士彟连连摆手,笑道,“年近五旬,亦无所作为,承蒙陛下不弃,得在御座旁尽心侍奉,下官已是感激涕零了…”

    “哦,对了,武大人,”李三娘眼眸一闪,转题说道,“听闻相里夫人不幸故去,偌大一个府邸不能没有女主啊!您往来朝堂,政务缠身,这家里的事儿,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吧?”

    武士彟听闻,叹息一声,怅然若失,说道:“公主殿下慈心善意,下官感激不尽呐!其实,陛下体恤微臣,已向右武卫将军杨达府上提媒了,只是…”

    武士彟低头停顿,面有戚容,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只是下官对故妻仍有眷念,续弦之事想暂缓一时,陛下也亦恩允了。”

    柴绍听闻,点点头,说道:“武尚书有情有意,难能可贵啊!”

    “武大人的府里有了女主人选,咱们由衷的高兴啊,”李三娘微微一笑,说道,“何况,还是天家作媒哩,将来这府上定会富贵兴盛,荣耀无比呢!”

    “呵呵,托公主殿下吉言,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 武士彟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言谢。

    柴绍笑道,“将来,这府上再添一男半女,武尚书公事之余,可尽享天伦之乐啊!”

    “哎,”武士彟叹息一声,说道,“两犬子皆不成器,难做大事,若老天怜悯,下官愿得一女,以公主殿下为楷模,出可为良将,指点沙场,决胜千里;入可为贤妻,手执女红,剖断府事。”

    “呵呵,好哇,”柴绍开怀大笑,抚掌说道,“将来,若得一子,我看可名为‘武雄’,雄姿英发,报效家国;若得一女,可名为…”

    “可名为‘武珝’,湿润而坚实,光亮而慧质,”李三娘接过话来,咯咯笑道。

    “好,好,好,” 武士彟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七十九 捷报传来泣佛堂 耆老贺喜思延州

    时光如梭,转眼月余,暑热渐起,绿荫浓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月十五,晨光普照,长安慈恩寺正在举行法会,悬缯烧香,散花燃灯,善男信女济济一堂,盘腿端坐,正在聆听主持讲经说法。

    寺外,几匹快马呼啸而至,踏踏有声,霍国公的侍卫孟通翻身下马,跨步上阶,向门边寺僧急急问道:“平阳公主安在?”

    “施主,公主殿下正在大雄宝殿听经。”

    “快快带我进去,有要事向公主禀报,”孟通一拱手,急切地说道。

    “大殿正在举行法会,将军戎装相见,似为不妥啊!”

    孟通听闻,立即摘下佩剑,解去战袍,交与等候在外的随从,只着白衫常服,跟着寺僧进了慈恩寺。

    片刻之后,在寺僧的引导下,孟通绕过放生池,斜出钟鼓楼,穿过观音殿,便来到了大雄宝殿。

    只见里面香烟缭绕,磬钵交响,诵声阵阵,密密匝匝地坐满了人。

    孟通在门边端视片刻,这才抬脚入内,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三娘跟前,弯腰附耳,轻声禀道:“公主殿下,请您即刻回府…”

    “嘘…”李三娘指压双唇,示意轻声,然后站起身来,对着主持双手一合,躬身行礼,缓步走出了大雄宝殿。

    出门左转数十步,便是东配殿。

    李三娘徐步入内,转身站定,向跟来的孟通问道:“有何急事,须速速回府?出门之前,我不是已经吩咐过了吗,今日法会,设斋净食,我要用斋之后才回府哩!”

    孟通听闻,躬身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末将是奉霍公之命,请您回府的。”

    “哦?夫君寅时出门,不是去大兴宫早朝了吗?”李三娘抬眼看看殿外,屋影尚长,飞鸟啾啾,见辰时未尽,便皱眉问道,“大兴宫这么早便散朝了?”

    “回公主,今日大兴宫并未早朝,而是传来了天大的喜讯!”

    “嗯?”

    “前方捷报!秦王在柏壁寻得良机,出战刘贼,大破敌方,俘斩数万!现我军乘胜追击,直扑晋阳!战报传回,龙颜大悦,举朝欢腾,霍公命末将先行告之,请您回府等候,稍候详说其事!”

    李三娘听闻,心中一颤,好似暖流激身,又如水泄高湖,数月来积压心头的担忧、惊惧与困惑,如同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一股酸热涌上心头,难以抑制。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李三娘摆摆手,低声说道,似乎有些哽咽。

    孟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三娘转过身来,面对东配殿里的三尊佛像,直跪下去,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喃喃颂道:“阿弥陀佛!感谢我佛护佑大唐,愿天下早日清宁,黎民安享太平…”

    说着,说着,双眼湿润,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

    雀跃枝头,柳絮芬飞,香客络绎,车马川流。

    从慈恩寺回到霍公府,已过辰时。

    李三娘一行刚刚来到鸟头大门前,便看到一辆青篷帷幔二轮马车停靠门边,两个外府仆从站立辕前,似在等候。

    正纳闷时,只见柴绍躬身抬手,正搀着一位老者缓步出门,两人有说有笑,甚是欢洽。

    李三娘认得,来客是多年未见的散骑常侍公孙老者。

    揭去羃蘺,认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李三娘上前致意,微微欠身,笑道:“不知前辈到来,失敬失敬!”

    “呵呵,是公主殿下回来了,” 公孙老者白须及胸,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地拱手说道,“老朽今日特来贺喜,事遇不巧,公主殿下聆听法会去了。无妨,无妨,适才已将京中耆老们的意愿转告霍公了!”

    “咳,”李三娘笑道,“前辈到这府中来,就为了看望霍公啊?您老是父皇的军中同袍,看着我自幼长大,咱们已有四、五年未见了吧?既然来了,也该多坐一会儿呀,晚辈亲手给您沏一壶上好的紫阳茶,暖暖脾胃。”

    “老朽岂敢劳驾公主殿下啊!”公孙老者捋须大笑道,“当年唐国公府里那个梳着羊角小辫的三妮儿,如今已为天潢贵胄,更是我朝的骠骑大将军,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巾帼不让须眉,数百年之未有啊!”

    “您老儿又拿我开心了不是?”李三娘嘴角一翘,嗔道。

    “好,好,好,不说了,” 公孙老者连连笑道,“今日高兴得很,和京中几个老哥儿邀约好了,在西市坊的聚云楼小酌几杯,我还得赶紧过去哩,不然,又要被罚酒了。”

    说罢,公孙老者转过头来,笑容一收,对柴绍低声说道:“嗣昌,正如适才所言,柏壁大捷后,我朝转危为安,切不可偏安一隅啊!”

    见柴绍点头称是,公孙老者在仆从的搀扶下,迈步登车,入座厢内,挑帘道别,拱拱手,笑道:“公主殿下,他日北返之时,老夫略备薄酒,自来饯行!”

    李三娘听闻,稍稍一怔,继而会心一笑,躬身辞道:“公孙大人慢走,多多保重!”

    马鞭挥响,车轮转动,目送客人渐渐远去,柴绍微微一笑,背起双手,站在大门前,对妻子说道:“这些朝中勋老甚是有趣,前方报捷,却来向我道喜…”

    “柏壁大捷,举国欢喜,”李三娘浓眉轻扬,盈盈笑道,“前辈们来此道喜,合情合理啊——若非夫君及武大人等朝中诤臣据理力争,主战并州,延缓迁都,何来的今日之喜呢?”

    “是啊,是啊,”柴绍抚着自己宽大光亮的额头,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李三娘扭头看着丈夫,面有疑惑,说道:“刚才,公孙前辈提到‘不可偏安一隅’,又说‘北返之时’,难道…”

    “不错,”柴绍点点头,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目光沉沉,语气凝重,“秦王在柏壁击破刘贼,夺回晋阳便指日可待了,之后…”

    柴绍顿了顿,眉头一蹙,咂咂嘴唇,接着说道:“之后,大唐必将由守转攻,这是不争之事!而延州,地处西北要道,是北向的桥头堡,若要收拾梁师都这个老冤家,必然从此处挥师而进啊!”

    听罢,李三娘心中一热,“扑扑”直跳,如久旱逢甘露,饥疲见膏汤,黑眸闪动,炯炯有神。

    鸟头大门外,艳阳高照,暖风阵阵,一对雌雄石狮威严而立,项上缨络,栩栩如生,熠熠闪光……

八十 举朝郊迎凯旋军 元帅语出惊百官

    五月飞絮,落英缤纷,十里亭外,人喧马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明黄冠盖之下,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玄冕服,腰间束起二十四銙紫金玉带,倚在金辂安车中,不时手搭凉棚,朝着东边,翘首期望。

    车前,文武百官依次而列,迎于道旁,硃衣紫服,错落有致;乌冠平帻,不一而足。

    午时正刻,东边尘土滚滚,马蹄阵阵,旌旗林立,刀枪闪耀,一面“唐”字大纛清晰可辨,迎风招展,缓缓而来。

    明黄冠盖前,司仪官跪奏皇帝后,起身上马,振臂一挥,大声喝道:“奏凯乐,唱凯歌!”

    一时间,钟鼓齐鸣,弦歌高扬,震天动地,澎湃激昂。

    “唐”字大纛引领下,数万士卒衣甲鲜亮,持槊负弓,步调齐整,威风凛凛,正向着冠盖方向踏步而进。

    队伍最前方,一名军帅身披银甲,盔插红缨,执乘白色坐骑一纵一送,款款而来,绛色战袍迎风摆动,袍角扬起,“啪啪”作响。军帅向前 ,三千骑手紧随其后,皂衣玄甲,耀人眼目;短刀长槊,寒光闪闪。

    来者正是凯旋而归的秦王李世民!

    柏壁之战,大败刘武周,彻底扭转了战局,改变了岌岌可危的形势,皇帝李渊龙颜大悦,亲率文武百官,皇子皇孙,出城十里,郊劳得胜之师。

    京城百姓也早已得知了消息,十余万众早早出城,此刻,人山人海,夹道相迎,焚香悬彩,箪食壶浆。

    大纛行止,军伍立定,钟鼓停歇,李世民从坐骑上一跃而下,稍稍整理甲胄战袍,端正银盔,一扯佩剑,迎着文武百官的热切目光,迈开大步,径直朝着百余步外的明黄冠盖“腾腾”奔去…

    “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世民一提袍角,单膝跪地,在皇帝面前高声揖拜道。

    “秦王劳苦,快快请起!”李渊早已从金辂安车上凭栏而下,见功臣上前,忙快步迎上,从冠盖中急急走出,躬腰伸手,扶起儿子,笑容满面,神采飞扬。

    父子执手端视,君臣惺惺相惜,百官肃穆端立,万姓鸦雀无声。

    “秦王,柏壁大捷,振奋人心,我朝转危为安,朕不堪欣慰,实乃江山之幸,社稷之幸呐!秦王功高,朕当倾国而赏啊!”李渊眼中含笑,难抑激动,注视着儿子,朗声说道。

    李世民脸庞瘦削,短髭满腮,略显疲惫,然而双目炯炯,熠然有神,搀着老父,恳切地说道:“柏壁有功,皆藉父皇天威,凭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四方合力,故能扫荡刘贼,光复并州,儿臣岂敢独揽大功?”

    说罢,李世民回头看了看旌旗招展,刀枪森然的得胜大军,“扑通”一声,再次跪拜道:“愿皇恩浩荡,甘霖广被,厚赏三军,抚恤伤残!”

    “好,好,好!”李渊开怀大笑,一捋长须,拉起儿子,说道,“大军凯旋,国人所望,待朕遣官奏告天地宗庙后,造册班赐,无所遗漏!”

    说罢,父子二人登车凭栏,在百官万姓的欢呼声中,仪仗回转,禁军开道,朝着京城长安扬尘而去。

    道旁,霍国公柴绍硃衣高冠,革带饰剑,班立于百官之中。见乘舆移动,节钺向西,便与众臣口称万岁,跪伏恭送,就在一刹那,不知怎的,两行热泪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潸然而下。

    ……

    飞檐重阁,红墙碧瓦,黄钟悠悠,锦旗飘飞。

    第二日,辰时正刻,大兴宫太极殿前百官侍立,文武齐聚,行三拜九叩大礼后,承制官大步出列,略清嗓音,高颂祝捷文书——

    “飞霜激电,上苍以宣威;伐罪拯民,我朝以耀武。

    刘贼武周,性本凶顽,识浅庸愚,不恤吾皇仁深之意,悍动干戈,行鼠窃之为,恣嚣张之事,犯我边境,侵我山河,推黎民于水火,陷万姓于涂炭。

    刘贼所至之处,以虐害为化风,以诛戮为快事,一境吁上天而无路,生民赴何地以称冤?众心盼月,如望皎日。我朝顺天应人,挥戈而誓众,东向以平丑虏。

    秦王上凭神武,遥禀睿谋,举兵半载,蓄锐柏壁,仰承天机,一战而定,百余里枪旗竞进,数万虏斩俘无遗,乘胜连平州郡,数日光复晋阳!百姓得以生全,山河重入上朝,万姓无不感帝力以沾襟,望皇都而涕泣!

    凶虏既平,长承日月之光;国祚无疆,永荷乾坤之佑。敌之将佐,生擒而归者,数以百计,献之郊庙,昭告列祖,倍乐圣功,欢欣之至,今布于四海,露之耳目,谨奉以闻!”

    宣读完毕,百官三呼“万岁”,振振有声;再拜行礼,起伏有致。

    只见承制官手捧书册,昂首挺胸,稍一停顿,便高声宣读嘉奖敕令。

    受赏将士班列整齐,肃立于朱雀门外,由大兴宫的内官逐一引导,至丹墀下序立,听授封赏。

    授毕,仪仗迎风舞动,钟鼓交响动地。

    乐声起时,秦王李世民大步出列,立于丹墀之下,代三军受赏将士答谢天恩。

    只见他一身朝服,绛纱白襦,端庄飘逸;金蝉梁冠,熠熠生辉;山玄玉佩,叮叮细响;熏硃绶带,随风轻扬。

    乐声落下,李世民朝着丹墀上的皇帝冠盖叩拜行礼,起身立定,朗声说道:“承陛下天威,得三军用命,王师扫荡敌虏,光复国土,士民为之欢欣,国祚为之永续!将士享天恩,沐甘霖,唯有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方能尽忠上朝,报效国家!”

    李世民稍稍停顿,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纵观四方,虎狼遍野,嗷嗷相视,蠢蠢欲动!柏壁一战,虽暂解危局,无萧墙之患,然欲本固邦宁,混一天下,自当踊跃进取,挥师继进!群虏所恃者,北夷而已,漠北天高,策马可平;爪牙恣睢,剪之可也…”

    李世民此话一出,如投石激浪,飞弓惊鸟--文武百官虽端立殿前,纹丝不动,可内心却波涛起伏,久难平复,有人暗自叫好,有人忧心忡忡,有人闻之逆耳,有人叫苦不迭……

    殿前明黄冠盖下,皇帝端坐御榻上,衮冕垂旒,侧耳倾听,表情凝重,未置可否。

八十一 沉忆沙场历惊险 收埋骸骨慰生者

    朝雨轻尘, 府邸色新,花池清冽,雀跃石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城北霍国公府里,来客到访,谈笑风生——随秦王凯旋而归的骠骑将军何潘仁,领着宋印宝等延州旧部,登门拜望柴绍夫妇,众人忆昔说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霍公,公主殿下,” 何潘仁在座中捋着红胡须,笑道,“初到柏壁时,我军坚壁不战,这一等便是月余。整日操演,不见出战,军中早有同袍按捺不住了,却又不敢违抗秦王军令,只好偷偷跑来找我诉苦。”

    “呵呵,那你怎么安抚他们呢?莫非,请他们饮酒解愁?”柴绍听闻,抚着前额,笑道。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裂开嘴唇,现出白齿,露出胡人狡黠的一笑,回答道:“秦王营中禁饮,我也无酒可藏,便对他们说,兄弟们,知道去年的太和山大战吗?”

    讲到这儿,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何潘仁接着说道,“提到太和山之战,秦王府中的那帮兄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霍公和公主殿下佩服得很呐!”

    柴绍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微笑点头。

    何潘仁眉头一展,笑道:“我说,咱们在太和山时,对付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坚壁不战,达数月之久!结果呢,一战破敌,大快人心,打得敌虏抱头鼠窜,滚回了朔方老家,还活捉了前来劳军的突厥亲王咄苾!所以,兄弟们需要耐住性子,等候时机。”

    “秦王府的那帮将军们,可没有这个性子啊!”李三娘听闻,咯咯笑道。

    “公主说得是,” 何潘仁连连点头,皱皱眉,说道,“他们连连抱怨,自晋阳起兵以来,跟着秦王东征西讨,攻城拔寨,从来都是呼啸往来,战如风发,从来没有蜷在营中,整天高挂免战牌。”

    “那倒也是,”柴绍沉吟道。

    “结果呢?”李三娘饶有兴趣地追问着。

    何潘仁“嘿嘿”一笑,应道,“结果,秦王也真有办法,不时派遣各部精锐出营觇视敌情,当然,只能伺察,不可接战,那帮兄弟在营中除了操习,便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机会出营游逻,就如同在大牢里出来放风一般!”

    听闻,柴绍夫妇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当然,秦王自己也时时出营,有一次,还历经了险情,现在想来,也是让人手心出汗啊!” 何潘仁一砸嘴唇,感叹道。

    “哦,是么?讲来听听!”李三娘急不可待,连忙问道。

    何潘仁扭过头来,看着一旁的年青将军宋印宝,说道:“宋将军,那日,你随秦王出营侦伺,亲历险情,还是你来讲讲吧!”

    宋印宝听闻,坐直腰身,拱手一揖,说道:“霍公,公主殿下,那日之事,的确惊险,不过,跟随秦王,末将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啊!”

    “那日一早,我们数十骑轻装出营,”宋印宝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讲道,“自辰至午,马不停蹄,翻山越岭,四下分散,到达柏壁东南一处山丘时,只我和两名骑手跟随在秦王身边…”

    “午后燥热,令人恹恹,秦王带领我们几人登高入林,下马小憩。靠在树边,荫凉宜人,不知不觉间,几人都渐渐入睡…”

    说到这里,年青将军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惧之状,说道:“突然间,如凉水拂面,促然一激,我惊醒过来,只见一条两指粗细的花蛇滑过面颊,‘悉悉窣窣’地追赶前面的山鼠而去。再听时,山下隐隐传来脚步声,起身眺望,红底黑面的刘贼旗幡已映入眼帘!”

    柴绍夫妇听闻,不约而同地立直腰身,盯着宋印宝,等待下文。

    “我连忙叫醒秦王,几人跃身上马,抬头一看,敌军数百人由远而近,挥刀舞枪,四下里围了上来。我等惊恐之间,手足无措,冷汗冒出,望着秦王不知所为!”

    “秦王镇定异常,扫视敌阵,说了声‘持弓备箭,随我冲出’,一扬马鞭,奔下山去。面对脚下涌来的敌军,秦王抽出囊袋中的大羽箭,张弓力射,百步之外,对方领头的军将惨叫一声,落马坠地。敌军正惊愕间,‘嗖嗖’两声,羽箭再射,对方接连倒地。我们几个举刀砍杀,乘敌慌乱之时,同秦王寻得空隙,策马扬鞭,冲了出去…”

    宋印宝讲得绘声绘色,眸中光芒闪动,时而惊恐,时而激动,时而担忧,时而自豪。

    听罢,柴绍往椅中一靠,手抚宽额,叹息道“‘王者不死’,此之谓也!当年,在霍邑之地大战陏军,秦王出入敌阵,左冲右突,往来数番,此情此景,尤在眼前呐!”

    李三娘沉默片刻,眉头紧蹙,喃喃说道:“刀剑无眼,沙场无情,身为元帅,怎可轻出呢?日后,见到秦王时,我可要叮嘱他几句了!”

    ……

    日上枝头,树影渐短,暑热慢起,雨雾尽消。

    府中主客谈笑甚欢,不知不觉间,已近一个时辰。

    何潘仁在座中抬头看看屋外,正想开口告辞,只见李三娘一挽发髻,问道:“何将军,此番到并州作战,我有一事,想问问…”

    何潘仁一拱手,回道:“公主殿下尽管询问,但凡知晓,何某定然详陈!”

    “刘贼手下有个军将叫张毛儿,”李三娘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人心狠手辣,在并州失陷期间,带人四处抓捕与我李唐有关联之人,在巨城,坑杀了我的乳母赵嬷嬷全家…”

    说到这里,李三娘喉中一哽,难掩悲伤之情,低头垂目,片刻,才抬头问道:“柏壁大捷后,刘贼溃败,这个姓张的是死是活?”

    何潘仁听闻,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宋印宝,两人皆面露戚色,迟疑片刻,回答道:“公主殿下,出了柏壁后,我军乘胜追击,俘斩无数,却不见那个张毛儿,嗯,据说…据说此人向东逃窜,投到河北窦建德的地盘上去了!”

    “就算逃到天边,我也要抓住他,生见人,死见尸!”李三娘咬牙切齿地说道。

    何潘仁点点头,一捋红须,说道:“公主不必过于伤感!光复并州后,奉秦王令,我们派人各处找寻被残害的宗亲及故人,收埋骸骨,予以礼葬。您的乳母赵嬷嫲一家,还有侍女墨绿一家,都已重殓厚葬,白幡、纸钱一样不少,他们若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柴绍听闻,轻叹一声,掏出袖口的帛帕,递给泪眼婆娑的妻子,说道:“秦王有心了,咱们日后再致谢吧!”

    李三娘一边点头,一边擦拭泪痕,低低抽泣了两声。

    “对了,”柴绍一转话题,扭头看着两位来客,说道,“前日,丹墀受赏时,秦王说‘漠北天高,策马可平;爪牙恣睢,剪之可也’,你们都听到吗?”

    “听到了,听到了,”何潘仁一收戚容,蓝眼放光,连声应道,“兄弟们都说,打跑了刘武周,看来,下一步要收拾梁师都了!”

    “哎,只是…”宋印宝一咂嘴唇,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突厥势大力强,一时之间难以撼动啊!我听家父说,齐王殿下也有投鼠忌器的顾虑,担心碰了梁师都,突厥大军会倾巢而下,助战朔方啊!”

    话音一落,众人忧思深深,眉头紧锁,都不再言语……

八十二 漠然视之藏隐患 响箭落处蓄阴谋

    塞外风高,青翠苍苍,牛羊成群,片片如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突厥达尔罕大营里,笛声悠扬,篝火袅袅,成千上万的帐篷散落其间,星罗棋布于无垠的大草原上,一眼望不到头。

    营地中央的金帐里,酥油飘香,人头攒动,处罗大可汗正同兄弟子侄等诸亲王商议国是,有人高谈阔论,有人侧耳倾听,有人低头假寐,有人端茶细啜。

    头戴金锦嵌珠暖帽的处罗大可汗,斜靠在貂皮大椅中,懒洋洋地说道:“李、刘两家柏壁之战,似乎打了个平手,各自又回到了原先的地盘上,我看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处罗可汗新从契丹部族中纳了几名美女,沉湎于温柔乡中,整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若非诸王苦苦相劝,今日断不会坐到金帐中商议国是。

    这时,处罗可汗的三弟、莫贺咄设大帅咄苾站起身来,右手抚胸,弯腰说道:“大汗,此事未必向好啊!前有梁师都,今有刘武周,南下争锋,陆续受挫,而关中的李唐却是越战越强!诚然,目前李渊进贡不断,尚显恭顺,但是,他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并不知晓啊!”

    “他能怎样?” 处罗可汗的儿子、二十出头的奥射设一撇嘴,不屑地说道,“只要他敢迈出塞外一步,咱们的百万铁骑便踏平长安!”

    处罗可汗的五弟欲谷设听闻,在座中挪了挪肥胖的身体,说道:“李唐目前怎敢与我争锋?只是,若假以时日,彼方渐强,逐一吞噬南边诸侯,到那时便尾大不掉,难以制约了!”

    “我与五弟有同样的担心啊!”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捋了捋下颌梳成小辫的胡须,皱眉说道:“近来,听闻李渊派人联络了东北方向的契丹、靺鞨等部族,意欲何为?”

    处罗可汗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侄儿钵苾,问道:“你统管东北诸部,果有此事?”

    有“小可汗”之称的钵苾坐在位中,只是听议,却一直没有吭气。这时,听到可汗叫到自己,这才起身抚胸,躬身答道:“大汗,李渊定都长安后,以陏杨的继任者自居,曾派人途经东北诸部,到高丽去商谈乞收当年辽水大战骸骨之事,至于是否联络了契丹、靺鞨等部族,我确实不知啊!”

    “嗯,”处罗可汗哼了个鼻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依我看呐,乞收辽水大战骸骨是假,联络诸部南北呼应是真!” 步利设捏着胡须辫儿,幽幽地说道。

    “四弟的话,我赞同!”

    咄苾一跺脚,斩钉截铁地说道,“去冬的太和山之战,为我所亲历,李唐军队如狼似虎,战力甚强,却在咱们面前装作绵羊,其心可知啊!”

    咄苾看着处罗可汗,再次抚胸躬腰,恳求道:“大汗,对于南方诸侯,彼此钳制之策已难推行了,臣弟愿领骑十万,直捣关中,扫除后患!”

    咄苾此话一出,宫帐里议论纷纷,嘈杂不已。

    “行了,今日就议到这儿吧,”处罗可汗靠在大椅中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只要李唐依然进贡,没有往北出塞,我看呐,也无必要大惊小怪,就让他们在南边继续狗咬狗吧!我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诸王听闻,纷纷起身,右手抚胸,告辞退出。

    咄苾躬身辞行时,腰间佩挂的金鞘匕首轻轻一晃,闪人眼目,映亮黑眸,只见他的眼中现出一股深不可测的寒光,但瞬间便消失了。

    咄苾的脑海中,呈现出前些日子驰猎时,飞鸣镝箭的情形。

    ……

    数日前,一支突厥骑兵从达尔罕大营奔出,驰猎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蹄声阵阵,呦呦高喝,追逐着半空中翱翔的游隼,不时发箭劲射,啾啾冲天。

    这支鸣镝骑射的精锐队伍,是处罗可汗的近卫骑兵之一,其领队的伯克将军便是可汗夫人义成公主的弟弟杨善经。

    今日游猎,杨善经筹划已久,此时扬鞭执绺,扭过头来,对并驾齐驱的随行亲王咄苾说道:“大帅,鸣镝骑队已阅习熟练,可堪大用了!”

    “哼,是吗?” 咄苾听闻,目不斜视,只冷笑一声,在一座小丘前拉缰驻马。

    只见咄苾从鞍鞯囊袋中抽出一支长翎大箭,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凌空遨游的一只大隼,策马向前,直奔小丘,一提缰绳,坐骑四足腾空,跃丘而出。

    咄苾双腿夹鞍,左手持弓,右手控弦,凌空劲射,只听见“嘣”地一声,长翎大箭应弦而出,直奔晴空。

    箭影落处,大隼哀鸣,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便掉在了数百步远处。

    咄苾策马驰回,大喊一声:“呼尔赤何在!”

    “属下在!”只见千夫长呼尔赤在队中策马出列,高声应道。

    “去,把猎物和翎箭给本王捡回来。”

    “遵命!”

    望着呼尔赤驱驰而去的背影,咄苾侧过身来,抬手指向杨善经的箭囊,说道:“把你的红杆响箭给我一支!”

    “大帅,呼尔赤可是千夫长啊…”杨善经眼中迷惑,迟疑片刻。

    “千夫长又如何?本王麾下的千夫长数以百计!” 咄苾眉头一扬,不屑地说道,继而压低音量,瞪着惶惑中的杨善经,狡黠一笑,说道,“我今日倒要看看,三年了,你的鸣镝骑兵到底操习得如何!”

    说罢,咄苾接过杨善经递来的红杆响箭,举弓拉弦,朝着前方正下马捡拾猎物的呼尔赤,大力射去。

    箭响镝鸣,划破长空,啾然有声,凄寒刺耳。

    响箭飞出,只听到咄苾身后弦响一片,“嘣嘣”之声不绝于耳,数百支利箭追随着前方的红杆响箭,如雨点一般,扑向千夫长。

    数百步外,呼尔赤刚刚捡起贯穿大隼的翎箭,方才起身立定,准备上马,便被呼啸骤至的箭雨射翻在地,只抽搐了几下,未及吭声,连人带马已命丧黄泉。

    咄苾见状,一拉马头,转身大呼道:“呼尔赤勾结外族,意图叛乱,现已正法!”

    数百射手倚鞍举弓,欢呼不止。

    咄苾颔首点头,捏着颌下须辫上的玛瑙红坠儿,对一旁的杨善经笑道,“嗯,你训练得不错,没有忘记我的话--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这支鸣镝骑队可堪大用了!”

    杨善经心领神会,扭头朝达尔罕金帐方向瞟了一眼,点头微笑。

    野风无尽,啸啸有声,草低羊见,穹庐方远。

    咄苾倚鞍眺望,目光锐利,寒光闪闪,如一道利剑,穿过达尔罕大营,穿过千里草原,穿过边塞残垣,直射关中平原,渭水河边……

八十三 泛舟宫池诉衷肠 剖析大势荐霍公

    青山碧水,覃烟渺渺,宫池歌婉,龙舟轻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大兴宫玄武门旁,后宫海池湖光水色,葭芦叶茂,偶有飞凫掠水而过,涟漪起时,波光粼粼。

    暖风拂来,令人沉醉,一只龙舟丹粉金碧,流苏悬缀,羽葆飘飞,行至海池中央,渐行渐缓,抛锚停驻。

    甲板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舱,前者赤黄袍衫,折上头巾,九环带,**靴,大腹便便,反剪双手,捋着长须正极目远眺;后者远游梁冠,绛纱单衣,白练蔽膝,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似待恭听。

    “秦王,今日在这宫池之中,就咱们父子君臣二人,有些话儿,尽可放开来说,知无不言啊!”皇帝李渊将双手叉在九环带上,侧过身来,语重心长,看着一旁的儿子说道。

    “父皇,”李世民躬身一揖,梁冠前倾,微微一晃,“柏壁之战后,儿臣思虑甚多——当初,在御前会议上,父皇亲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如今看来,此策高瞻远瞩,只是推行起来,阻力重重啊!”

    “不但阻力重重,还会引火烧身,对不对?”李渊眉头一抬,反问道。

    “父皇,朝中百官,持此议者,恐怕不在少数啊…”

    “朕不管他们怎么想的,朕是问你!”李渊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世民站直腰身,一挺胸膛,迎着父亲深邃的目光,振振说道:“父皇,恕儿臣直言,如不能‘先北后东’,则不能经营天下;若不能经营天下,则我朝亦难偏安一隅!”

    “有理,继续说来!”

    “近年来,我朝与西北诸候接战不断,然而纵观战局,皆是彼方挑起,细细再看,突厥的影子无处不在,那位处罗大可汗‘以汉制汉,勿使独大’的意图昭然若揭!”

    “嗯!”李渊捋须点头,等待下文。

    “前年,儿臣在浅水原击破薛仁杲;去冬,霍公与梁师都大战太和山;今夏,我军又师出柏壁,光复并州——西北诸候逐一败落,却僵而不死,若不出意料,一年半载后,敌虏略复元气,在突厥的指使下,必将又犯我境,重开战端!”

    “那么,秦王的意思是…”

    “父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朝当乘得胜之势,反守为攻,一鼓作气,扫灭诸贼,涤荡西北,然后择机出关,东向以争天下!”

    李渊听闻,没有作答,眉头紧锁,迈步缓踱,在龙舟甲板上“踏踏”作响。

    池风拂过,长须飘动,赤黄袍衫迎风而起,李渊额上的皱纹似刀刻一般,如沟壑可见;鬓前白发垂下几缕,如银丝游动。

    叹息一声后,李渊看着面前年富力强的儿子,说道:“秦王,我的二郎啊,你适才所言,直击朕心!若忍气吞声,媚事突厥,为父在这皇位上可颐享天年,可是你们,”李渊稍一停顿,目光闪闪,悲凉之中透出怒意,“可是你们,若坐失良机,苟延残喘,却未必能够保住我李唐国祚!”

    李渊抬起头来,仰望青天白云,喟然叹道:“朕不愿看到大唐如同陏杨,两代而亡啊!若如此,朕在地下终不瞑目。”

    “父皇…”李世民“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哽咽难语。

    “今日之状,与当年晋阳起兵何其相似啊!”李渊盯着儿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人不欲我存,我当自图存!”

    “父皇…”

    “朕意已决,扫荡西北,除灭诸贼!若突厥出兵助战,咱们就兵戎相见,与其谄媚而生,不若搏战而死!”

    “陛下圣明,烛照乾坤!”李世民感激涕零,行叩拜大礼。

    “秦王,起来吧,”李渊伸手扶起儿子,说道,“你来给朕说说,扫灭西北诸贼,当怎样施策,从何入手?”

    ……

    龙舟起锚,桨声阵阵,划破碧水,荡漾海池。

    父子二人重回画舱,各自入座,端茶细品,商讨时势。

    “父皇,柏壁之战后,儿臣一直在思量西北之事,”李世民眉头稍皱,看着父亲说道,“近年来,我朝连续击败薛仁杲、梁师都和刘武周等敌寇的进犯,现在,不论人心士气,还是军资武备,我朝都已可观,正是反击之时啊!而欲反击,必先从朔方入手!”

    “嗯…” 李渊颔首点头,看着儿子,等待下文。

    “经去冬太和山之战,梁师都元气大伤,退回朔方,婴城自守,虽过了半年光景,稍得喘息,然而较之其他诸侯,梁贼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况且,”李世民接着分析道,“朔方地势重要,既是突厥南下的必经之地,又是诸侯联络的汇结之点,若能克服朔方,不但抗击突厥扩大了回旋之地,同时,还将西北诸贼彼此分割,如同一把利剑横插其中,不啻为构筑堡垒,挺立于我朝征伐西北的大道上!”

    李渊听闻,捋须微笑,欣然之色溢于言表。

    “父皇,若能大军迅发,以雷霆之势直抵朔方城,儿臣以为,我朝有八成把握,可一战而定,当然,如果突厥不派兵助战的话。”

    “朕要的是十成把握!”

    李渊放下茶碗,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儿子说道,“此前,朕已暗中派人联络了东北方向的契丹、靺鞨等部族,他们受突厥欺侮多年,因势单力薄,尚显恭顺,但没有一刻心甘情愿!使者回报,彼方允诺,战端既开,若突厥派兵南下,他们便联手起事,以为呼应!”

    “父皇圣明,儿臣受教了!”

    “嗯,”李渊身体一靠,倚在画舱大椅上,眉头微蹙,说道:“征讨朔方,出境之后,尚有数百里路,其间戈壁横阻,草场相杂,胡人出没,并非一帆风顺啊!”

    李世民听闻,打直腰身,双手按膝,回答道:“父皇,正因为如此,伐梁之战,选军择将便至为重要啊!儿臣听闻,‘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由是言之,不可不谨’!”

    李渊没有说话,只用双眼看着儿子,满是询问之意。

    “遍观朝中文武,儿臣以为,能领军挂帅,出讨朔方者,唯有一人而已!”

    “柴绍?”

    “正是!”李世民在座中朗声回应,说道,“早在前朝,任太子千牛备身时,霍公便多次出入西北,深谙其地理风俗;霍公为将多年,深得西北老帅段德操的领兵要领,在去冬的太和山大战中尽显无遗,且对付吐谷浑人也颇有办法,儿臣以为,若父皇…”

    李渊听闻,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说道:“朕并不担心这个,只是…”一咂嘴唇,李渊顿了顿,眺望舱外,缓缓说道,“朕有意将平阳公主留在京城,毕竟,沙场凶险,剑矢无眼呐!可她的性子,太像你的母亲了,朕怕留不住她啊!”

    “父皇慈心仁厚,却未免圣心多虑了!”

    李世民听闻,笑道,“三姐是父皇御封的骠骑大将军,那延州驻军中,有多少军将是从终南山里追随她而出!三姐在营中,延州大军战力倍增;三姐在京城,军中恐有人心猿意马啊!”

    “是啊,是啊,”李渊听闻,点头微笑,端起茶碗,吹去浮叶,喃喃自语道:“这妮儿自幼便喜骑射,阅兵书,性子又刚,有将帅之风…”

八十四 郊送十里泪朦胧 耆老赠剑寄厚望

    初夏时节,青木葱郁,晨光辉映,生机盎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城北十里郊外,锦旗翻飞,大军前行,烟尘扬起,人嚣马嘶。

    十里亭前,人影晃动,文武恭立,辞送军帅--受皇帝之托,太子李建成携诸王及六部尚书等重臣,远出十里,郊送柴绍夫妇。

    此刻,饯行之酒已经饮毕,众人执手道别,依依不舍。

    太子李建成身着衮冕服,头戴远游冠,瘦削的脸上尽显凝重,看着柴绍夫妇,说道:“霍公此去延州,任重道远,举朝关注,军旅事繁,戎马倥偬,善自珍重啊!”

    说罢,又转过头来,看着李三娘,说道:“父皇慈爱,恩允公主随行返程,同在营中,参谋军机之余,关照好霍公的饮食起居,我在京城等待你们的捷报!”

    柴绍听闻,沉沉地点了点头;李三娘泪眼朦胧,掏绢轻拭。

    “咳,不必如此伤感,”齐王李元吉站立一旁,抱臂笑道,“我看呐,那梁师都已是瓮中之鳖了,不消半年,咱们又可在京城相聚!到时,太子殿下率领咱们,还是在这十里亭前,为霍公和公主接风洗尘,共饮庆功酒!”

    “是啊,陛下已发敕令,由太子殿下居中调度,老臣勉力齐协各部,不论军资抑或粮草,优先供给延州前线——天时地利人和,霍公出征,断无不胜之理啊!”尚书右仆射裴寂接过话来,笑眯眯地说道。

    秦王李世民浓眉一沉,迈步上前,紧握柴绍的双手,温暖厚实,沉重有力,说道:“霍公,征伐朔方,路途遥远,战局尚有难测之变,进取之余当倍加小心,望时时传书京城,朝廷自会全力相助!”

    柴绍一咬嘴唇,点头应道:“请秦王放心,下官必竭尽全力,率领三军力捣朔方,尽忠陛下,报效朝廷!”说罢,侧身瞩目,眺望前方正在开进的锐卒,顿感千钧在肩--朝廷精选五千兵马,步骑各半,归属延州,助战西北。

    李世民听闻,也轻轻点头,正想对一旁的李三娘说话时,只见她从袖口处掏出一枚玉佩,湿润剔透,莹莹有光,握在手中,递到李世民面前,说道:“秦王,我的好兄弟,这是五弟智云生前留给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此去延州,出境征战,刀光剑影,路途艰难,我就把它存放在你这儿,若他日凯旋而归,你再交还与我;若…若有意外,你便将它与我合葬一处,让我同智云也好地下相见。”

    “三姐…”李世民喉头一哽,热泪盈眶,五指并拢,低头看着握在手中的玉佩,难以言语。

    身旁,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也低下头去,难掩悲情。

    “霍公,公主殿下,大军出征,咱们静候佳音呐!”一句爽朗的话语传来,打破了片刻的忧伤。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工部尚书武士彟走上前来,弯腰揖拜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霍公北出,必如东风骤起,云涌激荡,横扫朔方!我等在京中翘首期盼,捷报早传!此外…”

    武士彟站直身体,眯眯一笑,乐道:“此外,下官仰受天恩,已续弦杨氏,诚如二位金玉之言,若能得一男半女,必取名…”

    “男儿为‘武雄’,雄姿英发,报效家国,”柴绍抚额笑道。

    “女儿为‘武珝’,湿润坚实,光亮慧质,”李三娘接过话来,破涕为笑,看着面前的工部尚书说道。

    “正是,正是!” 武士彟垂手恭立,连连点头。

    “武尚书,我说你是老当益壮啊!要不,本王奏请陛下,让你随行霍公,征战朔方?”齐王李元吉斜眼瞅了瞅武士彟,打趣道。

    话音一落,众人大笑。

    ……

    晨风乍起,林木飒飒,鹄鹤掠过,声声催征。

    柴绍夫妇拜别诸王众臣,执绺认镫,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正准备离开十里亭时,只听到身后传来高声呼喊——“霍公,公主殿下,请留步…”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几匹快马在禁军的护卫下,急急驰来,扬起尘烟几缕。

    转眼间,快马便到跟前,来人一跃而下,跪伏奏道:“霍公,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身染重疾,未能饯行,现有书信相呈!”

    柴绍定睛一看,原来是散骑常侍公孙老者的管家。

    柴绍与妻子对视一眼,心中略有不安,连忙接过信来,端坐鞍上,急急拆视,只见上面写道——

    “公孙老朽启拜霍国公、平阳公主:

    老朽深染重疾,肺气失和,咯血不止,已卧榻逾旬,自知来日不多矣!恨不能践行前诺,恭送大军,北返延州!

    行将就木之际,心中千言万语,竟不能当面陈说,抱憾之极!唯愿霍公旌旗北指,战如疾风,摧枯拉朽,荡除敌巢,一改我朝凭关自守之状,从此策马南北,纵横天下,重现文帝开皇年间之煌煌大业!

    老朽福浅,无缘目睹大唐安宁盛世矣!愿霍公等精忠之臣,内辅吾皇,外扫诸贼,逐鹿中原,混一海内,他日万里升平,歌舞相闻时,老朽于地下含笑瞑目!

    侧卧病榻,咳血连连,涕泪交下,残喘之间不知所云,老朽委人执笔,尽诉衷肠,望霍公勿以为念,专意北征。

    诀别之际,奉上所佩折铁宝剑一柄。

    此剑跟随老朽出生入死,历经百战,当年渡江南征,除灭陈国时,老朽曾倚仗此剑,立于建康城头。愿此剑重见天日,光耀沙场,昔年横扫江南,今朝荡平西北!”

    柴绍看罢,沉痛不已,长叹一声,将公孙老者的信递给身边的妻子,继而接过管家呈上的宝剑,“哗”地一下,拔剑出鞘,锋刃现时,寒光划过,刺人眼目。

    李三娘捧信读罢,泪花打转儿,将信折好,递还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咱们上承皇帝天恩,下受百姓重托,朔方一战,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柴绍沉沉地点头,将手中的折铁宝剑系挂于鞍上,拱手环揖众臣,一拉缰绳,策马扬鞭,同妻子并驾齐驱,笃笃疾驰,追赶前面的队伍而去…

八十五 重归帅位置金剑 高峁截击扬战尘

    边城延州,军旗猎猎,街衢扫洒,焕然一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六月初十,军帅柴绍率领五千精锐回到延州,全城喜气洋洋,百姓夹道相迎,留守主事郝齐平带领众将出城迎接,此刻,众人齐聚延州府衙,久别重逢,欢声笑语。

    府衙大堂外,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迎风招展,“啪啪”作响;大堂内,新织的帅旗高悬正中,“柴”字明晰,煞是显眼;帅旗下,楠木大桌前端,那柄雕龙金剑物归原处,横卧剑架。

    柴绍端坐帅位,绛色战袍,明光铠甲,神采奕奕;李三娘侧坐一旁,云髻玉钗,满面笑容。

    “肃静,肃静——”郝齐平从位中站起,将手中折扇插入腰间革带,击掌示意,大声说道,“请军帅训示!”

    柴绍扫视众将,待喧嚣停歇后,点点头,在座中一拱手,说道:“诸位,一别数月,心中挂记!纵有梁贼袭扰,延州固若金汤,柴某在此拜谢各位了!”

    “柏壁之战后,我朝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形势向好,”柴绍掷地有声,继续说道,“陛下圣鉴万里,再启‘先北后东’之策,朝廷上下齐心合力,决意旌旗北指,扫荡朔方,攻灭梁师都!”

    众将听闻,一片欢腾,叫好之声不断,将案桌拍得“啪啪”直响。

    柴绍一摆手,示意安静,接着说道:“兵部仰承圣意,从关中精选了五千军马,助战西北,将与我延州大军携手共进,摧城拔寨,直捣敌巢!诸位——”

    柴绍从帅椅中站起来,双手按在楠木大桌上,双目炯炯,气势凌人,高声说道:“此番出征,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由守转攻的第一战!陛下宏光普照,朝廷百官期待,百姓翘首瞩目,我等仰受天恩,食禄于民,唯有戮力杀敌,清宁西北,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方能立功社稷,俯仰无愧!”

    众将听闻,纷纷起身,躬身揖拜,异口同声地应道:“唯霍公之令是从!”

    柴绍扭头看看身旁的妻子,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沉沉说道:“原本,陛下有意将平阳公主留在京城,时时面圣,侍奉御旁;然而,在座的诸位多是当年终南山中的勇士,跟从公主征战多年,诚如秦王殿下所言,‘公主在军中,延州战力倍增;公主在京城,延州军将顾望,’所以…”

    “所以,”李三娘一捋发髻,站直腰身,接过丈夫的话来,“我同霍公一道,拜别天家,重返延州,各位将领,各位兄弟——”

    李三娘杏眼圆睁,浓眉一扬,说道,“今日之延州城,何似当年之终南山!‘人不欲我存而我自图存’,纵然突厥铁骑南下,撑腰梁贼,也难以阻挡大唐王师北向的步伐!何况,今日出境,并非咱们独自作战,各位转身向南望望,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多少双眼睛正看着咱们!”

    众将听闻,无不感慨,颔首之际,壮志满怀。

    “朔方之战,志在必得!”郝齐平大步出列,高声说道,“旬日前,遵照霍公密信指令,我军潜出延州,伏兵归路,在小里沟以北之高峁地域,截击梁军刘旻部,生擒主将,斩获颇丰,不啻为反攻大戏拉开序幕!”

    “这个序幕,活络筋骨,振我军威,正当其时啊!”柴绍一抹宽宽的额头,看着一侧的向善志,笑道,“向将军,在城中憋屈数月,策马高峁,力擒刘旻,是否快慰?”

    众将听闻,纷纷看着向善志,大笑不已;向善志呵呵一乐,双手叉在豹皮护腰中,豪迈之情溢于言表。

    ……

    原来,刘武周战败柏壁后,梁师都深感不妙,急急派人致信小里沟,喻以形势,令骁卫将军刘旻适时撤退。

    这日黎明,天蒙蒙亮,枝繁叶茂的小里沟晨雾尤浓,一支军队偃旗息鼓,悄然出山,步卒打头,骑兵殿后,踏着露水向北行进。

    军将刘旻执绺徐行,一纵一送,随队而进,雾水露气扑面而来,凝在眉间,挥之不去。

    刘旻倚鞍沉吟,心绪万千——此番南下延州,深入唐境数月,虽未接战,亦未有损失,尽管在山里山外,多张旗帜,广布疑兵,颇为辛苦,但好歹留住了延州唐军的主力,使其未能投入柏壁之战,算是完成了朔方的命令。只要带领人马安然返回,这趟差使即告个段落,与家人团聚便近在眼前…

    想着,想着,只见一道霞光从东方破云而出,直射天际,照亮了广袤大地,刘旻抬头一看,队伍已全部开出了小里沟,正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缓缓北行。

    突然,前面一两里处,人喊马嘶,战场咚咚,兵如蚁涌,万余人马从一座山丘后面闪现出来,衣甲鲜亮,刀枪耀眼,急速排列的战队中,大大的“唐”字军旗清晰可辨。

    正惊讶时,只见前方开道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策马驰回,在刘旻面前一拱手,气喘吁吁地禀报:“刘将军,前面遭遇唐军伏兵,人马众多,我军当如何应对?”

    刘旻抚鞍眺望时,双眉紧蹙,一脸阴郁,片刻,扬起马鞭,大声令道:“前队改后队,调转方向,速返小里沟!”

    身后“哗哗”一片,甲胄细响,刀枪有声,梁军士卒转身旋踵,迈开大步,朝着林荫蔽日的小里沟急速奔回。

    队列奔出只数百步,只见前方林中战旗飞舞,尘土激扬,蹑踪而来的唐军如从天降,擐甲执兵,出林整队,列阵待战。

    刘旻大惊失色,继而怒道:“狡诈之徒,前后夹击,想置我于死地?全体听令——刀剑出鞘,攻击前进,杀回小里沟!”

    话音刚落,前方弦响一片,顷刻间,唐军箭雨飞来,呼呼有声,梁军纷纷中箭倒地,百十人翻滚挣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刘旻见状,一边策马急进,率军向前,一边挥舞战刀,高呼不止:“杀入敌阵,短兵相接!”

    彼此相距百余步时,只见前方的唐军陌刀结队,踏步而出,立时形成一堵“刀墙”,横阻在梁军与山林之间;而身后,山丘旁的近万唐军,早已发动攻势,满山遍野地呼啸而至,马蹄阵阵,杀声隆隆。

    刘旻绝望之中,带着士卒扑向“刀墙”,意图杀出血路,奔回林中,一时间,锋刃相接,火星飞溅,刀枪落处,“当当”四响。

    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坚阵难破,陌刀翻飞,箭矢如雨,梁军腹背受敌,军心已乱,前队还未奔出一兵一卒,后队已被唐军冲得七零八落。

    看着部下死伤大半,跪地缴械者比比皆是,刘旻自知难免,倚鞍长啸,拔出佩剑正想自刎时,一支羽箭“倏”地飞至,正中肩胛,刘旻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扑地之际,只见一员唐将领着数骑策马奔来,已至眼前——来人正是唐军骠骑将军向善志!

八十六 议说俘将论上策 军帅释缚得人心

    府衙后院,廊阁相连,繁花绿叶,淡香幽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处置完政务,安顿好队伍,回到上房时,天刚擦黑,已入戌时。柴绍夫妇一前一后,沿着弯曲的画廊,缓步回舍。

    廊檐下,新挂的灯笼早已点亮,数十盏依次排列,延伸后院,晚风拂来,轻摇慢晃,廊中忽明又暗,好似行于星光之道。

    灯火映来,柴绍满面红光,宽大的额头锃亮可见,双眼欣喜,轻哼小调,欢愉自得。

    “夫人,一别数月,入了夏时,这府衙后院的景致啊,虽不及长安官邸,却还别有风味!”柴绍闻到花香,立定脚步,转过身来,笑呵呵地对妻子说道。

    “嗯。”

    “这后院中,如果再有半分花池,那就再好不过了!”

    “嗯。”

    见妻子兴致不高,眉头紧锁,柴绍连忙问道:“夫人,今日入城,车马劳顿,是不是有些倦意了?”

    “夫君,”李三娘一挽鬓前丝发,抿了抿嘴,说道,“我不累,我只是在想,那个被向善志俘获的将军刘旻,咱们该如何处置呢?”

    “这个不难,”柴绍一乐,伸手抚着妻子的肩膀,说道,“过几日,大军将誓师出征,我要借他的项上人头祭军旗!”

    “嗯…”李三娘摇摇头,没有说话。

    柴绍见状,拉着妻子的手,并肩坐到廊下长椅上,侧头问道:“夫人,有何不妥?”

    李三娘轻叹一声,说道:“夫君,自古以来,俘将祭旗,司空见惯,本也没错——当年,我在终南山时,也曾用李家败类、陏军将领李仕正的项上人头,血祭义旗,可是今日…”

    见丈夫神情专注,正侧耳聆听,李三娘便接着说道,“可是今日的情形,似与往日不同啊!”

    “哦?”

    “夫君,白天在府衙大堂上,你讲过,‘此番出征,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由守转攻的第一战’,还说要‘清宁西北,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对不?”

    “对!”

    “那么,我思忖着,咱们此番北征,既不同于并州的光复之战,也不同于延州的保卫之战——既要攻城略地,扫灭梁贼,又要安抚边民,纳入王化,当为大唐混一天下作长久的打算,因此,我觉得,此番向北,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柴绍低头垂目,盯着廊下石板,没有回应,

    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据我所知,这个刘旻也生于官宦之家,颇涉书史,其父曾于陏杨之时,在陇西任过汧源县的主簿,而那时,父皇正是陇州刺史——前朝分崩离析,诸如刘旻这样的官宦子弟,在西北,在关外,在整个天下,流落他人营中者,绝非少数啊!”

    见丈夫微微点头,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为帅,好读兵书,书中有云‘将主之法,务在揽英雄之心’,得到了人心,何愁不得城池?得到了人心,何愁强敌不灭?”

    柴绍听闻,吁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着风中轻摇细摆的灯笼,手抚宽额,说道:“夫人言之有理!我看呐,这个刘旻,咱们另有用处了。”

    ……

    卯时正刻,光亮一片,石狮伫立,府衙森严。

    十余骑从城南大营笃笃行来,槛车居中,甲士开道,押着被俘的骁卫将军刘旻前往延州府衙大堂。

    一柱香儿的功夫,俘囚带到,只见大堂上军将齐聚,柴绍端坐帅位,战袍加身,威风凛凛;众将侧坐两旁,怒目相视,杀气腾腾。

    抬脚入堂,甲士威喝跪拜,早被五花大绑的刘旻却站立不动,充耳不闻,目光瞟向屋顶,只稍稍一挣,让白纱裹覆的伤肩略作缓解。

    “来人可是朔方城中的骁卫将军刘旻?”柴绍盯着俘囚,问道。

    “柴绍,何必明知故问?” 刘旻目光平视,一瞅帅位,昂头说道,“落败沙场,为人所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胆!”一旁的向善志早已按捺不住,豁然而起,指着刘旻的骂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信不信老子亲操利刃,剖肝剜心,超度了你!”

    刘旻只哼了一个鼻音,站在原地,目不斜目。

    郝齐平一抬手,请向善志息怒安坐,嘿嘿一笑,说道:“刘将军是条好汉,在下佩服!只是,刘将军熟读兵书,亲历征战,却所投非人,白沙在涅,枉负了一身好本事啊!”

    刘旻侧过头来,看了看对方,说道:“你是郝齐平将军吧?咱们在延州对峙数月,刘某几番挑战,你都安忍坚守,最后一战而胜,确有领军之才,刘某受教了!只可惜即将踏上黄泉之路,不然,刘某愿与阁下沙场切磋,再作较量!”

    郝齐平抬眼瞄了一眼帅位,然后缓步离席,走到刘旻面前,笑道:“刘将军亦是饱读兵书之人,在下想请教请教——兵书云‘将在军者,必先知五事’,何谓‘五事’?”

    “所谓‘五事’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刘旻朗声应道。

    “‘道’作何解?”

    “道者,仁义也,修政之谓。政修,而后民亲其上,乐其君…”

    “好——”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敢问刘将军,朔方之政修否?百姓安乐否?赋役繁重否?民亲其上否?乐事其君否?”

    刘旻听闻,眼帘下垂,缓缓低头,没有应答——朔方城外,饿殍遍地,凶吏催赋的景象,历历在目。

    柴绍见状,一撩战袍,从帅位中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刘旻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道:“刘将军出生官宦之家,自幼熟读经史,自然明白‘道’之所谓。当年,令尊在汧源县主簿任上,恪尽职守,百姓称是;陛下时任陇州刺史,每每提及令尊,也大为赞赏!只可惜令尊早逝,柴某未及拜见!”

    刘旻蜡白的脸上,肌肉一颤,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一旁的郝齐平微微一笑,向柴绍拱拱手,便退回位中。

    柴绍点点头,转过身来,面对刘旻,说道:“刘将军,柴某听闻,‘书中论事终浅,绝知则须躬行’——自江都之变,陏失其鹿后,神州大地豪强并起,然而,‘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愿刘将军放眼四方,逐一比较,选投明主,终成功业,不要负了这一身的本事,不要负了令尊的谆谆教诲!”

    说罢,柴绍抬起头来,朝大堂外高喝一声,“来人,松绑,送刘将军出城!”

    两名甲士大步入内,三下五除二,解去缚绳,退出门外。

    柴绍迈开大步,径自回到帅位上,将手一抬,说道:“刘将军,请吧——”

    刘旻低头不语,神色凝重,伸出手来,摸了摸白纱裹覆的伤处,转身朝门口走去。

    未行几步,突然转身,“扑通”一下跪在原地,拱手道:“刘旻愚钝,食书不化,有负家尊训导,今日若非高人指点,尚浑浑噩噩,为虎作伥!谢霍公不杀之恩,日后甘愿驱使,鞍前马后,效命大唐!”

    “好,英雄识时务!”柴绍喜出望外,快步走到刘旻跟前,弯腰搀扶,欣然说道,“有刘将军相助,我军如虎添翼,何愁西北不平,何愁道之不行!”

八十七 三军誓师气如虹 慈心善意慰骁将

    丽阳升空,光照大地,东风猎猎,三军慷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北五里,唐军大营旌旗招展,队列井然,刀枪耀眼,步骑纵横,北征誓师大典就此拉开序幕。

    辰时,号角齐鸣,鼓声擂动,万军高喝,山呼海啸,军帅柴绍躬擐甲胄,腰悬利剑,在数十名将军的扈从下,执乘坐骑,昂首挺胸,径直来到大营阅台前,翻身下马,大步而上,伫立于阅台正中,反握佩剑,扫视军阵,威风凛凛。

    大纛“啪啪”作响,万众屏息凝视。

    猛然间,“唰”地一声,军帅拔剑出鞘,用力一挥,直指青天,高喝一声:“起——!”

    三军将士举枪拍盾,踏步怒吼,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骠骑将军郝齐平下马出列,拾阶而上,大步走到阅台正中,单膝跪拜,行礼军帅,豁然起身,抽出檄文,高声诵道——

    “盖闻乾坤朗朗,四海苍茫,天之所授,唯有德者居之,然蛇鼠窃器,睥睨河西,暴虐百姓,残酷下民,人神共怒,孰不可忍!

    梁贼师都仰人鼻息,昧于大势,以苛虐治其境,执政全无心肝,穷兵黩武,厚敛百姓,致哀鸿蔽野,饿殍遍地,民有菜色,人心思乱。

    通观所为,虽着衣冠,却人面兽心,不敬天,不恤人,屡犯我境,戕害黎民,专营倒行逆施,坐待日暮途穷,病入膏肓,其谁能救!

    我朝慈心善意,隐忍为怀,欲结邻好;奈何彼狼子野心,得寸进尺,自寻死路!吾皇痛民生之艰辛,解万姓之倒悬,今起兵延州,戮力北向,扫灭鼠辈,志覆伪朝!

    风云兴怒,电闪雷击,雄师万众,干戈如林,旌旗北指,吊民伐罪!王师所到,只为除僭君,诛窃侯,自非附逆从恶,皆无所问,故传檄四方,昭告天下!”

    宣罢,大营中群情激愤,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军旗翻飞,战鼓咚咚,出征合演,闻声而动。

    各营将士龙腾虎跃,尘土飞扬;黄白玄三色战旗穿插队列,左出右进,引导攻防——前队速进如游鱼,后队跟从如风至;时而疾奔似闪电,进而矗立如山岳,金鼓不绝于耳,收放井然有序。

    骑兵执绺冲突,势不可挡;步卒被甲提刀,覆盾力行;弩手列队成行,引弓待发。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彼此翼护,密不透风,刀枪舞动,轮番进击,游弩往来,步步为营。

    军营中喧尘蔽日,杀气腾腾,俨然沙场,排山倒海。

    阅台上,柴绍神情凛然,目光灼灼,绛色战袍迎风飞舞,盔上红缨飒飒有声。

    众将执绺驻马,待命台前——郝齐平、马三宝、向善志、何潘仁立于左侧,瞩目校场,神情激昂;秦蕊儿、岑定方、宋玉、乐纡、宋印宝立于右侧,擐甲执兵,跃跃欲试。

    战马踟蹰,嘶鸣不已,大纛凌空,响彻云际。

    ……

    酉末时分,晚霞渐退,华灯初上, 点点如星。

    忙碌一整日,柴绍从城北大营回到府衙上房,正准备同妻子入座用膳,侍女墨绿便来到门口,躬身禀道:“霍公,公主殿下,骠骑将军冯弇求见,已在大堂等候了。”

    柴绍听闻,呵呵一乐,放下竹筷,看着圆桌对面的妻子,笑道:“夫人,昨日我给你说什么来着?这个冯弇是性情中人,你让他留守延州,作壁上观,不与同泽征战朔方,他定然是要来找我的。这不,‘说曹操,曹操到,’看来,我还得花费口舌,应付他一番哩!”

    李三娘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那一会儿,我同你一起去见他,你这位元帅呀,只听不说,不用动觜,行吗?”

    柴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笑了笑。

    李三娘把头一扬,对门外吩咐道:“告诉冯将军,在大堂稍等片刻。”

    “是,”墨绿刚转身,便听到李三娘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冯将军这个点儿上来,你问问他,如果还没用膳,便给他烙几张饼,盛一碗粥过去。”

    “遵命…”

    一柱香的功夫,柴绍夫妇单衣纱袍,常服在身,并肩行来,笑容可掬地步入大堂。

    偌大一个厅堂里,烛火透亮,人影清明,只冯弇一人独坐位中,低头不语,似在思虑,身旁桌上,几张大饼一碗粥,余热略尽,却丝毫未动。

    见主人进屋,冯弇立即站身,拱手道:“末将拜见霍公,公主殿下!”

    柴绍点点头,一抬手,示意免礼,然后径自坐到帅位上。入座之际,眼中含笑,给落坐侧位的妻子递了个眼色。

    李三娘刚要开口说话,只见冯弇抢先问道:“霍公,公主殿下,此番北征,讨伐梁贼,为何将我留守延州?末将不才,虽不能独挡一面,然而率骑冲突,沙场搏阵,却可堪用。”

    见柴绍倚靠帅位,手抚前额,笑而不答,冯弇又扭头对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自起事终南山以来,不论是临川岗血战,还是长安城攻拔;不论是浅水原助战,还是太和山大战,末将驰骋拼杀,从来不落人后!尽管每战下来,并非都有战功,但总是列居主力,擎旗突奔,可是,此次北征,群情激昂,万众瞩目,却怎么让我…让我…”

    说着说着,冯弇眼圈一红,哽咽停顿,咬咬嘴唇,难以陈说。

    柴绍听闻,看看妻子,朝着冯弇噜噜嘴,想笑未笑。

    李三娘点头会意,轻扬浓眉,笑着问道:“冯将军,夫人骆莺儿身怀六甲,近来可好?”

    冯弇一怔,连忙回道:“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内人身体安好,只是脚肿难行,时有不便。”

    李三娘回头看看丈夫,再侧过身来,笑盈盈地对冯弇说道:“我这儿备了些冬瓜、红豆和鲜活鲫鱼,健脾利湿最是受用,一会儿,你回府时,给骆莺儿带回去。”

    “公主殿下,我…” 冯弇张口结舌,一时窘迫,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三娘轻挽云髻,稍理衣襟,看着冯弇,问道:“冯将军,你可知道这延州城中有多少老人、妇女,需要关照?又有多少婴孩,嗷嗷待哺?还有多少孕妇,如同骆莺儿一样,静以待产?”

    “这个…”

    “冯将军,延州城中,六旬以上老人共有三百三十五人,妇女八千三佰二十人,乳儿三百零七人,另有孕妇一百一十三人——咱们这个大本营,是多大的一个家啊!”

    见冯弇嗫嚅嘴唇,欲言又止,李三娘继续说道:“延州城中,除了百姓,还有咱们的军眷,战事一起,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是千军万马为之挂记的地方,不容有任何闪失;同时,这里又是军粮武备的集散地,关中运来的供养,无一不在此处分遣,供给征伐前线,其意义不言而喻!若任非其人,后果不堪设想呐…”

    冯弇听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冯将军,你还记得吗?”李三娘收敛笑容,神情严肃地说道,“当年,咱们在终南山搏战陏军阴世师时,对方打算釜底抽薪,乘咱们围攻临川岗之际,突然兵临鄠县,偷袭咱们的大本营,正是你冯将军,身先士卒,得民相助,才保全了鄠县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大战在即,绝不能让敌人故伎重演!”

    冯弇听闻,低头不语,思量片刻,豁然而起,“扑通”一声跪拜道:“冯某一介武夫,庸愚浅陋,不识军帅深虑,今夜烦扰,羞愧难当!在下唯有尽心职守,拱卫延州,令大军无后顾之忧,方能报答军帅厚恩!”

    说罢,冯弇便要起身告辞,只见李三娘咯咯一笑,说道:“冯将军,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的话忘了?来人呐——”说着,朝门外吩咐道,“把为冯将军备好的冬瓜、红豆和鲫鱼拿上来!”

    柴绍见状,在帅位中不动声色,只抿嘴而笑……

八十八 百里突进扑空城 元帅帐下议军情

    云台故垒,雄关苍凉,游隼凌空,风起沙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北八十里,便是金明城。骄阳之下,热气升腾,城垣孤兀,光影摇曳,有如蜃楼。

    正午时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由南向北,挟沙卷尘,呼啸而来,“唐”字军旗当中飞舞,锃亮战刀寒光耀眼。

    前锋官岑定方一马当先,踊跃向前,眼看金明城碟已映入眼帘,手中环刀朝着左右分别一挥,三千人马分作两军,一东一西合围城池,两股烟尘腾空而起,随风轻扬,直上云端。

    城头垛口,“梁”字军旗东倒西歪,鲜有人影出没其上;城门虚掩,破甲烂旗随地可见。

    数百步外,岑定方勒马立定,端视片刻,正打算派遣精兵入城侦伺时,只听到“吱嘎”一声,城门打开,几名老卒肩扛白旗,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走出城来。

    岑定方抬手一指,身边的军校心领神会,带着数十骑拍马上前,察看究竟。

    片刻之后,唐军押着一名老卒策马返回,军校拱手禀道:“岑将军,敌俘称,金明城中已无兵马,乃是一座空城,我等将其押回,请将军询问。”

    岑定方抬眼打量此人,只见对方五十出头的模样,脸色蜡白,两颊乱髭,站立跟前,垂头耷脑,猛咳不止。

    “城中的梁军到哪里去了?你们几个,归属何人部伍?”

    老卒一听,连忙下跪,回答道:“回大帅,昨夜子时,咳…咳,人马就已撤离了,去向何方,咳…咳,小人确实不知啊!我们几个老卒是梁王…哦,不,是梁师都麾下游击将军李正宝的部属,咳…咳,因年老多病,身染时疾,已不能行军,便被弃在了这金明城中,咳…咳,还求大帅开恩,不杀我等啊!”

    “李正宝…” 岑定方双手倚鞍,低头沉吟道,片刻,一抬手,让军校把来人带走,继而转头命令道,“甲士搜索前进,弩手殿后护卫,每门二百人,同时开进,相互策应!”

    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岑定方率领大队伫立城外,随时备战,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一站便近两个时辰。

    骄阳下,唐军个个汗流浃背,战衣湿透,却部伍齐整,持盾提刀,笔直挺立,纹丝不动。

    申时刚过,几名军校从金明城中飞奔而出,直驱领队面前,大声禀道:“岑将军,街巷逐一排查,城中确实未见敌军!”

    岑定方点点头,解去沉沉的铁盔,抹掉满头满脸的汗水,回头看看肃立待命的大队人马,复戴头盔,拉紧系带,将手一指,命令道:“入城!”

    号角响起,步履沉沉,两千多人马依次开进,一字纵队,小跑向前,黄土扬尘,卷于城内。

    队伍进入城中,只见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推车包袱满街散落,破衣败絮比比皆是,丧家之犬到处乱窜,百姓踪影难以寻觅,家家户户关门闭窗,偌大一城空静如野。

    岑定方执绺徐行,眉头紧蹙,手中指点,口中发令,一面派军整饬街衢,一面差人回报主帅。

    ……

    当天夜里,戌末时分,月朗星稀,暑热渐退。

    金明城中烛光点点,犹如萤虫;城外军营篝火熊熊,相连数里。

    军帅柴绍正在城内官衙召见诸将,会议军事--自离开唐境以来,数万人马前后相继,向北突奔八十余里,却未遇到敌方任何阻击,今日又捡得金明空城,着实令人意外,部伍安顿好后,众将齐聚一堂,共商战策。

    前锋官岑定方是入城第一人,此刻,静坐位中,低头思虑,愁眉不展,直至军帅点名,叫到自己,方才起身,环揖众人,开口说道:“霍公,诸位将军,咱们一路突进,未逢对手,这金明空城虽得来容易,却在隐隐之中,令人些许不安--梁师都纵然元气损伤,可断不至于望风溃败,我军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岑将军,你这前锋官未免过于谨慎了吧?”向善志抚着腰间的豹皮护腰,瞅了瞅对方,说道,“兵贵神速,若以目前的形势推进,我军不出旬日,便可抵达朔方,攻下此城,生擒梁贼。去冬太和山之战,老贼早已吓破了胆儿,他敢出来接战?我看呐,不过是想婴城自守,拖延时日,等候突厥人来救他一命!”

    何潘仁听闻,点了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向将军言之有理。去冬,梁师都在太和山精骑皆丧,旷野搏战,他已经没有实力同咱们对阵了,若说还有一点力量的话,只是那几万残存的步卒,咱们应在突厥人可能到来之前,发扬骑兵的战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朔方!”

    何潘仁话音落下,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点头赞同,有人摇头质疑,有人不置可否,有人皱眉沉默。

    “啪—啪—啪”,这时,位中传来几下清亮的击掌声,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马三宝,只见他从位中缓缓起身,眨了眨鼓突的双眼,大声说道:“诸位,向、何二位将军,只说了其一,还未论及其二!”

    众人目光疑惑,纷纷投到马三宝身上,等待下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梁师都固然收缩防区,避我锋芒,但我军数百里奔袭,纵有骑兵突进,步卒紧随,但辎重全在身后;若以目前的形势推进,不出三日,士卒疲态尽显,前、中、后各队脱节,敌人若依有利地势设伏,我军定遭不测!故而,我以为,当步步为营,小心为妙,切不可图一时之快!”

    向、何二人听闻,不再言语,侧过头来,盯着帅位,等候军帅发话。

    只见柴绍端坐位中,目光下沉,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柴绍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下首外侧的降将刘旻,微微一笑,说道:“刘将军,适才诸将之言,你已听闻,本帅想知道你的见解。”

    刘旻连忙起身,弯腰拱手,说道:“霍公,末将新近弃暗投明,跟随王师征战而已,对于战局,似不当妄评。”

    “嗳--”柴绍摇头,笑道,“此话差矣!既入王师,便无二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本帅洗耳恭听。”

    “嗯,”刘旻稍稍犹豫,目光迅速扫视堂中众人,然后落在柴绍身上,字斟句酌地说道,“末将看来,梁师都是在保存实力,择机反扑。”

    “哦,是吗,何有此言?”帅位上传来声音。

    “霍公,诸位将军,” 刘旻咂咂嘴,说道,“这金明城方圆百里,皆是平地荒漠,无险可守,若两军对阵,自然是步骑协战,方有胜算!诚如何潘仁将军所言,去冬太和山之战,梁师都精骑损失殆尽,若在这里阻击我军,其结果可想而知!”

    “请借霍公军图一用,” 刘旻离席,大步向前,走到帅位旁边架起的一副西北大图旁,手指口陈,说道,“从金明城再向北行三十余里,丘陵纵横,山坡起伏,树木相杂,此处连绵数十里,极不利于骑兵大队展开,却适于步卒短兵突击,若梁师都在此设防,我军则费时费力,方能扫除对手,继续向北,挺进朔方…”

    说罢,刘旻揖拜军帅,又环揖众人,这才抬脚迈步,踅回座中。

    众将听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图上,表情凝重,各有所思,整个大堂内顿时静无声息,只数十只大烛“嗤嗤”劲燃,照得大图纤毫毕现……

八十九 参详军图荐降将 公主喻说鱼水情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晚风幽幽,烛火摇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亥时已过,金明城中军马安歇,街衢冷清,鲜有人影,只官衙大堂依旧光亮,军帅柴绍反剪双手,面对硕大一张西北军图,攒眉凝视,沉吟良久。

    一个时辰前,众将的争论犹在耳畔,刘旻的话语更是令人揪心,若无视地势的不利,迅速推进,好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于兵法相悖,乃兵家大忌;但是,如果坐守此城,分兵试探,搜索前进,数十平方里的地域,必然耗费时日,于战局全盘不利。

    正在思索时,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夫君,今日长途行军,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歇呢?”

    柴绍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妻子缓步入内,手里提着一个枣红漆木食盒。

    “这城里的百姓都跑光了,好不容易找到柴火锅灶,点燃起来,给你熬了一碗莲子粥,快趁热喝吧!几天来,都在路上用的干粮,时间一长,这人的肠胃可受不了啊!”李三娘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给丈夫盛了一碗。

    柴绍接过粥来,只喝了两口,便把碗放到桌上,对妻子说道:“大军出境以来,进展过于顺利,这不是什么好事啊!可是,诸将进取心切,有骄兵之气,我隐隐约约有些担心呐!”

    “嗯,”李三娘点点头,走到丈夫身边,说道,“这股骄气,我也有所感受啊--今日,弓弩营安顿下来后,我到秦蕊儿的营区去巡查了一下,女兵们笑逐颜开,说是梁师都被吓破了胆儿,咱们一路打过去,立秋时节定能班师回朝…”

    “‘骄兵必败,’古今相同,只是事临已身,却浑然不知,这便是可怕之处,”柴绍咂咂嘴,眉头一扬,宽大的额上“八”字顿现。

    “是啊,将士们求胜心切,士气旺盛,固然可嘉,”李三娘说道,“但万万不可轻敌,否则,一朝接战,便有败没的危险。”

    李三娘长叹一声,感慨万千,说道:“当年在关中时,与隋军阴世师的水军作战,我求胜心切,结果失利于渭水河,损失了数千弟兄,至今想来,仍让我痛心不已啊!”

    柴绍深有感触,一点头,指着身旁的军图,说道:“夫人,今晚议事,众说纷纭,我看呐,咱们北征的第一战,极有可能在此处打响…”

    李三娘顺着丈夫的手指,看向军图一域,只见上面标注详尽,沟壑纵横,道路交错,“黑石砭”的字样映入眼帘。

    借着光亮如昼的烛火,李三娘双目凝视,仔细端详。

    片刻,倒吸了一口冷气,扭过头来,对丈夫说道:“夫君,看来这梁师都确是老奸巨猾啊——以金明城作诱饵,引我大军长驱直入,在这地势复杂之处,以其之长,克我之短,阻止我军北征的步伐!嗯…如果咱们绕过这‘黑石砭’,向东迂回,取道雕阴郡,再直杀朔方呢?”

    柴绍摇摇头,回答道:“迂回取道,耗费时日不说;若梁军在‘黑石砭’伏在重兵,出山横击,则我军将被腰斩,首尾难顾啊!”

    李三娘将目光又转向军图,凝视片刻,点点头,说道:“如此看来,这‘黑石砭’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也得蹚它一蹚啊!”

    “对!”柴绍不容质疑地答道,继而一抚宽额,顿了顿,说道,“只是,怎么个蹚法,却颇有讲究了——出境首战,务求必胜呐!我得选派精干,深入此地,周密侦伺,而后开进…”

    “夫君,”不待柴绍说完,李三娘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这支精锐,你打算让何人领军呢?”

    “这个…”柴绍抬起手来,摸了摸光生的下颌,似在考虑。

    “呵呵,我有一个人选,”李三娘笑道。

    “谁?”

    “刘旻。”

    “刘旻?嗯……好!”

    柴绍乐不可支,连连点头,说道:“让他带兵入山,可谓一箭双雕啊——既可以轻车熟路,迅速侦伺,又可以临战观变,识其忠伪!好,好,好,夫人独见甚明!”

    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微微一笑,嗔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就想着辩其忠伪,我的想法啊,可与你不同哩!”

    一句话说过来,让柴绍怔了半晌,歪斜着头,盯视妻子,不明究理。

    ……

    夜色深沉,夏虫呢哝,风拂枝头,月照影舞。

    官衙大堂的烛火“嗤”地一闪,映红了李三娘的鹅蛋脸庞,只见她浅浅一笑,伸手拉着丈夫,说道:“夫君,来,咱们坐下细说。”

    夫妻两人并肩而坐,李三娘手托下颌,眨了眨眼,说道:“派刘旻去黑石砭侦伺,还不只为了打探敌方的虚实,我想让他身兼多职哩!”

    “哦,是吗?”

    “嗯,”李三娘点点头,回答道,“夫君,你且听我说——今日入城来,光天化日,家家户户却关门闭窗,街衢冷清异常,真有入了‘鬼城’之感呐!这是为什么呢?”

    “咳,百姓都跑光了呗!”

    “对,百姓都跑光了,咱们就连寻个锅灶,找把柴火都困难,那么,试想一下,再往北进,要找百姓问道路带,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柴绍嗫嚅嘴唇,没有说话。

    “深入彼境作战,若无百姓拥护,咱们有如无头苍蝇一般,瞎打乱撞,即使军马精良,士气旺盛,又能持续多久呢?你也曾说过,咱们此次北征,是要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若百姓不解其意,对王师避而远之,咱们征战的意义便大打折扣啊!”

    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李三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屋外,月光皎洁,令人流连,思忆漫涌,情愫难抑。

    “夫君,你可还记得太和山反击战时,咱们是从哪里找到缺口,实施突破的?”

    “当然记得!大军从马踏坪涉水而过,出其不意,从梁师都的背后插入一刀,前后合击,大获全胜。”

    “对,那你可知道,太和山旁的洛水河,水深湍急,军马难渡,是谁为咱们献计献策,找到马踏坪这一捷径的?”

    “骆老者。”

    “嗯,骆老者一家是被梁贼匪兵残害的百姓之一,正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咱们才出其不意,反败为胜呐!我总以为,百姓是水,军队是鱼;水离开了鱼,依然是水,可是,鱼离开了水,则片刻而亡啊!今日的情形便是明证——没有了百姓的帮助,咱们入城后,想找些锅碗瓢盆,好好做顿热饭都不易啊!”

    柴绍叹息一声,点点头。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来猜猜,这金明城中的百姓都跑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逃到黑石砭的山林中去了。”

    “对!所以呢,我想让刘旻带队侦伺时,若在山中遇到百姓,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他们返回城中,毕竟,故土难离,自己的家园才是最好的安生之地啊!”

    柴绍听闻,抚着宽宽的额头,抬眼看了看屋顶,稍一思量,说道:“可行。刘旻曾在对方军中任职,他的话,相信老百姓会听,不过…”

    柴绍扭头看着妻子,不容辩驳地说道,“军职在身,刘旻进山后时间紧逼,当以伺察军机,搜索敌情为主,至于山中的老百姓嘛,顺带劝喻,切不可多费口舌!”

    “好的,元帅大人,全听你的…”李三娘笑靥绽放,拉住丈夫的手,呵呵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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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十 侦伺归来受冷眼 女将摘盔劝百姓

    暑热蒸腾,光影幻晕,烈日如虎,噬咬大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日后,百余骑从黑石砭驰回,由北向南,穿过大营,挟卷黄尘,直入金明城中。

    领队将军刘旻一马当先,扬鞭疾驰,玄色战袍迎风而起,铁革铠甲当当细响,额头的汗水涔涔透出,顺颊而下,划过脸庞,冲去沙尘,留下道道印痕。

    城上军士等候多时,望见人马风驰而归,一边急速禀报帅府,一边沉沉打开大门。

    一柱香的功夫,刘旻回到官衙,舍马从步,“踏踏”入内,只见堂内众将齐聚,早已入列等候,军帅柴绍端坐位中,目光灼灼,正注视着自己。

    “末将晚归,请霍公恕罪!” 刘旻单膝跪拜,拱手禀道。

    “刘将军辛苦,快快请起,入座位中!”柴绍将手一抬,朗声说道。

    刘旻起身入座,摘去头盔,放置桌上,抬臂一抹,拭去满头满脸的汗水,只见甲胄下的圆领红衫早已浸透,袖口的盐渍亮白可见,圈圈相叠,甚是显眼。

    柴绍见状,点点头,朝着门外高喝一声,“来人呐,给刘将军盛碗凉茶上来!”

    刘旻在座中拱手拜谢,接过军士递来的茶水,“咕嘟咕嘟”仰头饮尽,一抹嘴唇,挺直腰板,说道:“霍公,诸位将军,连日来,我们马不停蹄,人不卸甲,在黑石砭搜索前进,大道进,小道出,足迹遍布山野,除了见到成群结队躲藏山中的百姓外,并未看到梁军的一兵一卒!”

    “据百姓讲…”刘旻伸舌舔唇,稍作润湿,继续说道,“两三日前,梁军人马已越过黑石砭,朝着北边的木胡滩开去。末将带领人马,赶路一天,前往黑石砭北缘查看,果见车辙蹄印,深浅不一,约有三千人马曾从此地经过!”

    刘旻禀完,气喘吁吁,看着柴绍,等候训令。

    柴绍听闻,侧头沉吟,没有说话。这时,只听到席间传来一声质问——“如此说来,这数十平方里的黑石砭并无敌军,咱们可以畅行无阻啰?”

    众人听得清楚,发问者乃是向善志,只见他双眼盯着刘旻,两手叉在护腰中,正等待对方的回答。

    “向将军,在下所过之处,的确没有发现梁军,”刘旻扭头回答道。

    何潘仁坐在向善志的左侧,眨了眨蓝眼睛,一捋红须,缓缓说道:“山大林深,所过之处没有异样,并不意味着此地就没有伏兵…”

    “是啊,”宋玉接过话来,说道,“对方虽在黑石砭的北缘留有印迹,但未必就真的向北撤退了,咱们前脚走,他们后脚来,又从胡木滩折回山中,亦未可知啊!”

    刘旻一听,眉头紧皱,应道:“宋将军,此话差矣!那木胡滩连绵百里,风沙时起,荒石裸露,草木难生,踏入者无不急于离去,谁敢贸然驻军扎营!”

    说罢,刘旻目光一跳,转到何潘仁身上,拱拱手,说道:“何将军,您是北族人氏,在千里边塞游走多年,末将不胜钦佩,这木胡滩的地势情形,您应当最为清楚吧?”

    何潘仁捋着红须,点点头,没有吭气。

    “那么…”郝齐平打开手中的折扇子,轻晃了几下,喃喃说道,“敌军继金明城之后,又放弃了黑石砭,意欲何为?”

    “这…”刘旻一时语塞,无以应对。

    众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军帅,等待决断。

    “报——”这时,只见城门小校飞跑入内,跪禀道:“霍公,北门下有数十人聚集,自称是城中百姓,恳求打开城门,返回家中!”

    众将听闻,窃窃私语,多有怀疑——“细作”、“探子”、“不可相纳”等声音不一而足,议论之时,众人的目光寒中带冰,纷纷落到刘旻身上,令其窘迫难当。

    “诸位,”柴绍在帅位中一挥手,示意安静,说道,“黑石砭的情形出乎意料,本帅需思量定夺,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刘将军辛苦,回营后好生歇息!”

    说罢,柴绍目光一转,看向右侧,高声道:“秦蕊儿,听令!”

    “末将在!”

    “即刻带领所部,赶往北门,甄别来人,务使其详说姓氏、所住及屋中什物,逐一核验,勿使细作入内!”

    “遵命!”

    ……

    炎炎烈日,如火炙烤,热浪扑面,令人恹恹。

    女将秦蕊儿从官衙出来,点起所部百十人,策马笃笃,驰向北门。

    片刻,人马抵达城垣下,秦蕊儿一拉马缰,翻身而下,城门小校急急跑来,拱手禀道:“秦将军,我们已得到军帅令牌,就等您到来,再打开城门了。”

    秦蕊儿拭去额头汗珠,一扯紫红战袍,问道:“百姓呢?”

    “都在城门外面等候着的。”

    “赶快打开城门!”

    “是!”

    随着“吱嘎”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只见二三十人蹲伏在角落里,借着城墙的阴影乘凉避日,听到门响,纷纷站起身来。

    秦蕊儿一眼扫去,面前的这群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汗流浃背,双唇干裂;再仔细端详,来者竟然都是老翁老妪,却没有一个青壮年。

    秦蕊儿站在原地,正在纳闷时,只听到身边的小校厉声喝道:“尔等何人,敢敲门入内?见了秦将军,还不跪拜!”

    一群人刚刚起身,听见喝斥,又“通通通”地跪了下去。

    秦蕊儿上前两步,狠狠地瞪了小校一眼,令其惶然而退,这才扶起面前的一个老妪,然后抬起头来,对众人说道:“乡亲们,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你们可是这金明城中的百姓?”秦蕊儿大声问道。

    无人回答。

    “你们可是从北边的黑石砭而来?”

    毫无回应。

    “你们的家人亲属呢?”

    依然沉默。

    一群人站在秦蕊儿面前,低头耷脑,噤若寒蝉,任由额头的汗水颗颗渗出,顺颊而下,滴落襟前。

    秦蕊儿见状,皱皱眉,略一思索,迅即摘去头盔,拔出短簪,顿时,一肩乌发如瀑而泄,垂于耳畔,丝丝顺滑。

    “大伙儿看看我,”秦蕊儿大声说道,“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终南山里猎户的女儿,同你们一样,是老百姓呐!我跟从大唐平阳公主推翻陏杨乱政,现又征战到此,是为了你们不受梁氏的欺凌,所以,大伙儿不必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话音刚落,只见适才扶起的那位老妪一摸眼泪,抬头说道:“秦将军,您是好人,我跟您说实话……”

    说罢,回头看看身后的邻里,见大伙儿都抬起了头,老妪这才擦去泪痕,继续说道:“我们都是这金明城中的百姓,在这城里住了几十年了。前些日子,梁王发布诏令,说是唐军入寇,要来屠城,吓得全城百姓都逃到黑石砭的山里躲了起来。”

    “可这大热的天,山中缺水少食,老老少少病的病,饿的饿,虫叮蚊咬,蛇蝎袭扰,就如同在地狱里一般啊…”老妪说着说着,浊泪又涌,哽咽难语。

    此时,只见一个六十开外、须发皆白的老翁上前两步,接着说道:“前两日,梁王手下的刘旻将军策马山中,晓喻我等,说是大唐是来讨伐梁王的,与百姓无关,大伙儿尽可回到城中,安居乐业,乡亲们将信将疑,不敢贸然回城…”

    说到这里,老翁叹息一声,看着秦蕊儿,说道:“我们这二十来个老骨头,都是黄土及项的人了,在这世上也活够了!所以,便决定先回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果如刘将军所言,咱们便返回山中,告诉大伙儿,不要东躲西藏了,都回到城里来,好好地过日子!”

    秦蕊儿听闻,心头一热,感动莫名,弯腰拱手,面对老翁致以敬意,继而转身迈步,认镫上马,对士卒大声命令道:“两人一组,搀扶老人,进城回家!”

    “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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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