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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五一 校场飞箭显强弱 谈古论今说弓弩

    校场飞箭,嗖嗖有声,弓弩争锋,欢声时起。UU小说www.uu234.cc

    半柱香儿之前,罗秋红选出的三十名精锐射手步入校场,列队成行,前排单膝跪地,后排分腿站立,依照战时的鱼鳞阵形引弓劲射,“嘣嘣”弦响不绝于耳,支支利箭飞扑向前,二百步外的十余个草靶频频中箭,摇晃不停。

    靶场外,围观的女兵们数以百计,飞箭中靶,引来阵阵欢呼。

    李三娘率众校尉站在阅台上,正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场中的一举一动。

    晨风拂过,乌髻上的束发红巾轻轻摆动,几丝鬓发随风而起,李三娘抬起手来,挽发耳后,对旁边的秦蕊儿笑道:“咱们的弓箭手又有长进了!”

    秦蕊儿听闻,喜形于色,上前小半步,躬身说道:“殿下,她们可是千里挑一的精锐啊,当中有一大半是从终南山里跟随您出来的哩!”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她们的身手,我便知道都是老兵了,”继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们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啊,伏击红岭沟,攻取武功城,大战临川岗,勇夺长安城,潜出马踏坪……”李三娘口中喃喃,如数家珍。

    众校尉听闻,面露喜色,自豪之情洋溢在眉目之间。

    正在说话时,只见一骑踏风,笃笃驰回,从草靶处飞奔而来,一名军校翻身下马,大声禀报道:“角弓发射完毕,共击中二百二十三支!”

    “好!”李三娘颔首微笑,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申珂身上,说道,“该看你们的了。”

    申珂稍稍迟疑,弯腰拱手道:“殿下,这些新卒虽已掌握了擘张弩的射法,但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更没有想到殿下今日会亲临阅视,所以……”

    李三娘摆摆手,打断了申珂的话,说道:“你去告诉她们,将今日的操习视同沙场的搏战,在她们当面的不是草靶而是敌虏,不要说是我李三娘,就是三军将士,今日也在此处注视着她们!”

    “明白!”申珂躬身再拜,退后两步,然后飞快地奔下阅台,从亲随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驾”地一声,朝校场中央驰去。

    片刻之后,只见三十名身披甲胄,头束红巾,腰挂箭囊的女兵小跑入场,强弩在手,战裙摆动,步伐整齐,哗哗有声。

    距离草靶二百步时,队伍立即停下,队正一声高喝,三十人立即分成三排,第一排端弩瞄准,第二排持弩待射,第三排踏弦上箭。

    只听闻阵中传来高高的一声“射”顿时,第一排弦响“当当”,十支利箭朝着靶子“嗖嗖”飞去。

    箭去弩空之后,第一排的女兵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排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排、第三排则依次上前,接替前排,端弩再射……三排女兵交替靠前,井然有序,轮番齐射,箭鸣阵阵。

    伴随着场边一阵阵的欢呼声,半柱香儿的功夫转眼即到,校场中的女兵们收弩站定,三

    排合成一队,在队正的口令下,转身迈步,整齐地退出场外。

    阅台上,李三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扭头对众校尉说道:“诸位,这就是擘张弩叁组轮射的迭射法,没想到啊,短短几日之内,申校尉居然能把这些新卒训练得如此娴熟,我们且看她们的战绩吧!”

    片刻,报靶的军士再次策马驰来,在阅台下大声禀报道:“弩箭发射完毕,共击中二百八十五支!”

    台上顿时一片“啧啧”之声,称赏者有之,惊愕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不停,李三娘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回军帐,我有话要说!”

    ……

    风吹帐帘,开合不定,将校端坐,侧耳倾听。

    行军桌后的李三娘扯了扯青花镶边前襟,抬起头来,笑呵呵地注视着众人,问道:“诸位,今日牛角弓与擘张弩的比试,大伙儿如何来看呢?”

    “殿下,”一名年青的女校尉大声说道,“事情明摆着的,擘张弩射得远,射得准,优于牛角弓!”

    “另外,擘张弩易于上手,才几天时间,申珂校尉便把这些新卒训练出来了,真让人羡慕哩!”有人在旁边附和道。

    “是啊,看来咱们应该大量换装擘张弩了……”

    “那些新卒用起弩来尚且快捷顺手,更不要说咱们的这些老兵了,战场上肯定箭无虚发,让敌人有来无回……”

    “现在营中的擘张弩只有三、四百把,哪里够用呀,应该请朝廷多多调派过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帐中如同蜂群飞舞,嗡嗡一片。

    李三娘见罗秋红和秦蕊儿低头不语,始终没有说话,便把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秦将军,罗校尉,你俩儿以为如何啊?”

    秦蕊儿嘴唇翕动,没有立即回答,依旧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罗秋红则缓缓抬头,迎着李三娘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擘张弩的确射得又远又准,若在平地对战,其杀伤力甚于角弓,但是战场地势多变啊,岂能尽是平地?若遇到山林,沼泽,陡坡,河梁,恐怕它就不如角弓灵便了。”

    “不止如此,”这时,秦蕊儿才昂头挺胸,接过话儿来说道,“咱们女兵营中,有不少的姐妹能够挽弓骑射,两军对战时,若要以速度取胜,跨马骑射必当首选,角弓灵便,利于携带,而一石二的弩重达三斤五十两,笨重而沉缓,在马背上毫无用处!”

    罗秋红听闻,使劲地点点头,说道:“请问各位,谁能在狂奔的马背上使用擘张弩杀敌,我罗秋红心悦诚服,第一个拜她为师!”说罢,下颌一抬,睥睨众人,目光在申珂脸上稍作停留。

    申珂蹙额低头,眨眨双眼,沉默不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迷茫,哑口无言,帐中一时寂静,只听到风吹帘动的“啪啪”声。

    “呵呵,呵呵……”

    行军桌后传来了李三娘爽朗的笑声,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李三娘身体后仰,舒展地靠在椅中,似乎十分开心的模样儿。

    “各位,”李三娘抿抿嘴,笑道,“百姓有句老话,‘骏马可涉险,犁田不及牛;牛车能负重,渡河不如舟’,这天下的万物呀,贵在量才使用,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军械兵器亦然如此。”

    李三娘收敛笑容,站起身来,绕过行军桌,缓步走到众人面前, 说道:“弓与弩,自古以来便是军中长程杀敌的利器,然而,这二者却各有所长,使用的时机与地点也各不相同,适才校场上的一幕,大伙儿已经看到了,军帐里的争论也听到了,问题是……”

    李三娘稍作停顿,侧头看了看秦蕊儿,又看了看罗秋红,说道:“问题是,今日咱们的营中是谁人使用它们,怎样使用它们若是久经沙场的老卒,弓与弩均可上手;可是,帐外那几百个刚刚才招募来的新卒,短时之内难以掌握角弓的射法,而擘张弩是一个稳定的射器,开完弓后无须强大的臂力支持,便于瞄准且射击步骤简单易学,相对角弓而言,更加有利于新手使用啊!”

    “难得你下了功夫,专研擘张弩的迭射阵法,”李三娘踱步来到申珂旁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叁组轮射的迭射法已在军中多年未见了,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的时候,就征发了三万名‘江淮弩手’随行,依此阵法,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可见其战力之强!”

    李三娘迈开步子,走到军帐正中,扫视众人一圈,语重心长地说道:“然而,诚如秦将军和罗校尉所言,擘张弩难以在马背上施展,更难在崎岖不平的地势上发挥作用,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们可知道,前面是几万北征的大军,朝廷为何只送来区区几百张弩?”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哎,”李三娘轻轻地叹息一声,说道,“朝廷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

    众人听闻,瞠目结舌,不明究里,只是盯着李三娘看,等待下文。

    李三娘示意申珂从帐外拿来一把擘张弩,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说道:“众所周知,这弩由弩臂、弩架、弓弦和弩机组成,而弩机的精妙决定了弩箭的精准,你们知道吗,这弩机是由铬铁合金制成,单单一枚弩机的造价便相当于三把角弓呀!”

    见众人叹息不已,李三娘接着说道:“我大唐立国日浅,国力尚弱,朝廷能一次调派数百把劲弩供我北征将士作战,已属不易了,咱们当知恩图报啊!”

    说罢,李三娘走到军帐边,掀起门帘,抬起头来,朝着长安方向久久凝望。

    “殿下”身后传来秦蕊儿的声音,“从明日起,我便将所有新卒划分出来,单独编成一队,交给申珂校尉,专门操习朝廷送来的擘张弩!”

    李三娘放下帘子,回过头来,笑靥绽放,对着秦蕊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五二 评说朝政忆战事 军将不和主帅忧

    晌午时分,日头偏西,檐影斜长,炊烟袅袅。www.uu234.cc

    李三娘从女兵营中回到帅府时,已过酉时,刚进大门,内府女官凤鸢便迎了上来,接过李三娘的绛色帔子,躬身说道:“殿下,霍公已回来了,正在等您用餐哩!”

    李三娘略一吃惊,眨眨双眼,说道:“霍公这么早就回来了?”继而开心地一笑,喃喃自语,“哦,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说罢,大步朝里屋走去。

    凤鸢满脸迷惑,却又不便多问,只好手捧绛帔,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

    屋里,正中的圆桌上摆着五、六个碗碟,均用白瓷盘子反扣着,两只空碗上架着竹筷,饭菜显然已摆上来一段时间了。柴绍不声不响地斜靠在木椅中,左手握着书卷,右手缓缓翻动,正在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夫君,看书能当饭吃啊……”李三娘笑呵呵地抬脚入门,看着丈夫打趣道。

    柴绍放下书卷,揉揉眼睛,站起身来,笑道:“哦,夫人回来了,听闻你到女兵营去了?有什么见闻啊?我也不怎么饿,所以就随手翻翻书,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的元帅,”李三娘瞅了瞅柴绍放到桌上的《尉缭子》,嘴巴一呶,笑道,“别人都说你是儒将,这儒雅之风都吹到饭桌上了,呵呵……快来吃饭吧,跑了一天,我都饿坏了!” 说着,便往圆桌边走去。

    夫妻二人说笑着入座,拿起碗筷,边吃边聊。

    “夫人,”柴绍夹起一块卤肉,往嘴里送去,嚼了嚼,说道,“你到女兵营里,几乎呆了一整天,莫非有什么事儿?”

    李三娘听闻,放下碗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啥事儿呀,这么好笑?”柴绍有些莫名其妙,端着碗一动不动,盯着妻子问道。

    李三娘拿起圆桌上的绸巾,抹了抹嘴唇,便将今日在女兵营中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柴绍边吃边听,不时插话,末了,把筷子往空碗上一放,咂了咂嘴,说道:“没想到啊,申珂年纪轻轻,却对擘张弩有如此见解,还能先人一步,提前组织新卒操习,我看呐,这个妮儿是个将才哩!”

    “是呀,”李三娘拿起碗筷,一边夹菜吃饭,一边回应道,“这妮儿啊,不但有他哥哥申宥的那股子勇劲儿,还喜读兵书,时常来向我讨教,我看呐,她今后在军中可堪大用呢!”

    柴绍点点头,说道:“她的哥哥申宥……嗯,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听闻,申宥当年随你在临川岗大战隋军时,一马当先,冲击对方的铁盾龟甲阵,身中数枪,血满马鞍仍大呼杀敌,其勇可见一斑啊!”

    提到当年惨烈的战事,李三娘突然停下筷子,不再夹菜,只把筷子头轻轻地搭在碗沿上,一动不动,然后喃喃低语道:“是啊,临川岗,临川岗……”

    说着说着,李三娘眼圈转红,泪光盈盈。

    柴绍见状,立马转换话题,伸手握着妻子,说道:“我朝立国日浅,周边强敌林立,要廓清宇内,统一华夏,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啊,所以,陛下颁发敕令,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不问来路,只要尽忠我朝,皆当铨叙录用,像申珂这样的人才,当在军中提拔重用啊!”

    李三娘眨眨双眼,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低声应道:“嗯,夫君说得不错,父皇能够成就今日的帝业,除了他老

    人家生性豁达,远近咸感之外,知人善任,各得其所乃是关键之举啊!”

    柴绍见妻子的情绪平复了些,便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听闻‘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行伍也罢,朝堂也罢,唯有人才辈出,方能常葆生机!”

    “话虽如此,”李三娘侧过头来,看着丈夫,皱起眉头说道,“可朝堂之上,总有那么一些阿谀奉承之徒,追名逐利,德不配位,比如张世隆之流,在太和山大战中,几陷我军于覆没之境……”

    柴绍听闻,伸起脖子,歪着脑袋,朝门外瞅了瞅,见并无异样,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哎,朝堂之事……有些呢,的确让人无能为力,咱们把营中之事做好便可,我看呐……”

    “你是北征行军总管,是元帅,还是霍国公,朝堂之事怎么就无能为力了?”李三娘黑瞳一斜,瞟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嘿嘿……”柴绍干笑两声,自嘲道,“是,是,是,我毕竟是有爵位之人,朝堂之上持笏而立时,该说的话儿还是要说的。”

    “你呀,就是个滑头,总喜欢在朝廷上装聋作哑,”李三娘也笑了起来,拿起筷子夹菜到碗中。

    “这就对了,夫人快吃吧,再等一会饭菜都凉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给妻子盛了一碗汤,递到她面前,说道,“那可不叫‘装聋作哑’,有道是‘言多必失’,咱们也得谨慎行事啊!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上面,我可是立场鲜明哩!”

    “不就是当年的迁都之事吗?”李三娘捧起汤碗,啜了一小口,不屑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不见你有什么鲜明立场。”

    “夫人,”见妻子已放下了碗筷,柴绍拿起桌上的绸巾,递到妻子手中,说道,“如今在朝堂上,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决断,其他的钱粮盐铁之事自有六部担承,太子与秦王、齐王也是独挡一面,要想做成一件事儿,方方面面都得活络疏通啊,否则,寸步难行!”

    “是呀,咱们这次北征朔方,你就活络疏通得好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李三娘揶揄道。

    柴绍笑了笑,说道:“那还不是因为有夫人您随同啊!当朝公主在此,御赐骠骑大将军坐镇军中,谁敢不从命!”

    “就你会说!”李三娘“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夫妻俩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走到门边,垂手禀报道:“霍公,殿下,冯将军求见!”

    柴绍挥挥手,示意凤鸢退下,然后扭头对妻子说道:“今日你在女兵营中忙碌了一天,早些休息吧!接到冯端在黑沙河的捷报后,我已下令,两日后大军启程,离开阳山城继续北进,有些事儿我还要给属下交待一下,冯来得正好,我耽误一会儿便回来。”

    “嗯,”李三娘点点头,说道,“我也不累,既要出发了,待会儿我领着凤鸢她们几个去把行装收拾一下。”

    柴绍弹了弹袍角,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也不急这一晚嘛!不过,出城之后,多在戈壁草场扎营,这一早一晚甚是寒凉,那些皮袄子、棉袍子恐怕都得带上了。”

    “你放心吧,我的元帅,”李三娘笑颜绽放,说道,“保管不会让你冻着。”

    ……

    红日西坠,晚霞满天,华灯初上,莹莹如豆。

    柴绍踱着方步来到堂屋中,冯早已等候在此,见军帅入内,

    冯立即起身,弯腰拱手道:“参见霍公!”

    “免礼,”柴绍摆摆手,回头对下人吩咐道,“给冯将军看茶。”

    “冯将军举荐有功啊,”主客落座后,柴绍笑容满面地说道,“你那堂弟弃暗投明后,转眼便为大唐立下战功,在黑沙河上游歼灭梁军数千人,一举摧毁对方所筑的堤坝,很好,很好啊!”

    “霍公慧眼识才,知人善任,令末将钦佩不已,我冯家兄弟能追随您这样的主帅,实乃三生有幸!”冯在椅子中拱手说道。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轻叹一声,说道:“若非你单骑入城,劝降冯端,又怎会有今日黑沙河的捷报呢?”

    冯眉头一扬,颇有感触,搓着双手回答道:“昔日劝降,其实……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向您禀报,只好诚惶诚恐地向公主殿下进言,谁料殿下不仅鼓励我成行,还帮我在您这儿打了埋伏。”

    “是啊,”柴绍端起茶碗,吹去浮叶,啜了一口,说道,“若我知道你要单骑劝降,断不会让你出城的,毕竟,此事太冒险了,我不会因为一座城池而损我一员大将!”

    “军帅的良苦用心,末将明白!”冯抱拳拱手,深受感动。

    “嗯,”柴绍放下茶碗,点点头,说道,“黑沙河既已在我军手中,两日后大军便要继续北征,你们骑兵是否已作好准备?”

    “请霍公放心,遵照您的指令,骑兵殿后,与辎重同行,确保全军无虞!”

    “好哇,过了黑沙河,再往北去直抵朔方城下,全是草场戈壁,再无坚城可战,如此地势,你的骑兵在战事中可要挑大梁了!”

    “这是我们骑兵兄弟的荣幸,期待着为大唐再立新功!”冯双手握紧,略显激动。

    柴绍听闻,颔首微笑,很是满意,继而扭过头来,盯着冯问道:“你今日来我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只是……”冯眨眨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

    “嗳,有事就说事嘛,莫非你还要再去单骑劝降不成?”

    “不是,不是,”冯连忙摆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迟疑片刻,这才说道,“从黑沙河回来报捷的军校,曾是我的属下,现划归乐纡将军指挥。”

    “嗯。”

    “完成军务后,他来营中探望我,和我聊了聊前线的状况。”

    “嗯。”

    “据他所说,在黑沙河下游,乐纡、宋印宝两位将军会合后,对于坚守抑或出击,曾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嗯?”

    “随后,他们接到了霍公您的命令,这才安守南岸,同冯端从上游来的队伍会师了。”

    “我的军令没有送达前,他们二人各有想法乃至争论,这个也属常情嘛,毕竟,乐纡丢了浮桥,急于扳回一局,想戴罪立功呀!”

    “可是,我听闻,他们的争吵已不限于军务的分歧了,二人在帐中,当着众多校尉的面儿,相互人身攻击,差点儿拔刀相向,实在是有点……我担心……”

    “我明白了,”柴绍点点头,眉头一皱,“军将不和,战事大忌,此事不能等闲视之!”

    “霍公英明,这正是今晚我来的目的啊!”冯立直腰身,再次拱手相揖。

一五三 雨夜罗帐闻低语 泪光点点念长安

    夜色深沉,凉风四蹿,窗棂瑟瑟,晃动不停。www.uu234.cc

    不知从何时起,夜风中竟然夹杂着雨滴,“嗒嗒嗒”地敲击着门窗,声响时大时小,惊得远近的家犬汪汪叫唤。

    罗纱床榻上,李三娘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侧头看时,只见丈夫伸着双臂,枕在头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帐顶正出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夫君,怎么了,睡不着吗?”李三娘睡眼惺忪地问道。

    柴绍侧过头来,看了看妻子,伸手把她背后的棉被掖好,说道:“没什么,你快睡吧。”

    “外面的雨下了多久了,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雨刚刚才开始下呢。”

    “你一直没睡着?”

    “嗯。”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睡吧。”

    李三娘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把一头乌发顺到肩后,说道:“你呀,就别瞒我了,咱们做夫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心里有事儿,我咋会不知道哩?”

    柴绍听闻,笑了笑,双手一蹭,也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围板上。

    “夫人,”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说道,“你当年在终南山时,各支绿林汇聚一处,有贵有贱,有智有愚,这队伍恐怕不好带吧?”

    李三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尤其是在攻下武功城后,隋军的降卒有之,山里的绿林有之,庄里的猎户有之,塾馆的先生有之,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啊!”

    柴绍轻叹一声:“哎,这收编来的队伍啊,参差不齐,人心各异,不如官军的来源纯正,并不那么易于节制呀!”

    “是么?”李三娘反问道,“虽易于节制,却不能攻战,这样的队伍能派上什么用场呢?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队伍,虽然着装不一,旗号相异,但不照样打得辛又柯、朗、阴世师之辈落花流水!”

    说到这里,李三娘睡意全无,伸手抓过一件薄纱衣,披在了身上。

    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沉默不语,似在思考。

    “所以说呢,”李三娘低下头去,一边系上纱衣的绣花腰带,一边喃喃说道,“我觉得,这队伍是不是易于节制呀,不在于士卒的来源与成色,而在于主将的魄力和调度。”

    柴绍微微地点了点头。

    忽然,李三娘意识到什么似的,侧过身来,盯着丈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咱们北征的队伍出现了什么不谐之象?”

    柴绍稍稍迟疑,便将黑沙河前线兵骑不协的情形陈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兵法云‘兵贵有继,无继必败’,派出宋印宝的步卒增援乐纡的骑兵,于战事调度而言,本无差错,只是……”

    “只是你没想到,这两人会有如此大的分歧,甚至拔刀相向?”李三娘接过话来,反问道。

    “是啊,”柴绍感慨万千地应道,继而略带自责地连连发问,“他们之间的不谐,平日里我怎么就没有看

    出端倪来呢?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情形?梁师都的那些降将,如刘,冯端等人,会不会与营中的其他将领也会出现类似的状况呢……”

    李三娘听闻,不禁“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柴绍扭头看着妻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你这个元帅呀,平时只注重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对于自己手下这些将领在想什么,议什么,似乎并不挂怀,”李三娘笑道。

    “我怎么没有挂怀了?”柴绍反驳道,“他们当中,哪个善于率兵突阵,哪个善于长途奔袭,哪个善于固守城池,哪个善于穿插迂回,我心中了然,一清二楚!”

    李三娘摇摇头,应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嗯……”抿抿嘴,李三娘稍加思索,接着说道,“嗯,比方说宋印宝超拜游击将军后,众将如何看待他的?又或者,嗯……乐纡是否能够同冯端融洽相处,共事军务,就是诸如此类的事儿吧。”

    “咳,”柴绍叹口气,说道,“我整日忙于军务,谋划北进方略,哪有闲工夫思虑这些事儿呀!”

    “所以嘛,才有了这回黑沙河的烦恼啊!”

    “嗯?”

    “常言道‘事在人为’,谋事必先谋人,人得其位,方能事得其成啊!”

    “嗯……如此说来,这宋、乐二人之间,确有隔阂的事儿,是我这个行军元帅所不知喽?”

    “隔阂嘛,倒是谈不上,”李三娘顿了顿,回答道,“但是,宋印宝超拜游击将军后,终南山的旧将们是颇有微词啊,不要说是乐纡,就连马三宝、秦蕊儿都有所不快哩!”

    “哦?是吗?他们嫉妒宋印宝的军功?”

    “不是嫉妒,而是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

    “对,”李三娘点点头,皱着两道浓眉,眨了眨眼睛,说道,“昔日的向阳沟之战,宋印宝虽然勇猛,护住了我军的粮草,然而,杀伤敌人并不算多,你就此上奏朝廷,拜其为游击将军,其实是有点勉强的,若此战也算是建大功的话,那么终南山旧将当中,功绩大者实在太多了!”

    柴绍听闻,把头仰靠在床榻围板上,双眼睁得大大,盯着罗纱帐顶,没有吭声。

    “我知道,”李三娘继续说道,“你有你的难处,毕竟,宋印宝是齐王府的人,元吉也曾来信专门嘱咐过此事,然而,宋印宝担任翊麾校尉不足半年,便超拜游击将军,人心多有不服啊!也许自那时起,乐纡他们便对宋印宝有所不满了。”

    “此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柴绍低头问道。

    “唉,向阳沟之战后,当我得知对宋印宝的任命时,你的奏章早已飞送到长安去了,我说了也于事无补,只好听之任之,静观其变了……不想此事的后果,竟然显现于今日,在黑沙河之战中暴发出来。”

    柴绍听闻,怅然若失,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窗外,夜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只屋檐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

    鸡鸣三遍,夜色渐淡,街衢屋舍,偶闻人声。

    李三娘抬眼往外看去,透过床榻的罗纱,窗棂的影子若隐若现。

    “夫君,天快亮了,你还是睡会儿吧,”李三娘伸出手去,握着丈夫说道。

    “夫人,你说的对,近些年来,我可能更多地去‘谋事’了,北征的军务考虑得多些”,柴绍没有理会妻子的提醒,只照着自己的思绪说下去,“这‘谋人’呀,看来的确有所欠缺哩!”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道:“你也在‘谋人’,谋朝廷上的人……”

    “呵呵,是啊,是啊,”被妻子的一句话给逗笑了,柴绍抚着宽大的额头,略带几分自嘲地说道,“只谋外,未谋内,对吧?”

    李三娘点了点头。

    “唉,”柴绍轻叹一声,“北征朔方,牵扯上上下下,各个方面,这朝堂上的谋划疏通,也不亚于军营里的运筹帷幄啊,咱们今天能远离关中数百里,征战到这戈壁滩中,真是不容易呀!”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哩,”李三娘缓缓说道,“现在,从父皇到诸位兄弟,从朝廷到百姓,万众齐心,同仇敌忾,都期盼着咱们北征的好消息呀!”

    “夫人言之有理!”

    柴绍收敛容颜,神色肃然地说道:“北征行程过半,朔方城已遥遥在望,咱们是到了整顿内务,再聚军心的时候了,否则,一旦攻下朔方,诸将争功,内讧频起,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那么,夫君打算从哪里入手呢?”

    “就从宋印宝和乐纡这二人入手!”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要处罚他们么?”

    “不,”柴绍摇摇头,说道,“但是,我要让包括此二人在内的所有部属都懂得,北征大军出师不易,不论逆境抑或顺境皆当坦然处之,一心进取者自有重赏,挟私报公者必遭千夫所指,无处容身!”

    李三娘听闻,叹息道:“是啊,自古以来,既能共患难又能同富贵的人,少之又少,攻下朔方城,扫灭梁师都,只不过是我大唐统一华夏的小小一步,若众人对此蝇头小利也趋之若鹜,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柴绍侧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敬意地说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刚才的话岂止适用于军中诸将,即使是在长安太极殿里,面对陛下圣颜,文武百官,也意味深长,颇有份量啊!”

    “我可不想到太极殿里去说这些事儿,那是你们这些文臣武将的职责,回到长安城呀,我只想去大兴宫里看望父皇,距京城一别,又快有小半年的光景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精神怎样,政务之余,是否还喜弹琵琶……”

    说着说着,李三娘的一双黑眸盯着彩帛被面,一动不动,眶中似有泪花,映出点点微光。

    柴绍见状,连忙伸出手来,搂住妻子,将头轻轻地与对方靠碰在一起,说道:“天快亮了,来,咱们都再睡一会儿吧……”

一五四 巡检步营无声怒 辕门受阻赞领军

    夜短易醒,光影斑驳,雨霁风来,凉意幽幽。

    朦朦胧胧中,柴绍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屋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啾啾鸣叫,清脆而明亮,侧身看时,妻子睡得正甜,呼吸均匀,细细有声。

    想到明日即将启程,率领大军继续北进,柴绍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悄悄起身,穿戴好军服,轻轻拉开屋门,走到了外面的小院中。

    一夜风雨,几片落叶,晨风拂来略有寒意,柴绍轻咳了两声,不禁抬起手来,把胸前的军袍系带紧了紧。

    东边厢房里,女官凤鸢听到了动静,“吱嘎”一声打开房门,见柴绍正在院中,连忙躬身道:“霍公起来了,我这就叫人送茶点过来。”

    “嘘”柴绍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轻声,回头看了卧房一眼,这才转身对凤鸢说道,“公主昨夜没怎么合眼,让她多睡一阵子,我到营中去巡察,大约午后才回来了。”

    “遵命,”凤鸢低头轻声应道。

    柴绍大步走出小院,在值更房里叫上侍卫官孟通,带上七、八名亲兵,跨马执缰,朝城外的军营奔去。

    马踏晨霜,笃笃向前。

    片刻,柴绍一行来到城墙根下的步卒军营,值守营门的一名军校见状,立即命令士卒洞开大门,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来,拱手禀道:“不知霍公亲临,属下罪该万死!”

    柴绍拉缰驻马,挥了挥手中的鞭子,说道:“我是临时起意巡察军营,你等不必惊恐,嗯,你们的军将何在?”

    “回霍公,向善志将军昨日部署队伍开拔之事,一直忙到深夜,此时……此时或许还在帐中歇息吧。”

    柴绍抬头看了看微微泛白的天边,皱了皱眉头,问道:“已是寅初时分了,你们不操练了么?”

    “霍公,如适才所报,我营昨夜准备启程之事,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停顿下来,向将军没有……没有下达晨操的军令呀!”这名军校吞吞吐吐地说道。

    柴绍听闻,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只“驾”地一声,猛抽一鞭,带着卫队朝军营正中的一顶大帐奔去。身后,那名军校和士卒们面面相觑,看着元帅扬尘疾进的背影,一脸懵愣。

    早有军士将此处的情形报给了向善志。只见他正从军帐中猫着腰跑出来,一只手垂到小腿肚子上,慌慌忙忙地提着军靴往上拽,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伸进军袍的袖子里,摇摇晃晃地把它往身上套,一双眼睛鼓得像铜铃似的,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在对报信的军士嚷着什

    么。

    “向将军”柴绍的坐骑已冲到了跟前,马缰一拉,戛然而止。

    “不知霍公巡营,末将该死,该死啊!”向善志躬身拱手,连声说道。

    柴绍双手倚鞍,瞅了瞅自己面前的这位将军衣衫不整,须发凌乱,睡眼惺忪,诚惶诚恐,低头垂眉地站立在那儿,不敢正视自己。

    柴绍笑了笑,说道:“向将军,我若是那梁师都,率兵来袭营,你这儿可能已是千疮百孔了!”

    向善志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道:“霍公,眼看要开拔了,我们……我们昨晚收拾辎重,捆扎粮草,一直……一直忙到丑时才收工,所以……所以今晨的营中操习便没有……”

    柴绍抬起马鞭,在手中一挥,打断了向善志的话:“向将军,你是老行伍了,咱们现在身处敌境,当如何带兵驻防,不用我多说吧?”

    “末将知罪,末将知罪,”向善志唯唯诺诺地答道,“向某一定引以为戒,不再犯此类错误!”

    说罢,向善志伸出手来习惯地摸了摸豹皮护腰,却发现仓促之中并未穿戴上它,一双手只好在腰间空空地摸了一阵,十分尴尬。

    柴绍见状,并不言语,只拉缰掉头,“驾”地一声策马离去,带着卫队奔向营外,剩下向善志独自站在帐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神色沮丧,目光浑浊,眸子里满是羞惭,懊悔和自责。

    ……

    朝霞满天,红日欲出,风拂战旗,猎猎有声。

    柴绍一行笃笃驰来,转眼间便到了精骑营的辕门外。

    只见营门紧闭,木栅俨然,明黄的“唐”字军旗哗哗作响,旗帜下,衣甲鲜亮的哨兵持枪握刀,正警惕地注视着营外。

    阵阵马蹄声从营内传出,随风贯耳,清晰可闻,吆喝声掺杂其间,似有数百人在竞逐驱驰。

    柴绍一行已驻立于辕门外,但哨兵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侍卫官孟通不禁策马上前,扬鞭高喝道:“北征行军元帅巡营,你等速速开门!”

    哨兵听闻,一动不动,辕门仍然严严实实地关闭着。这时,只见一名军校小跑到门边,把佩刀往腰后一扯,朝门外拱拱手,高声回答道:“容我等先禀报丘将军!”

    “大胆!你们瞎了眼么,元帅在此,还不开门?”孟通怒不可遏,用马鞭指着对方训斥道。

    “罢了,”身后传来柴绍的声音,“我们就在此等候吧。”

    孟通听

    闻,狠狠地盯了那个军校一眼,这才掉转马头,怏怏地回到队伍中来。

    片刻,只见军营内数骑奔来,为首者红缨铁盔,银鳞铠甲,一匹枣红坐骑膘肥体壮,踏风疾进,扬起沙尘几缕。

    随着厚重的辕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一名将军从枣红坐骑上一跃而下,大步奔来,单膝跪拜在柴绍鞍下,禀道:“精骑营领军、骠骑将军丘英起参见霍公!不知元帅巡营,末将来迟,请元帅治罪!”

    “何罪之有?”柴绍把马鞭一抬,笑道,“今日巡营,乃临时起意,突查战备,事前并未知会诸营,与领军无关!”

    说罢,柴绍打量着跟前的这位部属,只见红缨铁盔下,一张二十岁出头的脸庞黑里透红,大大的双眸熠熠生辉,平静而坚毅的目光里,透露出勇冠三军的锐气,只是从额头上不断滴下的汗水,令双眼不时微微眨动。

    柴绍点点头,一抬手,笑道:“丘将军起来说话吧!你这兵带得好哇,营中只听将令不从他命,我这个行军元帅来到门前了,也得请示领军之后,才得入营。”

    “霍公,”丘英起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道,“我等从玄甲军分遣出来,助战西北,弟兄们受秦王殿下训导多年,出则迎敌,驻则防敌,一刻也不敢懈怠,营中没有我的示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平日训兵如此,还望霍公见谅。”

    “好!”柴绍喜形于色,称赞道,“带兵当如此啊,丘将军有古代名将的风范!”

    双手倚鞍,朝营中眺望片刻,柴绍低头问道:“丘将军,我听闻营中人喊马嘶,是否正在操演?”

    “回霍公,精骑营正在晨操,演练环形骑阵侧身射靶,请元帅示下!”

    “嗯,”柴绍摸着下颌短髭,沉吟道,“环形骑阵……侧身射靶……这是突厥人的战法吧?”

    “正是,”丘英起朗声回答道,“离开长安时,秦王殿下告诫我等,西北袤野,千里戈壁,当借鉴北族人战法,融贯玄甲军精要,方能为霍公所用,立功于阵前!”

    “秦王殿下深谋远虑,柴某远不能及啊,”柴绍感叹道,“丘将军,那就引我们入营吧,一瞩你的骑阵风采,愿他日博战时,精骑营成为突阵破敌的中坚!”

    “元帅抬爱,精骑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丘英起弯腰再拜,转身上马,一拉缰绳,开道在前,引着柴绍一行往营中走去……

一五五 解析战局求稳进 旁人点拨骑将忿

    连营数里,篝火通明,车马往来,人影绰绰。

    黑沙河畔一改昔日的宁静,人喊马嘶,远近可闻,唐军大营里架起成百上千的火堆,夜风吹来,呼呼劲燃,照得河畔亮如白昼。

    柴绍率领北征大军从阳山城一早出发,步卒开道,辎重居中,骑兵殿后,历经五、六个时辰,直至申末时分才抵达黑沙河。冯端、乐纡和宋印宝等将领的先头部队早已将营盘扎好,此刻,三军会集,众将齐毕,柴绍顾不得路途的疲劳,正在中军大帐中召见部属。

    “诸位,”柴绍端坐在帅椅中,抬起手来指向前方,高声说道,“我军已深入敌境数百里,前面不再有任何坚城固垒,此去朔方,将在漫天的草场与荒滩中与梁军对阵,兵法云‘行如战,战如守’,我军务必提高警惕,稳妥推进!”

    “霍公,”柴绍话音刚落,只见何潘仁在座中拱手说道,“三军齐进,费时耗日,不若派遣一支奇兵,百里突袭,乘敌不备,一举拿下朔方城!”

    这位胡人将军眨眨蓝眼睛,捋着颌下红须,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往日我在边塞行商时,这条道儿也曾经走过几回,若带足水食,马不停蹄,数日之内便可杀到朔方城下!”

    说罢,何潘仁抬眼瞅了瞅对面的郝齐平。

    只见郝齐平将手中的小折扇一收,朝着帅位拱拱手,说道:“霍公,何将军在西北行商多年,对此处的地形地势颇为熟悉,朔方城已不过百里之遥了,若以奇兵突袭,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啊!”

    乐纡听闻,跃跃欲试,大声说道:“若突袭朔方,末将愿带领骑兵率先出击!”

    柴绍一听,脸色阴沉,瞟了乐纡一眼,缓缓说道:“谁说要突袭朔方了?乐将军,两三日前,你若率领骑兵离营出击,我北征大事则休矣!”

    冷不丁地,乐纡被主帅打了一闷棍儿,仓皇之际不知如何回答,只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地盯着主帅。

    柴绍也不理会,把目光收回来,扫视众将,说道:“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只是其一,梁师都如何揣度我军,如何部署防御,这是其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朔方城虽已距此不远了,但忘记了先哲的告诫,我们必然前功尽弃!”

    见萧之藏和丘英起都在座中点了点头,柴绍改换容颜,侧过头来,朝刘、冯端看去,和颜悦色地问道:“二位将军,你们自朔方而来,对于今后的征战,有何见解啊?”

    刘和冯端彼此对视,眼中含笑,都有谦让之意,一旁的冯见状,对刘拱拱手,笑道:“我弟冯端投入王师日浅,还请刘将军先进言。”

    刘拱手还礼,说了声“恭敬不如从命,”继而侧身转向帅位,说道:“霍公,大唐王师势如破竹,梁师都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了,我估计,黑沙河一线被突破后,梁师都必然收缩兵力,全力固守朔方!”

    “刘将军所言不谬,”这时,冯端接过话来,说道,“当初,梁师都在部署防御时,曾经讲过,‘戈壁河流,坚城要塞,都是唐军的葬身之地’,如今看来,他的盘算全部落空了,只有龟缩在朔方中苟延残喘,然而,梁师都在西北经营多年,人脉极广,我

    担心……”

    “冯将军担心梁师都以退为进,吸引我军屯兵于朔方城下,然后依靠突厥、稽胡或者其他的北族势力实施反击,则我军亦有前功尽弃之忧,”刘也接过冯端的话来,朗声说道。

    冯端点点头,向刘投去称赏的一瞥。

    此话一出,中军大帐立即议论开来,众将争先发言。

    骑兵副将宋玉高声说道:“对于突厥人,我们没有交过手,但稽胡骑兵的战力相当强悍,在胡木滩遭遇战中,我们都曾领教过啊!”

    马三宝点点头,说道:“我听闻,突厥人的月形弯刀大多都是稽胡人打造的,其兵器之锐,不可小觑呀。”

    女将秦蕊儿听闻,也连声说道:“北族骑兵箭术精湛,长翎大箭射程很远,在太和山大战时,与吐谷浑人对阵,我们弓弩营并未占据优势,这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啊!”

    女兵营的校尉罗秋红和申珂听闻,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难道北族来袭,我们就不进攻朔方城了吗?”突然,一个略微青涩的声音从座中传来,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游击将军宋印宝。

    “问得好!”

    帅位上响起柴绍洪亮的声音,只见他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步到大帐中,左右打量诸将,然后抬手指着案桌上的一个火漆信封,高声说道

    “诸位,时至今日,北征之战已不局限于唐、梁两家,也不局限于朔方孤城,陛下圣鉴,烛照万里,朝廷已为我军作了筹划:刚刚接到廷喻,太子殿下已亲临境上,将与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会晤,劝其迷途知返,勿再助纣为虐!”

    见众将振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柴绍接着说道:“同时,朝廷已派遣使团抵达突厥的达尔罕大营,晋见处罗大可汗,让其放弃出兵助梁的打算,因此,我军与北族交战的可能已大为减少,我军当步步为营,稳中求进,专意于攻拔朔方,以不负君恩,不负朝廷!”

    军帅言毕,群情激奋,将领们摩拳擦掌,眼中放光,唯有郝齐平低下头去,将手中的小折扇打开了折起,折起了又打开,鼻音中哼出一声叹息。

    这一幕恰巧被对面座中的萧之藏看到了,只见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微微皱起,瞳仁一闪,不动声色。

    ……

    白云掩月,明暗不定,夜咕咕,凄声可闻。

    中军大帐事务完毕时,天色擦黑,已是酉初时分了,众将拜别柴绍,执绺上马,陆续离去。

    乐纡耷拉着脑袋,一手握缰,一手提鞭,在马鞍上一纵一送,无精打采--本来打算自告奋勇,在军帅面前主动请战,谁想反而忤了军帅的意,当着众将被数落了一顿,想到近来接二连三不如意的事儿,乐纡心中郁闷,不由得抬起头来,朝着夜空叹息一声。

    “乐将军,英雄无用武之地?”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问话,乐纡转身一看,原来是郝齐平。

    乐纡拧着马鞭拱拱手,苦笑道:“原来是郝将军啊,我哪是什么英雄,原本就是终南山里的草莽而已。”

    “嗳,此话差矣!”郝齐平打马上前,与乐纡并肩同行,笑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只怕是生不逢时罢了。”

    乐纡摇摇头,叹息道:“我等起于草泽之中,本是布衣百姓,跟着公主殿下搏战关中,得以身披将军战袍,哎,这辈子知足了,知足了!”

    郝齐平“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道:“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有些事儿啊,那叫天降大任,机不可失哩!”

    乐纡拉缰驻马,满眼迷惑地瞪着郝齐平,问道:“郝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郝齐平也把马缰一拉,顾看左右,见并无旁人,便伸过头来,压低声音说道:“奔袭朔方,出其不意,乃是攻取朔方的上策,如果老天开眼,或可一举擒获梁师都,以此建立不世之功啊!”

    “可是……”乐纡低头蹙眉,嘟哝道,“霍公不是已经发布命令了吗?步步为营,稳妥推进。”

    “我说乐兄弟啊,”郝齐平笑道,“你打仗勇猛,军中闻名,可很多事情光有一股子猛劲儿是不行的,还需要动动脑筋啊,”郝齐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咱们在后火城驻扎时,是谁违抗命令,单骑出营,劝说冯端投降的?”

    “噢,”乐纡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道,“郝兄的意思是,咱们去找公主殿下,请她替咱们在霍公那里挡一挡,然后骑兵出动,奔袭朔方?”

    “正是!”

    “好是好啊,”乐纡咂咂嘴,犹豫地说道,“可当时在后火城时,冯端劝降其弟,那是单骑出城啊,可咱们骑兵出营,少则数百,多则上千,这……这动静是不是大了点呀?”

    “只要公主殿下恩允,人马衔枚勒口,骑兵半夜出营,此事并不困难。”

    “嗯……若公主殿下不能说服霍公,大营派骑来追,那就麻烦了,咱们非但不能攻取朔方,还有违抗军令之罪啊,那……那可是死罪呀!”乐纡说着说着,低下头去,盯着手中的缰绳,脸上露出忧惧之色。

    郝齐平见状,左手抓住马鞍,右手伸出去,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兄弟,‘富贵险中求’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看呐,朔方城距此地不过百余里了,若再不动作,不出十日,大军必定兵临城下围攻朔方,到那时,步卒担纲攻城,你这骑兵将军又能有何作为呢?”

    乐纡皱着眉头,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哎--”郝齐平倚鞍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叹道,“从终南山里出来的老哥们没剩几个了,自北征以来,咱们仗没少打,可功却没得,反而是长安城里那些官宦门中的黄口小儿,出几次兵,杀几个敌,便可以超拜将军,与咱们平起平坐,等到攻下朔方啊,哪里还有咱们的功劳呢?”

    “老哥,你别说了,”乐纡把马鞭一抬,忿忿地说道,“这口恶气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等我拿下了朔方,擒住了梁师都,看那些黄口小儿还有什么话说!”

    “这就对了!”

    “不过,”乐纡侧过头来,看着郝齐平说道,“进见公主殿下时,得把何潘仁将军也请上,一来呢,他是终南山的老将了,能够替咱们说话;这二来,他也赞同奔袭朔方,与咱们的见解相同,大伙儿一起去,可以共同说动公主殿下。”

    “如此甚好!”

一五六 女将进见风火急 公主听言存疑惑

    红日高挂,晴空万里,大纛飘扬,战马嘶鸣。

    黑沙河畔的唐军大营里一派忙碌的景象,士卒们来来往往,穿梭备战,有的排列成行,步伐整齐地来回调动;有的围聚成圈,专心致志地修整刀弓;有的清洗鞍鞯,补钉马掌……

    中军大帐的后面,是一顶浅棕色的四角帐篷,约有十余步见方,拇指粗细的麻绳拉住四只角,将帐篷高高地拽起来,风拂帐顶,呼呼有声。帐篷四周,七、八名擐甲执刀的女兵驻立警戒,神情严肃,一动不动。

    “凤鸢,霍公说了,大军不日开进,我看呐,那些厚褥子就不要拿出来了,”帐篷里传来李三娘的声音。

    “是,殿下,那我去外面让人打些水来,把薄纱单衣洗一洗,这午后的天气可真热呀,一会儿便能晾干哩,”只见帘门掀动,凤鸢侧身挺腰,抱着一堆衣物从帐中走出来。

    刚走出去二、三十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从前面传来,凤鸢定睛一看,原来是女将秦蕊儿带着几名亲兵赶到。

    秦蕊儿一拉马绺,翻身跃下,气喘吁吁地问道:“公主殿下可在帐中?”

    “在的,”凤鸢抱着衣物点点头。

    “好,”秦蕊儿抬起手来,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回头对亲兵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罢,迈开步子,径自往军帐中走去。

    通禀之后,秦蕊儿揭帘入内,只见李三娘正倚在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块浅黄绸巾,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随身佩戴的那柄堂溪宝剑。

    “参见公主殿下!”秦蕊儿正要单膝跪拜时,只见李三娘放下手中的宝剑,抬头笑道:“免了,蕊儿,你不是外人,起来说话吧。”

    秦蕊儿起身,稍稍整理军袍,正襟危坐。

    “大军开拔在即,是什么风儿把秦将军吹到我这里来啦?”李三娘眼中含笑,看着自己的爱将,打趣道。

    秦蕊儿却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殿下,一刻钟前,何潘仁、郝齐平和乐纡三位将军一同来找我,让我务必请殿下到骑兵营中,说是有要事呈报。”

    “哦,是吗?”

    “嗯!”秦蕊儿使劲儿地点点头,说道,“他们三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个个神情凝重。”

    “他们没说是什么事儿吗?”

    “没有,”秦蕊儿摇摇头,回答道,“我问时,他们只说想当面向殿下陈说,再问时,一个都不吭气了,看上去神秘兮兮的。”

    李三娘收起笑容,浓眉一攒,自言自语道:“不愿到中军大营里来见我,又不愿说明是什么原因,他们三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秦蕊儿撅起嘴,连连摇头,脸上也写满了迷惑,嘟哝道:“北征以来,三个将军一起来找我,嗯……这还是头一回哩,我也觉得稀奇,不过,看他们那副紧张的模样,可能……可能也还真有大事,所以,我连三宝也没告诉,便直奔殿下这儿来了……”

    “他们一定是想单独见我,又不愿让霍公知晓,”李三娘明眸闪动,沉吟道,“从终南山里一路走来,他们的心思啊,我明了……”

    “可是,会是什么事儿呢?”秦蕊

    儿眨眨眼睛,问道。

    “这些天来,你们在中军大帐里都议了哪些军务?”李三娘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盯着秦蕊儿反问道。

    “嗯……”秦蕊儿想了想,说道,“议了骑兵侦伺戈壁的事儿,议了长安供给粮草的事儿,议了步骑合战的事儿,议了奔袭朔方的事儿,还议了前方寻找水源的事儿……”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些事儿,都是霍公下了军令去执行的吗?合议时,众将有没有分歧?”

    “这个……”秦蕊儿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子,似在努力回忆,片刻才说道,“分歧是有的,比如派谁返程护粮,又比如是否奔袭朔方。”

    “分歧最大的是何事?”

    “奔袭朔方。”

    李三娘吁了一口气,蹙眉颔首,半晌儿没有说话。

    “殿下?难道……”秦蕊儿将身子前倾,盯着李三娘,轻声问道。

    “蕊儿,”李三娘抬起头来,目光如炬,黑瞳闪闪,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即刻通知三宝,到骑兵营中来与我合会。”

    说罢,李三娘朝着帐外高喝一声:“来人呐,备马,更衣,随我出行!”

    ……

    马蹄轻快,笃笃向前,沙尘几缕,随风而起。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便带着亲兵卫队来到了骑兵营中,几名将军得到通报后,早已在营地边恭迎等候。

    只见李三娘头束红巾,身着战袍,脚登皂靴,神采奕奕,腰间佩挂堂溪宝剑,剑柄的红穗儿在风中起伏摆动,煞是显眼。

    李三娘见众人出迎,拉缰驻马,还未开口,何潘仁、郝齐平和乐纡等将领齐刷刷地跪拜下去,异口同声地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李三娘左手执缰,右手一抬,说道:“各位将军想见我,是何事呢?都到营中去叙谈吧!”

    入帐安座,众人肃然。

    郝齐平首先开口,说道:“殿下,今日劳动大驾,亲临骑兵营中,我等实有不情之请啊!”

    “是奔袭朔方之事吗?”李三娘单刀直入,盯着郝齐平问道。

    一丝惊诧飞现三人眼眸。

    郝齐平轻咳两声,瞄了乐纡一眼,乐纡心领神会,拱手答道:“殿下睿智,我等钦佩不已!今日所请,正为此事。”

    李三娘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问道:“对于此事,你们是如何思量的?”

    何潘仁捋了捋颌下红须,说道:“殿下,此处离朔方城已经不远了,且一马平川,往年我在西北行商时,这条道儿曾走过几次,嗯,若水食充足,百里奔袭,可出奇制胜,这条战策值得考虑呀!”

    “况且,”郝齐平捏着手中的那柄折扇,接着说道,“梁师都已是惊弓之鸟,若我军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或可一战破敌,甚而擒获梁师都!如此一来,北征的进程将大大加快,且我军的损耗也必将减少。”

    乐纡使劲点头,脸放红光,说道:“殿下,这可是攻取朔方的一条捷径啊!咱们骑兵兄弟自丢失浮桥,失利于黑沙河以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就等着那么一个机会,打个翻身仗哩!”

    李三娘听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乐纡还要再开口时,只见卫兵来报,说是马三宝与秦蕊儿已来到帐外,李三娘抬手一挥,说了声“让他们进来。”

    二人入帐,行礼就座,知道事情原由后,秦蕊儿快人快语,说道:“殿下,这事儿您说了算,咱们听您的,对不,三宝?”说罢,扭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有些犹豫地说道:“虽然长途奔袭,不啻为攻取朔方的一个选择,但是,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霍公已有军令在先……”

    乐纡亟不可待地打断马三宝,说道:“所以,今日请殿下到营中,恳请殿下劝说霍公收回成命,或者替咱们暂作掩护,待拿下了朔方城,再向霍公报捷!”

    马三宝听闻,咂咂嘴,叹息了一声。

    秦蕊儿把眼睛一瞪,盯着丈夫,低声责备道:“你有话说话,叹什么气!”

    马三宝有些无奈,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众将,缓缓说道:“诸位,此事不是为难殿下吗?霍公在中军大帐里讲得很清楚,‘步步为营,稳妥推进’,看来霍公已是深思熟虑了,很难改变这道军令呀,这只是其一……”

    马三宝添添嘴唇,瞄了瞄身旁的妻子,继续说道:“其二,让殿下为咱们打掩护?这千百人出营,动静之大,谈何容易呀!如果取胜也就罢了,若有不虞,那……那殿下如何向霍公交待呢?”

    “马将军,你是不是不太赞成奔袭朔方啊?”郝齐平冷不防问了一句。

    “我……”马三宝欲言又止。

    乐纡接过话来,笑道:“马将军,当年在关中时,你那是何等勇猛啊!临川岗大战,左右冲杀,长途奔袭,怎么今天发憷了?”

    秦蕊儿听闻,把脸一唬,阴沉地说道:“乐将军,你这话儿可不中听呀!”

    “哈哈,无妨,无妨,”何潘仁捋须大笑道,“人各有志嘛,马将军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愿冒险出击,也在情理之中啊!”

    马三宝拱拱手,也笑道:“何将军,你误会我了!若战局需要,不要说百里奔袭,就算单骑赴敌,我马三宝也在所不辞,只是今日的情形,似有不同啊,当然,这还要请殿下定夺!”

    说罢,马三宝将目光移向了李三娘,众人也不再说话,顺着马三宝的目光,向主位看去。

    只见李三娘低头攒眉,凝神思索,盯着面前的案几一动不动,片刻,才抬起头来,将鬓前的丝发挽到耳后,平静地注视着众人。

    “诸位,”李三娘说道,“是否奔袭朔方,既取决于战局的整体态势,更取决于有利于我的战机,实不相瞒,我虽然随军北上,但临敌指挥者是霍公,我并不完全了解战局,因此,今日不能武断地下结论,我会尽快辨明实情的,然而……”

    李三娘顿了顿,目光凛凛,威不可犯,决然地说道:“然而,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可妄动!若朔方城奔袭可取,我必然说动霍公,改变战策;若朔方城不可奔袭,谁人擅动,必然军法从事!”

    “遵命!”众将听闻,立即离座,躬身揖拜。

一五七 执绺徐行思良策 突访智士寻解答

    日头向西,人影斜长,热气依旧,滚滚袭人。

    离开骑兵营时,已是未初时分,李三娘执绺徐行,低头不语,脑海里全是刚才军帐中的情形,秦蕊儿带着亲兵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无人说话,只听闻马蹄声“嗒嗒”响起。

    从骑兵营往中军大帐而去,约有两、三里地,其间,军帐排列成行,井然有序,部伍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看见公主出行,将士们纷纷避让道旁,恭敬行礼,李三娘心中有事儿,只稍抬马鞭,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今日在骑兵营中所议之事,李三娘心中的确没有把握,除了对全盘战局不甚明了之外,凭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她知道,柴绍下达的“步步为营,稳妥推进”的军令必定有原因,决不是心血来潮之举。然而,郝齐平等将领的话又不无道理,自己该怎么办呢?

    向丈夫直接询问吗?不妥,毕竟军令已经下达,询问便有质疑的意味儿,决战在即,不能扰乱军帅的意志。

    保持沉默,不闻不问吗?也不妥,众将言之有理,这可能是己方千载难逢的战机,稍纵即逝,悔之不及。

    同意将领们奔袭朔方吗?更不妥,且不说此举是一招险棋,就算拿下了朔方,也有违反军令之嫌,自己如何向丈夫交待呢?又如何在千军万马中维护军帅的威信呢?

    难,真是难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午后的炙热令人窒息,如同火球一般灼烧心窝,明明燥热异常,额头上却渗不出一滴汗珠儿来,整个人如同龟裂的河床,被抽干了似的。

    后面的女兵们倚在马鞍上,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细鳞铠甲下面的贴身军袍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

    一名女兵轻踢马肚,小跑上前,靠近秦蕊儿,侧头低声道:“秦将军,这大热的天儿,咱们慢慢腾腾地在太阳底下走着,时间长了,我怕殿下受不了啊!”

    “?”秦蕊儿扭过头来,看了女兵一眼。

    “您忘记了?在金明城时,殿下曾经中过暑哩!”

    “哦”秦蕊儿点点头,恍然大悟,继而叹息一声道,“哎,殿下心里搁着事儿,正在专心思量哩,你们跟随她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吗?这个时候谁都不要去打扰。”

    “可是……”女兵手搭凉棚,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脸上满是困惑疑虑。

    秦蕊儿心里也万般焦急,却又不敢上前催促,只好盯着李三娘的背影,咬着嘴唇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突然,李三娘拉缰驻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若有所思,只鞍下坐骑左右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在骄阳下呼呼喘气。

    秦蕊儿与女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女帅作何打算,也只好拉住缰绳,

    原地等候。

    思索片刻,李三娘侧身转头,问道:“蕊儿,从阳山城出发后,你看到萧之藏萧学士了吗?”

    “呃……”秦蕊儿摸着脸颊,想了想,回答道,“我听马三宝说,萧学士好像是同精骑营一同出发的,这段时间,萧学士正与丘英起将军在研究战法,什么……什么雁形阵……”

    “走,随我到精骑营去!”李三娘打断了秦蕊儿,左手一扯缰绳,右手加了一鞭,马蹄腾空,飞奔而去。

    众人见状,策马跟进,胸前红巾迎风而起,如同飞燕摆动不停。

    ……

    军营整肃,战骑往来,旌旗明艳,猎猎有声。

    一柱香儿的功夫后,李三娘在萧之藏、丘英起的陪同下,来到了精骑营的指挥大帐中。

    掀帘而进,只见一张三尺见方的沙盘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军帐正中,两支指挥棒一左一右搭在沙盘边缘,盘中聚沙成堆,沟壑纵横,各色小旗或密或疏地插在山头和谷地。

    “看来,二位研究战法颇有进展啊,这个骑兵阵势看上去有些眼熟哩,”李三娘站在沙盘边,笑道,“他日会战,梁师都那个老冤家又要吃苦头了!”

    丘英起听闻,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这是玄甲军的燕翼阵,依照秦王昔日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的情形,参照当下的地形地势,萧学士和我对此阵作了些调整,预备着今后派上用场。”

    “呵呵,只是不知道这个阵势会不会变作纸上谈兵啊!”萧之藏淡眉一扬,垂抱双手站在丘英起的身后笑道。

    李三娘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萧之藏这位来自长安大兴宫观文殿的学士,头戴黑介帻,身穿白纱衣,脚登云头屐,虽有二品骠骑将军衔,却是一派儒生装束,双目炯炯,亮如烛炬。

    李三娘嘴角一翘,笑道:“萧学士,何来纸上谈兵之说?”

    萧之藏抬手一让,躬身说道:“殿下,请上坐,容下官慢慢道来。”

    主客入位,萧之藏摸着下颌,说道:“这精骑营的燕翼阵是否能用,完全取决于殿下您的决策啊!”

    “哦,是吗?”李三娘颇感意外,眨眨一双丹凤眼,盯着萧之藏等待下文。

    “若下官没有猜错的话,今日殿下劳动大驾来到营中,是为众将打算奔袭朔方之事吧?”

    李三娘一听,更加好奇,呵呵笑道:“萧学士不愧是我军中的‘张子房’!不错,我今日所来正为此事,你是如何猜到的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缓缓说道,“前日在中军大帐议事时,何潘仁、郝齐平及乐纡等将军曾提出此议,且对霍公的军令有所质疑,依我对他们的了解,或许不会就此罢手,毕竟,何潘仁将军对此处的地势十分熟悉,奔袭一策

    也有可行之处啊!”

    萧之藏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对面座中的丘英起,这位年青的将军正在连连点头。

    “那么,应当赞同他们的建议吗?”李三娘收敛笑容,声音变得严肃。

    “是否赞同他们的建议,不应当只看目下的军情,更应当看整个西北乃至塞外的情势啊!”萧之藏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愿闻其详。”

    “殿下,我先来请教您几个问题吧第一,陛下派遣太子殿下到边界去,会晤稽胡首领刘汝匿成,您觉得圣意如何?”

    “自然是要同稽胡讲和,去除梁师都的盟友,为咱们攻取朔方扫清障碍。”

    “那么,您觉得讲和能够成功吗?尤其是在咱们火烧苏吉台之后。”

    “这个……”李三娘侧着脑袋,想了想,一时答不上来。

    “其二,”萧之藏接着问道,“朝廷的使团已经抵达突厥的达尔罕大营,虽然随团带去了大批丝瓷茶叶,但是处罗大可汗那贪得无厌的秉性,这次会得到满足吗?使团在那里,就一定能够确保咱们进攻朔方时,突厥人不会南下助梁?”

    “嗯……”李三娘浓眉紧蹙,没有回答。

    “其三,”萧之藏见李三娘面露难色,便放慢了语速,徐徐说道,“梁师都在西北经营多年,近处与薛仁杲残部,远处同王世充势力均有来往,生死之战,焉能不求助于人?”

    李三娘听闻,绷着嘴唇,锁紧眉头,盯着军帐中的那只沙盘,久久没有说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当中。

    丘英起见状,喉头一动,双唇嗫嚅,想要开口说话,萧之藏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三娘理了理绣花前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沙盘旁边,摩挲着松木镶边儿,片刻,转过头来,对萧之藏说道:“如此说来,霍公‘稳妥推进,步步为营’的军令并没有错?”

    “对,没错!”萧之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攻取朔方一役,其关键不在沙场之内,而在沙场之外啊!”

    李三娘点点头,喟然叹道:“我明白了!西北各方形势复杂,彼此牵连,若答应众将所请,借地利之便奔袭朔方,就算到了那座城下,也未必能够攻克它,且孤军深入,有被敌人围歼的危险啊!”

    “殿下睿智!”萧之藏起身一揖,丘英起也连忙站了起来,抱拳拱手。

    “哎”李三娘摆摆手,说道,“若非萧学士点拨,我如何能够拂去心头的这片乌云呢?”

    “殿下决心已定,固然可喜,然而,下官担心……”

    “萧学士,您放心吧,那些将军都是跟随我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我知道如何说服他们,”李三娘笑颜绽放,如同雨过天晴的明媚净空。

一五八 前锋失利战局转 骑将盘桓思成败

    晚霞初现,云边镶金,微风拂来,炊烟袅袅。

    不知不觉间,李三娘已在精骑营的指挥大帐里坐了半个多时辰,谈完军务后,又聊了聊昔日终南山里的趣事儿,直到听闻帐外军士们埋锅造饭的声响,李三娘这才起身,笑道:“二位将军,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日来访,受益匪浅啊!”

    萧之藏与丘英起连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殿下亲临,不胜荣幸,愿殿下与霍公多多保重!”

    三人正在道别时,一名军校在帐外禀道:“萧将军,丘将军,元帅有令,请二位即刻到中军大帐议事!”

    萧之藏听闻,两道淡眉微微一皱,应了声“进来说话!”

    那军校掀帘而进,见李三娘也在帐中,连忙单膝下跪,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李三娘一抬手,盯着对方问道:“你说霍公召见二位将军?在这个点儿上?”

    “正是,”军校点点头,继而补充道,“也不只是召见萧将军和丘将军,从元帅大帐发出的指令是,全体将军即刻进见!”

    “战情有变化吗?”萧之藏摸着颌下短髭,问道。

    “这个……属下不太清楚,”军校搓着双手,有些为难地回答道,“听闻……今早出发的前锋折返大营了,不知是何故,嗯……也不知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萧之藏与丘英起对视一眼,神情凝重,没有言语,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李三娘见状,摆摆手,让军校退出帐外,然后扭头对萧、丘二人说道:“既然元帅召见,二位将军就赶快动身吧,看来战情有变化了。”

    “遵命,恕我等不能远送……”

    一柱儿香的功夫后,萧之藏与丘英起来到中军大帐中,只见主位上,柴绍双手倚案,盯着桌上的军图目不转睛,众将分坐两侧,窃窃私语,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而担任先锋官的宋印宝也在座中,右臂受伤,血迹斑斑,吊着绷带,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

    见众将齐毕,柴绍一抬手,示意安静,然后指着宋印宝,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辰时,在距大营三十里处的红礅界,我军先锋遭敌阻击,人马损失大半,事起突然,现在我让先锋官宋印宝将此战详作陈述。”

    宋印宝听闻,吃力地站起来,吊着受伤的胳膊朝主位一躬身,向众人说道:“今晨,我奉命率先锋部伍两千人出营,向北推进,原本打算在五十里外的小石砭宿营,不料行至半途,在红礅界遭遇梁军,对方约有数千步卒,列阵而战,箭矢如雨,我军攻击前进,本想扫灭这股敌人……”

    宋印宝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谁知搏战正酣时,突然有骑兵从侧翼杀来,猛击我军,且战力甚强,我军无力招架,仓促之际,不复成伍,败下阵来

    。”

    说到这里,宋印宝哽咽难语,年青的脸庞痛苦异常,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末将无能,战场失利,愿受军帅处罚!”

    柴绍一抬手,说道:“宋将军起来说话,此战蹊跷,疑点重重,对方如此众多的人马,我军斥候出营,几番侦伺,竟无察觉,此战不利,不能全然怪你。”

    “敢问宋将军,”柴绍话音刚落,只见刘一拱手,问道:“侧击我军的骑兵也是梁师都的人马么?”

    宋印宝坐回位中,摇摇头,回答道:“骑兵不似梁军人马,对方左衽被发,弯刀翎箭,进攻我军时,‘呦呦’之声响遍戈壁,令人胆战。”

    “是北族人啊!”何潘仁在座中不禁失声叫道。

    众人循声看去,盯着何潘仁,个个面露忧色。

    郝齐平把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向宋印宝问道:“宋将军,对方骑兵打出的是什么样的旗帜?”

    “嗯……黑旗金边,绣有豹图,”宋印宝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

    “稽胡!”何潘仁脱口而出,惊诧无比,两只蓝色眼睛不停地眨动起来。

    军帐中顿时嗡嗡一片,如同千百只蜜蜂飞舞空中。

    萧之藏默不作声,将两道淡眉蹙到额中,咂了咂嘴,然后抬眼看向帅位。

    只见柴绍身体前倾,双手倚在面前的案桌上,低头垂目,神色凝重,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当中,对众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片刻之后,帐中渐渐沉寂下来,当再也无人言语时,柴绍这才一撩袍角,豁然起身,大声道:“乐纡听令--”

    “末将在!”

    “率所部人马,多携刀盾弓矢,于明日卯时出营,再赴红礅界,探清对方的底细!”

    “得令!”

    ……

    篝火熊熊,嗤嗤劲燃,人马穿梭,刀光闪闪。

    乐纡回到骑兵营中,部署调度,忙忙碌碌,眼看入了亥时方才停顿下来,将备战之事一一过问之后,乐纡满意地点点头,坐在帐中的行军椅上,对手下的几名校尉说道:“诸位,明日必有一战,我等当全力进攻!”

    “乐将军,您放心吧,”一名气壮如牛的校尉应声而起,信心满满地说道,“自黑沙河遭遇不利以来,兄弟们的心里都憋着股劲儿,就等着打个翻身仗了,明日对阵,定将敌寇打得落花流水!”

    “我听闻呐,对方的骑兵是稽胡人,他们的战力不可小觑,咱们还是应当谨慎为战,”一个麻子脸的校尉缓缓说道。

    “有道理,适才听将军传令,霍公是要让咱们探清对方的底细,锋刃相交,不过半个时辰,稽胡的实力便会暴露无遗,咱们可适时撤退,不必作无谓的牺牲,嗯……毕竟帅令不是让咱们歼灭该敌啊,”

    一个有些年纪的校尉摸着颌下山羊胡说道。

    “壮如牛”瞄了一眼“山羊胡”,反问道:“何必如此畏惧稽胡人?他们又没有三头六臂!想想苏吉台一役,公主殿下带着马三宝、秦蕊儿出战,手下也不过数千人马,乘高飞箭,火攻敌营,还不是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山羊胡”反唇相讥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看看如今这红礅界是什么地势?”

    “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无险可倚……”“麻子脸”在一旁沉吟道。

    乐纡抬起手来,打断了几人,说道:“稽胡骑兵的战力固然不俗,谨慎出战自是必然,然而,对战强手须自身更强,方能逼迫对方拿出看家本领,让咱们瞧见他的真面目,因此,明日显然是一场硬仗!”

    “壮如牛”连连点头,豁然起身,拱手道:“只要乐将军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管他是稽胡还是梁贼,咱们都会拿出当年在临川岗大破隋军的气势,一鼓作气击败敌寇!”

    “好!”乐纡一拍大脚,猛地站起来,抖得一身铠甲铁片簌簌直响,只见他把手一挥,说道,“诸位请回吧,抓紧时间歇息,三个时辰后,出发!”

    “遵命!”

    众校尉鱼贯而出,乐纡目送部下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却在作着盘算--

    稽胡人的战力众所周知,特别是装备精良的重甲驼队,如山而进,其势难挡,虽然自己手下的这支骑兵也是久经沙场,但遇到如此强悍对手,却难有全胜的把握,刚才的那番说辞,不过是激励士气罢了。

    但是,明日之战却又是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打翻身仗的机会!自黑沙河之败后,受到了军帅的训斥,自己心里一直觉得窝囊,在众将面前也有些抬不起头来,而明日是骑兵独往,有功全揽,有过全记,胜败皆决绝于自己。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冲上乐纡的脑门,令他心跳怦怦,手心出汗。

    提到胜败之事儿,乐纡不禁哼出一个鼻音来,今晨宋印宝出营遇袭,损兵折将,落败而归,不知怎的,乐纡的心里竟有一丝快慰之感,尽管他自己知道,这样并不对。

    回想到一个时辰前,宋印宝在元帅大帐中耷拉脑袋,手缠绷带,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再联想到此前对方在黑沙河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乐纡心里直发笑,笑年青后生不知天高地厚,笑官家子弟头撞南墙,笑超拜将军者德不配位。

    突然,军帅柴绍那双深邃的眼睛跃现在乐纡的脑海里,犀利而刚毅,严厉而决绝,似乎看到了自己根植深处的心思,乐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儿,连忙收回游离的思绪,伸出手去,低下头来,捧起案桌上的一张行军图,仔细地打量起来,琢磨着来日的战斗……

一五九 石垒惊现红礅界 骑兵交锋不利归

    晨光依稀,雾霭朦胧,荒漠寥廖,风沙潇潇。

    一支数千人的骑兵踏尘北进,衣甲鲜亮,马蹄阵阵,队伍前头土黄色的“唐”字军旗清晰可辨,队伍中间缀有“乐”字的旗幡也历历在目。

    领军将军乐纡披挂甲胄,鞍挂长刀,只见他左手执缰,右手提鞭,双目盯视前方,率领大队人马朝着红礅界急速挺进,扬起沙尘一片,随着晨风飘向空中。

    半个时辰后,地平线方向隐约出现了几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乐纡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猛地一拉缰绳,驻马道中,原来是先期派出的斥候回来,归队复命了。

    片刻,斥候远远地便踩蹬下马,大步奔来,单膝跪禀道:“乐将军,前方十里,红礅界有异情!”

    “异情?”乐纡眉头一皱,大声令道,“讲!”

    “红礅界出现了一座石垒,墙高过人,方圆约两里,垒上插满了梁军的旗帜,稽胡营地驻扎在石垒两侧,有数百顶帐篷。”

    “何来的石垒?你等没有看错?”乐纡瞪大双眼,盯着对方问道。

    “乐将军,千真万确,垒中还有烟火升起。”

    乐纡听闻,低头倚鞍,默不作声,紧锁的眉头久久不开,麾下的几名校尉见状,不约而同地策马上前来。

    “山羊胡”首先开口道:“乐将军,军情有变,咱们是不是暂缓开进,先向军帅禀报?”

    “若果真有石垒作庇护,咱们这骑兵很难与对方交手啊!”“麻子脸”也忧心忡忡地说道。

    “壮如牛”下颌一抬,露出不屑的眼神:“纵然前面是固若金汤的金銮宝殿,咱们也应当碰它一碰,不然,如何完成军帅的命令?如何试探出对方的底细?”

    乐纡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凝视远方,缓缓说道:“诸位,军图上并未标识出这座石垒,若它果真出现在当面,那事情就有些蹊跷了,不过,既然它出现了,咱们就不能不碰,一来需要抵近观察垒上的实情,二来更要摸摸对方的军力……”

    “山羊胡”听闻,紧紧地捏住缰绳,低声说道:“可是,从斥候回报的情形来看,稽胡营地驻扎在石垒的两边,这明显是侧翼护卫的阵势啊,纵然咱们能否抵近那石垒,也有可能被稽胡人从两边合围啊!”

    “这有何难?”“壮如牛”接过话来,“咱们变阵推进,由现在的一字纵队变作锲形两队,顾及左右,直插石垒,就算稽胡人来进攻,也难有作为!”

    “麻子脸”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锲形阵势固然可以顾及左右,可是,如若石垒中的梁军突然杀出,给我们来个迎头对冲,中间开花,那……”

    “他们敢吗?”“壮如牛”反驳道,“梁军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他们敢主动来攻?”

    “你不要忘记黑沙河,不要忘记了那座浮桥,”“麻子脸”幽幽地说道。

    “你……”“壮如牛”一时语塞,面有赧色,只好扭头朝乐纡看去。

    乐纡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地在嘟哝:“稽胡来战,若垒上出兵接应……咱们难有胜算不说,要脱身也不易啊,可是,又不能不战……”

    “山羊胡”听

    闻,清咳两声,说道:“依我看呐,万全起见,可将咱们的人马一分为二,若前面的战事不利,后面的兄弟快马来援,事情或有转圜。”

    乐纡双手倚鞍,不置可否,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眼看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明亮的朝霞红透半边天空,照得广袤的戈壁滩一望无际,热气已悄然升腾,把远处的沙石笼罩在晃动的光晕中。

    收回目光,振作精神,乐纡端正头顶的铁盔,看着“壮如牛”大声令道:“你率五百人留守此处,以烟火为号,急速来援;其余人马,随我继续开进红礅界,准备应战!”

    “是!”

    ……

    铁骑飞驰,蹄声阵阵,战旗飘扬,迎风猎猎。

    半个时辰后,乐纡率领的骑兵直抵红礅界,两三里外,一段褐色的城垣及残存的烽燧映入眼帘,“梁”字大旗在热气光晕中若隐若现。

    乐纡抽刀出鞘,向前一挥,身后的数千骑兵立即变阵,由先前的“一”字纵队向两侧逐渐散开,形成了一个锲形,好似一个大大的“八”字,挟沙裹尘,急速挺进。

    突然,前方的石垒边缘扬起一道浓浓的黄尘,成百上千的人马在“呦呦”声中骑驰列阵,一面面玄黑的战旗已然可见。

    “乐将军,稽胡骑兵!”“山羊胡”在乐纡的身后高声喊道,举起马鞭指向前方。

    乐纡眺望敌阵,不假思索,大声令道:“精兵随我打头,你等护住两翼,冲垮稽胡!”

    一千步,五百步,两百步……唐军骑兵风驰电掣,一往无前,眼看两军即将短兵相接,这时,只听闻前面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千百支飞箭拖着密密麻麻的黑影,划过半空,扑面而来。

    “举盾!”

    乐纡大喝一声,骑兵们纷纷侧身,从马鞍两侧迅速抽取圆盾,护于头顶。然而,落箭如急雨,防不胜防,奔驰向前的唐军中仍有数十骑手中箭坠马,翻滚于沙尘之中,传来痛苦的呻吟。

    转眼前,两军锋线相交,人喊马嘶,刀盾铛铛,火星迸射,长槊与弯刀相交辉映,汗水与血水溅洒空中,残肢断体惊现眼前,黄沙扬尘中飘起股股血腥。

    交锋不过一刻钟,稽胡骑兵张开两翼,呈钳形攻势侧击唐军,在令人胆寒的“呦呦”声中,大有围歼对方的趋势;唐军早有准备,收缩防线,固守锲形战阵,朝着石垒攻击前进。

    这边,左挥右砍,奋力靠前,想撕开对方的防线;那边,箭飞刀舞,结阵固守,把对方死死地压在跟前,双方一时胶着,没有进退,只杀声如雷的怒吼令人震耳欲聋。

    此刻,在朝阳的华光中,在漫天的沙尘中,戈壁滩里升腾起棕色的血雾,随着晨风飘扬而起,渐渐变淡,带着殒没的生命消散在蔚蓝的天空中。

    两军搏战正酣,杀得眼红,谁也不愿意退却,彼此顾不得那些倒地嚎叫、沽沽流血的同伴儿,只策马挥刀,血溅战袍,于枪林刀丛中取敌性命。

    突然,从石垒上传来“嘟嘟”的号角声,沉闷而响亮,四方皆可听闻,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铠甲声,只见成百上千的梁军步卒从石垒里蜂拥而出,提着寒光闪闪的

    陌刀,朝战线上大步奔来。

    正面防御的稽胡骑兵听到号角,迅速扯向两翼,融入到侧面进攻的队伍中去,为梁军步卒让出了一个缺口。

    这哪里是一个缺口,分明就是一堵“刀墙”!

    只见梁军士卒从此处踏步而进,并肩前行,挥动手中的三尺陌刀,上下翻飞,白刃闪闪,顿时,唐军骑兵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墙。

    唐军与稽胡激战半个时辰,本已疲惫,不想对方此时投入生力军作战,且是号称“骑兵克星”的陌刀队,一时间,唐军骑兵在这堵刀墙面前纷纷坠落马下,肢折体断,鲜血四溅,哀号声不绝于耳。

    趁着唐军的进攻势头减弱,稽胡骑兵在两翼的夹击则浪高一浪,不断压缩着对方,飞箭呼啸,弯刀劈砍,唐军招架不住,骑兵无法前进,只好纷纷向锲形战阵的中央退却。

    形势于己不利,有被合围的危险,乐纡收住滴血沥沥的战刀,勒缰驻马,扫视四方,然后猛地回头,向身后的旗手大呼道:“速速点燃烟筒!”

    腥味弥漫的棕色血雾里,立即升腾起几柱浓浓的黄烟,如同数条盘旋而上的黄龙,摇头摆尾地直冲天际。

    稽胡骑兵与梁军步卒见状,不明究里,也无暇顾及,依然拼死进攻,飞箭不断,陌刀频闪,眼看唐军的锲形阵势已支离破碎,不堪为用,全歼唐军的最后时刻似乎即将到来。

    唐军数千人马确已折损大半,石垒前数百步的开阔地里,鲜血浸染黄沙,烈火燃烧战旗,阵亡的骑手横七竖八地伏倒于地,身首分离者项血涂地,手脚斩落者残筋尚连,身中数箭者皮肉爆裂,刀枪挑落者肝胆俱出……

    眼看所剩人马不及十之二三,整支骑兵已不复成伍,乐纡一面左右挥枪,大呼杀敌,一面侧头,焦急地向南顾望。

    稽胡骑兵步步紧逼,距乐纡已不过百余步了!

    突然,一支冷箭“嗖”地飞出,蹿过正在拼杀的人群,“唰”地一下正中乐纡的右腿,箭头撕破裙甲,穿透骨肉,死死地钉入马鞍,沽沽的鲜血顿时涌出,顺着马镫“嗒嗒嗒”地滴落在沙地上。

    乐纡大吼一声,拔出佩刀,斩断箭尾,任由半截箭杆儿露在外面,咬紧腮帮,顾不得鲜血直流,左手执枪,右手握刀,又挑翻了冲上前来一名稽胡骑兵。

    眼见部下纷纷坠马,越战越少,乐纡抬起手臂,抹掉满脸的血汗,高喊道:“兄弟们,今日杀身成仁,报效大唐,我等无憾了!”

    刀枪铮铮,血光四射,声嘶力竭,搏命一拼。

    就在这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嚣,乐纡回头顾看,只见南面的敌军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明黄的“唐”字军旗现身在沙尘中,数百唐军破阵而入,战刀翻飞,马蹄隆隆,稽胡骑兵背后受敌,大感意外,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砍落马下。

    乐纡认得,飘飞的军旗下,为首者正是校尉“壮如牛”!

    不容迟疑,乐纡忍住剧痛,一拉马缰,领着残存的骑手们迅速掉头,与援军合兵一处,乘着敌军惊魂未定之时,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奔离红礅界,向着南边急急撤退……

一六零 公主探视败将泣 夫妻夜语话攻战

    弯月如钩,沙丘沉卧,夜风呼呼,篝火摇曳。

    骑兵营中,伤兵比比皆是,裹缠绷带者鲜血浸润,横卧担架者痛苦呻吟,饮水进食者垂头丧气,在他们身旁,郎中们汗流浃背,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灯火映照下,不时有士卒抬着木板往来于军营内外,将伤重不治者抬到营外安葬,诺大一个军营里,在撕心裂肺的呻吟中偶尔听闻低低的啜泣,悲伤的气氛笼罩全营。

    在将军帐篷里,谢郎中在两个助手的协助下,刚刚才将乐纡大脚上的箭头拔出,手术铁盘里,那支箭头约有二寸长,鲜血沥沥,残余的箭杆上尚有皮肉附连。

    乐纡躺在行军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全身时时抽搐,带动腮帮不由自主地紧咬几下。

    谢郎中在围腰上擦擦血迹斑斑的双手,俯下身去,说道:“乐将军,箭头拔出来了,我给你敷了金创药,血也止住了,但这两天你可得受罪了,会发高烧哩,你要挺住啊!”

    乐纡没有睁眼,只吃力地点点头,嘴唇翕动,正想说什么。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公主殿下驾到”,帐帘掀动处,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圆领紧袖,身披褐袍,脚登皂靴,在两名亲兵的陪同下,大步向帐中走来。

    谢郎中等人略吃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口中有声:“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李三娘虚扶一把,说道:“谢郎中辛苦,快快请起!乐将军伤情怎样?”

    谢郎中垂手恭立,答道:“回殿下,箭头已拔出,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会有数日持续高烧,乐将军得挺住啊!”

    李三娘点点头,然后朝着行军床走去,乐纡听闻声音,睁开双眼,挣扎着想爬起来,李三娘赶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乐将军受苦了,快躺下吧,不必拘礼!”

    “殿下,我……”乐纡喘着粗气平躺下来,眼角的泪水唰唰地顺着脸颊流下。

    李三娘接过谢郎中递过来的圆木凳子,坐在乐纡的身旁,安抚道:“乐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过于挂怀,现在要紧的是好生养伤,他日重上战场!”

    乐纡不住地点头,只是泪水怎么也收不住,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殿下,”乐纡抽泣不已,“我并不是为此次战败而伤心,我……我是为自己的私心而羞愧啊!”

    李三娘目光闪闪,表情平静,和蔼地注视着乐纡,等待下文。

    对于面前这位从终南山里闯出来的爱将,她再熟悉不过了血战临川岗,搏杀长安城,大战太和山,在乐纡的眼中就没有一个“怕”字;然而,正因为战功卓著,所以慢慢地萌生了一个“骄”字,在日前的黑沙河之战中,同官宦子弟宋印宝爆发了激烈冲突,乐纡心里总想比对手胜出一筹。

    李三娘心里明白,正是这股“骄”劲儿蒙蔽了乐纡的双眼,让他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在红礅界吃了败仗,受了教训,而这个教训来得正是时候!

    李三娘眨眨双眼,心里有数,并不着急,只微微一笑,等待乐纡说出自己的心声。

    “殿下,”乐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住泪水,缓缓说道,“交战之前,我已发现红礅界有异样军情了,那里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石垒,本来应立即回报霍公,请求示令的,可是我……我……”

    乐纡哽咽难语,浑身颤抖不已。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转过头去,示意端来一碗水,让亲兵扶着乐纡慢慢喝下去。

    乐纡的情绪稍稍平复,接着说道:“我贪功冒进,在石垒前受到梁军和稽胡的步骑夹击,大败而归,手下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我对不起军帅,对不起兄弟们呐!”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乐将军,你此番出战,虽然失败了,但并非没有价值红礅界的敌情已基本摸清了,两日之后,霍公将亲率大军攻取石垒,你和骑兵兄弟们或可得到些安慰……”

    “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乐纡挣扎着又想爬起来,打断道,“我正是担心这个事儿啊!”

    “怎么了?”李三娘有些诧异,一边让乐纡躺下,一边问道。

    “今晨在红礅界作战,我感觉敌军防守严密,步骑协作默契,不像是仓促之间的应付之举,加之先前对方主动截击宋印宝,或许……或许梁师都那个老贼预谋已久,要在此处同我军作持久战斗啊!”

    “持久战斗?”李三娘听闻,杏眼圆睁,颇感意外。

    “殿下,”乐纡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继续说道,“霍公亲率大军攻垒,若能获取,固然可喜;然而……若有不果,我军屯于坚垒之下,前后无据,于茫茫戈壁之中,甚是危险啊!”

    李三娘听闻,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半晌没有说话。

    “殿下……”

    乐纡的声音将李三娘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只见她抬起手来,稍稍整理鬓发,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乐将军,你好生养伤,沙场之事不必担忧,霍公麾下勇将谋士众多,纵然梁贼老谋深算,处处设卡,咱们照样要打到朔方城去!”

    ……

    子夜时分,军营沉寂,灯火阑珊,人影寥寥。

    军帅柴绍忙碌一整天,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帐里,旦见帘门动处,烛光闪动,妻子正托着下巴,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模样儿。

    柴绍解下猩红的元帅披风,在门帘边交给侍从官孟通,然后大步入内,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么晚了,我原本以为夫人已经安歇了。”

    “哦,夫君回来了,”李三娘连忙站起来,理了理发髻,迎上去说道,“我听闻你这个元帅将亲自督战,攻取红礅界,我睡不着啊!”

    “呵呵,怎么了,怕我提着刀枪到锋线上搏命?”柴绍乐道,抬起手来,准备解开军袍。

    李三娘上前一步,帮着丈夫脱下军袍,说道:“锋线上搏命,还轮不到你这个元帅哩!倒回去二十年,我也不拦着你……”

    “二十年前?”柴绍侧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妻子,“二十年前你还待字闺中哩!我想让你拦,你也拦不了啊!”

    “不和你说笑了,”李三娘把军袍挂到木架上,转身走回到桌子旁边,一边弯腰坐下,一边问道:“这红礅界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冒出一个石垒来呢?你为何要亲自挂帅进攻呢?”

    柴绍取下护臂,揉了揉手腕,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说道:“说来话长啊,我亲自督战,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啊!”

    “不得已?”李三娘眼睛睛得大大的,盯着丈夫,等待下文。

    “嗯,”柴绍点点头,弯腰坐下,回答道,“红礅界的那道石垒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年代久远,很多人都已忘记它了,不想梁师都居然借尸还魂,让它起了作用。”

    “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座上百年的故垒了,”柴绍摸了摸短髭,缓缓说道,“当年北魏破柔然之战时,魏帝拓跋焘亲自勘地修筑,据说当时征调了十万人力,耗时半年得以完成,其牢固程度可见一斑!只是长年闲置,随着时间推移,风沙侵蚀,地面上的石垒木桩都已坍塌,只剩下些断垣残垣和破败的烽燧……”

    “既如此,梁师都怎么能用它来作防御呢?”

    “可以的,”柴绍咂咂嘴,脸上显出一丝忧愁来,“尽管地面上的建筑已经破损,但毕竟基础很牢固,只要假以时日,作些修整,它依然可以发挥作用。”

    听到这儿,李三娘眨眨眼睛,支起左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在此处截击我军,梁师都谋划已久啊!”

    “对,”柴绍回答道,“梁贼盘踞西北多年,对此处的地势了如指掌,我估计啊,去冬太和山战败后,他就开始调集人马修整此处了,防备着我军反攻。”

    “看来,又有一场攻坚战要打了,”李三娘转过头来,盯着丈夫问道,“可是,你又何必亲自督战呢?”

    柴绍抬起头来,朝帐外望了望,见无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这座故垒中有一口深井,千年不竭,是前往朔方城的重要水源,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垒,则得不到补给,那样的话……我们只能退回阳山城了。”

    李三娘听闻,颇感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焰,片刻,才悠悠地说道:“看来,当年魏帝拓跋焘选取此处建垒,是冲着这口深井来的……”

    “不错,”柴绍点点头。

    “夫君,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李三娘侧头看着丈夫,黑眸闪闪,熠熠有光,“此战若不能获胜,我军迫不得已退回到阳山城里,军心士气必定受损啊,北征的进程也将减慢。”

    见丈夫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李三娘伸手握住对方,细声叮嘱道:“你督战时,可不要离战线太近啊,飞石流矢不长眼,数万大军一刻也离不开你这个元帅哩!”

    “请夫人放心吧,我自会小心应战的,”柴绍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微微一笑。

一六一 故垒鏖战血肉飞 硝烟浓烈唐军退

    硝烟滚滚,杀声隆隆,攻势如潮,飞箭似雨。

    辰时已过,天光大亮,戈壁滩里烟尘涨天,唐军对红墩界四面进攻,已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攻守双方战斗正酣,唐军每向垒上前进一步,都有数十人倒下,血流咕咕,尸骸遍地,战场呈现了胶着的态势。

    纛旗下,柴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双手执缰,注视战线,一双深邃的眼中射出冷峻的光芒他知道,今日之战务求成功,前面故垒中的那口深井必须拿下,这是数万大军赖以前进的水源所在!

    柴绍身后,众将躬擐甲胄一字排开,个个肃然,沉默不语。

    今日战斗之艰难,远超众人的预期!

    半个时辰前,先锋官、步兵领军宋玉率领三千士卒直扑垒上,刀盾如云,健步如飞,冲在最前面的士卒高呼杀敌,将刀枪高举过顶,眼看只有百余步便要跃上故垒石墩了,谁知地上传来“沙沙”声响,石砾颤动,如簸箕筛米,脚下的黄沙突然下陷,眼前惊显一条丈余宽、数尺深的壕沟,下面密密麻麻地满是削尖的木桩,直挺挺地对着天空!

    大步冲锋的士卒哪里收得住脚步,惊呼声中纷纷跌落沟里,随即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壕沟里顿时腾起一片血雾!

    后面跟来的士卒收住脚步时,定睛一看,这是一条环绕石垒的长长壕沟,蜿蜒连绵,竟有数里!只是先前在壕沟上面覆盖了黄沙作伪装,唐军着实没有察觉,而现在,那下面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人间地狱了,哀号声不绝于耳……

    步兵领军宋玉见状,怒不可遏,一把抢过身边士卒扛在肩上的攻垒长梯,顺势倒放在壕沟上面,“噌噌噌”地几大步跃上去,高举长刀大呼:“木梯作桥,跟我冲过去!”

    顿时,“啪啪”声响成一片,数十架木梯倾倒在壕沟上面,扬沙如雾,蒙蒙一片,成百上千的唐军士卒越过沟中同伴的尸首,喊杀声起,挥舞战刀,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再次向垒上发起了冲锋。

    眼看石垒就在当面,连垒上对手的铁盔都已清晰可见了,突然,半空中“嗖嗖”乱响,密密麻麻的飞箭如同雨点一般随声而至,前排的唐军士卒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地扑倒在地,抽搐着,翻滚着。

    后面,正在木梯上大步奔跃的士卒也来不及举盾,中箭者频频跌落沟中,摔在尖尖的木桩上,顿时肠穿肚破,惨叫连连,壕沟中又堆起了一层鲜血淋淋的尸首。

    唐军不顾伤亡,在宋玉的带领下拼命前冲,百十人已抵达垒下,等不及后面攻具的到来,士卒们搭起人梯,口衔战刀,踩肩倚壁,你扛着我,我扶着你,向着一丈余高的垒上攀去。

    就在这时,垒上飘来一股股浓浓的烟火味儿,只见百十个干草垛儿正熊熊燃烧着,被梁军士卒用铁叉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抛了下来……

    草垛儿触地,火焰飞溅,浓烟冲天,垒下顿成火海!

    唐军士卒在烟焰中扑打着,挣扎着,嘶喊着,一个个“火人”左奔右突,翻滚在垒下的黄沙中,扑腾到深深的壕沟里,冲锋的人马四散躲避,顷刻之间不复成伍……

    刚才战线上的这一幕,令大纛下的柴绍眉头紧皱,双手紧紧地捏着缰绳,一言不发。

    前锋失利,众将惊怒,这时,身后的向善志按捺不住,一提豹皮护腰,拍马上前,请命道:“霍公,让我上去教训教训这群狗崽子吧!”

    柴绍没有立即回答,仍旧注视着前方烟雾弥漫的战线,双目中闪显出一股幽幽的光芒。

    片刻之后,先锋官宋玉在两名士卒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返回大纛下,只见他满面漆黑,须发皆焦,战袍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火烧窟窿。

    宋玉失魂落魄地跪伏于地,痛哭流涕道:“军帅,我们……我们尽力了,可是……”

    柴绍摆摆手,示意宋玉退下,然后扭过头来,对冯下令道:“骑兵出击,驰射垒上,掩护步卒攻击!”

    “遵命!”

    看着冯直奔骑阵而去的背影,柴绍这才扭过头来,对向善志说道:“步卒多携木板,铺平壕沟,一鼓作气攻下石垒!”

    “请军帅放心!”向善志拎着马鞭一拱手,朗声应道。

    ……

    飞箭铛铛,密如织网,火星迸射,沙砾四溅。

    冯的骑兵围着垒下飞驰,成千上万的箭矢扑向石壁,射得对方士卒不敢伸出头来,“梁”字旗杆上早已布满了飞箭,如同一只只刺猬,立在垒上,随风摇摆。

    大鼓擂动,“咚咚”不停,当骑兵回撤的沙尘飘起时,只见唐军的十余个步卒方阵缓缓移动,密密匝匝的军士踏着鼓点前进,如同乌云一般向着垒上压来。

    每个方阵里刀枪如林,盾牌似鳞,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趁着骑兵驰射掩护的间隙,早有唐军步卒将木板搭在了壕沟上面,进攻的方阵距此已不过百余步了。

    向善志一马当先,走在军阵的最前头,此刻将刀一横,直指垒上,大喝一声:“冲!”

    如开闸泄水,似山洪爆发,唐军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再次向垒上涌来,先前的烟雾尚未散尽,此刻的尘埃又重新扬起。垒上垒下,太阳失去了光华,光线变得暗淡,只一股股焦糊味儿掺杂着血腥,弥漫着整个战场。

    唐军士卒乘梯而上,挥刀砍杀,举矛力刺,拼命撕开垒上的防线;梁军士卒居高临下,长刀乱斫,张弓劲射,戮力阻击对方的攀援,双方你来我往,城头刀光剑影,溅血四处,惨叫连连。

    战斗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唐军士卒踏着同伴的尸首,越来越多地攀上石垒,长刀开道,利矛乱刺,在垒上已撕开了几道口子,百十名梁军士卒倒在血泊中,刀盾散落一地,尸骸横七坚八。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已见数面“唐”字军旗矗立于垒上,在血

    雾中呼呼直响,摆动不停梁军力有不支,防线摇摇欲坠。

    远处,唐军纛旗下,众将倚鞍驻马,窃窃私语,个个喜形于色,都在赞赏向善志的骁勇。

    何潘仁拎着马鞭指向前方,侧头对郝齐平笑道:“你看,老向威风不减,还是当年终南山的风采呐!”

    郝齐平点点头,应道:“带兵攻战,本来就是老向的拿手好戏嘛,你还记得在关中时血战武功城吗?不就是他老向第一个冲上城头的的!”

    “我看呐,”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来,笑道,“这红礅界的第一功,非向将军莫属……”

    众将你言我语,低声谈笑,只柴绍挽缰驻马,平静地眺望着前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晨风吹来,军袍拂动,绶带飞扬,细鳞铠甲“哗哗”低响,好似在催促着将士们上阵杀敌。

    突然,柴绍转过身来,盯着降将刘问道:“刘将军,据探马回报,对面垒中坐镇指挥者是索周,对于此人,你应该不陌生吧?”

    刘点点头,拱手答道:“霍公,我与此人在梁师都帐下共事多年,对其颇为熟悉。”

    “嗯,”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继续问道,“听闻此人擅长防御,你看今天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对方还会有什么招儿?”

    “这个……”刘咂咂嘴,有些犹豫,“这个不太好说啊,不过从其一贯的为人来看,他今天如此拼命,恐怕还留有后手啊!”

    “冯将军,你以为如何?”柴绍目光一转,落到另一名降将冯端的身上。

    冯端在鞍上连忙坐直身体,拱手答道:“霍公,刘将军所言不谬……嗯,毕竟对方有稽胡骑兵助战,此刻却未见任何动静,我正在思量此事呢!”

    正在说话间,只见前线浓烟滚滚,火焰再腾,伴随着响亮的“轰轰”声,一道巨大的烟幕如同拔地而起的黑毯,夹杂着骇人的火光,直冲天际。

    众将惊愕不已,纷纷抬眼,瞩目前线,不知出现了什么变故。

    片刻,一名军校飞马驰回,滚落鞍下,气喘吁吁地禀道:“军帅,梁军从垒上灌油,沿着壕沟一路燃烧……我军……我军损失惨重,攻垒的人马已被大火一分为二,首尾难顾!”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纛旗下悄然无声。

    柴绍眉头紧皱,脸色铁青,咬着腮帮,一言不发。

    萧之藏见状,一夹马肚,正打算上前进言时,只见柴绍猛地扭头,对身后的传令兵大声令道:“鸣金,收兵!”

    萧之藏听闻,微微点头,稍一迟疑,继续上前来,拱手道:“霍公,我军退兵,提防稽胡骑兵于半道截击啊!”

    “嗯,”柴绍下颌一扬,瞅了瞅刚刚撤回的骑兵方阵,举起马鞭,再次令道:“告知他们,准备出动,接应步兵!”

    “遵命!”传令兵高声应道,策马疾去。

一六二 大难不死强突围 壁上观战守将笑

    硝烟弥漫,血腥四溢,杀声震天,黄尘飞扬。

    红礅界故垒前,贯通壕沟的大火将进攻的唐军拦腰截断,在壕沟与垒壁之间,向善志和数千将士如同炼狱一般,进退两难,正遭受双重夹击

    当面的进攻已戛然而止,对手很快缓过气来,重新在垒上集结,随即张开长弓,劲射唐军,飞矢如蝗,防不胜防;后面的大火在晨风中呼呼劲燃,烈焰炙热,烟熏火燎,令人窒息。

    唐军士卒在箭雨中倒下,在火焰中翻滚,数千人马挤在狭小的地域里哀号嘶喊,一时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向善志环顾四周,满眼悲凉,凄苦无比,三尺长刀落寞无用,在烟尘中孤零零地倒提在手中,任凭晨风拂掠。他仰面抬头,看了看浓烟滚滚的天空,又瞅了瞅七零八落的战场,绝望地长叹一声,“咣当”一下丢掉长刀,抽出佩剑,抬手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向将军,何至于此!”

    一名校尉急忙冲上前来,死死地拉住向善志的手,高声说道:“您听,军帅鸣金收兵了,咱们撤吧!”

    侧耳倾听,果真金声频响,隐隐可闻,向善志苦笑不已,说道:“撤?怎么撤?你没看到身后的大火吗!难道叫咱们长出翅膀飞过去!”

    那校尉眨眨眼,依旧紧紧地摁住向善志的佩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向将军,咱们虽然没有翅膀,但咱们有铁盾啊!”

    “?”向善志似乎没有听清楚。

    “您还记得当年临川岗大战时,隋军排出的铁盾龟甲阵吗?”校尉急急地说道,“铁盾重合,如垒而进,短时之内可以暂隔烟火呐!”

    向善志皱了皱眉头,盯着战场上散落四处的铁盾,似在回忆又像在思考。

    垒上飞箭不断,垒下死伤惨重。

    就在七、八步外,一名身负重伤的亲兵血流如注,在地上挣扎着,奄奄一息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向善志喊道:“将军,快……快撤啊,不要让兄弟们都……都殁在此处……”

    身边的校尉听闻,双眼一红,一把夺过向善志手中的佩剑,连声催促:“向将军,快呀!你看,垒上的敌军正在集结,可能要出垒来战了!咱们剩下的弟兄不多了,能冲出去一个是一个!”

    向善志抬起眼皮,朝垒上觑了一下,只见战旗移动,刀枪晃晃,成百上千的铁盔正往垒门边迅速聚拢看这阵势,谁都明白,老天爷给唐军的时间不多了。

    向善志痛苦地闭上双眼,咬了咬牙,继而睁眼一鼓,抓起地上的长刀,高声令道:“还在喘气的弟兄们,拾起铁盾来!填平壕沟,组成盾阵,跟我冲出去!”

    说罢,向善志拎起地上的一枚铁盾,转身突奔,来到壕沟前,拼命将它投了进去。

    幸存的士卒见状,纷纷效仿,顷刻之间,百十面铁盾飞扑于一处,在烟焰浓浓的壕沟里铺出了一条丈余宽的“盾路”。

    飞箭“嗖嗖”,眼看又有数名士卒中箭倒毙,不待“盾路”堆积完毕,向善志“唰唰唰”地脱掉盔甲,**上身,大喝道:“免胄避火,组阵强突!”

    只见四周的铁盾如同游动的鳞片一般,快速聚拢,上下闭合,如同一个十步宽、百步长的移动堡垒,缓缓向前,踏上“吱嘎”作响的“盾路”,向着浓烟深处行进。

    飞箭来袭,射到盾阵上“

    当当”作响,火星四溅,折枝乱飞,却不能伤及阵中的任何一人,然而,这移动的堡垒却在浓烟烈火中艰难前行,挣扎救生

    仓猝之间堆积起来的这条“盾路”并不牢固,盾盾相叠,起伏不平,**上身的唐军士卒缓缓而行,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稍不留神便随着滑落的盾牌跌到沟底。

    在那儿,等待他们的只有熊熊烈火和尖锐木桩!

    在绝望的呼救声和猛烈的呛咳声中,向善志的盾阵已隐没在了浓浓烟尘里,盾阵中的每个人既紧张而又沮丧,烟熏火燎,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然而,在不远处的垒壁上,一杆“梁”字军旗下,却有人在放声大笑,指着在渐行渐远的唐军,高声说道:“尔等插翅难飞!”

    ……

    明光铠甲,猩红披风,络腮胡须,黑瞳透亮。

    站在垒壁上的这人便是梁师都的步军副总管索周,此时,望着尸横遍野、黑烟翻滚的战场,他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今日的防御之战胜败已见分晓,这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连月来日以继夜的筑垒之役,总算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看着眼前溃不成军的攻垒唐兵,索周心旌荡漾,洋洋自得,得意于此前自己对梁师都的进言,得意于今日自己的排兵面阵,甚至得意于眼下的军功已超越了主子就在去冬,梁师都败在了对面柴绍的手下;而今日,柴绍的部伍却在自己面前落荒而逃!

    想到数月之前,在朔方城里与部下探讨战策时的情景,豪迈之情顿时充溢心间,索周不禁扯了扯猩红披风的系带,把下颌一抬,目光透过烟尘弥漫的战线,思绪飞到了戈壁滩北面的朔方城里,飞回到数月前的那个午后……

    初夏时节,午后艳阳,索周正在府里与军中的几名亲随博戏,突然门役来报,说是梁王差人来请,让自己速速到王府议事。

    索周听闻,并未马上起身,而是将手中的骰子不慌不忙地放回竹筒里,然后伸了个懒腰,笑道:“诸位,你们看梁王请我进府,所谓何事啊?”

    一个瘦长脸的亲随眨眨眼,回答道:“想来,应该是与此番李唐入寇有关吧!”

    “不会是让索将军去镇守后火城吧?”一个眉梢带疤的亲随反问道,“众所周知,咱们的索将军精于防御,而后火城是抵御李唐的最佳之地!”

    “可是,我听闻,梁王已决定派遣辅国大将军梁洛仁镇守后火城了,不会是要临阵换将吧?”随后,一个戴着青巾头的幕僚说道。

    索周听闻,捋着自己的络腮胡须,缓缓说道:“梁王召我入府,应该另有隐情,否则,在昨日的殿前会议上,对我已有任命了。”

    几个随从有些迷惑,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盯着索周,等待下文。

    索周咂咂嘴,吁出一口气,说道:“咱们跟随梁王已非一日两日,他的性情大伙儿都知道苏吉台之战后,梁洛仁兵败被俘,逃了回来,此番李唐入寇,正是这位辅国大将军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看到几个亲随都在点头,索周继续说道:“正如你们所知,那安西堡城兵多将广,旁边的后火城也固若金汤,正是他梁洛仁可以雪洗前耻之地!不然,大殿之上,梁王如何服众,让他的这位堂弟继续享有辅国大将军之衔呢?”

    “可是,这位辅国大将军历来心高

    气傲,不可一世,他未必是柴绍的对手啊,若安西堡无法抵挡住李唐的进攻,咱们又当如何?”“青巾头”皱起双眉问道。

    “问得好,”索周下颌一点,笑道,“这便是梁王今日单独召见我的原因所在!”

    “瘦长脸”连忙追问:“那么,敢问索将军将如何应对呢?”

    索周嘴角一翘,笑而不答,只摩挲着竹筒的边沿儿,似有玄机。

    “青巾头”猜测道:“让您协助梁洛仁,驻守安西堡,成犄角之势?

    “刀疤眉”接过话来,说道:“二位不必多问,想必索将军已胸有成竹了!”

    索周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问道:“你眉头的刀伤,是当年在辽东的扈城留下的吧?”

    “正是,”“刀疤眉”拱了拱手,“这么多年了,难得索将军还惦记着。”

    “哎”,索周叹了口气,“当年的扈城之战,面对数倍于我的高丽人,咱们打得如此惨痛,家底都给拼光了,上万人的队伍过鸭绿江,结果一起逃回来的兄弟,只有你们十几个人!”

    “刀疤眉”鼻翼一抽,恨恨地说道:“隋炀帝刚愎自用,冒险出击,根本不听将军们的建议,害得咱们在扈城孤军坚守,苦战了数日,损失殆尽!”

    “若非索将军调度得当,趁夜突围,咱们兄弟恐怕早就作了扈城的孤魂野鬼了!” “瘦长脸”说道。

    “青巾头” 感慨万千:“‘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因为扈城之役,咱们的索将军一战成名,炀帝只让您白衣待罪,却仍供职军中,而不像其他军将一般,兴师问罪,立斩不赦!”

    索周听闻,摇了摇头,说道:“往事不堪回首啊,炀帝虽然暴虐,不听人言,但当他在江都被弑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心中竟有几分惆怅,哎,身为人君,却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悲凉!”

    索周双眼盯着竹筒里的骰子,不再说话。

    几个亲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搭话。

    片刻,索周才抬起眼来,瞅瞅三人,说道:“今日的形势与当时何其相似!且李唐的队伍如虎狼之师,远胜于高丽人,咱们或将再次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啊!”

    “您的意思是,” “青巾头”问道,“梁王会让您单独领军一支,对抗李唐的进犯?”

    “若后火城不保,必定如此啊,”索周捏着自己的络腮胡须答道。

    “可是,没了后火城,安西堡也势难独支,加上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我军骑兵遭受重创,那……那咱们如何对抗李唐呢?” “瘦长脸”满眼忧郁。

    索周咂咂嘴,目光沉沉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也许对于别人而言,后火城是抵御李唐来犯的好地方,但对于我索周来说,在这西北的草场戈壁游走了大半辈子,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却能给他致命一击!”

    说罢,索周收掌成拳,“砰”地一下砸在桌子上……

    “当,当,当”远处唐军的鸣金之声打断了索周的沉忆,把他的思绪从朔方的府中带回到了眼前的战线上,看看隐没在浓烟中的唐军残兵败将,看看脚下修整一新的红墩界故垒,索周满意地笑了笑,继而把脸一绷,扭头下令道:“告知稽胡大帅,骑兵出动,围歼唐军!”

    “遵命!”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三 骑兵救援扬尘土 重甲驼队惊沙场

    烟尘飘扬,遮云蔽日,金声频频,哀痛遍野。

    唐军残卒在盾阵的庇护下,缓缓蠕动,艰难退却,越过壕沟,穿过烟焰,总算离开了炼狱般的垒下战场。

    向善志满脸漆黑,须发焦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来,“噗”地一下,略带血丝的黑痰夺口而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过神儿来。

    “他奶奶的,”向善志一抹嘴角,站起身来骂道,“今日老天有眼,不收留我,他日我定要取拿了这些狗贼的性命!”说罢,恶狠狠地回头,朝故垒方向瞪了一眼。

    在他四周,突围出来的士卒或站或坐,疲惫不堪,个个沮丧落魄,惊魂未定,有的剧烈咳嗽,伏地不起;有的咬牙裂齿,包扎伤口;有的相互搀扶,大口喘息;有的泪流满面,庆幸逃生……

    旁边的校尉放下盾牌,上前拱手道:“向将军,此处非久留之地啊!”

    向善志环顾四周,见刀枪散落,尸骸遍野,远处的鸣金声与背后的追杀声交叠相闻,便点点头,抓起长刀,大喊道:“兄弟们,军帅正在召唤咱们,大伙儿打起精神来,速速赶回营中,此仇来日再报!”

    数百名唐军残卒听闻,纷纷起身,你扶我搀,拄着刀枪,步履蹒跚地循着金鸣之声,朝着本营走去。

    孰料行之不远,突然听到左右两侧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呦呦”的呼喊,两侧的扬尘随风而至,如同一个正在合拢的巨大圆环。

    “稽胡骑兵!”身边的校尉惊恐万分,指着不远处高呼道。

    向善志抬头看时,只见五百步外,两支骑兵踏风杀来,骑乘者皆左祍被发,弯刀长弓,黑底金边的狼图战旗清晰可见。

    向善志大惑不解,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得到守将索周的命令后,东西两头的梁军步卒开门出垒,携带早已备好的沙土,填平壕沟,熄灭焰火,迅速打开两个通道,稽胡骑兵则乘势而出,合围唐军残部。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遍体鳞伤的唐军士卒绝望之极,一个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等待最后时到的到来。

    向善志一扯豹皮护腰,却大笑不已,仰天长啸:“我老向一辈子杀人无数,早就够本了,今日再找几个来垫背,真是他娘的痛快!”

    长刀一横,双眼一鼓,向善志盯着越来越近的稽胡骑兵,准备抡刀死战。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滚滚沙尘中,向善志看得清楚,稽胡人策马向前,举弓朝上,箭雨即将扑面而来!

    一转身,向善志抓起地上的铁盾,正打

    算防御时,只见稽胡骑兵忽然间乱了阵脚,纷纷勒马后顾,不再向前压来,只两股沙尘随风扬起,渐渐交会,向半空中飘去。

    这边,唐军士卒们再次迷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不知是福是祸,好似一群听天由命的羔羊,呆立着盯视着前方的变化……

    片刻,传来咣当作响的刀剑声,朦胧的沙尘中,只见稽胡骑兵接二连三地坠下马来,在沙石滩里扑腾着,翻滚着,黑底金边的旗帜一面面地落地,被惊慌的马匹来回践踏。

    再看时,沙尘里突现一面土黄色的战旗,随风而起,那上面的“唐”字若隐若现,一面,两面,三面……战旗越来越多,引导着骑手纷至沓来。

    “是救兵!是救兵!”

    向善志周围的步卒欢呼雀跃,情难自控,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朝着战旗拼命挥手。

    须臾,一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唐将策马驰来,手中的一杆长槊寒光闪闪。

    “冯弇!”向善志一眼便认出了来人,不禁高声叫到。

    绝地逢故旧,热泪夺眶出。

    向善志甩开胳膊,箭步迎上,与跃身下马的冯弇紧紧地握手不放。

    “冯将军,真没想到啊,是你们来了……”向善志激动得有些哽咽,“我老向以为今日……今日要殁在这红墩界了……”

    冯弇呵呵一笑:“霍公高明,已料到索周会截击你们,故而派我等前来接应,”说着,一招手,身后的亲兵牵上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冯弇接过缰绳递到向善志的手中,说道,“向将军,霍公已鸣金多时,咱们快撤离此地吧!”

    向善志一点头,踩镫上马,举刀过顶,对属下高呼道:“兄弟们,蒙冯将军所救,今日咱们大难不死,他日必踏平朔方,扫灭顽寇!”

    军心一时激奋,浴火重生的唐军步卒再次振作,提刀握枪,你扶我搀,在骑兵的护卫下,跟着向善志朝本营走去。

    ……

    烟尘蒙蒙,蔽云蔽日,劲风骤起,瞬息万变。

    向善志与冯弇并驾齐驱,引导队伍笃笃向前,步卒居中缓缓撤退,骑兵两边侧翼护卫,远远望去,唐军的大纛已映入眼帘。

    未时已过,暮色初现,戈壁滩里西风簌簌,吹得褐色的石砾满地乱跑,“沙沙”声响不绝于耳,天色为之暗淡,气温为之骤降。

    唐军士卒纷纷低头,搭手眉间,遮挡风沙,怎奈西风强劲,越来越大,把一面面战旗扯得“啪啪”直响。

    突然,风沙里传来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渐渐清晰,适才的“踏踏”之声已变作了“轰轰”巨响。

    向善志挽缰侧头,大声问道:“冯将军,除了你们,霍公还派了其他队伍出阵吗?”

    风沙贯耳,哗哗乱响,冯弇似乎没有听清楚,只把头一偏,大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向善志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冯弇这才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啊——霍公只派我带兵来救!”

    两人正在问答时,身后的士卒一阵骚动,频频传来不安的“啊呀”声。

    侧头一看,数百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竟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弯刀,左右翻飞,杀气腾腾。

    此番景象,经历过黑石砭之战的唐军骑兵并不陌生,一时间紧张异常,纷纷提刀备战;而步卒却见所未见,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冯弇大叫“不好”,一拉马辔,对向善志大声说道:“向将军,稽胡人出动了重甲驼队!风沙之中,马匹不及骆驼,形势于我大为不利,我率兄弟们截住对方,争取时间,你们赶快撤退!”

    向善志在鞍上一拱手,大声答道:“冯将军,拜托骑兵兄弟了,你们且战且退,万万不可恋战啊!”

    冯弇来不及回答,扭头对号手令道:“骑兵转向,迎战骆队!”

    戈壁滩里,呼啸的沙尘中响起沉重的“嘟嘟”号角,一面面黄色战旗引导成百上千的骑手,举刀持枪,扑向稽胡的重甲骆队!

    顷刻,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边是利矛短剑,一边是弯刀长弓;一边是铁盔圆盾,一边是细甲皮袍;一边是黄幡跃动,一边是黑旗挥舞……

    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坐骑不一的骑兵彼此混战,在昏暗的戈壁滩里杀得难解难分。

    箭矢横飞,“啾啾”有声,刀枪互击,火星迸射。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手挽长弓,连连劲射,高举弯刀,拼命挥砍;马鞍上,唐军骑手举盾防卫,戮力回击,刀矛并用,阻敌前进。

    风沙之中,马匹两眼难睁,不辨方向,唐军骑手倍感吃力;而骆驼识途,进退自如,稽胡骑兵游刃有余。

    不到一刻光景,唐军劣势渐显,防线被对手冲得七零八落,刀闪矢飞之后,骑手接二连三地坠马仆地,死伤成片。

    唐军将士流血沽沽,浸染沙石,腥风四蹿,哀号连连,暮色黄昏与褐色大地交会成一片血色,身后一两里外的纛旗似乎已变得遥不可及……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五 元帅落寞单骑走 弩阵飞箭俊杰慕

    风沙弥漫,日月昏暗,人喊马嘶,金鼓声声。

    唐军纛旗下,柴绍挽缰驻马,神情严峻,眼帘眨动之际,眉头不时微皱。

    柴绍明白,今日的攻垒之战已经失败,看来索周精于防御并非浪得虚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稽胡骑兵助战!

    风沙吹来,大纛“哗哗”作响,柴绍不寒而栗,不仅仅是眼前的失利令他沮丧,隐隐约约地,他预感到西北的局势起了变化——太子李建成在边界会晤稽胡头领,意图牵制梁师都,看来此事进展不利啊!

    “霍公,您看——”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向将军他们回来了!”

    柴绍抬头眺望,只见昏暗的暮色中,数百人步履蹒跚地向纛旗走来,部伍不整,旗帜零落。

    “今日,向善志他们吃苦了……”柴绍点点头,继而转身,对传令兵说道,“去告诉向将军,不必来陈报战情了,径直去中军大营休整疗伤吧!”

    一骑挟尘去,双马踏风归。

    片刻,向善志却随着传令兵一同回来了,只见他翻身下马,在柴绍鞍前单膝下跪,抱拳说道:“霍公,稽胡出动了重甲驼队,正与冯弇将军激战!”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见柴绍眉头紧蹙,抬眼看向沙尘滚滚的战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马鞭说道:“我知道了,向将军垒前苦战,甚为辛劳,回营歇息吧。”

    柴绍身后,众将环列,萧之藏与何潘仁正想上前进言时,只见丘英起一夹马肚,已率先一步来到军帅跟前,拱手说道:“霍公,风沙之中,冯将军与稽胡驼队交战,恐遭不测啊,末将愿率精骑出战,以解困局!”

    “霍公,”不待柴绍回答,何潘仁拍马上前,接过话来,“今日攻垒不利,又遇沙尘天气,丘将军青年俊杰,固然勇气可嘉,可是在这戈壁滩里作战,不可逆天候行事啊!”

    说罢,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睨了睨旁边的萧之藏。

    萧之藏却是不慌不忙,先朝着丘英起略抬下颌,示意他退下,这才提马上前,双手抚鞍,缓缓说道:“霍公,是全军撤退的时候了,嗯,今日天时地利我皆不占,在夜幕降临之前安营扎寨,来日再寻攻垒良策吧!”

    见柴绍点点头,萧之藏补充道:“另外,若稽胡得势,乘冯将军回撤之时,重甲驼队有可能尾随来攻,搏我中军,乱我阵营,咱们当有所防范啊!”

    柴绍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左手执缰,右手握鞭,再次举目远眺,注视战场。

    这一刻,他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任凭寒风拂掠,把露出铁盔的几丝鬓发吹得有些凌乱,仔细看时,发梢儿如雪,好似霜染冰凝。

    须臾,柴绍才转身令道:“鸣金骑兵,脱离战场;弩队靠前防御,精骑侧翼护卫;全军后撤十里扎营!”

    说罢,柴

    绍一拉马辔,独自挥鞭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众将,蹄声响过,唯见一袭猩红的战袍在暮风中寂寞地飘荡。

    ……

    红巾束发,强弩在手,战马踟蹰,长槊挺立。

    丘英起躬擐甲胃,握剑在手,一匹枣红坐骑昂首驻立,前蹄不时地抬起,刨动沙土,似乎随时都要飞冲向前。

    在他身旁,千余名精锐骑兵严阵以待,战旗猎猎,刀光闪闪。

    这支骑兵是秦王李世民麾下玄甲军的一部分,曾参与浅水原之战并光复了晋阳,战功卓著,远近闻名,此次由丘英起领军助战西北,乃是李世民亲自下达的教令。

    然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主帅柴绍的命令却让这位年青的将军有些不解——玄甲军来去如风,锐不可挡,从来都是摧折锋线的中坚,可是如今却静立沙场,成了一支彻彻底底的护卫队——护卫旁边的弓弩营。

    想到这儿,丘英起不禁侧头,觑了一眼左侧的阵营——这个完全由女兵组成的弓弩队,大约千余人的模样,她们个个红巾束发,身披软甲,腰挂箭囊,手中紧握擘张弩,双目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再看看她们的领军,一名年约二十的女校尉,执缰跨马,提剑在手,肩披褐袍,腰束红带,一支玉钗横插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丘英起认得,那是翊麾校尉申珂。

    对于申珂,丘英起并不陌生,在阿哈城议事时,她曾越级陈说战策,还一度受到马三宝的呵斥,但她年纪不大,却见解颇深,得到了军帅的赏识,在营中传为佳话。不过,纸上谈兵易,临阵对战难,这位翊麾校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今日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想到这里,丘英起收回目光,扫视战线,前方依旧烟尘滚滚,只是耳畔金声急促,似乎掩盖了前面传来的拼杀声。

    野风吹来,马鬃晃动,丘英起驻立于此,虽然一改往昔冲锋陷阵的姿态,可他明白,一旦刀刃相交,必然是一番苦战——稽胡骑兵的战力人所共知,何况当初离开长安时,秦王曾耳提面命,务必遵从霍国公的军令,护卫平阳公主,打出玄甲军的威风来!

    丘英起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柄折铁宝剑,这是浅水原大捷后,从薛仁杲那里所缴获,因摧破敌阵立了头功,秦王在数万将士面前亲自将此剑赐与自己,以示嘉奖,那是何等的荣耀与信任啊……

    正在沉忆时,前方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丘英起抬头一看,四五百步外,唐军骑兵正从烟尘弥漫的战线上撤回,数十面明黄战旗里,“冯”字旗幡隐约可见。

    蹄声隆隆,沙砾震颤。

    顷刻,撤退的唐军已在数箭之外了,甚至军将冯弇的身影都已映入眼帘,只见他不时地回头顾望,似有追兵在后。

    果然如此!

    抬头再看,沙尘飘散处,成百上千的重甲驼兵紧随唐军之后,黑色的旗幡若隐若现,只是驼队奔行不及马匹,稽胡人追在后面连连放

    箭,唐军骑兵不时跌落马下。

    看到这一幕,丘英起心里暗自佩服萧之藏——战场态势的变化真被他言中了!然而,面对即将追上来的劲敌,申珂的弓弩营能否阻挡得住?

    这时,一面黄底红字的硕大令旗在弩队前使劲挥舞,冯弇的回撤骑兵立即会意,队伍一分为二,向弩营的左右两侧绕行,在当面留出了一个数百步宽的大豁口。

    转眼间,稽胡驼队随尘而至,连他们旗幡上的金边狼图都历历在目了,只见申珂在阵中挥剑一指,高声令道:“射!”

    顿时,一石二拉力的擘张弩弦响一片,“当当”声此起彼伏,千百支势大力沉的飞箭呼啸而去,黑影相随,密如骤雨。

    两百步外,稽胡追兵猝不及防,人仰马翻,中箭的驼队惊恐万分,左右突奔,你碰我撞,完全不顾主人的喝斥,驼队阵形一时大乱。

    “呦呦”声响起,数十驼兵离阵前突,冒死冲来,丘英起眉头一皱,不禁握紧折铁宝剑,准备率队出击。

    就在两军相距百余步时,驼兵个个双腿夹鞍,拉弓上弦,试图反击,怎奈一片黑影闪过之后,箭雨再次袭来,如同狂风吹折枯叶,驼兵纷纷坠落鞍下,竟无一人再进一步。

    弩箭强劲,既准又狠,转瞬之间好似暴雨骤至,接二连三,循环住复。两百步之内,硕大的骆驼中箭便倒,稽胡骑兵纵然甲胄护身,却也难逃非死即伤的厄运。

    看到稽胡驼队被弩箭射得七零八落,不复成伍,已无可能再向前冲,丘英起有些诧异,扭头看向旁边的弩阵。

    只见千余女兵分成前中后三队,交替上前,分批抛射——箭去弩空之后,第一队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队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队、第三队则依次上前,接替前列,端弩再射……三队女兵变换站位,持续快速,箭鸣如雷,裂石穿云,令狮虎猛豸望而却步。

    “丘将军,”丘英起正看得入神时,旁边的一名校尉说道,“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时,随行的‘江淮弩手’凶猛异常,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不想今日重睹其风采啊!”

    丘英起倚鞍点头,没有答话,目光游动到弩阵中申珂的身上,只见她宝剑在手,不时前指,号令女兵整齐施射。

    一阵风起,云开如线,夕阳透亮,弓弩营霎时明亮起来。

    霞光映来,申珂昂首挺立,满脸通红,一袭紧胸铠甲凹凸有致,束发红巾随风摆动,鬓前丝发翩翩起舞,申珂抬手,挽发耳后,轻盈优雅,淡定从容……

    此情此景,令丘英起暗自赞叹,连想到阿哈城议事时,申珂扑哧闪烁的大眼睛和白皙如玉的脸庞,突然间,丘英起的心中“嘣嘣”乱跳,如小鹿撞怀,一股暖流直冲脑门儿,他连忙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插剑入鞘,对旁边的校尉说道:“立即回报军帅,追兵已被击退!”

    “遵命,丘将军!”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六 垒中畅饮述冤情 遍营干渴元帅愁

    夜色凝重,故垒如磐,风吹旗动,烛火如炬。

    红墩界的石垒上,“梁”字旗幡与稽胡战旗交错矗立,数以百计,在夜风中“呼呼”直响。

    垒下,激战的硝烟已渐渐熄灭,变作股股细线袅袅而上。

    风吹云动,月光惨白,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刀甲零落,残旗孤立,目之所及的旷地里毫无生气,只偶尔传来濒死者若有若无的呻吟……

    垒中,却是热火朝天的另外一番景象——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觥斛交错,一派祝捷的气氛。

    一座石彻的营房里,烛火煌煌,人影幢幢,通屋弥漫着醇酒的甘美和烤肉的酥香,索周与刘汝匿成上首就座,众将左右陪同,把盏庆功,玉液飞贱,好不热闹。

    索周端起酒樽,笑眯眯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您的骑兵就像这戈壁里神出鬼没的狼群啊,一旦锁住猎物,必有所获,今日在下大开眼界,甚是佩服,来,敬您一杯!”

    “索将军过誉了,”刘汝匿成抬起酒樽,笑道,“今日垒前杀敌数千,若非您指挥有方,咬住唐军,我的弯刀长弓又岂能建功?”

    说罢,二人一阵大笑,“咣当”碰杯,一饮而尽。

    刘汝匿成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只见他捋了捋嘴角的胡须,说道:“今日一战,咱们两家步骑携手,击退了柴绍,大快人心啊,总算替我种落中那些冤死的酋帅们出了恶气,不过……”

    刘汝匿成黑瞳一闪,扬起高高的鼻子,咬牙切齿说道:“我更希望对面领兵的是李建成,我当生擒此人,枭首辕门,方解心头之恨!”

    听到此话,稽胡众将纷纷放下酒樽,有人低头叹息,有人悄悄抹泪,有人忿忿不平,有人摩拳擦掌,方才喧闹的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索周点点头,收敛笑容,正襟危坐道:“大帅,我知道您心中的怨恨——李唐朝廷卑鄙无耻,明面上派其太子李建成与酋帅们会晤,欲重修于好,暗中却调兵遣将,突然袭击,于驻地攻杀贵方,死者逾千,血流成河……”

    “碰”地一下,不待索周说完,刘汝匿成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几上,震得碗碟杯盏“簌簌”直响。

    “我真是后悔啊!”刘汝匿成咬着牙梆,一字一句地蹦出来,“李唐遣使来访,原本我还认为是个机会,休兵养卒,为自己和梁王争取时间,恢复元气,谁料对方如此奸诈,竟把会晤变作了一场屠杀!当日凶险异常,若非左右力战,我岂得脱身!”

    “大帅,我的两个叔父都殒身于李建成之手,”这时,一名稽胡小将豁然起身,抹泪说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唔唔……”

    “对,有仇必报!”

    “咱们稽胡人不是好欺负的!”

    “打到长安去,杀了李建成!”

    稽胡众将纷纷起身,振臂高呼,屋里一时群情激奋。

    “好哇,好哇——”索周一边鼓掌,一边也站了起来,“大帅同诸位将军众志成城,何愁柴绍不灭,何愁唐军不破,何愁建成不死!”

    刘汝匿成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这才说道:“此仇固然当报,然而,却不可操之过急啊!”

    “这一来呢,李唐王朝盘踞关中,已成气候,连续击败薛仁杲、吐谷浑,嗯……梁王去冬在太和山

    也小有失利,对方现在是兵强马壮啊,咱们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端起酒樽来,呷了一口,抹抹嘴角胡须,继续说道——

    “其二,今日虽然重创柴绍,但并未动其筋骨,要迫使唐军南撤,还有大仗要打,依照先前我与梁王的约定,咱们两家联手后,先求稳固,挫唐锋锐,阻其北进,待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后,再行南下,角逐关中!然而……”

    刘汝匿成咂咂嘴,眼角一斜,先睨了睨索周,再扫视众人,缓缓说道:“然而,要完成这第一步,击败当面的唐军亦非易事——诸位,你们可知道,对方营中其实有两位主帅,皆是李唐朝廷各置幕府的不凡之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究里。

    “诸位皆知,我与朔方城中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乃是生死之交,我从札萨克城出发时,曾接到洛仁贤弟的书信,他告诫我,此番与唐军作战,既要提防柴绍,更要提防其妻李氏——此妇颇晓军事,诡计多端,且唐军中的多数人马是她起事终南山时的旧部,悍妇如此,不可不防啊!”

    见座中有人嘴角抽动,露出不屑的神情,刘汝匿成双眉一横,语气低沉地说道:“你们可知太和山之战,是谁解围柴绍,击破吐谷浑的?又是谁在苏吉台火烧军营,令我失利的?皆是此妇主谋!”

    话音一落,众人悚然,无不敛手正坐。

    “也就是说,”索周接过话来,“要击败当面的唐军,不但要重挫柴绍,还要令李氏束手,方能稳住战线,待援反攻!”

    “正是如此,”刘汝匿成捋须点头,端起酒樽,“咕噜”一下,兀自饮尽。

    ……

    野风肆虐,鬼哭狼嚎,阴云拂月,灯火扑朔。

    红墩界十里之外,煞白的月光忽明又暗,唐军大营里一片低迷,激战整日的队伍早已精疲力竭,军帐中的士卒多合衣而眠,篝火边的士卒呆坐不语,巡逻的士卒步履匆匆,伤兵营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

    柴绍带着侍从官孟通等人,拍马前行,巡查营寨,一路上心情沉重,默不作声。

    刚到郝齐平的营地,便看到七、八名军士手捧大碗,低头疾行,全然未见军帅到来。

    “尔等大胆,见帅不拜!”孟通一拉缰绳,提起马鞭,厉声喝道。

    军士们一愣,满眼惊恐,连忙跪下,把手中的大碗放在跟前,伏地待罪。

    “罢了,”柴绍拉缰驻马,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到了那一只只大碗上——碗中正冒着热气,仔细看时,里面盛的却不是开水,而是浓稠的鲜血!

    “怎么回事?”柴绍眉头一皱,沉沉地问道。

    “回禀霍公,”一名军校不敢抬头,伏地答道,“营中缺水,将士干渴,我们掘地三尺无所得,故而斩杀伤马,饮血止渴……”

    “大胆!”不待对方说完,孟通喝斥道,“战马乃贵重军资,尔等擅杀,可知军法!”

    柴绍举鞭,制止了孟通,舔着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阳山城所携饮水,你部都已用尽?”

    “回霍公,”军校战战兢兢地答道,“今日大战,加之戈壁酷热,从阳山城里带来的饮水,不到午时便已用尽,将士们已经……已经五、六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柴绍叹息了一声,

    正想开口安抚对方时,只见郝齐平领着几名校尉小跑过来,一身铠甲叮当作响。

    “不知军帅到来,末将该死!”郝齐平跪地抱拳,气喘吁吁地说道。

    柴绍轻抬马鞭,示意起身,问道:“你们掘地几处?均无水源?”

    “霍公,这戈壁滩与关中完全不同啊,”郝齐平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我们挖掘了十多处,深达丈余,除了沙碛还是沙碛,一滴水也没看到啊!”

    柴绍听闻,没有言语,只惆怅地往红墩界方向望去,片刻,扭头对孟通说道:“你们的囊袋里还有水吗?都给军士们吧,和到马血里,能多喝一碗算一碗吧!”

    “这……”孟通抓耳挠腮,犹豫不决。

    “霍公,使不得,使不得啊,”郝齐平和校尉们再次跪下,“您把自己的饮水给了我们,您和公主殿下怎么办?”

    “我自有主张,”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继而瞪了孟通一眼,斥道,“还愣着作什么,执行!”

    这时,身后传来笃笃蹄声,柴绍回头一看,原来是萧之藏策马赶来,何潘仁同几名亲随也跟从在后。

    “霍公——” 萧之藏执缰挥手,高呼道,“我等有事禀告!”

    夜风拂来,沙砾乱跑,低矮的骆驼草摇摆不停,在马蹄边簌簌直响,柴绍同来人驻马风中,倾谈有时。

    “霍公,”萧之藏倚鞍说道,“遍营缺水,将士们苦不堪言,谢郎中差人来告,伤兵营中多数身亡者皆因干渴而死,我担心,明晨日头高升时,我军将丧失大半战力啊!”

    “是啊,是啊,”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原本希望掘地取水,可是一滴未见,这个鬼地方,莫非就是戈壁滩里传闻的’漏斗地’——面上看去一望无际,平整如镜,可沙石之下却是斜面,有如斗形,暗水都汇集到……汇集到……”

    “都汇集到十里外的那口井里去了——”柴绍皱着眉头,吁了口气,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士,曾在塞外行商多年,对于戈壁的地理气候多有了解,实不相瞒,前方故垒中的水源乃是我军的必经之地,然而,今日的战事却……”

    柴绍收住话题,仰面朝天,怅然若失。

    何潘仁眨眨蓝眼晴,看看柴绍,又看看萧之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话。

    入夜已深,风凉透骨,柴绍在马上连打了个冷战,抬手系紧战袍后,侧头对萧之藏说道:“我有个想法……”

    “连夜撤回黑沙河?”萧之藏躬身前倾,低低问道。

    “嗯,”柴绍点了点头。

    何潘仁一听,顿时急了:“我军立足未稳,便匆匆撤退,若敌来追,有溃败之险啊!”

    柴绍摇摇头,说道:“不然,索周此人,虽精于防守,却是无利不往之徒,今日已经垒上立功了,又如何会冒险出击呢?至于稽胡人嘛,助战而已,没有索周之令,断然不会出击。”

    “不过,万全起见,”萧之藏接过话来,“我军当留下少量人马,多张旗帜,多燃篝火,以为疑兵,待大军撤到黑沙河后,再行撤离。”

    “有道理,”柴绍颔首沉吟道,“收集全军的饮水,留给他们,我看呐,岑定方可堪此任,”说罢,对孟通吩咐道:“传令诸营,将军即刻到中军大帐听命!”

    “遵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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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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