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六 垒中畅饮述冤情 遍营干渴元帅愁
夜色凝重,故垒如磐,风吹旗动,烛火如炬。
红墩界的石垒上,“梁”字旗幡与稽胡战旗交错矗立,数以百计,在夜风中“呼呼”直响。
垒下,激战的硝烟已渐渐熄灭,变作股股细线袅袅而上。
风吹云动,月光惨白,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刀甲零落,残旗孤立,目之所及的旷地里毫无生气,只偶尔传来濒死者若有若无的呻吟……
垒中,却是热火朝天的另外一番景象——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觥斛交错,一派祝捷的气氛。
一座石彻的营房里,烛火煌煌,人影幢幢,通屋弥漫着醇酒的甘美和烤肉的酥香,索周与刘汝匿成上首就座,众将左右陪同,把盏庆功,玉液飞贱,好不热闹。
索周端起酒樽,笑眯眯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您的骑兵就像这戈壁里神出鬼没的狼群啊,一旦锁住猎物,必有所获,今日在下大开眼界,甚是佩服,来,敬您一杯!”
“索将军过誉了,”刘汝匿成抬起酒樽,笑道,“今日垒前杀敌数千,若非您指挥有方,咬住唐军,我的弯刀长弓又岂能建功?”
说罢,二人一阵大笑,“咣当”碰杯,一饮而尽。
刘汝匿成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只见他捋了捋嘴角的胡须,说道:“今日一战,咱们两家步骑携手,击退了柴绍,大快人心啊,总算替我种落中那些冤死的酋帅们出了恶气,不过……”
刘汝匿成黑瞳一闪,扬起高高的鼻子,咬牙切齿说道:“我更希望对面领兵的是李建成,我当生擒此人,枭首辕门,方解心头之恨!”
听到此话,稽胡众将纷纷放下酒樽,有人低头叹息,有人悄悄抹泪,有人忿忿不平,有人摩拳擦掌,方才喧闹的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索周点点头,收敛笑容,正襟危坐道:“大帅,我知道您心中的怨恨——李唐朝廷卑鄙无耻,明面上派其太子李建成与酋帅们会晤,欲重修于好,暗中却调兵遣将,突然袭击,于驻地攻杀贵方,死者逾千,血流成河……”
“碰”地一下,不待索周说完,刘汝匿成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几上,震得碗碟杯盏“簌簌”直响。
“我真是后悔啊!”刘汝匿成咬着牙梆,一字一句地蹦出来,“李唐遣使来访,原本我还认为是个机会,休兵养卒,为自己和梁王争取时间,恢复元气,谁料对方如此奸诈,竟把会晤变作了一场屠杀!当日凶险异常,若非左右力战,我岂得脱身!”
“大帅,我的两个叔父都殒身于李建成之手,”这时,一名稽胡小将豁然起身,抹泪说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唔唔……”
“对,有仇必报!”
“咱们稽胡人不是好欺负的!”
“打到长安去,杀了李建成!”
稽胡众将纷纷起身,振臂高呼,屋里一时群情激奋。
“好哇,好哇——”索周一边鼓掌,一边也站了起来,“大帅同诸位将军众志成城,何愁柴绍不灭,何愁唐军不破,何愁建成不死!”
刘汝匿成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这才说道:“此仇固然当报,然而,却不可操之过急啊!”
“这一来呢,李唐王朝盘踞关中,已成气候,连续击败薛仁杲、吐谷浑,嗯……梁王去冬在太和山
也小有失利,对方现在是兵强马壮啊,咱们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端起酒樽来,呷了一口,抹抹嘴角胡须,继续说道——
“其二,今日虽然重创柴绍,但并未动其筋骨,要迫使唐军南撤,还有大仗要打,依照先前我与梁王的约定,咱们两家联手后,先求稳固,挫唐锋锐,阻其北进,待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后,再行南下,角逐关中!然而……”
刘汝匿成咂咂嘴,眼角一斜,先睨了睨索周,再扫视众人,缓缓说道:“然而,要完成这第一步,击败当面的唐军亦非易事——诸位,你们可知道,对方营中其实有两位主帅,皆是李唐朝廷各置幕府的不凡之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究里。
“诸位皆知,我与朔方城中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乃是生死之交,我从札萨克城出发时,曾接到洛仁贤弟的书信,他告诫我,此番与唐军作战,既要提防柴绍,更要提防其妻李氏——此妇颇晓军事,诡计多端,且唐军中的多数人马是她起事终南山时的旧部,悍妇如此,不可不防啊!”
见座中有人嘴角抽动,露出不屑的神情,刘汝匿成双眉一横,语气低沉地说道:“你们可知太和山之战,是谁解围柴绍,击破吐谷浑的?又是谁在苏吉台火烧军营,令我失利的?皆是此妇主谋!”
话音一落,众人悚然,无不敛手正坐。
“也就是说,”索周接过话来,“要击败当面的唐军,不但要重挫柴绍,还要令李氏束手,方能稳住战线,待援反攻!”
“正是如此,”刘汝匿成捋须点头,端起酒樽,“咕噜”一下,兀自饮尽。
……
野风肆虐,鬼哭狼嚎,阴云拂月,灯火扑朔。
红墩界十里之外,煞白的月光忽明又暗,唐军大营里一片低迷,激战整日的队伍早已精疲力竭,军帐中的士卒多合衣而眠,篝火边的士卒呆坐不语,巡逻的士卒步履匆匆,伤兵营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
柴绍带着侍从官孟通等人,拍马前行,巡查营寨,一路上心情沉重,默不作声。
刚到郝齐平的营地,便看到七、八名军士手捧大碗,低头疾行,全然未见军帅到来。
“尔等大胆,见帅不拜!”孟通一拉缰绳,提起马鞭,厉声喝道。
军士们一愣,满眼惊恐,连忙跪下,把手中的大碗放在跟前,伏地待罪。
“罢了,”柴绍拉缰驻马,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到了那一只只大碗上——碗中正冒着热气,仔细看时,里面盛的却不是开水,而是浓稠的鲜血!
“怎么回事?”柴绍眉头一皱,沉沉地问道。
“回禀霍公,”一名军校不敢抬头,伏地答道,“营中缺水,将士干渴,我们掘地三尺无所得,故而斩杀伤马,饮血止渴……”
“大胆!”不待对方说完,孟通喝斥道,“战马乃贵重军资,尔等擅杀,可知军法!”
柴绍举鞭,制止了孟通,舔着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阳山城所携饮水,你部都已用尽?”
“回霍公,”军校战战兢兢地答道,“今日大战,加之戈壁酷热,从阳山城里带来的饮水,不到午时便已用尽,将士们已经……已经五、六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柴绍叹息了一声,
正想开口安抚对方时,只见郝齐平领着几名校尉小跑过来,一身铠甲叮当作响。
“不知军帅到来,末将该死!”郝齐平跪地抱拳,气喘吁吁地说道。
柴绍轻抬马鞭,示意起身,问道:“你们掘地几处?均无水源?”
“霍公,这戈壁滩与关中完全不同啊,”郝齐平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我们挖掘了十多处,深达丈余,除了沙碛还是沙碛,一滴水也没看到啊!”
柴绍听闻,没有言语,只惆怅地往红墩界方向望去,片刻,扭头对孟通说道:“你们的囊袋里还有水吗?都给军士们吧,和到马血里,能多喝一碗算一碗吧!”
“这……”孟通抓耳挠腮,犹豫不决。
“霍公,使不得,使不得啊,”郝齐平和校尉们再次跪下,“您把自己的饮水给了我们,您和公主殿下怎么办?”
“我自有主张,”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继而瞪了孟通一眼,斥道,“还愣着作什么,执行!”
这时,身后传来笃笃蹄声,柴绍回头一看,原来是萧之藏策马赶来,何潘仁同几名亲随也跟从在后。
“霍公——” 萧之藏执缰挥手,高呼道,“我等有事禀告!”
夜风拂来,沙砾乱跑,低矮的骆驼草摇摆不停,在马蹄边簌簌直响,柴绍同来人驻马风中,倾谈有时。
“霍公,”萧之藏倚鞍说道,“遍营缺水,将士们苦不堪言,谢郎中差人来告,伤兵营中多数身亡者皆因干渴而死,我担心,明晨日头高升时,我军将丧失大半战力啊!”
“是啊,是啊,”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原本希望掘地取水,可是一滴未见,这个鬼地方,莫非就是戈壁滩里传闻的’漏斗地’——面上看去一望无际,平整如镜,可沙石之下却是斜面,有如斗形,暗水都汇集到……汇集到……”
“都汇集到十里外的那口井里去了——”柴绍皱着眉头,吁了口气,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士,曾在塞外行商多年,对于戈壁的地理气候多有了解,实不相瞒,前方故垒中的水源乃是我军的必经之地,然而,今日的战事却……”
柴绍收住话题,仰面朝天,怅然若失。
何潘仁眨眨蓝眼晴,看看柴绍,又看看萧之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话。
入夜已深,风凉透骨,柴绍在马上连打了个冷战,抬手系紧战袍后,侧头对萧之藏说道:“我有个想法……”
“连夜撤回黑沙河?”萧之藏躬身前倾,低低问道。
“嗯,”柴绍点了点头。
何潘仁一听,顿时急了:“我军立足未稳,便匆匆撤退,若敌来追,有溃败之险啊!”
柴绍摇摇头,说道:“不然,索周此人,虽精于防守,却是无利不往之徒,今日已经垒上立功了,又如何会冒险出击呢?至于稽胡人嘛,助战而已,没有索周之令,断然不会出击。”
“不过,万全起见,”萧之藏接过话来,“我军当留下少量人马,多张旗帜,多燃篝火,以为疑兵,待大军撤到黑沙河后,再行撤离。”
“有道理,”柴绍颔首沉吟道,“收集全军的饮水,留给他们,我看呐,岑定方可堪此任,”说罢,对孟通吩咐道:“传令诸营,将军即刻到中军大帐听命!”
“遵命。”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七 烛照寒帐身有恙 侍卫感怀献水囊
子丑相交,月光皎皎,风拂沙丘,夜狼孤嚎。
唐军大营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马备鞍,士披甲,战旗游动,人喊马嘶,一派撤离前的忙碌景象。
丑时已过,柴绍布置完军务后,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中军寝帐里。
掀帘而进,只见妻子正背对自己,躬着腰收拾行装,身上已换了圆领紧袖短袄,鹿皮靿靴紧登双脚,一副行将出行的模样儿。
“凤鸢,别忘了带上那床羊毛毯子,戈壁的夜里冷,用它最暖和了,”听到门帘响动,李三娘埋着头,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整理行装。
身后没有回答,李三娘这才起身扭头,一看是丈夫,便自失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夫君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凤鸢哩。”
李三娘拍了拍短袄,理了理发髻,边走边说道:“适才听报,说是你已下令连夜撤回黑沙河了,我估摸着是不是军情有变,就让凤鸢赶忙过来,把刚刚取出的行装又收拾起来。”
“嗯,”柴绍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走到行军桌旁坐了下来。
“是什么军情,这么紧急,要连夜回撤?”李三娘也走了过来,坐到桌边问道。
柴绍叹息一声,抬起右手放到桌上,支着腮帮说道:“遍营缺水,掘地三尺一无所获,不趁着夜色回撤,明天……明天数万人马将陷入困境。”
说罢,柴绍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他赶忙缩回有些颤抖的右手,坐直身体,轻咳一声,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
李三娘侧头看了看丈夫,闪动的烛光下,只见柴绍脸色躁红,喘气粗重,指尖发白。
“夫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不对,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不由分说,李三娘伸出手去,往丈夫的额头上一摸,滚烫似火,尤如热栗。
“呀,你发烧了!”李三娘大惊失色,站起来急急说道,“我让人去请谢郎中过来!”
柴绍一把抓住妻子,拉她坐下,摇了摇头,说道:“大军即刻起程,三军不能无帅,这个时候,不能让将士们知道我病了,况且……况且我还挺得住。”
“夫君,你高热如此,怎么能挺得住?就算现在起程,回到黑沙河边也是明日午时了,还有五、六个时辰呢!你如何捱得过去?”
“不打紧,戎马生涯这么多年了,我这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对付几个时辰也无妨……”
“不行,”李三娘打断丈夫,浓眉一皱,“得让谢郎中过来瞧瞧,开几副药,吃了再上路!”
“夫人,”柴绍摆摆手,“我已下令,丑时三刻大军撤退,来不及叫谢郎中了。”
“那……”李三娘再次起身,搓着双手,在桌前焦急地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这不行啊……这不行啊……”
柴绍微微闭上双眼,立即感到有两个火球在炙烤双眸,可是前胸后背却冷得发抖,如同身在冰窖一般。
无奈之际,柴绍只好睁开双眼,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夫人,戈壁滩的气候一日数变,绝不能
因我一人之故,拖延了开拔的时间——若迁延不决,热气上蹿,等不了撤到黑沙河,将士们便在半途干渴倒毙了,若如此,我们何时才能再次进攻故垒,何时才能兵临朔方城下啊!”
“可是,你的身体……”李三娘欲言又止,声音有些哽咽,头也埋了下去。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安慰道:“回到黑沙河边,我休息两日便无大碍了,此处营寨我已令岑定方守备,此人坚韧果敢,必不负我,来日反攻时……”
李三娘抬手轻按丈夫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一转身,朝帐外高喊道,“凤鸢——”
“来了,”帘动风吹处,凤鸢应声进来,垂手待命道,“殿下唤我,有何吩咐?”
“咱们还有多少饮水?”
“嗯……大概还有半囊袋吧。”
“把它分作两分,”李三娘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帘边,仔细嘱咐道,“一半留在囊里,路上喝;另一半盛到小木桶中,用羊毛巾打湿了,取来给霍公冷敷。”
凤鸢一听,颇感诧异,不觉抬眼往柴绍那边看去。
“还愣着干嘛,快去呀,”李三娘双眼一鼓,催促道。
“是,殿下,”凤鸢连忙收回目光,点头躬身,掀开了帐帘。
“等等,”李三娘迈步上前,追加了一句,“去告诉侍卫,升盆炭火,马上端进来!”
“遵命,殿下!”
……
夜风呼呼,篝火跃动,军帐起伏,张驰如帆。
五十步外,侍从官孟通正领着众待卫整理鞍鞯,拾掇行装,只见凤鸢神色匆匆地大步走来,撂下一句“给中军寝帐送盆炭火去”,转身便要离开。
“嗳,我说小姑奶奶”,孟通拍了拍马鞍,笑道,“不到两刻钟就要开拔了,炭火还没燃旺呢,又叫咱们把它熄灭吗?”
凤鸢心中有事,不想久留,只黑眸一乜,觑了孟通一眼。
孟通摇头晃脑地上前两步,嘻笑着打趣道:“是霍公和殿下要炭火呢,还是小姑奶奶您不耐寒呀?”
“孟通!你……”
凤鸢恼怒,一股无名火起蹿上心头,指着孟通的鼻子骂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你给我过来说话!”说罢,“噔噔噔”地向前迈出七、八步,一转身,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孟通。
众待卫听闻,顿时乐开了怀,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吆喝的起吆喝,几个人冲上来,拉着孟通的胳膊,使劲往凤鸢跟前推搡。
孟通甩开众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低着头走到凤鸢了身边。
“孟通,我问你,”凤鸢余怒未消,瞪着对方问道,“你今天是不是一直跟随着霍公?”
“那还用问?”孟通哂笑道,“我是五品侍从官,须臾不离军帅左右,今日自睁眼开始,到攻打红墩界,再到撤退此处,我一直都在霍公身旁,随喊随到,今日我还……”
“行了,行了,”凤鸢连连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我问你,霍公今日可有异样?”
“异样?”孟通不甚明白,眨巴双眼,盯着凤鸢,等待解释。
凤鸢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霍公的身体可有异样?”
“霍公的身体?”孟通惊诧不已,眼睛瞪得跟鸡蛋一般,看着凤鸢说不出话来。
“你小声一点!”凤鸢恨了对方一眼,又抬头瞅了瞅前面那帮侍卫,见并无异常,才轻声追问道,“霍公的身体是否有恙?”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满脸焦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似在努力回忆。
“你呀,还说自己是须臾不离军帅的五品待从官呢,”凤鸢嗔道,“怎么这个事儿都瞅不明白哩?”
“我们……我们只是关注军帅的安危,至于是否病恙,我们……”孟通吞吞吞吐吐,面有赧色。
停顿片刻,孟通扯了扯腰挂佩刀,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凤鸢,到底怎么回事?我军战事不利,霍公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凤鸢放下双手,垂抱襟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刚才在中军寝帐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末了,凤鸢眉头紧蹙,满脸愁云,说道:“按理儿说,霍公应当服药歇息了,可马上就要启程,咱们又缺水,这一路颠簸下来,我担心……担心霍公吃不消啊!”
孟通听闻,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低头不语,双手反握佩刀,久久不放。
夜风吹乱鬓发,战裙沙沙摆动。
孟通突然抬头,语气坚决地说道:“凤鸢,你稍等,我马上回来!”
说罢,只见他立即转身,几大步来到众侍卫跟前,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便拎着一只半瘪的水囊回到凤鸢跟前。
“这是半袋子马血水,你拿去,”孟通把囊袋递给凤鸢,“马血里掺了些水,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可路上能对付一阵子的。”
“马血水?”凤鸢接过囊袋,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手里的什件儿,迷惑不解。
孟通点点头,答道:“刚才离开郝齐平将军营地时,他悄悄塞给我们侍卫队的——我们能饮用的,也就是这些了,你手里的又要饮用又要冷敷,哪里够呢?”
“可是……可是这一路上,你们喝什么呢?”凤鸢眨眨双眼,低头摩挲着囊袋,犹豫不决地问道。
“呵呵,”孟通笑了笑,“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一两日不喝水,死不了的,何况……”
孟通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只“嘿嘿”地干笑起来。
“何况什么?”凤鸢抬头,迷惑地看着对方。
“何况……何况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方便得很,关键时候,尿憋不死人,还能救人呢!”
“噌”地一下,凤鸢双颊飞红,满脸透光,低头嗔了一句“你贫嘴,真讨厌,”说罢,便转身离去。
刚走出去几步,凤鸢又转过头来,嘴角轻扬,微微一笑,叮嘱道:“别忘了,送盆炭火到寝帐啊……”
“好嘞,您放心吧,我的小姑奶奶!”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八 长安廷报雪上霜 黑沙河畔陷彷徨
正午骄阳,灼烤四荒,热风如浪,令人惶惶。
地平线处,黑沙河大营露出一角,远远望去,如同一堆干枯的柴草静卧沙洲,木栅围栏在光晕中若隐若现,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影影如幻。
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行,连夜从红墩界出来,已历时四、五个时辰,人饥马渴,军士恹恹,步履所过之处,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飘散到半空中,在耀眼的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队伍中央,“唐”字大纛下,柴绍躬擐甲胄,垂头挽缰,随队徐行,左右两手不时交替,按住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
在他身后,李三娘控马跟随,形影不离,只见她一改往日羃蘺长袄的行装,却披覆轻甲,红巾发束,腰挂佩剑,已然戎装加身了。
李三娘不时侧身,从凤鸢手中接过湿毛巾,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递给丈夫,关切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
“夫君,你感觉怎样?”
“夫君,你喝口水吧?”
“夫君,你的脸色不好啊……”
一路上,李三娘嘘寒问暖,提心吊胆,生怕丈夫有什么闪失。
李三娘心里明白,丈夫此刻已是身心疲惫——红墩界之战损兵折将,不利而归,作为军帅,他的心里必定惆怅万分;从昨夜起,他便持续高烧,未服一药,只在路途中喝了几口水,虽然用湿毛巾敷着额头,怎奈病情不减,整个脸庞已经烧得通红。
每次递毛巾给丈夫时,看到他干裂起泡的苍白嘴唇,李三娘的心中都如同针扎一般,恨不得病痛加在自己的身上!
一路兼程,一路煎熬,四、五个时辰的路途,李三娘觉得好似走了四、五天的光景。
“黑沙河,黑沙河到了!”
这时,队伍中一阵骚动,士卒们纷纷抬头,眺望热浪光晕中的褐色营地,如同看到了沙漠里的绿洲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李三娘一踢马肚,上前几步,与丈夫并排而行,安慰道:“夫君,快到河边营地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柴绍没有回答,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三娘倚鞍侧身,对凤鸢说道:“把剩下的饮水都递给霍公。”
凤鸢为难地眨眨眼,把水囊翻转底朝天,却未见一滴水,只好犹豫地说道:“殿下,这水……这水已没了……”
柴绍听闻,在前面摆摆手,嗓音沙哑低沉地说道:“不必了。”
就在这时,只见数骑从营地方向驰来,疾进如风,扬起沙尘几缕。
“长安急报,长安急报——”
来人一边飞奔,一边高呼。
转眼间,信使来到跟前,一跃下马,抽出信筒中的漆封纸笺,双手高举过头,呈递上来。
柴绍强打精神,扶鞍坐直
,从侍卫官孟通手中接过转呈的信笺,缓缓撕开,顶着烈日逐字逐句地读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霍国公亲启:
太子殿下奉谕西行,于十月六日会晤稽胡众酋帅,彼桀骜不驯,出言不恭,太子殿下因势用兵,围奸群虏,唯彼酋帅刘汝匿成侥幸逃脱,率余孽逃窜沙碛。
稽胡梁贼暗自勾结,沆瀣一气,霍国公讨逆伐叛,挥戈北进,于途当留意彼狼狈为奸,阻我王师,抗我天威!
兵部急喻。”
柴绍看罢,捏着纸笺的双手抖动不停,继而仰天苦笑道:“既会晤奈何要杀戮,奈何要杀戮啊!”
骄阳下,柴绍脸色蜡白,气喘如牛,笑声之后,干裂如壑的嘴唇顿时崩出几道口子,鲜血浸出,丝丝见红。
“夫君,怎么回事?”李三娘诧异地问道。
柴绍抬起手来,就在把信笺递给妻子的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刺入骨,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两眼一黑,不能自已,重重地摔下马来。
半空中,那张兵部信笺随手飘落,好似一片鹅毛,摇摇摆摆地缓降到沙地上。
……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倦鸟归巢,低翔过顶。
黑沙河营地沉寂数日之后,再次变得喧嚣忙碌起来——饥渴的士卒们饮马洗鞍,埋锅造饭,缕缕炊烟自堆堆篝火中袅袅升起,柴米清香随风扑鼻。
中军大帐里,却是清静异常,卫士肃立,鲜有行人,只晚风不时把军帐吹得“呼呼”作响。
门帘掀动处,谢郎中背着药箱躬身而出,眉头紧蹙,神色严峻;
李三娘跟在后面,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前行十余步,谢郎中站定转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殿下,霍公病得不轻啊!”
李三娘沉沉地点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戈壁行军,霍公外感风寒,故而恶寒发热,头痛身疼,无汗而喘,从脉象来看,脉浮而紧呐,这是其一……”
“谢郎中但说无妨。”
“嗯,其二,昨日一战惨烈异常却不利而归,霍公忧劳成疾,神志不安,故而心肝血虚,心阴不足啊!”
“二者交叠,雪上加霜?”
“正是,”谢郎中点点头,“来者不善啊!”
“如何治疗?”
“嗯——”谢郎中捋须答道,“外感风寒当发汗解表,宣肺平喘,而神志不宁当养心安神,或情志相胜。”
“情志相胜?”
“对,医家以为五行原本相克,心克肺,肺克肝,肝克脾,脾克肾,肾克心,故而喜可以胜忧,忧可以胜怒,怒可以胜思,思可以胜恐,恐可以胜喜呐!”
“可是……”李三娘咂咂嘴,满面愁云地说道,“我军新败
,哪来的喜讯呢?又如何’喜胜忧’呢?”
“那么,”谢郎中把药箱住肩上挪了挪,“也只有在药剂上下功夫了,但愿能早日见效,只是……”
“只是什么?”李三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只是这黑沙河大营在旷野之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所需药材实难配齐啊!”
“所需什么药材?”
“外感风寒,须以麻黄发汗解表,配以桂枝温经散塞,辅以杏仁利肺下气,再用甘草调和谐药;而安神养心,则需酸枣仁、首乌藤、柏子仁、五味子等药啊!”
“麻黄,桂枝,酸枣仁,首乌藤……”李三娘喃喃念道,眉头紧皱,心中似在盘算着什么。
谢郎中拱拱手,说道:“殿下,军中多以外伤金创药居多,我估计麻黄能够找到一些,可其他药材,就真是难办了!”
李三娘点点头,对谢郎中说道:“嗯,此事容我思量思量,你先回去吧,伤兵营的士卒们还在等你呢!”
谢郎中躬身再拜,只走出去两三步,又再次回头道:“殿下,霍公起病甚急,需及时用药啊,若延误时日,损阳耗气,恐怕……恐怕月余也难下床啊!”
李三娘紧绷双唇,没有回答,只将手一抬,示意谢郎中返程。
夜星初上,微闪天际,李三娘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寒意浸入心肺,令人颤栗,万般思绪顿如泉涌,不可遏制……
夫君病卧在床,高热不退,时有妄语,眼下已不能领军行令,数万人马屯于荒野大营,岂能旷日持久,又将何去何从?
继续前进已无可能,红墩界故垒不可猝拔,只能来日另谋他策。
那么,向后撤退呢,能撤到哪里去?既要利于大军驻屯,更要利于夫君养病——看来,只有阳山城可选了,此处防御完备,且被经营多年,补给应当不愁,但愿药材也有所储备,只是……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皱了皱眉,垂抱双手低下了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失落弥漫心间——
若撤到阳山城里,战线一退便是近百里,那就意味着在故垒之下,黑沙河畔,将士们先前的血都白流了,死难者岂能眠目?
再者,夫君是否同意撤退呢?虽然目前病重卧床,不能理军,但病愈之后,战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会不会责备甚至恼怒呢?毕竟,他才是北征的元帅呀。
另外,遭受了垒下之战的失利,将士们一退黑水河,再退阳山城,军心士气必受影响,日后又如何激励将士们呢……
一桩桩,一件件,搅成团,乱如麻,令李三娘心绪起伏,不可平复,怎么办,怎么办呢?
夜风拂来,撩乱鬓发,将帐前的火把吹得呼呼劲燃,投下李三娘孤零零的身影,明暗不定,摇曳不停……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九 咨议智士定决心 膺任亲使返长安
浮云掩月,阴晴不定,夜鸮远啼,清亮幽长。
站在军帐前,望着谢郎中离去的背影,李三娘怅然若失,正攒眉思量时,只听到凤鸢掀帘出帐,快步走来,急急地说道:“殿下,霍公烧得又开始说胡话了,您快进去瞅瞅吧!”
李三娘立即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入帐,坐到丈夫身旁。
柴绍紧闭双眼,平卧在床,额头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湿毛巾,浑身不停地哆嗦,口中喃喃道:“陛下……臣征战不利,有负圣恩……臣愿……愿革职待罪,流徙千里,唯望陛下召回……召回平阳公主,臣……臣叩谢天恩,虽死无憾……”
“夫君——”
李三娘一把抓住丈夫冰凉的手,情难自控,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别说话了,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呀!”
“臣……臣……”柴绍的声音渐渐微弱,取而代之是一阵接一阵的粗重喘息。
李三娘放下丈夫的手,抹抹眼角,起身问道:“刚才烧的热水,给霍公喝了吗?”
凤鸢看了看身旁小木几上的空碗,答道:“回殿下,霍公已喝了,可是……可是没什么用啊! ”
李三娘难过地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回头再看丈夫时,只见他面如火烧,气喘如牛,可是双唇及指尖却惨白如纸。
李三娘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眼中急得迸出火星来,稍一迟疑,她迅即转身,迈步帐边,掀帘喊道:“孟通——”
“末将在!”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答道。
“传萧之藏萧学士即刻到中军大帐来!”
“遵命!”
马蹄急促,来去有声。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烛火煌煌的中军大帐里,李三娘便将实情和盘托出,末了,问道:“萧学士,霍公病重如此,我有意让大军撤回阳山城,不知可否?”
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往额中一挤,然后缓缓舒展,答道:“殿下,形势如此,大军撤回阳山城自然是不二之选,不过……”
萧之藏顿了顿,盯着烛台上的火苗,咂咂嘴道:“不过,即便战线后撤,也应作通盘考量,周密部署,不然,先前的战果无从巩固,来日的反攻也将困难重重。”
“请萧学士明言。”
“其一,大军若后撤阳山城,戈壁滩里的岑定方部亦须后撤,在这黑水河驻扎下来,可攻可守,形成我军的桥头堡,也是阳山城北面的一道屏障啊!”
“嗯,的确如此。”
“其二,我军失利,一撤再撤,必然人心浮动,这有些事儿哩,得做在前头……”
“不错,”李三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事我也想到了,既然霍公的治疗刻不容缓,咱们须立即撤离,我打算今晚便召集众将,喻以形势,凝聚人心,部分队伍,委派岑……”
“殿下,”萧之藏拱拱手,插话道,“黑沙河大营举足轻重,当委派得人呐!”
李三娘停顿下来,打量着萧之藏,知道他有话要说。
“昔日,秦王征讨薛举,身染疟疾,病倒在高墌,”萧之藏继续说道,“秦王委军于长史刘文静,不想刘氏自作主张,冒险出击,结果全军败没,以致晋阳失陷,朝野震动——前车之覆,殷鉴不远啊!”
“是啊,”李三娘长叹
一声,感慨万千,“记得晋阳失陷后,父皇一度打算迁都,若真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啊,诚然——”
李三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诚然,目下的局势不似往日严峻,然而,如果用非其人,丢了这个桥头堡,北征大业也有功亏一篑的危险,对不?”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沉吟道。
李三娘黑眸一闪,炯炯有神,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学士,莫非你的意思是,岑定方虽然撤回河边,却不足以领军此处,驻守大营?”
“殿下睿智!”萧之藏拱拱手,微微一笑。
“可是,”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从红墩界撤离时,霍公亲口给我说,岑定方留守扎营,可堪此任啊!”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徐徐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岑定方为人沉稳刚毅,向来以防御见长,霍公将他留在戈壁滩中,原本打算如铁钉一般牵制对方,待大军在黑沙河稍事休整后,再行攻伐……”
萧之藏顿了顿,见李三娘正侧耳倾听,便接着说道:“可是,如今要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若停留旬月,我担心……”
“萧学士担心时局变化,梁贼得以喘息,会同稽胡反守为攻,围困黑沙河,兵临阳山城?”
“不是没有可能啊!就如同红墩界突然冒出稽胡骑兵一样,令人费解,”萧之藏叹了口气,摇摇头,“若是那样,不仅岑定方危险,阳山城也不安全呐!”
听到此话,李三娘颇感无奈,联想到上午接到兵部急报的事儿,眼前又浮现出丈夫仰天苦笑的情景,顿时觉得形势如同迷局,猜不透,看不清。
见李三娘目不转晴,陷入沉思,萧之藏捏掌成拳,捂到嘴边轻咳了一声。
李三娘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眨眨双眼,定了定神儿,说道:“如此说来,驻扎黑沙河的领军不能只守不攻,还应适时出击,袭扰敌军,示强于彼,令其不敢贸然进犯?”
“对!”萧之藏深表赞同,“‘兵者,诡道也’,此之谓矣!”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来,唯有郝齐平将军可堪此任——攻守兼备,颇有谋略,去年在延州代行军帅事时,便已崭露头角了。”
“恭喜殿下,委派得人!”萧之藏起身,弯腰拱手。
李三娘嘴角一动,笑了笑:“萧先生,请坐下说话。自打终南山起,您便参谋军机,助我征战,有‘军中张子房’的赞誉,如今霍公重病在床,难理军务,回来阳山城后,还得请您多多谋划,巩固战线啊!”
“嗯……殿下,”萧之藏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郝齐平将军在前,众将拱卫在后,我想,这西北战线不敢说无懈可击,但至少短时之内难以撼动,殿下无需多虑!可是,萧某另有所忧啊!”
“另有所忧?”
“嗯,”萧之藏神色凝重,语气沉缓,“兵部急报耐人寻味啊!太子殿下边界会晤后,西北的局势已陡然变化——梁师都不仅没被孤立,反而得到了盟友,战事前景变得扑朔迷离,原本打算一路高歌,直捣朔方的策略,已然不行!”
在不急不徐的语气中,有着无可辩驳的坚定,萧之藏淡眉一蹙,继续说道:“那么,陛下圣断如何,朝廷众议如何,是否还同先前一样,上下
同欲,合力征伐?实话实说,我的心中没有底啊!”
李三娘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从延州出发,几近半载,长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烛火嗤嗤,人影清丽,风拂帐顶,时时起伏。
李三娘循声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扯起的军帐顶蓬,低头问道:“霍公接到兵部急报后,曾说过’既会晤奈何要杀戮’,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便病倒了,此话何意呢?”
“殿下,据我所知,苏吉台一战后,稽胡损兵折将,有意和谈,而对于此次会晤,朝廷不是派大臣前往,而是由太子殿下亲临,足见此事非同一般!”
李三娘点点头,等待下文。
“按理说,对方主动示好,咱们便顺水推舟,斩马为誓,握手言和,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但是,太子殿下一反常态,围杀对方,这里面便有两个疑问了。”
“哪两个?”
“第一,太子殿下乃是国储,移驾离京,定是陛下所恩允,那么,围杀稽胡酋帅究竟是陛下的旨意呢,还是太子殿下自己的决定?”
“其二,稽胡称臣于突厥,此番围杀,颇有’打狗不看主人’之嫌,突厥人控弦百万,疆域万里,在这个当口儿得罪他们,实不明智啊!”
李三娘听罢,长叹一声。
“殿下,纵观西北,梁师都所恃者,并非只有稽胡,众所周知,自太和山之败后,他一刻不停地巴结迎奉突厥人,频频派出使团,前往达尔罕大营,拜见处罗可汗,希冀得到援助;发生围杀之事后,若形势变化,突厥南下,恐怕西北战事将彻底逆转呐!”
李三娘一听,立即反问道:“在长安时,我听闻父皇也曾连年派遣使团,北入达尔罕,还随队进奉了不少丝瓷茶器呢,突厥人难道无动于衷?”
“殿下,”萧之藏淡然一笑,“突厥部族抄掠四方,处罗可汗唯利是图,但追根究底,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人同自己平起平坐,何况我大唐蒸蒸日上,国力渐强!”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长时间沉默不语。
军帐外,夜风不停,呼呼有声,不时掀起棉帘,又重重地砸回去,几股风偶尔贯进来,吹得烛苗左右晃动,哔剥乱响。
片刻,李三娘才抬起手来,挽发耳后,神情严肃地说道:“萧先生,对于朝廷之事,我本不熟悉,但不管怎样,征讨朔方事关大唐安危,不可半途而废!”
萧之藏正襟危坐,沉沉点头。
“我思量着……”李三娘放缓语调,“您毕竟是观文殿学士,深谙朝廷的方略,又曾在父皇身边顾问,所以……我想辛苦您一趟,返回长安,一来向父皇详呈北征进程,请他老人家放心;二来联络朝廷上下,尤其是我大哥和诸位兄弟,请他们体谅北征的艰难,多多给予支持。”
“嗯,另外……”李三娘想了想,又说道,“如有可能,请您单独去拜访秦王,我这二弟啊,看事儿看得深,看得透,打小便是如此,我很想听听他对目下西北战事的见解。”
萧之藏一提袍角,躬身揖拜,说道:“公主殿下亲命,萧某敢不尽力!愿霍公早日康复,殿下多加保重,一旦使命完成,萧某定星夜驰返!”
李三娘黑瞳闪闪,鼻翼翕动,点头之际,报以对方微微一笑。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零 病榻护陪思绪涌 忽闻逃兵欲亡命
边城斜阳,风沙千里,旌旗漫卷,笳鼓长扬。
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唐军于第二日午时撤回到阳山城中,一干军务早已委派给诸将处置,驻防城外的安营扎寨,固守城池的修整楼堞,巡查城内的逻骑住来。
还是在城中间的那座石彻大院里,唐军帅府戒备森严,卫士肃立,偶有军吏往来其中。
堂屋后面的寝房里,布帘垂挂,光线暗淡,柴绍服药后平卧在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依旧气喘粗重,面色潮红,不时地冷战哆嗦。
李三娘斜坐在床沿儿边儿,身子前倾,双手握着丈夫,目光须臾不离他的脸庞,似乎时刻都在等待他的苏醒。
“殿下,”身后的凤鸢附耳轻语道,“谢郎中说了,虽然麻黄、首乌藤都已找到入药,但是霍公连日高烧,已伤元气,既便服了药,恐怕还得数日才见起色啊,您……您车马劳顿,也该歇息歇息了。”
李三娘盯着丈夫,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摆摆手,示意凤鸢先退下去。
丈夫的脸庞疲惫而憔悴,几丝银发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鬓角,鼻翼翕张间,嘴唇不时咂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表达,接着便是沉沉的昏睡。
李三娘时时起身,给丈夫替换着额头上的湿毛巾,当她静坐床沿儿时,心里却如针扎一般,往事历历浮现,悲苦喜乐一齐翻涌……
十余年的夫妻了,然而战乱一起,却是聚少离多,彼此牵挂,如同这般陪侍病榻前,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真是让人感怀不已——
晋阳起事,丈夫颠沛奔波,乔装乞丐,投奔大营,而自己振臂关中,组建义军,牵制隋杨;大唐初建,丈夫任职朝中,早出晚归,整日忙碌,而自己燕居府邸,温书刺绣,终日等待;战事重燃,丈夫身负重托,征战西北,夫妻再别,而自己由等待而追随,由追随而辅佐……
这一路走来,坎坷起伏,分聚不定,似乎辛酸多于快慰,忧愁多于欣喜,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儿,有的清晰依旧,有的模糊不堪,有的如在眼前,有的似在天边……
突然间,又想到了长安城,那座浴火重生的都城,令自己
爱恨交加的地方——诚然,父亲和兄弟已高居庙堂之上,成为国家社稷的主人,可这一切,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呢?
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说“血流漂杵换江山”,只看看自己身边,那个年仅十三便被枭首长安城的弟弟智云,那个年近七旬仍遭活埋罹难的乳母赵嬷嬷,音容笑貌依旧,天人早已相隔,令人唏嘘不已,长久缅怀……
正在思绪游离时,只见丈夫“嗯”了一声,似乎有些难受,李三娘赶忙伏下身去,拉着他的手,低声轻问:“夫君,怎么了?要不要喝口水?”
柴绍没有回答,仍然紧闭双眼,粗重喘息,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额头上的湿毛巾倏然滑落。
李三娘从木枕上把毛巾拾起来,沾水打湿,拧干叠好,小心翼翼地给丈夫重新敷上,把他身后的被角轻轻地掖了掖。
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位戎马半生的西北行军总管,李三娘的目光变得柔和而爱怜——昔日目清目秀、意气风发的钜鹿郡公世子,今日已然双鬓染霜、额纹如刻,岁月和沙场在他的身上和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自己的挚爱。
想到这里,李三娘心中顿时腾升起一股暖流,如沐春风,似临温泉,让连日来的疲惫劳累一扫而空,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丈夫的脸颊。
……
日头向西,檐影渐长,风叩窗楞,嗒嗒有声。
李三娘坐在床榻边儿,渐觉得双目酸涩,眼皮沉沉,头往下一垂,不禁打起旽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恍恍惚惚,影像幻动,一会儿是丈夫跃马旷野,一会儿是长安人来车往,一会儿是宫廷黄钟大吕,一会儿又是五弟低低啜泣……
惊见五弟稚嫩而无辜的脸庞,好似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李三娘霎时清醒过来,侧头一看,唯见丈夫仍旧沉睡,一动不动,浓浓的药味弥漫房间,窗纱外的光线已变得暗淡。
李三娘吁出一口气,正感到惆怅时,只听到屋外有人窃窃私语,仔细再听,原来是凤鸢和孟通两个人的声气。
小姑奶奶,您就让我进去禀报一下吧,何将军要将他们就地正法了!”孟通央求道。
“不行!霍公病重在床,殿下也数日未眠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打搅他们歇息!”
“可是……可是,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这我管不着!”
“凤鸢,我可给你说,”孟通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些人都是冯端的手下,要是他们被向善志给砍了,激起军士哗变,你……你可担不起这个责!”
“什么责不责的,我只管让霍公和殿下歇息好,就算是钦差大臣来了,也得外面等一等!”
“你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孟通,你给我小声点!”
两人声音渐高时,只听见“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抬脚出屋,凤鸢和孟通赶紧肃立,躬身待命。
李三娘转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这才移步到庭院中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凤鸢抬头,抢先说道:“殿下,遵照您的示令,非不得已,不要打搅霍公休养,可是孟通他……”
“确是万不得已,”孟通打断对方,哭丧着脸说道,“再晚一点,几十个军士就要人头落地了!”
凤鸢眼角一乜,狠狠地瞪了孟通一下。
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先退下,然后向孟通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急迫?”
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拱手答道:“殿下,向善志将军在城外巡防,抓到二十来个逃兵,一审问,都是阳山城里投诚过来的士卒,向将军本来打算把他们交给冯端处置,不料逃兵们破口大骂,向将军恼怒之下,决定将其就地正法!”
“冯端可知此事?”李三娘浓眉一皱,问道。
“这个……事起仓促,他未必知晓。”
李三娘眨眨眼,低头思索,须臾之间,已拿定主意,对孟通令道:“你即刻赶赴向营,让他刀下留人,说我随后便到;同时,通知冯端、刘旻二位将军,一个时辰后到帅府来见我!”
“遵命,殿下!”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一 刀下救人释逃兵 推心置腹言降将
申初时分,晚风渐起,浮云蔽日,暮色乍现。
七、八骑从帅府中疾驰而出,穿街过衢,冲出城门,直奔向善志的营地。
道旁的军士们听闻蹄声,纷纷避道,恭立一侧,他们知道,公主戎装出行,定有要事。
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身披细甲,骠骑大将军的猩红战袍随风摆动,挂在腰间的棠溪宝剑不时碰撞马鞍,当当作响。
左手执缰,右手挥鞭,李三娘焦急地盯视着前方,她明白,此刻分秒必争,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那几十颗项上人头。
蹄声急促,奔马如飞。
片刻,城外的军营已映入眼帘,抬头一看,辕门处二三十人一字排开,双手反捆,屈膝跪地,个个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模样儿。
他们身后,数十名刀斧手肃然挺立,陌刀在肩,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囚徒面前,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一手反叉腰间,一手指指点点,似乎正在怒斥着什么——李三娘认得,那正是向善志。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李三娘将马鞭一举,众卫士在鞍上齐声高喊,远近可闻。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来人已在数十步之外了,连忙小跑向前,一拉裙甲,单膝下跪,抱拳拜道:“参见公主殿下!”
“向将军起来说话,”李三娘稍挽鬓发,轻抬马鞭,问道,“听闻将军要处决逃兵?”
“正是!”向善志双手一提,反叉在豹皮护腰上,气呼呼地回答道,“依军法处置!”
“可是,”李三娘微微一笑,“我听说这些逃兵是冯端的部下?”
“不错!”
“依军法,逃兵不是由本营军将处置吗?”李三娘反问道。
“我替冯端将军清理门户!”
“冯端将军可知情?”
“他很快便知!”
李三娘看了看这位猎户出身的将军,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双手倚鞍,侧身下马,缓步走到他面前。
“向将军,”李三娘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请殿下明示。”
“第一,这些士卒为何想逃跑?”
“这些家伙,”向善志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逃兵们一眼,答道,“肯定是看到我军进攻红墩界失利,所以打起了坏主意。”
“你没有审问吗?”
“没有,我也懒得审问,逃兵给逮住了,就只有一个下场——就地正法!”
李三娘笑了笑,瞅瞅对方,继续问道:“如果冯端将军知道了,不认为他们是逃兵呢?”
“这个……不会吧……”向善志没想到李三娘会有此问,抓耳挠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再者,如果冯端将军不认为他们是逃兵,而你向将军未经元帅允许,便杀了其他营中的士卒,这又犯了哪条军令呢?”
“这个……这个……我……”向善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黑眼珠儿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里已是没了主张。
李三娘拎着马鞭,轻轻地拍打自己的短靴,盯着对方,笑而不语。
片刻,向善志才叹了口气,一拱手,说道:“殿下,本来呢,我在路上抓到这些人,是不想杀他们的,可他们一听到要被转送到冯端营中,便朝我破口大骂,气愤之下,我才打算开刀问斩。”
“哦,是吗?”李三娘眉头一皱,“听到冯端,他们就大骂?”
“咳,岂止是大骂,连冯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们请出来了,我也跟着倒霉,被泼了一头的脏水!”
李三娘收起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向将军,此事交由我来处置吧,你留下看管的人马即可。”
“这……”向善志摸摸后脑勺,勉勉强强地拱手,说道,“遵命,殿下。”
刚走出去两步,向善志又转身,不太放心地说道:“殿下,这些人原本就是梁师都的属下,常年与咱们为敌,您……您不可太过仁慈啊!”
李三娘微微一笑:“向将军,我自有分寸。”
系紧头巾,端正战袍,李三娘大步流星地来到辕门前,亲兵们快步跟随,身上的铠甲叮当作响。
这二三十人跪伏地上,面如土色,战战兢兢,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李三娘并不说话,只在这群士卒的面前来回踱步,仔细打量着他们。
这群衣衫不整,神情沮丧的士卒年龄不一,有的须发微白,约近五十;有的青丝黑发,正当壮年;有的唇上无髭,依然少年……
再看少年,只见其中一人泪痕斑斑,低眉垂目,甚是悲苦,跪伏在地哽咽不止。
李三娘走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多大了?”
少年不敢抬头,只啰啰嗦嗦地答道:“回……回大帅,我……我今年十五了……”
李三娘听到他尚显稚嫩的声音,轻叹一声,又问道:“你为何要逃跑呢?”
“我……”
小兵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瞅了瞅身旁的军友,似乎有难言之隐。
李三娘命人松绑,让小兵站起来,朝他笑了笑,说道:“我是大唐平阳公主,御赐骠骑大将军,你照实说来,我可赦免你等。”
小兵听闻,惊诧万分,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三娘,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幺娃,你就照实说吧,”小兵身旁,一个年长的老兵仰头说道,“公主殿下的官儿,可比冯端大多了!”
胳膊捆缚已久,小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起话来——
“公主殿下,我等……我等本是朔方的百姓,去年被征入了军营,分派在冯端手下,我娘……我娘和姐姐都在朔方城中,我……我时刻都在挂念她们啊!”
“嗯,”李三娘微微点头,鼓励对方继续说。
“当时在阳山城里,冯端对我们说,只要挡住了南边的进攻,等唐军撤退了,就可放我们回家,可是……可是没想到,他投诚了,还带着咱们也加入了唐军……”
“哎,”旁边的老兵叹息一声,“还是那些校尉好啊,投诚之日,冯端任其去留,并不勉强,可咱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选择了,哎……”
听到此话,逃兵们窃窃私语,躁动不安,对冯端的不满之情显露无遗。
这时,小兵吸了把鼻涕,抽泣起来:“本来我们想,既然没有选择了,那就跟着唐军打回朔方吧,只要能早点回家,怎样都行,没想到哇……没想到哇,红墩界之战惨败如此,一退便是近百里,若是再向南撤,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所以……所以我们便邀约起来,逃出了军营……”
“公主殿下,”小兵“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和姐姐,我……我……”
逃兵们听闻,个个忧伤不已,有的连连摇头,有的哀声叹息,有的偷偷抹泪……
李三娘听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落日西垂,霞光如剑,半边天空惨红一片,一只孤雁凭顶而去,雁声零落,回荡旷野。
沉吟片刻,李三娘黑眸闪闪,目光如炬,朝刀斧手高喝一声:“领队何在?”
“未将在此!”一名军校小跑上前,躬身拱手道。
“放了这些士卒,任其所往!”李三娘不容置疑地说道。
军校抬头,盯着李三娘,眼中满是疑惑。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李三娘把脸一唬,厉声反问。
“遵命!”军校再次躬拜,一转身,小跑回去,将手一举,高声令道:“松绑,放人!”
……
暮色渐浓,夜灯初上,风拂庭树,摇影斑驳。
从军营回到帅府,已是酉末时分。刚踩镫下马,便有门官上前来报,说是冯端、刘旻二位将军在议事厅里已等候多时了,李三娘“嗯”了一声,并未过多理会,却是往直往寝房走去。
凤鸢听到声响,赶忙出屋相迎,躬身道:
“殿下回来了,我来给您换衣裳。”
“不忙,”李三娘摆摆手,站在庭院中轻声问道,“霍公怎样了?”
“回殿下,霍公一直在昏睡,”风鸢叹口气,朝屋里顾望一眼,“断断续续地说些胡话,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李三娘点点头,又问道:“烧退了些么?”
“没有哎,”凤鸢摇了摇头。
李三娘浓眉一皱,仰面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再过半个时辰,霍公还要服用一道药,你记着,别错过了点儿;我去议事厅里有事儿处置,这边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来报。”
“请殿下放心!”
李三娘系紧猩红战袍,理好束发红巾,转身迈步,朝议事厅走去。
厅里,烛火煌煌,桌台明亮,主位后面悬挂首一面大大的“唐”字军旗,红底黄字,煞是显眼。
冯、刘二人对面而坐,正在闲聊,见李三娘大步入内,连忙起身,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二位将军请坐,”李三娘将手一抬,走到主位,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适才我在向善志的营中释放了几十名逃兵。”
冯、刘二人点点头,继而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不知道李三娘心中作何打算。
“冯将军,”李三娘看着冯端说道,“这些士卒都是你的属下,若由你来处置,当如何?”
“斩!”冯端毫不犹豫地答道。
“刘将军如何看?”李三娘又将目光转向刘旻。
“依军规,自当如冯将军所言。”
李三娘无声叹息,抬头看了看灯影摇曳的庭外,片刻,才将目光收回来。
“二位将军,”李三娘缓缓说道,“‘用兵之道,抚士贵诚,制敌尚诈’——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何施行起来,往往顾此失彼,难尽人意呢?”
冯、刘二人不甚明白,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末将愚顿,望殿下赐教!”
李三娘抬手压了压,示意二人坐下说话,“我听闻,投诚之前,冯将军在这阳山城里曾召集军吏,陈说形势,喻以祸福,任其留去,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冯端点了点头。
“那么,”李三娘微微一笑,问道,“为何只让军吏校尉们自择去路,而众多士卒却要强行留下呢?”
“这个么……”冯端一时语塞,有些尴尬,眉头一抬,看了看对面的刘旻。
刘旻轻咳一声,双手按膝,神情肃然地说道:“殿下,我等以为,自为朔方降将,不为大唐立功,不足以展示至诚归心;而要沙场立功,非士卒无以冲锋陷阵啊!”
李三娘听闻,嘴角轻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道:“冯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吗?”
“的确如此。”
李三娘点点头,收敛笑容,目光炯炯,说道:“自古征战,兵贵精而不贵多,部伍能否攻守自如,全凭将帅调度得当,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诚如殿下所言,”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然而,”李三娘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千金难买自愿,精兵贵在气节,很难想象,一支人心涣散的队伍能够称之为精锐之师!”
听到这里,二人渐渐把头低了下去,眉头紧锁,神色严峻。
李三娘并不急于说话,抬眼瞅了瞅二人,然后理了理自己的战袍。
屋内,静无声息,只烛火嗤嗤劲燃;屋外,夜色已浓,风拂枝叶沙沙作响。
片刻,冯端首先抬头,腰身一挺,端坐位中,说道:“殿下,末将乃一介武夫,资质浅陋,过去唯知沙场搏命,赚取军功,却不晓人情所欲,用兵之要!今日受殿下点拨,茅塞顿开,我立即回营,通告全体士卒,愿为大唐建功立业者,留下;愿解甲归田回朔方者,自去!”
刘旻听闻,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我营中也照此办理!”
“如此甚好,”李三娘颔首微笑,目光和煦,神色怡然……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二 病榻执手委兵事 前营飞报战稽胡
晨曦初露,大地光亮,山河披霞,彤红如火。
当光线穿透窗棂,斜射到屋里时,李三娘仍伏在桌上,沉沉地睡着——昨夜照顾丈夫,端药喂水,冷敷退烧,一整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天蒙蒙亮时才觉得双目酸涩,索性伏在屋里的圆桌上打起盹儿来,谁知一趴下去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睡得并不踏实,梦境连连浮现。
似乎还是新婚燕尔,在长安府邸的园圃中,花团锦簇,莺歌燕舞,自己正与丈夫并肩偕行,赏花吟诗,有说有笑……突然间,狂风大作,乌云滚滚,枝叶乱飞,丈夫“窣”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只从半空中传来微弱的喊音,“夫人,夫人……”
李三娘一下子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柴绍在病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怎奈力不从心,气喘吁吁,只好眼巴巴地喊着自己,希望扶助一把。
李三娘赶忙站起来,几大步冲过去,边走边说道:“别动,别动,快躺下!”
弯下腰身,李三娘扶着丈夫缓缓平躺,然后斜坐在床沿边儿,拉着他的手说道:“夫君,你高烧数日,昏迷不醒,已是元气大伤,得好好休养,切不可乱动啊!”
柴绍脸色苍白,如同薄纸,嘴唇干裂,血纹清晰,喘气粗重而迟缓,如同磐石压胸。
“我给你倒碗水来,”李三娘正要起身取碗,却被丈夫拽着不放,只听到他吃力地问道:“夫人,阳山城防务……防务怎样?黑沙河大营是否……是否稳固?还有……”
不待丈夫说完,李三娘把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嘘——”地一声,说道:“夫君,你现在需要静心休养,不要牵挂军务战事。”
“哎——”,柴绍仰面长叹,说道:“我岂能不牵挂?北征朔方,上承天恩,下荷民意,朝廷内外,多少……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啊!可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却……却……”
话未说完,柴绍眼眶湿润,喉头一梗,微微地闭上双眼。
李三娘伸手摩挲着丈夫的脸庞,安慰道:“夫君,你别想那么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这阳山城里休养些时日,等你可以挽弓骑射了,咱们重整齐鼓,继续北进!”
柴绍依旧闭着双眼,头靠在木枕上,轻轻地摇了摇。
“若觉得形势不济,”李三娘握着丈夫的手,伏下身去,低声说道,“等你好些了,咱们便退回延州去,养精蓄锐,来年再战。”
柴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半晌没有说话;李三娘直起身来,坐在床沿儿边,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陪在丈夫身边。
日近辰时,屋外越发光亮,树影映在窗棂上清晰可见,鸟雀叽叽喳喳,时远时近,偶尔“噗”地一下,振翅飞去。
屋里的铜烛台上,长长的烛泪已凝结成条,粗细不一地挂在烛台的四周,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股细细的青烟,若有若无地飘在屋里。
沉默移时,柴绍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神色凝重而忧郁,看着妻子说道:“夫人,西北局势已悄然变化,诚如先前所言,若不能于年内攻灭朔方,恐怕……恐怕三五年之间都不再有机会了,大唐立国尚浅,四面都有豺狼虎豹啊!”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睛,转过头来说道:“夫君,你不必多虑,萧之藏已返回长安,向朝廷陈报战情,寻求援助去了;若实在不行,我就回一趟长安,面见父皇,恳求他老人家体谅咱们,恩允来年再战。”
柴绍还是摇头,叹道:“即使陛下恩允,朝廷百官也恐难赞成啊,毕竟函谷关
外,四方皆需用兵,不止这西北一处啊!”
“那……”李三娘抿抿嘴,有些犯难。
“夫人,你听我说,”柴绍挣扎着想坐起来,李三娘赶忙用木枕垫在他的腰下,让他半躺在床上。
“夫人,”柴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数万人马屯驻在阳山城内外,军务千头万绪,营中不可……不可一日无帅啊!我卧病在床,不堪指挥,我想……我想呐,帅印由你来掌管,部伍由你来调度,审时度势,继续北征,不要因我一人而……而废了千载难逢的灭梁机遇!”
“可是……”李三娘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低下头去,不停地摸着床沿儿,甚是为难。
柴绍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妻子的手,缓缓说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看看屋外的兵马,有多少是你当年在终南山时的旧部啊!昔日,你振臂一呼,近十万人马汇集麾下,打得隋军落花流水;今日,我卧病不起,就算……就算命终于此,我坚信,你仍然可以率领他们打到朔方去!”
“夫君……”李三娘一把蒙住丈夫的嘴,眼中已是泪水涟涟,喃喃道,“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说!”
柴绍把妻子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中,恳切地说道:“夫人,此次征伐,不说替君父分忧,不说为大唐建功,难道……难道你忘记段德操老将军的遗言了吗?还有我那长眠在牡丹山的段槿苛兄弟,就算是为了他们吧,你……你也该接过这枚帅印啊!”
李三娘紧绷着嘴,转过头来,一双湿漉漉的黑瞳盯着桌上烛台,没有言语。
“夫人,”柴绍住上蹭了一下,想坐直身体,继续说道,“掌管帅印,调度军队,于情于理都无不妥啊——你是御赐骠骑大将军,我朝开府置幕的统帅,没人可以置疑;而大纛之下,何潘仁、郝齐平、向善志等等将领,更是……更是为你所知所信,继续北征,断无不胜之理啊!”
李三娘双唇紧闭,依然沉默。
柴绍见状,无可奈何地往后一靠,斜躺在木枕上,看着帐顶的白纱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屋内已是光亮如昼,纤毫毕现;屋外人员往来,车马可闻。夫妻二人虽默不作声,可心里都明白,历经一夜之后,城内城外的军情战报即将纷至沓来。
“夫君——”
终于,李三娘松开了紧绷的双唇,开口说道,“你的心情我都明了,只是一旦接过这帅印,战事紧迫,瞬息万变,我……我便没有这许多的精力来照顾你了!我此番离京,随你征战,不正是为了……”
“呵呵,咳……咳……”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哑然失笑,不禁连连咳喘。
李三娘赶忙帮他揉揉胸口,嗔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柴绍吸了口气,敛起笑容,问道:“夫人,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为何同意你随我北征朔方?”
“不让咱们夫妻分开呗!”
“不尽然啊,”柴绍摇摇头,“陛下曾说过,’平阳在军中,则延州战力倍增;平阳在京城,则延州有人心猿意马,’圣心烛照,一言中的啊!”
“哎,父皇……”李三娘长叹一声,惆怅中满是眷顾之情。
“其实,这话是秦王启奏陛下的,”柴绍顿了顿,说道,“没有秦王的鼎力支部,岂有今日的北征朔方啊!”
听闻秦王——自己那位叱咤疆场的兄弟,李三娘顿时双眸生辉,嘴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
迟疑了片刻,李三娘才扭过头来,看着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
,我答应你,接过帅印,统领兵事,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好,”柴绍点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一,我领兵期间,你务必静心休养,不得牵挂战事,也不许打听战局;”
“嗯,我答应你。”
“第二,”李三娘嘴角一翘,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一旦康愈了,立即重掌帅印,继续北征!”
“遵命,我的骠骑大将军!”柴绍满面笑容,拱了拱手。
“哎,你呀,快躺下歇息吧,”说着,李三娘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门边,高声唤道,“凤鸢,盛碗热粥上来!”
……
辰末巳初,日头渐高,风起拂面,热气上蹿。
李三娘将后府的事儿交待完毕,换了一身圆领紧袖、束腰蔽膝的行军短袍,踏上一双半高鹿皮靿靴,“噔噔噔”地来到前头的议事厅,坐到帅位上,翻阅起案桌上的战报来。
第一份是马三宝呈送的步兵城防图,可圈可点,详尽可取。
第二份是岑定方呈递的军辎补充册,刀盾粮草,一应俱全。
第三份则是兵部批转的御前奏章,看到父亲的朱笔御批,勾连点画如同行云流水,李三娘倍感亲切,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不禁捧起来,反复阅读……
字里行间,是皇帝的殷切期望和谆谆教诲,其间,似乎也有对战局胶着的些许担忧,看得出来,远在数百里外的长安,九龙御座前,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西北的战事……
回想刚才,在寝房的病榻上,丈夫拉着自己的手恳切相谈,那期待的眼神和恳求的语气,让李三娘顿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哪里遇到过呢?
是在终南山里还是长安城下?好想都不是……
哦,对了,是在盩厔城外的临川岗,那个不太高的黄土堆上,与隋军血战之前!那是怎样的一场激战啊,烽烟蔽日,尸骸遍野,多少生命消殒于血雾弥漫的黄沙之中……
“黑沙河急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打断了李三娘的沉忆,抬头一看,只见帅府值官飞跑而来,跪在门槛外,举册过顶,气喘吁吁地说道:“黑沙河急报,前方交兵!”
“呈上来!”
李三娘接过战报,“唰”地一下撕开来,飞快地扫视,两道浓眉立刻锁紧,只见上面写道——
“郝齐平跪禀军帅:
今日卯时,稽胡三千骑兵前来挑战,我军坚壁不动;敌遂绕营南下,我蹑踪而行,双方骑兵在营南十五里处交锋,敌精于骑射,彪悍异常,我军虽迫使其调头北返,却损兵十之四五,望军帅予以增援!”
稽胡果然南犯!李三娘放下战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耳畔回想起萧之藏临行前的话语——“如今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南犯不是没有可能……”
稽胡,又是稽胡,再一次成为自己的劲敌,李三娘不禁想到胡木滩之战,又想到黑石砭之役,双眉紧蹙,凝神不语。
“殿下——”
片刻,侧立一旁的值官拱拱手,问道,“是否给黑沙河大营回报?”
李三娘收回思绪,摇摇头,说道,“不忙”,然后把下颌一抬,令道,“传马三宝、冯弇、丘英起三将,即刻来见!”
“遵命!”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三 骑将论战意不同 墙头低语神色忧
日近午时,热风如焚,穿堂过户,令人焦躁。
马三宝接到帅令时,正在营房中同妻子秦蕊儿擦拭佩剑,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谈论着军帅柴绍的病情,猜测着要在这阳山城里停驻多久。
此时,看着传令官匆匆别去的背影,秦蕊儿有些不解,侧头问道:“当家的,军令从帅府传出,难道霍公恢复得这么快,可以起身处置军务了?”
马三宝摇摇头,若有所思,没有吭气。
“喛,你倒是说话呀,”秦蕊儿性急,瞪着丈夫说道。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不急不徐地答道:“谢郎中说,霍公忧劳成疾,心肝血虚,至少需要静卧半个月,我看呐,多半是……”马三宝咂咂嘴,有些犹豫的模样儿。
“多半是什么?”秦芯儿迫不急待地问道,“多半是公主殿下的指令?”
马三宝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那你还不快去!”秦蕊儿催促道。
马三宝转过脸来,有些忧虑地说道:“若是殿下的指令,那……那未必是好事啊!”
“咹?”
“这便意味着,”马三宝一边转身换衣裳,一边嘟哝道,“一是霍公病重,未见好转;二是军情紧急,殿下挂帅了!”
秦蕊儿一听,绷起脸来,快步走到楠木架子前,帮丈夫取下军袍,不再说一句话……
马蹄踏风,顷刻而至。
马三宝来到帅府议事厅时,冯弇、丘英起已经就座,就在这一瞬间,马三宝明白了为何被召见——定然与骑兵有关!
抬头再看时,主位上果然是女帅坐镇,只见她不苟言笑,神情肃然,马三宝连忙拱手行礼,一躬身,快步入座。
李三娘简短地将前方交兵的情形作了交待,末了,说道:“霍公卧病不起,我已答应他,暂时领兵,稍后再召集众将喻说此事,而眼下……”李三娘扫视三人,顿了顿,“而眼下最要紧的事儿,便是如何回应郝齐平,以骑兵增援黑沙河大营。”
三人彼此看了看,互有谦让之意,见马三宝、丘英起都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冯弇这才咽了口唾沫,朝着帅位一拱手,说道:“殿下,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拿下稽胡骑兵,只要击败了他们,不但黑沙河安全了,就算是红墩界故垒,咱们也可以再次攻击啊!”
“冯将军,”李三娘有些疑惑地盯着对方,“在故垒之下,你不是同稽胡骑兵交过手吗?如何能击败他们?”
“殿下,前番乃是仓促之下投入战斗的,嗯,确切地说,是迫不得以的救援之战,且沙尘突起,天时地势皆不利于我,如果……”冯弇咬咬牙,“如果能在沙丘旷野展开队伍,同稽胡正面对决,我军仍有胜算!”
“正面对决?”
“对!”冯弇使劲地点头,“就算对方出动重甲驼队,咱们也无所畏惧,他有他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
“怎么说?”
“殿下,”冯弇坐直身体,有些激动地答道,“驼队偏重于一个’重’字,厚甲长刀,沉缓如山;而咱们的骑兵偏重于一个’快’字,行动迅速,分隔歼敌——一若能以我之长,克敌之短,咱们是有胜算的!”
李三娘听闻,没有说话,目不转晴地盯着案桌上的令箭桶,陷入沉思之中。
冯弇见状,有些着急,看了看旁边的丘英起,补充道:“若能得到玄甲军的策应,出奇不意,攻敌侧冀或出敌阵后,则更有把握!”
李三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停顿片刻,才扭头看着丘英起,问道:“丘将军,你意下如何?”
这名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俊朗的脸庞上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如同清澈的潭水,波澜不惊中透露出勃勃生机,只见他一扯战裙,端正身姿,说道——
“殿下,玄甲军受秦王训导多年,本就是摧折敌阵的奇兵,若配合冯将军作战,自当竭尽全力;不过,末将有些疑问,不可不言。”
“好,但说无妨,”李三娘嘴角轻扬,掠过一丝微笑。
“秦王常说,用兵之要,奇正变换,因地制宜,故能常胜不败!玄甲军纵然骁勇,可秦王多作奇兵使用,借助山林沙坡的掩护,在敌人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李三娘饶有兴趣,点头赞同。
“可如今在这戈壁荒滩里,”丘英起眉头微皱,继续说道,“一眼望去,寂寥无边,难有隐蔽之地,骑兵稍有调动,便黄尘高扬,远近皆知,实难达到突袭的目的啊!”
李三娘听闻,鼻翼翕动,无声感叹。
马三宝扭头看了看丘英起,正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冯弇抢了个先——
“丘将军所言不谬,然而,既有’因地制宜’之说,也有’因时制宜’之论——戈壁寥廓,诚然难以隐蔽;但是,若我以主力骑兵缠斗稽胡,待对方精疲力竭之时,丘将军再出阵搏战,冲垮对方,不也是一支奇兵?”
丘英起摇摇头,说道:“示敌于无形,攻敌于无备,我既现身于旷野,敌岂能无备?若对方也保留预备队伍,则我方毫无’奇兵’可言,那将演变成硬碰硬的对战。”
“就算如此,”冯弇腮帮一鼓,坚定地说道,“咱们也要同稽胡拼一拼,当年在临川岗,面对隋军的虎狼之师,咱们不也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可是,冯将军……”丘英起还想辩驳时,马三宝立即打断了他,说道,“二位不必再争了,稽胡铁了心地帮着梁师都,已成为咱们北征道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挪开这块石头!”
说着,马三宝转过脸来,往帅位上看去;冯、丘二将也不再言语,只将眼珠一转,目光立即追随马三宝。
帅位上,李三娘蹙额沉吟,神色严峻,正在掂量着众人的话语。
片刻之后,只见她端正发髻,缓缓抬头,说道:“的确,稽胡已成为一颗绊脚石,强攻也罢,奇袭也罢,不将此敌除去,朔方难以扫灭,然而,”李三娘顿了顿,看看将军们,“然而,究竟取何法作战,容我思量思量,今日暂不作定论。”
……
未时已过,日头向西,热风拂面,令人厌厌。
阳山城东北角的堞楼上,战旗呼呼作响,练带随风飘扬,站在此处眺望,前方一马平川,褐色的戈壁滩里星落棋布地点缀着片片绿草,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摇曳风中,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城楼上,一名将军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眉头紧锁,却毫无赏景的心情——马三宝从帅府出来后,心事重重,无意回营,索性拾阶登楼,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思索。
“你怎么午饭也不吃,跑到这里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三宝回头一看,原来是妻子秦蕊儿也登阶上楼了,边走边嗔道:“我到处找你,帅府说你们早就离开了,军营中也没见踪影,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嘛?”
马三宝摸着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抬脚走到妻子身边,说道:“我也不饿,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点事儿,哦,对了,你这么急找我,就是为了午饭?”
“嗨,”秦蕊儿眼角一斜,乜了丈夫一眼,“一顿不吃,你也饿不死吧!是申珂让我来找你,她说擘张弩与骑兵协作不够好,在红敦界时差点儿射伤自己人,所以想请你调动骑兵来演练。”
马三宝笑了笑,说道:“哦,原来是这件小事儿呀!”
“你以为呢?”秦蕊儿白了丈夫一眼。
“哎——”马三宝长叹一声,收起笑脸,移步往城楼栏杆边走去,举目远眺,满目愁云。
马三宝天性乐观,平日总是笑呵呵的模样儿,今日一反常态,哀声叹气,着实令妻子意外。
秦蕊儿连忙跟过去,侧头问道:“怎么了,当家的?”
马三宝皱皱眉,咂咂嘴,没有立即回答,一双鼓突的双眼依旧盯着远处。
“到底怎么回事嘛?”秦蕊儿有些着急了。
“嗯,你说,到底应不应该让冯弇对战稽胡呢?”马三宝侧过身来,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说什么?”秦蕊儿睁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清楚。
马三宝扭头看了看四周,见无闲人,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上午帅府里的事儿讲了一遍。
“这怎么能行?!”秦蕊儿双眉一挑,跺着脚说道,“稽胡骑兵又不是软柿子,甚至比当年隋军的阴弘言还要难啃,战场上万一有个差池,他家里还有个弱妻和婴孩呢!”
“是啊,是啊,”马三宝搓着双手应道,“可他在殿下面前颇有信心,且将战法都考虑好了,我看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
“我看他是想急于立功!”秦蕊儿不待丈夫说完,便打断道,“可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啊!”
“这个么……”马三宝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地说道,“想立功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从延州出来追赶队伍,本就晚了,也错过了好几场大战,再往后呀,攻城拔寨是重头戏,这骑兵对战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了,所以……”
“哪也不行,”秦蕊儿连忙摆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知是心绪激动还是热风袭人,站在城楼上,秦蕊儿已是汗珠满头。
马三宝抬起手来,用袖口沾了沾妻子的额头,说道:“其实呀,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冯弇若能战胜稽胡,便除去了这颗绊脚石,也去掉了殿下的一个心病,那么立功受奖则是必然……嗯,毕竟,骆莺儿和襁褓中的孩子都需要他建功立业啊,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哎,”秦蕊儿听闻,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扭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殿下说无论如何都要拿下稽胡?”
“对!”
“那好,也不能单独指望冯弇,申珂这妞儿的主意多,擘张弩协同骑兵,咱们也得抓紧练练!”
“好,”马三宝笑了起来,眨眨鼓突的双眼,问道,“我的好婆姨,现在肚子饿得慌,你带吃的没?”
秦蕊儿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一看,是两只温热的糊麻饼,马三宝见状,眉开眼笑,立即伸手来拿。
“啪”地一下,秦蕊儿把他的手打缩了回去,白了丈夫一眼,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德性,来,把手擦擦再吃!”
“好嘞,好嘞,呵呵……”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四 庭院挽首数徘徊 胡将进见言心声
晚风卷云,拂掠夕阳,光斓不定,明暗无常。
回到后府的李三娘,并无多少胃口,匆匆地进了些食蔬,看了看静卧病榻的丈夫,便掩门出户,独坐在后府的回廊里,任凭晚风吹拂鬓发,只出神地盯着院中的一方石桌,沉浸在对战局的思考之中——
硬碰硬,有多少把握能打败稽胡?
倘若除去了稽胡,红墩界可否轻易攻拔?
若出战不利,下一步当如何举措?又如何向将士们和病恙中的丈夫交待……
一桩桩,一件件,交织在一起,如同五色丝线缠绕成团,似乎理不出头绪来。
风拂枝头,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下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飘到石桌上,一动不动。
李三娘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移步院中,走到石桌旁,坐在一墩圆凳上。
仔细看时,那几片叶子的脉纹已浸染了淡淡的黄色,抬头看向树梢,那里已是黄绿相间,“入秋了……”李三娘自言自语道,一阵惆怅涌上心头。
耳畔突然回响起丈夫说过的一句话——“须在今秋结束战事,为大唐先北后东,逐鹿天下铺平道路……”可是,如今却坐守在这阳山城里,进退无据,前景不明,如何不令人忧烦?
李三娘抬手,捏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手里轻轻地捻了捻,叶如翼动,前后翻转,似乎要扇去心中无尽的烦恼……
想着想着,叶片在手中慢慢地停了下来,李三娘的目光游动到十余步外的墙根——在那儿,一簇杂草之中,竟然冒出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瓣儿浅黄,蕊芯儿淡紫,随着晚风频频点头,似乎正欢庆着从墙角奋力挣出。
李三娘看得有些出神儿,黑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厚重的墙脚,石墩所砌,看似密不透风,难以撼动,却让一朵柔弱的小花在不禁意间钻了出来,它是那么顽强,那么坚定,最后在晚风霞光中露出了自信的笑脸……
突然间,李三娘想到了自己,从河东府邸到终南山麓,从京城长安到边塞延州,从关中平原到西北戈壁,辗转千里,重关叠障,每一次迁徙,都如同一块石墙,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心头,层层叠叠,不断积压,有时候真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不知这年年的征战何时到头!
可是,再看
那朵紫边儿黄蕊的小花,却在重压之下脱颖而出,骄傲自豪,生机勃勃,喜笑颜开地瞩目世界,丝毫不惧怕身上的千钧重负,这是何等的豪迈与坚韧!
也许,李三娘心想,也许它就是一粒发了芽的种子,植根于石缝,开花于墙外,在它的根茎之中,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只要拥有阳光雨露,假以时日,它一定会变得茁壮挺拔,直至将厚重的围墙一举推倒……
这一幕多有喻意啊,它不正是星火燎原的反隋战争吗?不正是聚沙成塔的新兴大唐吗?不正是由弱到强的麾下队伍吗?
想到这里,李三娘双眸闪闪,挽发耳后,起身迈步,朝墙边走去,弯腰蹲下,轻轻地摸了摸小花儿软嫩的花瓣……
晚风吹来,旁边的杂草摇头晃脑,不时磨蹭着李三娘的手背,好像一个个充满妒意的孩子。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心中已是有了主意,立直腰身,扯扯裙裾,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对值官吩咐道:“传何潘仁将军,即刻来见!”
“遵命!
……
华灯初上,闪烁如莹,风拂烛影,摇曳不停。
议事厅里,攀谈移时,李三娘和颜悦色地对何潘仁说道:“目下形势大抵如此,嗯,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常年行走塞上,又在军中任职多年,若是迫不得已将与稽胡一战,你看当如何着手?”
眨眨一双蓝眼睛,捋着自己的红胡须,何潘仁不急不徐地说道:“殿下,众所周知,稽胡刀锐箭利,来去如风,在这戈壁滩里以骑兵对战,实话实说,咱们难有胜算啊!”
李三娘点点头,抿了抿嘴,遂将冯弇的战法合盘托出,然后盯着何潘仁问道:“奇正变换,出其不意,若以玄甲军出其阵后,实施突袭,又当如何?”
“这个嘛……”何潘仁稍作思量,眉头一扬,答道,“可以一试,毕竟,包括稽胡在内的北族军队大都崇尚勇力,而不屑于使诈,这也正是长久以来,他们鄙视中原军队的原因所在。”
“鄙视中原军队?”李三娘差点笑出声来,“难道他们不知道‘制敌尚诈’的道理么?”
“殿下有所不知啊”,何潘仁摇摇头,“沙塞戈壁,瀚海茫茫,鲜有城池关碍,兵营大寨,北兵多逐草而居,日行千里,故而以
勇见长,不尚诈力;何况,中原的战阵兵法多据山川要津制定,而在这漫天黄尘之地未必堪用呐!”
见李三娘收起笑容,双眉微皱,何潘仁接着说道:“自古以来,出塞御敌,凡有战功者,必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原因也在于此啊!”
“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李三娘缓缓低头,沉吟起来。
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苏吉台之战的景象——烧成灰烬的牛皮帐篷,遍地散落的弯刀长弓,一具具焦黑扭曲的稽胡尸体,飘燃风中的狼图战旗……
李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闷热的夜晚,不知怎的,却感到背心陈阵发凉,稽胡遭袭之后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
“殿下,殿下……”
片刻,何潘仁的声音打断了李三娘的思绪,她深吸了一口气,理理鬓发,定了定神,转过脸来,问道:“何将军,有何高见?”
“殿下,”何潘仁蓝眼珠一转,说道,“您也不必过于忧虑,在下以为,既然稽胡人尚勇不尚诈,那么,咱们正好避实就虚,奇正互换,打他个措手不及!只不过……”
何潘仁咂咂嘴,停顿下来,摸了摸红胡须,似有忧虑。
李三娘下颌一扬,斩钉截铁地说道:“事关胜败,何将军但说无妨!”
“好,”何潘仁点点头,“殿下,此战要想出奇制胜,一则正面牵制敌军的我部,应是精锐,当不计伤亡,承受稽胡的强大冲击,为玄甲军争取时间;二则须选择有利地形,隐蔽玄甲军,达到出奇不意的目的!”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眨眨眼睛,黑眸一动不动,似在思索。
“殿下,”何潘仁见状,拱拱手,说道,“此策兴许过于冒险,若按兵不动,另寻战机,亦为不可?”
“不,”李三娘摆摆手,“咱们同稽胡迟早有一战,这样吧,”李三娘扭头看着何潘仁,“今日天色已晚,你回去之后,按照上述两条,尽快谋划详尽的战法,随后,我再召集骑兵诸将合议!”
“遵命,殿下!”何潘仁起身告辞。
李三娘把手一抬,送别部将,看着对方踽踽而出的背影,她端坐在帅位上,映照在烛光下,面色凝重,目光沉沉,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双肩……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五 喜忧掺半意纷纷 少年将军吐真意
辰初时分,霞光万丈,边城巍巍,旌旗飘扬。
阳山城帅府的晨会已经结束,众将校在议事厅里拜别女帅,依次离开,三三两两地走在府外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朝着数百步外的拴马桩缓步而去。
脚下的这条青石板路,并不宽敞,丈余而已,但因昔日的县衙设在此处,吏民们经常往来,石板早已磨得锃亮可鉴,走在上面“咚咚”有声。
石板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片百步见方的开阔地,四边立满了高低不一的拴马桩,桩头上的浮雕尽是些鹿马鸟兔,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此刻,亲兵们站在桩前,翘首以待,纷纷看向从石板路中缓步而出的将校们。
走在最前头的是向善志、何潘仁、岑定方三人。
向善志边走边笑道:“殿下挂帅,我老向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了,待冯弇剁了那些稽胡,我便带领兄弟们再攻红墩界!”
“老向,”何潘仁也咧嘴一笑,“恐怕等不到你攻垒,索周就带兵出来和你单挑了!”
“那更好!”向善志提着马鞭一拍长靴,咬牙切齿地说道,“冯弇领着骑兵打,我带着步兵打,咱们各打各的,看谁先得手!只怕堡垒中的那个龟孙儿不出来!”
岑定方双手抱臂,低头向前,与向、何二人并肩而行,却始终没有说话。
向善志扭头瞅瞅岑定方,笑道:“岑将军好脾气,咱们哥儿几个当中就数你最沉得住气了,怎么着,殿下让你带预备队不乐意?”
“岑将军哪是不乐意呀?”何潘仁也侧过头来,捋着红须调侃道,“他是在思量呀,你老兄作战不利时,他该在何时出手相救!”
“我会作战不利?!”向善志唬下脸来,眼睛瞪得跟铜钱一般,直直地盯着对方。
“不是,不是,”不待何潘仁答话,岑定方连连摆手道,“我是觉得旷野布阵,骑兵对战,咱们似乎难占上锋啊!”
“何出此言?”向、何二人不约而同地反问道。
岑定方皱皱眉头,说道:“莫非二位忘记太和山之战了?梁师都的步卒,吐欲浑的骑兵,咱们打得真是艰苦啊……”
“咳,”不待岑定方说完,向善志打断道,“要不是那个张世隆吃了豹子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我军怎会打成那般模样!”
何潘仁胡须一翘,揶揄道:“姓张的可不像你我兄弟,草莽出身,他是朝中有人,所以胆子大,腰杆硬嘛!”
“那个家伙,”向善志嗤笑道,“自以为很有本事,不听岑将军的劝告,还用马鞭打人,要我说哩,就不该把他押送回长安,而该依军法,在山脚就砍了他的头!”
“太和山大战之所以曲折,也并非因为一个张世隆,”岑定方摇摇头,“对方步骑协作,的确有战力啊,否则,敌我双方也不会对峙那么久。”
向善志提起马鞭来,握在手中,说道:“我就不信了,稽胡比吐欲浑还难对付,何况,咱们现在还有玄甲军助战,”说罢,扭头往回看,十余步外,丘英起和马三宝正并肩同行。
只见马三宝笑容满面,拍了拍丘英起的护肩,说道:“丘将军,我那冯弇兄弟是个爽直
人,打起仗来简直不要命,此番对决稽胡,他在前面拖住对方,就仰仗你的玄甲军背后突破了!”
丘英起黑瞳闪烁,嘴角微翘,笑了笑,答道:“冯将军的骁勇,我虽未亲眼见识,但当年临川岗大战的故事,我多有耳闻,心中钦佩不已,这次会战,能与冯将军联手夹击敌人,我定会竭尽全力!”
“好,”马三宝点点头,继而轻叹一口气,收敛笑容,说道,“稽胡骑兵是块难啃的骨头啊,然而,诚如公主殿下所说的那样,不搬掉这颗伴脚石,北征大军无以前进,我思忖着,歼灭稽胡未必能够一战告捷啊!”
丘英起听闻,咂咂嘴,没有吭气,只低头走路,踩得脚下的青石板“咚咚”作响。
……
霞光散尽,日头升高,墙影渐短,热风乍起。
帅府前的青石板路上人头晃动,将校们正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突然,一阵低低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引得前头的将军们纷纷侧头回看。
原来,那是走在人群中间的秦蕊儿、申珂和罗秋红等四、五名女将校,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儿,一时间没忍不住,竟笑出声来。
见众人扭头回看自己,女将校们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拌个鬼脸,连忙用手捂嘴,掩住笑容,可眼眸之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听到这串银铃般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丘英起突然停住了脚步,对身旁的马三宝拱拱手,说道:“马将军,请您先行一步,我有几句话想给申珂校尉讲。”
说罢,丘英起理理军袍,一转身,迈开大步,径直朝女将们走去。
马三宝先是一愣,眨巴鼓突的双眼,想开口问话,继而会心地一笑,看着丘英起带风而去的身影,喃喃道:“这小子……”
众人说笑缓步何前,唯独一人大步向后。
丘英起一路上连连拱手,向冯弇兄弟、郝齐平、刘旻及乐纡等军将致意,脚步却片刻未停,转眼便来到女将们面前。
起初,女将们以为丘英起有事儿要回帅府禀报,于是个个侧身避道,想让他迅速通过,谁知他来到当面时却戛然而止,一个立定,弯腰拱手,说道:“恳请申珂校尉留步,英起有事相告。”
刹那间,众女将愕然,个个睁大了眼睛,瞅瞅丘英起,又瞅瞅申珂,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笑,申珂顿时双颊飞红,微微低头,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二位好好聊,咱们就不打搅了!”
“丘将军好眼力呀,玄甲军联手擘张弩!”
“申校尉,你可要好好配合丘将军哟……”
众女将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凑趣,甚是欢快,申珂一时尴尬,埋着头不应答,只抬眼瞪瞪这个,又恨恨那个,一脸的无奈。
“好了,好了,”秦蕊儿摆摆手,忍住不笑,示意大伙儿都不要再打趣玩笑了,然后拉起申珂的手,说道,“好妹子,丘将军乃名门世家,军中俊才,更是秦王殿下的得力战将,你可得好好向他学学啊,也给咱们女兵营长长脸!”
申珂点点头,抬眼飞快地瞄了丘英起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秦蕊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微微一笑,转脸儿对丘英起说:“丘将军,您身经百战,熟稔兵法,此番对决稽胡,需要女兵营如何配合,您尽管开口,只要公主殿下恩允,我们定然尽力,咱们是军中同袍,形同家人,可不兴见外呀!”
“谨遵嫂夫人教诲,”丘英起毕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双脚并立,弯腰再拜。
秦芯儿给众人递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微笑着对申珂投去一瞥,然后都跟着秦芯儿快步离去了。
丘英起打直身体,双手垂立,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申珂,一字一顿地说道:“申校尉,红墩界一战,您率领的弩营成功阻击了重甲驼队,擘张弩连环发射,如同暴风骤雨,令敌人望而却步,英起在旁观战,十分佩服啊!”
申珂听闻,眨眨双眼,挽发耳后,抬头平视对方,说道:“沙场上,弩营能有所作为,都是公主殿下的栽培跟提携。”
“那是自然,”丘英.asxs.点头,“此番殿下挂帅,对战稽胡,申校尉可曾想过,让擘张弩物尽其用,再放异彩,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申珂明眸一闪,晶莹透亮,问道:“如何’物尽其用,再放异彩’?”
“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
“对!”丘英起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嗯……”申珂双眉微蹙,稍一沉吟,说道,“丘将军,您的意思是,改变弩队所处的防守位置,不再是阻敌突进,而是跟随进攻骑兵,靠前射击,压制敌人的锋线!”
“正是如此!”丘英起拱手一揖,目光却依旧落在对方圆朗红润的脸庞上。
“可是,弓弩长于防守,短于进攻,兵书战法也是如此记载的啊!”
“秦王殿下常说,行军作战,依据兵法而不囿于兵法,”丘英起鼻翼翕动,胸有成竹地说道,“运用兵法之妙,存乎一心,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何况,弓弩变阵,转守为攻,秦王殿下在击败薛仁杲的浅水源之战中,也曾运用过,英起有幸目睹,至今历历在目。”
“哦,是吗,秦王也用过此法?”申珂嘴角一扬,目光闪闪,顿时兴致百倍。
“不错,”丘英.asxs.点头,“尽管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然而在那场战斗中,弓弩改变战法,转守为攻,促成战局变化,却收到了奇效……”
说着,说着,丘英起的目光慢慢地下移,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一动不动,脑海中浮现出浅水原千军万马浴血搏杀的场景,耳畔回想起李世民执绺挥剑的高呼——“玄甲军,随我出阵,冲击敌虏……”
“丘将军,丘将军!”申珂的声音打断了丘英起的思绪,只见她一把拉住对方的犀甲护臂,急急说道,“走,咱们这就到帅府去,进见公主殿下,陈说你的想法!”
“现在?”丘英起的两道剑眉住额中一蹙,有些犹豫。
“对,”申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前走,“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殿下排好兵布好阵了再说吗?”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如飞地折回帅府,后面的军将们纷纷让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对儿匆匆而过的年青小将……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六 稽胡大帅咬牙恨 步骑混战尘漫天
由辰至午,烽烟滚滚,鼙鼓震天,飞箭如蝗。
数日之后,唐军对红墩界的第二次进攻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垒上的旗杆、木棚早已落满了飞箭,在晨风中揺摇晃晃,尤如大小不一的只只刺猬。
然而,梁军发现,此番进攻有别于上一次——唐军骑兵围着石垒呼啸往来,举弓劲射,却不见步卒的一兵一将来攻垒,真不知道唐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垒上,数面铁盾庇护之下,有一高一矮两个将军,却明白个中的原由。
“高个子”鼻梁挺直,双目炯炯,眉心一颗黑痣甚是显眼,只见他扭头对“矮个子”说道:“索将军,唐军的战书盛气凌人,下面的骑兵又如此猖狂,我看咱们不必龟缩在此,可以出去搏战一番,压压那个平阳公主的气焰!”
说话者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此刻他咬着腮帮,双眉倒竖,透过铁盾的缝隙,怒气冲冲地瞪着垒下。
索周个头略矮,却壮硕墩实,络腮胡须横布脸上,只见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说道:“那妇人想激将咱们,引我出战,做柴绍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儿,我看呐,咱们稍安勿躁,坚壁固守,他们没有水源,那娘们儿纵然凶悍,也坚持不了多久……”
原来,前一日唐军飞箭传书,射入垒中,哨兵将书信急匆匆地送到垒中营房时,索周与刘汝匿成正在畅饮,杯碗盘碟,盛满美味,羊排牛骨,一地狼藉。
索周接过书信,“唰”地一下撕开,眯着微醺的双眼,往下一看,见上面赫然写道:
“梁将索周并稽胡酋帅:
隋末丧乱,民不聊生,大唐顺天应人,重拾山河,拯黎民于水火,合四海于一朝,天下归心,西北披靡,王师兵锋所指处,鼠蛇之辈作鸟兽散,薛仁杲之徒坐以待毙,吐欲浑偏师知难而退,有识之士皆弃暗投明,归之如流,刘旻、冯端已身披大唐战袍,显为骠骑将军!
天时如此,人望如是,为二位安危计,为垒中将士计,不可不虑,不可不察!
前番会战,未明此理,未达此情,故致双方士卒血溅故垒,可叹可惜,尤可追恕;如今推诚相劝,虚怀以待,望二位军帅迷途知返,选良道而行,择良木而栖。
然木有高低之分,人有智愚之别,若执迷不悟,行鼠蛇苟且之事,作螳螂挡车之举,吾已代夫再掌帅印,愿迎战于垒外,决胜于一役,是时,必率王师夺黑旗,缴弯刀,平故垒,继而直抵朔方城下,取梁师都首级!
大唐平阳公主 即日手启”
看罢战书,索周“嘿嘿”一笑,哂道:“一个妇道人家,好大的口气,真不知天高地厚!”顺手便把战书递给了刘汝匿成。
这位在黑石砭吃过苦头的酋帅却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战书,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末了,眉头一皱,问道:“信中说’代夫重掌帅印’,这是什么意思?柴绍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或者,受调回长安了?”
“管他怎样了,”索周不屑一顾,往座中一靠,端起酒来,“咕噜”饮下,抹抹嘴唇,说道,“她也好,她男人也好,有本事就来攻垒,少给我说那么多废话!”
刘汝匿成折起战书,一咂嘴,说道:“也许柴绍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但是,对面的那个平阳公主,倒是李唐的一个人物啊,早些年起事终南山,聚兵至七万,战端既开,又在太和山破了吐欲浑的骑兵,我在黑石砭也吃过她的亏,此妇诡计多端,谙熟行伍,今日敢下战书至此,无论如何
,咱们都得多加小心……”
“大帅多虑了不是?”不等刘汝匿成说完,索周摆摆手,笑道,“这红墩界故垒,乃是天然关碍,咱们以逸待劳,扼守水源,别说那娘们和唐军,就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过去!来,来,来,这沙塞老窖味道不错,咱俩干了这一坛……”
此刻,站在垒壁上,倚着铁盾,想着战书,目睹垒下唐军的猛烈进攻,刘汝匿成却没有索周那般轻松,他担心唐军的攻势不仅仅是骑兵驰射而已。
黑石砭之战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犹新——他怎么也没想到,唐军会从那么远的山涯上凌空飞箭,火矢如雨,转眼间便将数百顶牛皮大帐引燃,营地顿成火海,稽胡骑手在烟焰中左右突奔,狼狈不堪……
此战之后,刘汝匿成又羞又恼,羞的是以骁勇著称的稽胡骑兵败的如此之惨,难以向族人交待;恼的是还没有同对方见面,没有刀对刀,枪对枪地搏杀一番,便在冲天的火焰中队伍溃散,不复成伍了……
更没想到的是,此战之后,李唐朝廷竟派太子李建成来议和,可那场边界的会晤,哪里是议和,分明就是偷袭与屠杀,数以百计的族人在睡梦中身首异处,血溅帐篷,要不是自己得到消息逃得快,哪有今日联手索周再战唐军之事?
想到这里,刘汝匿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提刀跨马,冲下去亲手砍杀几名敌人。
就在这时,只见垒壁上的士卒一阵骚动,稽胡军士们更是破口大骂——垒下,唐军骑兵扬起的黄尘中,传来整齐划一的高呼声,“稽胡稽胡,怯懦如鼠!稽胡稽胡,怯懦如鼠——”
几名千夫长冒着箭雨,举起盾牌小跑过来,对刘汝匿成大声说道:“大帅,唐军欺人太甚,不把咱们当人看,我们沙洲出来的汉子啥时候受过这个窝囊气呀!”
一名二十出头的千夫长单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大帅,我的两个兄长都殁在边界了,唐人阴险狡诈,这个仇,您……您难道忘记了吗?咱们稽胡就这样任人欺负?”
刘汝匿成把眉头往额中一蹙,将那颗黑痣高高挤起,双眼迸出寒光,如同出鞘的宝剑摄人心魄,他抬手正了正裘皮暖帽,一扯裙甲,对索周说道:“索将军,你守好营垒,我带人马冲下去,压压唐军的气焰,若有战机,我便把那妇人的首级给你提回来!”
索周吃了一惊,眨眨眼,说道:“大帅,那是唐军的激将法啊!你别上了他们的当,我看,还是坚壁固守稳妥啊!”
“管他什么法,”刘汝匿成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鞭,“啪”地一声往下打去,说道,“我受得了这个气,我的这些沙洲勇士们受不了这个气,你只管守好营垒就是了!”
索周急忙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刘汝匿成的护肩,说道:“你我受命坚守故垒,没有梁王的旨意,谁也不得擅自出战!”
“你少拿梁王来压我,”刘汝匿成把手一扬,甩开索周,说道,“是梁王请我来助战的,你要明白,我是他的盟友,不是他的部下!”
说罢,刘汝匿成带着几名千夫长转身下垒,头也不回地往马厩方向大步奔去。
索周望着对方飞速离去的身影,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沙塞蛮子,愣头愣脑,死性难改,死性难改啊……”
说着,索周招呼身旁的一名校尉过来,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翻,校尉一拱手,说了声“遵命”,便急匆匆地向垒下走去。
……
黄尘飞扬,战马嘶鸣,刀枪铮铮,杀声震天。
垒下,营门洞开,在百十面狼图战旗的引导下,稽胡骑兵携尘而出,如同一支钢铁洪流,排山倒海地向前推进,转眼间,便把垒下驰射的唐军截成了两段。
唐军也不恋战,迅速收缩,向着南边急急撤退,稽胡骑兵见状,穷追不舍,频频举弓,“嗖嗖”直响,唐军不时有人中箭,跌落马下,翻滚于黄沙之中。
追出去约两三里地,只见南边扬尘冲天,蹄声隆隆,唐军似有大队人马前来接应。
稽胡骑兵呼啸向前,并未减速,队伍前头的一面金边狼图战旗下,刘汝匿成挽缰策马,提刀疾进,他抬头一看,心中顿时明了,战刀一横,朝左右两边各挥数下,传令兵立即会意,举起牛角号“嘟-嘟-嘟”地吹个不停。
骑兵闻声随即变阵,两翼扯开,中间突出,好似一个锋利的大三角,直直地朝着唐军插去。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稽胡眼前出现了唐军的大队骑兵,不远处,一面“冯”字战旗迎风摆动,在阳光的映照下,对方衣甲鲜亮,刀枪泛光,踏着脚下的沙尘,也全速向自己冲来!
刘汝匿成嘴角上扬,冷冷一笑,大喝道:“击败唐军,在此一战!” 高举战刀,一夹马肚,率领身后的骑兵直扑对方。
两军越来越近,箭矢骤起,鸣响不已,如同飞蝗,铺天盖地,双方骑手举起马挂盾牌,全然不顾来袭的箭雨,急驰向前,带风而进。
顷刻间,两支铁流碰撞在一起,好比惊涛拍岸,又如山崩石裂,大地为之颤抖,天空为之昏暗,一时间,人喊马嘶,沙石穿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边是长矛短剑,那边是弯刀劲弓;这边是铁盔明甲,那边是硬革皮胄;这边是黄旗舞动,那边是黑旗翻飞……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言语互生的骑兵缠斗在广袤的戈壁荒滩里,分不清彼此,看不明胜负,唯见扬尘滚滚翻涌,直追半空中的铅色云朵而去……
激战一个时辰,双方死伤数以千计,黄褐色的沙地上尽是滩滩血迹,肢残体断的尸骸横七竖八,遍地的伤兵翻滚着,抽搐着,哀号着,奄奄一息地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时近正午,热风如焚,干涸的戈壁如同火炉一般,双方士卒全力拼杀,早已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但是谁也不愿退却,依然咬牙挥刀劈砍,举弓劲射,左右冲杀,都希望自己的这一击是压倒对方的最后一搏。
这时,侧翼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急促有力,如同雷鸣,似有千乘万骑呼啸而来。
阵中,搏杀正酣的刘汝匿成一刀砍翻冲上前来的唐军,收住滴血沥沥的弯刀,一拉马缰,眺望阵外,只见“唐”字军旗下,突然出现了数千名皂 衣玄甲的骑兵,正风驰电掣地加入战场,径直绕到阵后,对自己形成了合围之势。
刘汝匿成暗叫不好,连忙让亲兵再次吹起牛角号,“嘟—嘟嘟,嘟—嘟嘟”,一长两短,循环往复,明令部伍立即撤退。
谁料想那支玄甲骑兵踏风疾进,动作神速,一转眼便把自己的退路给挡住了,硬生生地横亘在战阵与故垒之间。
此时,天边乌云泛起,层层上涌,阳光骤然暗淡,正午却似黄昏。
刘汝匿成顾不得这许多,急令人马突围,怎奈唐军前后夹击,尤其是身后的玄甲骑兵攻势猛烈,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难以逾越,稽胡人马进退维艰。
眼看一面面狼旗倏然倒下,一名名骑手坠马身亡,队伍行将被唐军分割歼灭,忽然,戈壁滩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人马难以睁眼,双方士卒一边奋力拼杀,一边抬手额前,遮挡护目。
刘汝匿成见状,不禁仰面大笑,双臂朝天,连连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说罢,让传令兵将马鞍上悬挂的一只木笼打开,“噗”地一声,一只鹰隼夺框而出,一飞冲天,越过漫天的沙尘,向故垒方向振翅而去……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七 重甲驼队傲沙尘 顽羊角弓射骁将
天地昏暗,沙尘蔽日,风吼马嘶,刀盾声声。
眼看唐军的合围即将完成,“冯”、“丘”两面将旗已遥遥相望了,一阵沙暴突如其来,漫天黄尘难辨敌我,顷刻间,战局变得扑朔迷离。
冯弇由南向北攻击前进,怎奈风沙遮眼,势头大为减弱;丘英起扼北守南竭力阻击,却在黄尘之中百般吃力,只能勉强维持防线。
两支唐军相距不过一两里,彼此声讯相通,呼喊相应,却在厚如帷幕的沙尘之中苦战不已,迟迟不能合拢会面。
一刻,两刻,三刻……时间流逝如沙,战况胶着白热,狂风贯耳,呼啸不停,惨烈暗淡的战场上人仰马翻,撞击声,嘶鸣声,哀号声,混杂在一起,被狂风裹挟带走,传向四面八方……
沙尘中,丘英起身披铠甲,手握长槊,左挑右刺,寒光频闪,在他四周,五六名稽胡骑手横尸阵前,血流沽沽,他手中那支挥动自如的长槊,好似一道铁闸,没有一人能逾越而过。
丘英起搏杀正酣,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传来轰轰的声响,像是远处的雷鸣,又似山中的涧水,持续不断,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后队防御,后队防御!”丘英起拉缰驻马,把槊一横,大声喝道,可是风沙不息,呼呼过耳,并没有几人听到将军的命令。 片刻,玄甲军的侧后方响起一片刀剑声,铛铛作响,纵然狂风刮过,仍清脆可闻。
丘英起勒马回头,抬手护目,仔细一看,只见二三十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闪现出一匹匹高大骆驼的身影,骆峰上坐着身披利甲,头戴铁盔,面挂黑纱的稽胡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大刀,左右翻飞,寒光闪动。
“重甲驼队!”丘英起不禁脱口而出,心中“咯噔”一下,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原来,半个时辰前,就在沙尘骤起时,刘汝匿成抓住战机,放飞鹰隼,传信垒上,早已待命的重甲驼队倾巢而出,伴着隆隆的蹄声,直奔战场而来。 骆驼较之马匹,虽然迟重,奔行缓慢,但在今日沙尘满天,难辨方向的战场,却如同拥有金金火眼一般,不惧风沙,顶风前行,指哪儿打哪儿,游刃有余。
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高举弯
刀,左右劈砍;马鞍上,唐军骑手刀矛并用,戮力反击,阻敌推进;?战阵中,“啾啾”有声,飞箭往来,时有人马中箭倒地,在黄沙里扑腾翻滚。
玄甲军虽历经百战,骁勇彪悍,但在这般季候下,却无法展开凌厉的攻势,一面要阻击刘汝匿成的回撤,一面又要抗击重甲驼队的冲击,两面受敌,处境艰难。此前,丘英起同冯弇讨论战事时,曾料到可能同稽胡的重甲驼队交锋,本打算以燕翼阵形分割对方,迅速出击,各个击破,可是现在天象变幻,军令不畅,于敌有利而于己不利,丘英起奋战之余,一时忧心忡忡。
在昏暗似烛的微光中,在如刀割面的风沙里,一团团血雾不时腾起,被狂风吹作千万颗血珠,伴随着股股血腥味儿,飘向四方,洒落在飞沙走石的褐色戈壁中。
……
激战有时,人仰马翻,刀来剑往,火星迸射。
双方将士杀得眼红,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狂风渐渐变弱,尘幕越来越薄,战场逐渐明亮起来,百余步外的人影也隐约可见了。
在两面夹击下,玄甲军已伤亡过半,尽管战线已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洞穿,但剩下的将士尤在苦战不已。
防线正中,丘英起两袖沾血,遍体鳞伤,一边大呼杀敌,激励战士,一边挥刀执槊,奋战不已,一杆长槊的枪头早就刺得发烫,一把佩刀的长刃也已砍得卷曲。
风沙驰缓,戈壁渐亮,战场南面的喊杀声再次高涨起来——冯弇带领将士重整旗鼓,抖落甲胄上的尘土,擦亮血丝浸红的双眼,结成进攻阵势,对稽胡骑兵再次发动冲击。
从不远处渐趋减弱的刀枪声中,冯弇听得出来,丘英起已拼尽全力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抓住风沙暂歇的机会,对敌人发动致命一击,那么,对方很快将冲破玄甲军的阻截,逃回到红墩界故垒中,如此一来,整场战斗将功亏一篑!而这场战斗,是自己在公主殿下和众将面前极力主张的,还得到了玄甲军的帮助,若未达成目的,那么……
顾不得细想,冯弇急令亲兵猛吹号角,“嘟嘟”不停,自己则挥动长枪,一马当先,高呼向前,直取敌阵,引导大军迅即反攻。
刀剑如林的战场
中,万般焦急的将领岂止一人!
眼看天象再变,逐渐不利,刘汝匿成大感不妙,一面极力博杀玄甲军,打算撕开一个口子,与重甲驼队会合;一面千方百计阻止阵后唐军发起的冲击,为突围赢得时间。
正在指挥发令时,只见一两百步外,一名唐军将领左右挥槊,骁勇异常,正率领大队人马向这边冲来,阻挡他的稽胡骑手触锋即倒,难以招架,没有一人能够截留住他。
刘汝匿成拉住马缰,手搭凉棚,翘首而望,只见那名唐将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一杆长槊上下翻飞,舞动如龙,胯下坐骑膘肥体壮,蹄下带风,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刘汝匿成双眉一皱,额中黑痣略微鼓起,只听他自言自语道:“来人凶悍如此,我军堪忧,岂能令其肆意猖狂!”
说罢,刘汝匿成朝身旁的卫队长一招手,指了指对方鞍上硕大的牛皮箭囊,卫队长立即会意,解开囊袋上沿儿的铜钮扣,“刷”地一下抽出一张半人多高的长弓,递给了刘汝匿成。
这是一把精雕细琢的顽羊角弓,长弰宽臂,鱼胶牛筋,弓身上蛇皮裹覆,暗纹如鳞,黑亮透光,令人不寒而栗。
刘汝匿成接过卫队长递来的一支长翎铁箭,箭杆长四尺,镞头约三寸,朱砂色的尖端儿分明敷抹了毒药。
刘汝匿成握箭在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嘿”地一声运足力气,拉弓上弦,单眼瞄准,咬牙待持,须臾弹放,“啪”地一下,朝着不远处的唐将狠狠地射去。
箭如流星,尖声刺耳,穿云破石,瞬间中的。
只见那唐将在马上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了下来,扑在地上不再动弹,身旁激起尘埃一团。
正在冲锋的唐军见状,顿时乱了阵脚,有的猛拉缰绳勿勿停顿,有的飞身下马急急施救,有的徘徊顾望不知所措,一时间,“冯”字军旗不再向前飞扬,而是逡巡迟疑,变得凌乱无章……
“大帅,那是唐军主将啊!”卫队长一阵惊呼,激动得手舞足蹈。
刘汝匿成得意地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把顽羊角弓递还属下,清了清嗓子,大声令道:“调转马头,围歼身后唐军!”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八 千钧一发殊死战 擘张强弩显神威
风暴渐去,天空见晴,光透戈壁,如纱似雾。
战场上,喊杀声并没有随着风沙飘散,反而“呦呦”声大作,飞箭如蝗,弯刀闪光——没有了后顾之忧的稽胡骑兵,同出垒奔袭的重甲驼队前后夹击,转守为攻,在沉重急促的号角声中,迅速合围了玄甲军。
人马扑地,尸骸重叠,鲜血浸沙,血腥弥漫,玄甲军力战多时,人马已损失大半。
尽管心中纳闷,不知冯弇刚刚发起的攻势为何骤停,但见包围圈越来越小,难有突围的可能了,丘英起猛拉缰绳,倒提长槊,环顾四周,大声问道:“玄甲健儿,身处绝境,该当如何?”
“战至一人,玉碎报国!”
“战至一人,玉碎报国——”
剩下的将士发自肺腑地高喊起来,一遍又一遍,震动战场,远近可闻。
这既是主将的激励,也是他最后的命令,唐军不断收缩防线,且战且退,围着主将和军旗,逐渐形成了一个环形防御圈。
纵然以一挡十,骁勇善战,但在对手的重重围逼下,飞矢如雨,乱刀如麻,本已苦战疲惫的玄甲军不断减员,骑手们接二连三地跌落马下,殒命沙场,整个防御圈越缩越小,不过一箭之地了。
形势急迫,危如累卵,丘起英接过亲兵手中的黄底大旗,示意对方上前替补,投入防御,自己则一侧身,将大旗牢牢地插在马鞍底下的槊钩上,然后“唰”地一下拔出佩刀,左手持槊,右手握刀,准备同敌人同归于尽。
野风拂来,战旗舒展,呼呼摆动,“唐”字醒目,丘英起不禁抬头仰视,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自关中起事以来,自己劝说父亲率领义军归顺大唐,时来已有数年了。这些年来,父亲为官朝廷,久居长安,而自己却有幸被秦王选中,从都尉做起,随玄甲军东征西讨,步步晋升,直至成为骠骑将军——且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年轻的骠骑将军,家门一时荣耀,军旅前途无量。
身旁的这面军旗,曾跟着自己东出潼关,激战洛阳城外,令王世充所部闻风丧胆;也曾北渡黄河,冲锋在浅水原战场,把薛仁杲部伍打得落花流水;一年前的平定李轨之战,更是所向披靡,犁庭扫穴,威震敌胆。
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却陷入了稽胡的重重包围,形势岌岌可危,或许……丘英起心中泛起一丝悲凉,或许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战了!
转过脸来,面向长安方向抬头眺望,丘英起攥紧手中的刀槊,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朝廷说,想对秦王说,想对父亲说,然而,看着不断涌上前来的敌人,心中的话语也许只是留给自己的绝唱了,今日唯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方能报效君亲,不辱家门!
正思量着,只见右前方的防御圈突然被撕开了一道开子,两名部下应声落马,一个腰圆膀阔的稽胡战将挥动月牙弯刀,左劈右砍,上下翻飞,已冲开了防御圈!
在他身后,数十名稽胡骑兵紧紧跟随,挥舞长刀,“呦呦”叫唤,打算趁虚而入。
丘英起见状,怒不可遏,一夹马肚,提槊上前,直取对方。
两人你来我往,刀槊碰撞,火星迸射,令人眼花缭乱,战马交项,奋蹄凌空,扬起黄尘一片。
月牙弯刀沉重如磐,势大力沉;八尺长槊灵巧迅捷,挥洒自如,两人在马上攻防往来,招招夺命。
长槊在丘英起手中当空飞舞,好似练带,却划出道道寒光,时而如同金蛇跃起,伺机猛咬;时而如同秋风扫叶,势难抵挡;时而如同赤龙翻身,防不胜防……
十来个回合后,对方破绽渐出,有些力不从心,丘英起瞅准空当,使出一招“沉马压枪鱼摆尾”,先向上虚晃一枪,接着向下用力横挑,对方措不及防,被长槊锋尖洞穿前胸,只“啊”了一声,便弯刀落地,一头栽到马下。
丘英起收枪挽缰,提马前冲,正想上去填补防御圈的窟窿,只听到“嗖”地一声,一道黑影从前方窜来,丘英起连忙侧身躲避,“嚓——”,冷箭飞袭,穿透护肩,正中左侧胛骨,顿时,一阵巨痛传来,浑身不禁颤抖。
丘英起咬紧牙关,定了定神,举起佩刀,“唰”地一下砍断箭杆,忍着巨痛,挥槊上前,挑翻一名迎面冲来的稽胡骑手,然后驻马阵中,与左右两旁的部属继续力战,阻挡对手如潮似洪般的进攻。
……
风停沙歇,天地光亮,尸横遍野,硝烟如柱。
玄甲军将士所剩无几,个个甲胃破损,血染战袍,刀刃已经卷曲,箭囊早就射空,一匹匹战马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吃力地驮着主人,且战且退,不断收缩防线,向中心靠拢。
在他们前面,数以千计的同袍战友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匍匐在沙碛上,保持着拼杀的姿势;有的与坐骑侧倒在一旁,身上满是箭镞;有的与敌人同归于尽,刀枪都已洞穿了对方的身体;有的依然攥着长刀,一双眼睛睁得硕大,死不瞑目……
此刻,丘英起已是遍体鳞伤,铠甲见红,满脸的血迹早已凝结成痂,只一双眼眸依然闪烁,熠熠有光,他瞅得一个空子,拔出插在马鞍槊钩上的黄底大旗,“唰”地去掉旗杆,先一卷,再一裹,将战旗收成团儿,使劲掖到胸甲里——谁都知道,主将藏护战旗,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
半空中,铅色的云层渐渐变淡,露出斑驳的浅蓝,阳光不时透出,战场忽明又暗,阴晴不定;空气中,弥
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伴随着马蹄扬起的沙尘,令人不时作呕……
丘英起连连喘咳,猛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黑痰,他咂咂嘴,惨然一笑,打起精神,踩紧马蹬,挺直槊枪,准备冲上去作最后一搏。
就在这时,只见南边的稽胡一片哗然,狼图战旗东倒西歪,不断掉落沙碛,正在围攻的弯刀骑手也放缓了步伐,纷纷拉缰顾望,惊恐不已,似乎身后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
丘英起抓住战机,一拉马绺,挥舞长槊,边冲边喊道:“向南突围!向南突围!”
玄甲军余部听闻,一边接战一边变阵,由环形渐渐化作楔形,尖端儿直指南面,如同一把匕首插入对方的阵中。
丘英起一马当先,率队撤退,拼杀正酣时,只听到稽胡阵后“嗖嗖”箭响,连续不断,越来越密,如同疾风暴雨一般。
当面的稽胡手足无措,阵脚大乱,既要应对玄甲军突围,又要防备身后飞箭来袭,顷刻间,百十骑应声倒毙,在箭雨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
透过人头攒动的战阵,丘英起昂首眺望,只见数百步外,一面“唐”字大旗清晰可见,在步卒的护卫下,数千名身披软甲,头束红巾的女弩手列队数重,正在交替推进,连续施射,抛出箭雨,一步步向自己这边靠拢。
“擘张弩营!”丘英起不禁高声喊道,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好似从冰窟中跃进炭房里,浑身炙热,毛孔开张,脸颊发烫。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玄甲军欢呼雀跃,士气大涨,绝望与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骑手们个个眼放金光,喜形于色,有如出笼的猛虎一般,亮出寒光闪闪的牙齿,提枪策马,奋勇向前,将对方噬咬成片,寸骨不留。
“啾—啾—啾—”稽胡见势不妙,鸣镝升空,频频作响,骑兵与驼队舍弃玄甲军,调转方向,解围而去,朝着红墩界一路奔回,留下身后沙尘阵阵。
丘英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看得一清二楚,在弩营当面,稽胡留下了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重重叠叠,无不插满飞箭,形同扑地的刺猬,一面面狼图战旗凌乱地散落在戈壁滩上,一匹匹战马无所适从地绯徊在沙碛之中。
这时,一束阳光破云而出,照得战场明亮透彻,弩营前排,一名女将乘骑枣红战马,身披猩红战袍,左手执缰,右手持剑,正指挥弩手们踏步向前,迎着玄甲军整齐地走来。
丘英起认得,那正是翊麾校尉申珂!
不知是感激还是庆幸,不知是钦佩还是敬慕,丘英起垂手握缰,怔怔地看着对方,黑瞳一动不动,任由坐骑信步朝前,耳边不断响起部将们劫后余生的欢呼,“万岁……万岁……”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九 痛失爱将公主悲 惊闻智囊长安归
烛火燎燎,夜风潇潇,河水呜咽,旷野清寥。
夜晚的黑沙河平静地流淌着,不时发出咕咕的声响,河面微波轻漾,映照着岸上噼啪作响的堆堆篝火,浮光跃动,闪耀如灯。
一轮弯月孤零零地挂在苍穹,阴云掠过,时隐时现,似乎因光芒晦暗而羞于见人。
子丑之交,夜色凝重,唐军黑沙河大营一片肃穆,骑兵营地里不时传来低声哀泣——领军冯弇折戟沙场,不幸罹难,将士沉浸在悲痛之中。
暗淡的月光下,一行人从冯弇的殓帐中走出来,步履沉重,缄默无语,靴子踩在石砾上的“沙沙”声响,不时打破夜晚的宁静。
李三娘低头垂手,走在最前面,她眼眶浮肿,双眼通红,长长的睫毛还沾着晶莹的泪珠,脸颊上颧骨突出,下颌瘦削,月光投来,脸庞煞白如纸。
“殿下,”跟在身后的女将秦蕊儿小跑几步上来,将手中的大氅披到李三娘的肩上,说道,“夜深了,天凉,您得……得节哀保重啊……”
话未说完,两颗豆大的泪珠又从双颊倏然滑落,秦蕊儿连忙侧过脸去,抬手悄悄抹掉。
马三宝见状,快步上前,把妻子拉到旁边,喉头一哽,说道:“殿下,您……您不要过于哀伤啊!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本就是我们军人的荣誉,冯弇兄弟尽管走得早了些,但是得偿所愿,他……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马三宝虽然语调平缓,想极力安慰女军帅,可不知怎地,心头一热,鼻子一酸,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李三娘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对着夜空长叹一声。
野风拂来,寒意浓浓,吹得大氅上的貂毛起起伏伏,有如深秋的蒿草一般,惶惶不定;不远处,战马几声嘶鸣,回荡在寂寥的旷野中。
李三娘转过脸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是十月初八,殿下,”秦蕊儿答道。
“十月初八……”李三娘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冯弇跟随我,有十个年头了吧?”
“嗯,”秦蕊儿点点头,“殿下,您……”
“十年了,”不待秦蕊儿说完,李三娘自顾自地说道,“十年了,终南山出来的军将们,有多少为国捐躯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殿下……”秦蕊儿哽咽难语。
“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有时在想,他们如果不追随我,或许今天仍健在人世……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非要选择我来领军征战?”
说到这里,李三娘再次仰头,对着明暗不定的夜空,惨然一笑:“原本,燕居府邸的悠游日子,才是我的宿愿啊!可如今……老天爷却偏要让我一个女儿家来带兵征战,稍有不慎,便有千百人殒命沙场,便有如冯弇一样的兄弟……兄弟……”
说到这里,冯弇的遗容浮现眼前,身中剧毒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李三娘顿觉心如刀绞,她紧绷嘴唇,眨动双眼,努力自控,让满眶的泪水尽量不滴落下来。
众人见状,无不伤感,纷纷低头抹泪。
片刻,申珂红着眼睛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殿下,人死不可复生,哀痛则伤心呐,您可得多加保重啊!北征的数万将士都看着您呢,霍公还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是啊,殿下,”丘英起听闻,吊着一支裹缠绷带的伤臂,也走上前来,“还有长安城里,上至陛下,下至百官,也都在看着咱们呢!”
“长安……”李三娘苦笑了一下,侧头朝南边望去,心中百感交集,思念、期盼、忧虑甚至懊悔……种种情感杂糅心间,如同打番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翻涌不停。
夜风袭来,
簌簌直响,把脚下的细石小砾吹得遍地乱跑,有的滚到骆驼草丛里,有的滚到岩石缝下,有的滚到军帐角边……
李三娘理了理夜风拂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马三宝吩咐道:“以行军元帅府的名义,将战迹详奏朝廷,追授冯弇金吾卫将军,赠爵县公,另外……”
李三娘转过脸来,瞅着秦蕊儿稍作思量,缓缓说道:“另外,你回延州一趟,代我吊唁骆家,安抚骆莺儿,让她节哀顺变,好生照顾孩子和骆老主薄,待战事完毕后,我再亲自登门看望他们……”
“殿下,我……我……”李三娘话未说完,秦蕊儿又低头抹泪,抽泣起来,“战事吃紧,我军不利,我……不想离开您啊!”
“难道你要我现在回延州吗?!”突然间,李三娘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不可遏止,双眼一瞪,眉头倒竖,唬下脸来训斥道。
马三宝连忙伸出手去,扯了扯妻子的腕袖,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摆了摆头。
见女帅发怒,众将悚然,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只申珂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秦蕊儿,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哎……”停顿片刻,李三娘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心平气和地说道,“蕊儿,三宝同冯弇情如兄弟,你和骆莺儿好似姐妹,冯弇为国捐躯,正是家人亲友关怀倍至的时刻啊,除了你,军中没有第二人能代我抚慰他们了!”
“嗯,殿下,我明白,”秦蕊儿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我明早就出发……”
“好,”李三娘拍了拍秦蕊儿的护肩,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冯端面前,说道,“冯将军,明早你率两百骑兵回延州,一来护送柩车和秦将军一行,二来去看望你未曾谋面的嫂子和侄儿吧,多多宽慰他们。”
“遵命……”冯端喉头一哽,拱手说道,“殿下宅心仁厚,末将不胜感激,我等自当速去速回,不误战事。”
李三娘摆摆手,说道:“你们不必急于返回,红墩界数战不利,难以强攻,或当假以时日,另辟蹊径;到了延州后,把你兄长的后事安顿好,让他含笑九泉,也了却我的心愿。”
“谨遵殿下教令!”
……
弯月似钩,阴云拂掠,瀚海戈壁,斑驳千里。
忽明又暗的月光下,一行人正在唏嘘感叹时,只见一名小校从前方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弯腰拱手,禀道:“殿下,萧之藏大学士从长安回来了,说一定要见您,正在中军大帐等候。”
“萧学士回来了?太好了,”李三娘一听,顿时有了精神,一扫刚才的哀伤之感,双眸炯炯,目光清澈,抬手理了理发髻,说道,“让萧学士稍等片刻,我处置完这里的军务,随后便到。”
烛火“嗤嗤”劲燃,大帐光亮如昼。
片刻之后,当听到李三娘匆匆而入的脚步声时,萧之藏抬起手来,端正发顶的黑缯幞头,扯了扯夹棉蔽膝长袍,从椅子上站起来,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李三娘步履轻盈,笑容满面地边走边说道,“萧学士一路辛苦,快快请坐!”
主客入位,彼此寒暄,李三娘仔细打量萧之藏,只见他两道淡眉之下,黑眸熠熠,光亮如炬,干裂的嘴唇显然是戈壁行程留下的印迹,一袭玄色长袍有些皱褶,上面星星点点地还挂着些沙土。
李三娘笑道:“长安过来,一路奔波数百里,萧学士怎不休整一两日再相见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直入主题,“我在路上听闻,霍公病卧床榻,大军在红墩界连续失利,损兵折将,北征进程受挫?”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错,梁将索周拒守红墩界
故垒,且得到稽胡骑兵的支援,我军数次进攻,均无功而返,损失了数千人马,还……”
李三娘顿了顿,稍稍低头,然后抬起,伤感地说道:“还损失了大将冯弇。”
萧之藏听闻,淡眉微皱,摩挲着自己的双膝,迟疑片刻,才说道:“冯将军以身殉国,令人动容,咱们当好生奠祭啊!”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吁出来,抬眼看向大帐圆顶,没有说话。
帐外,夜风猛吹,呼呼直响;帐内,大烛劲燃,火苗跳动。
沉默了一会儿,李三娘才眨眨眼,将目光重新收回,看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红墩界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我估摸着,不能再强攻硬碰了,得另想办法啊!”
萧之藏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的一支大烛。
“霍公委托军权后,我一直以为,只要除掉了稽胡骑兵,垒上守军自然瓦解,可是,今日的失利,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
“殿下,”不等李三娘说完,萧之藏侧过头来,拱拱手,打断道,“您的判断没有错,稽胡不除,北征无望!”
李三娘一听,既诧异又有些犹豫,于是抿抿嘴,喃喃道:“可是……”
“此番回京,”萧之藏看了看女军帅,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依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在大兴宫太极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陛下令我陈奏西北战事;然而,我发觉,朝廷上下对战事进程已不关心,而是围绕着战事终局,开始经营盘算了……”
“嗯?此话怎讲?”
“文武百官以为攻灭梁师都指日可待,更有甚者,认为朔方城已是囊中之物了,便借此大做文章,趁机揽功,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我对朝廷发生的事儿,没有兴趣,”李三娘摇了摇头。
“可是,正因为朝廷的这种氛围,人心不一,各思其利,却在西北无端地为我们树起了劲敌!”
“你是说……大哥在边界会晤稽胡酋长一事?”李三娘眨眨双眼,反问道。
“不仅如此啊,”萧之藏感慨万千,“兵部的军械武备,吏部的人员黜陟,但凡涉及到西北战事的,都有人打着太子或诸王的旗号来插足,且指令多有冲突,相互矛盾,让人无所适从,而陛下也往往加以宽贷,不予追问。”
“怎会如此?”李三娘有些惊愕。
萧之藏握拳捂嘴,轻咳一声,从容说道:“立国以来,征战频繁,战功大多归于秦王及天策府,朝廷的重要将领多出自秦王帐下;而相比之下,太子常居东宫,不出京城,人望威信皆有不及,作为储君,岂能不忧?”
“可他们是亲兄弟啊!家就是国,国也是家,我就不信了,大哥和二弟不明白这个理儿?会争得头破血流?”说着,李三娘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萧之藏听闻,嘴角微翘,笑了笑,低下头去,扯了扯覆在膝上的夹棉长袍,没有应答。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征讨梁师都当加快步伐啊,否则,京城里还不知道要冒出多少莫名其妙的事儿来!可是眼下,这红墩界……”
萧之藏抬起头来,说道:“殿下,红墩界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这也是我回来后,急于见您的原因呐!”
“哦,是吗,如何智取呢?”李三娘喜出望外,一双丹凤眼扑哧闪烁,自己的见解与萧之藏不谋而合,看来事情有了转机。
“殿下,您且听我说,”萧之藏咂咂嘴,不急不徐地说道,“在归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说着说着,萧之藏的思绪回到了一望无际的褐色戈壁里……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零 谷口遇敌巧设伏 截获密信触深思
东方微曦,天地朦胧,寒气透骨,戈壁沉沉。
褐色的山丘连绵延伸,沙石裸露,鲜有草木,晨风如刀,拂面而过,夹杂着些许细沙,穿过谷口,鸣响不已。
一座小丘脚下,二三十人正忙忙碌碌,收拾毯子,捆绑行李,披挂鞍鞯,一名小校牵着黑色座骑走到营地中间,拱手说道:“萧学士,今日咱们得赶五十多里路呢,这匹大宛马脚劲好,有耐性,您换乘它吧!”
萧之藏接过缰绳,点点头,抚摸着座骑的颈子,对它笑道:“日落前,我能不能赶到黑沙河大营,就看你的了……”
那马儿眨眨眼,低头伸长了脖子,提起前腿,不停刨地,马蹄儿“嗒嗒”直响,似乎听懂了主人在说什么。
正在说笑时,只见一名哨兵从山丘顶上急匆匆地跑下来,沙石跟随脚步,在晨风中留下一抹尘土。
“萧学士,”哨兵来到跟前,喘着粗气禀道,“东北面有……有七、八骑,正朝我们这边过来!”
“是什么人?”
“光线暗淡,看不大清楚。”
“有无旗幡?”
“没有看到。”
萧之藏摸了摸下颌,沉吟起来:“七、八骑赶来……没有旗幡……在这个时候……”
说着,萧之藏抬头看了看混沌未开的天际,又瞅了瞅前方狭窄的谷口,淡眉一扬,立即转身,叫来一名校尉,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那校尉点头会意,领命而去,留下五、六个军士照看行装与马匹,其余的全都披甲执刀,挟弓带矢,跟着他一阵小跑,往谷口方向冲去。
一刻,两刻……谷口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晨风依旧劲吹,呜呜直响,有如龙鸣虎啸。
牵马的小校有些按耐不住,走上前来,躬身问道:“萧学士,咱们是不是过于紧张了?黑沙河大营就在前头,恐怕……那是咱们的人啊!”
“是咱们的人固然好,若不是呢?”
“不会吧,”小校摇摇头,“梁军逻骑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深入我军后方如此远?”
“未必是逻骑。”
“那是……”小校满脸疑惑,怔怔地看着萧之藏。
“昨日是什么天象?”萧之藏突然问道。
“昨日?”小校抓耳挠腮,眨眨眼,答道,“昨日不是遇到沙暴了吗?”
“对,”萧之藏笑了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昨日沙暴骤起,幸好咱们赶到了山丘背风面,没有走失一人一马,若是还在戈壁瀚海里,会是怎样呢?”
“噢……那很可能迷失于道啊,”小校恍然大悟,“这么说,那边谷口的人兴许是……”
话音未落,只听到不远处“嗖嗖”箭响,继而
喊杀声起,刀枪碰撞,马匹长嘶。
喧嚣声持续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渐渐趋弱,直至完全沉寂下来,唯有风声呼呼过耳……
小校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这才一弯腰,拱手道:“萧学士真是料敌如神啊!小人佩服佩服!”
萧之藏微微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走,随我到谷口去,看个究竟。”
七、八具尸首横陈沙碛,飞箭满身,血迹斑斑,刀剑散落一地,水囊包袱随处可见。
适才领命的校尉急忙迎上来,一边收刀回鞘,一边咧嘴笑道:“萧学士,还真让您给说着了,这些真是敌人啊!”
校尉抬手,指向战场:“按照您说的,弟兄们埋伏在谷口,布了个口袋阵,那帮家伙一进来,我便高声问话,要对方亮明身份,谁知他们当即掉转马头,想逃之夭夭,呵呵,进来容易,出去就难啰!”
得胜的喜悦让校尉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萧之藏点点头,问道:“我方有无损失?”
“额,只抵近博斗的时候,对方有名小校甚是强悍,身中两箭还负隅顽抗,临死前伤了咱们的一个弟兄。”
“那个弟兄的伤势怎样?”
“不打紧,性命无忧,我们已给他包扎了。”
“好,”萧之藏抬起头来,扫视一片狼藉的谷口,吩咐道,“清理战场,认真搜查,看来这伙敌人确是迷路了,查明他们此行的目的,特别是那个身中两箭的小校,搜遍全身,一处都不要遗漏。”
“遵命!”
……
平明时分,霞光一线,砾石黄尘,褐色无边。
谷口的唐军忙个不停,逐一检查敌人的尸首,从头到脚,从外到内,连衣角、裤边、靴底也没放过。
校尉牵着缴获的几匹战马,陪着萧之藏站在沙丘边,正等待着搜查的结果。
“萧学士,”校尉有些不解,问道,“这伙人听到我的问讯后,转身便走,分明是心虚,待解决了他们,凑近一看,内袍衷甲果然是梁军的制式,他们为何要这般装束?”
“嗯,依我看呐,”萧之藏淡眉一扬,笑道,“这伙人不是细作便是密使,总之,在交战地域变装潜行,就是为了不引起大队人马的关注。”
校尉听闻,乐不可支:“哈哈,老天有眼,尘暴帮忙,让他们迷路,落到了咱们的手里,今天算他们倒了血霉了,这帮小兔崽子!”
“哎,”萧之藏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道,“刚才,我忘记交待你们了,若来者是敌人,应留下活口啊!”
“这是为何?”校尉满脸迷惑,扭头问道。
“你想啊,”萧之藏缓缓解释道,“他们如此装扮,猝然遭遇
,敌我双方皆难辨认,若是遇到我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逃;那么,若是遇到他们的友军呢?”
“那自当报出行军口令,或者出示通行符碟……噢,”校尉顿时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笑道,“的确,应该留下活口,严加审问,套出他们的行军口令,咱们不是又立了一功?”
“对,”萧之藏颔首微笑。
正在说话时,只见一名军士小跑过来,躬身禀道:“萧学士,搜查完毕,其余人等皆无可疑之物,只那个小校身上搜出这两样东西。”
说着,军士抬起双手,亮出掌心,左边是一只挂着明黄色吊穂儿的铜牌,右边是一只浑圆坚硬的白色蜡丸。
萧之藏接过铜牌一看,上面刻着几个字——“大梁果毅都尉张”,萧之藏笑了笑,随手把它递给了身边的校尉,然后捏起那枚蜡丸,端详起来。
蜡丸并不大,只如山核桃一般,表面光滑,密封严整,不见丝毫裂纹或者眼孔,但轻轻一摇,里面似有物件,左右微晃。
“萧学士,这伙人真是信使啊!”校尉看着手中的铜牌说道。
“是信使,但并非一般的信使。”
“哦?是么?”校尉甚是诧异。
“什么人敢用明黄色的吊穗儿呢?那必是梁师都的宫廷禁军啊!”
“这么说,这信……”校尉有些犹豫,将目光转到蜡丸上,“这信是梁师都亲自发出来的?”
萧之藏点点头,指了指校尉腰间别的一把匕首,校尉会意,握住刀柄“唰”地一下抽出来,递给了萧之藏。
先用锋尖钻一个小孔,再用刀刃左右拨动,最后顺势往下一切,只听到“啪”地一声,蜡丸在萧之藏手中整整齐齐地裂成了两半,中间露出裹卷完好的一小圈薄纸。
校尉看罢,笑道:“都说萧学士是文人,可用起匕首来,比咱们这些行伍中的大老粗还麻溜!”
萧之藏一边把匕首还给对方,一边取出丸中卷纸,边看边笑道:“也只是开个蜡丸罢了,早年在终南山李仲文麾下作参谋时,曾给他当过几次信使,你要是让我正儿八经地使匕首啊,我可能连只羊也杀不死哩……”
说着说着,笑颜渐渐从萧之藏的脸上退去,他的目光停留在卷纸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眼色凝重而深沉。
稍一迟疑,萧之藏迅速收起卷纸,整齐叠好,揣在内衣口袋里,转脸对校尉令道:“收拾行装,即刻出发,今天务必赶到黑沙河,进见公主殿下!”
“是!”校尉躬身听命,虽然不明究里,满心迷惑,但听到萧之藏不容置疑的口吻,知道定有要事发生,连忙领命而去,集合队伍,跨上马匹,朝黑沙河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