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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三六 左右为难求高人 谋士谈笑指迷津

    乌云滚滚,疾风肆虐,裹挟水雾,顷刻骤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洒向后火城,城上城下人们四散跑开,纷纷借檐躲雨,只城头的“唐”字旗幡在大风中“哗哗”直响,摆动不停。

    营房里,冯弇和马三宝呆呆坐立,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门前的雨水,似道道细帘,从瓦檐上垂挂下来,晶莹闪烁。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从半空中没入地平线,照得大地瞬间惨白,霎时又恢复了平静,只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屋上瓦片“簌簌”直响。

    冯弇长叹一声,转过脸来,说道:“马兄,从侦获的军情来看,诚如岑定方所言的那样,攻拔阳山城恐有一场血战啊!之前,我还信心百倍,打算向霍公主动请缨,率军攻城,争取立功,可如今,得知是冯端坐镇阳山城后,我…我…”

    “好兄弟,情势如此,换作谁都难以面对啊,”马三宝点点头,一双鼓突的眼睛盯着茶碗,顿了顿,说道,“兄弟对战城头,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军令,这举起的陌刀如何砍得下去呢?”

    “哎,退一步说,即便是其他的将军与冯端白刃相接,彼此厮杀,一想到这个场景,我便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地痛,我冯弇自投军以来,从未像今日一般畏手畏脚啊!”

    “那么,阳山城中的冯端,可知道你在大唐军中?”马三宝问道。

    “应该不知。”

    “嗯,咱们是否可以向霍公禀明实情呢?”

    “不可,”冯弇眉头锁紧,连连摇头,回答道,“我思量过了,若向霍公禀报此事,有弊无利,只能徒增军帅的烦恼,而且…而且…”

    “咹?”

    “而且,可能会让军帅对我有所顾虑啊!”

    “何有此言?”

    “毕竟,有近亲在敌方阵营之中,且为守城主将,于己而言,临阵搏战,可能军心不稳啊!军将心猿意马,又如何带兵攻战呢?虽然,自古大义灭亲者不乏其人,然而,当大事临头之际,多难以割舍啊!何况,这堂弟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哩!”

    马三宝听闻,皱起眉头,咂咂嘴唇,看向外面一筹莫展。

    房檐下,“哗哗啦啦”之声变成了“滴滴答答”,成排的雨帘化作一粒粒的水珠,晶莹剔透,连绵落下。

    边塞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满天的乌云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天边现出了一丝蔚蓝,明晃晃的阳光从头顶泛白的云层中透了出来。

    望着屋外,看有移时,突然,马三宝眼睛一亮,侧过头来,对冯弇说道:“兄弟,要不咱俩儿去找找萧学士,他脑子活,办法多,说不定有什么好主意呢!”

    “这个…”

    冯弇摸着下颌,有些犹豫,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解开,喃喃说道:“萧学士固然足智多谋,可是,我与堂弟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私事儿啊,以私扰公,恐有不妥啊!”

    “嗨,冯兄弟,你多虑了不是?”

    马三宝嘴角一扬,笑道,“咱们与萧学士相识多年,彼此熟识,这次后火城相见,我仔细看来,发觉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你别看他现在侍御高堂,是观文殿学士,又兼授二品行军参议之衔,头上的乌纱帽大了许多,可他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儿,一说一个笑。”

    冯弇侧过头去,似在思量,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咱们不以公事军务相请教,就说是兄弟同泽有事相商,这不就成了吗?我想,萧学士学富五车,知书识礼,他定能体谅你的苦衷,并为你指点迷津的!”

    “哎——”

    冯弇仰面长叹,双手抱臂,说道:“大军开拔在即,事已此至,也只好如此了!”

    ……

    风停雨歇,落叶遍地,屋内屋外,凉爽宜人。

    后火城东一处临街的院落中,只见七、八步见方的厢房里,行军参议萧之藏正弯腰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书籍,一只三尺长宽的红漆木箱端放屋中,箱盖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本本发黄的老书,《左传》、《孙武兵书》、《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司马法》…层层叠叠,不一而足。

    眼看快拾掇完了,萧之藏直起身来,反手叉腰,扭了扭又酸又僵的脖子,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大军开拔,又得换地方看书了…”

    正打算坐下歇息,啜几口茶时,只听门外来报,说是马三宝和冯弇两位将军来见,萧之藏听闻,淡眉一蹙,挤向额中,继而舒展开来,把手一抬,吩咐道:“堂屋有请,看茶上座!”

    片刻,两位客人一前一后地跨门而入,只见主人早已站立等候,双手一揖,笑道:“两位将军,光临舍下,蓬荜生辉啊!”

    “萧大学士,我俩儿今日登门,是不速之客啊!”马三宝走在前面,哈哈笑道,弯腰抱拳,还以一揖。

    冯弇跟在后面,立定脚步,也连忙行礼。

    三人坐定,稍事寒暄,马三宝瞅了瞅旁边的冯弇,收敛笑容,侧头对萧之藏说道:“萧学士,不瞒您说,今日我们兄弟俩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还望您老哥多多指教!”

    “嗳,马将军见外了,”萧之藏微微低头,连连摆手,笑道,“自终南山起,咱们共事军中,多年同袍,承蒙二位看得起,萧某敢不尽力!只是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马三宝听闻,对着冯弇轻轻点头,对方心领神会,坐直腰身,一拱手,说道:“萧学士,是这样的…”

    半柱香儿的功夫,冯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末了,愁眉苦脸地说道:“萧学士,阳山城进攻在即,我左右为难,何去何从,还望您指点一二啊!”

    萧之藏听闻,点点头,咂咂嘴,将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一皱,然后高高地扬起,看了看马三宝,又看了看冯弇,不急不徐地说道:“二位将军,依萧某之见,此事何必是坏事啊!”

    两位客人一时诧异,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盯视萧之藏,等待下文。

    萧之藏见状,微微一笑,看着客人说道:“二位将军,萧某有几个疑问,要请二位解答——其一,阳山城有没有安西堡坚固?”

    “不及!”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其二,阳山城有没有后火城的兵马众多?”

    “没有。”

    “其三,冯将军的堂弟、阳山城的守将冯端,可有其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显赫?”

    “没有。”

    “嗯,最后,”萧之藏黑瞳闪亮,目光熠熠,问道,“阳山城能否阻挡我数万大军北征朔方?”

    “应该不能。”

    “好!”萧之藏从座中豁然起身,移步缓踱,继而扭头说道,“既然阳山城坚固不如安西堡,兵马不如后火城,显赫不如梁洛仁,且即将应对数万大军的围攻,那么,请问二位,它面临着怎样的形势呢?”

    “自然是岌岌可危了!”马三宝鼓突着双眼,说道。

    “城破兵败,守将殉职…”冯弇低下头去,沉重地说道。

    萧之藏点点头,上前两步,走到冯弇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冯将军,这守城之职,于对方而言,形势如此不妙,有可殉与不可殉两说啊!”

    “啊?”

    “梁师都一败再败,先有刘旻弃暗投明,后有索周不战而逃,以及梁洛仁城陷被俘,我方与对方,孰强孰弱,童叟皆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我想,令弟于隋末乱世,能崛起于草泽之中,成为朔方的步军副总管,其胆识必有过人之处,只是,如今没有人为其指点迷津,归入正途啊!”

    “我明白了!”

    冯弇听闻,黑瞳发光,“豁”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即刻禀明霍公,前往阳山城,劝喻冯端,归降大唐!”

    萧之藏拍了拍冯弇健硕的臂膀,笑道:“冯将军好悟性!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骤然之间,霍公未必接受,毕竟,若谋划不周,阳山城不能拿下,还有可能损我一员大将啊!”

    “那么…”冯弇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了看萧之藏,又看看马三宝,不知如何回答。

    “萧学士,您说吧,要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马三宝也站了起来,盯着萧之藏,斩钉截铁地说道。

    “嗯,我看呢,这样吧,”萧之藏撅撅嘴,点点头,稍一思量,如此这般地对两位将军说了一番…

一三七 帅营烛夜说缓攻 文武联袂见公主

    十里连营,灯火辉煌,战马嘶鸣,旌旗飞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后火城北三十里处,一片平坦,没过脚背的杂草错落其间,南边黄褐色的荒石渐渐变了颜色,黑色的薄土时时可见,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

    星空下,黑色主宰一切,天地浑然,难分边际,只繁星升起的地方,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大地的尽头。

    数万唐军从后火城中开拔出来,安营扎寨,休整人马,打算来日一鼓作气攻下阳山城。

    此刻,唐军大营戒备森严,鹿角参差,木栅成排,垒上军士执刀驻立,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军营内,帐篷成百上千,纵横排列,齐整有序,军士往来其间,马匹穿梭其中;数百堆篝火正“嗤嗤”劲燃,照得军营亮如白昼,人影清丽。

    军营正中,只见一顶三十步长宽的大帐赫然矗立,“唐”字大纛迎风飞扬——唐军的帅营便扎于此处。

    帐外,数十名卫士擐甲持刀,肃穆挺立,任凭夜风拂动军袍;帅内,烛火摇曳,人影轻晃,喁喁有声。

    军帅柴绍巡查完营地,刚刚回到军帐中,此刻,一边解去战袍盔甲,一边扭头说道:“夫人,我让你在后火城中等候捷报,你偏不听,非要同我一道北上,整日行军,是否劳累?”

    李三娘莞尔一笑,捋了捋鬓发,走上前来,帮着丈夫解下盔甲,说道:“这算什么,一日行军不过三十里,我曾经带着女兵们连夜跋涉,一日一夜赶过八十里路呢!”

    柴绍听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接过妻子递来的白纱袍,伸手穿上,说道:“哎,你呀,就是不太顾惜自己的身子,行军作战,来日方长,岂可逞一时之强?”

    夫妻俩儿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一张小桌旁,柴绍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水,见妻子正在拔亮灯芯儿,便说道:“夫人,明日一早大军便要出营,合围阳山城,四面进攻,咱们也得早点歇息啊!”

    李三娘听闻,嘴角轻扬,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依然捏着细钎儿,轻拨灯芯儿。

    烛光映来,只见李三娘鹅蛋脸庞上,浓眉好似拱桥,明眸如同清泉,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怎么,有事儿?”柴绍见妻子并无睡意,笑了笑,问道。

    “嗯,”李三娘点点头,将细钎儿放到烛台边儿,缩回手来,拉着丈夫,笑道:“夫君,你说我军明日合围阳山城,四面进攻?”

    “对呀!”

    “那你估计多久能够攻得下来?”

    “这个嘛,从敌我双方的形势来看,估计最快四、五个时辰,最慢得两三天啊,”柴绍咂咂嘴,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还得分兵警戒,提防梁师都派兵增援。”

    “那么,你觉得咱们会损失多少士卒呢?”李三娘眨眨眼睛,双手托着下颌,看着丈夫,继续问道。

    “不好说啊,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那还是旷野对战,若论攻城,敌守我攻,己方的损失可能与敌人相当啊!”

    说到这儿,柴绍深吸一口气,叹道,“从侦获的军情来看,敌人约有三千人驻守阳山城,若攻下此城,我军的伤亡也许会接近这个数目啊!”

    “不过,”柴绍眼皮一颤,目光炯炯,不容质疑地说道,“即便伤亡较大,只要能攻下阳山城,我也无所顾及——此城再往北去,草场连绵,丘陵起伏,恐怕已无攻城的硬仗要打了,拿下阳山城,便是拿下继进的桥头堡啊!”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若你能给我一天时间,暂缓进攻,或许可以兵不血刃,顺利拿下阳山城这个桥头堡!”

    “什么——”

    柴绍扭过脸来,瞪大双眼,惊愕不已,盯着妻子一动不动,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李三娘见状,嘴角一翘,掩面而笑,又生怕笑出声来,便尽力抑制住自己,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打算派人进城,劝降守将冯端。”

    “派谁去?”

    “这个…我能否暂时保密呢?我只想让你知道,此人是冯端的近亲!”

    “哎,”柴绍摇摇头,轻叹道,“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啊!”

    “行不行呢,夫君?”李三娘拉过椅子来,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微微一笑,嗔道。

    柴绍眉头一皱,盯着桌上正在燃烧的大烛,沉吟有时,这才说道:“好吧,就给你一天的时间,看看劝降这招儿灵不灵!况且,大军多休整一日,养精蓄锐,即便劝降不成,只要号角响起,也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城!”

    见妻子伏在自己的肩膀上,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柴绍微微低头,叮嘱道:“告诉派出的那人啊,只有一天时间哦!”

    ……

    繁星点点,闪烁不停,晚风悠悠,吹拂战旗。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军营里,人马安歇,只偶尔远远地传来几声夜鹄的低鸣,回荡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帅营里,鼾声可闻,行军一日,疲惫不堪,柴绍在行军软椅上早已沉沉睡去,可李三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一日在后火城中,萧之藏和冯弇求见自己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大军开拔前,萧、冯二人乘着柴绍巡查战备的空隙儿,来到帅府中求见李三娘,冯弇开门见山,将事情的原委合盘托出,末了,对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与萧学士合计过了,打算坏事变好事哩,不过,考虑到霍公未必恩允,所以,恳请您从旁周旋啊!”

    “噢,是吗?”李三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嫣然一笑。

    “殿下,”萧之藏将两道淡眉轻轻一扬,说道,“我军势大,威震敌境,阳山城中,冯弇将军的那位堂弟,对此形势也应当有所了解,加之生性豪爽,颇有胆识,嗯,我估摸着,如果冯弇将军进城劝降,给冯端指一条弃暗投明的道路,对方未必肯再为梁师都卖命啊!”

    冯弇听闻,也在一旁不停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李三娘。

    “这是一步险棋啊,”李三娘听闻,凝神思索,片刻,才缓缓说道,“若冯端不肯投诚,又或者他愿意,但他手下的文武官弁不愿,咱们非但不能拿下阳山城,冯弇将军也有危险啊!”

    “请殿下放心,不把冯端劝回来,我冯弇绝不回来见您!”

    “不是这个话啊,”李三娘摇摇头,浓眉紧皱,摸着前襟的绣花褶边儿,说道,“若无十足的把握,我宁可霍公派军攻城,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有去无回,毕竟,你是我军中大将,且刚刚为人夫,为人父,怎可轻易拿性命去冒险呢?”

    萧之藏听闻,没有吭气,只握拳捂嘴,似在思量。

    “殿下,我与堂弟手足情深,自幼一同长大,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年为了抗税才落难草泽,投入梁军的;他若知道我还活着,且大势如此,定然愿意听从我的劝告,举城来降啊!何苦让兄弟们搏战城头,血洒墙垣,作无谓的牺牲呢?”

    见冯弇满腔热忱,又颇为着急,李三娘抿抿嘴唇,翕动鼻翼,侧过头来,看着萧之藏,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萧之藏双手抚桌,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说道:“殿下,我看此事虽无十足的把握,但也有八成的希望,毕竟,我军连战连捷,兵临城下,敌人震撼,连朔方的辅国大将军都城破投降了,何况是其他人呢?除非此人是梁师都的心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条道儿走到黑!”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没有说话,抬起头来,看着门外,陷入沉思之中。

    冯弇见状,张开嘴唇,还想说话时,只见萧之藏抬眼看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冯弇只好作罢。

    屋外,雨后放睛,一片亮堂,两名老卒正在院中清扫满地的落叶,扫帚“唰唰”响起,落叶渐渐成堆儿。

    看有移时,李三娘才收回目光,对二人说道:“既如此,我同意冯将军进城劝降,并在霍公那儿帮你们打埋伏,不过,你们也得应允我两件事儿…”

    “殿下,只要您恩准,不要说两件事儿,就是两百件事儿,我也愿意!”冯弇高兴得满脸红光,搓着双手说道。

    萧之藏则扭过头来,安静如常,侧耳倾听。

    “其一,待大军出城,集结待攻时,你再进城劝降;若有不虞,城外有数万大军,好作接应。”

    见冯弇点点头,李三娘继续说道,“第二,进城后,同冯端对话时,循序渐进,试探而行,切不可开宗明义,直抒胸意,暴露劝降的意图,以防不测啊!”

    “末将明白,谨遵殿下教喻!”冯弇在座中一揖,说道。

    旁边的萧之藏听闻,也点了点头,喃喃道:“殿下思虑周全,如此甚好,万无一失了…”

    后火城的这一幕,久久萦绕在李三娘的脑海中。

    此刻,帅营里烛火幽幽,细烟袅袅,李三娘难以入睡,心里还是隐隐担忧,不知已悄然出营的冯弇是否到达阳山城了,是否与其堂弟见了面,是否能够劝降成功…

一三八 褐衣单骑入敌城 一语点醒迷途人

    鸡鸣三遍,天色朦胧,烛火渐熄,人声偶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山城静静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沙海尽头,墙身垣影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隐若现,方圆两里的城池土石混夯,规制齐整,北倚丘陵,南望戈壁,好似一只刚刚睡醒的豹子,匍匐在大地上,时刻准备捕获猎物。

    城头,军旗飞扬,哗哗有声,硕大的“梁”字依稀可见。

    城内,守将营房中,冯端还在熟睡,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咚咚咚”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何事?”冯端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问道。

    “冯将军,南门城下,有人自称是您的堂兄,要见您!”

    “什么堂…”冯端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还想再睡会儿时,忽然间,一骨碌坐了起来,大步走到边门,“吱嘎”一声拉开屋门,盯着来人,问道:“我的堂兄?对方可报了姓名?”

    “来人自称是冯弇!”

    “冯弇…”冯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倚在门边,冯端眉头紧蹙,撮起嘴唇,陷入沉忆之中——

    “冯弇”这个名字已经七、八年没有听闻了,最后一次响起在自己耳畔时,天下已乱,烽火四起,只听人说自己的这位堂兄闯荡关中去了,可能在终南山落了草。

    这些年来,世事激变,物是人非,堂兄的生死一度让自己牵挂,可时日久了,征战奔波之中,自己早已无暇顾及,不想,今日突然有了音讯,而且就在自己驻地的城门之下!

    想到这里,冯端不禁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左额上一道三寸长的刀疤。

    那疤痕浅浅的,淡淡的,早已愈合了,可是心中的伤痛却久久难消——当年击杀酷吏,抗税潜逃,两兄弟隐入深山老林中,躲避灾祸,可是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却全遭株连,被闻讯赶来的隋朝官军坑杀在村头的大田里,最小的弟弟才刚满五岁…

    想到这儿,冯端心头一酸,鼻翼抽动,继而闭上双眼,忍住泪水,沉默移时,这才抬起头来,对着门外大声吩咐道:“来人呐,备马,随我到南门去!”

    冯端披挂战袍,腰挎佩剑,一柱香儿的功夫后,下马登城,倚在垛口处,俯身探望。

    只见城墙下,大门三丈外,两匹高马并排而立,左边那匹枣红马上,去鞍挂架,驮着十来层厚厚的皮料,看似羊皮和鹿皮;右边是一匹棕色坐骑,正低头踟蹰,前蹄刨土,踏踏有声。

    棕马鞍鞯上,一个人青色幞头,褐色短衣,一双皂黑千底布鞋踏在马镫上,两手拉着缰绳,轻轻地甩来甩去。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冯端见对方低头不语,似在等候,便大喝一声。

    只见来人缓缓抬头,仰面而望,目光炯炯,神色自若,口中大声唤着冯端的乳名,“冯二蛮子,我是你大哥啊——”

    顿时,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了冯端的眼帘,那是一张曾与自己朝夕相伴了近二十年的面孔。

    刹那间,一股暖流从心中骤然喷发,如光电一般奔向指尖发端,激得浑身为之一颤,冯端伏在垛口,嗓中一哽,失声喊道“大哥,当真是你么…”

    转眼间,厚重的城门“嘎嘎”打开,冯端健步如飞,奔向城外,张开双臂,与早已下马等候的堂兄紧紧拥抱,兄弟俩儿热泪飞溅,泣不成声,相互拍打着后背心,喃喃说道,“都还活着,都还活着…”

    城上,早已站满了闻讯来观的军士们,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一片,有人喜笑颜开,彼此说笑;有人点头祝福,抚掌称赞;有人连声叹息,唏嘘不已;有人感同身受,低声啜泣。

    ……

    日头偏西,城影斜长,炊烟四起,随风飘散。

    哺时,阳山城营房里,冯端吩咐手下人多加了几道菜,陪着堂兄边吃边聊,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见天色向晚,主客都已停箸,冯端便命人撤去盘碟,沏茶上桌。

    “大哥,”冯端在座中笑道,“咱们兄弟相逢,本当举杯相庆,怎奈形势窘迫,唐军已兵临城下,我发布了禁酒令,随时作好应战准备,城中但凡有人饮酒,立斩不赦,呵呵,我这个守将也不得违令呀,还望大哥见谅!”

    见冯弇笑而不语,点了点头,冯端摸着茶碗盖儿,有些愧意,说道:“待击退了唐军,到时我再让人买些好酒来,咱们兄弟俩儿一醉方休…”

    “二蛮子,”冯弇叫着堂弟的乳名,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做着毛皮生意,一路北来,听说唐军节节获胜呐,连稽胡骑兵都被打败了,还捉住了朔方的什么辅国大将军,当真如此?”

    “嗯…”冯端一脸沉重,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在渭北做生意时,听到的消息都是梁王南下啊,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啊,就像换了天似的,唐军北上,如入无人之境!”

    “大哥,你们是生意人,自然对时事不甚了解啊——”

    冯端咂咂嘴,说道,“前些年,梁王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士马精良,军资丰盛,故能南下争锋;然而,去冬太和山失利,我军元气大伤,处罗大可汗也心存顾虑,不再慷慨解囊,唐军历冬休整之后,大举北征,似有决战之意啊!”

    “决战?”冯弇侧过头来,眉毛一竖,睁大双眼,盯着堂弟问道,“那岂不是你死我活?”

    “是啊…”冯端抬起头来,仰面朝天,叹息一声。

    “那你这阳山城,能阻挡得住他们的进攻吗?”冯弇伸出双手,按在桌上,关切地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吧!”

    冯端有些无奈,顿了顿,继而转过脸来,对堂兄说道,“大哥,这兵荒马乱的,你本不该到此地来做买卖啊!这阳山城,说不定哪天就陷落了,我真不愿意看到咱们兄弟刚刚团聚,便葬身在唐军的乱刀之下!”

    “这个…”冯弇搓着双手,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路上,我还没看到唐军有虐杀百姓的事儿啊,倒是听闻,他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生活如常。”

    “大哥,切不可道听途说啊,唐军此番北上,争地夺人,来者不善啊!”

    “二蛮子,”冯弇黑眸一转,光芒闪现,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哥我可不是道听途说啊,这一路上,我碰到过几队唐军,据说是霍国公和平阳公主的人马,他们军资不足,还和我做了笔生意,买了些毛皮去,同他们现银交易,价格颇为公道哩!”

    “嘘——”

    冯端听闻,连忙抬起手来,指压唇上,示意轻声,低低说道:“在我这儿说过便了,可千万不能到处乱讲啊,被人抓住把柄,以通敌罪论处,那就糟了!”

    “咳,”冯弇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不屑地说道,“我一介平民,生意人而已,又不是军人,怎么就‘通敌’了?”

    冯端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唐军连下数城,深入我境,朔方震怒不已,梁王刚刚发出喻令,有敢接触李唐者,无论军民,格杀勿论!”

    冯弇放下茶碗,喟然叹息,身体前倾,凑近堂弟,小声说道:“我听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梁王如此独断专横,视百姓如草芥,朔方岂能长久?”

    “大哥,我…”

    不待堂弟说完,冯弇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你再看看南边的李唐,轻徭薄赋,厚抚百姓,民得其力,四方渐归,那长安已显现出帝王气象了!”

    冯端睁大双眼,诧异地看着堂兄,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点头,喃喃道:“大势如此,世人皆知啊…”

    “既如此,二蛮子,你何必苦苦相随呢?难道打算陪葬他人不成?”

    “哎,大哥,你有所不知啊,”冯端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说道,“梁王有恩于我啊——当年逃难时,走投无路,梁王不嫌贫贱,收留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啊!”

    “可是,这些年来,你为他征战沙场,以命相搏,屡立战功,这份情也应该早就还了吧?”

    冯端依旧摇头,满脸愁云挥之不去,迟疑片刻,说道:“退一步说,我与唐军几番搏战,阵前杀其将士无数,即便我有心归顺,别人也未必肯予接纳啊!”

    冯弇嘴角轻动,一丝笑容不经意地掠过脸颊。

    缓缓起身后,冯弇走到堂弟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二蛮子,人在军中,各为其主嘛!你自比梁洛仁或者刘旻,如何?时过境迁,另当别论啊!”

    冯端听闻,抬起头来,仰视堂兄,只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中带笑,坚毅慈爱,和煦大度,如同春日的阳光一般。

    刹那间,冯端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地一下站起身来,迎着堂兄的目光,弯腰侧头,低声问道:“大哥,莫非你是唐军的…”

    冯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拉住堂弟的双手,靠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奉大唐北征元帅霍国公及平阳公主之命,劝喻兄弟弃暗投明!”

    “大哥!”

    冯端听闻,情难自抑,泪水打转儿,紧紧地拽住堂兄,“扑通”一下单膝接地,跪了下去……

一三九 守将起事众人惊 网开一面纵故旧

    卯时正刻,天光一亮,晨风拂面,清冽微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山城守军的将校们早早地便来到议事厅里,等候步军副总管、守城主将冯端的召见。

    三十步见方的议事厅里,几面猩红的“梁”字旗幡笔直地插在主位的两侧,晨风吹进屋内,旗角偶尔晃动几下。

    众人在堂下垂手站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前日,唐军数万大军驻扎在城南二十里处,连营一片,夜火辉煌,探马早将这一军情回报城内,看来一场攻防大战即将爆发,如何抵御对方的进攻,消耗时日以待朔方的增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愁云密布,莫衷一是,都期待着主将能有高明的对策。

    随着一声“步军副总管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依次班立,躬身垂手,等候主将入屋训示。

    只见冯端低头缓步,跨过门槛,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径自朝主位上走去。

    众人抬眼看去,主将的装束与往日有所不同——既未身披甲胄,也未腰悬佩剑,只是头扎玄黑巾帻,身穿绛色外袍,脚登一双半高短靴,缓步向前,如同居家。

    大乱当前,武备须严,主将怎么是这样一幅装扮呢?

    众人心里正在打鼓时,只听闻主位上传来冯端的声音:“诸位,今日点卯,非比寻常,务必仔细听清…”

    主将并未就座,而是背手站立,目光凛凛,扫视堂下,见众人齐毕,一个个侧头瞩目,等待训示,冯端略清嗓音,说道:“各位,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唐军主力兵临城下,柴绍的进攻即将开始,阳山城与数千将士的命运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冯端话音刚落,堂下武弁略有躁动,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低头皱眉,有人紧张不安,有人面有惧色…

    “诸位,你们当中,有的跟随我多年,彼此熟悉;有的是新近补入,充实麾下,但不论来自哪里,在我营中效力多久,今天,咱们面临着一个共同的危局——彼强我弱,孤城待守!”

    冯端稍一停顿,瞅了瞅正在思量的属下们,咂咂嘴,继续说道:“唐军北来,连战连捷,彪悍的稽胡骑兵出手相助,也未能遏制他们的势头,继金明城之后,安西堡与后火城相继失陷,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只身逃脱,形势如此不利,今日,我有三问,盼诸位能予回答!”

    众人听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冯端是何用意,只好纷纷扭头,看向主位,等待下文。

    “其一,阳山城能够坚守多久?”

    没人回答。

    “其二,梁王的援军何时到来?”

    依然沉默。

    “其三,若城不守,军破之后,各自命运如何?”

    没有回应。

    军官校尉们济济一堂,站满屋子,但此刻,却寂静无声,犹如荒野,只晨风偶进,穿堂而过,撩动众人军袍的袍角,摇摆不停。

    “冯将军,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静有片刻,只听到堂下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冯端麾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副将,正摸着颌下花白的短须说道。

    “好!”

    冯端身体前倾,放下双手,撑在面前的案桌上,盯着众人说道:“今日,冯某明人不说暗话,众所周知,昨天我的党兄进城来奔,他既是我的堂兄,又是唐军的三品骠骑将军!”

    此话一出,屋里如同平地惊雷,顿时乱哄哄地一片。

    冯端抬起手来,用力一挥,示意安静,大声说道:“我的堂兄奉大唐霍国公及平阳公主之命,进城劝喻,期望我等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归顺大唐!”

    冯端黑眸闪亮,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意已决,顺天应人,归降大唐!愿与我同行者,冯某不胜欣喜,在此谢过;有愿回朔方者,冯某绝不为难,礼送出城!”

    堂下,众人喧嚣不已,有人惊诧,有人恼怒,有人赞赏,有人叹息,三十步见方的屋子,犹如一只沸水翻腾的大鼎,热浪滚滚,久久不停。

    冯端身边,十余名亲兵反手握剑,威风凛凛,注视着堂下的一举一动。

    ……

    喧嚣之后,渐归沉寂,众人伫立,各有所思。

    冯端眼风一扫,厉声说道:“道理我已讲明,路径也已指出,何去何从,诸位,悉听尊便!”

    “冯将军,我等愿追随您投奔唐军,只是,咱们与对方搏杀多年,剑刃、刀口都沾过他们的鲜血,此去唐营,对方会否秋后算帐?”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校尉举手示意,高声问道。

    “是啊,咱们归降后,能否保住性命?”

    “归降之后,若不愿再征战,能否解甲归田?”

    “投奔唐军,冯将军倒是可以保住官衔军职,我等怎么办…”

    众人议论纷纷,顾虑重重。

    就在这时,只见主位侧后的屏风处,闪出一个人影来,仔细一看,此人面膛黝黑,臂膀健硕,虽是褐衣幞头,百姓打扮, 但双目炯炯,虎虎有威。

    此人对着冯端一点头,然后大步走到主位的案桌前,轻咳一声,抑扬顿挫地说道:“诸位,我便是冯端将军的堂兄,大唐骠骑将军冯弇!刚才,大伙儿的的话儿,我在后面都听到了,在此,受军帅霍国公及平阳公主殿下之托,我向诸位作如下保证——”

    “凡归顺大唐的将士,既往不咎,继续从军者,官拜原职,俸禄不减,愿意回乡者,发放盘缠,任其出城;打算返回朔方者,一律放行,绝不强留!”

    冯弇宣如洪钟,朗朗有声,如同一柄定海神针,迅即插入波涛翻滚的江海之中,片刻,风歇水停,平如明镜。

    堂下,几名校尉笑逐颜开,彼此对视,满意地点了点头。

    “冯将军,恕卑职难以从命——”

    这时,一名三十出头的副将跨步出列,躬身抱拳,说道:“冯将军,我随您征战多年,本当鞍前马后,有始有终,怎奈我一家老小全在朔方城中,我若投了唐军,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因而…因而恳请冯将军放行我等,与家人团聚!”

    话音一落,另外几人也站了出来,纷纷拱手,说道:“愿冯将军放行我等!”

    冯弇听闻,扯了扯褐色短衣,后退一步,侧身站到案桌旁边,抬起头来,看了堂弟一眼。

    冯端点点头,心领神会,吸了一口气,大声令道:“愿回朔方者,解下腰间佩剑,站于右侧;愿投大唐者,撕去猩红战裙,立于左侧!”

    命令一下,众人纷纷低头忙活儿起来,有的“叮叮当当”解下佩剑,弯腰摆放地上;有的“嘻嘻哗哗”撕去战裙,随手丢弃面前。

    片刻,左边站了十余人,右边站了五、六人。

    冯端见状,一提袍角,走下主位,来到那五、六人的面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缓缓说道:“诸位,阳山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论跟从我冯端多长时日,皆是我的同泽兄弟,临别之际,冯某无以为报,一点心意,权当盘缠!”

    说罢,抬起手来,合掌而击,“啪啪啪”地拍了几下,几名亲兵从屏风后面迅速走了出来,每个人都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光亮玉润的圆头银锭。

    “每人五十两,回到朔方后,好生安顿你们的家人吧!”冯端看着众人,言辞恳切地嘱咐道。

    “多谢冯将军!”众人躬身拱手,不约而同地大声应道。

    分发盘缠时,这五、六人皆无言以对,只听到传出两声低泣,不知是谁情难自控……

一四零 兄弟倚鞍念亲情 将军归降受明甲

    朝霞万丈,红透天际,晨风过野,丛草摆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山城南两里处,人马肃立,队列纵横,只是阵中不见一旗一幡,也未见一刀一枪,数千军士们垂手伫立,引颈南望;将校们执绺倚鞍,静静等待。

    队列右侧,成百上千的刀枪箭矢捆扎成束,整整齐齐地码放成堆,如同小丘一般。

    队列正中,无论军职大小,或者站位前后,没有一人披挂甲胄,头戴铁盔——军士们只着单衣军袍,扎束玄黑介帻,肃穆而待。

    主将冯端双手执缰,端坐鞍上,一会儿举目远眺,一会儿低头沉思,眼中急迫而又有些焦虑。

    身旁,堂兄冯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双脚一夹马肚,挽绺上前,轻声说道:“兄弟,昨夜咱们已呈书霍公,适才,岑定方将军的前哨又已折返,我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霍公率大军必然到来!”

    “哎——”

    冯端低叹一声,回过头去,看了看早已拔掉旗帜的阳山城,又瞅了瞅自己身后的数千人马,郁郁寡欢地说道,“大哥,阳山城躲过一劫,我手下的三千弟兄保住了性命,可我这心里却空捞捞的,没有着落啊!”

    “二蛮子,你多虑了不是?”冯弇笑了笑,安慰道。

    “大哥,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在朔方诚然孑身一人,可征战多年,军中同泽也有不少故旧知交,如今归顺大唐了,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与他们见面啊!”

    说着,冯端黯然神伤,缓缓地低下头去。

    冯弇听闻,咂咂嘴,点点头,说道:“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中,我感同身受啊!大势如此,天下盼归,若有机缘,我相信,你与朔方的同泽知交们还会相见的!”

    “但愿如此…”

    冯端喃喃自语,顿了顿,继而扭过头来,看着堂兄,言辞恳切地说道,“大哥,一会儿见到了霍公,你可得帮我说说话啊——我希望就此退出军营,不再征战,回到乡下置得一亩三分地,讨婆姨生崽娃,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二蛮子,你的想法我明白,霍公那儿嘛,我自然要替你陈说的,不过…”

    冯弇皱皱眉头,捏了捏缰绳,看着堂弟说道,“大唐厚积薄发,以混一天下为要务,此间正是用人之际啊,你从军多年,能征贯战,不要空负了这一身本事啊!”

    冯端听闻,不禁喟然长叹,仰起头来,凝视远方,思绪万千,沉默有时。

    天边,太阳欲出未出,彤红一片,云霞尽染,好似万千彩练。

    霞光映来,冯端的脸庞明亮有光,左额上,一道褐色刀疤清晰可见,匍匐在深深在额头皱纹之中,好似征战岁月里留下的记忆,久久难以抹去。

    片刻之后,冯端盯着马鬃,忧伤地说道:“大哥,军旅闲暇时,我常常梦到家乡小山包下的那片水田,还有那头花眉心老牛,咱哥俩儿扶犁扬鞭时,阿爷躺在屋前的竹椅上,摸着白胡须,端着大茶碗,远远地看着咱们笑…”

    嘴唇嗫嚅,冯端一时陷入沉忆,坐在鞍上一动不动。

    晨风吹来,衣角拂动。

    冯端抬起手背来,轻轻地沾了沾眼角,不知道是不是风吹沙入,眼中莹莹有光,点点可见。

    “二蛮子,”冯弇喉头一哽,点点头,说道,“等天下太平了,我和你一同回去,再耕犁那片水田,修葺阿爷的祖屋…”

    二人正在说话时,只见七、八里远处,扬尘飘起,越来越浓,继而传来轰轰的马蹄声,越来越大。

    身后的将校们一阵骚动,议论纷纷,小声说道,“来了,来了!”

    ……

    旌旗蔽日,衣甲鲜亮,蹄声如雷,黄尘飞扬。

    不到半个时辰,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进,已开到阳山城下二、三里处。

    冯端坐在鞍上,手搭凉棚,只见三百步外,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呼呼高扬,正想扭头询问时,只听到身旁的堂兄说道:“霍公到了,咱们去拜谒吧!”

    冯端点点头,举起马鞭,狠抽下去,双腿一夹马肚,舍去身后的数千士卒,如一枝离箭单箭,踏尘带风,朝着前方的大纛奔去。

    冯弇见状,也扬鞭策马,冲出队伍,紧随其后。

    转眼骤至,看到数十步外,大纛下众将环列,中间一人铁盔金甲,气宇轩昂,冯端料定必是柴绍,一拉马缰,翻身而下,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高呼道:“降将冯端,恭迎大唐行军元帅、霍国公入城!”

    身后的冯弇也一跃下马,跪伏地上,与堂弟一同迎候军帅。

    柴绍笑容可掬地踩镫下马,“蹭蹭蹭”地大步上前,伸出双手,扶起冯端,说道:“冯将军,俊杰识时务,英豪通机变,归顺大唐,正当其时啊!”

    “霍公,冯端迷失道途,开罪于大唐,如今悬崖勒马,还望霍公既往不咎啊!”冯端面有愧色,躬身挽首,低低说道。

    柴绍抚着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冯将军言重了!今日壮举,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王师北征以来,能顺天而行,闻迅即动,率军投明者,冯将军乃是第一人啊!”

    柴绍抬头远眺,见城中兵马齐整,束手恭立,军械兵器堆积如山,不禁喜从衷来。

    拍了拍冯端的肩膀,柴绍笑道:“冯将军之举,必将震动边域,垂范四方,为大唐王师清宁西北,乃至混一天下,再辟新径!可以想见,日后必有他人效法冯将军,依今日阳山城之例,顺天应时,建功大唐,造福百姓啊!”

    冯端听闻,连连摇头,叹道:“霍公之言,如同千钧压肩,冯某何德何能,敢于承受?今日所为,不过是感念天意,顺应人事而已,但求霍公网开一面,留得冯某及属下的性命,听其散归乡里,自生自灭…”

    “嗳——”柴绍笑道,“冯将军未免过于悲观了,立功在此,怎能轻言归田?我已快马飞报长安,奏请朝廷册封将军,在敕令到来之前,我谨行元帅之权,量才叙用,拜将军为北征骠骑将军!”

    “我…”冯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堂兄。

    只见冯弇垂手抱立,面带微笑,目光慈爱,似在祝福。

    “来人呐——”

    还没等冯端回过神儿来,只见柴绍抬手过顶,“啪啪”地击掌两下,大声令道,“把冯将军的见面礼呈上来!”

    只见一名亲兵从队中小跑出来,双手捧着战袍铠甲,一躬身,双手呈递给柴绍。

    柴绍接过军服来,看着面前的冯端,笑道:“冯将军,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唐的战将了,愿你驰骋纵横,挥洒豪情,再立新功!”

    “霍公…”

    冯端嗓音沙哑,一时难语,“扑通”一声再次跪拜下去,双手高高举起,毕恭毕敬地接过军服。

    晨光映来,紫绶战袍鲜亮夺目,明光铠甲熠熠生辉……

一四一 元帅询问当日事 公主噙泪笑往昔

    日头西沉,墙影斜长,晚风徐徐,旌旗飞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里城外,数万唐军安顿完毕时,已过了哺时。

    军帅柴绍巡查完防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阳山城中新置的营房,抬脚入屋,只见妻子正带着凤鸢在拾掇行装,四、五只楠木箱子全都打开来,一只挨着一只,齐齐地摆放在房间正中,一件件的便装军袍已长长短短地挂在了木架上。

    “呵呵,把行头全都拿出来了,若过两日便要启程,这不是折腾吗?”柴绍大步入内,笑容满面地说道。

    今日,柴绍率领大军开入阳山城,虽然行军跋涉,有些疲惫,但在城中巡查一番后,见城防完好,且库中粮草充足,兵器精良,不由得喜从中来,此刻,回到营房中,犹如春风拂面,艳阳照身。

    “哦,是夫君回来了?”李三娘扭头一看,笑了笑,轻挽发髻,问道,“还没吃晚饭吧?”

    正要吩咐凤鸢去准备饭菜时,只见柴绍弯腰坐下,在椅子上摆摆手,说道:“我不饿,一个时辰前,在冯弇的营中啃了几个大饼,喝了碗肉汤,嗯…”

    柴绍看了看凤鸢,说道,“去给我沏碗茶吧。”

    “好嘞,”凤鸢应了一声,朝李三娘一躬身,便麻利地走了出去。

    李三娘拍拍双手,放下扎在腰间的金丝襦裙边儿,理了理绣花裙带,走到丈夫身边,拉来椅子,躬身坐下,笑道:“过两日便要启程?夫君,你不是说这阳山城好似桥头堡,前面一马平川,再无坚城固垒了吗?怎么,不在此处休整停留,蓄积粮草,马上便要走?”

    柴绍听闻,咧嘴一笑,往椅中轻靠,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原本打算强攻阳山城,烽火浴血之后,重建城防,休整士卒,这一去一来,至少也得五、六天啊!不想,冯端投诚,兵不血刃,大军顺利开入城内,北征的进程骤然加快,我思量着,一旦前方的军情侦伺明朗,大军即刻北进!”

    说到这里,柴绍心中欢喜,“嘿嘿”地笑出声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那日在军营中,幸好听从了你的建议,给出一天的时间,劝降冯端;否则,耽误时日不说,攻城拔寨,我军还会有所损失哩!”

    “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位大唐元帅虚怀纳谏,从善如流!”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瞄了丈夫一眼,打趣道。

    “是啊,是啊——”

    笑罢,柴绍放下双手,扶在椅上,一噘嘴,缓缓说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啊,你会派遣冯弇去劝降!我还以为,此人是军营中的某个校尉,从终南山里走出来,你对他知根知底,只是担心事情不成,还没开始攻城,便折了军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冯弇的确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啊!”李三娘调皮地眨眨双眼,看着丈夫,捂着嘴偷笑。

    柴绍皱皱眉,摇摇头,说道:“可他哪里是一名寻常的校尉?他是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北征大军的骑兵主将!”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而无声,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所以嘛,当日我才对你保密呀!”

    “哎——”

    柴绍长叹一声,说道,“如此行事,过于冒险啊!现在想来,仍然令人心有余悸——试想,如果劝降不成,冯弇遭到不测,非但阳山城不可得,还损我一员大将,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说着,柴绍转过脸来,双眉一蹙,笑容尽收,沉沉地说道:“夫人,此举可是冯弇毛遂自荐?”

    “嗯…”李三娘黑瞳一转,右手托住下颌,瞅着屋顶,说道,“也是,也不是。”

    “怎么说呢?”柴绍急不可耐地问道。

    这时,凤鸢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紫阳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柴绍面前,见屋里俩口子这个模样儿,估计是在议事,便抿嘴一笑,缓步退了出去。

    ……

    清香四溢,茶片徐展,漂竖碗中,似枪林立。

    柴绍侧过头来,一边拔弄着碗盖儿,一边等候着妻子的回答。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只是早于你一天,才知晓冯弇与冯端是两兄弟呢!”

    “哦,是吗?”柴绍颇感意外,瞪大双眼盯着妻子,等待下文。

    “嗯,”李三娘点点头,丹凤眼一眨,说道,“马三宝与冯弇私交甚好,两人在去冬太和山大战时,就怀疑冯端在梁师都的麾下了,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便将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

    见丈夫正听得专心致志,李三娘继续说道:“隋末离乱,冯家俩兄弟失散多年,也许是老天眷顾吧,这次让他们在阳山城相见!然而,造化弄人,彼此却身在敌营,一个攻,一个守。”

    “哦,对了,夫君,”李三娘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记得大军开拔之前,咱们捉到的那个细作吗?”

    “记得,梁军的那个陪戎校尉,扮着骆驼商人来侦伺我军,被何潘仁给识破了。”

    “对,就是他!”李三娘眼眸一亮,说道,“事后,冯弇亲自去讯问过此人,确切无误地证实——阳山城的守将冯端,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堂弟!看来,兄弟俩儿还没重逢,便要搏杀城头,兵戎相见,割裂亲情…”

    听到这里,柴绍摩挲着碗盖儿的手停顿了一下,捏指成拳,似有忧虑。

    “从后火城开拔的前一日,”李三娘看着丈夫,忆道,“冯弇惶惶不安,六神无主,马三宝便陪同他去请教萧之藏,看看如何处置此事。”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结果,萧之藏便给他们出主意——与其兄弟相见,厮杀城头,不如单骑入城,劝降对方?”

    “正是…”

    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又说道:“冯弇独往,福祸难测,所以,萧之藏又出主意,让他俩儿来求你,在我这儿打个埋伏,好让冯弇潜出军营?”

    “呵呵,大元帅真是火眼金睛啊!”李三娘笑颜绽放,乐了起来。

    “咳…”柴绍连连摇头,叹息不止,略带责备地说道,“还火眼金睛呢!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直至抵达阳山城下,我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不过,”柴绍抬眼看着妻子,眸中有些疑惑,问道:“夫人,当日在后火城时,你凭什么就相信了萧之藏的话,同意冯弇前去劝降?”

    “亲情!”李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亲情?”

    “对!”

    李三娘收敛笑容,抿抿嘴,一点头,将冯氏兄弟俩儿在乡间抗税杀吏,四处逃难的往事告诉了丈夫,末了,沉沉地说道,“冯氏一家老小七、八口人,被前来报复的隋军全部坑杀在村口的水田中,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他俩儿了!”

    柴绍听闻,沉默不语,只伸手端起茶碗来,揭开瓷盖儿,吹去浮叶,缓缓低头,啜了一口。

    “当然,”李三娘见状,继续说道,“除了亲情之外,我军北征以来,连战边捷的大势,也让阳山城中的冯端不得不有所考虑…”

    见丈夫沉默移时,只双手端着茶碗,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地板,李三娘眨眨眼,关切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柴绍放下茶碗,转过脸来,目光和煦,满是爱怜,徐徐说道:“夫人,你刚才提到隋末乱离,又讲到世间亲情,突然间,我想起了当年晋阳起事的那些日子,咱们夫妻分离,家人隔阻,你独自一人在终南山里,率众起义,抗击强敌,那是何等的煎熬和无助啊!”

    “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提过去的苦难岁月,你又提起了不是?”李三娘嗔道,笑了笑,拉着丈夫的手,说道,“如今,不都好起来了吗?纵然征战四方,矢石横飞,咱们夫妻同心,永不分离!”

    李三娘说着说着,虽然笑容灿烂,荡漾脸庞,可一双大眼睛里却忽然间绽开了泪花,晶莹剔透,点点有光,好似皑皑山崖中盛开的雪莲一般……

一四二 兄弟携手谒公主 循循善诱指良途

    薄云蔽日,光影斑驳,偶有风过,枝叶轻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近午时分,阳山城营房中,李三娘坐在圆桌旁,左手拿着竹篾花绷子,右手捏着细鼻儿绣花针,正专心致志地在一件素色纱裙上绣着青莲花瓣儿。

    “殿下,”这时,门外传来凤鸢的声音,“马三宝将军、冯弇将军求见!”

    “噢,是他们二位来了,”李三娘收起针线,放到桌上的一只小竹箕里,说道,“快请你们堂屋就坐吧,我马上过去。”

    “是,”凤鸢一转身,刚想迈步离开时,突然又扭过头来,说道,“殿下,同他们二位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将军,我看着面生,不认识。”

    李三娘眨眨丹凤眼,略一思索,笑道:“嗯,我知道了,来的都是客,屋堂里看茶上座吧!”

    片刻,李三娘缓步走进屋里,只见她云髻玉钗,紧袖小袍,一件束腰紫罗衫裙微微摆动,曳地而行。

    屋中来客正在谈笑时,见主人进屋,便“哗”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躬身抱拳,毕恭毕敬。

    “几位将军来了,不必见外,免礼吧,”李三娘笑容可掬地摆摆手,一面说着,一面缓步向前,朝着主位走去。

    “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李三娘坐定,看着冯弇身边的一位将军,笑道,“这位,应该是冯端将军吧?”

    “降将冯端,拜见公主殿下!”冯端应声而起,弯腰拱手,再次揖拜。

    “呵呵,”李三娘微微一笑,酒窝浅浅,说道,“冯将军已是我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了,噢,这一身明甲战袍挺合身啊,英武有锐气!”

    一句话,让马三宝和冯弇都乐了起来,两人看着冯端直笑;冯端听闻,一时间竟有些难为情,两手摩挲着明甲的细鳞片,不知如何措放。

    “冯将军,咱们既然已是一家人了,就不必拘束,”李三娘抬起手来,指了指冯端身后的椅子,笑道。

    冯端一拱手,弯腰入位,同冯弇并排就坐。

    “殿下,”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对面的冯氏兄弟,说道,“今日晨操之后,霍公到城外的大营巡查去了,借着这个间隙,冯家兄弟俩儿特来拜望您,想当面表达谢意!”

    “是啊,是啊,”冯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殿下,若非您同意,让我潜出军营,规劝堂弟弃暗投明,说不定啊,此时此刻我俩儿正搏杀城头呢!”

    冯端抿抿嘴,不住地点头。

    李三娘一挽发髻,叹道:“这是老天的眷顾啊!你们兄弟俩儿失散多年,应当见面了,若见面之日转眼即成永别之时,岂非人间惨剧?隋末离乱,人生颠沛,生离死别之事我们已见得太多了,悲伤的眼泪早已流干,若尽些心意,付诸努力,能得到些团聚的欢颜笑语,哪怕只有一家两家,那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啊!”

    冯弇听闻,咬咬嘴唇,沉沉地点了点头;马三宝则鼓着双眼,盯视面前的地砖,似在回忆往事…

    “殿下,”只见冯端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昔日,我在梁军阵营时,只听闻您擅长用兵,决胜沙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听到您的一番教诲,我才知道,您宅心仁厚,慈爱民众,悲怜贫贱,我想,这才是大唐王师一往无前的缘由啊!”

    “哎——”说着,冯端仰面朝天,喟然长叹,说道,“天下变乱已久,民心渴望安定,非有德之主不能混一四海,之前,我冯端为虎作伥,算是瞎了眼了,今日洗心革面,归入正途,唯霍公及殿下的马首是瞻!”

    说罢,“哗”地一声,冯端豁然起身,双膝下跪,伏地稽颡,长拜于李三娘面前。

    “冯将军,快快请起,”李三娘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虚扶一把,笑道,“冯将军能有如此领悟,实乃大唐之幸,黎民之幸!”

    ……

    你言我语,谈笑风生,啜茶絮聊,其乐融融。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冯端,笑道:“去冬,太和山大战时,我们就怀疑你在对方营中,只是未得谋面,所以不敢轻下定论,你的堂兄也惶惑不安,就怕果真是如此 ,有朝一日兄弟俩儿对战沙场,那情何以堪啊?”

    “哎,谁知道,最担心的事儿,偏偏还是发生了,”冯弇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连连摇头。

    李三娘听闻,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是吧?这个事儿,今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哩——你俩儿在太和山时,怎么就怀疑冯端将军在梁军的营中呢?”

    马三宝与冯弇对视一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显尴尬,都等着对方先说话。

    一旁的冯端也有些疑惑,双手按膝,皱了皱眉头,等待下文。

    “嗨,我说你们两个,”李三娘笑道,“在战场上一个比一个勇猛,怎么说到这事儿,却一个比一个犹豫呢?”

    冯弇看着马三宝,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哀求的神色,马三宝轻叹一声,想了想,似在斟酌词句,片刻之后,才说道:“提到这事儿啊,还真叫做‘不是冤家不碰头’哩!”

    见大伙儿都盯着自己看,马三宝咽了一口吐沫,缓缓说道:“太和山大战时,两军对峙,历时数旬,梁军远来,营中缺粮,于是奉梁师都之命,在作战间隙,军士屡屡进山,抄掠百姓,家畜五谷,无所遗留…”

    说到这里,马三宝抬眼看着冯端,问道:“冯将军,可有此事?”

    “有的,”冯端点点头,面露愧色,说道,“我也曾带兵进山抄掠,哎,现在想来,真是作孽呀!”

    马三宝看了看冯弇,只见他撅着嘴,眨眨眼,叹息一声,似有无尽的惆怅。

    再朝主位看去,只见李三娘神情凝重,笑颜已收,一双黑瞳熠熠生辉,好似穿透深夜的烛火一般,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马三宝隐约感到,李三娘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马三宝接着说道:“梁军进山后,连征带抢,不由分说,稍不如意,轻则皮鞭抽打,重则挥刀挥杀…”

    冯端听闻,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自己的护心镜,嘟哝道:“如此恶行,我也曾做过…”

    这时,只见冯弇抬起手来,搭在堂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问道:“兄弟,你还记得山中有户人家吗?草庐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一双儿女,女儿十七、八的模样,儿子也就六、七岁,三人相依为命,艰难渡日?”

    “额…”冯端抬起头来,看着屋梁,似在努力回忆。

    “那老人姓骆,早年曾当过朔方城的主簿,”马三宝在一旁提醒道。

    “噢,我想起来了,”冯端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那个骆老

    者自称是梁师都的旧部,不肯征缴不说,还指着鼻子数落了我一番,恼羞成怒,我一时气愤,便拔刀朝他砍去…”

    冯弇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看了看主位上的李三娘,又看了看对面的马三宝,这才对堂弟说道:“我出营侦伺,偶遇受伤逃命的老人及儿女,怜悯心起,我违制将他们一家三口接到营中疗伤,此事触怒了霍公,若非殿下出面,替我说情,我定难逃脱重罚…”

    “后来,”马三宝接过话来,说道,“你堂兄与骆老主簿的女儿骆莺儿相好,殿下为他俩儿牵线搭桥,两人终在延州城中结成伉俪,现在,你的小侄儿都已满月了!”

    冯端听闻,目瞪口呆,盯着马三宝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诧异、后悔、羞愧…各样情绪,翻涌心间。

    午时渐至,檐影短小,热气入屋,令人燥热。

    此刻,冯端已是额头冒汗,背心浸湿,在座中反复搓着两手,局促不安。

    “冯将军,”主位上传来了李三娘的声音,“过去的既已过去,误会也罢,巧合也罢,今日,咱们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实情,常言道‘麻生蓬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想,昔日兵荒马乱之中,你有情非得已的一面,也有为人所持的无奈,但不管怎样,过往之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李三娘看着冯端,目光变得温暖和煦,缓缓说道:“如今,冯将军已归入正途,愿你为大唐建功立业,愿天下苍生不再颠沛流离,冯将军,可好!”

    冯端听闻,豁然起身,抱拳拱手间,哽咽难语,眼中已是模糊一片……

一四三 军帅豪情言北进 兄弟屏人说战局

    未初时分,日头偏西,热浪依旧,蝉鸣不止。顶 点 X 23 U S

    堂屋中,李三娘同马三宝及冯兄弟相谈甚欢,忆昔思今,展望将来,由家事而国事,由沙场而庭院,欢笑中有感慨,赞叹中有缅怀。

    见时日不早了,马三宝抬起头来,给冯递了个眼色,冯心领神会,起身抱拳,说道:“公主殿下,今日多有打扰,您的教诲,咱们兄弟铭记于心,他日重上战场,必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报效您与霍公的知遇之恩!”

    冯端听闻,也赶忙站起身来,躬身拱手。

    李三娘浓眉轻扬,嘴角微翘,呵呵笑道:“竭尽全力是好的,但不必肝脑涂地,杀敌固然重要,但首先得保全自已,毕竟,延州城中的骆莺儿和初生的孩子,都需要你早日凯旋而归哩!”

    “殿下教训得是!”冯再次揖拜。

    几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公主殿下,霍公回来了。”

    李三娘听闻,站起身来,理了理乌发云髻,扯了扯花边前襟,吩咐道:“凤鸢,去把霍公的白绸衫拿来,再端碗凉茶上来。”

    马三宝等三人见状,弯腰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末将告退。”

    “既然来了,就不要忙着走嘛……”这时,门边传来了柴绍洪亮的声音。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柴绍一边将猩红战袍递给侍卫官孟通,一边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来,说道:“我正好有事儿找你们几个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军帅有何指令,只呆呆地站在原处。

    柴绍朝妻子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大步来到主位边,弯腰坐下,指着两侧的客位,说道:“你们都坐下说话吧。”

    李三娘对丈夫回以一笑,见对方有军务要谈,说了声“我去看看凉茶备好没有”,便轻提曳地长裙,缓步离开了堂屋。

    “有劳夫人了……”柴绍看着妻子的背影出了楠木房门,这才扭过头来,对马三宝等人说道,“今日我巡查各营,将士们士气高涨,纷纷请战,我心甚慰呐!”

    马三宝在座中挺直腰板,说道:“霍公,我军兵不血刃,将阳山城收入囊中,四方震动,西北似可传檄而定!”

    “嗯,”柴绍摸着颌下短髭,并没有回答马三宝的话,而是盯着旁边的冯端,问道:“冯将军,我军探马回报,自阳山城以北至黑沙河五十里内,未见梁军一兵一卒,侦讯如此,你如何看呐?”

    “霍公,”冯端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末将以为,出了阳山城往北,草场连绵,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梁王……哦,不,梁师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未敢扎

    营拒守。”

    冯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霍公,梁师都或许以为阳山城可坚守时日,不想我的兄弟弃暗投明,大唐王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北推进,此刻,梁师都也许已方寸大乱啊!”

    柴绍笑道:“北征以来,我与梁贼合战数次,对方的虚实长短彼此有数,放弃黑沙河以南的五十里,未必不是故伎重演,诱我深入啊!”

    冯皱皱眉头,说道:“霍公,据我所知,梁师都的骑兵在太和山一战中丧失殆尽,黑沙河以南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冲击而不利于步卒展开,即便梁师都想在此拒守,但没有骑兵支援,他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夫善战者,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所以,我已派乐纡率三千轻骑兵作先锋,直奔黑沙河,不给梁军临河扎营,拒守我军的机会,然后架设浮桥,等待大军渡河,”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

    马三宝身体前倾,毕恭毕敬地接过话来:“霍公,兵贵神速,形势看好,入秋之前,我大唐王师便可直抵朔方城下了!”

    “霍公,自延州城至此,我尚未建立尺寸之功,身为骑将,真是汗颜呐,”冯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恳求霍公派遣军务,末将万死不辞!”

    “呵呵,”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往帅椅中一靠,笑道,“冯将军莫急,‘养兵千百,用兵一时’,此去朔方尚有二百余里,那梁贼手中也还有数万人马,这仗嘛,少不得你的!”

    “谨遵帅令!”冯再次拱手。

    看着斗志昂扬的堂兄,一旁的冯端鼻翼翕动,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只将眉头稍稍一皱,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地砖,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

    旷野落日,晚霞如火,千里边塞,尽披绛色。

    申初时分,冯氏兄弟从帅府中出来,在城中同马三宝分了手,执缰缓行,引着随从,朝着城外的骑兵大营走去。

    一路上,冯端少言寡语,低头行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儿。

    堂兄冯见状,侧过头来,打趣道:“怎么了?咱们大唐王师势如破竹,直捣朔方,你不乐意吗?”

    “兄长说笑了,”冯端抬起头来,在鞍上轻叹一声道,“唉,我冯端归顺大唐,是为将士计,也是为百姓计,无怨无悔啊!只是……”

    “只是出城北进,霍公未让你作先锋官,引导大军前行?”冯笑道。

    “非也!”

    “那是为何?”

    冯端拉缰驻马,看着堂兄,稍作迟疑,问道:“兄长,你觉得三千骑兵直赴黑沙河,嗯……妥当吗?”

    “怎么不妥当呢?”冯端眨眨

    双眼,反问道,“那带兵的军将乐纡,虽然年经,却久经沙场,从终南山开始便追随公主殿下,一路走来,身历大小百仗,我看,霍公让他作先锋,没有什么不妥啊。”

    “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冯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冯看着堂弟,有些不解,但也觉得蹊跷,便回头吩咐几名随从原地待命,自己与堂弟一夹马肚,靠前说话。

    双马并立,踟蹰细喘。

    冯双手倚鞍,把脸一沉,压低声调,问道:“二蛮子,现在没有外人,你给我说,你到底担心什么?”

    冯端深吸一口,咂咂嘴,回答道:“兄长,霍公令骑兵直抵黑沙河,架设浮桥以待大军,然而,那黑沙河的水文状况及周边地形,我军是否已作详尽的勘验了?”

    “嗯?”

    “哦,是这样的,”冯端添添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我曾率军数次渡过黑沙河,此河虽然不宽,三、四丈而已,但水深难涉,加之夏令时节,水势旺盛,浮桥难以猝成,我担心,骑兵虽至,但终不为用啊!”

    “这个嘛……”

    “还有,”冯端打断堂兄,接着说道,“黑沙河虽然穿行于广袤草场之上,但并非一马平川,此河西边高,东边低,十余平方里内,便流经数座小丘,颇有落差;我想,乐纡将军必定选择平坦之处架桥;但是,若有人在上游寻得小丘,塞河截水,再趁大军过桥时突然决堤,继之以奇兵突袭,则我军危亦!”

    冯听闻,睁大双眼,翕动嘴唇,手抓缰绳,惊得半晌没有回过神儿来,片刻之后,才急急问道:“二蛮子,适才在帅府中,你咋不对霍公说呢?”

    “我……”冯端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军开拔在即,士气正旺,如果我说了这番话,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何况,我刚刚才归降大唐,霍公也未必会相信我说的话呀,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冯听闻,倚鞍坐直,仰头望天,陷入沉思。

    晚风吹来,袍角拂动,不远处的城墙上,数十面“唐”字旗幡哗哗直响,好像在催促着大军北进。

    冯低下头来,看着堂弟,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走,咱们到马三宝将军的营房去商议!”

    “可是,咱们刚刚才同马将军分手啊……”

    “乐纡将军的人马已出城一天,想必快到黑沙河了,事情紧急,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了!”不由分说,冯调转马头,“驾”地一声,扬鞭策马,朝着马三宝的营房奔去。

    冯端见状,也拉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追赶了上去……

一四四 女将桌前指明路 智士问状解迷惑

    晚风渐起,暑热消退,霞光万丈,夜星微闪。www.uu234.net

    冯氏兄弟策马加鞭,来到了城南的马三宝军营,通禀之后,二人跟随军士来到了将军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是一处大门开在东南角的四合小院,往院里走去,只见北边的正房砌在石基上,院子的两边是东西厢房,厢房与正房之间有游廊相连,小院虽不算宽绰,但花草鱼池,疏朗有致,令人怡然。

    马三宝闻讯,早已从正房里走到檐下相迎,妻子秦蕊儿也笑容满面地跟在后面。

    “哈哈,”马三宝眨眨鼓凸的双眼,拱手笑道,“我说今晚耳根咋这么烫哩,原来是你们兄弟俩儿念着我啊!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蕊儿刚刚熬了一锅莲子粥,大伙儿一块享用!”

    秦蕊儿朝着冯氏兄弟爽朗一笑,说道:“我这双手只会拉弓射箭,熬出来的粥啊,味道不好,你们可别见笑啊!”

    “哪里,哪里,”冯抱拳回揖,说道,“嫂夫人乃是公主殿下的爱将,既是女将军,又是贤内助,兄弟我钦佩不已啊!但今日造访,打扰二位,事出有因,实在抱歉啊!”

    “哦?”马三宝听闻,收敛笑容,抬手一让,说道,“冯兄弟快快进屋说话。”

    “对,快进屋来吧,边喝粥边说事儿,你们先坐着,我再去盛两碗上来,”说罢,秦蕊儿转身往屋后的厨房走去。

    冯氏兄弟入屋坐定,面容严肃,忧心忡忡。

    马三宝问道:“冯兄弟,你适才讲‘事出有因’,是何事啊?”

    冯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马兄,霍公派乐纡将军作先锋,出城直奔黑沙河,此事恐出意外啊!”

    “意外?”

    “对,”冯点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堂弟冯端说道,“二蛮子,冯将军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不是外人,你把心里的顾虑统统说过来吧。”

    冯端坐直身体,皱皱眉头,咂咂嘴,一五一十地把黑沙河的水文状况及两岸地形作了详尽的陈述,末了,担忧地说道:“马将军,若梁师都以此河为诱饵,乘我军渡河时掘坝放水,再施以突袭,那么……”

    “哎,我明白了”马三宝仰起头来,长吁一声,盯着屋顶,似在思考。

    冯端还想再说话时,只见堂兄朝着自己摇了摇头,冯端轻咬双唇,把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下去。

    马三宝扭头看着冯氏兄弟,问道:“既如此,二位怎么不向霍公建言呢?”

    “我堂弟刚刚归降大唐,尚未建立尺寸之功,他担心……”

    “嗯,”不待冯说完,马三宝点头说道,“冯将军的担心,我能体谅啊!按理说,此事干系重大,先前的军事会议乃是进言的最佳时机,可我军今晨才出城,咱们此时再去禀报,似有隐瞒军情之嫌啊,确有不妥!”

    冯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所以,我才与堂弟来到冯兄营中,商量对策啊。”

    这时,秦蕊儿端着两碗莲子粥走了进来,把碗放到冯氏兄弟面前,弯腰坐到桌前的圆凳上,说道:“刚才你们的话儿,我在屋外听到了一些,我觉得军情紧急,应当禀明军帅,毕竟,乐纡将军率领的三千骑兵,也是咱们自己的弟兄啊,若知情不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可是……”马三宝双眼一鼓,盯着妻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秦蕊儿快人快语,反问道,“既想保全队伍,又想避免军帅的责问,对不对?”

    马三宝点点头。

    “这有何难!”秦蕊儿不禁吃吃地笑出声来。

    对面的三人目瞪口呆,盯着秦蕊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蕊儿看着三人的窘样儿,开心不已,掩面大笑。

    “你这个婆姨,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马三宝眼睛一鼓,现出几分恼怒的神情。

    “嗨,我说马三宝,”秦蕊儿把脸一唬,盯着丈夫说道,“我好心好意的,你怎么不知好歹哩!”

    “哎哟,嫂夫人,事情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您就帮帮咱们吧!”一旁的冯着急了,哀求道。

    秦蕊儿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这才扭过头来,对冯说道:“冯将军,日前的军事会议,你还记得有谁没有参加吗?”

    “嗯……”冯眨动眼睛,努力回忆,突然高声应道,“是萧之藏!萧大学士没有到会。”

    “对,”秦蕊儿和颜悦色地说道,“前几日,萧学士偶感风热,身体不适,未能参加会议,我还陪同公主殿下去探望过他呢!听谢郎中说,萧学士用了几副解暑化湿的药,又食了些扁豆荷叶粥,身体已见好。”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请萧学士出面,向霍公陈说黑沙河的军情?”马三宝将信将疑地问道。

    “难道不请萧学士出面,由你马三宝出面呀?”秦蕊儿白了对方一眼,没好声气地说道。

    一旁的冯听闻,顿时转忧为喜,朝着秦蕊儿一拱手,笑道:“感谢嫂夫人指点!萧学士足智多谋,只要咱们过去请教,纵然他不出面,也必能给咱们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

    月朗星稀,薄雾如纱,夜虫低吟,烛光摇曳。

    马三宝和冯氏兄弟马不停蹄地赶到萧之藏的屋舍时,已是戌初时分了,白天的暑热已然消退,夜风呼呼,透出了几分凉意。

    通禀之后,三人跟随仆从跨门进屋,只见萧之藏端坐位中,正在聆听一人说话,那人幞头青巾,圆领褐袍,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

    见有客进屋,那人站起身来告辞,对着萧之藏一拱手,说道:“萧大人,情形就是这样的,若还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萧之藏点点头,把手一抬,示意送客。

    见三名将军已走到屋内,萧之藏这才站起身来,拱拱手,笑道:“是什么风儿把三位吹到我这里来了?寒舍蓬荜生辉啊!”

    马三宝笑道:“听闻萧大学士身体有恙,我等兄弟甚是担心,故而邀约,今夜特来探望。”

    “是啊,是啊,”冯也赶紧接过话来,“自打出了后火城,咱们便没有同萧大学士见过面,不知您身体怎样了!”

    萧之藏淡眉一扬,目光炯炯,笑道:“三位将军快请入座,有道是‘入门休问荣枯,旦见容颜便知’,你们觉得我的身体如何呢?”

    “依我看呐,”马三宝笑道,“萧学士神采熠熠,已然痊愈,可以策马驰骋,运筹帷幄了!”

    萧之藏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说道:“策马驰骋,阵前杀敌,那是三位将军所擅长,萧某岂敢相提并论?至于说运筹帷幄嘛,萧某或可为霍公所用,不过今夜,倒要先为三位将军分忧了……”

    萧之藏停顿不语,盯着来客,只是微笑。

    三人面面相觑,吃惊不小,不约而同瞪着萧之藏,一动不动。

    “呵呵,来,咱们坐下细

    聊,”萧之藏把手一抬,请客入座,吩咐下人看茶。

    主客坐定,不待来人开口,萧之藏便侧头看着冯端,问道:“冯将军,日前军事会议,我因病未到,可是听说,您在会上一言不发,这是为何?”

    “我……”

    “哎----”萧之藏躬身摸着自己的双膝,摇头轻叹,“也难为您了,毕竟刚刚才投入我军,对军帅的性情不甚了解,其实,你若把黑沙河的情形加以陈说,今夜就不必移驾寒舍了。”

    “萧大学士,我是担心……”冯端有些着急了。

    “担心说了实情,挫了我军士气,引起霍公不悦?”萧之藏扭头,接过话来反问道。

    冯端点点头,没有吭气。

    萧之藏看看马三宝,又看看冯,和颜悦色地说道:“霍公乃是沙场宿将,且能听取人言,反而是知情不报,为其所难容啊!你们二位将军自终南山起,便跟随公主殿下,继而投到霍公军前,萧某所言可是实情?”

    马三宝和冯深吸一口气,都点了点头。

    “萧大学士,如今……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呢?”冯端眼巴巴地看着萧之藏。

    “是啊,萧学士,看来您已知道黑沙河的情形了?”马三宝追问道。

    “不错,”萧之藏脸色肃然,抬起手来指向门外,“适才所来之人,曾在黑沙河渔猎多年,近来因战乱而避难城中,我把他寻来,详细地询问了那里的水文地貌,”萧之藏侧身看着冯端,说道,“冯将军,您曾多次带兵渡过黑沙河,对此处应该不陌生啊?”

    冯端颔首,面有郝色。

    冯看了看堂弟,然后“豁”地一下站起身来,朝着萧之藏一揖,恳求道:“萧学士,乐纡将军今晨已率三千骑兵出城,奔赴黑沙河,若不悉水情,贸然架桥,恐有败没之忧;事已至此,我们兄弟又不敢向霍公直陈军情,望萧大人指教,解此困局!”

    萧之藏抬手一让,说道:“冯将军言重了,请坐下说话。指教不敢当,不过,萧某确也想到了补救之策……”

    冯氏兄弟和马三宝听闻,眼中放光,欣喜不已。

    “嗯,只从军图上看,黑沙河不过是一条延绵百余里的小河而已,但其水情地形如此,就怕梁军截水筑坝,水攻我军,”萧之藏摸着下颌,缓缓说道,“骑兵独进,确有风险,但愿乐纡将军能随机应变;然而,也不排除这是霍公的诱敌之计,如果我军有所准备的话。”

    “萧大学士,您的意思是……”冯双眸闪烁,有些迷惑。

    “我的意思是,”萧之藏扯扯袍角,回答道,“明日一早,我便去帅府拜见霍公,一来禀报我在城中了解到的黑沙河水情,免去你兄弟二人知情不报之嫌;二来建议霍公立即派出队伍,溯河而进,扫荡上游,除去敌人筑坝之患。”

    马三宝听闻,哈哈乐道:“太好了,一举两得!萧学士真是智略之士,难怪公主殿下称您是‘军中张子房’哩!”

    萧之藏也微微一笑,说道:“萧某本是塾馆先生,全凭公主殿下抬举,方有今日小功,忝列学士之位,马将军,我这点儿底细,您是最清楚不过了!”

    马三宝大笑不止。

    萧之藏转过脸来,对冯端说道:“冯将军,若不出我所料,您归顺大唐之后的首功,将不日而立!”

    冯氏兄弟俩儿瞪大双眼,一时惊愕。

一四五 军帅听纳进取事 公主进言解疑惑

    丽阳初升,晨风和煦,雀跃檐阁,啾啾有声。顶 点 X 23 U S

    军帅柴绍抬脚入屋,刚刚入坐帅位,将长安送来的廷报缓缓拆开,正要阅视时,亲兵来报,说是军中参议萧之藏求见,柴绍把廷报放到案桌上,抬手一举,说道“有请!”

    见来人进屋,柴绍靠在椅中笑道:“萧学士,近来听闻身体有恙,这么快就痊愈了?”

    “承蒙霍公惦记,下官偶感风热,服用了几副药,已经见好了,”萧之藏拱拱手,说道,“前几日,公主殿下还亲临寒舍,关怀备至,令下官感动莫名啊!”

    “原本呢,我与公主是打算一同前往的,”柴绍指了指座位,对萧之藏笑道,“一来探望病情,二来商榷军务。”

    萧之藏弯腰入座,说道:“霍公军务繁忙,岂敢劳动大驾?嗯,我听闻乐纡将军率三千骑兵出城,已奔赴黑沙河了。”

    “不错,”柴绍点点头,摸着下颌说道,“探马回报,黑沙河以南五十里内,未见梁军的踪迹,我派乐纡出城,意在抢占先机,将此河两岸收入囊中,适时搭建浮桥,为大军北进作准备。”

    萧之藏听闻,咂咂嘴,说道:“霍公,抢占先机固然不错,然而,兵法云‘五十里争利,必蹶上将军’,梁贼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军骑兵独进,我担心……”

    “萧学士,‘兵贵有继’啊,”柴绍接过话来,笑道,“既然是抢占先机,当然骑兵首发,不过,我也作了预备,”柴绍稍作停顿,说道,“今晨,我已令城外大营的宋印宝率两千步卒北进,今日酉时便可与乐纡会合,步骑协防,巩固黑沙河防线,以待大军。”

    “今晨……”萧之藏淡眉紧锁,沉吟道。

    “有何不妥?”柴绍立直腰身,双手撑在案桌上,盯着萧之藏问道。

    萧之藏扬起两道淡眉,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梁师都在太和山一战中,骑兵损失殆尽,然而步卒尚有数万之众啊!黑沙河以南一马平川,不利于骑兵展开,可渡河北去,丘陵起伏,草场连绵,则是步卒用兵的好地势啊!”

    “萧学士,你的意思是,我应派遣步卒作先锋,抢占先机?”柴绍哂笑道。

    “非也!”萧之藏摇摇头,说道,“抢占先机,固然要用骑兵,然而,纵观黑沙河的水文地势,单支骑兵径自向前,纵然可以抢得渡口,却不能固守防线啊!”

    “这是何道理?”

    萧之藏深吸一口气,将先前渔夫及冯端禀报的黑沙河水情作了陈说,末了,不无忧虑地说道,“乐纡将军可以抢占先机,也可以与宋印宝将军会合,可是,大军渡河却甚是堪忧啊!”

    柴绍听闻,脸色苍白,鼻翼翕动,双眉不展,盯着面前的案桌,片刻没有说话。

    屋外,铅云浮动,遮挡阳光;屋内,霎时暗淡,人影模糊。

    柴绍从座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橐橐有声。

    萧之藏看着军帅,沉默不语。

    “如此说来,”柴绍立定脚步,回头盯着萧之藏,说道,“不应派遣步卒继进,而应当另派骑兵,溯流而上?”

    “正是!”萧之藏在座中立直身体,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柴绍目光一横,立即转身,疾步回到案桌前,“唰”地一下展开行军图轴,目不转睛地盯视其上,神色凝重,沉思不语

    这时,一名军校风急火燎地来到门边,高声禀道:“霍公,黑沙河战报!”

    “呈上来!”

    柴绍拆开信函,目光扫视,飞快如梭,继而长叹一声,徒然坐回位中,一边将信函拿起来递给萧之藏,一边怏怏地说道:“萧学士,果然不出你所料啊!来,看看乐纡的回报吧……”

    萧之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躬身,接过军报,仔细读来,只见上面写道--

    “跪禀军帅:

    末将遵令率骑出城,直扑黑沙河,连夜抢建浮桥,军分两支,于南北两岸对进施行。丑末时分,梁贼数千人马潜出北岸,突袭我军,事起仓促,我部应战不力,损失千余人马,现已退守南岸,与梁贼成对峙之势。翼望军帅速发援兵,以为后战!”

    萧之藏读罢,抬起头来,向那军校问道:“此信是几时送达帅府的?”

    “回萧将军,黑沙河来人称前方战局不利,所以信函一入城,便径直送入帅府了,应该不超过一柱香儿的功夫。”

    “嗯,”萧之藏点点头,将信函折好,放回军帅的案桌上,只听到柴绍在座中沉沉地说道,“事发昨夜丑时……已过去三个多时辰了,乐纡能否在南岸稳住阵脚,就看后继的宋印宝部能否及时抵达了。”

    “霍公,”萧之藏眨动双眼,缓缓说道,“下官以为,不论宋将军是否赶到,梁军断不会渡河攻击的。”

    “嗯?萧学士,你的意思是……”

    “对,昨夜偷袭我军的只不过是梁军的疑兵而已,他们只有牵制住乐纡将军的队伍,才好在上游有所动作啊!”

    “看来,”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沉吟道,“必须立即再派骑兵,沿黑沙河溯流而上了,乘敌立足未稳,予以痛击!”

    萧之藏点点头,稍一弯腰,对柴绍笑道:“霍公,我推举一人为将,保管不负此任。”

    柴绍抬起头来看着萧之藏,眼眸中初现迷惑之光,很快一扫而过,继而满眼含笑,乐道:“我知道是何人了!不过,为了成全他的战功,我看呐,还得给乐纡和宋印宝下道命令,在南岸坚守待命,不可妄动!”

    萧之藏躬身拱手,笑道:“以疑兵钳制疑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军帅英明!”

    “嗳,我是所虑不周啊,”柴绍摆摆手,自嘲地笑道,“今日若非萧学士提醒,他日渡河,大军恐遭不测啊!看来,现在调兵遣将还来得及。”

    “既如此,那下官便要提前祝捷军帅了,”萧之藏扬起两道淡眉,也笑了起来,“下官先行告退,回舍静候佳音!”

    “萧学士身体初愈,当静心休养,日后大战,还望你出谋划策啊!”柴绍把手一抬,送客出门。

    ……

    日头升高,热气袭人,蝉鸣阵阵,令人烦扰。

    布置完军务后,柴绍在椅中独自静坐,回味着适才萧之藏的话语,后背不禁沁出了一丝冷汗,心头一颤,百味翻涌上来--若非对方提醒,大军过桥渡河之时,梁军掘堤放水,纵兵横击,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自己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是自己麻痹大意了吗?是自己轻敌了吗?

    凝望着屋外,柴绍靠在椅中一动不动,努力回想着当年驰骋在这一地域的情景,前面的黑沙河自己也曾率军渡过,可是这一回怎么就没有算到它的水文

    水情呢?以至于昨晚遇袭,折损了千余人马,这是自北征以来,甚至是太和山大战以来,唐军损失最大的一次,而自己作为军帅,虑事不周,难辞其咎啊!

    心中郁闷,怏怏不乐,柴绍不禁站起身来,踱步向外,来到屋外檐下,反剪双手,远眺天际。

    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只听到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柴绍侧头一看,原来是夫人李三娘领着侍女凤鸢缓步入内。

    只见李三娘绛纱单袍,圆领紧袖,一袭长裙随步轻摆,正笑容满面地向檐下走来;凤鸢跟在后面,双手捧着一只白瓷罐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夫君,这暑热上来了,”李三娘开口说道,“我给你熬了些金银花茶,我估摸着,今日你要在帅府中多呆一阵子哩!”

    “嗯,”柴绍点点头,依旧看着远处,心不在焉地说道,“放到屋里吧。”

    李三娘浅浅一笑,转身示意凤鸢端茶入屋,自己则上前两步,与丈夫并肩站在檐下,顺着丈夫的视线看向天际的浮云。

    “天上有答案吗?”李三娘轻声问道。

    “嗯?”柴绍侧头看着妻子,睁大了双眼。

    “呵呵,我说天上有答案吗?昨夜黑沙河的事儿……”李三娘嘴角轻扬,酒窝淡淡。

    柴绍这才明白过来,继而自失地一笑,说道:“夫人也知道了?哎,此番骑兵出城,我思虑不周啊!”

    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抬头说道:“夫君,骑兵出城,抢占渡口,原本也是不错的,只是……”

    “只是没想到梁军会率先攻击?”柴绍扭过头来,反问道。

    “嗯,”李三娘点点头。

    柴绍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说道:“夫人,梁军进攻我军骑兵,这个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否则,我也不会派宋印宝率步卒为后援了。可是,你知道吗,进击的梁军不过是疑兵而已,而我事前并没有看出端倪,这才是我忧心的地方啊!”

    “哦,是吗?”李三娘眸光闪动,有些不解。

    “来,我慢慢讲与你听,”柴绍牵着妻子的手,转身迈步,跨过门槛,来到屋里坐下,凤鸢见状,知趣地退到门外,听候吩咐。

    夫妻俩儿一边啜茶,一边摆谈,柴绍将萧之藏的见解及自己的部署详尽地讲了一遍,最后感叹道:“夫人,当年跟随宇文述大将军出征,我曾率兵渡过这条黑沙河,不想今日却还有此变故,我心中怎是滋味啊?”

    李三娘抿嘴一笑,低头拔弄着茶碗沿儿,然后抬眼看了丈夫一眼,问道:“夫君,你回忆一下,当年随宇文述大将军出征,是什么时节?”

    “这个……”柴绍咂咂嘴,一时犹豫,摸着下颌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近二十年来,模糊记得当时似乎已经薄袄加身,我和段瑾柯等一些军中小将,晚上常凑到一个军帐中卧睡,你拥我挤,相互取暖。”

    “呵呵,就是啊……”李三娘明眸一闪,笑出声来。

    猛然间,柴绍明白了什么似的,也朗声笑起来,说道:“还是夫人聪慧啊--当年深秋时节,草木凋零,水枯河浅,何似今日?水草茂盛,可蓄水而攻啊!同一条河,时节不同,景象不同,利弊各异啊,哎,我是以既往之识,决今日之策呐!遇事岂能万全?”

    李三娘听闻,笑而不语,看着丈夫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四六 步骑双将议攻守 衔枚勒口行奇兵

    月朗星稀,夜鹄声声,篝火成簇,辉映战旗。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黑沙河南岸火光点点,唐军大营里一片沉寂,偶尔从伤兵营中传来阵阵凄苦的呻吟,令人难以入眠。

    营地中央,一顶戒备森严的军帐里,人影幢幢,喁喁有声,唐军步骑领军会合一处,乐纡、宋印宝两位年青的军将分席而坐,正在商议军情,他们身后各自站着数名校尉,垂头低眉,若有所思。

    乐纡盯着宋印宝,大声说道:“霍公料敌如神,宋将军带领步卒及时赶到,真乃雪中送炭啊,今夜咱们便潜渡黑沙河,步骑协同,反击对岸的梁军!”

    宋印宝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末将奉命到此,扎营南岸,协防骑兵,以待大军到来,并未受命渡河反击。”

    “呵呵,”乐纡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取胜之道,在于应机而变,宋将军行军有年了,想必知道个中道理吧!”

    宋印宝也淡淡一笑,回答道:“应机而变,固然不错,然而依今日的形势,却当凭河坚守,等待大军,方是上策,何况……”宋印宝稍稍停顿,似在斟酌词句,接着说道,“何况,连日来修建的浮桥已为敌虏所毁,渡河夜战,岂能成功?”

    “无需浮桥仍可夜袭敌军,”乐纡胸有成竹地说道,“此前,我已派人侦伺过,此去下游三十余里,有一处平缓的沙滩,水深不过及胸而已,人马皆可泅渡。”

    “舍近求远,绕道奔袭?”宋印宝不禁皱起眉头,忧虑地说道。

    “唯有如此,方能出其不意啊!”

    宋印宝没有吭气,只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面前案几上一支焰火闪动的蜡烛,顾虑重重。

    这时,宋印宝身后的一名上了年纪的校尉轻咳一声,朝着乐纡拱拱手,说道:“乐将军,我军自延州远道而来,对于此处的地势,本无梁军熟悉,既然我们想到了利用河滩泅渡,发动突袭,难保对面的敌人没有想到啊!”

    “有道理,”宋印宝抬起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属下,投去赞赏的一瞥,然后扭头对乐纡说道,“若果真如此,敌我双方极有可能在途中遭遇,到那时,突袭战变成了遭遇战,形势未必与我有利啊!”

    乐纡听闻,哈哈大笑道:“宋将军多虑了!我大唐王师深入敌境数百里,威震敌胆,他们自守有余,何敢渡河来攻?”

    “既如此,”宋印宝嘴角一翘,哂笑道,“乐将军怎会有前日的北岸失利?”

    “这……”乐纡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若宋将军不愿出战,”乐纡身后的一名年青校尉也挺直腰板,大声说道,“步卒兄弟尽可留守大营,我们骑兵自当潜出河滩,反击梁军,以雪前耻!”

    宋印宝瞅了对方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部奉命与骑兵会合,坚守待命,至于会合之后,骑兵作何打算,我部无权干涉,不过,”宋印宝语气一转,接着说道,“我奉劝诸位,不要轻举妄动,免得一败再败,到时在军帅那里……”

    “在军帅那里,我等自有说法,无需宋将军操心,”乐纡不等对方说完,把脸一唬,抢过话来说道,“丢了北岸,是我们的事儿,抢回北岸,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既然他人不愿帮忙,那只有咱们自己动手了!”

    “乐将军如此固执,不顾大局,急于立功,宋某无话可说!”宋印宝也来了气,眼睛上瞟,神情漠然。

    乐纡冷笑一声,说道:“宋将军在长安城中有人撑腰,自然不屑于战场立功,只要随队出征,便四平八稳地有了军功,可不像咱们这些终南山里出来的村夫莽汉,一丝一毫的军功赏赐,都须拼了性命才能得到。”

    乐纡身后的几名校尉听闻,也掩面而笑,嗤嗤有声。

    “你!”宋印宝怒不可遏,指着对方的鼻子,气得浑身哆嗦,这名齐王府管家的儿子,自从军以来,还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嘲讽,这时怒吼道,“姓乐的,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只可惜骑兵兄弟们又要跟着你去送死了,我这就回营去,飞书霍公,呈报此处危局!”

    话一出口,整个军帐内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已,眼看刚刚会合的两支队伍又将分开,各自为战,且前途未卜,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报--”

    正当众人莫衷一是时,一名军校小跑入内,气喘吁吁地跪禀道:“阳山城军帅令!”

    “念!”乐纡、宋印宝几乎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喝道。

    “帅令:宋印宝部与乐纡部会合后,步骑协防,谨守黑沙河南岸营寨,坚壁勿战,以待大军!”

    听闻军令,乐纡叹长一声,徒然坐回位中,呆若木鸡;

    宋印宝则面露微笑,朝着乐纡拱拱手,说了声“告辞”,便领着几名属下抬脚迈步,掀帘离帐而去。

    ……

    与此同时,距离黑沙河大营十里开外的河堤上,一支从阳山城里悄然而出的唐军骑兵,人衔枚马勒口,借着夜色,正溯流而上。

    月穿浮云,明暗不定,铠甲麟麟,长刀闪闪。

    骑兵领军冯端一马当先,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搜寻着敌人的蛛丝马迹。

    此番带兵出城,着实出乎冯端的意料--自己乃新降之将,斗胆进言也就罢了,没想到军帅柴绍竟能言听计从,欣然采纳,还让自己率领两千骑兵依计而行。

    军帅如此信任,令自己感动莫名而又无比彷徨:感动的是大唐军帅的气度与风范,彷徨的是即将对梁军展开的突袭,说不准那里就有自己昔日在朔方城中的同泽兄弟,可是今日却要兵戎相见了!

    然而,一朝更换军袍,自当效忠新朝,冲锋陷阵,在所不辞,不容有丝毫的杂念与妄想。

    冯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拉紧了头盔的系带,手握缰绳,抬头行路。

    这时,只见前方百步之外,蹿出两个黑影,冯端一抬马鞭,全军戛然而止,原地待命。

    仔细看时,原来是自己先前派出的两个探子,身着百姓的幞头棉袍,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冯将军,”探子跪拜在马前,拱手禀道,“此去三里,在黑沙河的上游,有梁军正在筑堤截水!”

    “梁军有多少人马?”

    “大约两千人。”

    “堤坝是否已筑好?”

    “几近完工。”

    “有多宽?”

    “两丈有余。”

    “对方领军者为谁?”

    “这个……时间仓促,未暇探听。”

    “好了,你等辛苦,先行退下吧。”

    冯端挽缰抬头,眺望远方。夜色漆黑,不辨天地,只远远地看到西北方向有微光闪烁,分不清是星光还是火光,除此之处,唯有黑沙河水在耳畔咕咕流淌。

    “继续潜行,”冯端略一思索,侧过头来,对属下命令道,“看见前方堤坝时,全队展开,人摘枚马去勒,依堤坝全力冲击,将两岸的梁军截断,分而歼之!”

    “遵命!”

一四七 突骑横扫两岸敌 夜审细作惊冷汗

    子丑之交,浮云掩月,夜风偶过,飒飒有声。顶 点 X 23 U S

    筑堤的梁军士卒已大部入睡,数日来追赶工期,掘土、装袋、扛运、夯实……两千人马分作数班,夜以继日,挥汗如雨,眼看大功告成,竣工在即,士卒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走回帐中倒头便睡。此时,沿河两岸的梁军营地中传出阵阵鼾声,篝火映照下,除了巡逻士卒依稀可见的身影外,一片沉寂。

    突然间,从南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好似洪水决堤,更像平地惊雷,大地为之颤抖,夜风为之呼啸。

    梁军士卒从梦中惊醒,披头散发地掀帘而出,揉着惺忪的睡眼,纷纷站到帐外,循声远眺。

    数百步外,千百骑兵排山倒海地风驰而至,一杆杆明黄战旗迎风飘扬,喊杀声随风贯耳。

    “唐军来了--”

    不知谁歇斯底里地高呼了一声,整个军营立即炸开了锅,梁军士卒们纷纷转身,乱作一团,穿戴衣袍的,披挂甲胄的,寻觅刀枪的,牵引马匹的,奔走呼叫的,整个军营顿时炸开了锅……

    转眼间,唐军骑兵已冲了过来,如同拍岸激荡的涌浪,势不可挡。

    在军吏的喝令声下,梁军士卒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提枪举盾,面对骑兵,欲作抵抗。怎奈扑面而来的马刀上下翻飞,如同一道道闪电,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梁军士卒好似螳螂挡车,顷刻之间肢飞体断,鲜血四溅。

    骑兵冲锋向前,士卒惨叫扑地。

    南岸的梁军招架不住,丢盔弃甲,一时溃散,不顾军吏的喝止,转身旋踵,沿着自己刚刚修成的截水堤坝,往北岸疯狂逃奔。

    唐军紧追不舍,扬鞭策马,踏上堤坝。战马奋力向前,直扑对岸,把堤上的溃兵冲得七零八落,纷纷坠入河中,激起柱柱水花。

    北岸的梁军闻讯而动,已结成方阵,刀手在前,弩手在后,一名头戴红翎铁盔的将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阵中高声呼喊,准备应战。

    唐军骑兵沿着堤坝蜂拥而至,刚刚踏上北岸,便听到空中传来“嗖嗖嗖”的声响,不待反应,成百上千的飞箭如同雨点儿一般扑来,冲在前面的骑兵顿时倒下一片,在河滩上翻滚呻吟,留下片片血迹,只数十匹战马载着空荡荡的鞍鞯,依旧向前狂奔。

    后面的唐军见状,纷纷摘下马挂圆盾,高举过头,护住身躯,冒着对方的箭雨,前赴后继奋力前冲。

    瞬间,两军碰撞在一起,人喊马嘶,刀来剑往,火星迸射。

    这边,结阵而战,齐舞长刀,如同厚墙抵御冲击;那边,飞驰向前,左劈右砍,好似利锥钻开缺口。

    数百步的战线上刀盾相击,杀声震天,血雾弥漫,月光为之暗淡,河水为之变色。

    战局相持不下,搏杀已有时辰,天边发白,微微地露出了曙光,唐军领军冯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见他一拉缰绳,将手中的长矛高高举起,大声令道:“前队继续攻击,后队左右展开,钳击敌军!”

    只见战旗舞动,唐军

    立即变阵,后面的骑兵一分为二,绕过前面搏杀正酣的战线,一左一右如同迅速合拢的铁钳,侧击敌阵。

    梁军猝不及防,难以招架,阵脚渐乱,战线被撕开了数个口子,唐军踊跃向前,趁势一涌而入。

    红翎铁盔的梁军将领见势不妙,大喝一声“跟我上”,提刀上前,奋力挥砍,手起刀落,冲在前面的几名唐军骑兵应声倒地。

    冯端见状,怒不可遏,从队伍中一跃而出,挺直长矛,一路冲杀过来。

    两将交手,刀矛互击,铛铛四响,令人眼花缭乱。这边一个“金蛇伏地猛跃起”,直刺腰中;那边一个“顺风势成扫秋叶”,化险为夷;这边一个“赤龙飞升取天门”,锋尖扑面,那边一个“沉马压枪鱼摆尾”,借力打力……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七、八回合,马匹嘶鸣,奋蹄凌空,扬起沙尘一片。

    突然,红翎铁盔的梁将一提缰绳,跃开数步,转身大喝道:“冯端,竟然是你!梁王待你不薄,为何背信弃义,引狼入室!”

    冯端收起长矛,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朔方城中的同袍军友。

    对方的话语令冯端心头一颤,正低眉思索,欲作回答时,只见对方从马鞍上取下流星锤, “嗖”地一声便飞扎过来,然后一夹马肚,打算逃之夭夭。

    冷不防受袭,冯端急忙侧头闪躲,可流星锤的尾链还是“啪”地一下打在脸上,顿时颧骨迸裂,鲜血飞溅。

    冯端怒火中烧,顾不得擦去血迹,侧身抽箭,举弓劲射,只听闻前方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对方重重地坠于马下,那顶红翎铁盔“骨碌碌”地滚落一旁。

    冯端抬起手来,用袖口擦掉满脸的鲜血,把长矛一横,高举在半空中,厉声喝道:“主将已亡,尔等何为!”

    梁军士卒听闻,左顾右盼不见军将,一时慌乱,茫然无措,纷纷缴械,跪地乞降。

    ……

    黑沙河下游,十里处。

    夜深人静,河水轻淌,军营沉寂,油灯点点。

    突然,“吱嘎”一声,辕门大开,十余骑唐军游哨策马驰回,鞍上横挂着两个百姓装束的人,皆是黑头短袍衫,被捆得严严实实,像米粽一般,在马鞍上颠簸起伏。

    片刻,这二人被押解到骑兵领军乐纡的营帐中。

    “乐将军,”哨兵拱手禀道,“我们出营巡查,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二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盘问时,自称是当地的农户,可再细问是何乡何村之人,竟然前言不搭后语,甚是可疑,我们便将二人押回营中,待将军审问。”

    乐纡点点头,盯着跪在面前的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嗓门,一拍案桌,喝道:“细作,还不从实招来!”

    这二人一惊,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前面杀气腾腾的军将,战战兢兢地说道:“大人,我们……我们不是细作,是……是附近的庄户人啊!”

    “放屁!”乐纡吼道,“梁师都早在一个月前便发布命令,坚壁

    清野,烧毁粮食,欲借此阻断我大唐王师北进,你们睁开狗眼看看,这黑沙河方圆百里之内,哪里还有活口?!”

    “我们……我们……”

    “你们若真是附近庄户人,早他娘的成了饿死鬼了,”乐纡哈哈大笑起来,“我在阵前杀人无数,还没有杀过鬼呢,今日,可要大开眼界了!”

    “将军……将军,留小人一条性命吧!”两人连连磕头,哀求不已。

    “嗯,”乐纡收敛笑容,眉头一横,冷冷说道,“你二人到我军附近乩视,意欲何为?若从实招来,我可以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对岸去给我传话!”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将军,我等奉命潜伏侦视,若贵军有渡河迹象,则立即返回北岸,呈报军情。”

    “先前我军所造的浮桥,已被尔等毁坏,何来渡河之说?”乐纡眉头一皱,目光闪动,盯着二人问道。

    “这……这……”

    “知而不言,亦当死罪!”乐纡睁大双眼,怒吼一声。

    二人匍匐在地,汗流浃背,连连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顺流而下,距此三十里,有一处名为‘白石滩’的地方,水流平缓,及胸面已,人马皆可泅渡……”

    乐纡听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掌心微热,沁出汗来,之前与步兵领军宋印宝争论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事情果然如此啊,敌军也料到了自己可能从此处渡河!若在途中遇敌伏击,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乐纡不敢多想,稍稍定神,接着问道:“若我军出动,奔白石滩而去,你等报信之后,梁军是否有途中截击的打算?”

    “回大人,”其中一个细作立直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潜回对岸报信本是我等的差事儿,但是否出兵截击,那是军将决定之事,我等不知啊!”

    “嗯……”另外一个细作眨眨眼,嗫嚅嘴唇,犹犹豫豫地说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只要唐军敢离营来攻,自会有上游的队伍来收拾局面,我等只要守好自己的营寨便万事大吉了。”

    “上游的队伍?”乐纡眼光发亮,一时来了劲儿,提高嗓门,连声追问道。

    那个细作点点头,说道:“梁王派来黑沙河的队伍共有两支,一支是我们,负责突袭贵军,拆除浮桥,另外一支则到上游驻扎去了。”

    “上游的队伍奉何军令?有何企图?”

    “这个……这个,我等不知啊。”

    “他们有多少人马?”

    “他们好像……好像有几千人吧,确切的人数,我等确实不知啊。”

    乐纡盯着两个惊魂未定的细作,思量着他们的话语,觉得其中没有欺枉,便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桌上,高声说道:“你等滚回北岸去,告诉你们的军将,大唐王师不日将重渡黑沙河,尔等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早日来降!”

    “是,是,是!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小人一定转告,一定转告……”

一四八 隔岸观营军将惑 会师相见争是非

    霞光万丈,天地明亮,战旗猎猎,部伍严整。www.uu234.netwww.uu234.net

    黑沙河南岸唐军大营内,士卒三五成群,忙忙碌碌步兵磨刀擦枪,弩手调校弓弦,骑兵整理鞍鞯,俨然一派大战前的景象。

    昨夜审问细作后,乐纡难以入睡,梁军“上游部伍”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既庆幸又惭愧--庆幸的是没有贸然出兵,从白石滩渡过黑沙河,落入梁军的伏击圈;惭愧的是同宋印宝的争论, 看来对方并没有错,自己脸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自己是跟随平阳公主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战将,论资历论战功,对方都不如自己,不想却在这黑沙河的谋战中输给了对方。

    一夜辗转,迷迷糊糊。

    天刚见亮,乐纡便一骨碌翻身起床,披挂甲胄,跨马执鞭,带着卫队巡查战防,此时,来到了大营北侧的步卒营地,武弁军吏们听闻,纷纷快步来见,端立于乐纡的马头前,听闻指令。

    乐纡拉缰驻马,举起鞭子指向北岸,对武弁军吏大声说道:“数日前,梁军偷袭我军,让咱们损失了千余兄弟,连浮桥也给他们烧了,咱们能忍下这口气吗?”

    “不能!”众人振臂高呼。

    “好,”乐纡点点头,说道,“诸位戮力操演,来日同对岸的梁军一决雌雄!”

    “可是……乐将军,”只见一名年轻的校尉弯腰拱手,问道,“浮桥已被梁军烧毁,咱们又如何渡河与对方搏战呢?”

    乐纡双手倚鞍,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安适,你只管操练好你那几百人马即可!”

    “遵命,”年轻校尉抱拳拱手,口中称是,但眉目之间依然写满了诸多的不解之意。

    正说话间,只见一名军士飞跑过来,跪禀道:“乐将军,对岸的梁军有动静!”

    乐纡一怔,颇感意外,正低头思索时,耳边已传来了众人嗡嗡嗡的议论声,乐纡在鞍上坐直腰身,大声喝道:“诸位警戒,不得妄动!”

    话音一落,乐纡立即掉转马头,带着卫队直奔北边营垒而去。

    垒壁上戒备森严,宋印宝已捷足先登,甲胄在身,反握佩剑,望着河对岸的梁军营地一动不动,眉头紧锁。

    乐纡

    见状,也不言语,拾阶而上,径自来到垒边,抬头远眺。

    只见对面营地里旗帜晃动,有些凌乱,马匹嘶鸣,人声嘈杂,梁军似乎正在急急忙忙地准备撤退。

    因先前军帐中的龃龉,乐、宋二人站在垒上互不搭理,都沉默不言,但彼此心中却腾升起一个共同的疑问对岸的梁军因何而动,目的何在?己方当如何应对?

    思索片刻,宋金宝转身说话,命令部下道:“骑兵待命,防备梁军使花招!”

    乐纡也不甘示弱,大声令道:“步卒上垒,全体戒备!”

    ……

    战马踯躅,嘶鸣阵阵,战士肃然,刀枪挺立。

    唐军大营里充满了临战前的气氛,军将不苟言笑,士卒个个紧张,似乎一场防御大战顷刻之间便会打响。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大营外毫无动静,众人不禁疑虑重重,梁军真的会来进攻吗?步卒开始在垒上打哈欠,骑兵当中也有人倚鞍打盹儿。

    突然,上游传来隆了隆的马蹄声,一股沙尘直冲天际,凭垒眺望,来者有数千人之多。

    营中将士一时紧张,个个摩拳擦掌,提刀握枪,准备战斗。

    然而,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五百步外却是明黄的军旗映入眼帘,大大的“唐”字清晰可见。

    垒上的士卒又惊又喜,纷纷回头顾望自己的主将,不知如何应对。

    乐纡和宋金宝一前一后再次来到垒边,手搭凉棚,一探究竟。

    只见前方的大军在三百步外戛然而止,其中有五、六骑脱离队伍,飞驰而来,口中高呼道:“大唐骠骑将军冯端前来相见,兵符在此,请开辕门”

    片刻之后,冯端一马当先,带着上游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军营前,乐纡、宋印宝二人早已在辕门边恭候。

    “二位将军在这黑沙河边驻守多日,辛苦辛苦,”冯端笑容满面地翻身下马,朝着乐、宋二人拱手行礼。

    乐纡拱拱手,笑道:“我等本以为是梁军来攻,岂料是冯将军率兵赶到,真是喜出望外啊!”

    宋印宝也走上前来,拱手道:“听闻冯将军在黑沙河上游破了梁军,咱们对岸的敌人也望风而逃,将军投

    入王师不久,便建立此功,可喜可贺!”

    冯端回以一揖,笑道:“若非二位在此坚守,冯某岂能有功?”

    乐纡自嘲地笑道:“原来,我等在此驻扎,是被霍公当作疑兵了!”

    冯端连忙摆手,说道:“也不尽然啊!梁军偷袭贵部,对峙于当面,吸引我军的注意,其实他们才是疑兵啊!二位将军可知道,对方已在上游十里处悄悄地筑好了一座堤坝,就等着我军主力过河时,掘堤放水了。”

    宋印宝听闻,倒吸了一口冷气,唏嘘道:“霍公真是料敌如神啊!此番,若没有冯将军在上游的扫荡,我军真是前途未卜啊!”

    乐纡听了此话,觑了对方一眼,不屑地说道:“冯将军固然立功了,但即便对方水攻我军,又能如何?咱们自终南山起,便跟着公主殿下历经百战,纵然他们放水冲桥,咱们也有应对的招儿,只不过延迟几天过河罢了!”

    “此话差亦!”宋印宝反唇相讥道,“兵法有云,半渡而击,十攻九胜,若我军被大水冲散,再遭对方的正面强攻,恐怕……”

    “恐怕全军覆没?”乐纡哂笑不已,打断了宋印宝的话,“兵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不要说这条小小的黑沙河了,就是当年漫天飞雪的偌大一个太和山,公主殿下不照样带着咱们打得梁贼屁滚尿流!”

    “昔日太和山是防御,今日黑沙河是进攻,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攻防本出一辙,其理相通。”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说的就是实情!”

    “太和山之战乃是侥幸取胜。”

    “侥幸取胜?红袖长舞惊敌虏,潜出雪山扫千军,此乃旷古未有之战例,黄毛小儿岂知其中的奥妙!”

    “你……”

    宋印宝气呼呼地瞪着乐纡,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冯端稍显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好左手拉着乐纡,右手拉着宋印宝,笑道:“二位将军说的都有道理,咱们暂勿争论,眼下最要紧的是向阳山城回报战况,来,来,来,咱们一同入帐,联名向霍公报捷!”

    乐、宋二人相互瞪了对方一眼,这才跟着冯端往军营里走去。

一四九 巡检新卒犯忧愁 校尉进言献良策

    霞光初射,穿云透雾,晨风拂来,旗角飞扬。顶 点 X 23 U S

    阳山城外的弓弩营中,女兵们列队成行,正在操习。射手们个个身披甲胄,肩背箭囊,扎步引弓,顺势而发,“嗖嗖”声不绝于耳,百步之外的草靶频频中箭。

    女将秦蕊儿腰挂佩剑,穿梭在部伍中,时而大步向前,在弓手面前高声训示,示范箭术;时而停步阵中,望着箭靶,若有所思。在她身后,宣节校尉罗秋红、翊麾校尉申珂等女军官紧紧跟随,随时听命。

    秦蕊儿来到一队弓手面前,看了看这群面容尚显稚嫩的女兵,又望了望前方中箭稀疏的草靶,皱了皱眉头,转身问道:“这些新卒是如何招募的?训练多久了?箭术如此不堪!若在战场上,她们就如同一堆草介,等着被对手几斩杀!”

    见军将有些气恼,一名二十来岁的女队正连忙走上前来,躬身答道:“回秦将军,这些新卒是从延州招募来的,多是猎户或军属的女儿,本来是有些箭术功底的,已经训练一个多月了……”

    “有功底的,还训练了一个多月,就是这个水准?!”秦蕊儿怒从中来,打断了对方,“是她们不用心,还是你不尽力?”

    “我……我……已经尽力,可是……可是……唔……唔……”女队正一时惶恐,手足无措,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罗秋红见状,上前两步,拱手说道:“秦将军,此事恐怕不能完全怪她据我所知,猎户人家所用的木弓其拉力不及一石,而军中的制式角弓是一石二,这些新卒不过十七、八岁,短短一个月的训练,臂力难以达到啊!”

    “哎”秦蕊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道,“北征战事瞬息万变,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们啊!”

    申珂听闻,也走上前来,说道:“秦将军,苏吉台之战后,朝廷补充的军资中,曾有一批擘张弩,约有三、四百把,我觉得,可以让这些新卒试试。”

    “擘张弩?”秦蕊儿扭过头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反问道,“那个东西怎么能用?射击的速度如此之慢,半柱香儿的功夫射不出去三十支,如何应敌?”

    “秦将军,擘张弩上弦虽慢,但是……”

    “你不必说了,”秦蕊儿摆摆手,摇了摇头,没有理会申珂,转过身来对罗秋红吩咐道,“你从队伍中再调派一

    些经验丰富的队正过来,每天持弓前先练习臂力,旬日之内,务必让这群新来的丫头箭箭中靶!”

    “秦将军,这……”

    “嗯?”

    “遵命。”

    罗秋红面露难色,却又不能违抗,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旁的申珂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咬着嘴唇,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这时,一名女军士风急火燎地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秦将军,公主殿下驾到!已过辕门了。”

    “公主殿下来了?”秦蕊儿略吃一惊,连忙扯扯衣领,拉拉衣角,整理军袍,回头对罗秋红、申珂等人说了声“随我迎接”,便急匆匆朝辕门方向大步奔去。

    ……

    红巾束发,身着戎装,执缰向前,英姿飒爽。

    李三娘骑乘一匹枣红骏马,带着七、八个亲兵,穿过辕门,踏踏向前,径直朝往军营中央而来。

    秦蕊儿率众将校奔跑相迎,躬立于马头前,单膝跪拜道:“不知殿下驾到,我等罪该万死!”

    李三娘一拉缰绳,翻身下马,稍挽鬓发,笑道:“我这也是临时起意到营中来啊,未事前通知大伙儿,喔……你们都起来吧。”

    李三娘侧身把缰绳递给亲兵,缓步走到众将校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自打进了阳山城,我就没有到女兵营来看过,这段时间大伙儿可好?”

    秦蕊儿站起身来,扯了扯军袍的衣角,然后拱手答道:“回殿下,大唐王师兵不血刃,拿下了阳山城,我们弓弩营没有派上用场,姐妹们都手痒痒的哩!”

    李三娘嘴角轻扬,露出一对酒窝,乐道:“怎么着,还怕没有仗给你们打啊?此去朔方城尚有百余里,梁贼也还有数万人马,越是靠近巢穴,老贼越要挣扎,今后的战斗只怕让你们应接不暇呢!”

    “哎,殿下,”秦蕊儿轻叹一声,说道,“再多的战斗我们也不怕,自终南山起,咱们这些姐妹跟随您历经百战,硬仗苦仗都打过,早已已司空见惯了,只是……只是那一批新近招募的女兵,着实让我头痛啊。”

    李三娘点点头,收起笑容,问道:“此事我也听说了,当初招募时,她们不是都有射艺的功底吗?”

    秦蕊儿瞄了身旁的罗秋红一眼,罗秋红心领神

    会,立即上前来,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说道:“看来,咱们的确忽略这个事儿了--民间的猎弓与军中的角弓本不相同,力量有悬殊啊。”

    “我已令罗秋红从营中选派有经验的队正,抓紧训练,旬日之内,初见成效,至少让她们箭不脱靶,”秦蕊儿接过话儿来说道。

    “旬日之内?”李三娘咂咂嘴唇,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秦蕊儿,说道,“蕊儿,你也是猎户人家出身,当初咱们在终南山的南梦溪起兵时,我记得你好长时间使用的都是猎弓,直至打下了武功城才换作了角弓啊。”

    “我……”秦蕊儿脸颊上飞出了红晕,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罗秋红见状,赶紧接过话儿来圆场,说道:“殿下,若短时之内难以训成,要不把这批新卒留在阳山城里继续操习,暂时不跟大军北上?”

    李三娘默不作声,沉吟片刻,才扫视众将,说道:“各位,今晨从黑沙河传来捷报,冯端将军在上游横扫梁军的筑堤队伍,下游的梁军望风而逃,现在,冯端、乐纡、宋印宝三位将军已合兵一处,正在重建浮桥,以待大军。”

    “如此说来,咱们要离开阳山城,马上开拔了?”罗秋红急急地问道。

    “对,”李三娘点点头,不容置疑说道,“大军一旦渡过黑沙河继续北进,前面便再无坚城固垒,与梁贼的作战必将在茫茫原野进行,届时,咱们女兵弓弩营将派上大用场啊!”

    众女将听闻,眼放明光,摩拳擦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秦蕊儿也来了劲儿,连声说道:“那就意味着,不论老兵新卒,都得一齐上阵,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对!”李三娘看着她,笑了笑。

    秦蕊儿脸上的兴奋劲儿如昙花一现,马上又阴沉下来,只是她愁眉苦脸地嘟哝道:“看来,那群新来的丫头只能先提着猎弓上战场了……”

    “殿下,”这时,久未吭声的申珂上前一步,躬身拱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办法,让这群新卒不用猎弓也能击杀敌虏,就如同咱们的老兵一般!”

    “哦,是吗?”李三娘眼中欣喜,看着这位唇红齿白的年轻校尉,把手一抬,说道,“走,咱们到军帐中去,你细细地讲来听听!”

一五零 追忆往昔说重任 争论优劣试箭法

    军帐俨然,将校齐毕,人影幢幢,躬身静立。www.uu234.netwww.uu234.net

    李三娘笑容满面地走进秦蕊儿的军帐中,抬眼一看,正前方摆着一只牛皮蒙面的简易行军桌,桌上令筒、军图、笔墨不一而足,桌子左侧丈余开外,立着一柄楠木架子,上面横挂着一张牛筋角弓,李三娘瞅了瞅,甚觉眼熟,转过身来,正要发问时,只见秦蕊儿领着众人已躬立帐中,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等候指令。

    李三娘笑了笑,说道:“你们跟随我多年,都不是外人,何况,今日我也并非为军务而来,所以大伙儿不必拘谨,都坐下说话吧。”

    见众人都落座了,李三娘这才抬起手来,指着旁边的楠木架子,对秦蕊儿说道:“这张角弓,似曾相识啊!”

    秦蕊儿在座中一拱手,应道:“殿下,这张弓乃是您当年所赐啊!”

    “哦,是吗?”李三娘眨眨双眼,再次朝楠木架子看去。

    “殿下,”秦蕊儿说道,“当年您从河东府回到终南山,在南梦溪李家庄园起兵时,用的就是它呀!后来,建立了女兵弓弩队,您就把这把弓赏赐给了我。”

    “噢,我想起来了,”李三娘恍然大悟,笑道,“咱们起兵后的第一仗,在红岭沟伏击县府兵,你就是用这张弓射杀隋军都尉辛又柯的,对不?”

    “殿下好记性!”秦蕊儿也笑了起来。

    李三娘摇摇头,轻声叹息道:“这些年来,戎马倥偬,大唐建立后,我又跟随霍公征战不停,整日想到的都是平定西北,安宁大唐,当年河东府时的好多事儿啊,都记不住了!”说着,李三娘不禁又朝左侧看去,目光流连在那张角弓上。

    “殿下,”罗秋红接过话来,拱拱手说道,“您现在是天家贵胄,开府之将,昔日在河东府时深居闺中,远离硝烟,二者情形不同,相去甚远啊。”

    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罗秋红,轻轻摇头,说道:“也不尽然啊!昔日在河东府时,院内繁花锦簇,燕雀啾鸣,一派温馨宁静之感,我到现在还时时梦到个座院子呢,只是……”

    说到这里,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只气息,又缓缓地吞了出来,看着面前的众将校,神情忧伤地说道:“只是,一走出那院子,外面饿殍满地,褴褛遍街,官家差役的皮鞭声下,处处都能听到生离死别的凄

    惨哀号,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啊!”

    “所以,”秦蕊儿咬咬牙,说道,“咱们才跟着殿下起兵终南山,把杨家的天下打个稀巴烂,让老百姓过上舒心的日子。”

    这位当年终南山猎户的遗孀目光炯炯,言词铿锵,昔日的苦难显然在心头留有深迹,清晰如初。

    李三娘点点头,神色变得严峻,沉沉地说道:“大唐建立了,轻徭薄赋,天下归心,然而有人不愿意看到咱们强盛安宁,总是蠢蠢欲动,亡我之心不死!”

    秦蕊儿把腰间的佩剑“呼”地往后一扯,瞪着楠木架子上的角弓,狠狠地说道:“谁与大唐过不去,就是与全天下的老百姓过不去,我这腰间的宝剑和手中的硬弓,决不答应!”

    众校尉听闻,无不慨然,个个严肃,不苟言笑,似乎马上就要投入战斗一般。

    “好!”李三娘双手合掌,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眼中满是自信。

    目光最终落在申珂的脸庞上,李三娘问道,“适才,你说有办法让新近招募来的女兵们很快能够上阵杀敌,是吗?”

    “是的,殿下,”申珂坐直腰身,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是什么办法呢?”

    “殿下,让她们使用擘张弩作战!”

    “擘张弩?”

    “对!”

    申珂话音刚落,秦蕊儿扭过头来,双眼一瞪,喝道:“申校尉,你怎敢在殿下面前信口雌黄!擘张弩乃是无用的摆设,岂能用它上阵杀敌?”

    “我……”申珂欲言又止,憋得两颊通红,无可奈何地把头埋了下去。

    李三娘看着秦蕊儿,微微一笑,问道:“秦将军,大军即将启程,渡过黑沙河之后若有战事,数日之内,你有什么办法让这些新卒上阵杀敌呢?”

    “我……”秦蕊儿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李三娘抬起手来,果然地一挥,说道:“申校尉,如何让新卒使用擘张弩作战,你详细地说来听听。”

    申珂受宠若惊,稍稍一怔,连忙站起身来,朝着李三娘躬身一揖,回答道:“遵命!”

    ……

    声音洪亮,有条有理,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申珂把擘张弩的战法陈说完毕后,朝

    着李三娘再次揖拜,然后缓缓地坐回自己的位中。

    军帐里出奇地安静,众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有的攒眉不展,有的抱臂不语,有的仰视帐顶,有的低头凝思……

    李三娘扫视众人,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秦蕊儿没有吭气,只抬起头来看了罗秋红一眼,罗秋红眨眨双眼,略一思索,回答道:“殿下,申校尉所说的叁组轮射的迭射法,固然可以加快擘张弩的射击速度,但是,此弩毕竟是采用脚踏上弦的方式,且有一石二的拉力,战场上马嘶人喊,硝烟弥漫,仓促之间,这些新卒未必能够整齐划一地完成迭射啊!”

    罗秋红话音一落,军帐中便窃窃私语,嗡嗡一片,赞成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

    “是啊,擘张弩射得又远又准,有时间从容瞄准,但上弦的确费力耗时。”

    “叁组迭射,嗯,好主意啊,射击、准备、上弦这三个组依次交替,分批抛射,形成箭雨,杀伤敌军,我看可以让她们试一试。”

    “可是,这个方法同样需要时间进行训练,三、五日内能够形成战斗力吗?”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申珂听到大伙儿的话语,嘴唇翕动,欲说未说,只扭过头来朝主位上看去,只见李三娘正神采奕奕地注视着自己,目光炯炯,坚定有光,似乎在鼓励自己发言。

    申珂定了定神儿,清一清嗓子,稍稍整理军袍, “豁”地一下站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实不相瞒,这批新卒自入营之日起,我便悄悄地抽调了其中的三十人,依照迭射法试用擘张弩,结果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她们便得心应手,精确击射二百步外的靶子!”

    众人听闻,惊愕不已,张着嘴巴瞅着申珂,不知该说些什么;秦蕊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百闻不如一见,’我倒要看看是迭射法的擘张弩厉害,还是原地施射的硬角弓厉害!”说着,只见她从座中猛然起身,收敛笑容,高声喝到:“罗秋红校尉!”

    “在!”

    “命你点三十名精射手,即刻到校场中,半柱香儿之内,以二百步为靶距,同申珂的弩手一较高下!”

    “遵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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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