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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一 解析密信谋智取 忘年好友说家信

    夜风拂帐,哗哗直响,棉帘厚重,轻叩帐门。
    大烛劲燃,嗤嗤有声,照得中军大帐里一片雪亮;地上支着一盆炭火,焰色通红,噼啪作响,热气四散,令帐内温暖如春。
    萧之藏将谷口的遭遇娓娓道来,末了,抬手摸向袖袋,掏出之前藏在蜡丸中的那一小卷纸条,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呈递给李三娘。
    接过纸条,缓缓打开,李三娘就着烛火一看,只见上面全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字迹清晰,排列缜密,文末一方小篆红印煞是显眼,仔细一看,乃是“梁王密敕”的字样。
    李三娘抬头,笑道:“萧学士神机妙算,让对方的信使自投罗网,连梁师都的密信都落在了咱们的手里!”
    “殿下,”萧之藏神色平静地说道,“伏击对方,截获密信,实属偶然;但信中所言之事,干系重大,咱们不能等闲视之,当早作防范呐!”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蹙,再次低头,将目光移到密信上,仔细读道——
    “索周将军:
    红墩界捷报,大快人心,论功行赏已有明谕,将军当倍加戳力,再立战功!然而,稽胡北蛮,可同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且李唐于彼有族灭之仇,战局一旦向好,彼势必南下,一雪会盟之耻!我军新挫,军械马匹未备,汝当谨为防御,扼守红墩界,滞留稽胡,务与南下,垒中所储军资鏖战半年足矣!孤已与突厥议定,明春草长马肥之时,即大发兵,一举荡平关中,倾覆李唐!”
    看罢,李三娘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将密信攥在手中,迟迟没有言语,只盯着面前炭火熊熊的铁盆,思量着战事的起伏,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怪红墩界难以攻拔,除了地势险要之外,对方的军资储备竟达半年之久!看来梁师都早有预谋,要在这戈壁滩中拖住自己,然后等待时局变化,伺机反扑!
    也许,这是此番北征的转折之战,若拿下红墩界,梁师都便无险可守,剩下一座朔方孤城,只能坐以待毙;若被阻于戈壁,迁延不进,一旦春暖花开,突厥参战,那么朔方城会变得遥不可及,北征将以失败告终!
    想到这里,李三娘怅然若失,无声叹息。
    面前的炭火通红一团,焰苗如舌,贪婪地舔噬着,舞动着,偶尔冒出一股细烟,袅袅而上,转眼间便消散在半空中。
    跃动的火苗勾起痛苦的记忆——故垒下烟焰涨天的战场,哀嚎逃奔的士卒,焦炭一般的尸首,刺鼻呛人的血腥,那不是战场,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虽然帐内温暖怡人,但此时此刻,李三娘却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不能这么打了……”李三娘兀自冒出一句话来,但声音细弱,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
    “殿下,您说什么?”萧之藏立直腰身,从旁问道。
    “我说,这仗不能这么打了!”李三娘提高声音,抬手捋了捋鬓发,斩钉截铁地说道。
    萧之藏点点头:“红墩界之战,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对!”李三娘黑眸一闪,目光炯炯,继而眼帘缓缓垂下,露出迷惑的神色,“可是,’智取’这篇文章,当从何处下笔呢?”
    “就从这封密信下笔,”萧之藏笑了笑,两道淡眉轻轻一扬,嘴角微翘,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从这封密信……”李三娘一边回味
    着萧之藏的话,一边打开攥在手中的卷纸,再次扫视,喃喃道,“你是说,这里面有文章可做,梁师都,朔方城,红墩界,稽胡人……”
    “稽胡人!”瞬间,灵光乍现,犹如云开雾散一般,李三娘惊呼道,“从稽胡入手!他们来助战,想法与梁师都不尽相同,不同就是差异,就是矛盾,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分化他们,离间他们,瓦解他们,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萧之藏听闻,一弹袍角,站起身来,拱手贺道:“殿下睿智,洞察事机,萧某佩服!”
    李三娘摆摆手,笑道:“若非萧学士开导,我哪能想到这一层啊!还是你这个’军中张子房’有谋略,不过,”李三娘话锋一转,收起笑容,“时间紧迫,咱们得速速谋划,想必萧学士已有打算了吧?”
    “殿下,”萧之藏立直腰身,垂抱双手,答道,“在赶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此事,反间计自是不二选择,但需要有人去联络稽胡,策划运作,令索周大起疑心,而咱们的军将之中,唯有一人能堪此任!”
    李三娘莞尔一笑,应道:“何潘仁。”
    萧之藏也笑了起来,再次弯腰拱手。
    李三娘指指椅子,示意萧之藏坐下说话,“看来萧学士已成竹在胸了,愿闻其详!”
    萧之藏退后两步,落坐椅中,双手按膝,徐徐说道:“尽管细节尚未考虑完备,但大致轮廓如此,首先,咱们应当……”
    夜风呼啸,篝火跃动,卫士肃穆,握刀环立,中军大帐的烛光一直闪亮,与天边的启明星遥遥相应,共同迎来了第二天的东方微曦。
    ……
    人声频传,车马往来,时远时近,络绎不绝。
    凌晨时分,萧之藏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虽然一路赶来,旅途劳顿,又连夜献策,通宵达旦,本已十分疲惫,可不知怎的,在行军床上却睡得不踏实,一两个时辰的光景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梦境光怪陆离,飘忽不定,一会儿是观文殿,天策府,一会儿又是太和山,戈壁滩;一会是早朝班列,咨议时政,一会儿又是金戈铁马,尘土飞扬……
    突然,帐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萧学士一夜没合眼,那就不打扰了,从长安赶来,几天的路程呢,让他好生歇息吧!”
    听到声音,萧之藏已全然醒来,睡意全无,隔着帐篷把外间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扯开盖在身上的大氅,坐了起来,高声说道:“请丘将军等候片刻,容萧某稍事盥洗!”
    “呵呵,不急,不急,”外面立即传来爽朗清脆的笑声。
    须臾,二人帐中相见,虽然只分别了近十天的时间,但此刻见面,彼此却似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
    “萧先生,您回来得正是时候啊,”年轻的丘英起满面笑容,说道,“您的办法多,是公主殿下的好参谋,我思量着,这红墩界恐怕得换个打法了吧?”
    萧之藏并未回答,抬手指了指丘英起裹着绷带的伤臂,问道:“怎么样,伤得重吗?”
    丘英起侧头看了一下肩膀,答道:“还好,拔出箭头时有些骨裂,谢郎中已作了处置,休养一段时间便可以再上战场。”
    萧之藏点点头,鼻翼翕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呐!红墩界战斗惨烈,我军损兵折将,冯弇将军折戟沙场,令人扼腕痛惜
    !”
    提到冯弇,丘英起悲从中来,笑容不在,紧绷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把头沉沉地埋了下去。
    萧之藏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步到帐边,掀起棉帘,眺望营地。
    一束强烈的阳光射了进来,照亮了整个军帐,也照亮了萧之藏清瘦矍铄的面庞,他高高的额头已爬上了细纹,挺立的鼻梁却光洁如玉,挽束向上的鬓发显出几缕银丝,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沉默片刻,萧之藏才转身回位,缓缓说道:“丘将军,实不相瞒,昨夜在中军大帐,我已向公主殿下陈说了智取红墩界的打算,当然,最后如何实施,还得殿下来决定。”
    “如此堪好,”丘英起抬头看着萧之藏,深有感触地说道,“对方占着地利优势,天时又数不利于我,若不把人谋发挥到极致,咱们断难越过这红墩界,继续北进!哎,在这茫茫戈壁里,与对方硬碰硬,已然不行了,垒下将士的尸骸时刻都在警示着咱们呐……”
    “不错,”萧之藏点点头,摸着下颌说道,“全军上下都如丘将军一样,有这般认识,那么,红墩界就不难拔除了。”
    “哦,是吗?”丘起英一听,顿时振作起来,吊着伤臂一躬身,说道:“萧先生足智多谋,只要有用得着英起的地方,尽管吩咐!”
    萧之藏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丘起英坐下说话,笑道:“丘将军安生养伤就好,日后攻城拔寨,建功大唐,还要仰仗你啊!不过,眼下拔除红墩界,却另有人选了。”
    丘英起听闻,有些惆怅,再次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伤臂,轻轻地叹了口气。
    “噢,对了,”萧之藏一边站起来,走到行囊处取物件,一边笑道,“此番回京,虽然仓促,但仍与令尊得以会面,令尊已拜左监门大将军,可喜可贺啊!”
    “嗯,好,”丘英起心不在焉地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眨了眨眼晴,似乎还在想着刚才红墩界的事儿。
    “朝廷上下都说,贵府一门三代为将,既是我朝立国以来的幸事,更是丘氏家族的门庭荣耀啊,”说着,萧之藏把一个从行囊中取出的信封递给丘英起,“这是令尊让我带给您的信。”
    丘英.asxs.头致谢,接过信封缓缓撕开,一抖信纸,快速扫视,继而笑笑,说道:“父亲大人过于操心了,国尚不固,何以家为?”
    “嗯?”
    “哦,父亲在信中说,”丘英起笑着解释道,“家里在长安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说是等到朔方战事结束了,便回去成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哎,”丘英起摇摇头,“国家初立,四面临敌,正是我辈征战沙场,戳力建功之时,我哪有心思回长安去做这个事儿啊?”
    “哦,是吗?”萧之藏神秘莫测地一笑,咧咧嘴,说道,“回长安没这心思,并不意味着在黑沙河没这心思啊!”
    丘英起一愣,怔怔地盯着萧之藏,飞快地眨动眼睛,瞬间便释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颊泛起红晕。
    “呵呵,这个姑娘的确不错,”萧之藏笑容可掬地说道,“当然了,我会替丘将军保守秘密的,直至您愿意讲出来。”
    “知我者,萧先生也,”丘英起说着说着,缓缓低下头去,腼腆地摩挲着自己的裙甲,喃喃道,“不过,这些事儿,等拿下了红墩界再说吧……”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二 军帐抗言受重责 屏人密语析计谋

    野风呼啸,营帐起伏,军旗舒展,猎猎有声。

    卯时正刻,天光大亮,黑沙河营地的中军大帐里军将满坐,铠甲覆身,大帐中一派肃穆的气氛,只铁甲鳞片偶尔晃动,发出叮当细响的声音。

    今日升帐,李三娘以骠骑大将军身份代行元帅事,只见主位上的她红巾束发,玉簪横叉,躬擐甲胄,神采奕奕,一对虎头护肩金光闪闪,铠甲下的明黄襦袍格外显眼,皇室威严不言自明。

    在座的军将已许久没看到李三娘戎装加身了,而且是如此的正式和威严,隐隐约约地,众人感到今日升帐非比寻常,各自入座后,都不再言语,齐刷刷地看向主位,等待训示。

    “诸位,”李三娘目光一沉,神情严肃地说道,“霍公病卧床榻已近半月,我军受阻于红墩界不得北进,若迁延时日,严寒袭来,攻取朔方将变得渺茫,而且,”李三娘目光一转,看了一眼萧之藏,继续说道,“萧将军刚从长安赶回来,朝廷上下都希望北征速战速决,我军不可长时间稽留此地!”

    萧之藏摸着下颌,点了点头。

    “尽管连续受挫,”李三娘说道,“但我军主力尚存,仍可一战,因此,我决定再次发动攻势,力争一举拿下红墩界!”

    语音一落,帐中诸将便坐不住了,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哀声叹气,神情沮丧;有的愁眉苦脸,独自思索;有的双眼上望,听天由命……

    向善志一提豹皮护腰,忍不住站起来,高声说道:“殿下,红墩界打了几次,都没拿下来,弟兄们死伤惨重,疲惫得很呐,还要再打,我看,咱们未必能得手!”

    一提到红墩界,这位在漫天大火中死里逃生的将领心有余悸,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把想法说了出来。

    李三娘看了对方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骑兵都尉乐纡也站了起来,一拱手,说道:“殿下,咱们骑兵也损失了十之四五,而且……而且冯弇将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兄弟们悲不自胜,军心士气有待提振啊!若以目前的情形出战,恐凶多吉少!”

    说罢,乐纡坐回位中,抬眼瞅了瞅岑定方。

    一向沉稳的骑兵副将岑定方心事重重,皱着眉头,咂咂嘴,缓缓说道:“乐都尉言之有理,本人附议……”

    “若骑兵畏战,咱们步兵可独自进攻,”岑定方话音未落,只见游击将军宋印宝“嚯”地一下站起来,打断对方,大声说道,“刚才殿下已经说得明白,朝廷上下都希望北征速战速决,红墩界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大唐王师也要趟过去,犁庭扫穴,直捣朔方!”

    宋印宝把手往下一挥,慷慨激昂,言辞振振,抖得身上的甲片“当当”直响,英武之气从年青的面庞上尽显无疑。

    可是,他的一番陈辞却引得乐纡、向善志等军将低头哂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宋印宝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不错,我是齐王府管家的儿子,因此,有些人心怀不满,认为我并非凭战功晋位将军,今天,我敢向公主殿下立军令状,不攻克红墩界,誓不还营!”说罢,宋印宝朝着帅位躬身拱手,深深一揖。

    “好,”李三娘微微一笑,说道,“宋将军勇气可嘉,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呐!但是,”李三娘语气一转,变得谨慎,“红墩界中,敌人步骑相倚,有恃无恐,我军单靠步卒进攻,实非上策。”

    众人中传来一声清咳,只见何潘仁捋着红胡须,站起身来,说道:“殿下,依属下看来,再次强攻才非上策啊!”

    一丝不悦从李三娘的脸上掠过。

    “诸位都知道,”何潘仁自顾自地侃侃而谈,“何某乃胡人,早年出入沙塞,行商贩贾,对这一带的地形气候本就熟悉,战至今日,我军裹足不前,皆因天时地利都不占优;加之数番失利,士气低落,’人和’更是无从谈起,贸然进攻必定困难重重,恐怕只会重蹈覆辙,此乃下策啊!”

    话语一出,众将惊谔不已,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何潘仁,一旁的向善志更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李三娘冷冷地看了一眼何潘仁,问道:“依着你,如何才是上策?”

    “撤回延州,来年再战。”

    “来年再战?”李三娘冷笑道,“来年草长马肥,梁贼重整齐鼓,那个时候到延州再战呢,还是到关中再战?”

    众将感觉到女帅情绪变化,都为何潘仁捏了把汗,不约而同地向他看去。

    “殿下,”何潘仁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味,迎着李三娘冷若冰

    霜的目光,继续说道,“若再次强攻红墩界,徒劳无功不说,弟兄们必定死伤惨重,还有几人能再回关中啊?若霍公在营中,必不会如此用兵!”

    “你敢质疑本帅的领军之权?”李三娘咬了咬牙,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来,虽然声音不大,却透着浓浓寒意。

    “不敢,”何潘仁弯腰拱手,答道,“但事关数万将士的性命,属下不敢不说。”

    “征战必有牺牲,你是行伍老将了,这个道理难道不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作无谓的牺牲,属下不敢苟同!”

    “放肆!”李三娘厉声喝道,“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给你下达军令!”

    见军帅动怒,马三宝、秦芯儿、向善志、岑定方等将领连忙站起来,弯腰拱手,异口同声地说道:“殿下息怒!”

    “忠言逆耳,殿下难道忘记当年的渭水之败了吗?”何潘仁不依不饶,高声说道。

    当年在关中的渭水河上,李三娘派义军截击隋朝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不想对方早有准备,义军惨败,伤亡数千,此战成为李三娘领军以来,为数不多的败绩。

    跟随李三娘多年的军将们都知道,渭水之败是女军帅心中的一道伤痕,这么些年来,谁都不愿去提及,生怕伤了她的心,不想这道伤疤今日还是被何潘仁给撕开了。

    此刻,在渭水河之战中险些丧命的郝齐平却神色平静,他既没有站起来劝慰女帅,也没有阻止何潘仁说话,只是捏着手中的那柄折叠小扇,眼珠来回转动,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

    “渭水之败又如何?”只见李三娘眼帘一垂,杏眼眯成缝儿,睨着何潘仁,“没有渭水之败,岂有日后的长安大捷?”

    “既如此,何某无话可说,只可惜那红墩界的故垒之下,又多了些孤魂野鬼!关中的千家万户中,又多了些孤儿寡母!”

    “何潘仁,大战在即,你敢沮我军心?军法何在!”终于,李三娘忍无可忍,双眉倒竖,杏眼一瞪,“啪”地一拍案桌,喝道,“来人呐,褫夺军袍,把何潘仁拉下去,斩首徇法!”

    两名腰圆膀阔的卫士听命而入,冲入帐中,三下五除二便夺去何潘仁的头盔与战袍,然后反剪双手,押着他准备推出帐外。

    “殿下息怒啊!”

    “殿下,何将军不可杀啊!”

    “殿下,留得何将军戴罪立功吧!”

    众将校纷纷离座,单膝跪地,抱拳拱手,央求李三娘手下留情。

    萧之藏躬身一楫,说道:“殿下,何将军虽言辞唐突,多有顶撞,但罪不至死,望殿下明察!”

    郝齐平见状,将折扇一收,插入腰袋中,也拱了拱手,说道:“殿下,何将军自终南山起,便随您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望殿下顾念旧情,法外开恩!”

    “望殿下法外开恩——”众将异口同声地附道。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颓然靠向椅中,须臾,一摆手,说道,“罢了,众情难违,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把何潘仁推进去,杖责四十!”

    ……

    月朗星稀,浮云如纱,河水潺潺,篝火点点。

    亥末时分,军营东侧的一顶帐篷里,不时传来阵阵呻吟,痛苦凄惨,令人生怜。

    郝齐平从自己的驻地中走来,一路低头徐行,听闻前面的呻吟声,他知道,何潘仁的营地到了。

    通报之后,郝齐平跟随卫士入内,只见几盆炭火的映照下,何潘仁匍匐在一张熊皮大毯上,后背裸露,双目紧闭,两手垫着下颌,嘴里哼哼有声,看上去十分痛苦。

    郝齐平走近一看,只见何潘仁的背部皮开肉绽,伤口翻卷,尽管涂抹了些金创药,但鲜血渗出,历历可见,整个背部如同刚刚搅过的灿泥一般,惨不忍睹。

    “老何,你怎样了?”郝齐平接过卫士递过来的椅子,坐下问道。

    “噢……”何潘仁缓缓睁开眼睛,呻吟道,“四十军棍打下来,真他娘的……生不如死啊……”

    “哎,”郝齐平揺摇头,说道,“今日这样,你老兄又是何苦呢?”

    何潘仁瘪瘪嘴,没有立即回答,只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才反问道:“你们为何不力劝殿下?为了一个红墩界,还要再死多少弟兄啊?”

    郝齐平微微一笑,摸了摸腰间的小扇,说道:“老何,你这是舍得一身剐,救下无数人呐!”

    “我这是自讨苦吃,谁也救

    不了,”何潘仁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立即痛得面庞绷紧,咬着牙说道,“殿下执意进攻,眼看那道石垒之下……又要血流成河了!”

    “我看未必。”

    “咹?”何潘仁眼睛一睁,愣愣地看着郝齐平,似乎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四十军棍打下来,让你老兄血流满身,也许能换来红墩界兵不血刃。”

    何潘仁一听,眨眨蓝眼晴,艰难地抬起头来,对帐内的卫士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遵命——”

    片刻,等到只剩两人了,何潘仁才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郝齐平笑而不答,只摸出腰间的小扇,上前两步,蹲在对方跟前,然后用扇柄在掌心中比划出三个字——“苦肉计”。

    何潘仁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抽出一只手来,竖起食指,压着自己的嘴唇,长长地发出“嘘——”的一声。

    郝齐平不无得意地笑了笑,点点头,说道:“我明白,”然后直起腰身,坐回到椅中。

    “你这个当年终南山的军师啊,还是那么贼精贼精的,哈哈……噢!”何潘仁侧身大笑起来,继而一阵巨痛从背上传来,疼得他咬牙切齿,嗷嗷叫唤。

    “何将军,您没事吧——”远远地,帐外传来卫士关切的问讯。

    “没事,你们就在外面守着——”何潘仁高声应道,然后收回声音,低低问道,“你老弟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个嘛,”郝齐平嘴角上翘,笑道,“有几个原因,若是通盘考量,便可管中窥豹,略知一二。”

    “讲来听听。”

    “其一,殿下用兵,向来都是以巧见长,以智取胜,不论是太和山的潜出马踏坪,抑或是黑石砭的居高飞火矢,都是因时因地制宜,出奇制胜,打得敌人措手不及,那么,这次为何要死打硬拼呢?没有道理啊!”

    “嗯,你接着说。”

    “其二,霍公和殿下都尝试过与对方正面对决,可红墩界纹丝不动,那么,摆在咱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想尽办法继续攻垒,要么避开严冬赶快撤退。”

    “不错……是这样的,大家心里都明白,”何潘仁插话道。

    “依着殿下的性子,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能撤退吗?”郝齐平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肯定不能啊!可是,攻垒又不能硬来,怎么办?诚如刚才所说,殿下是何等人,用兵作战是何种风格,你我跟随她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么,智取便是不二之选!”

    说到这里,郝齐平顿了顿,伸出手去,在旁边的炭火上烤了烤,继续分析:“可是如何智取呢?听闻殿下这两天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必定是为此事!说实话,我也搜肠刮肚,没有头绪,直到萧之藏回来……”

    “萧之藏?”何潘仁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反问道。

    “对,”郝齐平胸有成竹地说道,“你老兄以为他从长安回来,只带来了陛下的旨意和朝廷的督战,错啦!殿下说他是’军中张子房’,此人足智多谋,深谙兵法,听闻前方失利,他可能在长安就想好对策了,要不怎会急匆匆地赶回来?”

    “你的意思是……”何潘仁抬起一双蓝眼睛,瞅了瞅对方,“我受杖责,吃军棍,原来是他的主意?”

    郝齐平点点头,没有吭气,只转过脸去,看着炭盆中跳动的通红焰苗,似在思索。

    “噢哦——”

    须臾,何潘仁的呻吟打断了郝齐平的思绪,他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接下来……”

    “你说什么?”何潘仁问道。

    “哦,没什么,”郝齐平自失地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困惑,清咳一声,换了个话题,问道,“额,你老兄伤得不轻啊!受这般罪,值得吗?”

    “有什么不值的?”何潘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殿下找我合计之后,我自愿来干此事儿,不过就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比起那些在垒下把性命都丢掉的兄弟,我这伤算个啥?哎,想到战死沙场的冯弇,我这心里啊,比背上的伤还痛呢!”

    见何潘仁神色哀伤,郝齐平再次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只要你老兄心甘情愿地吃苦受罪,帮助殿下达成此计,便是拿下经墩界的第一功臣,冯弇和阵亡的兄弟们也会含笑九泉的!”

    何潘仁伏的熊皮大毯上,绷着嘴唇,眨眨眼睛,沉沉地点了点头……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三 酒酣耳热话敌手 密使无惧入狼穴

    正值哺时,饮烟袅袅,锅瓦叮当,肉菜飘香。

    红墩界故垒中的一顶大毡房里,花毯铺地,炭火劲燃,上面架着一鼎铁锅,炖烂的羊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鲜香四溢,充斥着毡房的每一个角落。

    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斟酒入碗,正同一老一少两个千夫长边喝也聊,共进晚餐。

    “你们两个都别争了——”刘汝匿成端起碗来,仰头饮下,喉中“咕噜”一声后,摸了摸嘴角胡须,说道,“守在这里也罢,打出去也罢,咱们的最终目的都一样,那便是击败唐军,捉住李建成,宰了这家伙,给死难的族人报仇!不过……”

    刘汝匿成放下酒碗,瞅瞅两人,说道:“不过,李唐朝廷已今非昔比,羽翼日渐丰满,单凭咱们稽胡人,此事万难做到,只有联合梁师都,甚至突厥人,才有可能实现,咱们得有耐心啊!汉人不是有句话嘛,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年青的千夫长惊呼起来,差点儿把碗中的酒给洒了出来,怏怏地嘟哝道,“等到那个时候,恐怕李建成率兵都打到草原上来了……”

    “这个嘛,你就不懂了,”年长的千夫长笑道,“汉人喜欢夸大其辞,就好像突厥人喜欢事事类比一般,十年时间未必当真如此,只是言其较长而已,也许就是三、五年的事儿,这也难说,大帅,是不是这样?”

    “嗯,不错,”刘汝匿成点点头,“你们都记住,数百年来,咱们稽胡人能在沙塞戈壁里自成一家,除了自己兵精器利之外,能够审时度势,游弋在塞外大族和中原王朝之间,这便是咱们的安身立命之术,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两个千夫长唯唯诺诺,点头称是,频频端碗,给刘汝匿成敬酒,盛言他的睿智骁勇。

    酒劲儿上冲,酡颜渐显,刘汝匿成摆摆手,说道:“若说睿智,那是恭维我了,我没有料到李建成把边界会盟变成了一场杀戮,更没有料到那个平阳公主会火攻我营……”

    刘汝匿成拿起餐刀,割下一大块烤牛肉,放到嘴里咀嚼起来,边吃边说道:“若单论骑射独斗,我谁也不怵,不管他是草原勇士或者汉人猛将,不要说阴险卑鄙的李建成,就是他那个百步穿杨的弟弟李世民,我也敢一较高下!”

    “可汉人大多是些缩头乌龟,只知道耍些阴谋诡计,在背后算计别人,有几个敢同咱们拉开架势,正面较量!”年青的千夫长愤愤不平地说道。

    “哎,”年长者放下酒碗,叹道,“汉人打仗,崇尚的是兵法战策,什么《孙子兵法》、《尉缭子》、《六韬》……实在太多了,同他们作战,与草原各部族完全不一样!”

    刘汝匿成把餐刀插到烤肉上,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然后抹抹胡须,说道:“也不尽然,这次在红墩界,我看唐军攻得也挺猛,垒上垒下同咱们几番较量,纵然死伤惨重却毫不退却,说实话,看到对方冒着烈火突进,顶着风沙搏命,我还真有几分佩服他们,看来柴绍夫妇不是孬种!”

    年长者侧身倒酒,给刘汝匿成再斟一碗,说道:“大帅,柴绍夫妇可谓李唐的沙场老将了,我听闻,当初隋室大乱,李渊起兵时,柴绍就是唐军的马军总管了,他那婆姨更是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妇人,居然潜回山中,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打得关中的隋

    军一败涂地,帮助李世民攻克长安,后来还开府建牙,披上了将军的战袍……”

    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迷惑不解的神情浮现在年长者的脸上。

    “嗯,”刘汝匿成点点头,“能与这样的对手作战,我也颇觉荣幸,毕竟,棋逢对手嘛,相比之下,这对夫妇比长安城里的那个太子磊落多了!”

    “大帅,我看这个平阳公主恐怕不会轻易撤兵啊,”年长者唏嘘道,“不知咱们要坚守到什么时候?”

    “只要守住此处,老天便会帮我们,”刘汝匿成拔出餐刀,指了指帐顶,然后又切下一块烤肉,嚼了起来。

    “对!戈壁滩的严冬,滴水成冰,就算是神仙也惧怕三分,更不要说什么马军总管或者开府女将了,”年青者兴奋不已,端酒说道,“何况,他们不都被大帅打得落花流水,爬在垒下动弹不得?只要严冬来临,北风长啸,他们不撤兵,便只有死路一条,哈哈!我敬您一碗,大帅,您是咱们稽胡人的旷世圣主、当代英雄!”

    刘汝匿成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泛红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

    酒酣耳热,碗碗见底,刀切烤肉,膘肥汁浓。

    三人有说有笑,大快朵颐,盘中的烤肉已所剩无几,年长者站起来,从锅鼎中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到刘汝匿成面前,笑道:“大帅,梁王供给的这些肥羊,味道不错,您尝尝。”

    “嗯,”刘汝匿成接过碗来,只见浓稠似乳的鲜汤中,漂着块块厚实酥嫩的羊肉,令人垂涎欲滴,便笑道:“我看呐,咱们坚守此地,养精蓄锐,仰仗梁王源源不断的供给,等吃饱喝足了,过了这个冬天,再打到关中去,找李唐算帐!”

    说罢,三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只见帐帘掀动,一名亲兵探头进来,似乎有事禀报,但见三人兴致正高,不便打扰,稍一迟疑,便放下棉帘,打算退到帐外等候。

    “什么事儿?”刘汝匿成瞅了门边一眼,问道。

    亲兵小跑进来,弯腰低头,凑到大帅的耳根边,竖掌屏人,小声嘀咕起来。

    “嗯?”

    刘汝匿成一听,侧头看了看亲兵,很是诧异,两条眉毛把额中的那颗黑痣挤得老高,问道:“他的身份,你们搞清楚没有?”

    “回大帅,反复盘问,千真万确,我们已把他押在马厩里了,等候您的处置。”

    “嗯,”刘汝匿成点点头,捋着胡须眨眨眼,似在思索。

    两个千夫长见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右手捂前胸,弯腰一躬,说道:“大帅若有不便,我等先行告退。”

    “不,”刘汝匿成摆摆手,指着毯子说道,“你们都坐下,随我来看一出好戏。”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迷惑地坐了下来,只听到刘汝匿成高声说道:“去,把他带给我上来,让咱们瞧瞧是个什么不怕死的种儿!”

    片刻,两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只见那人头戴羊绒三角暖帽,身穿过膝鹿皮长袍,束着蹀躞连环腰带,脸庞方正,颧骨高耸,双眼炯炯,泛着蓝光,一看便知是塞外胡人。

    “大帅英武,人中豪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来人右手抚左胸,深深一躬,满面笑容地致意。

    刘汝匿成

    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笑一声,说道:“你真是何潘仁派来的?哼,我现在就宰了你!”

    只见那人面不改色,笑容依旧,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帅若有杀心,小人必不得到此,有幸目睹尊容。”

    “哈哈,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刘汝匿成指着那人,转脸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千夫长,大笑道。

    “咱们沙塞勇士,只知道报效宗主,不知道惜命怕死,”那人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好!有点咱们北族人的样子,看来何潘仁的部伍也不是孬种,”刘汝匿成捋了捋胡须,把脸一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大帅,”那人神色平静地答道,“小人是何潘仁将军的卫队长,受本主委托,有机密事宜通禀大帅。”

    “咹?”刘汝匿成皱了皱眉头。

    “什么机密事宜,分明就是说客!”年青的千夫长按捺不住,咆哮起来,然后转脸说道,“大帅,不要听他胡扯,我看宰了他了事!”

    刘汝匿成还没说话,只见年长的千夫长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问道——

    “图里咔狄,俄勒依更斯?”(你到底是说客还是信使?)

    “勒瓦更斯。”(我是密使)

    “图里何希,哈嘎达迭?”(你有什么凭证?)

    “勒莫呵里撒。”(我有密信。)

    “仰卡呵里撒?”(什么密信?)

    “夯卓何依力达!”(何将军的亲笔信!)

    年长者点点头,转过脸来,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我听闻何潘仁一伙是铁勒部落的人,刚才我用铁勒语同他对话,没有什么破绽,看来他的确是何潘仁的手下,还说有密信带来。”

    刘汝匿成“嗯”了一声,动了动手指,示意来人把密信呈上来。

    那个卫队长笑了笑,摘下头上的羊绒暖帽,“嘶”地一下扯破里面的衬布,取出一张裹成卷儿的纸条,递给了押送他的卫士。

    刘汝匿成接过卫士呈上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何潘仁跪禀稽胡大帅:

    乱世漂零,何某苟全性命,附于李氏,岂料生性耿直,遭人猜忌,日来进言获罪,陷于不测之地!久闻大帅骁勇睿智,威震塞外,更与李唐势不两立,何某愿弃暗投明,倒戈易帜,追随大帅,扫灭李唐,共破长安!愿大帅垂念同宗之源,赐以再生厚恩!”

    看罢,刘汝匿成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咂了咂嘴,然后把纸条递给了年长的属下。

    “额,何将军既有反正之心,本帅不胜欣慰,”刘汝匿成缓缓说道,“然而,两军对垒,剑拔弩张,行事务必谨慎!这样吧,卫队长辛苦,先下去歇息歇息,稍后咱们再详议……”

    估摸着来客已经走远了,年长的属下忧心忡忡地问道:“大帅,您……真的相信他?”

    刘汝匿成“嘿嘿”地笑了两声,端起酒碗来喝下一大口,答道:“相信不相信他是一回事,能不能利用他则是另外一回事!”

    两个千夫长听罢,正在沉吟揣摩时,只见刘汝匿成往腰垫上一靠,指着年青者说道:“你想办法去抓几个唐军士卒来,要活的,我倒要看看他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遵命,大帅!”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四 靶场飞箭言反正 密使返程射追兵

    靶场飞箭,嗖嗖频响,卫士环立,欢声时起。

    日近午时,艳阳高照,红墩界故垒的墙影越来越短,吹拂一夜的劲风也越刮越小,垒上数十面旗幡渐渐垂下,懒洋洋地贴在木杆上,一动不动。

    垒下一片开阔地上,摆着七、八个草靶,数十名稽胡射手席地而坐,个个身背箭囊,手持强弓,正在专心致志地观看年长的千夫长示范射艺。

    突然,千夫长停了下来,收起长弓,攥在手里,向着东南角小跑过去。

    射手们扭头一看,只见东南角迎面走来几人,为首者褒衣博带,裘毛外翻,一双软筒皮靴掩至膝盖,步履悠闲,神情怡然。

    来人正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射手们纷纷离席起身,垂立恭候。

    在千夫长的陪同下,刘汝匿成踱着方步,缓步入场,他边走边说,不时捋捋须,点点头,脸上泛起轻松的笑容。

    来到场地正中,几个人停住了脚步,千夫长环顾四周,大声说道:“今天风和日丽,射界极好,大帅来视察操习,我恳请再三,大帅同意一展身手,亲挽长弓,为咱们示范射艺!”

    “好!好!”众射手齐声高喊,欢呼雀跃。

    刘汝匿成笑了笑,接过千夫长手中的长弓,稍稍掂量,下颌一抬,示意身边的亲兵跑上前去,移动前方草靶的位置。

    须臾,百步开外,三靶重置,前中后叠放,远远望去,犹如一只。

    刘汝匿成抬头看了看前方,原地站定,运足力气,拉弓持满,单眼瞄准,“啪”地一下,飞箭离弦,带风而去。

    一道黑影凌空划过,眨眼之间,已中目标,只见远处的草靶摇晃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亲兵小跑过去,一溜烟儿将草靶全扛了回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长长的箭杆竟然洞穿了三只草靶——箭尾留在第一只上,箭身穿过第二只,箭头则在第三只上冒出头来,好似一条细扁担挑起三个大竹筐。

    百步之外,一箭三靶,如此神力,见所未见!

    射手们立即暴发出一片欢呼——“大帅威武!大帅威武!”声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刘汝匿成把长弓递给亲兵,捋须笑笑,朝众人挥挥手,然后下颌一扬,示意千夫长到旁边儿去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空地的北侧,刘汝匿成转过身来,反剪双手,对千夫长说道:“昨日黄昏,乘着风沙,咱们捉住了几名唐军散卒,皮鞭之下,他们招了……”

    “结果怎样?”千夫长眨眨眼,问道。

    刘汝匿成把双手插在腰带上,笑道:“那何潘仁反对继续攻垒,当众冲撞军帅,触怒了李氏,受到杖责,差点儿被打死,所以嘛,他起了反正之心,想来投降。”

    “这个么……”千夫长皱了皱眉头,沉吟道,“何潘仁虽是咱们北族人,但在关中游荡多年,汉人诡计多端,他难道不会受影响?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有诈也不怕,”刘汝匿成哈哈笑道,“我来个将计就计,只要能见到那个何潘仁便好,他若诚心归顺则罢了;若有不

    轨,我宰了他,易如反掌!正好可除掉唐军的一员大将,还用不着像冯弇那样,浪费我的翎箭!”

    “也是,”千夫长点点头,继而又紧蹙双眉,问道,“可单凭一个会说铁勒语的信使,咱们就相信那姓何的了?”

    “你先看看这个……”李汝匿成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递给了部下。

    千夫长双手接过来,快速浏览,末了,把信笺折好,一边奉还酋帅,一边缓缓说道:“这封何潘仁的亲笔信,言辞倒还恳切,但咱们沙洲戈壁有句老话,’要捕住恶狼,不能只听它嚎叫!’”

    “对!”刘汝匿成把笑脸一收,眼帘垂下,目光中露出一股杀气来,说道,“等到双方会面时,不按我说的规矩做,他们有来无回!”

    “大帅神勇,威震塞上,谅他姓何的也不敢造次,只是……”千夫长舔舔嘴唇,躬身低语道,“只是咱们单独受降唐军,额……要不要知会索周一声?毕竟,在这红墩界,彼此还是友军啊!”

    “哼,索周?”刘汝匿成冷笑一声,侧头看向旁边,不屑地说道,“他不过是梁师都的一条看门犬而已,何足挂齿?那姓梁的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大帅,何有此言?”

    刘汝匿成抬起手来,从袖袋中掏出一只蜡丸,一边递给部下,一边说道:“为表达投降的诚意,何潘仁让他的卫队长给我送来了这个——他们截获的梁军密信,你看看吧,看看红墩界的这帮’友军’是如何对咱们’友善’的!”

    千夫长连忙接过蜡丸,“啪”地一声掰开,取出里面的纸条,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片刻,千夫长收起蜡丸,递还过去,一咂嘴,说道:“大帅,梁师都在咱们背后搞明堂,想过河拆桥,确实可恨,不过……这密信会不会有假?会不会是……”

    “密信不假,”刘汝匿成摆摆手,打断了部下,“我比对过了,这封信的印鉴出自梁师都之手,和之前他给我的书信完全一致,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千夫长沉沉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因此,”刘汝匿成抬眼瞅了瞅垒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把索周当成什么友军,对他们当有所防备,说不定哪天,彼此就分道扬镳了!”

    “大帅说得是,”千夫长右手抚左胸,毕恭毕敬地弯腰答道。

    “你们继续操习吧,”刘汝匿成背起双手,踱着方步向前走去,继而又转过头来交待道,“何潘仁的卫队长要返程了,你代我好生款待他,好酒好肉都端上来,算是饯行吧,别冷落了他。”

    “请大帅放心!”

    ……

    黄昏时分,霞光落下,野风乍起,沙石簌簌。

    半空中的长庚星明亮起来,天幕渐渐垂下,笼罩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

    一匹快马驼着主人从红墩界驰出,四蹄飞奔,笃笃有声,在沙碛中留下一缕烟尘,飘散在疾风肆虐的暮光之中。

    只见那骑手头戴翻毛暖帽,身着紧袖皮袍,一双长靿靴牢牢地踏在马镫上,鞍鞯左侧垂挂一柄带鞘弯刀,

    右侧的箭囊里则插着一张上弦的角弓,北族骑手的模样儿一看便知——来人正是何潘仁的卫队长。

    此刻,在星光渐起的暮色中,卫队长挽缰执鞭,目光炯炯,如同游弋的独狼一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晚风呼呼刮过,一阵紧似一阵,好像在催促着自己快快返程,可离开营地时,何潘仁的叮嘱却清晰异常,如在耳畔——“从红墩界出来后,一定要引起梁军的注意,但又不能被他们逮住,你务必小心,见机行事……”

    这番话是什么目的呢?虽然不太明白何潘仁的用意,但卫队长知道,这趟差事儿启程容易返程难——有密信作为护身符,纵然可以从稽胡人那里轻易脱身,却很难从梁军逻骑的眼皮底下溜走,何况,“还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想到这里,卫队长不禁扭头看了看鞍上的弯刀和角弓,也许只有它们能护送自己安稳返程了。

    夜色越来越浓,霞光似乎在一瞬间便消失了,唯有头顶的星光争先恐后地迸射出来,把天幕装点得如同嵌上钻石的黑毯。

    卫队长抬头看看天色,从行囊里摸出礈石,“啪”地一下点燃了一支火把,握在手中,继续赶路。

    晚风将火把吹得忽明忽暗,所过之处,连人带马的影子被投到寂寥的戈壁滩上,起伏不定,游动不停,如同漂泊在瀚海中的一叶孤舟。

    果然,黑夜中的这支火把很快引来了逻骑——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似有七、八骑疾驰而来。

    卫队长定了定神,控马徐行,不禁伸手解开了箭囊上方的铜钮扣儿。

    渐渐地,马蹄声越来越近,百余步外,梁军骑兵的铁盔甲胄都已看得见了,对方一边追奔上来,一边高声问道:“来者何人?快快停下!”

    卫队长并不理会他们,仍然执缰慢行,不时回头,顾看一下,等到对方的面庞五官都依稀可见了,估摸着自己的这身装束对方也已看清,卫队长扔掉火把,“唰”地一下抽出角弓,搭箭上弦,瞄准最前端的一个骑兵,开弓便射。

    对方猝不及防,只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便一头栽到马下。

    卫队长双腿一夹,紧拍马肚,“驾”地一声,朝着黑沙河方向飞驰而去。

    梁军骑兵恼怒不已,嗷嗷乱叫,策马扬鞭也追了上来,有人不时放箭,嗖嗖直响,擦着卫队长的头皮向前飞去。

    卫队长放低身姿,伏在鞍上,侧身回头,平拉角弓,瞅准时会,再发一箭,后面的追兵又落一人。

    胯下的这匹快马,骠肥体壮,乃是何潘仁的坐骑,奔跑起来四蹄如飞,好似离弦的飞箭一般,转眼之间,卫队长便将追兵甩出了数百步远。

    见敌手胡人模样,射艺超群,连毙两人,且夜色渐浓,马快难追,余下的梁军骑兵不敢紧逼,只骂骂咧咧地又向前冲了四、五百步,便慢慢收缰,折身返程,向红墩界禀报去了。

    星光璀璨,沙碛如海,淡淡的夜雾随风飘荡,旷野之中,一骑绝尘,踏风向南,蹄声清脆,朝着黑沙河大营飞驰而去……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五 守将恼怒修密信 佯装进取行试探

    近午时分,阴云厚重,热气蹿升,令人烦闷。

    红墩界的主将营房里,索周穿着一件白色单衣,脚登一双鹿皮短靴,半眯着眼儿,斜靠在木枕上,正听着一个扎束青巾幞头的幕僚呈报军情。

    “你有没有给刘汝匿成说,昨晚逃掉的那个家伙是胡人,”索周懒洋洋地问道。

    “青巾幞头”坐直腰身,答道:“索将军,我不但给他说了,还将对方的装束及所携弓刀作了详尽描述,可他不屑一顾,反倒问我,’北族部落数以百计,难道高鼻深目、腰挂弯刀的人都是稽胡?’”

    “辫奴,纯粹是在狡辩!”索周骂道,“方圆数百里,两军对垒,杀得天昏地暗,除了稽胡,哪里还有什么北族人?”

    “是啊,这个意思,我也委婉地说了,”“青巾幞头”咽了口唾沫,显出一脸的无奈,“可他很不耐烦,丢下一句话,便打发我回来了。”

    “什么话?”

    “刘汝匿成说,‘我这里没有放出去一兵一卒,要是你们索将军不相信,请他自己来我营中点卯!’”

    “呸!”索周一怒而起,啐道,“那帮辫奴个个长得跟山魁似的,红须蓝眼,嗷嗷怪叫,简直令人作呕,还想叫我去他营中点卯?”

    “青巾幞头”见状,连忙劝道:“将军息怒!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与稽胡联合的,等打败了对面的唐军,彼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将军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怒呢?”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索周摆摆手,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

    “青巾幞头”也跟着起身,侍立一旁。

    抬头看看屋顶,低头思量片刻,索周这才转过脸来,对属下说道:“刘汝匿成肯定是在说谎,昨晚逃掉的那个胡人,一定和他有关系,只不过,现在咱们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若说他和唐军暗中往来,嗯……这个……不会是想和唐军单独议和吧?”

    “难说,”索周一撇嘴,说道。

    “可是,李唐对于稽胡而言,不是有族灭之仇吗?”

    “那是李建成干的好事,”索周双手抱臂,眼中泛起幽幽的光,说道,“如今,与我们对阵的是柴绍夫妇,双方在这红墩界僵持不下,已有月余,眼看寒冬即将来临,那群辫奴难道不想撤回札萨克老巢休整?毕竟妻儿老小都在那里,谁愿意守在这戈壁滩的孤垒中饱受风雪呢?

    “的确如此,”“青巾幞头”沉吟道。

    “可是要撤退,”索周继续说道,“他们又怕被唐军尾随追击,因此,与对方暂时议和,也是权宜之计嘛!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过了这个严冬,再从长计议!”

    “将军分析得透彻,”幕僚点点头,接过话来,“另外,据关中的密探回报,说是李建成正在调集兵马,不排除乘虚而入,攻拔札萨克城的可能啊!”

    “如果是那样,反而倒好了,”索周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那帮辫奴丢了老巢,成了丧家之犬,也只有一心一意地跟着梁王,才有出路了!怎会像今日一般,三心二意的,与咱们貌合神离。”

    “若稽胡单独与唐军媾和……”幕僚皱起眉头,搓着双手,不无担心地说道,“要守住红墩界,单凭咱们一己之力,恐怕困难重重啊!”

    “所以嘛,要竭力避免那帮辫奴做蠢事儿,陷我于不利之境,”索周说道,“我倒要亲自去见见这位稽胡大帅,试探试探,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另外……”

    索周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案桌,吩咐道,“你执笔,我口述,给梁王去信一封,恳请朔方敦促稽胡,务必与我同心同德,不要生出二心来才好!”

    见属下移步落座,援笔在手,抬头正看着自己,索周清清嗓子,一边踱着方步走过去,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跪禀梁王:

    唐军

    退守黑沙河后,连续数日蛰伏不动,我军谨守要冲,扼制水源,枕戈待旦,必令敌虏不得向北一步!然而两军僵持,旷日持久,稽胡虽助我有功,却心似有变,显首鼠两端之状,有单独媾和之嫌,望梁王敦促酋帅,晓以利害,与我同心,切不可朝三暮四,崩坏战局!

    步军副总管索周  谨呈”

    话音一落,旋即笔停,幕僚低头将墨汁吹干,然后起身,捧着信纸交给了主将。

    索周接过来,端详一二,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就这样,即刻遣人送回朔方。”

    “遵命,将军!”

    ……

    哺时已过,日头偏西,晚风渐起,帷幕缓动。

    通禀之后,在一名稽胡卫士的引导下,索周来到了刘汝匿成的牛皮大帐中,只见对方束发成辫,股股垂下,裘衣披肩,神采奕奕,一条宽大的蹀躞玉带扎在腰间,正站在豹皮椅子前笑呵呵地等待自己。

    索周连忙上前几步,一躬身,拱手致意道:“数日不见,大帅别来无恙?”

    “托梁王的福,有吃有喝,身子骨儿硬朗着呢,”对方笑道,抬手一让,请客入座。

    几句寒暄之后,稍稍停顿,索周开门见山道:“大帅,几番较量下来,我看呐,对面唐军的战力不过如此,那个什么平阳公主也徒有虚名,甚至还不如她男人柴绍,一个多月了,咱们这道防线纹丝不动!”

    索周避重就轻,故作轻松,绝口不提己方的损失。

    刘汝匿成没有立即回答,端起碗来,呷了一口酥油茶,抹抹嘴,说道:“索将军这话,也对,也不对。”

    “哦,是吗?”

    刘汝匿成点点头,说道:“索将军坚守故垒,作壁上观,没有出去同唐军搏战,所以认为对方战力不强;其实不然,我沙洲勇士损失几近三成,便是明证啊……”

    听到对方并未跟着自己的意思来说话,索周咧咧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心里开始有数了。

    “当然了,唐军几番攻垒,均未得手,”刘汝匿成双眉一翘,把额心中的黑痣高高挤起,侃侃说道,“这表明什么呢?在红墩界天然屏障跟前,他们的攻势徒劳无功,似乎已陷入了穷途末路,撤退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再者,久攻不下,对方必然心浮气躁,随着时日推移,也难说不生出什么变故来。”

    “变故?”索周睁大眼晴,警惕地一问。

    “有这个可能嘛,”刘汝匿成轻描淡写地一笑,自顾自地说道,“呵呵,只要咱们坚壁不动,垒中的那眼清泉,柴绍夫妇可望而不可及,终将变成他们余生的梦魇!”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抬起手来,捏玩着自己打理精致的小辫儿,笑道:“我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这次还真是佩服梁王啊——出其不意,抢修防线,居然能让这座百年前的故垒重现光芒,大放异彩!我没想到这一处,对面的柴绍夫妇也没想到,哈哈,哈哈……”

    看着对方乐不可支的模样儿,周索脸上虽然赔着笑,心里却在骂:“辫奴,狡黠如此!我只开个头,说了一句,你却说了十句!想封我的嘴,没那么容易!你究竟有没有暗通唐军,看看你愿不愿意攻出去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索周低下头去,也端起面前的酥油茶来,啜了一口,放碗说道:“大帅,诚如适才所言,我们两家扼守故垒,虽有几成损失,但对方的折损更大啊,看看垒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便可知了,更不要说他们的一员大将被您给射杀了,可以想见,此时此刻,对方的军心士气是何等低落!”

    刘汝匿成听罢,神采飞扬,不无得意地捋须点头,笑道:“那日搏战,若射杀的是柴绍便更好!”

    “那是,那是,”索周忙不迭地接过话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嘴上说着“大帅神勇,人所共知”,可心里却十分鄙夷,直想吐出一句“若射杀了柴

    绍,你恐怕连梁王都不放在眼里了!”

    索周舔舔嘴唇,身体前倾,眨眼说道,“大帅,唐军遭此重创,已是强弩之末了,我看呐,咱们也不必过于保守,当乘势而进,反守为攻,直扑黑沙河,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生擒柴绍夫妇呢!”

    “反守为攻?”刘汝匿成眼皮一抬,反问道。

    “对呀!只要在黑沙河击破唐军,他们必定南撤到自己的境内,如此一来,战事便彻底扭转了!等到了明年春天,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恩允,咱们两家联手,杀入关中,便大局可定啊!大帅您不但可以报仇雪恨,还能得到长安的宝货仕女,岂不美哉!”

    “听上去不错,”刘汝匿成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着,索将军改变主意了?不再龟缩垒中了?”

    “打仗嘛,讲究个因势利导,”索周自嘲地一笑,“要想彻底改变被动的局面,最关键的一步,就看咱们现在敢不敢反击!”索周双眼一瞪,盯着对方说道。

    刘汝匿成吸了一口气,往豹皮大椅中一靠,将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帐顶,不置可否。

    索周也不着急,又端起碗来,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小口,心里盘算着对方会如何回答。

    其实,不管对方如何回答,索周都觉得自己稳操胜券——若出战反击,稽胡骑兵必定打头阵,而自己则带领步卒跟在后面,可以坐山观虎斗,收取渔人之利;若拒绝出战,则说明稽胡心生二意,暗通唐军,极有可能单独媾和,那么自己就先人一步,做好反制。

    这时,只见帘门掀动,一名千夫长躬身进来,凑到刘汝匿成的耳边叽里嘀咕地说了几句,一哈腰,便退了出去。

    “大帅有事?”索周问道。

    “无妨,”刘汝匿成摆摆手,“眼看要过冬了,我带兵在外,无暇顾及扎萨克城,所以请梁王分派些粮草过去,解决我的后顾之忧,来人禀报,此事已经办妥了。”

    “哦,原来如此,”索周点点头,暗自欢喜,看来自己猜得不错,对方时时挂记着扎萨克老巢。

    正在思量时,只见刘汝匿成双手一撑,在豹皮大椅中坐直腰身,转过头来,缓缓说道:“索将军,反击一事,恐非良策啊——唐军驻扎在黑沙河已非一日两日,我听闻,他们挖堑筑垒,防守甚严!若说发动突袭,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尚有胜算,而如今嘛,强行进攻,只怕是得不偿失哦!所以……”

    尽管看到索周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刘汝匿成视而不见,稍稍停顿,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所以,我认为,坚守故垒以待时变,才是咱们的明智选择!”

    听到这里,索周恨不得提起刀来捅了对方——“既然要坚守故垒,与唐为敌,你为何要暗中联络敌人?想把我当猴儿耍吗?这沙塞蛮子真是个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家伙!”

    至此,索周觉得自己的试探已经完成,对方吃里扒外的伎俩昭然若揭——拿着朔方的粮饷,却干着通敌的勾当,打起自己的算盘!

    就在一瞬间,“噌”地一下,索周对稽胡的戒备之心顿时猛增了百十倍,眼前的这个酋帅虽然近在咫尺,面庞熟悉,但在自己的心里,顷刻间他却已去万里,如同僵尸一般立在跟前。

    索周毕竟是行伍老手,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只见他挤出一丝笑容,迅速收敛露出凶光的眼神儿,变得温和顺从,连连点头,恭敬地说道,“这只是索某的拙见,成与不成,全凭大帅定夺……哦,不早了,军中还有些军务须处置,索某告退,改日再来拜会!”

    “索将军慢走,恕不远送,”刘汝匿成也不起身,只坐在豹皮大椅里将手一抬,算是道别。

    走出帐外,天色阴沉下来,晚风吹拂,裤管儿摆动,一丝寒意由下而上传遍全身,索周厌恶地转过脸去,恶狠狠地瞪了牛皮大帐一眼,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营房走去……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六 火上添薪促分化 仁义换得军情至

    红日冉冉,霞霭渐散,河水潺潺,马蹄阵阵。

    黑沙河大营从前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军士们饮马洗鞍,擦拭刀枪,操演的队列整齐威武,飘扬的旗幡哗哗作响,夹河两岸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声,追随着晨风的脚步,越过军营的栅栏,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沙海。

    中军大帐矗立在军营正中,帐外,游击将军宋印宝下马静立,将佩剑交给侍卫后,理了理战袍,扯了扯甲胄,正在等候军帅的召见。

    一声“请宋将军进来”从大帐里传出,宋印宝掀帘而入,躬身揖拜,只见帅位上,李三娘将明黄封面的廷报放在案桌上,微微一笑,抬手说道:“宋将军,近日出营巡查,可有收获?请坐下说话。”

    “谢殿下!”宋印宝拱拱手,入座禀道,“依照命令,我军游骑三十人一队,总共十队,不分昼夜地交替出营,近日共遭遇梁军三次,稽胡两次。”

    李三娘点点头,知道重要的的军情在后面。

    “遇到梁军后,”宋印宝声音洪亮地继续呈报,“我们当即交锋,力求全歼或重创对手,三次遭遇战共杀敌五十二人,生擒十二人,其中一人是宣节校尉。”

    “哦?还生擒了敌人的一个校尉,很好啊,”李三娘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我军损失如何?”

    “我军只阵亡三人,伤十九人。”

    “嗯,要把阵亡的兄弟好生掩埋,造册记功,抚恤家属;受伤的士卒须好生救治,伤重者由你部安排人手,送他们回阳山城调养,”李三娘语速放缓,眼中满是关切之意。

    “即刻就办,请殿下放心!”

    “那么,你们碰到稽胡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李三娘顿了顿,接着问道。

    “遵照殿下的部署,我们遭遇稽胡后,主动脱离,避免接战!起先,他们还来追赶,甚至射伤了我们的一些兄弟;后来,看到我们转身避战,他们也就不再追击了。”

    “对,就需要这样的局面,”李三娘抿抿嘴,颔首说道,“你们继续执行这条军令,但要注意防犯梁军的报复,可适当增加出巡的人马,减少自己的损失;至于稽胡呢,还是那一条,要让他们看到,但不要让他们追到,更不得与他们接战。”

    “可是,殿下……”年轻的宋印宝皱皱眉头,有些不解地说道,“与稽胡避而不战,对于这道命令,将士们有些想不通啊——同样是敌人,稽胡甚至比梁军更凶残,在垒下杀伤咱们那么多人马,兄弟们一见到梳小辫、持弯刀的家伙,无不眼红筋涨,都想放手一搏,可为何见了他们,不战反逃呢?”

    李三娘听闻,嘴角一翘,露出笑靥:“这不叫‘逃’,而叫‘让’。”

    “‘让’?”宋印宝连连眨眼,半张着嘴,急速思索着其中的含义。

    “对,”李三娘笑道,“宋将军且执行此军令,也无须向将士们作更多的解释,我相信,答案很快就将在你们面前揭晓!”

    宋印宝鼻翼微动,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再次拱手道:“殿下用兵,神鬼莫测,属下定将使命完成,不负军帅所托!”

    “好,好,”李三娘连声笑道,抬手一挽发髻,换了个话题,“宋管家可好?近来是否接到家信了?”

    “承蒙殿下关心,家父身体安康,整日在齐王府忙里忙外,为齐王殿下分忧!”

    “是啊,也难为你父亲了!我那个三弟现在贵为亲王,家大业大,的确需要能干的家臣帮他打理内务,”李三娘感叹道,“长安一别,我们姐弟许久没见面了,不知他近况如何?”

    “殿下,”宋印宝坐直腰身,满面笑容地答道,“家父在信中说,齐王殿下非常忙碌,有时一连数日才回府一次,不是在大兴宫参议朝政,便是在城南大营训练军队,偶尔还要陪同太子殿下巡视京畿。”

    “好哇,”李三娘微笑着低头,一边摩挲着案桌上的廷报,一边自言自语道,“当年那个只知犯浑的少年郎,如今长大成人了,能够替君父和兄长排忧解难了,真好,真好哇……”

    正在说话时,只见亲兵来报,说是萧之藏

    求见,宋印宝连忙起身告退,李三娘点点头,吩咐道:“一个时辰后,你把俘虏的那个梁军校尉带过来,我要亲自审讯,”说罢,轻抬右手,送别属下。

    片刻,萧之藏缓步进来,躬身一揖,笑道:“殿下,适才碰到宋将军,这分化敌营之策,想来已经奏效了吧?”

    “萧学士请坐,”李三娘也笑道,“奏效与否,还得假以时日啊,说实话,我巴不得红墩界里明天就起内讧!咱们几万人马耗在这黑沙河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着实令人烦闷啊!”

    “殿下的心情,萧某完全能够体会,”萧之藏摸着下颌点点头,“但事情的演进,还得讲个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是?殿下,刘汝匿成能放卫队长回来,说明他对何潘仁将军有所期待;只要他有所期待,便会与索周产生嫌隙,加之宋将军的游骑只打梁军,不打稽胡,好比火上添薪,就索周那个多疑猜忌的性格,恐怕早已恨得牙痒痒了!”

    “是啊,”李三娘抬起头来,感叹道,“要让鱼儿上钩,自然得耐心等候,何况,对方还是一条狡猾的鱼儿……”

    萧之藏笑了笑,将两道淡眉微微一扬,说道:“殿下,若说狡猾,他兴许还比不上咱们当年的一个对手哩!”

    “谁?”

    “阴世师。”

    “噢,对,”李三娘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个隋室的左翊卫大将军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我记得,咱们绞尽脑汁,围点打援,逼他出战,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呢!”

    “不错,”萧之藏黑眸闪闪,缓缓说道,“索周较之阴世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不论从国力军力,抑或战局形势上看,咱们对于索周都具有强大的威慑,而当年对付阴世师,情势却恰恰相反啊!既然如此,咱们更应谋定战局,静观其变。”

    “萧学士的话在理,让我这心头舒缓了许多,”李三娘吁出一口气来,语调变得沉缓,略带几分惆怅地说道,“霍公一病不起,痊愈尚需时日,他把这么大一个摊子交给我,长安又隔三差五地送来廷报,催问战况,每日徘徊于黑沙河畔,我这颗心啊,就像河中的浮萍,难以安定下来……”

    说着说着,女军帅抬头平视,怔怔地看着前方,黑眸一动不动,浓眉紧锁,愁绪满面。

    “今日所来,正为此事,”萧之藏见状,在座中一欠身,拱手说道,“听闻近日廷报频至,我猜测是兵部催战,担心殿下有所分心呐,一方面要应对朝廷的质询,一方面又要思量战场的变化,故萧某前来建言,愿殿下专心于战事,至于呈书朝廷的事宜,可由萧某代笔,殿下审定,毕竟,斡旋台阁之间,疏络朝廷六部,萧某也有些心得。”

    “如此甚好,”李三娘转过头来,表情已变得轻松了些,淡淡一笑,说道,“我本不熟悉朝堂上的繁文缛节,若霍公在营中,我哪里需要操这份儿心啊!如今萧学士能代劳,那再好不过了,请您答复朝廷,红墩界战事胶着,但近期必然会见分晓,希望朝廷鼎力支持,军资供给一如既往!”

    “下官明白,殿下勿忧。”

    ……

    大帐威严,帅旗高挂,数将端坐,神色冷峻。

    一个时辰后,两名壮硕的卫士押着一个梁军校尉走进中军大帐里,来人蓬头垢面,神情沮丧,手指粗的绳索把他捆得像粽子一般结实,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头上更是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整个人像从地狱里刚爬出来一样。

    除了俘获自己的宋印宝之外,见刘旻、冯端等昔日朔方的战将也俨然上宾,端坐在帅位一侧,那校尉眼眸转动,诧异的目光一闪而过,继而垂下眼皮,立在原地,面无表情。

    帅位上,李三娘头扎红帛丝巾,身披锦绣战袍,白玉双佩,革带金钩,皇族风范夺人眼目,只见她在座中一挥抬,说道:“松绑!”

    三下五除二,卫士们解开了俘虏身上的绳索,退到帐门边听候命令,那校尉动了动肩膀,揉了揉手腕,依然低头,没有吭气。

    “我是大唐平阳公主,御赐骠骑大将军,”李三娘看着对方,威严地说道,“你落败沙场,擒于我军,生杀之

    柄在我手中,若识时务知大局,所问必答,我放你生路,来去自便。”

    对方眼皮一颤,嘴角抽动,欲言又止,搭拉着脑袋,长时间沉默。

    刘旻见状,从座中站起来,走到对方跟前,问道:“你可认识我?”

    那校尉抬头,一弯腰,拱手答道:“刘将军,卑职认得您,前年朔方城演练攻防之战,您曾任都虞侯,亲临我部督导。”

    “嗯,那好,”刘旻盯着对方,说道,“时过境迁,我已不再是什么朔方城的都虞侯,你看清楚了,我这身上披的是大唐战袍,你若愿意,可投到我的麾下,军阶粮饷只增不减,咱们一同打回朔方去!”

    那校尉眨眨眼,目光闪动,可瞬间又变得暗淡,只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天杀的,不知好歹!”一旁的冯端按捺不住,指着俘虏的鼻尖骂道,“梁师都许了你什么愿,今为阶下囚,还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给他陪葬?”

    那校尉一惊,惶恐地看了看怒气冲冲的冯端,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冯将军……我……我……”

    “我什么我!”冯端怒气不解,喝道,“既然你也认得本将,那好,告诉你,都是军人大丈夫,降与不降就一句话,我生平就看不贯你这号人,粘粘糊糊的,还不如在战场上一刀宰了省事儿!”

    那校尉不敢接话,眼圈一红,泪水打转儿,继而闭上双眼,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刘旻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时至今日,祸福自取吧,”便径直坐回自己的位中。

    这时,宋印宝站起来,朝着帅位一揖,说道:“殿下,这个手下败将冥顽不化,毫无归顺之心,我看不必浪费口舌了,推出辕门斩首即可!”说罢,侧头瞅了瞅站在帐门边的两个卫士。

    李三娘摆摆手,示意众人勿动,再次打量俘虏,换作平缓的语气,说道:“我绝不强人所难,你心中似有隐情,我不勉强你陈述军情,这样吧,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但离开大营后,若他日又在战场相遇,我军决不会手下留情。”

    那校尉浑身一颤,十指抖动,抬起头来盯着李三娘,眼眸变得光亮,惊恐之中有意外,意外之中有感激,感激之中有无奈……

    只见他弯下腰去,朝着帅位深深一揖,退后三步,这才转身,朝着帐门边走去,可步子却越迈越小,越迈越慢,最后,只见这校尉再次转身,“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拜伏道:“大唐公主殿下至仁至义,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小人虽为了一家十余口人的性命,不敢归降大唐,但只要是小人知晓之事,公主殿下随问随答,若有半句不实,小人愿受天打雷劈!”

    三个将领听闻,面面相觑,大感意外,不约而同地扭头,朝帅位看去。

    只见李三娘嘴角轻扬,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伸手一抬,笑道:“请起来说话。”

    那校尉站起身来,再次拱手,说道:“公主殿下,自刘、冯二位将军投诚大唐后,梁王……哦,不,梁师都恼羞成怒,下令说,如果再有军将投降,则诛灭三族!我一家老小十四口人,都在朔方城中,今日我归降大唐,明日他们就人头落地,所以我……我……”

    “不必惶惑,你的处境,我能体谅,”李三娘见对方哽咽难语,便好言劝慰道。

    听到此话,刘旻、冯端对视一眼,百味心头,目光沉郁,都蹙眉低头,各想心事……

    “既如此,你也不必久留,”帅位上再次传来李三娘的声音,“天黑之前,你就赶回垒中去吧,以免引起索周的怀疑。”

    “谢公主殿下,”那校尉躬身致意,然后抬头,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诚恳地问道,“不知有何军情,小人能够呈献?”

    “喔,是这样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对于红墩界故垒中的种种情形,从人马数量到器械武备,从糗粮饮水到军心士气,从战损消耗到部伍联络,李三娘都详尽地询问了一遍,尤其是得知梁军与稽胡已产生嫌隙、互不信任的消息后,不禁喜从中来,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七 陈粮烂谷引众怒 翻脸诟骂起杀心

    夜色沉沉,野风呼号,故垒如磐,灯火阑珊。
    稽胡大帅的营帐中,人影晃动,喁喁有声,刘汝匿成的亲随们聚首一处,各抒己见,对札萨克城里传来的消息耿耿于怀——梁师都援助的粮草虽然数量可观,却品相极差,陈粮烂谷充斥其间,札萨克城的越冬避寒令人担忧。
    几个年青的千夫长恼怒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大帅,梁师都欺人太甚,咱们在戈壁滩里替他卖命,他却这样对待咱们稽胡人的家眷!”
    “是啊,大帅,纵然我们在红墩界吃香的,喝辣的,可一想到家里的老人孩子吞糠咽糟,我这……这心里像刀割似的,整日坐如针毡啊!”
    “大帅,该帮梁师都的,咱们都帮了,对面的唐军也被打趴下了,呆在黑沙河边儿动弹不得,我觉得,还是趁着严冬尚未到来,赶回札萨克城稳妥些。”
    “对,我赞同撤回去!既然何潘仁有意投降,那就让他做个内应,监视唐军的一举一动,免得咱们撤离时有后顾之忧!”
    年青的千夫长们越说越兴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明天就离开红墩界。
    刘汝匿成眯着眼儿,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捏着胡须上的玛瑙缀儿,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端起桌几上的酥茶抿一小口。
    那个上了年纪的千夫长坐在旁边,也没吭气,只见他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挽首蹙眉,一会儿凝神思索,一会儿顾看帅位。
    夜风呼呼,将牛皮大帐吹得起起伏伏,不时灌了几股进来,令烛光摇曳,人影晃动。
    远处,传来梁军巡夜的梆子声,已是亥末时分了,见帐内渐渐安静下来,亲随们都不再议论了,刘汝匿成才在椅中一欠伸,坐直了腰,侧脸看向年老的千夫长,问道:“你是什么想法?”
    “大帅,属下以为,札萨克城一事,或许不是梁师都故意所为。”
    “唔?”
    “哦,是这样——朔方与长安打了一年多的仗,军马器械已损失大半,粮草储备又都调集到红墩界了,让梁师都为咱们筹措越冬之资,他恐怕也是捉襟见肘啊!”
    “嗯,你接着说……”
    “咱们助战戈壁,开口要粮,梁师都不能不给,否则,谁帮他守红墩界呢?可是,他自己早已府库空竭,根本拿不出像样的粮食来,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调些陈粮烂谷充数,大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刘汝匿成瘪瘪嘴,脸色一变,怨道,“可是这个梁王也太不地道了!咱们可以体谅他的难处,可他至少应该派个人送封信来,以示歉意吧?事情过去多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帅,这正是我想说的,”年老者咳嗽一声,接过话来,“我觉得,额……自从咱们击退柴绍后,梁军对咱们的态度变得有些不冷不热,”说到这里,只见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压低声音道,“索周似乎心存戒意,开始有了防备,我想,这是不是与咱们接触何潘仁有关呢?索周是不是向朔方进了什么谗言……”
    “管他说了什么,不要理他!”刘汝匿成抬手一挥,打断属下,然后从椅中站了起来,反剪着手踱了几步,转身说道,“此次出兵,固然与李建成的背信弃义有关,但是,退一步讲,我稽胡勇士单独与李唐作战,未为不
    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百般恳请,念及昔日旧情,我才答应出兵助战!至于梁军中的其他人等,鼠辈而已,何足挂齿?”
    “大帅说得对!”
    “大帅,何去何从,您拿个主意吧!”
    “大帅,既然别人不待见,那咱们就撤回去……”
    几个年青的千夫长见状,又情绪激奋,你言我一语地鼓动起来。
    年老者无可奈何,吁出一口气来,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刘汝匿成点点头,嘴角一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缓步走到椅边,端起酥茶啜了一口,放下碗说道:“撤有撤的做法,留也有留的说道,既然这个索周来单独拜会我了,汉人不是说’有来无往非君子’吗?那我就做一回’君子’,亲自到他的营房中,当面告诉他咱们的打算,免得别人成天疑神疑鬼的,哈哈,哈哈……”
    刘汝匿成的话,让几个属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酋帅胸有成竹的模样儿,也不便多问,只嘿嘿嘿地陪着干笑。
    ……
    日头向西,人影斜长,燥热依旧,鲜有风来。
    第二日午后,刚入未时,刘汝匿成便在几名千夫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守将索周的营房。
    这是一处石头垒成的四合院,数十步见方,屋顶都铺上了厚厚的干草,权作防暑降热之用,院外的沙石砌墙有一人多高,十余名卫士持刀环立,戒备森严。
    院门边,守将索周汗流浃背,已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的几名梁军校尉垂手而立,见刘汝匿成已到跟前,便个个躬身,笑脸相迎。
    “大帅亲临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呀!”索周拱拱手,笑道。
    刘汝匿成微微点头,也笑道:“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彼此友军,好说,好说,”索周拾手一让,迎客进屋。
    凉茶献上,寒暄已毕,刘汝匿成摸着短髭,慢条斯理地说道:“索将军,唐军在垒下连吃败仗,损兵折将,现在退守黑沙河,已多日无动静了,我料定,在严冬到来之前,他们断不会再次进犯了!”
    索周听闻,只笑了笑,尚未接话,便听到对方继续说道,“我思量着,如果没有长安方向的增援,唐军甚至会在第一场冬雪降下之前,撤回到阳山城去,毕竟,黑沙河无险可守,于唐军而言,此处略作休整可以,但绝不是持久对战的首选之地!”
    “呵呵,大帅是不是过于乐观了?”索周眨眨眼,狡黠地一笑,反问道,“您不是说过,对面的唐军不能等闲视之吗?尤其是那个代掌兵权的平阳公主,是个诡计多端的妇人,不可不防!他们退守黑沙河,或许是喘息休整,伺机反扑,或许正搜肠刮肚,在策划阴谋!”
    刘汝匿成摇摇头,说道:“索将军未免过于谨慎了——唐军在垒下惨败,不说伤了元气,但至少动了军心,冯弇之死引得全军后撤,这便是明证!倘若再来攻垒,那不是重蹈覆辙,自取其辱吗?我想,柴绍也罢,李氏也罢,都不会那么愚蠢!”
    看到索周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刘汝匿成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什么阴谋诡计,我看也是徒劳无用,不过瞎折腾而已——只要守好这座故垒,不要轻易出战,上了唐军的当,任凭对方使什么坏心眼,都奈何不了咱们!”
    听着听着,索周脸上虽还留下一丝笑容,但心里已
    是蹿起了一股怒火,暗暗骂道:这个辫奴,背地里接触唐将何潘仁,还以为我不知道?还要装到哪一天?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蛋,你怎么不想想,何潘仁与你来往,或许就是唐军的诡计!
    可鉴于刘汝匿成是稽胡大帅,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数千骑兵,防守故垒不能没有这支力量,所以,索周牙梆一咬,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低头端起凉茶啜了一口,勉强掩饰了过去。
    刘汝匿成却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形势既然如此,索将军率领本部坚守故垒,人马已是绰绰有余了;近来,听闻李建成在长安城里大集兵马,有犯我境之意,所以,我打算带领人马返回札萨克城,以备不虞!当然了,索将军若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留下两三百骑兵供你调遣,如此一来……”
    “哈哈,哈哈,”不等刘汝匿成说完,索周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放肆和蔑视,“人们都说大帅是戈壁滩里的孤狼,是天空中的雄鹰,可为何一提到李建成,却变得畏手畏脚,好似惊恐的脱兔一般呢?”
    一片阴云掠过刘汝匿成的脸庞,他的目光变得沉郁而冰冷。
    “李建成在长安城中集结兵马,此事固然不假,”索周嗤嗤一笑,揶揄道,“可据我所知,他那是准备东出潼关,同王世充争夺洛阳,至于你们稽胡嘛,在他眼中,恐怕已是丧家之犬了!”
    听到此话,刘汝匿成身后的几名千夫长勃然大怒,挺身而起,指着索周正要发作时,只见自己的大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也是哈哈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索将军如此说话,无非是想激将本帅,留在此地,不过,咱们稽胡人在这瀚海戈壁里,从来都是去就自如,绝不听从任何势力的指使,更不要说什么朔方城里的区区三品武将了!”
    索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颊上的肌肉连连抽搐。
    “你们稽胡人说一套,做一套,真是太不地道了!”终于,索周忍无可忍,厉声斥道,“暗中与唐将何潘仁来往,意欲何为?”
    “哦?你已知道此事了,”刘汝匿成却不恼怒,轻描淡写地应道,“他想来投诚,岂不是好事?”
    “哼,好事?既是好事,为何不通报我方?”
    “事情尚在谋划之中,知道的人多了,泄露了天机,怎能把好事办好?”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索周怒不可遏,站起来质问道,“何潘仁想投诚,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可为何整个唐军的逻骑,只与我方交战,却对你们避而远之?”
    刘汝匿成抬头觑了对方一眼,嘲讽道:“唐军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柴绍和他婆姨吧!”
    “你……”索周一时语塞,只用两只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对方。
    “好了,”刘汝匿成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一挥手,说道,“今日登门,不是来同你对骂的,这一来呢,是想告诉你,我们要撤回札萨克城了;二来呢,也请你转告梁王,感谢他的‘好意’,让我们嚼着陈粮烂谷过冬!走!”
    说罢,刘汝匿成也不告辞,一转身,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索周站在原地,怒火中烧,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咕哝道:“真是可恨!我非宰了这个北蛮不可……”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八八 曲解书信自得意 设局饯行鸠酋帅

    热汗岑岑,心烦意乱,来回踱步,左右思量。

    刘汝匿成虽已离开多时,但索周怒气不解,低头蹙眉,反剪双手,在十余步见方的营房里不停地踱步,旁边的几个校尉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只是目光移动,随着守将来回往覆。

    此刻,屋里除了橐橐的脚步声外,静得出奇,也热得出奇,豆大的汗珠从众人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滴到胸前的布袍上,浸湿一大片。

    索周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语调中满是愤怒和怨恨。

    几个校尉正手足无措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接着是拉长声调的通禀,“报——朔方来信!”

    “进来,”索周让传令兵进屋,然后接过信件,“唰”地一下撕开,抖开纸笺,快速地浏览起来。

    看罢,索周捏着信纸,背起双手,站在原地,眯着眼睛侧头看向石板屋顶,片刻,突然暴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令几个校尉莫名其妙。

    “大帅,有何喜事?”

    “大帅,怎么了?”

    “大帅,莫不是唐军退兵了……”

    校尉们纷纷起身,万般好奇地询问道。

    “梁王的信,你们自己看吧,”索周一边将信纸递给部下,一边笑容满面地向自己的座椅走去。

    几个校尉连忙把脑袋凑到一处,捧起信来,逐字逐句地读道——

    “索将军,如晤:

    来信收悉,唐军被汝压制,动弹不得,吾心甚慰!至于稽胡之状,不必挂怀,吾已去信促其留驻,然彼有顾望之心,亦属常情,毕竟彼此协战,各有所图,战局一变,心意亦变,非出生入死之同袍兄弟所能比拟!纵观战事起伏,彼所恃者,骑兵;我所缺者,马匹,故于我而言,当千方百计人马俱留,退而求其次,亦当人去而马留,望汝深察吾意!”

    校尉们看罢,毕恭毕敬地将书信递还索周,却个个眉头紧锁,依旧满脸迷惑,不知道他为何大笑。

    索周抬手指了指椅子,示意部下们入座,这才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问道:“梁王的意思,你们都明白?”

    “明白,明白,可是……”几个人唯唯诺诺,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们明白个屁!”索周把笑容一收,眼睛一瞪,露出凶光来。

    几个校尉不敢怠慢,连忙坐直腰身,侧头看向主位,等待训示。

    “什么叫做‘千方百计人马俱留’,咹?”索周下颌一抬,扬起眉头问道,“什么又叫做‘亦当人去而马留’?”

    “下官愚钝,恳请将军赐教!”几个人抱拳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

    “稽胡人要撤离红墩界,回到札萨克城去,咱们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有用吗?”索周问道。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

    “那好,既然咱们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就得‘退而求其次’了——‘人去而马留’!”

    “可是,索将军,稽胡人视马如命,刘汝匿成怎么肯留下马匹给咱们呢?”一个校尉哭丧着脸问道。

    “所以嘛,”索周往椅中一靠,洋洋自得地答道,“梁王信中的‘人

    去而马留’,这个‘去’字,绝非简单地让刘汝匿成离去!’”

    “那是……?”

    “去除他,干掉他!”

    校尉们听闻,如同五雷轰顶,个个惊恐万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唯有如此,”索周眼中泛起幽幽的寒光,“才能留下他们的马匹,为我所有,为我所用!”

    沉默,长时间地沉默,几个校尉都低头不语,坐在位中一动不动,暗自揣测着事情的后果。

    稽胡人向来以彪悍著称,千里沙塞,鲜有对手,何况是他们的酋帅?如何去除这样一个强劲铁腕的人物呢?如果行事不慎,引火烧身,梁军又如何对付稽胡人的报复呢?就算除掉了刘汝匿成,他手下的千夫长们又岂能善罢甘休……

    几个校尉思前想后,坐如针毡,大汗淋漓。

    索周见状,“嘿嘿”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如何除掉这个北蛮酋帅,对不对?嗯,这个么,自然不能硬拼,得用巧劲儿!至于什么样的巧劲儿嘛……咱们走着瞧!好了,天气炎热,我也乏了,你们都回营吧,听候我的调遣。”

    校尉们起身告辞,鱼贯而出,索周并不起身,只靠在椅中挥了挥手,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起来,思量起他的“巧劲儿”来。

    ……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玉液飞溅,酒浓肉香。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两天之后。酉末时分,烛火通明,仍然是在守将营房里,索周大摆晚宴,广邀嘉宾,为刘汝匿成及其大小头目饯行,双方的将校武弁济济一堂,把盏交杯,吆三喝四,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索周“啪啪”地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站起来,高声说道:“诸位,今日略备薄酒,欢送大帅,这不仅是我的心意,更是梁王的意思,数月以来,若无大帅的鼎力相助,那有如今红墩界的好局面!”

    “对!”

    “没错!”

    “索将军说得是!”

    梁军校尉们喜笑颜开,纷纷附和道。

    “嗯,”索周摸着下颌,侧头看了看刘汝匿成,继续说道,“稽胡勇士同咱们并肩作战,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彼此携手冲杀,热汗流在一处,鲜血流在一起,早已变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这份情谊,我索周没齿不忘!”

    刘汝匿成靠在椅中听着,捏玩着自己短须上的玛瑙红坠儿,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索周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如今咱们这故垒的战局倒是稳定了,可李唐朝廷蠢蠢欲动,有趁虚而入,觊觎札萨克城之心,因此,大帅要带领人马回防家园,巩守根本!”

    索周顿了顿,轻叹一声,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大帅离开啊,原本还指望彼此携手,等到明春草长马肥之际,大举反攻,收复失地,甚而杀奔关中,问罪李唐,可是,现在……”

    索周喉头一哽,有些伤感,似乎说不下去了。

    刘汝匿成把皮袍一撩,缓缓起身,拍了拍索周的肩膀,笑道:“我们沙塞有句老话,叫做‘狐狸不可能一天捕尽’,来日方长嘛,我们定有机会再次协战

    ,共赴沙场!”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把笑容一收,摸了摸腰间垂挂的金鞘匕首,眼中喷射出一股愤怒的光芒,说道,“李唐欺我会盟,杀我族人,血债血还,咱们稽胡与他们势不两立,长安城里的那个李建成,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好!”索周见状,高喊了一声,收掌成拳,举过头顶,说道,“咱们两家同仇敌忾,齐心协力,不怕灭不了李唐,打不进长安!”

    说着,头一抬,朝门边的侍卫大声喊道:“把梁王赐的美酒端进来,今日,我要同大帅和诸位千夫长一醉方休!”

    须臾,一个身强体力壮的卫士怀抱一只土坛子,挺着腰杆走了进来。

    那只坛子陶土烧制,口小肚大底圆,表面光滑,黄釉泛光,坛身上贴着红底黑体一个大大的“酒”字,一条指拇粗的麻绳从下往上把坛子捆成十字形,看上去结实牢固。

    “这酒……”索周一边解开麻绳,一边说道,“是离开朔时,梁王赏赐给我的,本打算在彻底击败柴绍,把唐军逐出我境之后,再启封享用,但今日大帅返程,兄弟惜别,情义难表,唯有此酒,可以敬献我意!来,来,来,我给各位沙洲勇士斟满,大家开怀畅饮!”

    索周走出座位,弯腰上前,恭敬地依次倒酒,先是刘汝匿成,接着是七、八名千夫长,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坛子使劲一拎,提在半空中,稍稍停顿,然后将酒“哗哗”地倒在自己的碗里。

    “祝各位一路顺风,我先干为敬!”索周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下去,酒水从嘴角溢出,顺着胡须滴下来,打湿了前襟。

    “请——”索周抬手一抹嘴,亮出了空碗。

    刘汝匿成点点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千夫长们见状,纷纷效仿,只听到“咕嘟”声此起彼伏,接着便是一只只空碗跺到桌上的“当当”声。

    “好!”索周咧出一口黄牙,在座中拊掌大笑,那笑声欢畅淋漓,鼻中呼出的粗重气息让面前的焰烛摇摆不停,光影之下,他的脸看上去兴奋得有些变形。

    刘汝匿成正想开口说话时,突然,腹中感到一阵巨痛,令人天昏地转,冷汗涟涟,接着脑袋“嗡”地一声,感觉几股热流从眼中、鼻中、口中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鲜血!

    “你……你敢下毒!”刘汝匿成挣扎着抬起手来,指着索周喝道。

    “你们一路走好!哈哈,哈哈,”索周看着对方,把玩着坛底,狞笑不已,“这是为你们特制的坛子,底下能转动,分开两种酒液,你们好好享受鸩酒吧!”

    刘汝匿成悲愤交加,腹痛剧烈,尤如开膛破肚一般!瞬间,眼中发黑,如乌云涌起,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见身旁的千夫长们也个个七窍出血,一个个瘫倒在座位上。

    刘汝匿成想拔出腰间的匕首,冲过去与索周同归于尽,无奈身软如泥,动弹不得,似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

    这时,门帘掀动,一群梁军的刀斧手恶狠狠地冲了进来,举起寒光闪闪的陌刀,朝着刘汝匿成和亲随们的头颅上砍去!

    颈血飞溅,一喷数尺,人头滚落,遍地狼藉……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 当众解惑布战局 烽火战旗扬故垒

    红日初升,金光万丈,晨风拂面,阵阵清凉。

    黑沙河唐军大营里,士卒往来,战马长嘶,袅袅炊烟盘旋而上,飘散在清澈透亮的万里晴空之中。

    军帅大帐里,参加晨会的将校们齐聚一堂,军袍整洁,个个端坐,正在聆听来自帅位上的声音。

    “诸位,想必大家都已知道了,”李三娘满面笑容地说道,“从红墩界故垒中得到可靠消息,稽胡酋帅刘汝匿成已被索周除掉,现在,稽胡人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啊!”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低头耳语,军帐中顿时“嗡嗡”一片。

    停顿片刻,李三娘一挽鬓发,接着说道:“自霍公首次攻垒以来,已过去月余,众所周知,索周倚重的就是稽胡骑兵,也正是这样一支异域劲旅,给咱们的北征带来重重困难,而现在,”李三娘话锋一转,变得异常坚定,“已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挡我们北征的步伐了!”

    “殿下,”向善志一提豹皮护腰,第一个站起来,高声说道,“咱们在黑沙河边憋了那么久,就等您一声令下,便攻上垒去,宰了姓索的那家伙!”

    “对!”冯端也站了起来,握紧拳头,说道,“家兄不幸为国捐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虽然刘汝匿成已死了,但只要红墩界一天不拿下来,我的心中便一天不安!”

    “唯有把大唐的战旗,插到垒上去,”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来,“我的冯弇兄弟才会在九泉之下瞑目!”

    听闻此话,冯端绷紧双唇,沉沉地点了点头,对着马三宝投去感激地一瞥。

    提到在垒下阵亡的大将冯弇,众人无不悲伤,尤其是当年从终南山里一路奋战过来的将校们,个个满面戚容,黯然神伤。

    “那个刘汝匿成虽然死了,”女将秦蕊儿咬了咬嘴唇,说道,“但绝不能便宜了他,等攻下了红墩界,我定要找到他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否则,对不起牺牲的冯弇兄弟,也对不起他留下的一对孤儿寡母!”

    说罢,两行热泪抑制不住,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站在她身后的翊麾校尉申珂,抬起手来,从袖口处摸出一张丝帛方巾,悄悄地递了上去。

    李三娘听闻,深吸了一口气,一双黑眸变得无比凝重,两道浓眉微微地皱了皱。

    “咳——咳,”郝齐平把折扇捏在手中,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不急不徐地说道,“虽然,刘汝匿成已经死了,但索周不会束手就擒,毕竟,还有一仗要打啊!”

    “殿下,”向善志一听,连忙弯腰拱手道,“让我来打头阵吧,先前在垒下,遭油火焚烧,又遇骑兵截杀,我和兄弟们吃尽了苦头,在这河边休整二十余日了,兄弟们都盼着拿到攻下堡垒的头功呢!”

    “殿下,让我们来吧!”

    “殿下,我部攻坚最有力!

    “殿下,我敢立军令状……”

    众将纷纷起身请战,军帐内一时群情激愤。

    “好,好,”李三脸笑颜绽放,倍感欣慰,拾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入座,这才说道,“要论拿下红墩界的头功啊,它不在垒上,而在垒下,而且,已经有人将它收入囊中了!”

    众将听闻,颇感诧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指为谁。

    只有萧之蔵气定神闲,安坐位中,摸着下颌,会心一笑。

    “这头功获得者,便是何潘仁将军!”李三娘掷地有声地说道。

    众将齐唰唰地朝何潘仁看去,只见这名北族将军神色平静地端坐一隅,面带微笑,正捋着自己的红胡须。

    “诸位,”李三娘明眸闪闪,说道,“若无何将军的忍辱负重,便不会有稽胡酋帅的身首异处,更不会有今日的可喜局面!”

    接下来一柱香的功夫,李三娘向众人详尽叙述了近期按兵不动的原因,由苦肉计而反间计,由分化敌营而促其内讧,最终达到兵不血刃,除掉刘汝匿成的目的。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骑兵副将岑定方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殿下睿智,运筹帷幄,活用兵法,非常人所能及!”

    “殿下的谋略令人叹服,何将军的隐忍也令人敬佩!”小将丘起英朝着帅位一揖,又对着何潘仁拱了拱手。

    年龄相仿的宋印宝听闻,

    一跃而起,抱拳道:“何将军受委屈了!之前,我们不知原委,多有误解,今日拨云见日,真相大白,何将军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胸襟,令我辈感动莫名!”

    众人对着何潘仁纷纷点头,眼中充满了敬意。

    “我老何只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何潘仁眨眨蓝眼睛,捋着红胡须说道,“只要能攻下红墩界,就是豁出这条老命去,我也在所不惜!”

    “嗯,何将军和将士们的付出,很快就会有回报!”李三娘在帅位上扫视众人,不容置疑地说道,“索周的左膀右臂已被我们斩断,接下来的这一仗,务求全胜,一举拿下红墩界!”

    众人侧耳倾听,全神贯注,知道女军帅有命令示下。

    “几番垒上搏杀,几番垒下较量,敌我双方的情形已趋明朗,”李三娘分析道,“这一仗怎么打?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骑兵诱敌出战,步兵多路强攻’!具体而言,骑兵迫垒驰射,想方设法调出对手,予以歼灭或重创;步兵分路突击,东西对进,南北呼应,一齐攻垒,找到敌人防御的薄弱之处后,以点破面,乘势而下,一鼓作气拿下故垒!”

    众人听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不振奋。

    “当然了,”李三娘放缓语调,透了口气,说道,“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当因时、因地制宜,但咱们步骑合战,以己之强攻敌之弱,这一条,无论如何都是不变的,嗯,下面请萧之蔵将军就兵力部署作详尽的陈述……”

    萧之藏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一名亲兵飞也似地跑进来,跪禀道:“公主殿下,阳山城的孟通将军求见!”

    “孟通?”李三娘不禁脱口而出,杏眼圆睁,浓眉高扬,诧异中有惊喜,惊喜中有期待,连忙抬手,说道,“快请他进来!”

    须臾,一名军将身披铠甲,侧抱头盔,大步入内,单膝跪地,高声奏道:“北征侍从官孟通,奉行军元帅之命,进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定睛一看,只见孟通尘土覆面,须发微乱,顺颊而下的几道汗迹清晰可见,一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模样儿。

    “孟将军辛苦!来人呐,看座,上茶!”李三娘将手一抬,吩咐道,见对方已经入座,便径直问道,“孟将军,霍公身体康复得如何?阳山城是否安好?霍公有何示令?”

    “回殿下,”孟通坐直腰身,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答道,“霍公已近痊愈,昨日牵马试乘,挽弓挥槊,驰骋往来,与他日无异!”

    众将听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太好了!”李三娘拊掌笑道,唇红齿白,神采奕奕,脸庞如同花儿绽放一般,光彩照人。

    孟通稍稍停顿,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抺抹嘴唇,接着奏道:“霍公将于五日之后,携长安城补给的军资武备,从阳山城出发,赶到黑沙河大营,同殿下会合。”

    “好!对于红墩界的战事,霍公可有示令?”

    “回殿下,霍公说,自己卧病旬月,对前方战况不甚了解,红墩界战事仍请殿下全权指挥,待此役了结后,再行兵权交接。”

    “既如此……”李三娘抿抿嘴,低头沉吟起来,“霍公可多休息些时日啊,待身体硬朗了再启程,毕竟,戈壁旷野,寒热骤变,风沙不定,外邪易侵……”

    李三娘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交待对方。

    “殿下,您说什么?”孟通没听清楚,连忙问道。

    “哦,没什么,”李三娘抬起头来,挽发耳后,说道,“你休整一日,便回去复命,请霍公不必急于北上,待身体完全康愈后再启程;另外,转告霍公,红墩界之战即将落下帷幕,请他不必挂怀。”

    “遵命!”

    李三娘眼眸转动,打量帐内众人,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诸位,霍公即将返程归营,重掌帅印,让我们齐心协力,拿下红墩界,作为欢迎霍公归来的见面礼!”

    众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弯腰拱手道:“谨遵殿下教令!”

    ……

    火光冲天,鼙鼓动地,烽烟滚滚,杀声隆隆。

    两日之后,攻取红墩界的战斗再次打响,垒上垒下刀光剑影,敌我双方你来我往,血与火的较量随处可见。

    垒下两里外,“唐”字大

    纛下,李三娘头束红巾,身披铠甲,在枣红坐骑上翘首而望,正全神贯注地盯视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在她身后,将校们排列数行,盔甲鲜亮,刀槊在手,挽缰驻马,神情肃然。

    半个时辰了,骑兵的战斗众人尽收眼底——都尉乐纡成功地将稽胡人引出垒来,岑定方和宋印宝则乘势而出,一左一右钳击对方,沙尘涨天,喊声如雷。

    失去了统帅的稽胡骑兵,虽然号角频响,黑旗攒动,却似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尽管勇猛却显呆板,在唐军的左冲右突之下,顾此失彼,应接不暇,片刻功夫,便被分割开来,不复成伍。

    沙碛地一时变成了屠宰场,稽胡人的鲜血浸染着褐色的大地,哀嚎呻吟伴随着刀响箭鸣传遍整个战场。

    就在部伍行将瓦解之前,只见百余名稽胡骑手挥动弯刀,不顾伤亡,从包围圈中奋力冲出,径直朝大纛奔来,欲作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

    李三娘早有防备!

    只见令旗一挥,在丘英起玄甲军的护卫下,申珂一马当先,率领擘张弩营迅速就位,弓弦交响,飞矢轮射,向前抛出一阵阵箭雨,好似在对方面前织出一张张铁丝钢网,碰触者无不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半个时辰过去了,战场上的喧嚣渐渐沉寂,扬尘也随风飘散,红墩界故垒的轮廓,连绵数里,此刻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步兵进攻!”李三娘抬起马鞭,向前一指,果断地下达命令。

    一时间,战鼓咚咚,震耳欲聋;千旗招展,直逼垒上,向善志挽缰跃马,手提陌刀,带领步兵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扛着攻城木梯,潮水般地向垒上涌去。

    梁军故伎重演,在垒上纷纷架起柏油铁锅,准备倾倒垒下,燃起大火,阻止唐军的攻势。

    这一幕,早已在李三娘的预料之中!

    只见她倚鞍侧身,对着身后的旗手点点头,一面猩红大旗迅速出列,朝着战场不停地挥舞起来。

    前方,岑定方接令,率领骑兵重返战场,在攻垒部队的后面绕壁驰射,将千万支飞箭射向垒上。

    只不过,这一次的飞箭与以往不同,箭头带火,燃烧正劲,乃是火矢齐发!千百支火矢越过攻垒战友的头顶,如同流星散落一般,带着数不清的光弧,直奔垒上而去。

    大纛下,李三娘和众将看得清楚,火矢攻击中,垒上尚未倾倒的油锅被纷纷点燃,轰然而起,腾空劲燃,烟焰冲天,远近可见。

    偶有几锅柏油被倾倒下来,引起大火,这时,在攻垒队伍中等待已久的几队人马,立即迎上去,卸下自己肩扛的沙土麻袋,拔出刀划破口,把千百只麻袋高高扬起,漫天的沙土扑向燃油,片刻,焰灭烟散,炽热不在,只留下一滩滩白扑扑的沙石堆。

    见油锅被引燃,威胁已解除,唐军一时军心大振,士卒们高呼杀敌,提刀握枪,攀上木梯,朝垒上奋力冲去。

    一刻,两刻,三刻……

    两军交战已近一个时辰,故壁两边刀光剑影,肢残体断,烽烟滚滚,喊杀声此起彼伏。

    李三娘驻马抚鞍,平视前方,注视着战场的变化,寻找着防御的薄弱,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默默地矗立在哗哗作响的大纛下。

    野风拂来,吹起战袍,呼呼摆动,起伏不定,须臾,只见李三娘抬手挽发,稍理云髻,一侧身,对传令兵说道,“东南角!”

    传令兵得令,手擎一面紫色大旗,踏风疾进,直奔故垒的东南面而去。

    紫色大旗之后,郝齐平跃马横刀,引领预备大军呼啸而出,全力进攻这一薄弱处;申珂的擘张弩营也在大旗的引导下,迅速靠拢此处,开弓劲射,掩护步兵向上突击。

    战鼓惊天动地,杀声震耳欲聋,飞箭往来如梭,刀枪交响争鸣。

    抬眼望去,数百面唐军的黄色战旗舞动着,前突着,由垒下而垒中,由垒中而垒上,三面,五面,十面……

    转眼间,东南角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黄色战旗,并沿着垒壁向南北两侧迅速扩大开去,黄旗所到之处,梁军的褐色旗帜纷纷坠落,如同秋风中盘旋而下的片片枯叶。

    见此情形,李三娘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眨眨干涩泛红的眼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红墩界这颗钉子,今天总算是拔掉了……”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零 路途驻马长唏嘘 瀚海重逢相拥喜

    寅末时分,东方微曦,风如凉水,霜似薄纱。

    一行人马由南向北缓缓开进,“唐”字军旗迎风招展,骡马粮车迤逦而行。

    一匹快马从地平线处飞驰而来,扬尘渐近,在队伍中间戛然而止,鞍上的军士一跃而下,抱拳禀道:“霍公,红墩界在前方三十里处,公主殿下已率部出垒,列队相迎!”

    “好,”柴绍点点头,举鞭一扬,令道:“全军加速前进,一个时辰后,赶到红墩界!”

    侍从官孟通听闻,皱了皱眉头,拍马上前,拱手道,“霍公,从阳山城出来,两天一夜的路程,咱们一天一夜便几乎赶到,而且还有辎重随行……”说着,孟通抬头看了看蜿蜒前进的队伍,“这个速度,已经不慢了,况且,公主殿下交待末将,一路上务必照顾好您,毕竟大病初愈,您……不能为了赶路而过于劳累啊!”

    “还好,”柴绍舔舔嘴唇,说道,“昨日白天行军,烈日当空,焚风似火,我却实有些吃力,居然背心渗出冷汗来,不过……”柴绍自嘲地笑了笑,“入夜之后,稍事休整,进些水食,我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再坚持一两个时辰,应该无妨。”

    “霍公,”孟通解下皮囊水袋递过去,说道,“这是谢郎中调配的消暑解热汤,里面有大青叶、白茅根和金银花,他叮嘱我,让您在途中一定要多喝些,穿越戈壁时才扛得住,等到了红墩界之后,他再给您把把脉,调调方!”

    “这个谢郎中啊,还真把我当作病猫了,”柴绍大笑起来,“几十年征战沙场,也就是这一次偶染风疾,平素何时见我端过碗,碗服过药?哎,郎中就是郎中,在他们的眼里,谁都是病人……好吧,且听他的。”

    说罢,柴绍举起水袋昂着头,“咕嘟咕嘟”地饮起来,说道:“嗯,这消暑汤倒是蛮清爽的,来,你也喝两口。”

    孟通接过水袋,却并不喝,在鞍上一侧身,把它又挂回原处,舔舔发白起层的嘴唇,说道:“霍公,我不渴,还是给您留着吧!咱们还有三十里地要走呢,您看天边,越来越亮了,太阳一冒出头,这戈壁滩的热气立马就蹿上来,像个大蒸笼一般,恐怕……这些消暑汤还不够呢!”

    柴绍双手抚鞍,抬头远眺,只见地平线处五彩如练,光柱如剑,半边天空清澈透亮,如同明镜一般,只几片闲云睡眼惺忪地挂在天际,一动不动。

    “我看呐,”柴绍收回目光,拉起缰绳,说道,“还是得加快速度,公主已经率部出垒,阳光之下,无遮无挡,不能让他们久等!”

    孟通点点头,

    刚想开口,又听到柴绍接着说道:“听闻红墩界已被攻下,我是喜忧交加啊——喜的是踢掉了这颗绊脚石,朔方城便遥遥在望了;忧的是公主为此日夜操劳,代我掌兵,恐怕早已心力交瘁!”

    “前几日我到红墩界,面见公主殿下,”孟通若有所思地说道,“的确,殿下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眼圈儿也有些泛红,只是精神还不错,声音也脆亮。”

    “我有愧于殿下啊,”柴绍长叹一声,惆怅地说道,“自前朝大业年间,战火骤起,我们便聚少离多,我每次领兵出战,她都担惊受怕,虽然嘴上不多说,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

    柴绍吁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责一般:“自攻下长安,俘斩阴世师之后,我曾向她保证,不再让她劳心伤神,处置军务,一个女儿家,何况是天家之女,本就该怡养府邸,安享富贵,可是,北征战端一开,她却恳求陛下随我出军,不仅如此,去冬在太和山,之前在黑石砭,目下在红墩界,危难时刻,一次又一次站出来,帮我战胜强敌……哎,身为丈夫,作为军帅,我总感觉亏欠她太多了,太多了……兴许,这一辈子也还不完啊!”

    说罢,柴绍仰天长叹,唏嘘不已。

    孟通听闻,黯然神伤,紧紧地绷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抚自己的主帅。

    军马向前,辎重如流,面前的队伍一刻也没停歇,脚步踏踏,车轮吱嘎。

    片刻,柴绍才扭头问道:“孟通,你入行伍,有十五年了吧?”

    “回霍公,有十七个年头了,您在前朝任太子千牛备身时,末将便侍奉于左右了。”

    “嗯,”柴绍点点头,“你也算是身经百战之人了,前朝征伐高丽、出击突厥不说,我朝兴起之后,大小数十仗,你说说,公主用兵与我有何不同?”

    “这个么……您与殿下皆天姿英武,智勇过人,是天造地设的帅才,嗯,您……毕竟是我朝首任马军总管,临阵决胜,似乎更加擅长骑战,” 孟通偏着脑袋想了想,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柴绍感叹道,“我治军甚严,士卒畏惮,谁都知道,违我军令者有死而已,从军二十余载,我坚信’慈不掌兵’的道理,可是……”

    柴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可公主却与我恰恰相反啊——她以仁义感怀属下,至仁至义,令人叹服,那怕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在她面前,也不能不有所触动——这一点,于军帅而言,难能可贵啊!你翻开史书看看,唯有李广、慕容恪等寥寥

    数人可以做到!因此……”

    柴绍看着孟通,目不转睛地说道:“因此,公主用兵,胜我一筹!”

    孟通听闻,眨眨眼,还在思索沉吟时,只见柴绍提鞭策马,“驾”地一声,再入队伍,继续赶路,孟通见状,急忙收回神思,一踢马肚,也“笃笃”地追了上去。

    ……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故垒巍然,横卧沙海。

    戈壁滩里热气上蹿,焚风乍起,远处光晕晃动,蕴蕴一片,好似海市蜃楼会时时出没一般。

    队伍中,柴绍挽缰徐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时滴落,铁盔内的衬布早已变作湿漉漉的一层, 黏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胯下的坐骑正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双蹄也不由得放缓了步伐。

    正感到酷热难耐,似火灼心时,只听到前面的队伍传来一阵阵欢呼声,旌旗舞动不停,士卒欣喜万分。

    先行官策马驰来,一拉缰绳,抱拳禀道:“霍公,红墩界已在目视之内,驻军出迎,大纛可见!”

    柴绍拉缰驻马,抬头一看,只见两三里外,数千人马迎风候立,衣甲鲜亮,军旗猎猎,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格外显眼,在它周围,数十面“柴”字旗幡也清晰可见。

    见此情景,一阵感动涌上心头,似夏日的清泉流过胸口,像静谧的谷风拂过脸庞,畅快中有欢欣,欢欣中有感动,看着看着,柴绍的眼眶湿润了,视线也变得模糊,瞬间,天与地,沙与云,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霍公,您看,”孟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殿下率骑出列了!”

    柴绍连忙眨动双眼,睫毛顿时晶莹剔透,再次眺望时,只见数十骑离开列阵,朝着自己飞驰而来,扬尘如柱,升入半空。

    柴绍见状,扭头对传令兵说了句:“辎重后行,卫队出列!”言毕,扬鞭策马,“驾”地一声,领着孟通等十余骑离开大队,向前奔去。

    浩瀚的戈壁滩中,艳阳高照,褐色无边,一南一北两股扬尘迎头对进,马蹄阵阵,沙石簌簌,一千步,五百步,两百步……扬尘越来越近,相距数十步时,戛然而止,战马嘶鸣,骑手停驻。

    只见两个身影跃马而下,一个银盔铁甲,玄袍皂靴;一个绛帔乌髻,紫袖红衫,两人甩掉缰绳,迈开大步,飞也似地奔向对方,然后四臂扣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丽阳下,两人窃窃私语,耳鬓厮磨,泪星儿飞溅眼角,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完,道不尽,只投下一对不分彼此的身影,映在明晃晃的沙碛上,一动不动……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一 春风化雨接风宴 愁绪翻涌思长安

    哺时已至,热气消散,晚风斜阳,炊烟袅袅。

    此刻,红墩界一片祥和,故垒矗立沙海,壁影已然拉长,军营上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两支人马会师于此,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将士畅饮,觥筹交错。

    行军元帅府里,更是欢笑连连,玉液飞溅,接风宴会兴致正浓,胜利的兴奋与重逢的喜悦,荡漾在军将们的脸庞上,个个酡颜尽显,把酒言欢。

    此处虽说是行军元帅府,其实不过是一处石头彻成的四合院,二十步见方的庭院中,摆着三、四桌酒席,众将齐毕,济济一堂。

    正屋游廊下,柴绍夫妇常服入席,一个白纱蔽膝单衣,一个交领紧袖红衫,两人并坐在主位上,正笑呵呵地看着面前的部将们。

    这时,向善志端着酒碗,站起身来,朝着主位大声说道:“霍公,殿下,红墩界已经被咱们踩在脚下了,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带着兄弟们杀到朔方城,踏平梁师都的老巢!”

    旁边的何潘仁听闻,打趣道:“我看呐,你还是留守红墩界吧,万一朔方城又泼下油来,你这身儿新换的军袍呀……啧啧,可惜啰!”

    向善志一听,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道:“老潘,咋的?你挨了几鞭子,便立了头功,哦,这头功就只准你拿,不兴我拿?告诉你,就算朔方城泡在油缸里,我也要伸支手去,把梁师都给揪出来!至于这身衣裳嘛,我老向不穿也罢,你若喜欢,我送给你便是了……”

    “何将军的衣裳,还是送给我吧,”郝齐平摸着碗沿儿,头也不抬地抿嘴一笑,“光着膀子擒获梁师都,那场面是何等的威武啊!”

    “对,对,对,将军赤身擒敌酋,我朝开创以来,尚属首次呢!”

    “等打下朔方呀,估计也该下雪了,冰天雪地之间,向将军赤膊上阵,亮出好身段来,也让我等欣赏欣赏!”

    “衣裳可以不穿,豹皮护腰还是要裹上的,冷啊……”

    马三宝、宋玉、岑定方等将领接过郝齐平的话来,纷纷打趣何善志,你一言我一语,高一句低一句,逗得军将们开怀大笑。

    向善志也无可奈何,只“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了句“我先干为敬”,便一抹嘴,坐回位中。

    待众人笑罢,柴绍才缓缓起身,端酒说道:“诸位,红墩界一战,历时数月,万般艰辛,可以说,是我军北征以来,所遭遇的最惨烈之战!此战牵动圣听,朝廷上下多有关注,今日,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向长安报捷了!”

    柴绍喉头一动,稍稍停顿,接着说道:“此战跌宕起伏,若非公主运筹帷幄,谋略取胜,断难成功!若非军将身先士卒,敢于牺牲,断难成功!若非士卒用命,赴汤蹈火,断难成功!千言万语化在酒中,我柴绍作为行军元帅,敬公主,敬诸位!”

    说罢,柴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众将纷纷起身,朝着主位弯腰一揖,然后仰头尽饮,碗碗见底。

    李三娘只轻啜一口,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丈夫,明眸闪动,目光似水,如同倒映秋色的清泉,和煦安宁,波澜不惊。

    “诸位,”柴绍重新落坐,“我军刚刚经历大战,将士亟需休整,攻拔朔方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但也需紧锣密鼓地筹划,在此期间,吊死问生,修缮兵甲,处置战俘……大伙儿又得忙碌起来了!”

    提到战俘,向善志又坐不住了,“呼”地一下站起来

    ,扯着嗓门说道:“霍公,咱们生擒了索周那个王八蛋,这家伙和刘汝匿成勾搭在一起,杀伤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他虽然投降了,但我觉得不能便宜了他,大军开拔之际,应该拿他的人头来祭旗!”

    “向将军说得对!”

    “没错,拿他祭旗!”

    “替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一提到索周,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个个争先恐后地附和起来。

    柴绍没有吭气,他知道,俘获索周后,李三娘非但没有取其性命,反而优待有加,一日三餐不曾间断,甚至还派出一队卫士将其看护起来——显然,李三娘有自己的打算,因此,此刻他并不多言,只将目光一转,看了看妻子,希望她来解释。

    李三娘会心地一笑,微微点头,一挽鬓发,起身说道:“诸位,诚如向将军所言,索周守璧不下,迟滞我军北征,让咱们在这红墩界徘徊逾月,将士多有损失,然而,我想问诸位几个问题……”

    李三娘顿了顿,眼风一扫,盯视众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众将不约而同地放下酒碗,挺直腰杆,齐刷刷地看向主位,侧耳倾听。

    “其一,”李三娘问道,“都说沙场奋勇,各为其主,诸位都是老行伍了,什么叫做‘将之道者,首在治心’,这不用我来解释了吧?换作是你,担任红墩界的守将,面对强大对手的进攻,会有怎样的表现呢?是不战而溃,还是力屈才降?作为军人,作为将领,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

    诸将听闻,表情各一,有的点头称是,有的蹙眉沉思,有的不置可否,有的不屑一顾……

    “其二,”李三娘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接着说道,“古人云‘杀降不祥’,姑且不论此话对错,我想,杀掉一个索周倒是容易,可朔方城中,在梁师都的麾下,尚有百十名将校,若他们得知投降了大唐仍会没命,谁还肯弃暗投明呢?无形之中,不是坚定了这些人死守朔方的信心吗?困兽犹斗,我们攻取朔方城的难度不是陡然增加吗?久攻不下,我们又何时能凯旋而归呢?不能凯旋,那么……关中的妻儿老小又要苦等到何时呢?”

    这一番话如同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又似春风化雨,入情入理,顿时,席面上陷入一片沉默,听不到碗碟杯盏的任何声响。

    李三娘弯腰落坐,端起桌上的彩釉茶碗,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不经意间,看到丈夫正对着自己颔首微笑,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李三娘也点点头,报以莞尔一笑。

    片刻之后,只听到“吱嘎”一声,椅子被沉沉地拉开,向善志起身,扯了扯豹皮护腰,朝着李三娘深深一揖,高声说道:“殿下,您慈悲为怀,就是活菩萨!我向善志虽是庄户人出身,没读过书,但道理是懂的,只要能早一天打下朔方,回到长安去,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对,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众将再次高声附和,捏着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碟碗筷“簌簌”直响。

    ……

    旌旗飘扬,战马嘶鸣,士卒操习,虎虎生威。

    第二日,辰时初刻,李三娘陪同丈夫视察红墩界,两人并驾齐驱,执绺徐行,从垒下到垒上,从步营到骑营,或走或停,时时交谈,孟通等待卫则扈从于后,紧跟随行。

    两人来到故垒北边,穿过一道数丈深的石拱门,走到垒外,顿时阳光明媚,豁然开朗,前头

    便是一望无际的瀚海沙洲,柴绍拉缰驻马,抬头远眺。

    “夫君,”李三娘上前两步,并绺而立,问道,“此去朔方,不足百里了,你在想如何拿下它吧?”

    “是啊,”柴绍轻叹一口气,答道,“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北征眼看要成功了,我这心里反倒不踏实起来。”

    “呵呵,你呀,恐怕不是在担心能不能拿下朔方,而是在估摸着拿下朔方后,朝廷该如何论功行赏,班赐三军吧?”

    “呃……的确也有此考量,”柴绍自嘲地一笑,“但更重要的是,拿下朔方后,该如何扼守西北!毕竟,这里是我朝的北边门户,诚如陛下所说,‘西北不宁,天下难清’啊!”

    说着,柴绍扭头看了看妻子,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夫人,不瞒你说,我在阳山城养病时,从长安传来一些消息,听到之后,有些令人不安啊!”

    “哦?”

    “一是有关突厥人的,有传言说,随着我军节节胜利,达尔罕大营已吵作一团——主张南下参战的一方,与主张中立观望的一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甚至有可能兵戎相见。”

    李三娘眨眨眼,稍加思索道:“若传闻属实,主战一派得势,那……他们有百万之众啊,这样一来,岂止是朔方,整个大唐都有危险了!”

    “正是如此,”柴绍点点头,面露忧色,“大唐立国尚浅,天下未宁,此时……若与突厥人开战,凶多吉少!”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那其他的消息呢?”

    “朝廷里……”柴绍依然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朝廷里也不太平,听说太子和秦王多有不睦,东宫与秦王府的文臣谋士明争暗斗,陛下左右为难,在太极殿里,往往不置可否。”

    “怎么会这样?”李三娘既吃惊又生气,把缰绳捏得紧紧的,说道,“家和万事兴,何况还大敌当前哩,大哥和二弟怎么能够这样呢?让父皇如此为难!”

    柴绍摇了摇头,一咂嘴,说道:“夫人,都说‘家国家国’,其实啊,这家与国有很大分别,二十年前,也许彼此可以同处一个家,可二十年后,却难以共亨一个国啊!”

    “你什么意思?”李三娘余怒未消,眼睛一瞪,问道。

    柴绍见状,微微低头,咧嘴一笑,故作轻松道:“呵,夫人,也许是我多虑,让你担惊受怕了,我相信,凭陛下再造山河的恢宏志气,一定可以处置好朝廷上的纷争,不论是太子诸王之间,还是文武百官之列!”

    李三娘没有吭气,抬头眺望远方,目光沉重而忧郁。

    晨风吹来,呼呼过耳,腰间的明黄束带随风摆动,如同难以平复的心绪一般,起起伏伏;坐骑扭扭脖子,低下头去,任凭野风肆虐,吹乱它的鬃毛,却始终一声不吭,生怕惊忧了主人。

    “夫君,”长时间沉默之后,李三娘侧头说道,“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尽快结束北征之战,我要回长安去,去见父皇,去见大哥,去见二弟……一家人还要坐在一起,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就像……就像母亲还在时一样!”

    说着说着,心头一酸,眼眶湿润,两行泪水顺颊而下,李三娘抬手沾了沾,说道:“走吧,起风了,咱们回营垒。”

    柴绍使劲点头,弯下腰去,伸手拉住妻子坐骑的绺头,为她引路开道,两骑并行,踽踽向前,转身入垒……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二 元帅府中议奔袭 先锋将军说遗憾

    近午时分,骄阳似火,热汗岑岑,浸湿衣甲。

    柴绍夫妇回到行军元帅府时,两人都已汗流浃背,有些疲惫,刚跨入院门,侍女凤鸢便迎了上来,躬身说道:“霍公,殿下,凉茶已备好,囊饼和肉羹也已做好,可随时进用。”

    “好,”李三娘点点头,一边朝卧房走着,一边吩咐道,“凤鸢,你去帮我把那件薄绸绿衫找出来,就是裙摆有皱褶的那一件,这戈壁滩的中午呀,可真热!”

    “好嘞,殿下,”凤鸢清脆地答道,转朝厢房,往衣箱走去。

    片刻,李三娘盥洗完毕,换上一身轻盈的衣裳,神情欢快地走出来,正想开口说话时,只见丈夫却还是一身戎装,端坐在堂屋的圆桌旁,左手托着下颌,眉头微微皱起,眼睛盯着凉茶,一动不动,似在思索。

    “咳,”李三娘笑道,“回来了怎么不换下军服呢?凉茶也不喝,在想什么哩?”

    “夫人,”柴绍眨眨眼,收回思绪,抬头说道,“我在想……嗯,你今天说过的话。”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李三娘快步走到圆桌旁坐下,端起茶碗递给丈夫,问道:“我今天说过那么多话,你在想哪一句呢?”

    柴绍接过碗来,喝了一口,答道:“‘尽快结束北征,回长安去!’”

    说话时一字一顿,柴绍的脸上表情凝重。

    “噢——”李三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丈夫有话要说,便挪了挪木凳,靠近他,等待下文。

    “之前,我想啊,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大战,”柴绍说道,“怎么着,也得休整十天八天的,可你今天的话,反倒提醒了我,或许……咱们得主即派兵北进,奔袭朔方,不能给梁师都那个老冤家以喘气的机会,如果晚了……”

    “如果晚了,”李三娘接过话来,“让他跑了,便后患无穷。”

    “对,”柴绍眉头一扬,“如果让他跑了,跑到突厥的达尔罕大营,在处罗可汗面前摇尾乞怜,和那个在太和山大战中吃了亏的咄苾王爷沆瀣一气,给突厥人的和战之争火上浇油,那么,即便咱们拿下了朔方城,但马上就得应战突厥,如此一来,西北疆域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我朝向东,问鼎中原,将会变得遥遥无期!”

    李三娘抿抿嘴,一点头,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柴绍把桌上的碗推到一边,侧身看着妻子,说道:“立即组建一支人马,向北突进,倍道兼行,乘

    着夜色,一个晚上便杀到朔方城下,将其四门监视起来,不能放走一人一马!”

    “一个晚上便杀到朔方?”

    “对!”

    “那可是近百里路程呀!”

    “夫人,”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我们尚且觉得困难的事儿,梁师都也不会觉得容易,对吧?”

    李三娘侧着头,想了想,说道:“也对,不过……这支人马得选好呀,既要有韧劲,能吃苦,可长途奔袭;又要有战力,能坚守,可等到主力大军的到达。”

    柴绍微微一笑,摸着颌下短髭,缓缓说道:“夫人,不瞒你说,今天在回来的路上,我已想到合适的人选了,有道是’千金难买自愿’呀,我敢保证,你对他们也会满意的。”

    “他……们?”李三娘看着乐呵呵的丈夫,皱了皱眉头,起先还有些疑惑,但似乎就在一瞬间,便得到了答案,于是释然一笑,点点头,说道:“那好,希望他们俩儿不要让你这位元帅失望!”

    ……

    丑寅之交,星光如雪,瀚海风起,呼啸不停。

    一阵马蹄声从南边传来,打破了沉夜的宁静——唐军骑兵卷旗潜行,向前突进,星光下,千余副铠甲亮光闪动,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游龙,辉映着满天的繁星,斗折蛇行在广袤的戈壁滩里。

    队伍中,何潘仁与郝齐平一前一后,策马疾驰,黑色的披风迎风摆动,鲜红的盔缨上下起伏,两人不时抬头,眺望星空,查看天色,盘算着剩下的路程。

    半个时辰后,一骑斥候从北边奔回,来到两人身边,提鞭拱手道:“二位将军,朔方城在十五里之外,一路上,未见梁军!”

    “好,”何潘仁眨眨蓝眼晴,拉缰驻马,对赶上前来的郝齐平说道,“咱们一夜狂奔,人马都有些疲惫了,到了朔方城下,说不定马上就有战斗,要不让大伙儿歇口气,进点水食?”

    郝齐平没有立即回答,只双手倚鞍,抬起头来,眺望天际——夜色沉厚,繁星璀璨,如同数不清的宝石,镶嵌在硕大无比的黑毯上,偶尔一颗流星划过夜幕,转眼间,长长的亮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郝齐平收回目光,点点头,对何潘仁说道:“咱们从红墩界出来,比先前预料的时间要早,我看呐,可以休整一会儿,但也只能是一刻钟的功夫,毕竟,兵贵神速,此行就是要送给梁师都一个‘惊喜’!”

    “好,”何潘

    仁一抬马鞭,随即对传令兵说道,“全军就地休整一刻钟,饮水进食,整理军械,然后一鼓作气杀到朔方城下!”

    看着传令兵笃笃而去的背影,两人也踩蹬下马,席地而坐,拿起水囊,“咕嘟咕嘟”地猛喝了几口,然后掰开芝麻饼大嚼起来。

    “郝老弟,说实说,我是真没想到啊,”何潘仁鼓着腮帮子,边吃边说道,“霍公会派咱们哥儿俩奔袭朔方,我还以为,自黑沙河争论之后,他早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呢!”

    郝齐平咽下干粮,笑了笑,说道:“这个嘛,其实也不难猜到。”

    “哦?怎么说。”

    “你想啊,咱们在黑沙河时,谁都知道梁师都还有两万多人马可供调遣,而红墩界一战下来,他又损失了十之五六,那个老贼已是瓮中之鳖了!”

    “嗯,老贼已无回旋余地,只能龟缩起来。”

    “更为关键的是”,郝齐平举起囊袋,喝了一口水,“他本来指望有稽胡人的帮助,苦心经营的红墩界可以长时间阻挡我军,额,至少可以对付到明年春天吧!可几番搏战后,公主殿下巧施计策,让他们内讧起来,咱们迅速拿下了故垒,这一下子好了,打乱了梁师都的部署,他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我估计啊,是走是守,他现在龟缩在朔方城里,应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何潘仁点点头,捋着颌下红须,叹道:“希望天遂人愿,让咱们围住老贼,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战功啊,”郝齐平接过话来,“此番奔袭朔方城,酝酿已久,不说有十成的把握,也**不离十啊,咱俩儿立下战功不是奢望,只可惜……”

    “只可惜三人动议,却只能两人领功——哎,乐纡兄弟本是倡导奔袭的将领之一,怎奈垒下大战,身受重伤,至今未愈,真是叫人遗憾呀!”

    “不错,”郝齐平伸出手来,摸了摸插在腰间的那柄折扇,说道,“咱俩儿若能立功,对乐纡兄弟便是莫大的安慰;若能取下梁师都的项上人头,便可以告慰北征以来,折戟沙场的冯弇及众多兄弟了……”

    夜风呼呼,卷地而去,石砾晃动,沙沙作响,像是听懂了二人的对话,在频频地点头,更像是九泉之下的将士,引颈企望,期待着凯旋的音讯。

    “走!”何潘仁站起身来,目光沉沉,面庞肃然,把缰绳紧紧地握在手中,对郝齐平说道,“事不宜迟,让咱们杀到朔方城下,给兄弟们报仇去!”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三 晨梦惊寐疑天兵 垛口暗箭射来使

    曙色淡淡,星光惨然,风拂瀚海,故城如磐。
    朔方城头,“梁”字旗幡摇摆不停,守城的军士三三两两地蜷缩在堞墙下面,不时伸出头来,向下张望;城内,烛光扑朔,若有若无,只此起彼伏的鸡鸣声,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城北的一处青砖大宅,百亩有余,飞檐翘角,斗拱柱立,身披锐甲的卫士佩刀持戟,挺立其中,护卫着梁师都的起居。
    其实,这三五日以来,梁师都睡得并不踏实——红墩界的陷落令他心烦意乱,苦心经营的防线已经洞穿,朔方城何去何从,颇费思量。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昨夜同样难熬,纵有小妾侍寝,也无法排解心中忧闷,鸡鸣三遍方才勉强入睡。
    梦中,光怪陆离连绵不断,金戈铁马扑面而来,一会儿是在辽水边大战,血流成河,隋炀帝暴怒不已,破口大骂,自己战战兢兢;一会儿是在朔方城筑坛登临,百官伏拜,自己洋洋得意;一会儿又是在草原上驰骋,处罗大可汗挥手相邀,意气风发,鞭指长安……
    “咚咚,咚咚”,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如同战场上传来隆隆的鼓声,瞬间,梁师都便被惊醒了。
    “天杀的,你们还让不让我睡了!”梁师都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侍寝的小妾,在床榻上向屋外怒吼起来。
    “梁王,不好了,城下……城下……”门外,传来侍卫官惊恐的声音。
    “城下怎么了?你进来说话!”
    随着“吱嘎”一声,侍卫官推门入内,站在床榻的帐外,躬身垂立,小心翼翼地禀道:“梁王,城下发现……发现唐军!”
    “唐军?他妈的,你们是不是看花眼了?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梁王,真是唐军啊!土黄色的旗帜十分显眼,阵前还打出’何’字、’郝’字模样儿的主将军旗。”
    “嗯?他们有多少人马?”听到此处,梁师都已睡意全无,从床榻上匆匆起身,一边伸手穿衣,让小妾替自己扣上布钮,一边急切地问道。
    “大概有三、四千人马。”
    “是步卒吗?有没有带来攻城器具?”
    “回梁王,都是骑兵,未见攻城器具。”
    “都是骑兵?”梁师都大惑不解,眉头一皱
    ,挥挥手,让小妾退了下去。
    “只有骑兵,没有步卒……”梁师都站在床榻前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追问属下,不待对方回答,再次问道,“他们集结在何处?”
    “北门城下。”
    “北门?”梁师都稍稍迟疑,继而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深陷窝里的一双鹰眼闪动起来,“这是柴绍的先锋部队啊,哼!想断我的退路……”
    侍从官不知如何作答,只站在原地,搓着双手,喃喃道:“他们来得也太快了,咱们城外的候骑居然没发现……”
    梁师都并不理会对方,只大步走到寝房一角,取来铠甲,套在身上,一边穿戴,一边问道,“值守官是如何应对的?”
    “回梁王,值守官已关闭所有城门,防御部伍全部上城,严阵以待。”
    “好!”梁师都戴上凤翅盔,挂上随身剑,吩咐道,“备马,禁军随我登城。”
    “遵命!”
    ……
    旌旗招展,刀槊林立,精甲耀眼,战马踟蹰。
    片刻,梁师都已站在北城的堞墙边,闻讯赶到的军将们早已一字排开,神情各异地眺望着城下的唐军,梁洛仁、贺遂、辛獠儿、李正宝等一干将领,个个沉默不语,等待着梁师都示下。
    寒风吹来,如冰拂面,梁师都花白的胡须在颌下摆动不停,额头的皱纹如同沟壑似的深深嵌下,一双黑眸凝视远方,一动不动,写满了忧愁,焦虑甚至恐惧,此刻,他的心绪如同凛冽的晨风,呼啸间起伏不定……
    先头部队来了,意味着柴绍的大军不日将到,自己把宝全部押在了红墩界,可惜老天无眼,苦心经营的故垒转眼陷落,这朔方城下已无一尺一寸的屏障了,城外即是战场,自己好似一个被人夺去了铠甲的勇士,只能赤膊上阵,决一死战了。
    想到这里,梁师都深吸一口气,冷风呛得自己连连咳嗽,扶着垛口喘了起来,推开侍卫官的上前搀扶,梁师都再次抬头眺望时,心境却已不同……
    自己南征北战三十余年,身经百仗,九死一生,多少次濒临绝境,无不化险为夷,这次怎么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仗?且不说城内尚有万余人马可供调遣,北边的突厥人也是强大后盾——处罗大可汗虽然态度暧昧,但并
    未拒绝出兵,只要坚守城池,就有办法……对,只要坚守城池,就有办法!
    梁师都系紧大氅,清咳一声,转过身来,扫视众将,声音铿锵地说道:“唐军虽已来到城下,但强弩之末,岂能穿缟?隆冬即将来临,无须咱们出兵,这塞外的冰雪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见众将左顾右盼,尚有疑虑,梁师都接着说道:“这些年,咱们给处罗大可汗的进贡也没白搭,现在,陆继览陆尚书在达尔罕大营上下联络,颇有收获,嗯……突厥诸王南下的呼声日渐高涨,只要咱们固守坚城,静观待变,明年开春,形势一定会发生变化!”
    见众将心情稍安,梁师都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拍着垛口说道:“咱们的脚下,墙高垣厚,有若金汤,这城池自北魏年间便开始经营,已是百年的坚垒了,只要咱们君臣同心,合力抵抗,任凭柴绍攻他三五个月,也奈何不了咱儿!”
    众将纷纷点头,梁师都还想再说话时,只见值守官小跑过来,拱手禀道:“大王,城下有单骑独来!”
    梁师都转身望去,只见一骑持旗,从唐军的方阵中策马驰来,一边飞奔,一边高喊:“城上的人听好,何将军有话相告——”
    一眨眼的功夫,对方来到护城壕沟之外,拉缰驻马,扯着噪门向上喊道:“城上的人听好——大唐先锋将军何潘仁奉行军元帅柴绍之命,攻取朔方,若知天命识顺逆,归降大唐,尔等官爵职位一应不变,可堪大用者,委以重任!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城陷之时,便是尔等命休之日!”
    城上,梁师都听闻,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狂妄如此,痴心妄想!”随即转身,对马军总管辛獠儿命令道:“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给我射掉他!”
    辛獠儿尚未应答,反倒是游击将军李正宝上前一步,弯腰拱手道:“大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是否……”
    “不杀此人,无以立威劝战!”不等李正宝说完,梁师都抬手一挥,打断对方,顺势指着城下,再次令道:“取了他的狗命!”
    辛獠儿一拱手,上前两步,站在垛口边,拉弓引箭,屏息瞄准,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一道黑影飞向城下,来人没吭出任何声响,便一头栽到马下,手中的旗帜甩出数步之远……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四 众人龃龉梁王怒 护国将军夜叹息

    辰时正刻,天地分明,层云重压,铅色一片。

    朔方城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一队队军士穿梭在大街小巷,奔跑于城上城下,人喊马嘶,忙于调度,似乎再多的兵马也不够防御。

    梁王府议事厅里,此时静得出奇,任凭外面喧嚣不已,这里好似空无一人——梁军众将垂立厅中,个个神色凝重,低头不语,正揣摩着梁师都刚才所说的话——

    “咱们君臣如在一条船上,唯有上下同心,合力抵抗,守住城池,等待救兵,才有生路,然而,我军自太和山起,一再失利,现在敌寇已兵临城下,如何坚守?各位,有何良策?”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众将无一答话。

    议事厅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时间却如沙漏,一刻不停地流失,转眼间,小半柱香的功夫便过去了。

    “坚守朔方,有何良策,嗯?我再问你们一遍!”主位上,梁师都双手倚案,打直腰杆,鼓着眼珠追问众将,显然,已极不耐烦。

    “额,梁王,不如……额,趁敌立足未稳,由我率领骑兵出城突袭,挫一挫唐军先锋的锐气,或许……额,或许有助于守城吧。”

    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马军总管辛獠儿,已跨步出列,正拱手说道。

    众将听闻,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地砖,不置可否。

    这时,只见步军总管贺遂也向前迈出一步,扭头问道:“辛将军,就算你们马军击败了城下的唐军,然后呢?等到柴绍来了,还不是得撤回城里,同咱们步军一同坚守……莫不是,出城之后,你带着人马往北边走,想到突厥人的地盘上去?”

    一听此话,辛獠儿勃然大怒,指着贺遂的鼻子骂道:“姓贺的,你血口喷人,污蔑本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不是你自己想逃出城去,往突厥人的怀里钻吧!”

    “我污蔑你?”贺遂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当年辽水大战,你说出城去寻救兵,结果呢?自己第一个逃回中原,怎么着?看到今日时局艰难,又想故技重演,脚底抹油了?”

    两人的争吵,就像一滴水珠溅到了滚烫的油锅里,立即惹得议事厅里乱哄哄的一片,议论声不绝于耳……

    “还是保存实力为好,不要轻易出战啊!”

    “就得打出去!横竖都是一个死,大丈夫不做缩头乌龟!”

    “就是,就是,咱们粮草不足,人马也不够,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其实,可以派出一支队伍突围,赶快联络突厥人,让他们立即南下,光靠那个书生陆季览的两张嘴皮,恐怕要坏大事哟。”

    “也不要那么悲观嘛,朔方城经营多年,坚固无比,只要咱们策略得当,还是有法子的。”

    “哎,就怕柴绍围而不攻,修长堑,断粮道,突厥人又赶不来,那朔方城就危险了……”

    “都别说了!”突然,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从主

    位的左侧蹦出来,护国大将军梁洛仁一拂战袍,“腾”地一下,从座中站起来,高声说道:“人心不齐,打个鸟儿的仗!”

    众人屏息住口,不敢再议论,辛、贺二人也垂头躬身,知趣地退回到班列之中。

    梁师都听闻,眼睛一亮,看了看自己的这位堂弟,眼角处露出一丝笑意。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梁洛仁下颌一扬,继续说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退,撤到塞外去想想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瞬间,梁师都的目光暗淡下来。

    “唐军来势汹汹,吐欲浑人、稽胡人先后和咱们联手,都未能阻其北犯,恐怕只有指望突厥人了!可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呢?谁能说得清楚?陆季览,哼!他在达尔罕大营,恐怕早就乐不思蜀了!”梁洛仁毫无顾忌,连珠炮似地说道。

    梁师都垂下眼帘,目光冰冷。

    “依我看呐,不如趁着唐军主力未到,咱们步骑协同,一举打垮城下的敌人,迅速向北撤退,然后……”

    “够了!”梁师都一挥手,打断堂弟的话,喝斥道:“你退下!”

    一盆冷水突然扣在自己头上,梁洛仁一怔,睨了堂兄一眼,怏怏地坐回位中。

    梁师都双手一撑,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已决心与朔方城共存亡!再言撤者,斩!”

    众将悚惕,不约而同地看向主位。

    “我梁师都一生征战四方,不要说一个小小的柴绍,就算是当年的隋炀帝、高丽王,又能奈我何?我倒要看看那姓柴的有多大本事,能在这朔方城下搅起多大的浪!众将听令——”

    “在!”

    “步军分成三班,以四个时辰为限,轮翻上城值守;马军集中到城中央,分成两队待命,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随时听候调遣;禁军抽调半数人马,组成督战队,不分昼夜巡查,有怠惰畏战者,立斩不赦!”

    “遵命!

    ……

    夜风拂烛,摇曳不定,人影孑立,叹息连连。

    亥末时分,风高云黑,万籁俱寂,整座城池似乎都已入睡了,唯有城西一处大宅的东厢房里,依旧烛火通明——护国大将军梁洛仁毫无睡意,披着一袭丝绒长袍,坐在炭火边的长背靠椅上,眼睛盯着跳动的焰苗儿,眉头皱得老高,不时长长地叹息。

    今晨议事,被堂兄当众喝斥,多少年来这还是头一回,左思右想,都觉得委屈和窝囊——自己是护国大将军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一点儿情面都不给呢?自己今后如何去号令众人呢?这是不是与自己战败于后火城,做过唐军的俘虏有关呢?

    想到这里,梁洛仁喟然长叹,吁出一口气来,拿起炭盆旁边的火钩,有一阵没一阵地拨弄着,心中惆怅无比。

    提到自己的这位堂兄,梁洛仁是又敬又怕,现在,又添了几分怨——敬的是他行伍出身,从一介武夫坐到君王的宝座;

    怕的是他冷酷无情,杀伐果决,部下乃至亲属无人可免;怨的是自己对他忠心耿耿,竟然受到猜疑和排挤……

    火钩落下,焰苗儿跳动,“嗤”地一下,炭盆里飞出一颗火星,瞬间,便消失了。

    梁洛仁又叹息一声,想到被猜疑和排挤,只觉得满肚子的委屈没处去说——

    对于这场战争,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先是太和山失利,引着堂兄和部下避难扎萨克城,让大伙儿平安返回朔方;接着是自己面见刘汝匿成,成功劝说稽胡人出兵助战;最后是自己独守后火城,虽然城破兵败,可毕竟迟滞了柴绍北上的步伐,暂且不说功劳与苦劳吧,被唐军俘虏后,差点儿丢了性命,就冲这一条,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到朔方城后,堂兄对自己竟然日渐冷淡,不再像过去那样协商军机,委以重任,甚至都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是他梁师都对不住自己啊!

    “哎……”梁洛仁把火钩放到炭盆边,往后一仰,沉沉地靠在椅中,怨愁满面。

    提到对不住一事儿,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上心头,梁洛仁不禁咬了咬牙梆子——自己在后火城驻守时,一次朝觐中,梁师都竟然相中了自己的爱妾西颦,以加封御女为由,趁着自己不在朔方城,强行把西颦接到梁王府,然后选了十个宫女送回来,还说是君王的恩赐!

    虽然这十个女子面容娇好,也能歌善舞,却不及西颦善解人意,风情万种,她们就像十个木偶一样!

    自己和爱妾温存不及一月,便被派往锋线,再回来时,却隔着深宫厚院,俩人再也无法相见,这是怎样的一种离别愁绪啊!

    想到自己是败军之将,又是唐军的俘虏,回城之后,尽管心里牵挂西颦,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从不敢在梁师都跟前抱怨一句,可内心时时都受到煎熬,而今天,竟然雪上加霜,被无端喝斥,大失颜面,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面前炭火熊熊,可梁洛仁却心里冰凉,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缓缓从椅子中站起来,反剪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啊?”思绪被打断,梁洛仁不耐烦地问道。

    “大将军,进参汤的时候到了,”门外,传来侍女轻柔的声音。

    “进来吧——”

    听到进门的脚步声,梁洛仁不经意地回头一看,来人是梁师都送来的侍女之一,正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朝这边走来。

    突然间,梁洛仁无名火起,双眼一鼓,眉头一蹙,指着门外,厉声喝道:“滚出去!”

    侍女一惊,如同被闷雷击中,站在原地双手颤抖,连碗中的参汤都洒出来了,怔怔地看着梁洛仁,一脸懵愣。

    “你听不懂吗?给老子滚出去!”

    侍女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一躬身,向后退出数步,朝着门外落荒而逃……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五 墙角低语互试探 叔侄屏人议密谋

    天光乍亮,霜雾渐散,烛火熄尽,晨鸡长鸣。

    一夜的愁苦,一夜的辗转,直到寅初时分,梁洛仁才在长背靠椅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境光怪陆离,飘乎不定,一会儿在沙场,一会儿在殿堂;一会儿在欢歌,一会儿又在咆哮……明明已经合上了双眼,但跟前的景象却似天马行空,一幅换作另一幅。

    “大将军!大将军!”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过急促的呼喊声。

    “什么事儿呀?”梁洛仁睡得并不沉,睁开惺忪的双眼,问道。

    “大将军,形势不妙啊,唐军大队人马已到城下!”外面是亲随紧张的回答。

    瞬间,梁洛仁睡意全无,抖掉身上的丝绒长袍,“唰”地一下从椅中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外,“吱嘎”一声推开房门,盯着对方连声问道:“他们开始攻城了吗?有多少人马?有没有看到’柴’字大纛?”

    “回大将军,据城上传来的消息,唐军约有三、四万人马,呈钳形阵势,分别从西南和东南向北推进,与先前的骑兵会合,包围了咱们朔方城!嗯,至于大纛,城上未闻禀报。”

    “他们来得好快呀……”梁洛仁低头蹙眉沉吟起来,片刻,一扬下颌,令道,“披甲,备马,随我登上北城!”

    唐军到达城下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百姓关门闭户,不见踪影,只是隔着院墙,传来听到收拾细软的忙碌声和惊恐不安的吵闹声。

    穿城而过,一柱香儿不到,梁洛仁便带着亲随登上了北城。

    步军城门使一身戎装,毕恭毕敬地跟在梁洛仁后面,气喘吁吁地禀道:“大将军,看这架式,唐军……唐军的主力已经来了,只是尚未发现攻城器械,估计……估计在后头哩,咱们得随时应战啊!”

    “嗯”了一声之后,梁洛仁快步走到一个垛口处,停下脚步,举目远眺,只见城下数里尘埃涨天,人喊马嘶,震天动地,唐军的明黄战旗远远可见。

    晨光下,成千上万的铁甲陌刀穿梭其中,透过扬尘,闪出点点寒光,令人胆战心惊。

    梁洛仁见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身问道:“此间军情,梁王是否知晓?”

    “回大将军,一刻之前,梁王已到城上巡查,叮嘱我等高度戒备,随时应战!”

    “那就好,”梁洛仁点点头,摸着唇上的八字短须,说道,“唐军狡诈,未必以力取胜,我在后火城便吃了他们的亏,你们要多加小心呐!”

    “请大将军放心,按照梁王的部署,我等枕戈待旦,全力以赴!”

    “好,那就……”梁洛仁还要再说话时,听到数百步外马蹄阵阵,扭头一看,是马军总管辛獠儿及其侄儿、致果校尉辛炳生等人,正策马赶来。

    一转眼,来人便到跟前,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罢了,”梁洛仁瞅了瞅叔侄二人,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这个护国大将军,既无兵也无将,好似白衣待职,不拜也罢。”

    “哪里,哪里,”辛獠儿满脸堆笑,恭维道,“大将军乃梁王近亲,贵不可言,梁王只不过想让您休整休整而已,来日,必定率领咱们再战敌寇!”

    “哼,再战敌寇?”梁洛仁冷笑一声,侧身指向城下,反问道:“怎么个战法?”

    辛獠儿上前两步,倚在垛口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笑容渐渐消失,眉头高高皱起,脸上阴云密布。

    凝视片刻,辛獠儿才转过身来,弯腰一揖,说道:“大将军,看这阵式,恐怕……恐怕只有守战了。”

    梁洛仁嘴角向上一扯,苦笑道:“守?那就要看看贺遂的本事了……”

    提到贺遂,辛獠儿如同咽下了一只苍蝇,五脏六腑都想吐出来,可脸上却故作平静,淡淡地说道:“他的本事嘛,早在辽水城就见识过了!哎,可

    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梁洛仁问道。

    “可惜了咱们马军兄弟,守城之战啊,是毫无用处了!”

    “呵,你们马军不是辉煌过了吗?”梁洛仁哂笑道,“太和山大战,你们冲击唐军,打得柴绍龟缩到山头上,动弹不得,那是何等的威武啊。”

    辛獠儿听出弦外之音,眨眨眼睛,躬身陪笑道:“还是大将军了解咱马军啊,要不是柴绍的那个婆姨使诈,破了我们和吐欲浑的联军,哪有今日的窘境啊?”

    梁洛仁收敛笑容,朝着唐军一抬下颌,说道:“喏,那个婆姨又来了,就在城下,我能感觉得到。”

    “扫—帚—星!”辛獠儿恶狠狠地骂道。

    梁洛仁摇摇头,一撇嘴,叹道:“哎,一个女人家,能率领千军万马打到咱们家门口,岂非天意?我等八尺男儿,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啊!”

    辛獠儿眼骨碌一转,稍稍迟疑,凑到梁洛仁耳根边,低声说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梁洛仁眉头一皱,露出疑惑的神色,朝着不远处的墙角,慢腾腾地走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立住脚跟,辛獠儿捂嘴清咳,低声道:“额,大将军,昨日廷议,其实……其实在下非常赞同您的见解。”

    “嗯,”梁洛仁反剪双手,眺望城下,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诚如您所说,‘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退,撤到塞外去想想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唔。”

    “咱们与唐军交战逾年,大小数十仗,咱们……已经尽力了啊,这……有些事儿呀,尽人事还得听天命哟!”

    “哎——”

    “现在,唐军已兵临城下,突厥人又音信全无,想靠贺遂那个呆子守住城池,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

    “噢?”

    “在下以为,照目前的局势,这朔方城是守不了几天的,不如……”

    “直说吧。”

    “不如趁唐军立足未稳,打开城门,杀出一条血路来,往突厥人的地盘上去,只消一夜的功夫,咱们就到塞外了,我料唐军不敢越境,尾随来追击!”

    “呵,原来廷议时,你主动请缨,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啊……”

    “我的大将军,形势紧迫啊,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对谁有好处呢?”

    “你,就不怕我堂兄?他可是说过了的——敢言撤者,斩!”

    “嘿嘿,大将军,那是在场面上嘛,肯定要这么说了!不过,咱俩儿谁跟谁啊,对不?随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兄弟们都喜欢给您讲心里话。”

    “心里话?心里话有个屁用!我堂兄决心已下,谁敢去进言?自寻死路啊?”

    “额,大将军,如果横竖都是一个死,您……想怎么个死法呢?”

    “你什么意思?”

    “嘿嘿,是在城里坐以待毙呢,还是想想办法,向死而生?”

    这话蹊跷,梁洛仁转过脸来,打量这位马军总管——黝黑的面庞上,皱纹如刻,眼睛眯成两条缝儿,里面瞳仁闪闪,好似深井一般。

    瞬间,梁洛仁读出了什么,心里直想追问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但又觉给火候不到,过于唐突,于是淡然一笑,故作镇定,答道:“生死有命,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哦!”

    “若论命的话,您在后火城受尽磨难,怕是在劫难逃啊!可如何能够转危为安,返回朔方,今日有幸相谈呢?嘿嘿……”

    辛獠儿的话语戳痛了梁洛仁。

    城陷被俘后,柴绍会见自己的情形立即浮现眼前,对方那平静而又严厉的目光,久久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梁将军,好自为之吧,他日若沙场再遇,断无今日之礼,届时,休怪我言之不预!”柴绍的话如雷贯耳

    ,再次响起时,令人不寒而栗……

    “大将军,大将军——”辛獠儿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梁洛仁这才回过神儿来,咳嗽两声,稍稍平静,然后敷衍道:“你别说了,大敌当前,彼此当精诚一致,合力抗击,若城池陷落,无人能幸免……”说罢,抬腿便走,朝着自己的坐骑快步奔去,不再搭理辛獠儿。

    墙角处,看着对方勿勿离去的背影,辛獠儿毫不在乎,嘴角勾起,透出无声一笑。

    ……

    二更时分,夜阑人静,偶闻犬吠,声声凄零。

    朔方城中央,硕大的马球场早已改成了军营,帐篷成排,井然有序,球场四周都是马厩,不时传出几声长长的嘶鸣。

    军士多已入睡,鼾声此起彼伏,夜风呼呼过耳,把高高挂起的数十只灯笼吹得摇摆不停。

    晃动的光晕下,五六个人影正在缓缓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将校二人,一高一矮,正在低声交谈;跟在后面的个个虎背熊腰,佩刀斜挂,一幅亲兵的模样。

    “叔父,今早您在城头给梁洛仁讲的话,他应该明白其中的深意吧?”高个子问道。

    “呵呵,他这个人呀,行军打仗不行,揣摩人心到不赖,”矮个子笑道。

    “但是,梁洛仁晦暗不明的态度,真是让咱们难办啊!若错过了时机,一但柴绍攻破城池,一切都是徒劳了!”

    “炳生呐,”辛獠儿看了侄儿一眼,说道,“做任何事儿,都得讲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若操之过急……”辛獠儿压低声音,“与虎谋皮,反为所噬’,你明白?”

    “侄儿明白!”

    “那好……”辛獠儿点点头,停下脚步,回头瞅了亲兵们一眼,几个人立即会意,也在十余步外停步伫立。

    辛炳生知道叔父有要事交待,连忙上前一步,俯首听命。

    “我听闻,”辛獠儿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与刘旻交好?”

    “叔父,刘旻于我,有师友之谊,在朔方城时,他曾授我兵法;在小里沟时,他又是我的军帅,只是……只是投降唐军之后,他便与我断了交往,我们……”

    “无妨,”辛獠儿摆了摆手,打断侄儿,说道,“刘旻此人,颇为仗义,虽是降将,柴绍必待他不薄,我听闻,倒戈之后,他与冯端都是唐军的座上宾,皆任骁骑将军,继续领兵行阵,效力于李唐,现在嘛,应该也在城外了。”

    “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辛獠儿瞅瞅四周,稍稍停顿,“你选派手下信得过的人,想办法潜出城去,联络刘旻,看看咱们有无可能处死地而后生?”

    “可是……”辛炳生有些迟疑,搓着双手,犹犹豫豫地说道,“目前,城门都被步军接管了,那贺遂又与叔父不睦,我的人……如何能潜出城去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辛獠儿不屑一顾地说道,“‘牛有牛道,马有马道’,步军数千兄弟,又不是谁都听他贺遂的,我自有办法;只是,你找的人,务必牢靠!”

    辛炳生抱拳拱手,应道:“请叔父放心,侄儿手下的敢死之士,数以百计!”

    辛獠儿摇摇头,伸手把侄儿的双拳轻轻地按下去,说道:“此番出城,不仅需要勇,更需要智。”

    辛炳生点点头,继而问道:“叔父,若得与刘旻见面,是否需要凭证?比如您的密信?”

    “不可!此次联络,属不得已而为之,风险极大;若事有不果,被人捕获,那也只是属下个人的叛逃而已,我将奏明梁王,亲自斩杀此人!我的苦衷……你,可懂?”

    “叔父殚精竭虑,为家为国,侄儿感动莫名!”

    “好,事不宜迟,你明日便开始运作吧,进展如何,随时来报。”

    “遵命!”辛炳生再次弯腰拱手,“请叔父……请总管大人,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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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