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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七 烛照寒帐身有恙 侍卫感怀献水囊

    子丑相交,月光皎皎,风拂沙丘,夜狼孤嚎。

    唐军大营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马备鞍,士披甲,战旗游动,人喊马嘶,一派撤离前的忙碌景象。

    丑时已过,柴绍布置完军务后,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中军寝帐里。

    掀帘而进,只见妻子正背对自己,躬着腰收拾行装,身上已换了圆领紧袖短袄,鹿皮靿靴紧登双脚,一副行将出行的模样儿。

    “凤鸢,别忘了带上那床羊毛毯子,戈壁的夜里冷,用它最暖和了,”听到门帘响动,李三娘埋着头,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整理行装。

    身后没有回答,李三娘这才起身扭头,一看是丈夫,便自失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夫君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凤鸢哩。”

    李三娘拍了拍短袄,理了理发髻,边走边说道:“适才听报,说是你已下令连夜撤回黑沙河了,我估摸着是不是军情有变,就让凤鸢赶忙过来,把刚刚取出的行装又收拾起来。”

    “嗯,”柴绍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走到行军桌旁坐了下来。

    “是什么军情,这么紧急,要连夜回撤?”李三娘也走了过来,坐到桌边问道。

    柴绍叹息一声,抬起右手放到桌上,支着腮帮说道:“遍营缺水,掘地三尺一无所获,不趁着夜色回撤,明天……明天数万人马将陷入困境。”

    说罢,柴绍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他赶忙缩回有些颤抖的右手,坐直身体,轻咳一声,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

    李三娘侧头看了看丈夫,闪动的烛光下,只见柴绍脸色躁红,喘气粗重,指尖发白。

    “夫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不对,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不由分说,李三娘伸出手去,往丈夫的额头上一摸,滚烫似火,尤如热栗。

    “呀,你发烧了!”李三娘大惊失色,站起来急急说道,“我让人去请谢郎中过来!”

    柴绍一把抓住妻子,拉她坐下,摇了摇头,说道:“大军即刻起程,三军不能无帅,这个时候,不能让将士们知道我病了,况且……况且我还挺得住。”

    “夫君,你高热如此,怎么能挺得住?就算现在起程,回到黑沙河边也是明日午时了,还有五、六个时辰呢!你如何捱得过去?”

    “不打紧,戎马生涯这么多年了,我这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对付几个时辰也无妨……”

    “不行,”李三娘打断丈夫,浓眉一皱,“得让谢郎中过来瞧瞧,开几副药,吃了再上路!”

    “夫人,”柴绍摆摆手,“我已下令,丑时三刻大军撤退,来不及叫谢郎中了。”

    “那……”李三娘再次起身,搓着双手,在桌前焦急地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这不行啊……这不行啊……”

    柴绍微微闭上双眼,立即感到有两个火球在炙烤双眸,可是前胸后背却冷得发抖,如同身在冰窖一般。

    无奈之际,柴绍只好睁开双眼,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夫人,戈壁滩的气候一日数变,绝不能

    因我一人之故,拖延了开拔的时间——若迁延不决,热气上蹿,等不了撤到黑沙河,将士们便在半途干渴倒毙了,若如此,我们何时才能再次进攻故垒,何时才能兵临朔方城下啊!”

    “可是,你的身体……”李三娘欲言又止,声音有些哽咽,头也埋了下去。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安慰道:“回到黑沙河边,我休息两日便无大碍了,此处营寨我已令岑定方守备,此人坚韧果敢,必不负我,来日反攻时……”

    李三娘抬手轻按丈夫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一转身,朝帐外高喊道,“凤鸢——”

    “来了,”帘动风吹处,凤鸢应声进来,垂手待命道,“殿下唤我,有何吩咐?”

    “咱们还有多少饮水?”

    “嗯……大概还有半囊袋吧。”

    “把它分作两分,”李三娘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帘边,仔细嘱咐道,“一半留在囊里,路上喝;另一半盛到小木桶中,用羊毛巾打湿了,取来给霍公冷敷。”

    凤鸢一听,颇感诧异,不觉抬眼往柴绍那边看去。

    “还愣着干嘛,快去呀,”李三娘双眼一鼓,催促道。

    “是,殿下,”凤鸢连忙收回目光,点头躬身,掀开了帐帘。

    “等等,”李三娘迈步上前,追加了一句,“去告诉侍卫,升盆炭火,马上端进来!”

    “遵命,殿下!”

    ……

    夜风呼呼,篝火跃动,军帐起伏,张驰如帆。

    五十步外,侍从官孟通正领着众待卫整理鞍鞯,拾掇行装,只见凤鸢神色匆匆地大步走来,撂下一句“给中军寝帐送盆炭火去”,转身便要离开。

    “嗳,我说小姑奶奶”,孟通拍了拍马鞍,笑道,“不到两刻钟就要开拔了,炭火还没燃旺呢,又叫咱们把它熄灭吗?”

    凤鸢心中有事,不想久留,只黑眸一乜,觑了孟通一眼。

    孟通摇头晃脑地上前两步,嘻笑着打趣道:“是霍公和殿下要炭火呢,还是小姑奶奶您不耐寒呀?”

    “孟通!你……”

    凤鸢恼怒,一股无名火起蹿上心头,指着孟通的鼻子骂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你给我过来说话!”说罢,“噔噔噔”地向前迈出七、八步,一转身,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孟通。

    众待卫听闻,顿时乐开了怀,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吆喝的起吆喝,几个人冲上来,拉着孟通的胳膊,使劲往凤鸢跟前推搡。

    孟通甩开众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低着头走到凤鸢了身边。

    “孟通,我问你,”凤鸢余怒未消,瞪着对方问道,“你今天是不是一直跟随着霍公?”

    “那还用问?”孟通哂笑道,“我是五品侍从官,须臾不离军帅左右,今日自睁眼开始,到攻打红墩界,再到撤退此处,我一直都在霍公身旁,随喊随到,今日我还……”

    “行了,行了,”凤鸢连连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我问你,霍公今日可有异样?”

    “异样?”孟通不甚明白,眨巴双眼,盯着凤鸢,等待解释。

    凤鸢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霍公的身体可有异样?”

    “霍公的身体?”孟通惊诧不已,眼睛瞪得跟鸡蛋一般,看着凤鸢说不出话来。

    “你小声一点!”凤鸢恨了对方一眼,又抬头瞅了瞅前面那帮侍卫,见并无异常,才轻声追问道,“霍公的身体是否有恙?”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满脸焦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似在努力回忆。

    “你呀,还说自己是须臾不离军帅的五品待从官呢,”凤鸢嗔道,“怎么这个事儿都瞅不明白哩?”

    “我们……我们只是关注军帅的安危,至于是否病恙,我们……”孟通吞吞吞吐吐,面有赧色。

    停顿片刻,孟通扯了扯腰挂佩刀,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凤鸢,到底怎么回事?我军战事不利,霍公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凤鸢放下双手,垂抱襟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刚才在中军寝帐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末了,凤鸢眉头紧蹙,满脸愁云,说道:“按理儿说,霍公应当服药歇息了,可马上就要启程,咱们又缺水,这一路颠簸下来,我担心……担心霍公吃不消啊!”

    孟通听闻,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低头不语,双手反握佩刀,久久不放。

    夜风吹乱鬓发,战裙沙沙摆动。

    孟通突然抬头,语气坚决地说道:“凤鸢,你稍等,我马上回来!”

    说罢,只见他立即转身,几大步来到众侍卫跟前,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便拎着一只半瘪的水囊回到凤鸢跟前。

    “这是半袋子马血水,你拿去,”孟通把囊袋递给凤鸢,“马血里掺了些水,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可路上能对付一阵子的。”

    “马血水?”凤鸢接过囊袋,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手里的什件儿,迷惑不解。

    孟通点点头,答道:“刚才离开郝齐平将军营地时,他悄悄塞给我们侍卫队的——我们能饮用的,也就是这些了,你手里的又要饮用又要冷敷,哪里够呢?”

    “可是……可是这一路上,你们喝什么呢?”凤鸢眨眨双眼,低头摩挲着囊袋,犹豫不决地问道。

    “呵呵,”孟通笑了笑,“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一两日不喝水,死不了的,何况……”

    孟通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只“嘿嘿”地干笑起来。

    “何况什么?”凤鸢抬头,迷惑地看着对方。

    “何况……何况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方便得很,关键时候,尿憋不死人,还能救人呢!”

    “噌”地一下,凤鸢双颊飞红,满脸透光,低头嗔了一句“你贫嘴,真讨厌,”说罢,便转身离去。

    刚走出去几步,凤鸢又转过头来,嘴角轻扬,微微一笑,叮嘱道:“别忘了,送盆炭火到寝帐啊……”

    “好嘞,您放心吧,我的小姑奶奶!”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八 长安廷报雪上霜 黑沙河畔陷彷徨

    正午骄阳,灼烤四荒,热风如浪,令人惶惶。

    地平线处,黑沙河大营露出一角,远远望去,如同一堆干枯的柴草静卧沙洲,木栅围栏在光晕中若隐若现,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影影如幻。

    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行,连夜从红墩界出来,已历时四、五个时辰,人饥马渴,军士恹恹,步履所过之处,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飘散到半空中,在耀眼的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队伍中央,“唐”字大纛下,柴绍躬擐甲胄,垂头挽缰,随队徐行,左右两手不时交替,按住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

    在他身后,李三娘控马跟随,形影不离,只见她一改往日羃蘺长袄的行装,却披覆轻甲,红巾发束,腰挂佩剑,已然戎装加身了。

    李三娘不时侧身,从凤鸢手中接过湿毛巾,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递给丈夫,关切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

    “夫君,你感觉怎样?”

    “夫君,你喝口水吧?”

    “夫君,你的脸色不好啊……”

    一路上,李三娘嘘寒问暖,提心吊胆,生怕丈夫有什么闪失。

    李三娘心里明白,丈夫此刻已是身心疲惫——红墩界之战损兵折将,不利而归,作为军帅,他的心里必定惆怅万分;从昨夜起,他便持续高烧,未服一药,只在路途中喝了几口水,虽然用湿毛巾敷着额头,怎奈病情不减,整个脸庞已经烧得通红。

    每次递毛巾给丈夫时,看到他干裂起泡的苍白嘴唇,李三娘的心中都如同针扎一般,恨不得病痛加在自己的身上!

    一路兼程,一路煎熬,四、五个时辰的路途,李三娘觉得好似走了四、五天的光景。

    “黑沙河,黑沙河到了!”

    这时,队伍中一阵骚动,士卒们纷纷抬头,眺望热浪光晕中的褐色营地,如同看到了沙漠里的绿洲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李三娘一踢马肚,上前几步,与丈夫并排而行,安慰道:“夫君,快到河边营地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柴绍没有回答,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三娘倚鞍侧身,对凤鸢说道:“把剩下的饮水都递给霍公。”

    凤鸢为难地眨眨眼,把水囊翻转底朝天,却未见一滴水,只好犹豫地说道:“殿下,这水……这水已没了……”

    柴绍听闻,在前面摆摆手,嗓音沙哑低沉地说道:“不必了。”

    就在这时,只见数骑从营地方向驰来,疾进如风,扬起沙尘几缕。

    “长安急报,长安急报——”

    来人一边飞奔,一边高呼。

    转眼间,信使来到跟前,一跃下马,抽出信筒中的漆封纸笺,双手高举过头,呈递上来。

    柴绍强打精神,扶鞍坐直

    ,从侍卫官孟通手中接过转呈的信笺,缓缓撕开,顶着烈日逐字逐句地读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霍国公亲启:

    太子殿下奉谕西行,于十月六日会晤稽胡众酋帅,彼桀骜不驯,出言不恭,太子殿下因势用兵,围奸群虏,唯彼酋帅刘汝匿成侥幸逃脱,率余孽逃窜沙碛。

    稽胡梁贼暗自勾结,沆瀣一气,霍国公讨逆伐叛,挥戈北进,于途当留意彼狼狈为奸,阻我王师,抗我天威!

    兵部急喻。”

    柴绍看罢,捏着纸笺的双手抖动不停,继而仰天苦笑道:“既会晤奈何要杀戮,奈何要杀戮啊!”

    骄阳下,柴绍脸色蜡白,气喘如牛,笑声之后,干裂如壑的嘴唇顿时崩出几道口子,鲜血浸出,丝丝见红。

    “夫君,怎么回事?”李三娘诧异地问道。

    柴绍抬起手来,就在把信笺递给妻子的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刺入骨,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两眼一黑,不能自已,重重地摔下马来。

    半空中,那张兵部信笺随手飘落,好似一片鹅毛,摇摇摆摆地缓降到沙地上。

    ……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倦鸟归巢,低翔过顶。

    黑沙河营地沉寂数日之后,再次变得喧嚣忙碌起来——饥渴的士卒们饮马洗鞍,埋锅造饭,缕缕炊烟自堆堆篝火中袅袅升起,柴米清香随风扑鼻。

    中军大帐里,却是清静异常,卫士肃立,鲜有行人,只晚风不时把军帐吹得“呼呼”作响。

    门帘掀动处,谢郎中背着药箱躬身而出,眉头紧蹙,神色严峻;

    李三娘跟在后面,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前行十余步,谢郎中站定转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殿下,霍公病得不轻啊!”

    李三娘沉沉地点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戈壁行军,霍公外感风寒,故而恶寒发热,头痛身疼,无汗而喘,从脉象来看,脉浮而紧呐,这是其一……”

    “谢郎中但说无妨。”

    “嗯,其二,昨日一战惨烈异常却不利而归,霍公忧劳成疾,神志不安,故而心肝血虚,心阴不足啊!”

    “二者交叠,雪上加霜?”

    “正是,”谢郎中点点头,“来者不善啊!”

    “如何治疗?”

    “嗯——”谢郎中捋须答道,“外感风寒当发汗解表,宣肺平喘,而神志不宁当养心安神,或情志相胜。”

    “情志相胜?”

    “对,医家以为五行原本相克,心克肺,肺克肝,肝克脾,脾克肾,肾克心,故而喜可以胜忧,忧可以胜怒,怒可以胜思,思可以胜恐,恐可以胜喜呐!”

    “可是……”李三娘咂咂嘴,满面愁云地说道,“我军新败

    ,哪来的喜讯呢?又如何’喜胜忧’呢?”

    “那么,”谢郎中把药箱住肩上挪了挪,“也只有在药剂上下功夫了,但愿能早日见效,只是……”

    “只是什么?”李三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只是这黑沙河大营在旷野之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所需药材实难配齐啊!”

    “所需什么药材?”

    “外感风寒,须以麻黄发汗解表,配以桂枝温经散塞,辅以杏仁利肺下气,再用甘草调和谐药;而安神养心,则需酸枣仁、首乌藤、柏子仁、五味子等药啊!”

    “麻黄,桂枝,酸枣仁,首乌藤……”李三娘喃喃念道,眉头紧皱,心中似在盘算着什么。

    谢郎中拱拱手,说道:“殿下,军中多以外伤金创药居多,我估计麻黄能够找到一些,可其他药材,就真是难办了!”

    李三娘点点头,对谢郎中说道:“嗯,此事容我思量思量,你先回去吧,伤兵营的士卒们还在等你呢!”

    谢郎中躬身再拜,只走出去两三步,又再次回头道:“殿下,霍公起病甚急,需及时用药啊,若延误时日,损阳耗气,恐怕……恐怕月余也难下床啊!”

    李三娘紧绷双唇,没有回答,只将手一抬,示意谢郎中返程。

    夜星初上,微闪天际,李三娘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寒意浸入心肺,令人颤栗,万般思绪顿如泉涌,不可遏制……

    夫君病卧在床,高热不退,时有妄语,眼下已不能领军行令,数万人马屯于荒野大营,岂能旷日持久,又将何去何从?

    继续前进已无可能,红墩界故垒不可猝拔,只能来日另谋他策。

    那么,向后撤退呢,能撤到哪里去?既要利于大军驻屯,更要利于夫君养病——看来,只有阳山城可选了,此处防御完备,且被经营多年,补给应当不愁,但愿药材也有所储备,只是……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皱了皱眉,垂抱双手低下了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失落弥漫心间——

    若撤到阳山城里,战线一退便是近百里,那就意味着在故垒之下,黑沙河畔,将士们先前的血都白流了,死难者岂能眠目?

    再者,夫君是否同意撤退呢?虽然目前病重卧床,不能理军,但病愈之后,战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会不会责备甚至恼怒呢?毕竟,他才是北征的元帅呀。

    另外,遭受了垒下之战的失利,将士们一退黑水河,再退阳山城,军心士气必受影响,日后又如何激励将士们呢……

    一桩桩,一件件,搅成团,乱如麻,令李三娘心绪起伏,不可平复,怎么办,怎么办呢?

    夜风拂来,撩乱鬓发,将帐前的火把吹得呼呼劲燃,投下李三娘孤零零的身影,明暗不定,摇曳不停……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九 咨议智士定决心 膺任亲使返长安

    浮云掩月,阴晴不定,夜鸮远啼,清亮幽长。

    站在军帐前,望着谢郎中离去的背影,李三娘怅然若失,正攒眉思量时,只听到凤鸢掀帘出帐,快步走来,急急地说道:“殿下,霍公烧得又开始说胡话了,您快进去瞅瞅吧!”

    李三娘立即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入帐,坐到丈夫身旁。

    柴绍紧闭双眼,平卧在床,额头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湿毛巾,浑身不停地哆嗦,口中喃喃道:“陛下……臣征战不利,有负圣恩……臣愿……愿革职待罪,流徙千里,唯望陛下召回……召回平阳公主,臣……臣叩谢天恩,虽死无憾……”

    “夫君——”

    李三娘一把抓住丈夫冰凉的手,情难自控,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别说话了,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呀!”

    “臣……臣……”柴绍的声音渐渐微弱,取而代之是一阵接一阵的粗重喘息。

    李三娘放下丈夫的手,抹抹眼角,起身问道:“刚才烧的热水,给霍公喝了吗?”

    凤鸢看了看身旁小木几上的空碗,答道:“回殿下,霍公已喝了,可是……可是没什么用啊! ”

    李三娘难过地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回头再看丈夫时,只见他面如火烧,气喘如牛,可是双唇及指尖却惨白如纸。

    李三娘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眼中急得迸出火星来,稍一迟疑,她迅即转身,迈步帐边,掀帘喊道:“孟通——”

    “末将在!”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答道。

    “传萧之藏萧学士即刻到中军大帐来!”

    “遵命!”

    马蹄急促,来去有声。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烛火煌煌的中军大帐里,李三娘便将实情和盘托出,末了,问道:“萧学士,霍公病重如此,我有意让大军撤回阳山城,不知可否?”

    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往额中一挤,然后缓缓舒展,答道:“殿下,形势如此,大军撤回阳山城自然是不二之选,不过……”

    萧之藏顿了顿,盯着烛台上的火苗,咂咂嘴道:“不过,即便战线后撤,也应作通盘考量,周密部署,不然,先前的战果无从巩固,来日的反攻也将困难重重。”

    “请萧学士明言。”

    “其一,大军若后撤阳山城,戈壁滩里的岑定方部亦须后撤,在这黑水河驻扎下来,可攻可守,形成我军的桥头堡,也是阳山城北面的一道屏障啊!”

    “嗯,的确如此。”

    “其二,我军失利,一撤再撤,必然人心浮动,这有些事儿哩,得做在前头……”

    “不错,”李三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事我也想到了,既然霍公的治疗刻不容缓,咱们须立即撤离,我打算今晚便召集众将,喻以形势,凝聚人心,部分队伍,委派岑……”

    “殿下,”萧之藏拱拱手,插话道,“黑沙河大营举足轻重,当委派得人呐!”

    李三娘停顿下来,打量着萧之藏,知道他有话要说。

    “昔日,秦王征讨薛举,身染疟疾,病倒在高墌,”萧之藏继续说道,“秦王委军于长史刘文静,不想刘氏自作主张,冒险出击,结果全军败没,以致晋阳失陷,朝野震动——前车之覆,殷鉴不远啊!”

    “是啊,”李三娘长叹

    一声,感慨万千,“记得晋阳失陷后,父皇一度打算迁都,若真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啊,诚然——”

    李三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诚然,目下的局势不似往日严峻,然而,如果用非其人,丢了这个桥头堡,北征大业也有功亏一篑的危险,对不?”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沉吟道。

    李三娘黑眸一闪,炯炯有神,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学士,莫非你的意思是,岑定方虽然撤回河边,却不足以领军此处,驻守大营?”

    “殿下睿智!”萧之藏拱拱手,微微一笑。

    “可是,”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从红墩界撤离时,霍公亲口给我说,岑定方留守扎营,可堪此任啊!”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徐徐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岑定方为人沉稳刚毅,向来以防御见长,霍公将他留在戈壁滩中,原本打算如铁钉一般牵制对方,待大军在黑沙河稍事休整后,再行攻伐……”

    萧之藏顿了顿,见李三娘正侧耳倾听,便接着说道:“可是,如今要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若停留旬月,我担心……”

    “萧学士担心时局变化,梁贼得以喘息,会同稽胡反守为攻,围困黑沙河,兵临阳山城?”

    “不是没有可能啊!就如同红墩界突然冒出稽胡骑兵一样,令人费解,”萧之藏叹了口气,摇摇头,“若是那样,不仅岑定方危险,阳山城也不安全呐!”

    听到此话,李三娘颇感无奈,联想到上午接到兵部急报的事儿,眼前又浮现出丈夫仰天苦笑的情景,顿时觉得形势如同迷局,猜不透,看不清。

    见李三娘目不转晴,陷入沉思,萧之藏捏掌成拳,捂到嘴边轻咳了一声。

    李三娘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眨眨双眼,定了定神儿,说道:“如此说来,驻扎黑沙河的领军不能只守不攻,还应适时出击,袭扰敌军,示强于彼,令其不敢贸然进犯?”

    “对!”萧之藏深表赞同,“‘兵者,诡道也’,此之谓矣!”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来,唯有郝齐平将军可堪此任——攻守兼备,颇有谋略,去年在延州代行军帅事时,便已崭露头角了。”

    “恭喜殿下,委派得人!”萧之藏起身,弯腰拱手。

    李三娘嘴角一动,笑了笑:“萧先生,请坐下说话。自打终南山起,您便参谋军机,助我征战,有‘军中张子房’的赞誉,如今霍公重病在床,难理军务,回来阳山城后,还得请您多多谋划,巩固战线啊!”

    “嗯……殿下,”萧之藏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郝齐平将军在前,众将拱卫在后,我想,这西北战线不敢说无懈可击,但至少短时之内难以撼动,殿下无需多虑!可是,萧某另有所忧啊!”

    “另有所忧?”

    “嗯,”萧之藏神色凝重,语气沉缓,“兵部急报耐人寻味啊!太子殿下边界会晤后,西北的局势已陡然变化——梁师都不仅没被孤立,反而得到了盟友,战事前景变得扑朔迷离,原本打算一路高歌,直捣朔方的策略,已然不行!”

    在不急不徐的语气中,有着无可辩驳的坚定,萧之藏淡眉一蹙,继续说道:“那么,陛下圣断如何,朝廷众议如何,是否还同先前一样,上下

    同欲,合力征伐?实话实说,我的心中没有底啊!”

    李三娘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从延州出发,几近半载,长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烛火嗤嗤,人影清丽,风拂帐顶,时时起伏。

    李三娘循声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扯起的军帐顶蓬,低头问道:“霍公接到兵部急报后,曾说过’既会晤奈何要杀戮’,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便病倒了,此话何意呢?”

    “殿下,据我所知,苏吉台一战后,稽胡损兵折将,有意和谈,而对于此次会晤,朝廷不是派大臣前往,而是由太子殿下亲临,足见此事非同一般!”

    李三娘点点头,等待下文。

    “按理说,对方主动示好,咱们便顺水推舟,斩马为誓,握手言和,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但是,太子殿下一反常态,围杀对方,这里面便有两个疑问了。”

    “哪两个?”

    “第一,太子殿下乃是国储,移驾离京,定是陛下所恩允,那么,围杀稽胡酋帅究竟是陛下的旨意呢,还是太子殿下自己的决定?”

    “其二,稽胡称臣于突厥,此番围杀,颇有’打狗不看主人’之嫌,突厥人控弦百万,疆域万里,在这个当口儿得罪他们,实不明智啊!”

    李三娘听罢,长叹一声。

    “殿下,纵观西北,梁师都所恃者,并非只有稽胡,众所周知,自太和山之败后,他一刻不停地巴结迎奉突厥人,频频派出使团,前往达尔罕大营,拜见处罗可汗,希冀得到援助;发生围杀之事后,若形势变化,突厥南下,恐怕西北战事将彻底逆转呐!”

    李三娘一听,立即反问道:“在长安时,我听闻父皇也曾连年派遣使团,北入达尔罕,还随队进奉了不少丝瓷茶器呢,突厥人难道无动于衷?”

    “殿下,”萧之藏淡然一笑,“突厥部族抄掠四方,处罗可汗唯利是图,但追根究底,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人同自己平起平坐,何况我大唐蒸蒸日上,国力渐强!”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长时间沉默不语。

    军帐外,夜风不停,呼呼有声,不时掀起棉帘,又重重地砸回去,几股风偶尔贯进来,吹得烛苗左右晃动,哔剥乱响。

    片刻,李三娘才抬起手来,挽发耳后,神情严肃地说道:“萧先生,对于朝廷之事,我本不熟悉,但不管怎样,征讨朔方事关大唐安危,不可半途而废!”

    萧之藏正襟危坐,沉沉点头。

    “我思量着……”李三娘放缓语调,“您毕竟是观文殿学士,深谙朝廷的方略,又曾在父皇身边顾问,所以……我想辛苦您一趟,返回长安,一来向父皇详呈北征进程,请他老人家放心;二来联络朝廷上下,尤其是我大哥和诸位兄弟,请他们体谅北征的艰难,多多给予支持。”

    “嗯,另外……”李三娘想了想,又说道,“如有可能,请您单独去拜访秦王,我这二弟啊,看事儿看得深,看得透,打小便是如此,我很想听听他对目下西北战事的见解。”

    萧之藏一提袍角,躬身揖拜,说道:“公主殿下亲命,萧某敢不尽力!愿霍公早日康复,殿下多加保重,一旦使命完成,萧某定星夜驰返!”

    李三娘黑瞳闪闪,鼻翼翕动,点头之际,报以对方微微一笑。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零 病榻护陪思绪涌 忽闻逃兵欲亡命

    边城斜阳,风沙千里,旌旗漫卷,笳鼓长扬。

    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唐军于第二日午时撤回到阳山城中,一干军务早已委派给诸将处置,驻防城外的安营扎寨,固守城池的修整楼堞,巡查城内的逻骑住来。

    还是在城中间的那座石彻大院里,唐军帅府戒备森严,卫士肃立,偶有军吏往来其中。

    堂屋后面的寝房里,布帘垂挂,光线暗淡,柴绍服药后平卧在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依旧气喘粗重,面色潮红,不时地冷战哆嗦。

    李三娘斜坐在床沿儿边儿,身子前倾,双手握着丈夫,目光须臾不离他的脸庞,似乎时刻都在等待他的苏醒。

    “殿下,”身后的凤鸢附耳轻语道,“谢郎中说了,虽然麻黄、首乌藤都已找到入药,但是霍公连日高烧,已伤元气,既便服了药,恐怕还得数日才见起色啊,您……您车马劳顿,也该歇息歇息了。”

    李三娘盯着丈夫,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摆摆手,示意凤鸢先退下去。

    丈夫的脸庞疲惫而憔悴,几丝银发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鬓角,鼻翼翕张间,嘴唇不时咂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表达,接着便是沉沉的昏睡。

    李三娘时时起身,给丈夫替换着额头上的湿毛巾,当她静坐床沿儿时,心里却如针扎一般,往事历历浮现,悲苦喜乐一齐翻涌……

    十余年的夫妻了,然而战乱一起,却是聚少离多,彼此牵挂,如同这般陪侍病榻前,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真是让人感怀不已——

    晋阳起事,丈夫颠沛奔波,乔装乞丐,投奔大营,而自己振臂关中,组建义军,牵制隋杨;大唐初建,丈夫任职朝中,早出晚归,整日忙碌,而自己燕居府邸,温书刺绣,终日等待;战事重燃,丈夫身负重托,征战西北,夫妻再别,而自己由等待而追随,由追随而辅佐……

    这一路走来,坎坷起伏,分聚不定,似乎辛酸多于快慰,忧愁多于欣喜,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儿,有的清晰依旧,有的模糊不堪,有的如在眼前,有的似在天边……

    突然间,又想到了长安城,那座浴火重生的都城,令自己

    爱恨交加的地方——诚然,父亲和兄弟已高居庙堂之上,成为国家社稷的主人,可这一切,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呢?

    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说“血流漂杵换江山”,只看看自己身边,那个年仅十三便被枭首长安城的弟弟智云,那个年近七旬仍遭活埋罹难的乳母赵嬷嬷,音容笑貌依旧,天人早已相隔,令人唏嘘不已,长久缅怀……

    正在思绪游离时,只见丈夫“嗯”了一声,似乎有些难受,李三娘赶忙伏下身去,拉着他的手,低声轻问:“夫君,怎么了?要不要喝口水?”

    柴绍没有回答,仍然紧闭双眼,粗重喘息,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额头上的湿毛巾倏然滑落。

    李三娘从木枕上把毛巾拾起来,沾水打湿,拧干叠好,小心翼翼地给丈夫重新敷上,把他身后的被角轻轻地掖了掖。

    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位戎马半生的西北行军总管,李三娘的目光变得柔和而爱怜——昔日目清目秀、意气风发的钜鹿郡公世子,今日已然双鬓染霜、额纹如刻,岁月和沙场在他的身上和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自己的挚爱。

    想到这里,李三娘心中顿时腾升起一股暖流,如沐春风,似临温泉,让连日来的疲惫劳累一扫而空,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丈夫的脸颊。

    ……

    日头向西,檐影渐长,风叩窗楞,嗒嗒有声。

    李三娘坐在床榻边儿,渐觉得双目酸涩,眼皮沉沉,头往下一垂,不禁打起旽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恍恍惚惚,影像幻动,一会儿是丈夫跃马旷野,一会儿是长安人来车往,一会儿是宫廷黄钟大吕,一会儿又是五弟低低啜泣……

    惊见五弟稚嫩而无辜的脸庞,好似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李三娘霎时清醒过来,侧头一看,唯见丈夫仍旧沉睡,一动不动,浓浓的药味弥漫房间,窗纱外的光线已变得暗淡。

    李三娘吁出一口气,正感到惆怅时,只听到屋外有人窃窃私语,仔细再听,原来是凤鸢和孟通两个人的声气。

    小姑奶奶,您就让我进去禀报一下吧,何将军要将他们就地正法了!”孟通央求道。

    “不行!霍公病重在床,殿下也数日未眠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打搅他们歇息!”

    “可是……可是,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这我管不着!”

    “凤鸢,我可给你说,”孟通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些人都是冯端的手下,要是他们被向善志给砍了,激起军士哗变,你……你可担不起这个责!”

    “什么责不责的,我只管让霍公和殿下歇息好,就算是钦差大臣来了,也得外面等一等!”

    “你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孟通,你给我小声点!”

    两人声音渐高时,只听见“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抬脚出屋,凤鸢和孟通赶紧肃立,躬身待命。

    李三娘转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这才移步到庭院中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凤鸢抬头,抢先说道:“殿下,遵照您的示令,非不得已,不要打搅霍公休养,可是孟通他……”

    “确是万不得已,”孟通打断对方,哭丧着脸说道,“再晚一点,几十个军士就要人头落地了!”

    凤鸢眼角一乜,狠狠地瞪了孟通一下。

    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先退下,然后向孟通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急迫?”

    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拱手答道:“殿下,向善志将军在城外巡防,抓到二十来个逃兵,一审问,都是阳山城里投诚过来的士卒,向将军本来打算把他们交给冯端处置,不料逃兵们破口大骂,向将军恼怒之下,决定将其就地正法!”

    “冯端可知此事?”李三娘浓眉一皱,问道。

    “这个……事起仓促,他未必知晓。”

    李三娘眨眨眼,低头思索,须臾之间,已拿定主意,对孟通令道:“你即刻赶赴向营,让他刀下留人,说我随后便到;同时,通知冯端、刘旻二位将军,一个时辰后到帅府来见我!”

    “遵命,殿下!”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一 刀下救人释逃兵 推心置腹言降将

    申初时分,晚风渐起,浮云蔽日,暮色乍现。

    七、八骑从帅府中疾驰而出,穿街过衢,冲出城门,直奔向善志的营地。

    道旁的军士们听闻蹄声,纷纷避道,恭立一侧,他们知道,公主戎装出行,定有要事。

    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身披细甲,骠骑大将军的猩红战袍随风摆动,挂在腰间的棠溪宝剑不时碰撞马鞍,当当作响。

    左手执缰,右手挥鞭,李三娘焦急地盯视着前方,她明白,此刻分秒必争,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那几十颗项上人头。

    蹄声急促,奔马如飞。

    片刻,城外的军营已映入眼帘,抬头一看,辕门处二三十人一字排开,双手反捆,屈膝跪地,个个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模样儿。

    他们身后,数十名刀斧手肃然挺立,陌刀在肩,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囚徒面前,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一手反叉腰间,一手指指点点,似乎正在怒斥着什么——李三娘认得,那正是向善志。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李三娘将马鞭一举,众卫士在鞍上齐声高喊,远近可闻。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来人已在数十步之外了,连忙小跑向前,一拉裙甲,单膝下跪,抱拳拜道:“参见公主殿下!”

    “向将军起来说话,”李三娘稍挽鬓发,轻抬马鞭,问道,“听闻将军要处决逃兵?”

    “正是!”向善志双手一提,反叉在豹皮护腰上,气呼呼地回答道,“依军法处置!”

    “可是,”李三娘微微一笑,“我听说这些逃兵是冯端的部下?”

    “不错!”

    “依军法,逃兵不是由本营军将处置吗?”李三娘反问道。

    “我替冯端将军清理门户!”

    “冯端将军可知情?”

    “他很快便知!”

    李三娘看了看这位猎户出身的将军,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双手倚鞍,侧身下马,缓步走到他面前。

    “向将军,”李三娘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请殿下明示。”

    “第一,这些士卒为何想逃跑?”

    “这些家伙,”向善志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逃兵们一眼,答道,“肯定是看到我军进攻红墩界失利,所以打起了坏主意。”

    “你没有审问吗?”

    “没有,我也懒得审问,逃兵给逮住了,就只有一个下场——就地正法!”

    李三娘笑了笑,瞅瞅对方,继续问道:“如果冯端将军知道了,不认为他们是逃兵呢?”

    “这个……不会吧……”向善志没想到李三娘会有此问,抓耳挠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再者,如果冯端将军不认为他们是逃兵,而你向将军未经元帅允许,便杀了其他营中的士卒,这又犯了哪条军令呢?”

    “这个……这个……我……”向善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黑眼珠儿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里已是没了主张。

    李三娘拎着马鞭,轻轻地拍打自己的短靴,盯着对方,笑而不语。

    片刻,向善志才叹了口气,一拱手,说道:“殿下,本来呢,我在路上抓到这些人,是不想杀他们的,可他们一听到要被转送到冯端营中,便朝我破口大骂,气愤之下,我才打算开刀问斩。”

    “哦,是吗?”李三娘眉头一皱,“听到冯端,他们就大骂?”

    “咳,岂止是大骂,连冯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们请出来了,我也跟着倒霉,被泼了一头的脏水!”

    李三娘收起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向将军,此事交由我来处置吧,你留下看管的人马即可。”

    “这……”向善志摸摸后脑勺,勉勉强强地拱手,说道,“遵命,殿下。”

    刚走出去两步,向善志又转身,不太放心地说道:“殿下,这些人原本就是梁师都的属下,常年与咱们为敌,您……您不可太过仁慈啊!”

    李三娘微微一笑:“向将军,我自有分寸。”

    系紧头巾,端正战袍,李三娘大步流星地来到辕门前,亲兵们快步跟随,身上的铠甲叮当作响。

    这二三十人跪伏地上,面如土色,战战兢兢,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李三娘并不说话,只在这群士卒的面前来回踱步,仔细打量着他们。

    这群衣衫不整,神情沮丧的士卒年龄不一,有的须发微白,约近五十;有的青丝黑发,正当壮年;有的唇上无髭,依然少年……

    再看少年,只见其中一人泪痕斑斑,低眉垂目,甚是悲苦,跪伏在地哽咽不止。

    李三娘走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多大了?”

    少年不敢抬头,只啰啰嗦嗦地答道:“回……回大帅,我……我今年十五了……”

    李三娘听到他尚显稚嫩的声音,轻叹一声,又问道:“你为何要逃跑呢?”

    “我……”

    小兵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瞅了瞅身旁的军友,似乎有难言之隐。

    李三娘命人松绑,让小兵站起来,朝他笑了笑,说道:“我是大唐平阳公主,御赐骠骑大将军,你照实说来,我可赦免你等。”

    小兵听闻,惊诧万分,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三娘,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幺娃,你就照实说吧,”小兵身旁,一个年长的老兵仰头说道,“公主殿下的官儿,可比冯端大多了!”

    胳膊捆缚已久,小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起话来——

    “公主殿下,我等……我等本是朔方的百姓,去年被征入了军营,分派在冯端手下,我娘……我娘和姐姐都在朔方城中,我……我时刻都在挂念她们啊!”

    “嗯,”李三娘微微点头,鼓励对方继续说。

    “当时在阳山城里,冯端对我们说,只要挡住了南边的进攻,等唐军撤退了,就可放我们回家,可是……可是没想到,他投诚了,还带着咱们也加入了唐军……”

    “哎,”旁边的老兵叹息一声,“还是那些校尉好啊,投诚之日,冯端任其去留,并不勉强,可咱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选择了,哎……”

    听到此话,逃兵们窃窃私语,躁动不安,对冯端的不满之情显露无遗。

    这时,小兵吸了把鼻涕,抽泣起来:“本来我们想,既然没有选择了,那就跟着唐军打回朔方吧,只要能早点回家,怎样都行,没想到哇……没想到哇,红墩界之战惨败如此,一退便是近百里,若是再向南撤,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所以……所以我们便邀约起来,逃出了军营……”

    “公主殿下,”小兵“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和姐姐,我……我……”

    逃兵们听闻,个个忧伤不已,有的连连摇头,有的哀声叹息,有的偷偷抹泪……

    李三娘听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落日西垂,霞光如剑,半边天空惨红一片,一只孤雁凭顶而去,雁声零落,回荡旷野。

    沉吟片刻,李三娘黑眸闪闪,目光如炬,朝刀斧手高喝一声:“领队何在?”

    “未将在此!”一名军校小跑上前,躬身拱手道。

    “放了这些士卒,任其所往!”李三娘不容置疑地说道。

    军校抬头,盯着李三娘,眼中满是疑惑。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李三娘把脸一唬,厉声反问。

    “遵命!”军校再次躬拜,一转身,小跑回去,将手一举,高声令道:“松绑,放人!”

    ……

    暮色渐浓,夜灯初上,风拂庭树,摇影斑驳。

    从军营回到帅府,已是酉末时分。刚踩镫下马,便有门官上前来报,说是冯端、刘旻二位将军在议事厅里已等候多时了,李三娘“嗯”了一声,并未过多理会,却是往直往寝房走去。

    凤鸢听到声响,赶忙出屋相迎,躬身道:

    “殿下回来了,我来给您换衣裳。”

    “不忙,”李三娘摆摆手,站在庭院中轻声问道,“霍公怎样了?”

    “回殿下,霍公一直在昏睡,”风鸢叹口气,朝屋里顾望一眼,“断断续续地说些胡话,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李三娘点点头,又问道:“烧退了些么?”

    “没有哎,”凤鸢摇了摇头。

    李三娘浓眉一皱,仰面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再过半个时辰,霍公还要服用一道药,你记着,别错过了点儿;我去议事厅里有事儿处置,这边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来报。”

    “请殿下放心!”

    李三娘系紧猩红战袍,理好束发红巾,转身迈步,朝议事厅走去。

    厅里,烛火煌煌,桌台明亮,主位后面悬挂首一面大大的“唐”字军旗,红底黄字,煞是显眼。

    冯、刘二人对面而坐,正在闲聊,见李三娘大步入内,连忙起身,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二位将军请坐,”李三娘将手一抬,走到主位,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适才我在向善志的营中释放了几十名逃兵。”

    冯、刘二人点点头,继而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不知道李三娘心中作何打算。

    “冯将军,”李三娘看着冯端说道,“这些士卒都是你的属下,若由你来处置,当如何?”

    “斩!”冯端毫不犹豫地答道。

    “刘将军如何看?”李三娘又将目光转向刘旻。

    “依军规,自当如冯将军所言。”

    李三娘无声叹息,抬头看了看灯影摇曳的庭外,片刻,才将目光收回来。

    “二位将军,”李三娘缓缓说道,“‘用兵之道,抚士贵诚,制敌尚诈’——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何施行起来,往往顾此失彼,难尽人意呢?”

    冯、刘二人不甚明白,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末将愚顿,望殿下赐教!”

    李三娘抬手压了压,示意二人坐下说话,“我听闻,投诚之前,冯将军在这阳山城里曾召集军吏,陈说形势,喻以祸福,任其留去,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冯端点了点头。

    “那么,”李三娘微微一笑,问道,“为何只让军吏校尉们自择去路,而众多士卒却要强行留下呢?”

    “这个么……”冯端一时语塞,有些尴尬,眉头一抬,看了看对面的刘旻。

    刘旻轻咳一声,双手按膝,神情肃然地说道:“殿下,我等以为,自为朔方降将,不为大唐立功,不足以展示至诚归心;而要沙场立功,非士卒无以冲锋陷阵啊!”

    李三娘听闻,嘴角轻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道:“冯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吗?”

    “的确如此。”

    李三娘点点头,收敛笑容,目光炯炯,说道:“自古征战,兵贵精而不贵多,部伍能否攻守自如,全凭将帅调度得当,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诚如殿下所言,”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然而,”李三娘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千金难买自愿,精兵贵在气节,很难想象,一支人心涣散的队伍能够称之为精锐之师!”

    听到这里,二人渐渐把头低了下去,眉头紧锁,神色严峻。

    李三娘并不急于说话,抬眼瞅了瞅二人,然后理了理自己的战袍。

    屋内,静无声息,只烛火嗤嗤劲燃;屋外,夜色已浓,风拂枝叶沙沙作响。

    片刻,冯端首先抬头,腰身一挺,端坐位中,说道:“殿下,末将乃一介武夫,资质浅陋,过去唯知沙场搏命,赚取军功,却不晓人情所欲,用兵之要!今日受殿下点拨,茅塞顿开,我立即回营,通告全体士卒,愿为大唐建功立业者,留下;愿解甲归田回朔方者,自去!”

    刘旻听闻,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我营中也照此办理!”

    “如此甚好,”李三娘颔首微笑,目光和煦,神色怡然……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二 病榻执手委兵事 前营飞报战稽胡

    晨曦初露,大地光亮,山河披霞,彤红如火。

    当光线穿透窗棂,斜射到屋里时,李三娘仍伏在桌上,沉沉地睡着——昨夜照顾丈夫,端药喂水,冷敷退烧,一整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天蒙蒙亮时才觉得双目酸涩,索性伏在屋里的圆桌上打起盹儿来,谁知一趴下去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睡得并不踏实,梦境连连浮现。

    似乎还是新婚燕尔,在长安府邸的园圃中,花团锦簇,莺歌燕舞,自己正与丈夫并肩偕行,赏花吟诗,有说有笑……突然间,狂风大作,乌云滚滚,枝叶乱飞,丈夫“窣”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只从半空中传来微弱的喊音,“夫人,夫人……”

    李三娘一下子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柴绍在病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怎奈力不从心,气喘吁吁,只好眼巴巴地喊着自己,希望扶助一把。

    李三娘赶忙站起来,几大步冲过去,边走边说道:“别动,别动,快躺下!”

    弯下腰身,李三娘扶着丈夫缓缓平躺,然后斜坐在床沿边儿,拉着他的手说道:“夫君,你高烧数日,昏迷不醒,已是元气大伤,得好好休养,切不可乱动啊!”

    柴绍脸色苍白,如同薄纸,嘴唇干裂,血纹清晰,喘气粗重而迟缓,如同磐石压胸。

    “我给你倒碗水来,”李三娘正要起身取碗,却被丈夫拽着不放,只听到他吃力地问道:“夫人,阳山城防务……防务怎样?黑沙河大营是否……是否稳固?还有……”

    不待丈夫说完,李三娘把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嘘——”地一声,说道:“夫君,你现在需要静心休养,不要牵挂军务战事。”

    “哎——”,柴绍仰面长叹,说道:“我岂能不牵挂?北征朔方,上承天恩,下荷民意,朝廷内外,多少……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啊!可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却……却……”

    话未说完,柴绍眼眶湿润,喉头一梗,微微地闭上双眼。

    李三娘伸手摩挲着丈夫的脸庞,安慰道:“夫君,你别想那么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这阳山城里休养些时日,等你可以挽弓骑射了,咱们重整齐鼓,继续北进!”

    柴绍依旧闭着双眼,头靠在木枕上,轻轻地摇了摇。

    “若觉得形势不济,”李三娘握着丈夫的手,伏下身去,低声说道,“等你好些了,咱们便退回延州去,养精蓄锐,来年再战。”

    柴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半晌没有说话;李三娘直起身来,坐在床沿儿边,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陪在丈夫身边。

    日近辰时,屋外越发光亮,树影映在窗棂上清晰可见,鸟雀叽叽喳喳,时远时近,偶尔“噗”地一下,振翅飞去。

    屋里的铜烛台上,长长的烛泪已凝结成条,粗细不一地挂在烛台的四周,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股细细的青烟,若有若无地飘在屋里。

    沉默移时,柴绍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神色凝重而忧郁,看着妻子说道:“夫人,西北局势已悄然变化,诚如先前所言,若不能于年内攻灭朔方,恐怕……恐怕三五年之间都不再有机会了,大唐立国尚浅,四面都有豺狼虎豹啊!”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睛,转过头来说道:“夫君,你不必多虑,萧之藏已返回长安,向朝廷陈报战情,寻求援助去了;若实在不行,我就回一趟长安,面见父皇,恳求他老人家体谅咱们,恩允来年再战。”

    柴绍还是摇头,叹道:“即使陛下恩允,朝廷百官也恐难赞成啊,毕竟函谷关

    外,四方皆需用兵,不止这西北一处啊!”

    “那……”李三娘抿抿嘴,有些犯难。

    “夫人,你听我说,”柴绍挣扎着想坐起来,李三娘赶忙用木枕垫在他的腰下,让他半躺在床上。

    “夫人,”柴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数万人马屯驻在阳山城内外,军务千头万绪,营中不可……不可一日无帅啊!我卧病在床,不堪指挥,我想……我想呐,帅印由你来掌管,部伍由你来调度,审时度势,继续北征,不要因我一人而……而废了千载难逢的灭梁机遇!”

    “可是……”李三娘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低下头去,不停地摸着床沿儿,甚是为难。

    柴绍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妻子的手,缓缓说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看看屋外的兵马,有多少是你当年在终南山时的旧部啊!昔日,你振臂一呼,近十万人马汇集麾下,打得隋军落花流水;今日,我卧病不起,就算……就算命终于此,我坚信,你仍然可以率领他们打到朔方去!”

    “夫君……”李三娘一把蒙住丈夫的嘴,眼中已是泪水涟涟,喃喃道,“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说!”

    柴绍把妻子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中,恳切地说道:“夫人,此次征伐,不说替君父分忧,不说为大唐建功,难道……难道你忘记段德操老将军的遗言了吗?还有我那长眠在牡丹山的段槿苛兄弟,就算是为了他们吧,你……你也该接过这枚帅印啊!”

    李三娘紧绷着嘴,转过头来,一双湿漉漉的黑瞳盯着桌上烛台,没有言语。

    “夫人,”柴绍住上蹭了一下,想坐直身体,继续说道,“掌管帅印,调度军队,于情于理都无不妥啊——你是御赐骠骑大将军,我朝开府置幕的统帅,没人可以置疑;而大纛之下,何潘仁、郝齐平、向善志等等将领,更是……更是为你所知所信,继续北征,断无不胜之理啊!”

    李三娘双唇紧闭,依然沉默。

    柴绍见状,无可奈何地往后一靠,斜躺在木枕上,看着帐顶的白纱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屋内已是光亮如昼,纤毫毕现;屋外人员往来,车马可闻。夫妻二人虽默不作声,可心里都明白,历经一夜之后,城内城外的军情战报即将纷至沓来。

    “夫君——”

    终于,李三娘松开了紧绷的双唇,开口说道,“你的心情我都明了,只是一旦接过这帅印,战事紧迫,瞬息万变,我……我便没有这许多的精力来照顾你了!我此番离京,随你征战,不正是为了……”

    “呵呵,咳……咳……”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哑然失笑,不禁连连咳喘。

    李三娘赶忙帮他揉揉胸口,嗔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柴绍吸了口气,敛起笑容,问道:“夫人,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为何同意你随我北征朔方?”

    “不让咱们夫妻分开呗!”

    “不尽然啊,”柴绍摇摇头,“陛下曾说过,’平阳在军中,则延州战力倍增;平阳在京城,则延州有人心猿意马,’圣心烛照,一言中的啊!”

    “哎,父皇……”李三娘长叹一声,惆怅中满是眷顾之情。

    “其实,这话是秦王启奏陛下的,”柴绍顿了顿,说道,“没有秦王的鼎力支部,岂有今日的北征朔方啊!”

    听闻秦王——自己那位叱咤疆场的兄弟,李三娘顿时双眸生辉,嘴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

    迟疑了片刻,李三娘才扭过头来,看着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

    ,我答应你,接过帅印,统领兵事,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好,”柴绍点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一,我领兵期间,你务必静心休养,不得牵挂战事,也不许打听战局;”

    “嗯,我答应你。”

    “第二,”李三娘嘴角一翘,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一旦康愈了,立即重掌帅印,继续北征!”

    “遵命,我的骠骑大将军!”柴绍满面笑容,拱了拱手。

    “哎,你呀,快躺下歇息吧,”说着,李三娘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门边,高声唤道,“凤鸢,盛碗热粥上来!”

    ……

    辰末巳初,日头渐高,风起拂面,热气上蹿。

    李三娘将后府的事儿交待完毕,换了一身圆领紧袖、束腰蔽膝的行军短袍,踏上一双半高鹿皮靿靴,“噔噔噔”地来到前头的议事厅,坐到帅位上,翻阅起案桌上的战报来。

    第一份是马三宝呈送的步兵城防图,可圈可点,详尽可取。

    第二份是岑定方呈递的军辎补充册,刀盾粮草,一应俱全。

    第三份则是兵部批转的御前奏章,看到父亲的朱笔御批,勾连点画如同行云流水,李三娘倍感亲切,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不禁捧起来,反复阅读……

    字里行间,是皇帝的殷切期望和谆谆教诲,其间,似乎也有对战局胶着的些许担忧,看得出来,远在数百里外的长安,九龙御座前,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西北的战事……

    回想刚才,在寝房的病榻上,丈夫拉着自己的手恳切相谈,那期待的眼神和恳求的语气,让李三娘顿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哪里遇到过呢?

    是在终南山里还是长安城下?好想都不是……

    哦,对了,是在盩厔城外的临川岗,那个不太高的黄土堆上,与隋军血战之前!那是怎样的一场激战啊,烽烟蔽日,尸骸遍野,多少生命消殒于血雾弥漫的黄沙之中……

    “黑沙河急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打断了李三娘的沉忆,抬头一看,只见帅府值官飞跑而来,跪在门槛外,举册过顶,气喘吁吁地说道:“黑沙河急报,前方交兵!”

    “呈上来!”

    李三娘接过战报,“唰”地一下撕开来,飞快地扫视,两道浓眉立刻锁紧,只见上面写道——

    “郝齐平跪禀军帅:

    今日卯时,稽胡三千骑兵前来挑战,我军坚壁不动;敌遂绕营南下,我蹑踪而行,双方骑兵在营南十五里处交锋,敌精于骑射,彪悍异常,我军虽迫使其调头北返,却损兵十之四五,望军帅予以增援!”

    稽胡果然南犯!李三娘放下战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耳畔回想起萧之藏临行前的话语——“如今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南犯不是没有可能……”

    稽胡,又是稽胡,再一次成为自己的劲敌,李三娘不禁想到胡木滩之战,又想到黑石砭之役,双眉紧蹙,凝神不语。

    “殿下——”

    片刻,侧立一旁的值官拱拱手,问道,“是否给黑沙河大营回报?”

    李三娘收回思绪,摇摇头,说道,“不忙”,然后把下颌一抬,令道,“传马三宝、冯弇、丘英起三将,即刻来见!”

    “遵命!”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三 骑将论战意不同 墙头低语神色忧

    日近午时,热风如焚,穿堂过户,令人焦躁。

    马三宝接到帅令时,正在营房中同妻子秦蕊儿擦拭佩剑,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谈论着军帅柴绍的病情,猜测着要在这阳山城里停驻多久。

    此时,看着传令官匆匆别去的背影,秦蕊儿有些不解,侧头问道:“当家的,军令从帅府传出,难道霍公恢复得这么快,可以起身处置军务了?”

    马三宝摇摇头,若有所思,没有吭气。

    “喛,你倒是说话呀,”秦蕊儿性急,瞪着丈夫说道。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不急不徐地答道:“谢郎中说,霍公忧劳成疾,心肝血虚,至少需要静卧半个月,我看呐,多半是……”马三宝咂咂嘴,有些犹豫的模样儿。

    “多半是什么?”秦芯儿迫不急待地问道,“多半是公主殿下的指令?”

    马三宝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那你还不快去!”秦蕊儿催促道。

    马三宝转过脸来,有些忧虑地说道:“若是殿下的指令,那……那未必是好事啊!”

    “咹?”

    “这便意味着,”马三宝一边转身换衣裳,一边嘟哝道,“一是霍公病重,未见好转;二是军情紧急,殿下挂帅了!”

    秦蕊儿一听,绷起脸来,快步走到楠木架子前,帮丈夫取下军袍,不再说一句话……

    马蹄踏风,顷刻而至。

    马三宝来到帅府议事厅时,冯弇、丘英起已经就座,就在这一瞬间,马三宝明白了为何被召见——定然与骑兵有关!

    抬头再看时,主位上果然是女帅坐镇,只见她不苟言笑,神情肃然,马三宝连忙拱手行礼,一躬身,快步入座。

    李三娘简短地将前方交兵的情形作了交待,末了,说道:“霍公卧病不起,我已答应他,暂时领兵,稍后再召集众将喻说此事,而眼下……”李三娘扫视三人,顿了顿,“而眼下最要紧的事儿,便是如何回应郝齐平,以骑兵增援黑沙河大营。”

    三人彼此看了看,互有谦让之意,见马三宝、丘英起都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冯弇这才咽了口唾沫,朝着帅位一拱手,说道:“殿下,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拿下稽胡骑兵,只要击败了他们,不但黑沙河安全了,就算是红墩界故垒,咱们也可以再次攻击啊!”

    “冯将军,”李三娘有些疑惑地盯着对方,“在故垒之下,你不是同稽胡骑兵交过手吗?如何能击败他们?”

    “殿下,前番乃是仓促之下投入战斗的,嗯,确切地说,是迫不得以的救援之战,且沙尘突起,天时地势皆不利于我,如果……”冯弇咬咬牙,“如果能在沙丘旷野展开队伍,同稽胡正面对决,我军仍有胜算!”

    “正面对决?”

    “对!”冯弇使劲地点头,“就算对方出动重甲驼队,咱们也无所畏惧,他有他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

    “怎么说?”

    “殿下,”冯弇坐直身体,有些激动地答道,“驼队偏重于一个’重’字,厚甲长刀,沉缓如山;而咱们的骑兵偏重于一个’快’字,行动迅速,分隔歼敌——一若能以我之长,克敌之短,咱们是有胜算的!”

    李三娘听闻,没有说话,目不转晴地盯着案桌上的令箭桶,陷入沉思之中。

    冯弇见状,有些着急,看了看旁边的丘英起,补充道:“若能得到玄甲军的策应,出奇不意,攻敌侧冀或出敌阵后,则更有把握!”

    李三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停顿片刻,才扭头看着丘英起,问道:“丘将军,你意下如何?”

    这名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俊朗的脸庞上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如同清澈的潭水,波澜不惊中透露出勃勃生机,只见他一扯战裙,端正身姿,说道——

    “殿下,玄甲军受秦王训导多年,本就是摧折敌阵的奇兵,若配合冯将军作战,自当竭尽全力;不过,末将有些疑问,不可不言。”

    “好,但说无妨,”李三娘嘴角轻扬,掠过一丝微笑。

    “秦王常说,用兵之要,奇正变换,因地制宜,故能常胜不败!玄甲军纵然骁勇,可秦王多作奇兵使用,借助山林沙坡的掩护,在敌人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李三娘饶有兴趣,点头赞同。

    “可如今在这戈壁荒滩里,”丘英起眉头微皱,继续说道,“一眼望去,寂寥无边,难有隐蔽之地,骑兵稍有调动,便黄尘高扬,远近皆知,实难达到突袭的目的啊!”

    李三娘听闻,鼻翼翕动,无声感叹。

    马三宝扭头看了看丘英起,正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冯弇抢了个先——

    “丘将军所言不谬,然而,既有’因地制宜’之说,也有’因时制宜’之论——戈壁寥廓,诚然难以隐蔽;但是,若我以主力骑兵缠斗稽胡,待对方精疲力竭之时,丘将军再出阵搏战,冲垮对方,不也是一支奇兵?”

    丘英起摇摇头,说道:“示敌于无形,攻敌于无备,我既现身于旷野,敌岂能无备?若对方也保留预备队伍,则我方毫无’奇兵’可言,那将演变成硬碰硬的对战。”

    “就算如此,”冯弇腮帮一鼓,坚定地说道,“咱们也要同稽胡拼一拼,当年在临川岗,面对隋军的虎狼之师,咱们不也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可是,冯将军……”丘英起还想辩驳时,马三宝立即打断了他,说道,“二位不必再争了,稽胡铁了心地帮着梁师都,已成为咱们北征道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挪开这块石头!”

    说着,马三宝转过脸来,往帅位上看去;冯、丘二将也不再言语,只将眼珠一转,目光立即追随马三宝。

    帅位上,李三娘蹙额沉吟,神色严峻,正在掂量着众人的话语。

    片刻之后,只见她端正发髻,缓缓抬头,说道:“的确,稽胡已成为一颗绊脚石,强攻也罢,奇袭也罢,不将此敌除去,朔方难以扫灭,然而,”李三娘顿了顿,看看将军们,“然而,究竟取何法作战,容我思量思量,今日暂不作定论。”

    ……

    未时已过,日头向西,热风拂面,令人厌厌。

    阳山城东北角的堞楼上,战旗呼呼作响,练带随风飘扬,站在此处眺望,前方一马平川,褐色的戈壁滩里星落棋布地点缀着片片绿草,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摇曳风中,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城楼上,一名将军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眉头紧锁,却毫无赏景的心情——马三宝从帅府出来后,心事重重,无意回营,索性拾阶登楼,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思索。

    “你怎么午饭也不吃,跑到这里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三宝回头一看,原来是妻子秦蕊儿也登阶上楼了,边走边嗔道:“我到处找你,帅府说你们早就离开了,军营中也没见踪影,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嘛?”

    马三宝摸着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抬脚走到妻子身边,说道:“我也不饿,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点事儿,哦,对了,你这么急找我,就是为了午饭?”

    “嗨,”秦蕊儿眼角一斜,乜了丈夫一眼,“一顿不吃,你也饿不死吧!是申珂让我来找你,她说擘张弩与骑兵协作不够好,在红敦界时差点儿射伤自己人,所以想请你调动骑兵来演练。”

    马三宝笑了笑,说道:“哦,原来是这件小事儿呀!”

    “你以为呢?”秦蕊儿白了丈夫一眼。

    “哎——”马三宝长叹一声,收起笑脸,移步往城楼栏杆边走去,举目远眺,满目愁云。

    马三宝天性乐观,平日总是笑呵呵的模样儿,今日一反常态,哀声叹气,着实令妻子意外。

    秦蕊儿连忙跟过去,侧头问道:“怎么了,当家的?”

    马三宝皱皱眉,咂咂嘴,没有立即回答,一双鼓突的双眼依旧盯着远处。

    “到底怎么回事嘛?”秦蕊儿有些着急了。

    “嗯,你说,到底应不应该让冯弇对战稽胡呢?”马三宝侧过身来,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说什么?”秦蕊儿睁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清楚。

    马三宝扭头看了看四周,见无闲人,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上午帅府里的事儿讲了一遍。

    “这怎么能行?!”秦蕊儿双眉一挑,跺着脚说道,“稽胡骑兵又不是软柿子,甚至比当年隋军的阴弘言还要难啃,战场上万一有个差池,他家里还有个弱妻和婴孩呢!”

    “是啊,是啊,”马三宝搓着双手应道,“可他在殿下面前颇有信心,且将战法都考虑好了,我看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

    “我看他是想急于立功!”秦蕊儿不待丈夫说完,便打断道,“可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啊!”

    “这个么……”马三宝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地说道,“想立功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从延州出来追赶队伍,本就晚了,也错过了好几场大战,再往后呀,攻城拔寨是重头戏,这骑兵对战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了,所以……”

    “哪也不行,”秦蕊儿连忙摆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知是心绪激动还是热风袭人,站在城楼上,秦蕊儿已是汗珠满头。

    马三宝抬起手来,用袖口沾了沾妻子的额头,说道:“其实呀,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冯弇若能战胜稽胡,便除去了这颗绊脚石,也去掉了殿下的一个心病,那么立功受奖则是必然……嗯,毕竟,骆莺儿和襁褓中的孩子都需要他建功立业啊,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哎,”秦蕊儿听闻,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扭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殿下说无论如何都要拿下稽胡?”

    “对!”

    “那好,也不能单独指望冯弇,申珂这妞儿的主意多,擘张弩协同骑兵,咱们也得抓紧练练!”

    “好,”马三宝笑了起来,眨眨鼓突的双眼,问道,“我的好婆姨,现在肚子饿得慌,你带吃的没?”

    秦蕊儿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一看,是两只温热的糊麻饼,马三宝见状,眉开眼笑,立即伸手来拿。

    “啪”地一下,秦蕊儿把他的手打缩了回去,白了丈夫一眼,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德性,来,把手擦擦再吃!”

    “好嘞,好嘞,呵呵……”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四 庭院挽首数徘徊 胡将进见言心声

    晚风卷云,拂掠夕阳,光斓不定,明暗无常。

    回到后府的李三娘,并无多少胃口,匆匆地进了些食蔬,看了看静卧病榻的丈夫,便掩门出户,独坐在后府的回廊里,任凭晚风吹拂鬓发,只出神地盯着院中的一方石桌,沉浸在对战局的思考之中——

    硬碰硬,有多少把握能打败稽胡?

    倘若除去了稽胡,红墩界可否轻易攻拔?

    若出战不利,下一步当如何举措?又如何向将士们和病恙中的丈夫交待……

    一桩桩,一件件,交织在一起,如同五色丝线缠绕成团,似乎理不出头绪来。

    风拂枝头,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下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飘到石桌上,一动不动。

    李三娘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移步院中,走到石桌旁,坐在一墩圆凳上。

    仔细看时,那几片叶子的脉纹已浸染了淡淡的黄色,抬头看向树梢,那里已是黄绿相间,“入秋了……”李三娘自言自语道,一阵惆怅涌上心头。

    耳畔突然回响起丈夫说过的一句话——“须在今秋结束战事,为大唐先北后东,逐鹿天下铺平道路……”可是,如今却坐守在这阳山城里,进退无据,前景不明,如何不令人忧烦?

    李三娘抬手,捏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手里轻轻地捻了捻,叶如翼动,前后翻转,似乎要扇去心中无尽的烦恼……

    想着想着,叶片在手中慢慢地停了下来,李三娘的目光游动到十余步外的墙根——在那儿,一簇杂草之中,竟然冒出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瓣儿浅黄,蕊芯儿淡紫,随着晚风频频点头,似乎正欢庆着从墙角奋力挣出。

    李三娘看得有些出神儿,黑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厚重的墙脚,石墩所砌,看似密不透风,难以撼动,却让一朵柔弱的小花在不禁意间钻了出来,它是那么顽强,那么坚定,最后在晚风霞光中露出了自信的笑脸……

    突然间,李三娘想到了自己,从河东府邸到终南山麓,从京城长安到边塞延州,从关中平原到西北戈壁,辗转千里,重关叠障,每一次迁徙,都如同一块石墙,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心头,层层叠叠,不断积压,有时候真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不知这年年的征战何时到头!

    可是,再看

    那朵紫边儿黄蕊的小花,却在重压之下脱颖而出,骄傲自豪,生机勃勃,喜笑颜开地瞩目世界,丝毫不惧怕身上的千钧重负,这是何等的豪迈与坚韧!

    也许,李三娘心想,也许它就是一粒发了芽的种子,植根于石缝,开花于墙外,在它的根茎之中,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只要拥有阳光雨露,假以时日,它一定会变得茁壮挺拔,直至将厚重的围墙一举推倒……

    这一幕多有喻意啊,它不正是星火燎原的反隋战争吗?不正是聚沙成塔的新兴大唐吗?不正是由弱到强的麾下队伍吗?

    想到这里,李三娘双眸闪闪,挽发耳后,起身迈步,朝墙边走去,弯腰蹲下,轻轻地摸了摸小花儿软嫩的花瓣……

    晚风吹来,旁边的杂草摇头晃脑,不时磨蹭着李三娘的手背,好像一个个充满妒意的孩子。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心中已是有了主意,立直腰身,扯扯裙裾,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对值官吩咐道:“传何潘仁将军,即刻来见!”

    “遵命!

    ……

    华灯初上,闪烁如莹,风拂烛影,摇曳不停。

    议事厅里,攀谈移时,李三娘和颜悦色地对何潘仁说道:“目下形势大抵如此,嗯,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常年行走塞上,又在军中任职多年,若是迫不得已将与稽胡一战,你看当如何着手?”

    眨眨一双蓝眼睛,捋着自己的红胡须,何潘仁不急不徐地说道:“殿下,众所周知,稽胡刀锐箭利,来去如风,在这戈壁滩里以骑兵对战,实话实说,咱们难有胜算啊!”

    李三娘点点头,抿了抿嘴,遂将冯弇的战法合盘托出,然后盯着何潘仁问道:“奇正变换,出其不意,若以玄甲军出其阵后,实施突袭,又当如何?”

    “这个嘛……”何潘仁稍作思量,眉头一扬,答道,“可以一试,毕竟,包括稽胡在内的北族军队大都崇尚勇力,而不屑于使诈,这也正是长久以来,他们鄙视中原军队的原因所在。”

    “鄙视中原军队?”李三娘差点笑出声来,“难道他们不知道‘制敌尚诈’的道理么?”

    “殿下有所不知啊”,何潘仁摇摇头,“沙塞戈壁,瀚海茫茫,鲜有城池关碍,兵营大寨,北兵多逐草而居,日行千里,故而以

    勇见长,不尚诈力;何况,中原的战阵兵法多据山川要津制定,而在这漫天黄尘之地未必堪用呐!”

    见李三娘收起笑容,双眉微皱,何潘仁接着说道:“自古以来,出塞御敌,凡有战功者,必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原因也在于此啊!”

    “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李三娘缓缓低头,沉吟起来。

    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苏吉台之战的景象——烧成灰烬的牛皮帐篷,遍地散落的弯刀长弓,一具具焦黑扭曲的稽胡尸体,飘燃风中的狼图战旗……

    李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闷热的夜晚,不知怎的,却感到背心陈阵发凉,稽胡遭袭之后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

    “殿下,殿下……”

    片刻,何潘仁的声音打断了李三娘的思绪,她深吸了一口气,理理鬓发,定了定神,转过脸来,问道:“何将军,有何高见?”

    “殿下,”何潘仁蓝眼珠一转,说道,“您也不必过于忧虑,在下以为,既然稽胡人尚勇不尚诈,那么,咱们正好避实就虚,奇正互换,打他个措手不及!只不过……”

    何潘仁咂咂嘴,停顿下来,摸了摸红胡须,似有忧虑。

    李三娘下颌一扬,斩钉截铁地说道:“事关胜败,何将军但说无妨!”

    “好,”何潘仁点点头,“殿下,此战要想出奇制胜,一则正面牵制敌军的我部,应是精锐,当不计伤亡,承受稽胡的强大冲击,为玄甲军争取时间;二则须选择有利地形,隐蔽玄甲军,达到出奇不意的目的!”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眨眨眼睛,黑眸一动不动,似在思索。

    “殿下,”何潘仁见状,拱拱手,说道,“此策兴许过于冒险,若按兵不动,另寻战机,亦为不可?”

    “不,”李三娘摆摆手,“咱们同稽胡迟早有一战,这样吧,”李三娘扭头看着何潘仁,“今日天色已晚,你回去之后,按照上述两条,尽快谋划详尽的战法,随后,我再召集骑兵诸将合议!”

    “遵命,殿下!”何潘仁起身告辞。

    李三娘把手一抬,送别部将,看着对方踽踽而出的背影,她端坐在帅位上,映照在烛光下,面色凝重,目光沉沉,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双肩……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五 喜忧掺半意纷纷 少年将军吐真意

    辰初时分,霞光万丈,边城巍巍,旌旗飘扬。

    阳山城帅府的晨会已经结束,众将校在议事厅里拜别女帅,依次离开,三三两两地走在府外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朝着数百步外的拴马桩缓步而去。

    脚下的这条青石板路,并不宽敞,丈余而已,但因昔日的县衙设在此处,吏民们经常往来,石板早已磨得锃亮可鉴,走在上面“咚咚”有声。

    石板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片百步见方的开阔地,四边立满了高低不一的拴马桩,桩头上的浮雕尽是些鹿马鸟兔,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此刻,亲兵们站在桩前,翘首以待,纷纷看向从石板路中缓步而出的将校们。

    走在最前头的是向善志、何潘仁、岑定方三人。

    向善志边走边笑道:“殿下挂帅,我老向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了,待冯弇剁了那些稽胡,我便带领兄弟们再攻红墩界!”

    “老向,”何潘仁也咧嘴一笑,“恐怕等不到你攻垒,索周就带兵出来和你单挑了!”

    “那更好!”向善志提着马鞭一拍长靴,咬牙切齿地说道,“冯弇领着骑兵打,我带着步兵打,咱们各打各的,看谁先得手!只怕堡垒中的那个龟孙儿不出来!”

    岑定方双手抱臂,低头向前,与向、何二人并肩而行,却始终没有说话。

    向善志扭头瞅瞅岑定方,笑道:“岑将军好脾气,咱们哥儿几个当中就数你最沉得住气了,怎么着,殿下让你带预备队不乐意?”

    “岑将军哪是不乐意呀?”何潘仁也侧过头来,捋着红须调侃道,“他是在思量呀,你老兄作战不利时,他该在何时出手相救!”

    “我会作战不利?!”向善志唬下脸来,眼睛瞪得跟铜钱一般,直直地盯着对方。

    “不是,不是,”不待何潘仁答话,岑定方连连摆手道,“我是觉得旷野布阵,骑兵对战,咱们似乎难占上锋啊!”

    “何出此言?”向、何二人不约而同地反问道。

    岑定方皱皱眉头,说道:“莫非二位忘记太和山之战了?梁师都的步卒,吐欲浑的骑兵,咱们打得真是艰苦啊……”

    “咳,”不待岑定方说完,向善志打断道,“要不是那个张世隆吃了豹子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我军怎会打成那般模样!”

    何潘仁胡须一翘,揶揄道:“姓张的可不像你我兄弟,草莽出身,他是朝中有人,所以胆子大,腰杆硬嘛!”

    “那个家伙,”向善志嗤笑道,“自以为很有本事,不听岑将军的劝告,还用马鞭打人,要我说哩,就不该把他押送回长安,而该依军法,在山脚就砍了他的头!”

    “太和山大战之所以曲折,也并非因为一个张世隆,”岑定方摇摇头,“对方步骑协作,的确有战力啊,否则,敌我双方也不会对峙那么久。”

    向善志提起马鞭来,握在手中,说道:“我就不信了,稽胡比吐欲浑还难对付,何况,咱们现在还有玄甲军助战,”说罢,扭头往回看,十余步外,丘英起和马三宝正并肩同行。

    只见马三宝笑容满面,拍了拍丘英起的护肩,说道:“丘将军,我那冯弇兄弟是个爽直

    人,打起仗来简直不要命,此番对决稽胡,他在前面拖住对方,就仰仗你的玄甲军背后突破了!”

    丘英起黑瞳闪烁,嘴角微翘,笑了笑,答道:“冯将军的骁勇,我虽未亲眼见识,但当年临川岗大战的故事,我多有耳闻,心中钦佩不已,这次会战,能与冯将军联手夹击敌人,我定会竭尽全力!”

    “好,”马三宝点点头,继而轻叹一口气,收敛笑容,说道,“稽胡骑兵是块难啃的骨头啊,然而,诚如公主殿下所说的那样,不搬掉这颗伴脚石,北征大军无以前进,我思忖着,歼灭稽胡未必能够一战告捷啊!”

    丘英起听闻,咂咂嘴,没有吭气,只低头走路,踩得脚下的青石板“咚咚”作响。

    ……

    霞光散尽,日头升高,墙影渐短,热风乍起。

    帅府前的青石板路上人头晃动,将校们正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突然,一阵低低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引得前头的将军们纷纷侧头回看。

    原来,那是走在人群中间的秦蕊儿、申珂和罗秋红等四、五名女将校,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儿,一时间没忍不住,竟笑出声来。

    见众人扭头回看自己,女将校们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拌个鬼脸,连忙用手捂嘴,掩住笑容,可眼眸之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听到这串银铃般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丘英起突然停住了脚步,对身旁的马三宝拱拱手,说道:“马将军,请您先行一步,我有几句话想给申珂校尉讲。”

    说罢,丘英起理理军袍,一转身,迈开大步,径直朝女将们走去。

    马三宝先是一愣,眨巴鼓突的双眼,想开口问话,继而会心地一笑,看着丘英起带风而去的身影,喃喃道:“这小子……”

    众人说笑缓步何前,唯独一人大步向后。

    丘英起一路上连连拱手,向冯弇兄弟、郝齐平、刘旻及乐纡等军将致意,脚步却片刻未停,转眼便来到女将们面前。

    起初,女将们以为丘英起有事儿要回帅府禀报,于是个个侧身避道,想让他迅速通过,谁知他来到当面时却戛然而止,一个立定,弯腰拱手,说道:“恳请申珂校尉留步,英起有事相告。”

    刹那间,众女将愕然,个个睁大了眼睛,瞅瞅丘英起,又瞅瞅申珂,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笑,申珂顿时双颊飞红,微微低头,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二位好好聊,咱们就不打搅了!”

    “丘将军好眼力呀,玄甲军联手擘张弩!”

    “申校尉,你可要好好配合丘将军哟……”

    众女将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凑趣,甚是欢快,申珂一时尴尬,埋着头不应答,只抬眼瞪瞪这个,又恨恨那个,一脸的无奈。

    “好了,好了,”秦蕊儿摆摆手,忍住不笑,示意大伙儿都不要再打趣玩笑了,然后拉起申珂的手,说道,“好妹子,丘将军乃名门世家,军中俊才,更是秦王殿下的得力战将,你可得好好向他学学啊,也给咱们女兵营长长脸!”

    申珂点点头,抬眼飞快地瞄了丘英起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秦蕊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微微一笑,转脸儿对丘英起说:“丘将军,您身经百战,熟稔兵法,此番对决稽胡,需要女兵营如何配合,您尽管开口,只要公主殿下恩允,我们定然尽力,咱们是军中同袍,形同家人,可不兴见外呀!”

    “谨遵嫂夫人教诲,”丘英起毕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双脚并立,弯腰再拜。

    秦芯儿给众人递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微笑着对申珂投去一瞥,然后都跟着秦芯儿快步离去了。

    丘英起打直身体,双手垂立,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申珂,一字一顿地说道:“申校尉,红墩界一战,您率领的弩营成功阻击了重甲驼队,擘张弩连环发射,如同暴风骤雨,令敌人望而却步,英起在旁观战,十分佩服啊!”

    申珂听闻,眨眨双眼,挽发耳后,抬头平视对方,说道:“沙场上,弩营能有所作为,都是公主殿下的栽培跟提携。”

    “那是自然,”丘英.asxs.点头,“此番殿下挂帅,对战稽胡,申校尉可曾想过,让擘张弩物尽其用,再放异彩,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申珂明眸一闪,晶莹透亮,问道:“如何’物尽其用,再放异彩’?”

    “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

    “对!”丘英起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嗯……”申珂双眉微蹙,稍一沉吟,说道,“丘将军,您的意思是,改变弩队所处的防守位置,不再是阻敌突进,而是跟随进攻骑兵,靠前射击,压制敌人的锋线!”

    “正是如此!”丘英起拱手一揖,目光却依旧落在对方圆朗红润的脸庞上。

    “可是,弓弩长于防守,短于进攻,兵书战法也是如此记载的啊!”

    “秦王殿下常说,行军作战,依据兵法而不囿于兵法,”丘英起鼻翼翕动,胸有成竹地说道,“运用兵法之妙,存乎一心,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何况,弓弩变阵,转守为攻,秦王殿下在击败薛仁杲的浅水源之战中,也曾运用过,英起有幸目睹,至今历历在目。”

    “哦,是吗,秦王也用过此法?”申珂嘴角一扬,目光闪闪,顿时兴致百倍。

    “不错,”丘英.asxs.点头,“尽管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然而在那场战斗中,弓弩改变战法,转守为攻,促成战局变化,却收到了奇效……”

    说着,说着,丘英起的目光慢慢地下移,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一动不动,脑海中浮现出浅水原千军万马浴血搏杀的场景,耳畔回想起李世民执绺挥剑的高呼——“玄甲军,随我出阵,冲击敌虏……”

    “丘将军,丘将军!”申珂的声音打断了丘英起的思绪,只见她一把拉住对方的犀甲护臂,急急说道,“走,咱们这就到帅府去,进见公主殿下,陈说你的想法!”

    “现在?”丘英起的两道剑眉住额中一蹙,有些犹豫。

    “对,”申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前走,“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殿下排好兵布好阵了再说吗?”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如飞地折回帅府,后面的军将们纷纷让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对儿匆匆而过的年青小将……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六 稽胡大帅咬牙恨 步骑混战尘漫天

    由辰至午,烽烟滚滚,鼙鼓震天,飞箭如蝗。

    数日之后,唐军对红墩界的第二次进攻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垒上的旗杆、木棚早已落满了飞箭,在晨风中揺摇晃晃,尤如大小不一的只只刺猬。

    然而,梁军发现,此番进攻有别于上一次——唐军骑兵围着石垒呼啸往来,举弓劲射,却不见步卒的一兵一将来攻垒,真不知道唐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垒上,数面铁盾庇护之下,有一高一矮两个将军,却明白个中的原由。

    “高个子”鼻梁挺直,双目炯炯,眉心一颗黑痣甚是显眼,只见他扭头对“矮个子”说道:“索将军,唐军的战书盛气凌人,下面的骑兵又如此猖狂,我看咱们不必龟缩在此,可以出去搏战一番,压压那个平阳公主的气焰!”

    说话者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此刻他咬着腮帮,双眉倒竖,透过铁盾的缝隙,怒气冲冲地瞪着垒下。

    索周个头略矮,却壮硕墩实,络腮胡须横布脸上,只见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说道:“那妇人想激将咱们,引我出战,做柴绍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儿,我看呐,咱们稍安勿躁,坚壁固守,他们没有水源,那娘们儿纵然凶悍,也坚持不了多久……”

    原来,前一日唐军飞箭传书,射入垒中,哨兵将书信急匆匆地送到垒中营房时,索周与刘汝匿成正在畅饮,杯碗盘碟,盛满美味,羊排牛骨,一地狼藉。

    索周接过书信,“唰”地一下撕开,眯着微醺的双眼,往下一看,见上面赫然写道:

    “梁将索周并稽胡酋帅:

    隋末丧乱,民不聊生,大唐顺天应人,重拾山河,拯黎民于水火,合四海于一朝,天下归心,西北披靡,王师兵锋所指处,鼠蛇之辈作鸟兽散,薛仁杲之徒坐以待毙,吐欲浑偏师知难而退,有识之士皆弃暗投明,归之如流,刘旻、冯端已身披大唐战袍,显为骠骑将军!

    天时如此,人望如是,为二位安危计,为垒中将士计,不可不虑,不可不察!

    前番会战,未明此理,未达此情,故致双方士卒血溅故垒,可叹可惜,尤可追恕;如今推诚相劝,虚怀以待,望二位军帅迷途知返,选良道而行,择良木而栖。

    然木有高低之分,人有智愚之别,若执迷不悟,行鼠蛇苟且之事,作螳螂挡车之举,吾已代夫再掌帅印,愿迎战于垒外,决胜于一役,是时,必率王师夺黑旗,缴弯刀,平故垒,继而直抵朔方城下,取梁师都首级!

    大唐平阳公主   即日手启”

    看罢战书,索周“嘿嘿”一笑,哂道:“一个妇道人家,好大的口气,真不知天高地厚!”顺手便把战书递给了刘汝匿成。

    这位在黑石砭吃过苦头的酋帅却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战书,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末了,眉头一皱,问道:“信中说’代夫重掌帅印’,这是什么意思?柴绍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或者,受调回长安了?”

    “管他怎样了,”索周不屑一顾,往座中一靠,端起酒来,“咕噜”饮下,抹抹嘴唇,说道,“她也好,她男人也好,有本事就来攻垒,少给我说那么多废话!”

    刘汝匿成折起战书,一咂嘴,说道:“也许柴绍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但是,对面的那个平阳公主,倒是李唐的一个人物啊,早些年起事终南山,聚兵至七万,战端既开,又在太和山破了吐欲浑的骑兵,我在黑石砭也吃过她的亏,此妇诡计多端,谙熟行伍,今日敢下战书至此,无论如何

    ,咱们都得多加小心……”

    “大帅多虑了不是?”不等刘汝匿成说完,索周摆摆手,笑道,“这红墩界故垒,乃是天然关碍,咱们以逸待劳,扼守水源,别说那娘们和唐军,就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过去!来,来,来,这沙塞老窖味道不错,咱俩干了这一坛……”

    此刻,站在垒壁上,倚着铁盾,想着战书,目睹垒下唐军的猛烈进攻,刘汝匿成却没有索周那般轻松,他担心唐军的攻势不仅仅是骑兵驰射而已。

    黑石砭之战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犹新——他怎么也没想到,唐军会从那么远的山涯上凌空飞箭,火矢如雨,转眼间便将数百顶牛皮大帐引燃,营地顿成火海,稽胡骑手在烟焰中左右突奔,狼狈不堪……

    此战之后,刘汝匿成又羞又恼,羞的是以骁勇著称的稽胡骑兵败的如此之惨,难以向族人交待;恼的是还没有同对方见面,没有刀对刀,枪对枪地搏杀一番,便在冲天的火焰中队伍溃散,不复成伍了……

    更没想到的是,此战之后,李唐朝廷竟派太子李建成来议和,可那场边界的会晤,哪里是议和,分明就是偷袭与屠杀,数以百计的族人在睡梦中身首异处,血溅帐篷,要不是自己得到消息逃得快,哪有今日联手索周再战唐军之事?

    想到这里,刘汝匿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提刀跨马,冲下去亲手砍杀几名敌人。

    就在这时,只见垒壁上的士卒一阵骚动,稽胡军士们更是破口大骂——垒下,唐军骑兵扬起的黄尘中,传来整齐划一的高呼声,“稽胡稽胡,怯懦如鼠!稽胡稽胡,怯懦如鼠——”

    几名千夫长冒着箭雨,举起盾牌小跑过来,对刘汝匿成大声说道:“大帅,唐军欺人太甚,不把咱们当人看,我们沙洲出来的汉子啥时候受过这个窝囊气呀!”

    一名二十出头的千夫长单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大帅,我的两个兄长都殁在边界了,唐人阴险狡诈,这个仇,您……您难道忘记了吗?咱们稽胡就这样任人欺负?”

    刘汝匿成把眉头往额中一蹙,将那颗黑痣高高挤起,双眼迸出寒光,如同出鞘的宝剑摄人心魄,他抬手正了正裘皮暖帽,一扯裙甲,对索周说道:“索将军,你守好营垒,我带人马冲下去,压压唐军的气焰,若有战机,我便把那妇人的首级给你提回来!”

    索周吃了一惊,眨眨眼,说道:“大帅,那是唐军的激将法啊!你别上了他们的当,我看,还是坚壁固守稳妥啊!”

    “管他什么法,”刘汝匿成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鞭,“啪”地一声往下打去,说道,“我受得了这个气,我的这些沙洲勇士们受不了这个气,你只管守好营垒就是了!”

    索周急忙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刘汝匿成的护肩,说道:“你我受命坚守故垒,没有梁王的旨意,谁也不得擅自出战!”

    “你少拿梁王来压我,”刘汝匿成把手一扬,甩开索周,说道,“是梁王请我来助战的,你要明白,我是他的盟友,不是他的部下!”

    说罢,刘汝匿成带着几名千夫长转身下垒,头也不回地往马厩方向大步奔去。

    索周望着对方飞速离去的身影,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沙塞蛮子,愣头愣脑,死性难改,死性难改啊……”

    说着,索周招呼身旁的一名校尉过来,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翻,校尉一拱手,说了声“遵命”,便急匆匆地向垒下走去。

    ……

    黄尘飞扬,战马嘶鸣,刀枪铮铮,杀声震天。

    垒下,营门洞开,在百十面狼图战旗的引导下,稽胡骑兵携尘而出,如同一支钢铁洪流,排山倒海地向前推进,转眼间,便把垒下驰射的唐军截成了两段。

    唐军也不恋战,迅速收缩,向着南边急急撤退,稽胡骑兵见状,穷追不舍,频频举弓,“嗖嗖”直响,唐军不时有人中箭,跌落马下,翻滚于黄沙之中。

    追出去约两三里地,只见南边扬尘冲天,蹄声隆隆,唐军似有大队人马前来接应。

    稽胡骑兵呼啸向前,并未减速,队伍前头的一面金边狼图战旗下,刘汝匿成挽缰策马,提刀疾进,他抬头一看,心中顿时明了,战刀一横,朝左右两边各挥数下,传令兵立即会意,举起牛角号“嘟-嘟-嘟”地吹个不停。

    骑兵闻声随即变阵,两翼扯开,中间突出,好似一个锋利的大三角,直直地朝着唐军插去。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稽胡眼前出现了唐军的大队骑兵,不远处,一面“冯”字战旗迎风摆动,在阳光的映照下,对方衣甲鲜亮,刀枪泛光,踏着脚下的沙尘,也全速向自己冲来!

    刘汝匿成嘴角上扬,冷冷一笑,大喝道:“击败唐军,在此一战!” 高举战刀,一夹马肚,率领身后的骑兵直扑对方。

    两军越来越近,箭矢骤起,鸣响不已,如同飞蝗,铺天盖地,双方骑手举起马挂盾牌,全然不顾来袭的箭雨,急驰向前,带风而进。

    顷刻间,两支铁流碰撞在一起,好比惊涛拍岸,又如山崩石裂,大地为之颤抖,天空为之昏暗,一时间,人喊马嘶,沙石穿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边是长矛短剑,那边是弯刀劲弓;这边是铁盔明甲,那边是硬革皮胄;这边是黄旗舞动,那边是黑旗翻飞……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言语互生的骑兵缠斗在广袤的戈壁荒滩里,分不清彼此,看不明胜负,唯见扬尘滚滚翻涌,直追半空中的铅色云朵而去……

    激战一个时辰,双方死伤数以千计,黄褐色的沙地上尽是滩滩血迹,肢残体断的尸骸横七竖八,遍地的伤兵翻滚着,抽搐着,哀号着,奄奄一息地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时近正午,热风如焚,干涸的戈壁如同火炉一般,双方士卒全力拼杀,早已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但是谁也不愿退却,依然咬牙挥刀劈砍,举弓劲射,左右冲杀,都希望自己的这一击是压倒对方的最后一搏。

    这时,侧翼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急促有力,如同雷鸣,似有千乘万骑呼啸而来。

    阵中,搏杀正酣的刘汝匿成一刀砍翻冲上前来的唐军,收住滴血沥沥的弯刀,一拉马缰,眺望阵外,只见“唐”字军旗下,突然出现了数千名皂 衣玄甲的骑兵,正风驰电掣地加入战场,径直绕到阵后,对自己形成了合围之势。

    刘汝匿成暗叫不好,连忙让亲兵再次吹起牛角号,“嘟—嘟嘟,嘟—嘟嘟”,一长两短,循环往复,明令部伍立即撤退。

    谁料想那支玄甲骑兵踏风疾进,动作神速,一转眼便把自己的退路给挡住了,硬生生地横亘在战阵与故垒之间。

    此时,天边乌云泛起,层层上涌,阳光骤然暗淡,正午却似黄昏。

    刘汝匿成顾不得这许多,急令人马突围,怎奈唐军前后夹击,尤其是身后的玄甲骑兵攻势猛烈,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难以逾越,稽胡人马进退维艰。

    眼看一面面狼旗倏然倒下,一名名骑手坠马身亡,队伍行将被唐军分割歼灭,忽然,戈壁滩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人马难以睁眼,双方士卒一边奋力拼杀,一边抬手额前,遮挡护目。

    刘汝匿成见状,不禁仰面大笑,双臂朝天,连连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说罢,让传令兵将马鞍上悬挂的一只木笼打开,“噗”地一声,一只鹰隼夺框而出,一飞冲天,越过漫天的沙尘,向故垒方向振翅而去……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七 重甲驼队傲沙尘 顽羊角弓射骁将

    天地昏暗,沙尘蔽日,风吼马嘶,刀盾声声。

    眼看唐军的合围即将完成,“冯”、“丘”两面将旗已遥遥相望了,一阵沙暴突如其来,漫天黄尘难辨敌我,顷刻间,战局变得扑朔迷离。

    冯弇由南向北攻击前进,怎奈风沙遮眼,势头大为减弱;丘英起扼北守南竭力阻击,却在黄尘之中百般吃力,只能勉强维持防线。

    两支唐军相距不过一两里,彼此声讯相通,呼喊相应,却在厚如帷幕的沙尘之中苦战不已,迟迟不能合拢会面。

    一刻,两刻,三刻……时间流逝如沙,战况胶着白热,狂风贯耳,呼啸不停,惨烈暗淡的战场上人仰马翻,撞击声,嘶鸣声,哀号声,混杂在一起,被狂风裹挟带走,传向四面八方……

    沙尘中,丘英起身披铠甲,手握长槊,左挑右刺,寒光频闪,在他四周,五六名稽胡骑手横尸阵前,血流沽沽,他手中那支挥动自如的长槊,好似一道铁闸,没有一人能逾越而过。

    丘英起搏杀正酣,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传来轰轰的声响,像是远处的雷鸣,又似山中的涧水,持续不断,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后队防御,后队防御!”丘英起拉缰驻马,把槊一横,大声喝道,可是风沙不息,呼呼过耳,并没有几人听到将军的命令。   片刻,玄甲军的侧后方响起一片刀剑声,铛铛作响,纵然狂风刮过,仍清脆可闻。

    丘英起勒马回头,抬手护目,仔细一看,只见二三十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闪现出一匹匹高大骆驼的身影,骆峰上坐着身披利甲,头戴铁盔,面挂黑纱的稽胡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大刀,左右翻飞,寒光闪动。

    “重甲驼队!”丘英起不禁脱口而出,心中“咯噔”一下,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原来,半个时辰前,就在沙尘骤起时,刘汝匿成抓住战机,放飞鹰隼,传信垒上,早已待命的重甲驼队倾巢而出,伴着隆隆的蹄声,直奔战场而来。    骆驼较之马匹,虽然迟重,奔行缓慢,但在今日沙尘满天,难辨方向的战场,却如同拥有金金火眼一般,不惧风沙,顶风前行,指哪儿打哪儿,游刃有余。

    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高举弯

    刀,左右劈砍;马鞍上,唐军骑手刀矛并用,戮力反击,阻敌推进;?战阵中,“啾啾”有声,飞箭往来,时有人马中箭倒地,在黄沙里扑腾翻滚。

    玄甲军虽历经百战,骁勇彪悍,但在这般季候下,却无法展开凌厉的攻势,一面要阻击刘汝匿成的回撤,一面又要抗击重甲驼队的冲击,两面受敌,处境艰难。此前,丘英起同冯弇讨论战事时,曾料到可能同稽胡的重甲驼队交锋,本打算以燕翼阵形分割对方,迅速出击,各个击破,可是现在天象变幻,军令不畅,于敌有利而于己不利,丘英起奋战之余,一时忧心忡忡。

    在昏暗似烛的微光中,在如刀割面的风沙里,一团团血雾不时腾起,被狂风吹作千万颗血珠,伴随着股股血腥味儿,飘向四方,洒落在飞沙走石的褐色戈壁中。

    ……

    激战有时,人仰马翻,刀来剑往,火星迸射。

    双方将士杀得眼红,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狂风渐渐变弱,尘幕越来越薄,战场逐渐明亮起来,百余步外的人影也隐约可见了。

    在两面夹击下,玄甲军已伤亡过半,尽管战线已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洞穿,但剩下的将士尤在苦战不已。

    防线正中,丘英起两袖沾血,遍体鳞伤,一边大呼杀敌,激励战士,一边挥刀执槊,奋战不已,一杆长槊的枪头早就刺得发烫,一把佩刀的长刃也已砍得卷曲。

    风沙驰缓,戈壁渐亮,战场南面的喊杀声再次高涨起来——冯弇带领将士重整旗鼓,抖落甲胄上的尘土,擦亮血丝浸红的双眼,结成进攻阵势,对稽胡骑兵再次发动冲击。

    从不远处渐趋减弱的刀枪声中,冯弇听得出来,丘英起已拼尽全力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抓住风沙暂歇的机会,对敌人发动致命一击,那么,对方很快将冲破玄甲军的阻截,逃回到红墩界故垒中,如此一来,整场战斗将功亏一篑!而这场战斗,是自己在公主殿下和众将面前极力主张的,还得到了玄甲军的帮助,若未达成目的,那么……

    顾不得细想,冯弇急令亲兵猛吹号角,“嘟嘟”不停,自己则挥动长枪,一马当先,高呼向前,直取敌阵,引导大军迅即反攻。

    刀剑如林的战场

    中,万般焦急的将领岂止一人!

    眼看天象再变,逐渐不利,刘汝匿成大感不妙,一面极力博杀玄甲军,打算撕开一个口子,与重甲驼队会合;一面千方百计阻止阵后唐军发起的冲击,为突围赢得时间。

    正在指挥发令时,只见一两百步外,一名唐军将领左右挥槊,骁勇异常,正率领大队人马向这边冲来,阻挡他的稽胡骑手触锋即倒,难以招架,没有一人能够截留住他。

    刘汝匿成拉住马缰,手搭凉棚,翘首而望,只见那名唐将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一杆长槊上下翻飞,舞动如龙,胯下坐骑膘肥体壮,蹄下带风,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刘汝匿成双眉一皱,额中黑痣略微鼓起,只听他自言自语道:“来人凶悍如此,我军堪忧,岂能令其肆意猖狂!”

    说罢,刘汝匿成朝身旁的卫队长一招手,指了指对方鞍上硕大的牛皮箭囊,卫队长立即会意,解开囊袋上沿儿的铜钮扣,“刷”地一下抽出一张半人多高的长弓,递给了刘汝匿成。

    这是一把精雕细琢的顽羊角弓,长弰宽臂,鱼胶牛筋,弓身上蛇皮裹覆,暗纹如鳞,黑亮透光,令人不寒而栗。

    刘汝匿成接过卫队长递来的一支长翎铁箭,箭杆长四尺,镞头约三寸,朱砂色的尖端儿分明敷抹了毒药。

    刘汝匿成握箭在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嘿”地一声运足力气,拉弓上弦,单眼瞄准,咬牙待持,须臾弹放,“啪”地一下,朝着不远处的唐将狠狠地射去。

    箭如流星,尖声刺耳,穿云破石,瞬间中的。

    只见那唐将在马上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了下来,扑在地上不再动弹,身旁激起尘埃一团。

    正在冲锋的唐军见状,顿时乱了阵脚,有的猛拉缰绳勿勿停顿,有的飞身下马急急施救,有的徘徊顾望不知所措,一时间,“冯”字军旗不再向前飞扬,而是逡巡迟疑,变得凌乱无章……

    “大帅,那是唐军主将啊!”卫队长一阵惊呼,激动得手舞足蹈。

    刘汝匿成得意地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把顽羊角弓递还属下,清了清嗓子,大声令道:“调转马头,围歼身后唐军!”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八 千钧一发殊死战 擘张强弩显神威

    风暴渐去,天空见晴,光透戈壁,如纱似雾。

    战场上,喊杀声并没有随着风沙飘散,反而“呦呦”声大作,飞箭如蝗,弯刀闪光——没有了后顾之忧的稽胡骑兵,同出垒奔袭的重甲驼队前后夹击,转守为攻,在沉重急促的号角声中,迅速合围了玄甲军。

    人马扑地,尸骸重叠,鲜血浸沙,血腥弥漫,玄甲军力战多时,人马已损失大半。

    尽管心中纳闷,不知冯弇刚刚发起的攻势为何骤停,但见包围圈越来越小,难有突围的可能了,丘英起猛拉缰绳,倒提长槊,环顾四周,大声问道:“玄甲健儿,身处绝境,该当如何?”

    “战至一人,玉碎报国!”

    “战至一人,玉碎报国——”

    剩下的将士发自肺腑地高喊起来,一遍又一遍,震动战场,远近可闻。

    这既是主将的激励,也是他最后的命令,唐军不断收缩防线,且战且退,围着主将和军旗,逐渐形成了一个环形防御圈。

    纵然以一挡十,骁勇善战,但在对手的重重围逼下,飞矢如雨,乱刀如麻,本已苦战疲惫的玄甲军不断减员,骑手们接二连三地跌落马下,殒命沙场,整个防御圈越缩越小,不过一箭之地了。

    形势急迫,危如累卵,丘起英接过亲兵手中的黄底大旗,示意对方上前替补,投入防御,自己则一侧身,将大旗牢牢地插在马鞍底下的槊钩上,然后“唰”地一下拔出佩刀,左手持槊,右手握刀,准备同敌人同归于尽。

    野风拂来,战旗舒展,呼呼摆动,“唐”字醒目,丘英起不禁抬头仰视,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自关中起事以来,自己劝说父亲率领义军归顺大唐,时来已有数年了。这些年来,父亲为官朝廷,久居长安,而自己却有幸被秦王选中,从都尉做起,随玄甲军东征西讨,步步晋升,直至成为骠骑将军——且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年轻的骠骑将军,家门一时荣耀,军旅前途无量。

    身旁的这面军旗,曾跟着自己东出潼关,激战洛阳城外,令王世充所部闻风丧胆;也曾北渡黄河,冲锋在浅水原战场,把薛仁杲部伍打得落花流水;一年前的平定李轨之战,更是所向披靡,犁庭扫穴,威震敌胆。

    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却陷入了稽胡的重重包围,形势岌岌可危,或许……丘英起心中泛起一丝悲凉,或许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战了!

    转过脸来,面向长安方向抬头眺望,丘英起攥紧手中的刀槊,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朝廷说,想对秦王说,想对父亲说,然而,看着不断涌上前来的敌人,心中的话语也许只是留给自己的绝唱了,今日唯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方能报效君亲,不辱家门!

    正思量着,只见右前方的防御圈突然被撕开了一道开子,两名部下应声落马,一个腰圆膀阔的稽胡战将挥动月牙弯刀,左劈右砍,上下翻飞,已冲开了防御圈!

    在他身后,数十名稽胡骑兵紧紧跟随,挥舞长刀,“呦呦”叫唤,打算趁虚而入。

    丘英起见状,怒不可遏,一夹马肚,提槊上前,直取对方。

    两人你来我往,刀槊碰撞,火星迸射,令人眼花缭乱,战马交项,奋蹄凌空,扬起黄尘一片。

    月牙弯刀沉重如磐,势大力沉;八尺长槊灵巧迅捷,挥洒自如,两人在马上攻防往来,招招夺命。

    长槊在丘英起手中当空飞舞,好似练带,却划出道道寒光,时而如同金蛇跃起,伺机猛咬;时而如同秋风扫叶,势难抵挡;时而如同赤龙翻身,防不胜防……

    十来个回合后,对方破绽渐出,有些力不从心,丘英起瞅准空当,使出一招“沉马压枪鱼摆尾”,先向上虚晃一枪,接着向下用力横挑,对方措不及防,被长槊锋尖洞穿前胸,只“啊”了一声,便弯刀落地,一头栽到马下。

    丘英起收枪挽缰,提马前冲,正想上去填补防御圈的窟窿,只听到“嗖”地一声,一道黑影从前方窜来,丘英起连忙侧身躲避,“嚓——”,冷箭飞袭,穿透护肩,正中左侧胛骨,顿时,一阵巨痛传来,浑身不禁颤抖。

    丘英起咬紧牙关,定了定神,举起佩刀,“唰”地一下砍断箭杆,忍着巨痛,挥槊上前,挑翻一名迎面冲来的稽胡骑手,然后驻马阵中,与左右两旁的部属继续力战,阻挡对手如潮似洪般的进攻。

    ……

    风停沙歇,天地光亮,尸横遍野,硝烟如柱。

    玄甲军将士所剩无几,个个甲胃破损,血染战袍,刀刃已经卷曲,箭囊早就射空,一匹匹战马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吃力地驮着主人,且战且退,不断收缩防线,向中心靠拢。

    在他们前面,数以千计的同袍战友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匍匐在沙碛上,保持着拼杀的姿势;有的与坐骑侧倒在一旁,身上满是箭镞;有的与敌人同归于尽,刀枪都已洞穿了对方的身体;有的依然攥着长刀,一双眼睛睁得硕大,死不瞑目……

    此刻,丘英起已是遍体鳞伤,铠甲见红,满脸的血迹早已凝结成痂,只一双眼眸依然闪烁,熠熠有光,他瞅得一个空子,拔出插在马鞍槊钩上的黄底大旗,“唰”地去掉旗杆,先一卷,再一裹,将战旗收成团儿,使劲掖到胸甲里——谁都知道,主将藏护战旗,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

    半空中,铅色的云层渐渐变淡,露出斑驳的浅蓝,阳光不时透出,战场忽明又暗,阴晴不定;空气中,弥

    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伴随着马蹄扬起的沙尘,令人不时作呕……

    丘英起连连喘咳,猛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黑痰,他咂咂嘴,惨然一笑,打起精神,踩紧马蹬,挺直槊枪,准备冲上去作最后一搏。

    就在这时,只见南边的稽胡一片哗然,狼图战旗东倒西歪,不断掉落沙碛,正在围攻的弯刀骑手也放缓了步伐,纷纷拉缰顾望,惊恐不已,似乎身后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

    丘英起抓住战机,一拉马绺,挥舞长槊,边冲边喊道:“向南突围!向南突围!”

    玄甲军余部听闻,一边接战一边变阵,由环形渐渐化作楔形,尖端儿直指南面,如同一把匕首插入对方的阵中。

    丘英起一马当先,率队撤退,拼杀正酣时,只听到稽胡阵后“嗖嗖”箭响,连续不断,越来越密,如同疾风暴雨一般。

    当面的稽胡手足无措,阵脚大乱,既要应对玄甲军突围,又要防备身后飞箭来袭,顷刻间,百十骑应声倒毙,在箭雨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

    透过人头攒动的战阵,丘英起昂首眺望,只见数百步外,一面“唐”字大旗清晰可见,在步卒的护卫下,数千名身披软甲,头束红巾的女弩手列队数重,正在交替推进,连续施射,抛出箭雨,一步步向自己这边靠拢。

    “擘张弩营!”丘英起不禁高声喊道,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好似从冰窟中跃进炭房里,浑身炙热,毛孔开张,脸颊发烫。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玄甲军欢呼雀跃,士气大涨,绝望与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骑手们个个眼放金光,喜形于色,有如出笼的猛虎一般,亮出寒光闪闪的牙齿,提枪策马,奋勇向前,将对方噬咬成片,寸骨不留。

    “啾—啾—啾—”稽胡见势不妙,鸣镝升空,频频作响,骑兵与驼队舍弃玄甲军,调转方向,解围而去,朝着红墩界一路奔回,留下身后沙尘阵阵。

    丘英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看得一清二楚,在弩营当面,稽胡留下了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重重叠叠,无不插满飞箭,形同扑地的刺猬,一面面狼图战旗凌乱地散落在戈壁滩上,一匹匹战马无所适从地绯徊在沙碛之中。

    这时,一束阳光破云而出,照得战场明亮透彻,弩营前排,一名女将乘骑枣红战马,身披猩红战袍,左手执缰,右手持剑,正指挥弩手们踏步向前,迎着玄甲军整齐地走来。

    丘英起认得,那正是翊麾校尉申珂!

    不知是感激还是庆幸,不知是钦佩还是敬慕,丘英起垂手握缰,怔怔地看着对方,黑瞳一动不动,任由坐骑信步朝前,耳边不断响起部将们劫后余生的欢呼,“万岁……万岁……”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九 痛失爱将公主悲 惊闻智囊长安归

    烛火燎燎,夜风潇潇,河水呜咽,旷野清寥。

    夜晚的黑沙河平静地流淌着,不时发出咕咕的声响,河面微波轻漾,映照着岸上噼啪作响的堆堆篝火,浮光跃动,闪耀如灯。

    一轮弯月孤零零地挂在苍穹,阴云掠过,时隐时现,似乎因光芒晦暗而羞于见人。

    子丑之交,夜色凝重,唐军黑沙河大营一片肃穆,骑兵营地里不时传来低声哀泣——领军冯弇折戟沙场,不幸罹难,将士沉浸在悲痛之中。

    暗淡的月光下,一行人从冯弇的殓帐中走出来,步履沉重,缄默无语,靴子踩在石砾上的“沙沙”声响,不时打破夜晚的宁静。

    李三娘低头垂手,走在最前面,她眼眶浮肿,双眼通红,长长的睫毛还沾着晶莹的泪珠,脸颊上颧骨突出,下颌瘦削,月光投来,脸庞煞白如纸。

    “殿下,”跟在身后的女将秦蕊儿小跑几步上来,将手中的大氅披到李三娘的肩上,说道,“夜深了,天凉,您得……得节哀保重啊……”

    话未说完,两颗豆大的泪珠又从双颊倏然滑落,秦蕊儿连忙侧过脸去,抬手悄悄抹掉。

    马三宝见状,快步上前,把妻子拉到旁边,喉头一哽,说道:“殿下,您……您不要过于哀伤啊!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本就是我们军人的荣誉,冯弇兄弟尽管走得早了些,但是得偿所愿,他……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马三宝虽然语调平缓,想极力安慰女军帅,可不知怎地,心头一热,鼻子一酸,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李三娘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对着夜空长叹一声。

    野风拂来,寒意浓浓,吹得大氅上的貂毛起起伏伏,有如深秋的蒿草一般,惶惶不定;不远处,战马几声嘶鸣,回荡在寂寥的旷野中。

    李三娘转过脸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是十月初八,殿下,”秦蕊儿答道。

    “十月初八……”李三娘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冯弇跟随我,有十个年头了吧?”

    “嗯,”秦蕊儿点点头,“殿下,您……”

    “十年了,”不待秦蕊儿说完,李三娘自顾自地说道,“十年了,终南山出来的军将们,有多少为国捐躯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殿下……”秦蕊儿哽咽难语。

    “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有时在想,他们如果不追随我,或许今天仍健在人世……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非要选择我来领军征战?”

    说到这里,李三娘再次仰头,对着明暗不定的夜空,惨然一笑:“原本,燕居府邸的悠游日子,才是我的宿愿啊!可如今……老天爷却偏要让我一个女儿家来带兵征战,稍有不慎,便有千百人殒命沙场,便有如冯弇一样的兄弟……兄弟……”

    说到这里,冯弇的遗容浮现眼前,身中剧毒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李三娘顿觉心如刀绞,她紧绷嘴唇,眨动双眼,努力自控,让满眶的泪水尽量不滴落下来。

    众人见状,无不伤感,纷纷低头抹泪。

    片刻,申珂红着眼睛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殿下,人死不可复生,哀痛则伤心呐,您可得多加保重啊!北征的数万将士都看着您呢,霍公还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是啊,殿下,”丘英起听闻,吊着一支裹缠绷带的伤臂,也走上前来,“还有长安城里,上至陛下,下至百官,也都在看着咱们呢!”

    “长安……”李三娘苦笑了一下,侧头朝南边望去,心中百感交集,思念、期盼、忧虑甚至懊悔……种种情感杂糅心间,如同打番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翻涌不停。

    夜风袭来,

    簌簌直响,把脚下的细石小砾吹得遍地乱跑,有的滚到骆驼草丛里,有的滚到岩石缝下,有的滚到军帐角边……

    李三娘理了理夜风拂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马三宝吩咐道:“以行军元帅府的名义,将战迹详奏朝廷,追授冯弇金吾卫将军,赠爵县公,另外……”

    李三娘转过脸来,瞅着秦蕊儿稍作思量,缓缓说道:“另外,你回延州一趟,代我吊唁骆家,安抚骆莺儿,让她节哀顺变,好生照顾孩子和骆老主薄,待战事完毕后,我再亲自登门看望他们……”

    “殿下,我……我……”李三娘话未说完,秦蕊儿又低头抹泪,抽泣起来,“战事吃紧,我军不利,我……不想离开您啊!”

    “难道你要我现在回延州吗?!”突然间,李三娘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不可遏止,双眼一瞪,眉头倒竖,唬下脸来训斥道。

    马三宝连忙伸出手去,扯了扯妻子的腕袖,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摆了摆头。

    见女帅发怒,众将悚然,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只申珂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秦蕊儿,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哎……”停顿片刻,李三娘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心平气和地说道,“蕊儿,三宝同冯弇情如兄弟,你和骆莺儿好似姐妹,冯弇为国捐躯,正是家人亲友关怀倍至的时刻啊,除了你,军中没有第二人能代我抚慰他们了!”

    “嗯,殿下,我明白,”秦蕊儿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我明早就出发……”

    “好,”李三娘拍了拍秦蕊儿的护肩,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冯端面前,说道,“冯将军,明早你率两百骑兵回延州,一来护送柩车和秦将军一行,二来去看望你未曾谋面的嫂子和侄儿吧,多多宽慰他们。”

    “遵命……”冯端喉头一哽,拱手说道,“殿下宅心仁厚,末将不胜感激,我等自当速去速回,不误战事。”

    李三娘摆摆手,说道:“你们不必急于返回,红墩界数战不利,难以强攻,或当假以时日,另辟蹊径;到了延州后,把你兄长的后事安顿好,让他含笑九泉,也了却我的心愿。”

    “谨遵殿下教令!”

    ……

    弯月似钩,阴云拂掠,瀚海戈壁,斑驳千里。

    忽明又暗的月光下,一行人正在唏嘘感叹时,只见一名小校从前方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弯腰拱手,禀道:“殿下,萧之藏大学士从长安回来了,说一定要见您,正在中军大帐等候。”

    “萧学士回来了?太好了,”李三娘一听,顿时有了精神,一扫刚才的哀伤之感,双眸炯炯,目光清澈,抬手理了理发髻,说道,“让萧学士稍等片刻,我处置完这里的军务,随后便到。”

    烛火“嗤嗤”劲燃,大帐光亮如昼。

    片刻之后,当听到李三娘匆匆而入的脚步声时,萧之藏抬起手来,端正发顶的黑缯幞头,扯了扯夹棉蔽膝长袍,从椅子上站起来,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李三娘步履轻盈,笑容满面地边走边说道,“萧学士一路辛苦,快快请坐!”

    主客入位,彼此寒暄,李三娘仔细打量萧之藏,只见他两道淡眉之下,黑眸熠熠,光亮如炬,干裂的嘴唇显然是戈壁行程留下的印迹,一袭玄色长袍有些皱褶,上面星星点点地还挂着些沙土。

    李三娘笑道:“长安过来,一路奔波数百里,萧学士怎不休整一两日再相见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直入主题,“我在路上听闻,霍公病卧床榻,大军在红墩界连续失利,损兵折将,北征进程受挫?”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错,梁将索周拒守红墩界

    故垒,且得到稽胡骑兵的支援,我军数次进攻,均无功而返,损失了数千人马,还……”

    李三娘顿了顿,稍稍低头,然后抬起,伤感地说道:“还损失了大将冯弇。”

    萧之藏听闻,淡眉微皱,摩挲着自己的双膝,迟疑片刻,才说道:“冯将军以身殉国,令人动容,咱们当好生奠祭啊!”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吁出来,抬眼看向大帐圆顶,没有说话。

    帐外,夜风猛吹,呼呼直响;帐内,大烛劲燃,火苗跳动。

    沉默了一会儿,李三娘才眨眨眼,将目光重新收回,看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红墩界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我估摸着,不能再强攻硬碰了,得另想办法啊!”

    萧之藏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的一支大烛。

    “霍公委托军权后,我一直以为,只要除掉了稽胡骑兵,垒上守军自然瓦解,可是,今日的失利,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

    “殿下,”不等李三娘说完,萧之藏侧过头来,拱拱手,打断道,“您的判断没有错,稽胡不除,北征无望!”

    李三娘一听,既诧异又有些犹豫,于是抿抿嘴,喃喃道:“可是……”

    “此番回京,”萧之藏看了看女军帅,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依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在大兴宫太极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陛下令我陈奏西北战事;然而,我发觉,朝廷上下对战事进程已不关心,而是围绕着战事终局,开始经营盘算了……”

    “嗯?此话怎讲?”

    “文武百官以为攻灭梁师都指日可待,更有甚者,认为朔方城已是囊中之物了,便借此大做文章,趁机揽功,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我对朝廷发生的事儿,没有兴趣,”李三娘摇了摇头。

    “可是,正因为朝廷的这种氛围,人心不一,各思其利,却在西北无端地为我们树起了劲敌!”

    “你是说……大哥在边界会晤稽胡酋长一事?”李三娘眨眨双眼,反问道。

    “不仅如此啊,”萧之藏感慨万千,“兵部的军械武备,吏部的人员黜陟,但凡涉及到西北战事的,都有人打着太子或诸王的旗号来插足,且指令多有冲突,相互矛盾,让人无所适从,而陛下也往往加以宽贷,不予追问。”

    “怎会如此?”李三娘有些惊愕。

    萧之藏握拳捂嘴,轻咳一声,从容说道:“立国以来,征战频繁,战功大多归于秦王及天策府,朝廷的重要将领多出自秦王帐下;而相比之下,太子常居东宫,不出京城,人望威信皆有不及,作为储君,岂能不忧?”

    “可他们是亲兄弟啊!家就是国,国也是家,我就不信了,大哥和二弟不明白这个理儿?会争得头破血流?”说着,李三娘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萧之藏听闻,嘴角微翘,笑了笑,低下头去,扯了扯覆在膝上的夹棉长袍,没有应答。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征讨梁师都当加快步伐啊,否则,京城里还不知道要冒出多少莫名其妙的事儿来!可是眼下,这红墩界……”

    萧之藏抬起头来,说道:“殿下,红墩界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这也是我回来后,急于见您的原因呐!”

    “哦,是吗,如何智取呢?”李三娘喜出望外,一双丹凤眼扑哧闪烁,自己的见解与萧之藏不谋而合,看来事情有了转机。

    “殿下,您且听我说,”萧之藏咂咂嘴,不急不徐地说道,“在归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说着说着,萧之藏的思绪回到了一望无际的褐色戈壁里……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三 骑兵救援扬尘土 重甲驼队惊沙场

    烟尘飘扬,遮云蔽日,金声频频,哀痛遍野。

    唐军残卒在盾阵的庇护下,缓缓蠕动,艰难退却,越过壕沟,穿过烟焰,总算离开了炼狱般的垒下战场。

    向善志满脸漆黑,须发焦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来,“噗”地一下,略带血丝的黑痰夺口而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过神儿来。

    “他奶奶的,”向善志一抹嘴角,站起身来骂道,“今日老天有眼,不收留我,他日我定要取拿了这些狗贼的性命!”说罢,恶狠狠地回头,朝故垒方向瞪了一眼。

    在他四周,突围出来的士卒或站或坐,疲惫不堪,个个沮丧落魄,惊魂未定,有的剧烈咳嗽,伏地不起;有的咬牙裂齿,包扎伤口;有的相互搀扶,大口喘息;有的泪流满面,庆幸逃生……

    旁边的校尉放下盾牌,上前拱手道:“向将军,此处非久留之地啊!”

    向善志环顾四周,见刀枪散落,尸骸遍野,远处的鸣金声与背后的追杀声交叠相闻,便点点头,抓起长刀,大喊道:“兄弟们,军帅正在召唤咱们,大伙儿打起精神来,速速赶回营中,此仇来日再报!”

    数百名唐军残卒听闻,纷纷起身,你扶我搀,拄着刀枪,步履蹒跚地循着金鸣之声,朝着本营走去。

    孰料行之不远,突然听到左右两侧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呦呦”的呼喊,两侧的扬尘随风而至,如同一个正在合拢的巨大圆环。

    “稽胡骑兵!”身边的校尉惊恐万分,指着不远处高呼道。

    向善志抬头看时,只见五百步外,两支骑兵踏风杀来,骑乘者皆左祍被发,弯刀长弓,黑底金边的狼图战旗清晰可见。

    向善志大惑不解,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得到守将索周的命令后,东西两头的梁军步卒开门出垒,携带早已备好的沙土,填平壕沟,熄灭焰火,迅速打开两个通道,稽胡骑兵则乘势而出,合围唐军残部。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遍体鳞伤的唐军士卒绝望之极,一个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等待最后时到的到来。

    向善志一扯豹皮护腰,却大笑不已,仰天长啸:“我老向一辈子杀人无数,早就够本了,今日再找几个来垫背,真是他娘的痛快!”

    长刀一横,双眼一鼓,向善志盯着越来越近的稽胡骑兵,准备抡刀死战。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滚滚沙尘中,向善志看得清楚,稽胡人策马向前,举弓朝上,箭雨即将扑面而来!

    一转身,向善志抓起地上的铁盾,正打

    算防御时,只见稽胡骑兵忽然间乱了阵脚,纷纷勒马后顾,不再向前压来,只两股沙尘随风扬起,渐渐交会,向半空中飘去。

    这边,唐军士卒们再次迷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不知是福是祸,好似一群听天由命的羔羊,呆立着盯视着前方的变化……

    片刻,传来咣当作响的刀剑声,朦胧的沙尘中,只见稽胡骑兵接二连三地坠下马来,在沙石滩里扑腾着,翻滚着,黑底金边的旗帜一面面地落地,被惊慌的马匹来回践踏。

    再看时,沙尘里突现一面土黄色的战旗,随风而起,那上面的“唐”字若隐若现,一面,两面,三面……战旗越来越多,引导着骑手纷至沓来。

    “是救兵!是救兵!”

    向善志周围的步卒欢呼雀跃,情难自控,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朝着战旗拼命挥手。

    须臾,一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唐将策马驰来,手中的一杆长槊寒光闪闪。

    “冯弇!”向善志一眼便认出了来人,不禁高声叫到。

    绝地逢故旧,热泪夺眶出。

    向善志甩开胳膊,箭步迎上,与跃身下马的冯弇紧紧地握手不放。

    “冯将军,真没想到啊,是你们来了……”向善志激动得有些哽咽,“我老向以为今日……今日要殁在这红墩界了……”

    冯弇呵呵一笑:“霍公高明,已料到索周会截击你们,故而派我等前来接应,”说着,一招手,身后的亲兵牵上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冯弇接过缰绳递到向善志的手中,说道,“向将军,霍公已鸣金多时,咱们快撤离此地吧!”

    向善志一点头,踩镫上马,举刀过顶,对属下高呼道:“兄弟们,蒙冯将军所救,今日咱们大难不死,他日必踏平朔方,扫灭顽寇!”

    军心一时激奋,浴火重生的唐军步卒再次振作,提刀握枪,你扶我搀,在骑兵的护卫下,跟着向善志朝本营走去。

    ……

    烟尘蒙蒙,蔽云蔽日,劲风骤起,瞬息万变。

    向善志与冯弇并驾齐驱,引导队伍笃笃向前,步卒居中缓缓撤退,骑兵两边侧翼护卫,远远望去,唐军的大纛已映入眼帘。

    未时已过,暮色初现,戈壁滩里西风簌簌,吹得褐色的石砾满地乱跑,“沙沙”声响不绝于耳,天色为之暗淡,气温为之骤降。

    唐军士卒纷纷低头,搭手眉间,遮挡风沙,怎奈西风强劲,越来越大,把一面面战旗扯得“啪啪”直响。

    突然,风沙里传来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渐渐清晰,适才的“踏踏”之声已变作了“轰轰”巨响。

    向善志挽缰侧头,大声问道:“冯将军,除了你们,霍公还派了其他队伍出阵吗?”

    风沙贯耳,哗哗乱响,冯弇似乎没有听清楚,只把头一偏,大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向善志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冯弇这才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啊——霍公只派我带兵来救!”

    两人正在问答时,身后的士卒一阵骚动,频频传来不安的“啊呀”声。

    侧头一看,数百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竟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弯刀,左右翻飞,杀气腾腾。

    此番景象,经历过黑石砭之战的唐军骑兵并不陌生,一时间紧张异常,纷纷提刀备战;而步卒却见所未见,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冯弇大叫“不好”,一拉马辔,对向善志大声说道:“向将军,稽胡人出动了重甲驼队!风沙之中,马匹不及骆驼,形势于我大为不利,我率兄弟们截住对方,争取时间,你们赶快撤退!”

    向善志在鞍上一拱手,大声答道:“冯将军,拜托骑兵兄弟了,你们且战且退,万万不可恋战啊!”

    冯弇来不及回答,扭头对号手令道:“骑兵转向,迎战骆队!”

    戈壁滩里,呼啸的沙尘中响起沉重的“嘟嘟”号角,一面面黄色战旗引导成百上千的骑手,举刀持枪,扑向稽胡的重甲骆队!

    顷刻,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边是利矛短剑,一边是弯刀长弓;一边是铁盔圆盾,一边是细甲皮袍;一边是黄幡跃动,一边是黑旗挥舞……

    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坐骑不一的骑兵彼此混战,在昏暗的戈壁滩里杀得难解难分。

    箭矢横飞,“啾啾”有声,刀枪互击,火星迸射。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手挽长弓,连连劲射,高举弯刀,拼命挥砍;马鞍上,唐军骑手举盾防卫,戮力回击,刀矛并用,阻敌前进。

    风沙之中,马匹两眼难睁,不辨方向,唐军骑手倍感吃力;而骆驼识途,进退自如,稽胡骑兵游刃有余。

    不到一刻光景,唐军劣势渐显,防线被对手冲得七零八落,刀闪矢飞之后,骑手接二连三地坠马仆地,死伤成片。

    唐军将士流血沽沽,浸染沙石,腥风四蹿,哀号连连,暮色黄昏与褐色大地交会成一片血色,身后一两里外的纛旗似乎已变得遥不可及……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五 元帅落寞单骑走 弩阵飞箭俊杰慕

    风沙弥漫,日月昏暗,人喊马嘶,金鼓声声。

    唐军纛旗下,柴绍挽缰驻马,神情严峻,眼帘眨动之际,眉头不时微皱。

    柴绍明白,今日的攻垒之战已经失败,看来索周精于防御并非浪得虚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稽胡骑兵助战!

    风沙吹来,大纛“哗哗”作响,柴绍不寒而栗,不仅仅是眼前的失利令他沮丧,隐隐约约地,他预感到西北的局势起了变化——太子李建成在边界会晤稽胡头领,意图牵制梁师都,看来此事进展不利啊!

    “霍公,您看——”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向将军他们回来了!”

    柴绍抬头眺望,只见昏暗的暮色中,数百人步履蹒跚地向纛旗走来,部伍不整,旗帜零落。

    “今日,向善志他们吃苦了……”柴绍点点头,继而转身,对传令兵说道,“去告诉向将军,不必来陈报战情了,径直去中军大营休整疗伤吧!”

    一骑挟尘去,双马踏风归。

    片刻,向善志却随着传令兵一同回来了,只见他翻身下马,在柴绍鞍前单膝下跪,抱拳说道:“霍公,稽胡出动了重甲驼队,正与冯弇将军激战!”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见柴绍眉头紧蹙,抬眼看向沙尘滚滚的战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马鞭说道:“我知道了,向将军垒前苦战,甚为辛劳,回营歇息吧。”

    柴绍身后,众将环列,萧之藏与何潘仁正想上前进言时,只见丘英起一夹马肚,已率先一步来到军帅跟前,拱手说道:“霍公,风沙之中,冯将军与稽胡驼队交战,恐遭不测啊,末将愿率精骑出战,以解困局!”

    “霍公,”不待柴绍回答,何潘仁拍马上前,接过话来,“今日攻垒不利,又遇沙尘天气,丘将军青年俊杰,固然勇气可嘉,可是在这戈壁滩里作战,不可逆天候行事啊!”

    说罢,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睨了睨旁边的萧之藏。

    萧之藏却是不慌不忙,先朝着丘英起略抬下颌,示意他退下,这才提马上前,双手抚鞍,缓缓说道:“霍公,是全军撤退的时候了,嗯,今日天时地利我皆不占,在夜幕降临之前安营扎寨,来日再寻攻垒良策吧!”

    见柴绍点点头,萧之藏补充道:“另外,若稽胡得势,乘冯将军回撤之时,重甲驼队有可能尾随来攻,搏我中军,乱我阵营,咱们当有所防范啊!”

    柴绍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左手执缰,右手握鞭,再次举目远眺,注视战场。

    这一刻,他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任凭寒风拂掠,把露出铁盔的几丝鬓发吹得有些凌乱,仔细看时,发梢儿如雪,好似霜染冰凝。

    须臾,柴绍才转身令道:“鸣金骑兵,脱离战场;弩队靠前防御,精骑侧翼护卫;全军后撤十里扎营!”

    说罢,柴

    绍一拉马辔,独自挥鞭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众将,蹄声响过,唯见一袭猩红的战袍在暮风中寂寞地飘荡。

    ……

    红巾束发,强弩在手,战马踟蹰,长槊挺立。

    丘英起躬擐甲胃,握剑在手,一匹枣红坐骑昂首驻立,前蹄不时地抬起,刨动沙土,似乎随时都要飞冲向前。

    在他身旁,千余名精锐骑兵严阵以待,战旗猎猎,刀光闪闪。

    这支骑兵是秦王李世民麾下玄甲军的一部分,曾参与浅水原之战并光复了晋阳,战功卓著,远近闻名,此次由丘英起领军助战西北,乃是李世民亲自下达的教令。

    然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主帅柴绍的命令却让这位年青的将军有些不解——玄甲军来去如风,锐不可挡,从来都是摧折锋线的中坚,可是如今却静立沙场,成了一支彻彻底底的护卫队——护卫旁边的弓弩营。

    想到这儿,丘英起不禁侧头,觑了一眼左侧的阵营——这个完全由女兵组成的弓弩队,大约千余人的模样,她们个个红巾束发,身披软甲,腰挂箭囊,手中紧握擘张弩,双目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再看看她们的领军,一名年约二十的女校尉,执缰跨马,提剑在手,肩披褐袍,腰束红带,一支玉钗横插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丘英起认得,那是翊麾校尉申珂。

    对于申珂,丘英起并不陌生,在阿哈城议事时,她曾越级陈说战策,还一度受到马三宝的呵斥,但她年纪不大,却见解颇深,得到了军帅的赏识,在营中传为佳话。不过,纸上谈兵易,临阵对战难,这位翊麾校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今日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想到这里,丘英起收回目光,扫视战线,前方依旧烟尘滚滚,只是耳畔金声急促,似乎掩盖了前面传来的拼杀声。

    野风吹来,马鬃晃动,丘英起驻立于此,虽然一改往昔冲锋陷阵的姿态,可他明白,一旦刀刃相交,必然是一番苦战——稽胡骑兵的战力人所共知,何况当初离开长安时,秦王曾耳提面命,务必遵从霍国公的军令,护卫平阳公主,打出玄甲军的威风来!

    丘英起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柄折铁宝剑,这是浅水原大捷后,从薛仁杲那里所缴获,因摧破敌阵立了头功,秦王在数万将士面前亲自将此剑赐与自己,以示嘉奖,那是何等的荣耀与信任啊……

    正在沉忆时,前方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丘英起抬头一看,四五百步外,唐军骑兵正从烟尘弥漫的战线上撤回,数十面明黄战旗里,“冯”字旗幡隐约可见。

    蹄声隆隆,沙砾震颤。

    顷刻,撤退的唐军已在数箭之外了,甚至军将冯弇的身影都已映入眼帘,只见他不时地回头顾望,似有追兵在后。

    果然如此!

    抬头再看,沙尘飘散处,成百上千的重甲驼兵紧随唐军之后,黑色的旗幡若隐若现,只是驼队奔行不及马匹,稽胡人追在后面连连放

    箭,唐军骑兵不时跌落马下。

    看到这一幕,丘英起心里暗自佩服萧之藏——战场态势的变化真被他言中了!然而,面对即将追上来的劲敌,申珂的弓弩营能否阻挡得住?

    这时,一面黄底红字的硕大令旗在弩队前使劲挥舞,冯弇的回撤骑兵立即会意,队伍一分为二,向弩营的左右两侧绕行,在当面留出了一个数百步宽的大豁口。

    转眼间,稽胡驼队随尘而至,连他们旗幡上的金边狼图都历历在目了,只见申珂在阵中挥剑一指,高声令道:“射!”

    顿时,一石二拉力的擘张弩弦响一片,“当当”声此起彼伏,千百支势大力沉的飞箭呼啸而去,黑影相随,密如骤雨。

    两百步外,稽胡追兵猝不及防,人仰马翻,中箭的驼队惊恐万分,左右突奔,你碰我撞,完全不顾主人的喝斥,驼队阵形一时大乱。

    “呦呦”声响起,数十驼兵离阵前突,冒死冲来,丘英起眉头一皱,不禁握紧折铁宝剑,准备率队出击。

    就在两军相距百余步时,驼兵个个双腿夹鞍,拉弓上弦,试图反击,怎奈一片黑影闪过之后,箭雨再次袭来,如同狂风吹折枯叶,驼兵纷纷坠落鞍下,竟无一人再进一步。

    弩箭强劲,既准又狠,转瞬之间好似暴雨骤至,接二连三,循环住复。两百步之内,硕大的骆驼中箭便倒,稽胡骑兵纵然甲胄护身,却也难逃非死即伤的厄运。

    看到稽胡驼队被弩箭射得七零八落,不复成伍,已无可能再向前冲,丘英起有些诧异,扭头看向旁边的弩阵。

    只见千余女兵分成前中后三队,交替上前,分批抛射——箭去弩空之后,第一队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队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队、第三队则依次上前,接替前列,端弩再射……三队女兵变换站位,持续快速,箭鸣如雷,裂石穿云,令狮虎猛豸望而却步。

    “丘将军,”丘英起正看得入神时,旁边的一名校尉说道,“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时,随行的‘江淮弩手’凶猛异常,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不想今日重睹其风采啊!”

    丘英起倚鞍点头,没有答话,目光游动到弩阵中申珂的身上,只见她宝剑在手,不时前指,号令女兵整齐施射。

    一阵风起,云开如线,夕阳透亮,弓弩营霎时明亮起来。

    霞光映来,申珂昂首挺立,满脸通红,一袭紧胸铠甲凹凸有致,束发红巾随风摆动,鬓前丝发翩翩起舞,申珂抬手,挽发耳后,轻盈优雅,淡定从容……

    此情此景,令丘英起暗自赞叹,连想到阿哈城议事时,申珂扑哧闪烁的大眼睛和白皙如玉的脸庞,突然间,丘英起的心中“嘣嘣”乱跳,如小鹿撞怀,一股暖流直冲脑门儿,他连忙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插剑入鞘,对旁边的校尉说道:“立即回报军帅,追兵已被击退!”

    “遵命,丘将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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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