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虎贲巾帼传TXT下载虎贲巾帼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零六 商队入城众欢喜 莫衷一是说合战

    日出东方,霞光万里,风过塞北,山川欣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清晨时分,金明城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大街小巷行人渐出,开门推窗,扫洒庭院内外。

    官衙寝房中,李三娘早已起身,正在小院中轻舞花剑,活络筋骨。

    连日来,服了谢郎中的药,李三娘觉得身子骨已大为好转,整个人神清气爽,手脚利索,前日,在谢郎中的引荐下,还带着凤鸢去了趟城里的“达济堂”药铺,专程感谢罗掌柜。

    此刻,晨光沐浴中,只见李三娘身着白衫,手握花剑,身法轻灵娇捷,动静随心自如,进退闪展,刚柔相济,劲力活顺,直达剑梢,轻舞回旋之间,时而慢如花开花谢,时而快如疾风奔马,剑锋所指,道道白光绕身而过。

    正凝神御气,施之剑端时,只见凤鸢急急忙忙跑进来,一躬身,气喘吁吁地禀道:“公主殿下,何…何潘仁将军回来了,马三宝、秦蕊儿等将军已…已闻讯赶来,都汇集到前堂了!”

    李三娘听闻,心中惊喜,一招“丹凤抚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盯着凤鸢问道:“何潘仁将军?他回来了?嗯…快,拿我的戎装来,帮我换上!”

    片刻之后,李三娘大步走来,刚跨入前堂的大门,便看到一个头戴暖帽,被发左衽的突厥人,正与马三宝抚臂相拥,谈笑甚欢,旁边秦蕊儿等将校端坐位中,看着面前的两人,正抿嘴而笑。

    李三娘正诧异时,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定睛一看,原来“突厥人”竟然是何潘仁!

    “参见公主殿下!”何潘仁大声说道。

    “嗬,咱们大唐的骠骑将军,何时变成了突厥的来客!”李三娘笑颜绽放,把手一抬,示意众人免礼,大步走到主位上,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何潘仁弯腰入位,捋着颌下的红胡须,说道:“公主殿下,从阿哈城里走来,这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何将军辛苦了!”李三娘点头致意。

    “哈哈,”马三宝在一旁忍俊不禁,打趣道,“当然不易了,又是驼队,又是货物,不能买卖,只能运输,让咱们的何老板真是憋屈啊!”

    “哎,憋屈倒不憋屈,”何潘仁眨着蓝眼睛,也乐了起来,笑道:“我自幼行走边塞,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这次算是重操旧业了!只是啊…咳!”

    何潘仁一边摇头,一边搓手,叹道:“那些稽胡骑兵和梁贼游哨,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只能和他们耍嘴皮子,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刀、半柄剑!真想几下子宰了他们,这一路上啊,都是心痒痒的哩!”

    看着何潘仁无可奈何的模样,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蕊儿角嘴一翘,扮个鬼脸,笑道:“咱们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这一路上,只能使唤二十来人和三十头骆驼,也真够孤单寂寞的,哎,大材小用了!”

    “我说,你家小两口不要再拿我取乐了,”何潘仁佯装生气,把红胡子一吹,瞪着秦蕊儿说道,“那阿哈城中,只有我和几十个下属是北族出身,貌类突厥,我不来做这个‘行商’,莫非让向善志或者岑定方来做吗?”

    “他们不会‘行商’,只会‘行军’…”马三宝逗乐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何潘仁也跟着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笑罢,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说道:“还过,这瞒天过海的一招儿,也的确是绝了,居然不费一兵一卒,便穿透了敌军的防线,让咱们再次相会金明城中,霍公真是高明啊!虽然我在边塞行商多年,但打死我也想不出这么精妙的办法来…”

    “所以啊,你是麾下将军,霍公则是统兵的元帅,”马三宝大笑道。

    “那是,那是,”何潘仁咂咂嘴,睁大蓝眼睛,点点头说道。

    ……

    前堂热闹,你言我语,众人笑罢,言归正传。

    李三娘轻挽发髻,渐收笑容,问道:“何将军,阿哈城中的情形怎样?是否知道郝齐平的后军已为稽胡所败?另外,霍公对战局有何处置?”

    何潘仁坐直腰身,一点头,回答道:“公主殿下,后军未进,粮草不济,阿哈城中的数万大军只能婴城自守;霍公曾派出逻骑,在胡木滩中搜寻后军的踪迹,与稽胡打了场遭遇战,结果,我军不利而还。虽未得音讯,但我们就此判断,后军遭到了不测,只是未曾想到,对手竟然是稽胡!”

    看到李三娘正在侧耳倾听,何潘仁一捋红须,继续说道:“霍公打算以这金明城为支点,分兵南下,出其不意,夹击稽胡,以解目前的困局,所以,命我等乔装打扮,穿越战线,联络合战之事…”

    何潘仁话音未落,堂内的众将校一阵骚动,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李三娘将手一抬,示意安静,皱了皱浓眉,问道:“那么,合战之事,霍公可有详尽的谋划?”

    “有的,”何潘仁豁然起身,扫视众人,一拱手,说道,“奉元帅令:分兵南下,潜出苏吉台,三日之后,即八月二十八日,丑时正刻,南北对进,合击敌虏!”

    “三天啊!”

    马三宝和秦蕊儿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看着何潘仁目瞪口呆。

    罗秋红、申珂等校尉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惊愕之余,众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主位,只见李三娘蹙眉凝思,盯着案桌,一动不动。

    官衙大堂里寂静无声,似乎只能听到各自的呼吸。

    片刻之后,李三娘缓缓抬头,迎着众人的目光,沉沉说道:“既然,霍公已确定三日后合战,咱们唯有遵令而行!固然,于金明城而言,时间紧迫,兵力不足,但事关北征大局,切不可等闲视之!”

    “不错,”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离开阿哈城之前,霍公曾叮嘱过我,务必穿越战线,联络到金明城;退一步讲,就算我等在途中遭遇了不测,未能达到金明城,按照约定的时间,阿哈城中仍将分兵潜出苏吉台,突袭稽胡人!”

    听闻,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深邃而忧郁,说道:“我想,霍公只给了三天的时间,这表明,北边阿哈城中的形势不容乐观啊!或许…三日后的苏吉台之战,乃是整个北征战局的转折之处…”

    李三娘言罢,众人沉默不语,有的低头凝思,双眉不展;有的指敲桌面,哒哒有声;有的喟然长叹,心中郁结;有的双眼迷茫,左顾右盼…

    “我思忖着,殿下所言的‘转折之处’,应有两层深意,”年轻的申珂按捺不住,一句话打破了堂内的沉默。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她唇红齿白,眼波灵灵,下颌一扬,娓娓说道:“其一,若咱们胜了,北征途中可能再无险仗恶仗,纵然还需搏杀攻战,但绝不会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其二,”申珂见秦蕊儿、罗秋红等人颔首点头,便继续说道,“若我们败了,也许北征朔方就此告终,而且,阿哈城中的数万将士能否安然返回延州,亦未可知啊!”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向申珂投去赞许的目光。

    “此话不错,可是…”马三宝双眼一鼓,忧心忡忡,连连发问,“苏吉台到底有多少敌人?稽胡骑兵和梁军步卒各有多少?金明城中满打满算,三千人马而已,如何进击敌虏?”

    罗秋红咂咂嘴,接过话来,说道:“况且,这三千人中,半数以上是女兵弩手,防御有余,进攻不足,要实现霍公的南北夹击之策,真是困难重重啊!”

    “哎,”秦蕊儿轻叹一声,扯了扯前襟,说道,“咱们女兵营啊,阅习精熟,个个都能百步穿杨,不怕敌人来攻城;但要出城合战,若没有步卒的侧翼护卫,我担心…担心…”

    说着,秦蕊儿扭头看了看主位,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明白,”李三娘点点头,轻捋鬓前丝发,目光沉沉,深不见底,缓缓说道,“今日,暂且议到这儿,怎样合战,细思后再议!何将军一路辛苦,好生歇息,诸将谨守防务,不得懈怠!”

    “遵命!”

一零七 骠骑将军忧战事 翊麾校尉说战法

    黄昏时分,暑热消退,树影斜长,归鸟喳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晚膳后,李三娘心中有事,双眉不展,让凤鸢找来绛色纱袍,披在肩上,出了寝屋,朝着前堂大步走去。

    在霍公府里当差多年,凤鸢明白,越是大事临头,李三娘越是少言寡语,因此,自己也不多言,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随时听候吩咐。

    进到堂中,李三娘径直走到主位上,摊开桌上的军图,仔细端详,凝神思索。凤鸢见天色渐暗,便将堂中的大烛一一点燃,擎着一个烛台,轻轻放到李三娘面前的桌上,挑了挑灯芯,然后垂手恭立一旁。

    烛光映来,李三娘神情凝重,浓眉微蹙,左手成拳,轻托下颌,盯视着面前的军图,一动不动。

    图上,淡笔浓墨,山形水样,曲线圆环,密密麻麻,李三娘眨了眨眼,黑瞳闪烁间,仿佛看到了沟壑丘陇,戈壁荒滩。

    军图在前,思虑在心——夫君只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敌情不明,地形不明,战法不明,这一仗该如何打呢?自当年终南山起兵以来,自己亲历了大小数十仗,无不洞悉战情,再择机出兵,而今日,时间如此急迫,敌情如此晦暗,心中没底,却必须接战,怎么办,怎么办…

    正低头沉思时,门外有亲兵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马三宝求见,李三娘抬起头来,轻挽发髻,略一思索,说了声“请他进来吧。”

    片刻,马三宝大步入内,躬身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三宝啊,你不是外人,不必客套,快快入座,”李三娘把军图推到一边,一撑扶手,身体轻仰,靠在椅中。

    “殿下,”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在座中说道,“今晨所议之事,令我揪心不已,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有些话儿,我觉得还需当面向您陈诉啊!”

    “三宝,你名为属下,实为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不必见外,”李三娘看着忧心忡忡的马三宝,笑了笑。

    马三宝轻叹一声,说道:“殿下,实不相瞒,对于三日之后的苏吉台之战,我心中没底啊!跟从您和霍公征战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彷徨,如此不安,整个人魂不守舍,也不能集中精力来思考战事!”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说道:“三宝,我明白你的心境,毕竟,苏吉台的战事,与往日大不相同啊!”

    “殿下,”马三宝咂咂嘴,说道,“兵法云:‘知可与战、不可与战者,胜;知吾卒之可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者,胜之半,’由此看来,我们出兵苏吉台,最多只有一半的胜算啊!这一仗…”

    “这一仗,我们必须要打!”不待马三宝说完,李三娘便斩钉截铁地说道,“郝齐平的后军已经覆没了,我们金明里中的人马便是后军!你提到兵法,那么,书中是否还有别的说法呢?”

    李三娘目光熠熠,看着马三宝,自答道:“兵法云:‘兵贵有继,无继必败’,如果没有金明城作支点,继续策应北边的大军,阿哈城中的数万人马有重蹈后军覆辙的危险呐!这不是半胜,而是全败啊!”

    “三宝,”李三娘放缓语调,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敌情晦暗不明,若贸然出击,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还记得当年在渭水河中的截粮之战吗?”

    马三宝嘟嘟嘴,点点头。

    “渭水河中死难的兄弟们,时时提醒我,不可急躁出战,”李三娘缓缓说道,“今日,虽然时间紧迫,此战必打,但我绝不会贸然进击,陷将士们于不测之地!”

    马三宝听闻,有些迷惑,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满眼尽是询问之意。

    李三娘浓眉一扬,身体前倾,双手抚按桌面,正要开口说话时,门外来报,说是翊麾校尉申珂求见,李三娘听闻,顿时笑了起来,说道:“今晚好热闹啊,请她进来吧!”

    马三宝正想起身告辞,只见李三娘抬手一摆,说道:“我估摸着,这个精灵的丫头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招儿了,你也一起听听吧。”

    马三宝一拱手,坐回位中。

    ……

    步履轻盈,身姿婀娜,红巾束发,战袍微扬。

    翊麾校尉申珂快步入内,立定躬身,朝着主位一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看座,”李三娘点头示意。

    见有来客,申珂又朝着马三宝拱了拱手,这才移步入位。

    “申校尉,今晚来此,是否对战事有所思虑啊?”李三娘目中含笑,看着堂下这位刚满二十的女军官,问道。

    “殿下,今日晨议之后,我回到军营中,茶饭不思,整日都在想着如何着手苏吉台之战,一天下来,有些想法,不过,尚不完善,所以想来当面请教殿下!”

    “哦,是吗?那好啊,”李三娘笑道,眼角扫了一下马三宝,见他身体前倾,正打算聆听对方的话语。

    “是这样的,”申珂打开了话闸,娓娓道来,“我估摸着,不论稽胡或者梁军有多少人马,咱们这金明城中,也只有三千士卒可以调动,所以,我觉得,苏吉台之战啊,恐怕还得先从这里入手哩!”

    “嗯,有道理,你继续说,”李三娘颔首点头。

    “殿下,”申珂明眸闪动,眨了眨眼,说道,“城中三千人马,有一千八百人是女营中的弓弩手,剩余的是男兵营中的步卒,我想,战事一开,若留下五百人守城,弓、步各半,那么,出城作战的的部队中,有一千五百余人是弓弩手啊,若不竭尽全力发挥箭矢的威力,咱们断难在苏吉台的战事中获胜!”

    “不错,那你打算如何发挥箭矢的威力呢?”

    “殿下,晨议之后,我请教过何潘仁将军,稽胡骑兵习惯在水草茂盛之处,以牛皮帐篷驻扎,另外,何将军还说,苏吉台是一处南高北低,连绵数十里的斜坡,其间,盐木林子此起彼伏,我想,咱们的袭击是在夜间发动的,如果能悄然潜入,居高临下,火矢齐发,引燃对方的营地,那么,乘敌混乱,横突其阵,则破敌必矣!”

    “好!”

    李三娘脱口而出,十指扣合,放在桌上,看着申珂说道,“以我之长,击敌之短,此策可取!”

    一旁的马三宝也频频点头,说道:“牛皮帐篷,盐木林子,都是易于燃烧之物,以火矢主攻,这个想法不错,只是…”

    马三宝抬头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顿了顿,说道:“只是,苏吉台连绵数十里,敌人到底驻扎在哪里,我们当从何处潜入,又当从何处发起攻击,事前,必须得摸排得一清二楚啊!”

    “正是如此,”申珂接过话来,说道,“此外,火矢攻击时,最讲究风向风速了,这关系到攻击的距离和火势的大小,但是…”

    申珂欲言又止,一张瓜子脸上写满了无奈,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但是,据何将军说,在胡木滩里,夜间的风向变幻不定,时大时小,时东时西,至于苏吉台的情形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来请教公主殿下…”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从座中站了起来,抬脚迈步,朝着楠木大门缓缓走去,凤鸢见状,一躬身,想跟过来,李三娘摆摆手,示意独往。

    站在门边,李三娘挽发耳后,抬头远眺,只见日头早落,晚霞散尽,只从山背后映出淡淡的几缕蓝光,细看时,长庚星已闪烁于天际了。

    晚风拂来,红袍轻动,枝叶沙沙,似在低诉。

    半柱香的功夫,李三娘转身回到屋内,站在主位前,一挺腰身,说道:“马三宝、申珂,听令!”

    “在!”二人连忙起立,躬身拱手。

    “精选所部擅长马槊,精于骑射者,各二十人,明晚子时正刻,随我自黑石砭潜入苏吉台,侦伺敌情!”

    二人听闻,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再次听到一声“是否明白”时,这才低头拱手,齐声答道:“明白!”

一零八 子夜出城遇拦阻 居高侦察胸有竹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阴云拂月,时明时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明城北,一支数十人的骑队从军营中出发,人衔枚,马裹蹄,穿街过巷,悄然而行,人人皂衣玄甲,黑巾黑袍,个个双眼警惕,小心翼翼。

    李三娘执绺徐行,走在队伍正中,抬头看看前面,二十人手持马槊,肩背长刀,圆盾挂鞍,在马三宝的率领下,打头先行;再回头顾看,二十名弩手长弓在囊,羽箭负背,腰悬佩剑,跟着申珂相继而进。

    这四十人是金明城军中的精锐,无不以一当十,对于他们的箭术及武艺,李三娘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今夜出城,穿过黑石砭侦伺苏吉台,爬坡上坎,一来一往,需要三、四个时辰,其间,会遇到怎样的情形,李三娘心中确也没底。

    正抚鞍沉吟时,突然,身后的街衢中传来急急的马蹄声,笃笃向前,由远而近,划破了沉夜的寂静,引得众人纷纷顾望。

    转眼间,数骑赶到,李三娘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何潘仁和几名亲随!

    何潘仁翻身下马,大步蹿到李三娘的坐骑前,拉住绺头,仰面说道:“公主殿下,苏吉台四处皆有敌军的游哨,暗藏危险,您怎可亲自出城侦伺呢?若有不虞,城中的数千士卒怎么办?两日后的夹击合战怎么办?”

    李三娘没有立即回答,一挽鬓发,抚鞍下马,手拽缰绳,看着何潘仁,缓缓说道:“何将军,后日的夜战非同小可,事关北征成败,只凭军图指挥,我心中没有把握,可能会铸成大错啊!”

    “可是,殿下也无必要亲自出城啊!我、马三宝将军以及军中众多的将校,都可以前往苏吉台,实地勘察,再回来向您禀报啊!”

    “何将军,‘百闻不如一见’啊,哪一次重要的战事,我没有亲临实地呢?何况,两日后的战斗,关乎北征数万将士的命运,我一个人的安危,何足挂齿?”

    “殿下,您虽不是军帅,可在北征将士的心目中,比军帅重要百倍!您看看…”

    说着,何潘仁抬手指着面前的骑队,恳切地说道,“您看看,这些士卒,哪个不是您从终南山里带出来的?您…您…要是遇到什么不测,军心必然动摇啊!”

    何潘仁的话语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骑队的士卒纷纷瞩目李三娘,黑暗中,瞳仁闪闪,尽显挽留之意。

    李三娘侧过头去,浅浅一笑,继而看着何潘仁,说道:“何将军,你的心情,我明白!你看,即将打响的苏吉台之战,于天、地、人三者而言,其中的二者,我们已无优势了,如果再不寻找到有利的地形,那么,此战我们必败无疑啊!”

    李三娘见何潘仁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道:“到那时,纵然我这个公主殿下、骠骑大将军安然无恙,军心又如何不会动摇呢?看着跟随自己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子弟,就此命丧黄泉,你又叫我如何心安呢?”

    何潘仁听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半晌没有答话。

    这时,只见马三宝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时,何潘仁把头一抬,拍了拍他的肩膀,抢先说道:“马将军,我的好兄弟,今夜,公主殿下的安危就拜托你了!三军将士,拜托你了!”

    说着,何潘仁眼中噙泪,弯腰将拜,马三宝见状,连忙伸出双手,把他扶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位军中同袍,马三宝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骑队军士倚鞍而立,看到眼前这一幕,无不动容,黑暗中,女弩手的队伍里,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

    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月黑风高,夜鹄咕咕。

    骑队离开金明城,在向导的引导下,抄山间小道,取捷径而行,在黑石砭里蜿蜒向前,时而出没在山谷间,时而现身于山坡上。

    丑时已过,夜风呼呼,骑队来到黑石砭的一处山崖上,向下望去,篝火星罗棋布,好似夜晚繁星,帐篷若隐若现,马鸣远远可闻。

    向导拉缰回马,来到李三娘跟前,说道:“公主殿下,我们已到这山丘的最高处了…”

    李三娘点点头,翻身下马,系紧披风,迈开步子,往崖边走去。

    众护卫见状,也纷纷下马,注视着李三娘的背影,静立守候。

    李三娘俯瞰山下,稽胡营地,一览无遗,梁军步卒的白色帐篷扎于西侧,煞是显眼。

    仔细看来,稽胡骑兵列营数重,疏密不一,既无藩蔽,又无木栅,除了梁军步卒立有几座木塔眺楼之外,整个营区依地势起伏,南高北低,无阵无矩,其间,盐木林子比比皆是,在夜晚中,黑乎乎地一团一团,散落营中。

    看着山下敌人的驻扎情形,不禁意间,一丝笑容掠过了李三娘的脸庞。

    “殿下,这夜里,一直在吹东南风哩…”

    不知何时,申珂站在了李三娘的身后,轻声说道。

    夜风拂过,呼呼有声,袍角摆动,啪啪不停。

    李三娘抬起手来,理了理稍显零乱的鬓发,一点头,说道:“天助我也!”

    停顿片刻,李三娘指着下面的稽胡营地,扭头问道:“若从此处攻击,火矢能否奏效?”

    申珂没有立即回答,只向前走了两步,同李三娘并肩而立,低头看了看山下的营地,又仰起头来,看了看黑黢黢的夜空,抬起右手,坚起拇指,一会闭上左眼瞄瞄,一会儿又闭上右眼瞅瞅,似乎在作细致的测量。

    片刻,申珂一弯腰,拱手答道:“回殿下,此处虽然居高临下,然而相距营地仍有五百余步,若用寻常的羽箭,实难飞及营中;但若用铁尾长翎大箭,借助风力,掌控好出箭的轨迹,则有把握射及敌营。”

    “好!”

    李三娘合掌一击,脱口而出,继而转过身来,朝着骑队大步走去,来到马三宝面前,果决的令道:“回城之后,除了值守城头的士卒,所有军士立即动手,改造羽箭,务必于两日之内赶制出一万支铁尾长翎大箭!”

    “遵命!”马三宝应道。

    正在说话时,一名士卒自半山腰策马上来,跃身而下,气喘吁吁地禀道:“公主殿下,二、三里处,有一支人马打着火把朝山顶而来,看样子,像是梁军的游哨。”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点点头,然后侧过身来,朝旁边的向导问道,“此处下山,是否还有别的路?”

    “回公主殿下,”向导一拱手,说道,“此处下山,只有先前上来的一条小道啊,其余四边面都是崎岖陡坡,不能骑行啊!”

    “嗯…”李三娘浓眉一皱,转身看了看前面的小道,思索起来。

一零九 山腰历险惊心魄 镇定自若险化夷

    黑夜沉沉,风过山顶,枝叶沙沙,摇摆不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弯月牙儿从阴云中探出脑袋来,将昏暗的光芒洒向山川旷野,朦朦胧胧,好似层纱隔阻。

    山顶上,众人牵马而立,心急如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李三娘身上,不知是走是停。

    只见李三娘思索片刻,对身边的向导说道:“咱们上山时,我记得有一片林子,在山间小道的下面,枝叶似乎颇为茂盛。”

    “是的,公主殿下,那片林子就在半山腰,”向导欠了欠身,回答道。

    “从小道上往林中去,有路可行吗?”

    向导摇摇头,说了声“没有,下了小道便是斜坡啊。”

    李三娘眉头微蹙,问道:“若我们这四十余骑到那片林中去,能否悉数隐伏其中?”

    向导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数十骑,一点头,回答道:“那林子缠绕在半山腰上,算是这丘陇中最大的一片了,不要说咱们数十骑,我估摸着,若能进入其中,百余骑也不成问题啊,只是…”

    “那就好!”

    李三娘不待向导说完,便举起手来,朝着马三宝和申珂挥了挥,示意二人靠近。

    “山下有敌军游哨上来,我们不可打草惊蛇,暴露行踪,”待二人来到跟前,李三娘低声说道,“咱们上山时,曾路过半山腰的一片林子,你们还记得吗?”

    二人稍一回忆,都点了点头。

    “我打算让你们带着人马隐伏其中,待梁军的游哨离开后,再撤回金明城,”说着,李三娘侧过脸来,看着马三宝问道,“向导说,从小道去林中,无路可走,尽是斜坡,你可有办法带着众人下去?”

    马三宝抬起鼓突的双眼,瞅着黑黢黢的夜空,眨眨眼,想了想,回答道:“公主殿下,那个斜坡无草无树,尽是沙石,虽然不利于骑行,但我想,有办法带大伙儿下去!”

    “好!”

    李三娘点点头,对二人吩咐道,“男卒一分为二,前十五人跟着马三宝开道,然后是女弩手跟进,最后留下五名男兵,用枝叶扫去斜坡上的马队痕迹,不可让敌人起疑心!”

    “遵命!”二人拱手应道,分别走回各自的坐骑边,抓缰执绺,认镫上马,握拳举手,示意众军士跟随前进…

    半柱香儿的功夫,四十余人的骑队顺着小道往下走,来到了半山腰。

    马三宝一马当先,在小道边拉住缰绳,瞅了瞅脚下的林子,又看了看面前的斜坡,一翻身,跃下马,抚摸坐骑,系紧它的勒口,又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脖子,继而拉住绺头,离开小道,身体后仰,倚着战马的前胸,在坡上呈“之”字形缓缓而下。

    马匹下山,四足用力,沙石簌簌,滚落林中。

    身后的军士见状,也纷纷下马,效仿马三宝,倚身执绺,顺坡而下。

    小道边,在离鞍之际,李三娘抬眼俯瞰,只见一里开外的山下,远远可见数十只火把,正缓缓而上,火光游动,好似萤虫。

    ……

    林中漆黑,不可视见,众人隐伏,屏息而待。

    大约一刻之后,头顶的小道上传来了话说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数十只火把将半山腰照得红光一片,枝叶的阴影随风摇曳。

    “妈的,老子五天之内当值三次了,真是累人啊,走起路来都想睡觉!”

    头顶上,一个梁军的军士停下了脚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口喘气,连声抱怨道。

    “咳,谁叫你得罪队正了,他可是不好惹的。”

    另一个军士也停歇下来,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旁边的同伴,说道。

    “那能怪我吗?博戏时,他自己输给我三钱银子,又不是我伸手去拿的。”

    “你呀,太倔了,打从朔方城出来,就劝了你多少次,不要得罪当官的,稳稳当当地做完这趟差事,拿着军饷回去孝敬爹娘,你却偏不听…”

    “怎么着,难道博戏时,他输了,我不收他的银子?”

    “你真是死脑筋,”同伴笑道,“你就不要让他输呀,你甩色子的那几下子,在咱们乡里也小有名气,你难道不会故意让着他点吗?”

    “哎,算了算了,不说了,晦气,”军士摇摇头,说道,“大不了,老子以后不和他玩了。”

    说罢,军士举起水囊来,“咕嘟咕嘟”地仰头痛饮,继而站起身来,走到路边,撩起袍角,打算便溺…

    头顶上两人的一举一动,林中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见梁军士卒如此粗鄙,林中的女弩手们纷纷侧头一边,避而不见。

    就在这时,不知谁扯动了一下绺头,战马勒口,不能嘶鸣,只用蹄子刨了刨林中的沙石,发出了“哗哗”的几声。

    “谁——”

    头顶的军士一撂袍角,“唰”地一下抽刀出鞘,厉声喝问。

    他身边的几个士卒也闻声赶来,举着火把左右晃动,提刀在手,够着脑袋,视看坡下。

    林中众人一时紧张,个个睁大双眼,翕张嘴唇,不约而同地缓缓抽刀,以防万一。

    只见李三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右手,坚起食指,轻压嘴唇,示意大伙儿沉住气。

    众人见状,这才慢慢地收刀入鞘。

    再看时,只见李三娘十指扣合,手掌拱成一个小号的模样,放到唇边,呶呶嘴,然后侧过头来,给马三宝递了个眼角。

    马三宝一点头,心领神会,合掌成螺状,鼓起腮帮,用劲地吹了起来。

    “咕咕—咕咕—”林中瞬间传出几声夜鹄的鸣叫,打破沉寂的深夜,四周都可听闻。

    “妈的,是什么鸟儿?吓老子一跳,”头顶上的军士骂骂咧咧地说道,“哗”地一下,把刀插回了鞘中。

    “哈哈,哈哈,”军士身边的几个同伴开怀大笑,举起火把,照亮他的脸,打趣道,“你莫不是夜间当值,撞到鬼了…”

    “要真是撞到鬼,那倒好了,”军士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低头嘟哝道,“老子就可以不用夜夜当值,受这份活罪了…”

    说笑着,梁军士卒迈开步子,扬长而去,山腰间的火光渐渐暗淡下来,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

    林中,传来一片低低的吐气声,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抹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一一零 军营制箭炉火红 校场试射欢声起

    拂晓透亮,人马回城,露水沾蹄,衣甲湿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夜跋涉,疲惫不堪,李三娘回到金明城寝房后,稍稍洗漱,换了衣裳,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申时已过,院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喧闹不止,李三娘睁开惺忪的双眼,起身坐在床榻上,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唤了一声凤鸢,披上纱袍,缓步走了出来。

    凤鸢端上早已备好的莲子粥,笑道:“殿下,您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呢?刚才,来了好几拨儿人,问下来都不是什么急事儿,我就给您挡回去了,想让您多歇息歇息呢!”

    “哦,是吗,是哪些人来过呀?”李三娘一边吹粥慢啜,一边笑着问道。

    “嗯,一开始是罗秋红校尉来过,接着是秦蕊儿将军,最后马三宝将军也来了。”

    李三娘喝了两口粥,略一思量,说道:“嗯,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了,一会儿,你帮我把战袍拿出来,备好马,我要去军营一趟。”

    “殿下,您昨晚一宿没睡,这才歇息几个时辰啊,又要出去?我真担心您的身子骨啊…”凤鸢皱了皱眉头,搓着双手,站在一旁说道。

    “静养了这么些日子,我的身子骨已无大碍,昨夜行军一晚,除了有些疲惫,并无不适,”李三娘放下粥碗,抬头看着凤鸢,语重心长地说道,“战事紧迫,不容迟缓啊,去吧,替我准备出门的行头…”

    半个时辰后,李三娘带着几个亲随,朝着城南军营笃笃驰去。

    离军营大门还有百余步时,便听到里面“叮叮咚咚”的打铁声,炉烟袅袅,远远可见。

    入营下马,热火朝天的景象立即映入眼帘——

    十五、六只大火炉一字排开,炉边架着风箱,风进火炉,焰苗直蹿。数十个身强力壮的军士赤膊上阵,有的拉动风箱“呼呼”有声,有的抡起铁锤“咣咣”锻打,有的翻动铁料“啪啪”不停,火光映来,军士们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马三宝站在一只火炉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位师傅做着手里的活儿,那师傅四十开外的模样,胸前挂着一件皮围腰,一面和马三宝正说着什么,一面娴熟地翻打着铁件。

    仔细看时,只见师傅左手拿着一柄铁铗,夹起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到旁边的大墩上;右手操起一只铁锤,叮叮当当地一阵猛敲,

    然后把铁件插入水槽里,随着“吱啦”一声,一股白烟倏然飘起。

    众人见李三娘到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垂手恭立,等候训示。

    “大伙儿继续吧,这天热,可要多喝些水呀,”李三娘一边往前走,一边朝着众人挥挥手。

    马三宝见状,连忙大步向前,迎了上去,一躬身,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三宝,昨晚一夜未合眼,你没有歇息吗?”李三娘关切地问道。

    “殿下,回城后,我打了个盹儿,寻思着要在两日内,改造出一万支铁尾翎箭,我实在是睡不着啊,索性起来看看军士们干活,”说着,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抬手一让,说道“这不,咱们还请来了金明城里最好的铁匠师傅,过来帮忙哩!”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铁匠说着,便曲膝要拜。

    “师傅辛苦,免礼,”李三娘把手一抬,笑道。

    “嗯…依照这个进程,”李三娘瞅了瞅面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扭头向铁匠问道,“咱们能在两日内,完成一万支铁尾翎箭的改造吗?”

    “回公主殿下,进度倒是没有问题,我们先前改造的千余枝箭,也已送到弓弩营去了,只是…”铁匠眉头一皱,觑了一眼身旁的马三宝,欲言又止。

    “噢,殿下,是这样的,”马三宝见状,立刻把话接了过来,说道,“适才,师傅还和我说呢,咱们这军营中,人手不成问题,炉具也不成问题,只是铁料不足啊,照目前这个速度,大概三、四个时辰后,军中所备的铁料便耗尽了。”

    “嗯,是这样的,”铁匠咂咂嘴,不无担心地说道,“而且,到那个时候,最多也只能改造出六千来枝翎箭啊!”

    “六千枝…”李三娘听闻,两道浓眉蹙在一起,低头沉吟道,“还差得远呀…”

    “殿下,”马三宝见李三娘忧心忡忡,便上前两步,说道,“一个时辰前,我家那口子说,铁料的事儿,她有办法,便带着几十个女兵出营去了…”

    “秦蕊儿?她有办法?”李三娘侧脸看着马三宝,杏眼圆睁,将信将疑。

    马三宝站在原地,也是一脸迷糊的模样,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个婆姨,真是…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因手里有活,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她便跃身上马,带着女兵们出去了…”

    “嗯…”李三娘嘟了嘟嘴,缓缓说道,“秦蕊儿做事踏实,我们且看她有什么好法子吧!三宝,这样,我要去女兵营的校场,看看试射铁尾翎箭的效果,你这边有何情况,随时来报。”

    “遵命!”

    ……

    马蹄踏踏,战袍飞扬,穿街过巷,如风而至。

    一柱香的功夫后,李三娘一行来到了女兵营的校场上。

    这里,也是一派火热的景象——女兵营中的千余名弓弩手排列成行,分成数阵,在红、黄、蓝等各色旗帜的引导下,正有序演练,时而快步移动,变换阵形;时而驻足立定,持弓待射。

    宣节校尉罗秋红正在跨马指挥,号令女兵,见李三娘已到,便一扬马鞭,笃笃驰来,继而跃身而下,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弓弩手正在操习,请殿下训示!”

    李三娘一拉缰绳,踩镫下马,点点头,说道:“我听闻,已有千余支改造好的铁尾翎箭送到校场来了,不知弓弩手们有没有试用,能够击射多远呀?”

    罗秋红一欠身,回答道:“回殿下,新制的翎箭重量增加了不少,加之是火矢,箭头还要加载燃物,原先射力为一石二的长弓已不堪用,现在,我们换成了一石四的角弓,顺风而射,可及四、五百步远。”

    “好!”

    李三娘听闻,笑逐颜开,说道,“一石四的角弓,可不太好掌控啊,我有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罗校尉,把你的弓给我,让我来试一试!”

    “是!”

    罗秋红转过身去,从马鞍上取下一把桦皮筋角反曲弓,双手捧起,呈递到李三娘面前。

    李三娘接过弓来,朝着前面的靶场大步走去。

    校场中的弓弩们见状,纷纷暂停操习,站立原地,引颈企望,目睹这位女帅的箭术风采。

    只见李三娘走到靶场一头,在拇指上套上白玉扳指,接过随从递来的新制铁尾翎箭,稍稍停顿,观察了一下风向风速,然后搭矢在弦,虎口拿弓,与臂齐平,两腿分立,引箭瞄准,只听到“嗖”地一声,飞箭离弦,在空中划过一道细长的影子,直扑箭靶而去。

    转眼间,只听到“噗”地一下,飞矢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好——”顿时,整个校场沸腾起来,女兵们无不欢呼雀跃。

    李三娘把角弓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对身旁的罗秋红说道:“一石四的角弓发射铁尾翎箭,既需要技艺也需要臂力,营中的女兵们是否都能掌握?”

    “不瞒殿下,”罗秋红一躬身,回答道,“换成角弓后,营中确有三成的姐妹臂力不足,不过,咱们也有对策。”

    “哦?什么对策…”

    “秦蕊儿将军与我商量,让这部分女兵使用踏张弩作战——取坐姿,同时利用臂、足、腰之力张弓,虽然发射速度不及角弓,但射击距离却超过角弓啊!”

    “好,”李三娘点点头,赞许道,“想必申珂已经告诉你们了,咱们将以火矢夜袭敌营。此番攻击,要的不是精确,而是距离,你们能够分门别类,配置弓弩,很好,很好啊!”

    两人话未说完,只见数骑驰入,直奔面前,一名军士翻身下马,躬身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奉马三宝将军令,向您禀报——秦蕊儿将军已经备足了铁尾翎箭所需的铁料,请殿下勿忧!”

    “呵呵,你看,咱们刚才还提到她不是?”李三娘浓眉一扬,笑了笑,对身旁的罗秋红说道,然后扭头问军士,“秦将军用了什么法子,备足了铁料?”

    “回殿下,秦将军从军库中调拨了些银两,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收购铁具,百姓得知是军中急需后,也纷纷出手相助,结果银两没有花费多少,从百姓家中购来的菜刀、炒锅、铁铲、耙子等等用具,却载了满满的五马车回来!”

    李三娘听闻,不禁笑靥绽放,喃喃说道:“这个秦蕊儿,还真是有办法哩!”

    一旁的罗秋红也笑了起来,说道:“殿下,这就叫‘得道多助’啊!当日,大军入城,秋毫无犯,您还派人进山劝说百姓返城,今日咱们算是得了福报了。”

    “是啊,是啊…”李三娘抿抿嘴唇,抬起头来,看着薄云透日的天空,感慨不已。

一一一 火矢飞雨夜袭营 南北夹击破稽胡

    子丑之交,阴云浮动,钩月偶现,明暗不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戈壁边缘的苏吉台一片沉寂,稽胡营地中人影鲜见,只篝火的余烬点点有光,夜风吹来,细烟乱窜;旁边的梁军驻地里,人已安睡,鼾声阵阵。

    突然,数骑自附近的山丘中驰回,蹄声“踏踏”,急促响亮,顿时打破了沉夜的寂静,鞍上数人鲜血沾甲,衣袍破败,一边狂奔,一边顾望,个个失魂落魄,惊恐不已。

    片刻,在亲兵护卫的引导下,来人跌跌撞撞,亦步亦趋,走进了大营中央的稽胡帅营。

    掀帘而进,只见刘汝匿成刚刚起身,披发在肩,身着绸袍,正斜靠在帅椅上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瞅了一眼来人,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大帅,”来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地奏道,“我等巡夜,游逻到黑石砭时,发现前方有异样,正欲上前探视,突然遭到乱箭齐射,还未回过神儿来,唐军的骑兵已杀到眼前,我们四十余骑,只有数人逃回…”

    “什么,唐军?在黑石砭?” 刘汝匿成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双目圆睁,指着来人的鼻子,连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是从哪里进入丘陇的?你们在哪个位置与对方相遇?”

    “大帅,夜黑不明,我们没有看清对方有多少人马,但从密集的飞箭来看,对方不下数百人啊,或许还要多些!唐军从哪里入山的,我们的确不知啊…嗯,与对方相遇之地,是在…是在苏吉台的后山…”

    “苏吉台的后山?” 刘汝匿成眉头一皱,把眉心的一颗黑痣挤到额中,豁然而起,抬脚离席,在牛皮大帐中踱了几步,沉吟道,“那不是离大营不远了吗?”

    来人点点头,哭丧着脸说道:“是啊,大帅,我们出营还不到半个时便遇袭了!”

    “起火了——起火了——”

    突然间,大帐外面响起了惊呼声,一阵高似一阵,几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手抚前胸,一躬身,禀道:“大帅,火矢来袭,营中起火了!”

    刘汝匿成张嘴一怔,旋即转身,抓起木架上的弯刀,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出大帐。

    火光一片,人喊马嘶,往来扑救,喧嚣不已。

    一派混乱不堪的场面立即映入眼帘,刘汝匿成抬头看时,只见南面的一处山崖上,火矢升空,如雨骤下。

    千百支箭头劲燃的铁尾翎箭,如同群飞的萤虫,更像坠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曳光,划过苍穹,顺风而至。

    火矢飞来,遍地皆是,引燃牛皮帐篷,“轰”地一下,顿见焰火腾空,黑烟滚滚。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苗儿蹿至盐树林中,“噼啪”直响,叶卷枝弯,熊熊燃烧,股股热浪,扑面而来…

    刘汝匿成眼看大事不好,抓住亲随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唰”地一下抽出弯刀,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溪,大声令道:“快快取水,熄灭火势!卫队上马,随我进山,剿灭唐军!”

    正举鞭欲挥时,只见一队梁军步卒提刀扛枪,快跑赶到,梁洛仁策马跟前,一拱手,急急说道:“大帅,骑兵独进,安危难测,您驱驰在前,我护卫在后,咱们山顶相见!”

    刘汝匿成一点头,正想说声“好”时,只听到大营的北边马蹄阵阵,杀声震天,扭头一看,冲天火光中,胡木滩方向旗幡挥舞,人头攒动,“唐”字军旗若隐若现。

    刘汝匿成与梁洛仁手拽马缰,面面相觑,惊恐万分,无言以对。

    ……

    烟焰映天,照亮夜空,杀声隆隆,鼓角铮鸣。

    苏吉台这一夜,浓烟滚滚,血火相交,刀光剑影,箭矢横飞,一夜的喧嚣,一夜的搏杀,一夜的哀号,一夜的嘶鸣…

    寅末时分,东方见亮,战场上渐趋宁静,尸横遍野,战马逡巡,盐树林子依然在燃烧,黑烟升起,随风四散,焦炭味与血腥味交混一处,弥漫在苏吉台的林间坡上。

    远处,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下,数千人马从黑石砭的丘陇上顺势而下,马蹄阵阵,战旗飘扬,刀枪锃亮,队列俨然。

    队伍前头,在众将校的拱卫下,李三娘策马扬鞭,执绺而行,只见她红巾束发,躬擐甲胄,腰悬佩剑,战袍飞扬;晨光射来,骠骑大将军的虎头护肩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十余骑从战场上笃笃驰来,奔着斜坡上的“唐”字大旗挟尘而至,转眼间,一名大将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禀道:“骑兵副将岑定方拜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拉缰驻马,踩镫下地,扶起岑定方,说道:“岑将军辛苦,快快请起!”

    岑定方起身恭立,说道:“末将奉霍公之令,率三千精骑南下,横穿胡木滩,潜出苏吉台,仰仗殿下之威,一举击破敌虏!”

    李三娘轻捋鬓发,笑颜绽放,说道:“岑将军打得好啊,昨晚之战干净利落,横突敌营,分而歼之,我们在山崖上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大快人心呐!”

    “末将遵令而行,按期合战,只不过是给予敌虏最后一击罢了,”岑定方拱拱手,应道,“若非公主殿下居高指挥,以火矢先攻,打乱了敌人的阵脚,我这三千精骑断难在短时内击破敌军!”

    这时,马三宝走上前来,一拱手,笑道:“岑将军昨晚好生威风,左右突奔,横扫敌营,我在对面的山崖上看得心里直痒痒,恨不得提刀跃马,冲下山丘,与你一同搏杀敌营!”

    “马将军,别来无恙?”岑定方回以一揖,立直腰身,咂咂嘴,说道,“昨夜,虽然击溃了敌虏,俘获千余人,却没有发现敌酋的踪迹,终让刘汝匿成和梁洛仁成了漏网之鱼!”

    “夜晚合战,视线不明,有此战果,亦属不易了,”马三宝眉开眼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岑定方的铠甲护镜,呵呵乐道。

    李三娘听闻,点了点头,抬起双眼,远眺北方,只见戈壁苍茫,一望无垠,沙石连天,满眼尘黄。

    片刻,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岑定方和马三宝,铿锵地说道:“昨夜突袭,已扭转了战局,任凭梁贼奸滑凶狂,休想再阻挡我北征大军的步伐!”

    说罢,一拂战袍,拉住缰绳,李三娘踩镫上马,引着大军往战场深处走去…

一一二 战场浴火惊心魂 恻隐动心泪潸然

    戈壁风起,硝烟渐散,焦土成片,血腥弥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三娘在随从的护卫下,执绺徐行,巡视战场。

    二、三十步处,唐军骑兵手持长刀,挥舞马鞭,连声喝斥,押着一群俘虏缓缓前行。

    这群俘虏面如黑炭,衣衫破败,你搀我扶,个个垂头丧气,有几个老卒眼角挂着泪痕,一边蹒跚而行,一边摇头叹道:“太惨了,太惨了…烧得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来了…”

    李三娘听闻,倚在鞍上,抬起头来,扫视四周,只见余烟盘旋处,帐篷的灰烬和焦黑的尸体比比皆是。乌云翻起,晨风吹来,焦肉味儿混合着衣袍的糊味,刺鼻熏天,令人干呕。

    再往前行,在唐军的看押下,数十名梁军战俘正在清理战场,这群人看上去衣甲完整,并未受伤,只是个个哀戚,没有言语,口戴布套,埋头干活。

    战俘们从帐篷的废墟和枯枝的余烬中,翻找同伴的尸首,逐一抬到前方一个挖好的大坑里,准备掩埋。

    一眼看去,到处都是稽胡骑兵和梁军步卒的尸体,很多都已被烧焦了。有的尸体张着嘴,好像是在呼喊救命;有的尸体张开臂,似乎想去抓取什么,火海中那些极度痛苦的最后挣扎,让人不忍直视。

    废墟下面,许多遗骸被烧塌的树干死死地压住,不时露出一条大腿或者一支手臂,上面冒出了鹅蛋大小的水泡,战俘们清理时,只要稍一用劲儿,水泡便一个个地爆开,肢体上的皮肤立即剥落,像树皮一样挂在残体上。

    刨出的遗骸惨不忍睹,战俘们神情呆滞,不时地站在一旁直发愣。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弟弟…弟弟…”,哀号连连,回荡旷野。

    李三娘驱马前行,只见数十步外,一个三十出头的战俘瘫软在地,哭喊不止,旁边的几个同伴正拉着他的手臂,试图让他站起来。

    在他面前,一个刚刚掀开的帐篷废墟里,两具烧焦的尸体靠在一起,手里还拽着尚未披挂的铠甲,保持着帐篷垮塌前的姿势,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一柄铁锁,被大火烧得已经扭曲变形了。

    战俘的哭喊声凄惨异常,引得一名唐军看守策马过来,正举起马鞭,要抽打催促时,只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威喝“住手--”

    看守一怔,抬头看时,只见李三娘跨马执绺,带着亲随,正笃笃而来。

    看守连忙翻身下马,跪地拜伏道:“属下有眼无珠,未见大驾,望公主殿下恕罪!”

    李三娘把马鞭一挥,说道:“你去吧,不必逗留在此!弟死兄悲,人之常情,何必苦苦相逼…”

    回了一声“遵命”后,看守策马而去。

    几个战俘早已跪伏在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李三娘叹了一口气,对跟前的几人说道:“你们帮他把弟弟抬出来,不必弃入大坑,别置一地,好生掩埋吧!”

    几个人连连磕头致谢,只有那个哥哥泪痕依旧,两眼茫然,跪坐在地,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离开此地时,不知怎的,李三娘万般惆怅,心头沉重,如系千钧,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刹那间,她想到了自已的五弟李智云--那个当年被隋军枭首城门,惨死长安的十三岁少年。这么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自已的梦里,“阿姊来救我”的呼声总是回响耳畔,半夜醒来时,自已总是泪水湿枕,再难入眠。

    想到这里,李三娘浓眉紧锁,双手倚鞍,仰面朝天,兀自叹息。

    头顶上,铅云涌动,天空暗淡,偶有雷声从天边传来,身后,不知是谁说了声“快要下雨了…”

    ……

    野风肆虐,晨光消失,余烟四散,焦糊刺鼻。

    李三娘引着随从策马向前,数百步后,来到了战俘的一处伤兵营,一眼看去,许多伤员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上缠满绷带,分辨不出来谁是谁来,他们呻吟着,哀求着,讨水喝,求治疗,整个伤兵营一片哭喊声。

    营地边缘,在篷布的覆盖下,长长地躺着一排重伤不治的伤兵尸体,手脚裸露其外,任凭风吹。

    尸堆旁边,几名唐军骑兵提刀在手,正押着一队伤兵往营地里走来,其中有五、六人被烟火熏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向前伸出双臂,摸索着往前走,跌跌撞撞,步履艰难,不时地踩到堆放在地的尸体上,一个踉跄,摔倒下去,爬起身来,继续赶路。

    营地里,唐军看守们见李三娘到来,纷纷下马,驻足恭立。

    一名军校小跑上前,一扯佩刀,单膝跪地,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拉住马缰,点点头,问道:“这儿有对方的多少伤兵?”

    “回殿下,大约有五百来人,稽胡和梁军的士卒都有,我们尚未来得及细细清点——不断地有人死去了,也有人从外面进来。”

    “嗯,”李三娘微微点头,扫视营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请郎中过来看看?”

    “这个…”军校顾看左右,迟疑片刻,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历次作战,我军都没有医治战俘的先例啊,何况…何况…昨夜奔袭之后,我军也有士卒受伤,郎中们在那边忙活着,也抽不出身来啊!”

    李三娘听闻,低下头去,长吁一口气,像是在对军校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谁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搏战之时,纵然各为其主,无计不用,可一旦缴了刀枪,却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肤发受之于父母,当尽力奉还,岂有不救之理呢…”

    沉吟片刻,李三娘扭过头来,对身后的秦蕊儿吩咐道:“派人告之谢郎中,抽出人手,派些军医过来,救治伤兵!”

    秦蕊儿应了一声,正要传令时,只见营中靠前的数十个伤兵,纷纷跪了下去,朝着李三娘连连磕头,口中喃喃有声--“感谢大唐公主的再生之德!”

    一带十,十带百,转眼间,整个伤兵营中传来一片“哗哗哗”的声响,凡是能够动弹的伤员都纷纷起身,跪伏在地,“感谢大唐公主再生之德”的呼喊,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两声雷鸣,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下,“噼噼啪啪”地滴落在苏吉台的战场上。

    李三娘系紧战袍,翘首四望,硝烟渐散,余烬熄灭。

    远处,对方的尸首堆成小丘,如同黑炭,层层叠叠,等待掩埋;近处,战俘跪拜,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大片,如同嗷嗷待哺的羔羊一般。

    李三娘心中一恸,酸楚满胸,眶里湿润,喉中哽咽,一丝水线顺着眉梢流到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一三 遣散战俘现异议 谈古说今释疑惑

    日出东方,霞光万丈,清风和煦,城旗飞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明城官衙前,卫士林立,战马成行,各营将校早早到来,此刻汇集一堂,共谋北上军务。

    由卯至辰,堂内人声不断,其间偶闻笑声,一派欢愉的气氛,见各部已安顿妥当,李三娘在主位上嘴角一扬,笑道:“好啊,各部按照适才所定之策,于明晨整装进发,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三日后,与阿哈城中的大军会师!”

    “好——”众将校齐声欢呼,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待堂中渐趋安静时,李三娘抿抿嘴,微微皱眉,扭头看着马三宝问道:“苏吉台一战,我军共俘获多少俘虏?”

    马三宝从座中起身,一拱手,回答道:“回公主殿下,我军共俘获敌军一千八百余人,其中,稽胡约五百人。”

    “嗯,”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

    “殿下,”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一挺胸膛,朗声说道,“我们打算遣散梁军,然后斩首稽胡!”

    众将校听闻,个个点头抚掌,深表赞同。

    李三娘没有吭气,只朝着马三宝一摆手,示意就坐,然后往位中轻轻一靠,双目远视,眺望堂外,轻叹一声。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暗自揣度着李三娘的意思。

    “殿下,”座中传来秦蕊儿的声音,“稽胡人作战凶猛,但究其根本,还是为虎作伥,元凶就是梁师都,要我说呢,不如梁卒连同稽胡一同斩首,免得他们祸害百姓,今后,看谁还敢阻拦咱们的大军北征!”

    李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公主殿下,咱们城中士卒偏少,您不会是想收编梁军战俘吧?”罗秋红看着李三娘,急急地问道,眼中满是疑惑。

    “这怎么可能哩,”申珂看了一眼罗秋红,反驳道,“梁军步卒疏于训练,且制令与咱们完全不同,收编他们,如何堪用?”

    这时,只见何潘仁缓缓起身,略一侧头,捋了捋红胡须,似有话说,引得众人将目光纷纷转到他身上。

    干咳两声后,何潘仁拱拱手,看着李三娘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属下估摸着,您是打算连同稽胡人一同遣散吧?”

    “若如此,何将军以为怎样?”李三娘坐直身体,看着何潘仁,微微一笑。

    “嗯,这个嘛,”何潘仁眨动蓝眼睛,顿了顿,说道,“按理儿说,稽胡人与我是同宗同脉,他们作了俘虏,我自当替他们求情的,可是…”

    何潘仁扭过头来,看了看众人,一咂嘴,继续说道,“可是,在北族各部看来,南边的汉人非其族类,不讲兄弟情义,只图财货利益,数百年来,莫不如此——强大时便来欺压北边,弱小时便来求助北边,在北族人的眼中,汉人比狐狸还狡猾,比花豹还凶残啊!”

    “何将军的意思是,”申珂黑眸闪动,明亮有光,接过话来问道,“即使公主殿下放了稽胡人,他们也不会感恩戴德,反而有可能重执弯刀,与我为敌?”

    “正是如此啊…”何潘仁一边点头应道,一边躬身回座,眼角余光迅即瞄了一眼主位。

    众人听闻,莫衷一是,有人颔首赞同,有人皱眉疑惑,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摇头质疑。

    ……

    晨光入屋,一片明亮,堂内沉寂,静如旷野。

    “诸位,”片刻之后,李三娘才开口说道,“适才,我想到了霍公曾经给我讲过的一桩往事…”

    众人纷纷扭头,侧耳倾听,只见李三娘一捋鬓发,娓娓道来——

    “前朝大业年间,宇文述大将军西征吐谷浑,其麾下的鹰扬郎将梁元礼攻破曼头城后,坑杀了所有男丁,只留下妇孺,并挑选了一群五、六岁的女童,作为舞姬加以调教,并带回了关中,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是…”

    李三娘扫视众人,眉头一皱,接着说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十年之后,这群舞姬长大成人,在一次饮宴时,其中一人怀揣匕首,竟然当众刺杀了梁元礼!”

    说到这里,李三娘心情沉重,语调放缓,盯着面前的案几,说道:“原来,十年前,当梁元礼在曼头城坑杀其父时,这个舞姬目睹了整个过程…”

    听完往事,众人缓缓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之中。

    晨风入屋,吹得楠木大门“嘎嘎”直响,煞是刺耳。

    “诸位——”李三娘深吸一口气,说道,“中原人常说一句话,‘夷狄北蛮,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可是,我想啊,既然是人,哪个不是爹妈生,爹妈养呢?何况,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虽然族类不同,可是人性却相通啊!”

    见秦蕊儿及申珂等人点了点头,李三娘抿抿嘴,继续说道:“闲居府邸时,我信手翻书,很是仰慕北魏的孝文帝啊,他排除万难,迁都洛阳,胡汉差异逐渐消失,塞外民族纷至沓来,彼此杂居通婚,以兄弟姊妹相称,那是何等融洽的景象啊!”

    “可是,你们看看前朝,”李三娘话锋一转,双目含怒,说道,“穷兵黩武,夸耀国力,四邻有不愿意臣服者,必以武力征伐,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啊!孝文帝开创的敦睦景象,已荡然无存,长城内外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

    李三娘话音刚落,座中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略带哭腔,令人哀伤,众人循声看时,竟然是马三宝!

    只见他双眼通红,噙着泪水,低头不语。

    李三娘点点头,指着马三宝,对众人说道:“马将军的身世,在座的各位,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七岁时,突厥人进村,烧杀掳掠,马将军的爹娘惨死于弯刀之下,全村人,除了他,竟然无一幸免,这是何等的悲惨啊!”

    听到这里,马三宝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身边的秦蕊儿见状,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连忙递给他。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屋顶,喃喃自语道,“恩易施,怨难解,我多么希望日后的大唐,能够像北魏孝文帝时一样啊,各族和睦,兄弟欢心…”

    这时,只见马三宝用手帕一抹泪水,“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您别说了,我一会儿就去俘虏营,把那一千八百人,连着稽胡带梁卒,统统遣散!”

    李三娘听闻,瞩目爱将,颔首微笑…

一一四 触景生情言民心 远迎相拥喜极泣

    晴空万里,黄尘古道,胡杨依稀,驼铃缈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向北行进,衣甲鲜亮,车马喧嚣,大大的“唐”字军旗迎风招展,“哗哗”直响,远近可闻。

    连日来,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虽然有些疲惫,但李三娘却精神抖擞,此刻扬鞭执缰,骑行军中,向着前头的阿哈城笃笃进发。

    一袭罗纱羃蘺下,李三娘外披银光细甲,内着翻领绛袍,头扎红巾,脚登长靴, 腰间挂着一柄棠溪宝剑,一纵一送间,剑鞘与后鞍不时轻碰,“叮叮”细响。

    “公主殿下,”何潘仁策马上前,指向远方,说道,“前面便是阿哈城了!”

    李三娘听闻,左手执缰,右手掀纱,露出一角,极目远眺,只见戈壁尽头,地平线处,一片孤城遥遥可见。

    放下罗纱,羃蘺中传来了李三娘的声音——“我听闻,这阿哈城是当年宇文述大将军所建,专作屯兵之用,隋末离乱,便被废弃了。”

    “正是,”何潘仁一边执绺跟行,一边点头说道,“虽被废弃了,但垒壁坚实,彻城所用的大石,全部采自远处的山中,当年造城的艰辛,可见一般啊!”

    何潘仁抬起手来,拭去眉头上的汗珠,说道:“此城规模虽不大,但坚固异常——我就不明白了,那梁师都若以精兵驻守此处,我军如何得以越过这茫茫戈壁呢?”

    “何将军,”羃蘺中笑语轻传,缓缓有声,“梁师都的心可大了,他岂止是要阻挡我军于戈壁中,他是想突然袭击,拦腰斩断,陷我军于首尾难顾的覆没境地啊!放弃阿哈城,只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

    “殿下所言极是,”何潘仁连连点头,一边执缰,一边捋须,应道,“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苏吉台一战,对方大败,梁师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非但没能击破我军,反而赔上了一个坚固的阿哈城,成为咱们继续北征的桥头堡!”

    “的确如此,”羃蘺轻轻一晃,又传来问话,“对了,何将军,你们北族人氏,是如何看待这万里长城的呢?”

    何潘仁没想到李三娘会有此一问,冷不防间,不知如何作答,只眨眨蓝眼睛,鼻中“嗯——”了片刻,这才说道,“其实,那道长长的城墙,与其说是防御工事,不如说是中原帝王们给自己立的丰碑。”

    “哦,是吗?讲来听听,” 羃蘺传语,饶有兴致。

    “嗯,是这样的——中原强大时,纵然没有长城,北族也不敢轻易南下,越雷池一步;中原羸弱时,纵然有长城,也阻止不了北族南下的步伐。”

    稍稍停顿,何潘仁在鞍上摇头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道为何,中原的历代帝王总是热衷于修长城,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银两,在我看来,还不如多在边塞开些集市,好让大家做生意,互通有无…”

    羃蘺之中许久无声,只听到鞍下的马蹄“踏踏”直响。

    何潘仁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暗暗纳闷时,只听见李三娘低叹一声,说道:“是啊,‘山河之险,不若人心之固’,君王们如果能够持王道,取民心,又何必大费周折,构筑坚城深池呢!”

    说着,李三娘一抬马鞭,指着远方,说道:“这就好比前面的阿哈城,昔日宇文述大将军修建它时,何其艰难,数年乃成;然而政乱不修,四海动荡,转眼间,它却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堡垒,想来,真是令人唏嘘啊!”

    正说话时,只见前面开道的骑兵副将岑定方策马驰回,一拉缰绳,拱手禀报:“公主殿下,前方五里处,霍公亲率大队骑兵出迎!”

    李三娘听闻,忙把羃蘺掀开,定睛一看,不远处,沙尘高扬,大纛翻飞,数百骑驰骋而来,蹄声隆隆,清晰可闻。

    突然间,不知怎的,李三娘的心头“咚咚”直跳,三分兴奋,三分惊喜,三分期许,伴随着一分伤感,“呼哧”一下涌上心来,暖暖的,甜甜的,酸酸的,让人浑身颤抖,无法自已,李三娘不由得举鞭策马,踏风而进,突奔向前。

    ……

    久别重逢,忐忑激动,数里之地,飞驰而过。

    茫茫戈壁上,只见两骑脱离大队,一南一北如离弦之箭,带沙携尘,呼啸对进,转眼间,两骑会面,马匹长嘶,回荡旷野。

    柴绍一撩战袍,翻身下马,大步奔前;李三娘也下马摘纱,快步上前,四、五步处,只见柴绍张开双臂,将迎面跑来的妻子紧紧地拥在怀里,连连亲吻她的额头,嘴里喃喃说道:“夫人,我的三娘啊,难为你了,难为你了…后军败没,我无比担心,以为你…你…”

    李三娘倚在丈夫的怀里,靠着他厚实的胸膛,仰起头来,嘴角一翘,眼中含笑,略显顽皮地说道:“以为怎样,我被稽胡给虏去了?”

    柴绍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妻子的额头,说道:“现在想来,也令人心悸啊!后军败没了,金明城孤存,我就担心敌人合力攻城,一旦城破,我…我…”

    说着说着,柴绍哽咽难语,眼圈一红,泪水打转儿。

    李三娘明眸闪动,笑颜绽放,仰头看着丈夫,打趣道:“夫君,你是不是担心,一旦城破,你便无法回京向父皇交待了?”

    “哎,你呀…”柴绍低头看着妻子,破泣为笑,轻叹一声,说道,“现在,开起玩笑来倒还轻松,你可知道,那几日,我真是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啊——金明城里只留了那么点儿人马,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有个什么闪失。”

    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道:“我倒巴不得他们来攻城哩!我坚守城中,吸引敌人,你掉头南下,从外攻击,咱们里应外合,打他个落花流水!”

    柴绍也笑了起来,打趣道:“哦,原来我的骠骑大将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夫妻二人喜笑颜开,眼对眼,手拉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向对方倾诉。

    “夫人,你现在身子骨怎样了?我很后悔啊,当时不应该撇下你一人留在金明城的。”

    “夫君,你走后,我吃了几副谢郎中开的药,静养了几日,便无大碍了,”李三娘笑道,“你是元帅,自当与中军同行啊,岂可因为我一人而留下呢?不过,你派何潘仁乔装打扮,穿越战线,给我们递信,约定合战,这一招儿妙极了,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个是刘旻的主意,”柴绍摩挲着妻子温润如玉的双手,笑道,“咱们打仗多年,把何潘仁的老本行都给忘记了,没想到这次还派上了用场,让他又当了一回商人。”

    “而且是突厥商人,高鼻子,蓝眼睛,一路畅行无阻…”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开心之极。

    这时,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南北两边的人马渐行渐近,转眼儿就将会师,柴绍注视着妻子,笑道:“连日赶路,车马劳顿,夫人辛苦了,快快进城歇息吧,以后的事儿,咱们慢慢细聊。”

    李三娘点点头,戴好羃蘺,翻身上马,挨着丈夫,并驾齐驱,朝着前来迎接的骑兵大队款款而去……

一一五 三军会师鼓喧天 夜巡城垣诉衷肠

    南风呼呼,阵阵有声,军旗猎猎,哗哗飞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二日,在阿哈城南的唐军大营里,三军会师的庆典即将拉开序幕。校场正前方,一个五十步见方的阅台上,柴绍夫妇躬擐甲胄,正襟危坐,左右两侧的十余名将军昂首挺胸,肃然挺立。

    今日的庆典别开生面,数万军士环坐场内,不见弓马步骑,不见刀剑枪槊,唯有军中的数百鼓手列队校场,倚鼓而立,等待号令。

    南风过耳,吹动旗幡,吹动了鼓手们的衣袍,一眼看去,挺立场中的数百人神情庄重,凝视阅台,他们身旁的数十面牛皮大鼓,呆立原地,没有一丝响动。

    辰时正刻,司仪官小跑上台,单膝跪拜,从柴绍手中接过一面猩红的令旗,起立转身,大步走到阅台前沿,凌空交叉,“哗哗哗”地挥舞起来。

    一时间,旗动鼓响,震天动地。

    校场中,只见鼓手们四人一队,高举鼓槌,雀跃而起,围着面前的牛皮大鼓,双手交替,全力捶打,“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整齐,节奏鲜明,震耳欲聋。

    令旗飞舞,鼓点变幻,时而如同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时而如同流苏飞扬,竦竦而过;时而如同乱蛙齐鸣,蹦跳凌空;时而如同斗虎吼山,低沉刚猛。

    鼓声隆隆,回响天地,唤醒了戈壁旷野,城池屋舍,清晨的空气为之燥热,恬静的阳光为之飞溅,沉寂的黄沙为之颤抖。

    轰轰隆隆的震荡,轰轰隆隆的的喜悦,轰轰隆隆的示威,轰轰隆隆的豪迈…

    数十面大鼓发出的沉重声响,碰撞着军营驻地的石滩,石滩蓦然间变成了牛皮鼓面,轰隆声中,战马嘶鸣,刀剑震颤,弓弩弦响,枪槊缨动,出征前的凛然之气,弥漫在营中的军帐间,旌旗下,木栅边,瞭塔上…

    半个时辰后,随着阅台上猩红令旗果断地一收,校场上欢腾的鼓声嘎然而止,不再有声响,不再有喧嚣,大地出奇的宁静,天空异常的清冽,人们仿佛置身于千韧峰颠,云雾飘过,万籁俱寂。

    柴绍一撩袍角,从座中豁然而起,大步走到阅台正中,立定脚跟,反握佩剑,抬头瞩目台旁的大纛,只见这面明黄色的大旗正迎风招展,呼呼直响,振奋人心。

    柴绍收回目光,扫视校场,略清嗓音,高声说道:“三军健儿,吾等上承皇命,下荷民意,师出延州,跋山涉水,历时月余。梁贼师都狡黠异常,勾结稽胡,袭我后军,几隳我北征大业!”

    说到这儿,柴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转身看了看妻子,这才继续说道:“然而,天佑大唐,绝地反击,平阳公主以带病之身,领金明城中区区兵马,潜出苏吉台,火烧敌虏营,大破梁贼与稽胡,彻底扭转北征战局,形势为之明朗!”

    三军将士听闻,摩拳擦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柴绍摆摆手,示意安静,大声说道:“古往今来,逆流而动者,无不灰飞烟灭!大唐之兴,殆非人力,实为天授!诸如梁贼师都之辈,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于我北征健儿面前,终是螳螂挡车,必将粉身碎骨!”

    柴绍言罢,校场中,万人齐呼,顿时爆发出“万岁,万岁”的欢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阅台上,李三娘端坐位中,看着丈夫雄健的背影,听着将士激昂的呼唤,指尖微颤,心头一热,眼睛湿润,泪水打转儿。

    ……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晚风拂来,城旗飘扬。

    戌末时分,阿哈城头灯笼高挂,轻摇慢晃,排列成行。光影下,四、五人顺着城上甬道缓步徐行,前头两人并肩向前,轻言细语,后面数人挎剑跟从,远远相随,几个人步履轻缓,时走时停,絮絮有声。

    “夫人,你知道吗,当初我派岑定方奔袭苏吉台,十分冒险啊!”柴绍停下了脚步,看着城外灯火辉煌的军营,对妻子说道。

    李三娘上前一步,与丈夫并排而站,端视城外片刻,说道:“夫君,我明白,你既担心何潘仁未将讯信送达金明城,又担心岑定方独自力战,对吧?”

    柴绍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也不尽然啊,我最担心的是,敌人分兵包围了金明城,然后给咱们来个‘围点打援’,那样的话,我军首尾难顾,加之粮道被断,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说着,柴绍摸了摸自己的宽额,扭头对妻子说道:“夫人,说实话,自打出了延州后,我便感觉行军过于顺利,总感到哪里不对劲儿,但一时又找不到原因,只能谨慎前行,不想,还是被刘汝匿成和梁洛仁来了个突然袭击,截断了后军。”

    “夫君,我看兵书上讲,‘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现在回想起旬日前的战事,的确如此啊!”李三娘正了正肩上的绿色帔子,缓缓说道。

    柴绍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咂咂嘴,说道:“是啊,读书所获终是浅,绝知其事当躬行,为官主政如此,行军作战亦然,世间的道理,真是万变不离其宗啊!”

    “不过,”李三娘扭过头来,看着丈夫,浓眉微蹙,问道,“我不明白,我军与稽胡素无瓜葛,稽胡怎会助战梁贼?且从兵力调配来看,甚至动用了骆队铁骑这样的精锐部队,那不是摆出了与大唐彻底决裂的架势吗?”

    “是啊,此事的确蹊跷,”柴绍点点头,说道,“按理说,太和山大战后,咱们的追兵误入稽胡领地,为其所杀,我朝不予追究也就罢了,对方断不至于兴师动众,协战梁贼,欲置我军于死地。”

    “其中,必有隐情?”李三娘侧头反问道。

    “嗯,应当如此啊,”柴绍双臂合抱,颔首说道,“我已派人飞报长安,将此间情形详奏朝廷,希望得到帮助,让真相水落石出,同时也解除咱们的后顾之忧啊。”

    “夫君,”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说道,“苏吉台一战,虽然跑掉了刘汝匿成和梁洛仁,但是南北夹击,火攻之后,对方损失惨重,我想,一时半会儿,稽胡对咱们不会构成什么威胁的,只是…”

    灯笼轻晃,烛光映来,柴绍见妻子面色苍白,嘴唇嗫嚅,便捏紧妻子的手,问道:“怎么了?”

    “只是,”李三娘低下头去,喃喃说道,“火烧苏吉台之后,我曾巡视战场,真是惨不忍睹啊!那些焦炭一般的遗骸,张着嘴,伸着手,挣扎着,呼喊着,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模样,太惨了,太惨了…”

    说着,说着,李三娘声音哽咽,泪花儿打转。

    柴绍抬起手来,抚着妻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夫人,自古征战,沙场惨烈,火攻之后,尤为如此,咱们是为国杀敌,立功社稷,你不必挂怀,尽可释然啊!”

    “话虽如此,”李三娘掏出袖中的绢帕,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我一想到那番景象,便心如刀绞,对方虽是敌人,但也是天地间的生灵啊,若一刀结束其性命,也就罢了,但…但让他们如此痛苦地离去,我觉得自己真是开罪于天地啊,这…这会不遭到天谴,折了寿命?”

    “嘘…”

    柴绍听闻,连忙抬手,用食指轻轻地压在妻子冰凉的唇上,说道,“可不能乱说啊!沙场征战,各为其主,各听天命,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火攻啊!夫人,连日来,你紧张劳累,不要想这么多了,军中的事儿,我自有安排,你在营中静养便好。”

    李三娘点点头,收住泪水,侧头一靠,倚在柴绍的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二、三十步外,孟通等数名侍卫挎剑静立,垂手恭候,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军帅夫妇……

一一六 斗嘴争功互不让 公主笑说属相事

    亥末时分,凉风幽幽,灯火渐熄,梆声远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哈城上,值守的士卒执枪挎刀,肃然挺立,双目远眺,凝视前方。夜风拂来,城头的灯笼来回摆动,光影摇曳,柴绍夫妇和几个侍卫的身影映在垛口,隐约可见。

    夫妇二人旬日不见,如隔数载,其间,有太多的期待、担心、忧恐和惊喜,此刻,似有说不完的话,喁喁低声,絮絮不已。

    二、三十步远处,孟通带着另外两名侍卫一路随行,在城头甬道上走走停停,鲜有言语,生怕惊扰了军帅。

    弯月当空,薄云偶过,光芒不定,时暗时明。

    听到城里传来的子夜梆声,“当当”入耳,清脆可闻,孟通不禁打了个哈欠,出声之时,连忙抬手捂嘴,不敢张扬,看到前方的军帅夫妇仍在絮聊,孟通眨眨眼,这才安心地放下手来。

    “你是怎么当差的?这么晚了,也不提醒霍公和殿下回去歇息!”

    孟通正犯困意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责问,扭头一看,原来是凤鸢也走到城上来了,只见她的手里捧着一件衣物,仔细看时,乃是李三娘的织金花边长袍。

    “嘘…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小声点啊,”孟通示意安静,看着凤鸢说道。

    “嗳,孟通,我说你这差事儿是越当越回去了,”凤鸢白了对方一眼,眉头一横,说道,“这都快三更天了,你只知道跟着霍公和殿下在城头转悠,怎么不上前提醒一下,时候不早了,该回营歇息了。”

    “凤鸢,说话可要凭良心啊,”孟通把佩剑往身后一扯,收起笑容,瞪着两眼说道,“我跟从霍公这么多年,从来都只知道执行军令,霍公叫干啥,我就干啥。不要说是三更天,就是到明日天亮,霍公不提回去,我就得在这儿警戒,你懂吗?”

    “你横什么?”

    凤鸢不屑地瞟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没长眼啊,公主殿下也在前面哩!你们倒是在这阿哈城中休整了十多天了,可是公主殿下呢,带着人马又是侦伺山林,又是连夜火攻,没有歇息两日,便领着咱们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到阿哈城中来与你们会合,你怎么不会心痛人呢?”

    “凤鸢,你说这话儿,就是不讲理了,”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正了正身上的铠甲,说道,“后军遇袭后,你们没了消息,霍公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无时无刻不挂记着你们,又是让乐纡将军率骑搜寻,又是命何潘仁将军穿越战线,最后,冒险出击,令岑定方将军突袭苏吉台!”

    说到这里,孟通撅起嘴,下颌一扬,说道:“不错,咱们人是呆在城里的,可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从来就没有安生过,你没看到吗,这些日子里,霍公瘦了一圈,眼眶都凹下去了!”

    “孟通,我跟从殿下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凤鸢迎着对方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振振说道,“越是艰难的时候,她越是忘记关心自已,咱们这些做属下的,该多多用心啊,不要成天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才不是木头人哩!”

    孟通反唇相讥道,“打从晋阳起兵到现在,我便鞍前马后地跟随霍公,他的辛劳,他的喜忧,全在我的眼里!只要霍公动一根指头,我便知道该做什么。”

    “唷,孟将军,您这是在给我显摆功劳吧?”凤鸢哂笑一声,看着对方说道,“当年,咱们跟着公主殿下在终南山起事,孤军奋战,大破隋军,请问您在哪儿呀?太和山大战,我和巧珠舍生忘死,‘轻舞长袖惊北虏’,请问您又在哪儿呀?”

    “凤鸢,你…”

    “我怎么了?别以为当个侍卫官,就高人一等,喜欢门缝儿里看人,”凤鸢斜睨对方一眼,尖着嗓子说道,“都是从霍公府里出来的,谁的根底,谁不清楚!”

    “好,好,好,小姑奶奶,我说不赢你,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孟通垂头丧气,连连摆手,像只斗败的公鸡。

    身边的两名侍卫,看着二人斗嘴,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下头去,牙齿咬住嘴唇,使劲忍住已冒到了嗓子眼的笑声。

    ……

    你言我语,声音渐高。

    孟通正在气头上,满脸涨得通红,心里不服又无可奈何,这时,身边的一个侍卫伸手过来,拉了拉他的袍角。

    “干嘛,有话就直说!”孟通扭头瞪眼,没有好气地喝道。

    侍卫抬起下巴,朝着不远处呶呶嘴,没有吭气。

    孟通顺势一看,原来是军帅夫妇闻声而动,并肩迈步,已经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了。

    孟通狠狠地瞪了凤鸢一眼,连忙整理军袍,躬身候立。

    “你二人跟随咱们多年,尽心尽力,若论这功劳哩,我看是不分伯仲啊,”李三娘一挽鬓发,走过来,笑盈盈地说道。

    “属下该死,惊扰霍公和殿下了!”孟通赶忙欠身拱手,面有愧色。

    凤鸢快步上前,打开手里的织金花边长袍,轻轻一抖,一边帮李三娘披上,一边嘟哝道:“这么晚了,我说该提醒您二位歇息了,不想这位侍卫官却不乐意,还裹七裹八地说一大堆!”

    “你…”孟通侧头盯着凤鸢,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嗯,确实有些晚了,”柴绍抬起来头,看了看挂在夜空中的一轮弯月,摸着颌下的短须,低头对妻子笑道,“咱们走着聊着,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不知不觉已入了子时,是该回去歇息了。”

    李三娘点点头,朝丈夫微微一笑,系紧长袍,然后迈步向前,俩人一同朝城下走去。

    凤鸢将一双黑眸扫向眼角,瞄了瞄孟通,下巴一抬,鼻中“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迈开步子,便追赶李三娘去了。

    “哎,”孟通暗自叹息一声,无奈地咂咂嘴,一扯佩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前头,军帅夫妇拾阶而下,正低低说笑。

    “这个凤鸢啊,可真够泼辣的,不亚于你营中的那些女将,”柴绍背着双手,缓缓下阶,边走边笑道。

    “呵呵,当初从延州出发时,我只带了凤鸢一人,就是看重她泼辣勤快又聪慧好学,”李三娘嘴角轻扬,笑道,“这行军打仗啊,不比得府邸燕居,身边的人得胆大心细才行哩!”

    “是啊,胆大得连我的侍卫官也敢训斥;心细得先‘奏’一本,让对方知难而退,”柴绍打趣道。

    李三娘抿抿嘴,乐道:“我身边的人啊,都说他俩是‘狗见羊’,不是冤家不碰头。”

    “依我看呢,俩人恐是属相不合啊,”柴绍摸着宽额,笑道。

    “咳,这又不是相亲,还看属相合不合,”李三娘嗔道,继而浅浅一笑,黑瞳一转,眨眨眼,说道,“不过,自古也有‘欢喜冤家’一说,太和山之战后,我原本想在长安城给凤鸢找户好人家的,怎奈战事频起,结果不了了之。夫君,这有些事儿啊,我看也很难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咹?噢…”柴绍稍稍一顿,会心而笑。

一一七 长安来人虎添翼 接风畅饮迎故旧

    日过树梢,雀跃城头,热气升腾,阵阵扑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哈城的帅营中,战旗高悬,卫士俨然,柴绍及众将已恭候多时了——早已接到驿报,今日上午,长安的钦差将抵达阿哈城,传达朝廷的喻令。

    由辰入巳,众人已等候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头升高,热气入屋,却仍然没有听到钦差的动静,向善志在座中握拳捂嘴,打了个哈欠,小声说道:“近午时分,戈壁酷热,这钦差不会是要等到傍晚后,下凉了才来吧?”

    身旁的何潘仁捋着红胡须,眨眨蓝眼睛,低声回答道:“这个难说啊,那些朝中的文官们,个个白脸细皮的,哪里受得了这戈壁滩里的天气——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又冷得要命。”

    听到堂中窃窃私语,似有躁动,端坐帅位中,正闭目养神的柴绍缓缓睁开眼睛,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名小校风急火燎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跪拜道:“霍公,钦差大人已经…已经进城了,马上就到。”

    “好!”

    柴绍一抬手,示意小校退下,然后正了正头戴的朱雀铁盔,扯了扯身上的明光铠甲,豁然起身,迈开大步,朝帅府外走去。

    站立府外,还没到半柱香儿的功夫,只见数十骑从城南笃笃驰来,为首者头戴乌纱弁冠,身着紫衣官袍, 腰束起梁带,脚登乌皮鞭,昂首挺胸,执绺向前 。

    五十余步外,柴绍抬眼看去,忽然间,觉得钦差的身影如此熟悉,定睛看时,只见来人脸庞瘦削,色如白玉,双眉淡淡,神采奕奕。

    “萧之藏!”柴绍不禁脱口而出,颇感意外,惊喜之色现于眸中。

    转眼间,萧之藏一行已到跟前了,只身他执缰踏镫,翻身下马,一拂袍角,躬身拱手,笑道:“霍公,别来无恙?”

    “哎呀,长安来的钦差大人,原来是咱们的萧大学士啊,辛苦辛苦!”柴绍连忙欠身回揖,把手一让,请来人屋里说话。

    萧之藏抬起手来,手背贴额,沾了沾汗珠,朝着迎候门外的众将颔首微笑,逐一点头致意,然后端正头顶的乌纱弁冠,朝着府里大步走去。

    主客入屋,众人跪伏听宣,萧之藏南面站定,缓缓展开喻令,略清嗓音,大声宣读道——

    “上喻:

    北征行军总管柴绍,自延州出征至今,深入虏境百里,锋抵阿哈故城,兵交戈壁滩,西北震动,满朝欢欣,国人振奋。

    虽遭苏吉台之变,然能适时谋断,反败为胜,殊为可嘉。

    现着兵部商榷,再遣精锐,资战西北,务恪尽职守,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涤平朔方!

    钦此。”

    宣罢,柴绍与众人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跪接喻令,捧在手中,这才站起身来,朝着萧之藏笑道:“萧学士,公事已毕,请歇息片刻,哺时,我置酒舍下,为故人接风洗尘!”

    萧之藏淡眉一扬,拱手笑道:“感谢霍公的盛情款待,不过,此番北来,却要在您的檐下常置酒樽与竹箸了!”

    “哦?”

    “经秦王举荐,陛下恩允,下官以观文殿学士衔领中军参议,协助霍公征伐梁师都,这是兵部的授任书,”说罢,萧之藏从随从的手中接过一只硃红信封,双手捧起,交与柴绍。

    “太好了!”

    柴绍接过信封来,看也不看,“唰”地一下揣到怀中,然后伸出双手,紧握着萧之藏,盯着对方,说道,“知我者,秦王也!萧学士参谋帐下,我军是如虎添翼啊!”

    “能为霍公效力,萧某三生有幸!”萧之藏揖拜下去,继而立直身体,眨眨眼,说道,“稍后,安顿了部伍,率领关中精骑前来助战的将军,也会来府中晋见。”

    “好,好,好!”柴绍乐不可支,拉着萧之藏的手,笑道,“萧学士跋山涉水,车马劳顿,甚是辛苦,请歇息片刻,一会儿的接风宴啊,公主也要来哩!”

    “有劳霍公,有劳公主殿下了!”

    ……

    故人相见,分外欢喜,推杯把盏,玉液飞溅。

    帅府中,柴绍夫妇宴请萧之藏,众将陪座,有说有笑。席面上,只见李三娘云髻束发,玉钗斜插,一件褐色圆领紧袖长裙轻轻曳地,褶边儿上缀着一缕金线,霞光映入,熠熠生辉。

    此刻,她嘴角轻扬,眼中含笑,看着席间众人连连敬酒,热闹欢腾,黑眸闪动之际,笑而不语。

    众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忆说昔年往事,畅谈今朝战局,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余碗下到了肚中。

    向善志耳根红热,咧嘴大笑,端着酒碗走到萧之藏面前,打了一个酒呃儿,说道:“萧大学士,今天上午,我在这儿等得不耐烦了,还对何潘仁将军说,朝廷是派哪个…哪个白脸文臣来做钦差,结果真没想到,会是你呀!”

    萧之藏端着酒碗,站了起来,淡眉一扬,对向善志笑道:“向将军,其实,不能说你没有想到啊——来人的确是张白脸,”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众人听闻,一阵大笑。

    “咣当”一声,两人一饮而尽,看着对方手中的空碗,畅快无比。

    这时,何潘仁端着酒碗也走上前来,对萧之藏说道:“萧学士,数日不见,刮目相看啊,您整日呆在观文殿里,书读得怎样了,咱们不知道,可您这酒量,却比在终南山时强了许多啊!”

    萧之藏弯腰斟酒,端起碗来,笑道:“观文殿中,饱学之士高堂满座,学问了得,酒量也了得啊!读书之时,每遇困惑,我请教于人,常常是陪饮三杯,然后方得其解呀,久而久之,这酒量也就上来了。”

    “这么说来,在观文殿里读书,萧大学士肯定是碰到了不少头痛的问题啊!”秦蕊儿快人快语,一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儿来,打趣道:“若让向善志将军进了观文殿,只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众人听闻,稍一愣,顿时一阵猛笑,有的连酒带菜喷了一地,有的掏出手帕直抹眼角,有的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

    向善志瘪瘪嘴,端起碗来,兀自饮下,嘟哝道:“要我老向去观文殿呀,那是下辈子的事儿呐…”

    众人正在说笑时,只见一个小校跨门进来,拱手禀报道:“霍公,关中玄甲骑兵丘英起将军求见!”

    柴绍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酒碗,扭头盯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您可藏得真深啊,关中前来助战的原来是丘英起将军!他虽然年青,却久历沙场,也是咱们的老朋友了,怎么这个时候才让他出场呢?”

    “呵呵,”萧之藏也将酒碗放下,拱拱手,笑道,“霍公,不是我不提前禀报啊,丘将军跟随秦王多年,行军作战也颇有其风范——‘军食熟然后敢食,军井通然后敢饮’,与士卒同劳佚,共饥渴,不把队伍安顿好喽,任凭您召唤,他是断不会离营来见的。”

    “嗯,难怪了,”柴绍抚着宽额,沉吟道,“即使萧学士向我通报了,丘将军也必定是此时才会相见啊。”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笑道。

    “咳,我说你俩儿,有完没完了,”李三娘侧过头来,杏眼圆睁,看着丈夫嗔道,“人家丘将军还在门外等候着呢!”

    “哦,对,对,对,”柴绍一抬手,忙对小校说道,“快快有请丘将军!”

一一八 俊才辞酒言搏阵 茶香品茗话时事

    琼浆玉液,醇香扑面,酒酣耳热,欢畅淋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酒过数巡,众将醺意渐起,忽闻铁骑领军丘英起到来,不由得纷纷侧目,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朝着门口张望。

    在座诸将中,凡是当年会战临川岗者,对青年将军丘英起无不知晓与钦佩,关中往事历历在目,浮现于眼前…

    隋末离乱,丘英起知微见著,力排众议,劝说其父,带领丘氏义军投奔李唐,在临川岗大战中,一马当先,率千余甲士助战李三娘,东西夹击,大破隋军。立国后,丘英起选调秦王李世民的玄甲军,东征西讨,战功卓著,二十岁出头,便被封为骠骑将军,成为军中的后起之秀…

    众人正在沉忆时,只见门口闪现一个身高八尺的健硕身影,仔细看时,只见来人浓眉方脸,枣红面庞,头戴皂黑平巾帻,内着圆领绛纱袍,外披鳞纹银光甲,左手抱持红缨朱雀铁盔,右手提握嵌珠青龙佩剑,大步流星,带风而入。

    脚步落定时,席间传来了“啧啧”之声。

    “玄甲骑兵领军、骠骑将军丘英起拜见霍公,公主殿下!”来人挺直胸膛,单膝下跪,朗声禀道。

    “好!”

    柴绍从座中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丘英起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打量片刻,笑道,“丘将军青年俊才,军中闻名,数年未见,越发豪迈了,此番助战我营,何愁朔方不克,西北不平?”

    “霍公乃我大唐宿将,威震敌胆;殿下更是巾帼女杰,百年难见,英起能再次效命麾下,三生有幸!”

    李三娘看着二人,抿嘴一笑,说道:“都是老朋友了,哪来的那么多客套话,丘将军快快入座吧!”

    丘英起欠身拱手,环揖众将,这才跟着柴绍入了席,一提腰下战裙,弯腰端坐在萧之藏身边。

    马三宝见状,端着酒碗走上前来,笑道:“英起将军,一别数载,各自为战,不想今日相见于阿哈城中,来,我先敬你一碗!”

    丘英起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马将军安好?英起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望将军勿怪!”

    马三宝笑了笑,点点头,同丘英起碗沿儿一碰,仰头饮尽。

    这时,向善志与何潘仁也走了上来,两人笑逐颜开,端着酒碗说道:“丘将军沙场驰骋,呼啸往来,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是何等威风啊,怎么小小的一碗酒水却难住了将军呢?来,来,来,数年不见,咱们应当共饮一碗吧!”

    丘英起摇摇头,笑道:“二位将军风采依旧,自关中一别,依然如此豪爽啊!英起滴酒不沾,向来如此,还望二位将军见谅。”

    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笑道:“想当年,临川岗大战后,令尊丘师利将军与咱们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那是何等快慰啊!丘将军少年英雄,亦当有此豪情啊!”

    “就是,就是,”向善志接过话来,哈哈笑道,“如今咱们合兵一处,仗打在一起了,这酒也得喝在一处,那才痛快哩!”

    丘英起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只是摇头。

    见向、何二人端着酒碗,略显尴尬,萧之藏从旁说道:“秦王营中禁饮,英起将军也无此嗜好,以茶代酒,亦是真心啊。”

    “就是嘛,何必强人所难呢,”不知何时,女将秦蕊儿也走了上来,举起酒碗,同丘英起的茶碗“咣当”一碰,兀自饮尽,沾沾嘴角,说道,“丘将军,您是将门出身,比不得他们这些泥腿子的绿林汉,就像萧学士说的那样,以茶代酒,略表心意吧!”

    丘英起朝秦蕊儿投去感激的目光,继而端起茶碗来,说道:“二位将军,请——”

    向善志与何潘仁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间,摇摇头,只好捧着酒碗,一躬身,说道:“丘将军,今日宴饮,姑且如此吧,他日搏战,我等愿再睹将军风采。”

    “敢不尽力!他日破敌后,英起自当为二位将军斟酒。”

    众将听闻,一片欢笑。

    ……

    风清云淡, 明月如钩,旷野寂寥,灯火渺渺。

    亥末时分,阿哈城里人安马歇,街衢冷清,只帅府厢房的小院中烛火明亮,人声不断,柴绍夫妇邀请萧之藏、丘英起品茶叙谈,四人围坐石桌,畅谈国是。

    “萧学士,咱们兵出延州后,朝中的情形怎样啊?”柴绍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轻啜一口,问道。

    “霍公,”萧之藏淡眉一扬,回答道,“自我朝兴立以来,就北征朔方一事,朝中从未像今日一样上下同欲,齐心协力啊!”

    “是吗?”

    “陛下圣心独断,烛照乾坤,以北征为序曲,拉开了混一天下的大幕,太子居中调度,诸王携手力挺,文武百官唯恐落后,凡事关北征之事皆戮力为之;就算是后军失利的战报传到长安,廷议时,秦王慷慨激昂,一番陈说,也令怀疑者不敢多言啊,”萧之藏摩挲着茶碗,徐徐说来。

    柴绍听闻,与妻子对视一眼,眸中满是欣喜之情。

    “是啊,如今看来,”柴绍一边摸着宽额,一边叹道,“秦王反击刘武周一战,确似定海神针啊——打消了陛下迁都的顾虑,同仇敌忾,反败为胜,我朝转危为安,方有今日的北征之战啊。”

    萧之藏点点头,啜了一口茶,抬眼看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笑道:“我在长安时,听朝中传闻,公主殿下曾入甘露殿面见圣上,力陈迁都之患,言辞恳切,泣下沾襟,陛下触景生情,感念太穆窦皇后,至此,圣心默断,固守长安,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啊?”

    柴绍侧过头来,端视妻子,笑而不语,静等回答。

    只见李三娘抬起手来,将耳畔鬓发轻挽于后,眨眨丹凤眼,嫣然一笑,说道:“确有其事。到甘露殿觐见父皇时,本只想问候饮食起居,不想父皇反而问我军国大事,想到不幸故去的母后,想到惨死长安的五弟,我情难自控,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便将想法合盘托出,不想父皇情动于中,就此决断了固守反击之策。”

    “呵呵,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啊,”柴绍这才接过话来,叹道,“公主在御榻前,无所顾忌,畅所欲言,驳得迁都之说一无是处,听得我心惊肉跳,后背渗汗,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呢!”

    “你怕什么,”李三娘眼中含笑,白了丈夫一眼,嗔道,“要是让那些嚷着迁都的人得逞了,丢掉长安,失去关中,哪才叫后怕呢!”

    柴绍嘴角一瘪,眉头一扬,只好连连点头。

    萧之藏和丘英起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公主殿下运筹帷幄,决胜沙场,早在终南山之时,我等便已领教,心中万般钦佩啊,”丘英起双手按膝,端坐石凳,双眸闪闪地说道,“不想殿下虽处庭闱,却能目视千里,洞若观火,对朝局真知灼见,一席话便让圣心回转,远远胜过朝廷百官的旷日争论啊!”

    “英起将军,”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世人皆有善恶之心,若摒弃了私心杂念,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很多事情也就未必有那么复杂了,越是身居高位,越当秉持初心啊!”

    李三娘话音一落,桌旁三人不约而同地颔首点头,似乎在思忆朝堂上的幕幕场景,又好像在回味沙场上的桩桩战事…

    云拂弯月,风过庭院,天地沉寂,静待破晓。

一一九 逻骑回营陈敌情 攻城议战语惊人

    拂晓曙光,万里透亮,鸡鸣故城,内外可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阿哈城帅府的宁静,侍卫官孟通步履匆匆地跨门入内,穿过正堂,踅入后院,刚到门口,便碰到凤鸢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堆待洗的衣物。

    “小姑奶奶,霍公和殿下起身了么?有军情呈报哩!”孟通立定脚跟,嘿嘿笑道。

    凤鸢嘴角一撇,瞪了孟通一眼,说道:“孟通,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昨晚,和客人攀谈到半夜,霍公和殿下丑末时分才入寝,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你晚点再来吧。”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皱着眉头嘟哝道,“这可是霍公一直在等候的消息啊!”

    “你没听清我说的话吗,”凤鸢白了孟通一眼,还要责怪时,只听到身后的寝房木门传来“吱嘎”一声,柴绍已站到门边了,只见他白纱单袍,脚登布屐,一边系着帛绸腰带,一边抬头问道,“孟通,什么消息啊?”

    孟通欠身拱手,回答道:“霍公,前方逻骑回报,安西堡和后火城的敌情已经侦获,等候呈报。”

    “好,”柴绍点点头,把手一挥,说道,“通知各营将军,半个时辰后,帅府议事!”说罢,转身掩门,径自取装换袍,披挂军服。

    “遵命!”屋外,孟通一拱手,朗声应道,继而眼角一斜,瞄了瞄侧立一旁的凤鸢,一扯军袍,挺直腰杆,轻轻地哼着小调,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小院。

    看着孟通的背影,凤鸢鼓眼一瞪,鼻翼翕动,眉头翘起,“哼”了一声,便抱着衣物径自走开了。

    屋里,李三娘闻声而起,披着一袭素色帛纱亵衣,坐在床榻沿上,一边微微侧头,挽着如瀑而泻的齐腰乌发,一边看着丈夫,嫣然一笑,问道:“门外这一对‘欢喜冤家’,一大早的,在说些什么哩?”

    “哦,孟通来报,”柴绍解下白纱单袍挂在木架上,回头说道,“说是逻骑回城了,前方军情已获悉,我让他去告之将军们,准备商议军事,这凤鸢呢,想让咱们多歇息会,正要拦着孟通哩。”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妆奁边,打开镜盒,笑道:“昨晚,咱们同萧之藏、丘英起一聊便是半夜,刚刚入寝,不知不觉便已天亮了,连鸡鸣声都没听到。”

    “呵呵,要是依着我啊,”柴绍取过军袍,伸手穿上,笑道,“就和他们秉烛夜谈,通宵达旦了,离开长安数月,这京里京外的事儿,我都想知道,只是不能让你陪着熬夜啊!”

    “咳,你们想聊就聊呗,”李三娘对着镜子,挽上发髻,梳成鹘状,笑道,“那怎么不给我早说哩?害得我坐在院子里,强忍瞌睡,生怕败了你们的兴致--那些朝堂上明争暗斗的事儿呀,我着实没有兴趣呢!”

    柴绍一边系着腰间的素革带,一边走到妻子身边,笑道:“夫人,朝堂上政见不同,乃是司空见惯啊,这‘明争暗斗’可不能一概而论哦!”

    “反正呐,我觉得,朝中有些人就是说做两套,阳奉阴违,我听着就来气,”李三娘说道。

    “呵呵,所以嘛,昨晚咱们三个见好就收,各自回去歇息了,这一来呢,不愿让你太辛苦,陪坐一旁;二来呢,不愿让你太生气,动了肝火,”柴绍笑脸相迎。

    “聊到丑末时分,还叫‘见好就收’啊?”李三娘嗔道,“真有你的!来,帮我把这支玉钗插上…”

    “遵命,夫人,”柴绍趋步上前,打趣道。

    ……

    众将聚首,依次就座,神情严肃,共议战局。

    柴绍端坐帅位,扫视众人,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诸位,今日逻骑传回的消息,与先前派人变装入城,获取的军情一致-----坚固的安西堡中,敌军不过千余人马,而相隔三十里的后火城却屯兵八千,两处一左一右,钳制在北进的通道上,军情如此,各位有何见解?”

    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率先站了起来,说道:“霍公,诸位,这安西堡与阿哈城皆为当年宇文述大将军所建,可谓姊妹城,坚固相当,易守难攻,梁师都敢派千余人马驻守此处,可见其防御工事之完备!”

    摸摸红胡须,何潘仁接着说道:“而后火城则不然,它是梁师都盘踞朔方后才建造起来的,立于该处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连我也未曾见过,但听说,梁师都是就地取材匆匆而建,其砖石土垒是否稳固便可以想见了。”

    说罢,何潘仁弯腰回座,同时,抬眼瞅了瞅对面的刘旻。

    刘旻心领神会,站起身来,朝帅位一揖,说道:“诚如何将军所言,安西堡虽小但坚,工事完备,千余人的驻军可视为万人防守;后火城则不同,我曾驻扎此处,深有体会——城墙为泥石混夯,墙面粗糙透隙,护河不过丈余宽深,且干涸无水,实为沟堑,只是规制颇大,方圆数里,所屯士卒、粮草及军械甚多,若缘城进攻,猝然之间亦难攻拔啊!”

    “我看呐,没什么可说的,先攻小再攻大,”刘旻话音刚落,向善志便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那安西堡再坚固,毕竟只有千余人马,只要咱们三军戮力,四面同攻,一鼓作气便可拿下此城,此地一没,后火城便失去了依托,不过两日,必能再下!”

    马三宝听闻,按捺不住,“豁”地一下站起来,反驳道:“向将军之言差矣!若大军先攻安西堡,敌人凭城坚守,而我军迟迟未下,后火城的敌人分兵来袭,则我方腹背受敌,十分不利,毕竟,后火城中驻有八千敌军,且有骑兵相伴,我军不可轻敌大意啊!”

    向善志还想辩解时,只见骑兵副将岑定方一扬手臂,高声说道:“二位将军不必争论!我方人数占优,若将大军一分为二,同时围攻两城,我看也是可选之策…”

    “此策危险!”

    岑定方话未说完,便听见门边传来细腻清亮的反对声,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站在秦蕊儿旁后的申珂,只见她系着红巾,高束发髻,一双大眼睛正望着堂内,扑哧闪烁。

    “将军议事,于校尉何干?”马三宝面色不悦,扭头呵斥道。

    申珂脸色赧然,低头不语。

    “我说马将军,军中之事,只要言之有理,不要说是校尉,就是士卒,也可以进言吧?”秦蕊儿把脸一沉,双眉竖起,盯着丈夫,揶揄道。

    众将见状,忍俊不禁,掩面偷笑。

    “申校尉,此策如何危险,你来说说看,”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众将听闻,收敛笑容,立直腰身,纷纷瞩目门边。

    秦蕊儿侧过身来,对着申珂轻轻点头,目中含笑,温煦有光。

    申珂抬起双手,系紧胸前红巾,理好绛色军袍,深吸一口气,眨眨眼,大步上前,走到堂中,朝着帅位躬身拱手,然后一挺腰,朗声说道——

    “兵书上说,野外合战,于已而言,兵势宜合不宜分;于敌而言,则当分其势而破之。梁军分置两城,钳制通道,互为犄角之势已明,尽管我军人数占优,若不能合力先拔一城,而是分兵两处,各围其城,那么,正好落入了对方‘分敌势而破之’的圈套之中!”

    见众人侧耳倾听,凝视自己,申珂悄悄地吐出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顿了顿,接着说道:“从两城出发,再往北去,一马平川,若敌军婴城死守,我军不能速速攻拔,梁师都悄然之间潜军来袭,军势已分,何以当敌?由此可见,分兵围城,实乃危道啊!”

    申珂说罢,躬身拱手,再拜帅位,然后缓步退回秦蕊儿身后。

    众将缄默,堂中沉静,各人思虑,回味其语。

    “啪啪啪——”,这时,座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丘英起抚掌说道:“申校尉见解独到,末将附议!”

    坐在帅位下首的萧之藏淡眉一扬,目光炯炯,也向门边投去赞赏的一瞥。

    柴绍摸了摸光生的宽额,稍作思量,一点头,说道:“我军将集中兵力先下一城,至于从何处入手,今日不作定论,各营备战,不得松懈;岑定方派骑继续侦伺,务必查明城中主将为谁!”

    “遵命!”

一二零 举箸忆昔徒伤感 笑谈军营后起秀

    大漠黄昏,残阳如血,孤鹫凌空,归翔岩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哈城内外炊烟袅袅,柱柱升空,菜羹溢香四处弥漫,锅盆之声随处可闻。

    一早出门,巡查各营战备,直到申末时分,柴绍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城北的帅府中。

    说是帅府,只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一处四合院罢了。正房厢庑回廊连接,苔藓花坛静立其间,闲置多年,树木山石岿然不动,只墙角下零零星星地长出些野草来,乱蓬蓬地随风摆动。

    抬脚入门,一到院中,佳肴美味便扑鼻而来,柴绍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连声问道:“好香,好香,今儿备了什么菜呀?”

    李三娘笑容满面地从厢房中走出来,一边接过丈夫的军袍,一边说道:“什么好菜?进屋看看,不是就知道了嘛。”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入屋,只见圆木桌上碗碟齐整,热气腾腾,入笼葱醋鸡油光可鉴,剔鹅八仙盘片片闪亮,五生刀削肉坨坨厚实,曼陀样夹饼枚枚精致…

    柴绍双目圆睁,惊诧不已,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正想回头询问时,只见妻子已翩然入内,莞尔一笑,说道:“看你,整日忙于军务,把自己的年庚都忘记了!”

    柴绍恍然大悟,这才摸着自己的宽额,哈哈笑道:“真是啊,戎马倥偬,光阴如梭,这日子过得真快呀,若非夫人提醒,我确实把生日都给忘记了!”

    夫妻二人桌前入坐,柴绍举箸夹菜,大口咀嚼,塞得嘴里满实满在,李三娘笑道:“慢点,别噎着,”说着,打开了桌上的一只小酒坛,斟满瓷碗,递到丈夫面前。

    柴绍端起碗来,啜了一口,赞道:“好酒,好酒,是西北的老窖吧?我好些年没喝到这个味儿了...”

    坛口一斜,李三娘给自己也倒了一小碗,说道:“马三宝派人清理城中营房,没想到在地窖中居然发现了几坛陈年老酒,正好了,我想到今儿是你的生日,便让他们送了一坛过来。”

    柴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叹道:“这坛西北老酒啊,我看窖了有十几年!喝着它,让我想起了许多军中往事,在段德操老将军麾下的往事...”

    李三娘听闻,咯咯笑道:“就喝了两口,还有这些感受么?”

    柴绍咽下一口菜,停住了手中的竹箸,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当年父亲让我到段老将军营中效力时,我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能吃能睡能打仗,整日与段槿柯等一帮弟兄弓马骑射,风风火火…”

    看着面前淡黄透亮,醇香阵阵的一碗酒,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只要出征打了胜仗,段老将军便会倾其所有,犒劳三军,将士们无不痛饮,有人甚至酣睡数日,我们这些少年小将正是能喝酒的年纪,自然不甘下风,就是这口味的西北老窖,一人数坛,不在话下!”

    说着,柴绍眨眨眼,一抚宽额,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掐指算来,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我也霜染鬓发,昔日的小将们早已各奔东西,有人随葬旧朝,有人挺立新朝,有人扬名四海,有人不知所踪,而我那槿柯兄弟也已长眠在延州的牡丹山了…”

    柴绍摩挲着碗沿儿,语气凝重,嗓中略哽,不再言语。

    李三娘将木凳一拉,靠近丈夫,伸手握住他,说道:“夫君,世事多变,人力难为,若遵从本心,便俯仰无愧了!来,我陪你喝了这一碗,敬过去的岁月,敬过去岁月中的那些兄弟们!”

    柴绍点点头,端起酒碗,“咣当”相碰,一饮而尽。

    ……

    晚霞满天,四野灿灿,边塞被亮,城头生辉。

    一束光芒穿棂过窗,照到屋里,四壁顿时亮堂了许多。柴绍夫妇细品慢聊,不知不觉已入了酉时。

    五、六碗下肚,柴绍耳红脸热,话匣打开,滔滔不绝,由昔日的征战到今日的朝堂,由西域的风物到关中的趣事,越喝越起劲,越聊越高兴。

    李三娘侧头聆听,笑颜轻扬,不时端酒陪饮,插话逗乐,小半碗酒所剩不多,两腮微红,好似在白皙的脸颊上抹了层淡淡的胭脂。

    “这一晃啊,我都是往四十奔的人了,”柴绍放下酒碗,一抹嘴角,笑道,“看着军中那些二十左右的青年将校们,有时候我感到自己真是老了,哎,羡慕他们这个年纪啊,生龙活虎,敢说敢做!”

    李三娘一挽发髻,笑道:“谁不是从年青时走过来的呢?世上新旧替,往来成古今,再过二十年呀,咱们营中的青年将校们,说不定就出了国之栋梁哩!”

    “是啊,”柴绍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想当年,段老将军对我们严于军事,常于教诲,就是盼着我们能早日成才,领兵驰骋,保家卫国,匡扶社稷,今日,每每看到军营中的后生们,我也有此感受啊!”

    说着,柴绍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嚼了嚼,忽然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不禁哑然失笑。

    “夫君,何事如此有趣?”李三娘见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问道。

    柴绍放下竹箸,扭头看着妻子,将前日堂中议事时,申珂出人意料,语惊四座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末了,柴绍乐道:“马三宝呵斥申珂,反而招来秦蕊儿的揶揄,当时一屋子的人都乐了,我坐在帅位上,虽不苟言笑,可看到马三宝那苦瓜一般的脸,心里直乐!”

    “呵呵,”李三娘也笑了起来,说道,“秦蕊儿说的好呀——‘军中之事,只要言之有理,不要说校尉,就是士卒,也当进言’,纵观古今,凡刚愎自用的军帅没有不败亡的。自终南山起兵至今,我从来都是鼓励他们大胆进言,在战策未定之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柴绍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了一口,笑道:“夫人,你带出来的这帮女兵啊,可真是厉害了,能攻能守,能说能讲。”

    “那当然,”李三娘下颌一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从红岭沟到临川岗,从太和山到苏吉台,哪次大战没有她们的身影呢?若非军中规制所限,申珂、罗秋红等女校尉早已是将军了!”

    “哈哈,”柴绍开怀大笑,说道,“只怕有朝一日,咱们大唐公主殿下的‘娘子军’将在沙场独当一面哩!”

    “这个毫无疑问,”李三娘双眉一扬,嘴角翘起,信心满满,笑容灿烂。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8688/ 第一时间欣赏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作者:琴藏古棉所写的《虎贲巾帼传》为转载作品,虎贲巾帼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虎贲巾帼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虎贲巾帼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虎贲巾帼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