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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一 宫帐上演苦肉计 主仆合计搬救兵

    晚风刮起,寒意阵阵,夜幕降临时,太和山下渐渐沉寂,唯有洛河水仍在哗哗流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河畔已是战场,烽烟四起,尸横遍野,血凝成块,腥味儿随着河风飘散,弥漫旷野。

    一整日的激战,双方胶着拉锯,损失了成百上千的人马,却都未实现自己的意图。鸣金之后,梁师都策马疾返,领着陆季览、贺遂、李正宝及冯端等一干心腹,笃笃挟尘,直奔吐谷浑的庐帐而来。梁师都左手执绺,右手挥鞭,在鞍上疾纵快送,花白的胡须迎风而起,心中的思虑如浪涛翻滚——吐谷浑人今天在战场上为何如此消极?

    是自己怠慢了对方吗?没有。

    是对方畏惧唐军吗?不会。

    是故意违抗突厥人的命令吗?不敢。

    是对方军营内出现了分歧吗?不像。

    ……

    正在苦苦思虑时,一行人在吐谷浑先锋官阿洛依的引导下,已经来到伏允可汗的宫帐前了,梁师都翻身下马,顺势把缰绳丢给帐边的可汗卫兵,自己迫不急待地大步向前,径入可汗宫帐。就在掀帘而入的时候,梁师都听到帐中传来伏允可汗的怒骂声——“狗奴!亏你跟我打了十几年的仗,马料不足何以为战?为何不早早禀报,让梁王今日痛失战机?!”梁师都抬眼看时,只见伏允可汗正指着双膝跪地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怒斥道,泥洛周等吐谷浑的其他将领则站立两旁,战战兢兢,低头不语。

    见梁师都等人进来了,伏允可汗余怒未消,坐回自己的豹皮大椅中,将手一让,请客人入座。

    “我的可汗,大军缺少马料,先前我已向梁王禀报过啊!恳求梁王尽快配给,只是前日一时贪杯,没有临战再催……梁王,梁王,您得给我说句话啊!”安多巴跪伏在地,向伏允可汗连连磕头,转而又向梁师都求情。

    梁师都在座中一揖,正要开口说话时,伏允可汗怒目圆瞪,抢先说道:“梁王,安多巴前日饮酒误事,未将我军马料不足之事及时呈报,致使今日阵前失机,未能同您马步协战,侧翼歼敌,您看对他如何处置?”

    “我看…”梁师都没想到伏允可汗来了这一手,但安多巴之前确实向自己提过补给马料一事儿,但为何会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闪失?梁师都捋着白须,正在犹豫时,只听到豹皮大椅上又传来一声怒吼——“‘国有法,军有纪’,梁王不必为难,我吐谷浑人自有沙洲的规矩,来人!”伏允可汗下颌一抬,高声喝道,“褫去安多巴的左卫大将军之职,降为千夫长,让他滚到阿洛依的营前去效力,给我拖出去抽打五十马鞭!”

    “是!”两名身强力壮的可汗卫兵将安多巴拖出帐外,随即传来了记记响亮的马鞭和嗷嗷凄惨的号叫。

    站在伏允可汗旁边的右卫大将军泥洛周嘴角扯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他对面的陆季览则鼻音一哼,低头冷笑,不屑之情现于颜面。

    帐外鞭声阵阵,惨叫连连;帐内却安静异常,寂如旷野。座中诸人神情各异,有的满脸戚容,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甚感欣慰,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皱眉深思,有的闭目不视……

    “可汗!”突然间,梁师都在座中高喊一声,打破了宫帐的沉寂,“安多巴将军能征善战,屡立战功,今日偶有小过,断不至于如此重责!还望可汗念往日旧情,给本王一点薄面,就此饶过安多巴将军,日后戴罪立功!”

    “嗯,”伏允可汗听闻,往后一仰,斜靠在豹皮大椅上,抬手摸了摸左眼角旁的刀疤,点点头,说道:“既然梁王开口,我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来人!把安多巴拖走,记下剩余的二十马鞭,他日将功补过,方可免除!”

    “是!”

    ……

    入更的鼓角声声悲凉,洛水的夜风阵阵透骨。

    从宫帐回营的梁师都乘马徐行,低头不语,左手执绺,右手捋须,寒风中的一张长脸阴云密布,深陷于窝的双眼布满忧愁。身后众将深知主帅的秉性,此刻不敢有所惊扰,只得鱼贯相随,笃笃跟进。

    片刻之后,一股寒风贴地刮起,陆季览见梁师都抬起双手系紧大袍,这才稍加一鞭,一夹马肚,赶上前去,来到梁师都的身边揖手说道:“梁王,今日吐谷浑人的苦肉计实在拙劣!您不必过于忧虑,丘上的唐军已是插翅难飞了。”

    梁师都点点头,继而拉缰驻马,侧身对陆季览说道:“我并不是为唐军发愁,你看看……”顺手扬起马鞭,指向不远处己方构建的包围圈。

    只见圈内军帐连营,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烛火映天,军旗猎猎,人往马来,嘶鸣阵阵。

    梁师都收回目光,看着陆季览说道,“就算没有吐谷浑人的骑兵,只要我们再围困两三天,缺水少食,天寒地冻,丘上唐军必然束手就擒,不攻自破,只是……”梁师都顿了顿,双手抚鞍,仰望夜空,叹息一声,扭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南边大地,无比惆怅地说道,“只是与这鼠首两端的吐谷浑人为伍,就算咱们全歼了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又能往南边开进多少呢?何时才能抵达关中京畿之地?我已年过半百,若今年不成,何年才能再见到渭河与骊山?”说罢,怃然长叹。

    陆季览没有答话,只是顺着梁师都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南边,又扭头看了看北边,这才说道:“梁王,依属下之见,吐谷浑人是想保存实力啊!他们可以不听命于咱们,但他们不能不听命于突厥人,毕竟,北方草原上的百万铁骑才是吐谷浑人所深深忌惮的!”

    “不错,”梁师都在马上颔首回应,继而对陆季览说道,“回大营后,你随我直奔咄苾王爷的庐帐,咱们立即面见王爷,请他出面给吐谷浑人施压,让这群西域辫奴知道好歹,不敢造次!”

    “遵命!”

三十二 谒见亲王碰软钉 可汗来书持两端

    寒夜星稀,钩月映垒,霜重山河,朔风劲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驰回大营后,梁师都与陆季览马不停蹄地直奔突厥咄苾亲王的庐帐。帐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咄苾正盘腿倚几而坐,自斟自饮,慢品细啜,凝眉不展,似有所思,听闻梁师都等深夜来访,眼珠一转,便吩咐下人有请来客。

    “咄苾大帅,”梁师都抖落身上的霜尘,掀帘而进,手抚前胸,微微躬身,边走边说道,“今日战况,想必您已知晓,不知大帅作何感想?”

    咄苾放下酒樽,捏了捏自己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说道:“梁王不必着急,请坐下说话,”说罢,将手一抬,让客就坐。

    “我听说是慕容伏允手下的安多巴喝酒坏事,贻误战机,被鞭笞降职,夺去了兵权,”见梁师都已入座,咄苾这才回答道。

    “是吗?”

    “是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只有随后跟来的陆季览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事重重。

    笑罢,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了一口气,深凹眼窝的眸子亮光闪闪,盯着咄苾说道:“大帅,令吐谷浑南下助战我军,这可是处罗大可汗的旨意啊!听闻不论成败,大可汗皆免去吐谷浑三年的赋税和兵役,这笔买卖可不小哩!”

    咄苾听闻,也收敛笑容,扭头问道:“梁王的意思是……”

    “梁王的意思是,”这时陆季览接过话来,将额头上的两道宽眉一扬,揖手回答道:“不要让吐谷浑人在这场买卖中两头通吃!”

    “此话怎讲?”

    陆季览“嘿嘿”一笑,站了起来,走到咄苾身边,拎起案几上的马踏飞燕银纹酒壶缓缓斜斟,眼睛盯着那一丝清亮的酒线,说道:“吐谷浑人能征善战,实非久居人下的部族。若三年不征赋税和兵役,此番助战又故意保存实力,两头皆得好处,我只怕……嘿嘿,”陆季览放下手中的银壶,双手捧起酒樽,递给咄苾,接着说道,“我只怕三年之后,吐谷浑人个个腰圆膀阔,要的就是三十年甚至三百年免赋除役了!”

    咄苾听闻,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陆季览,又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说道:“陆尚书的话有理。然而,如今在这太和山脚下,我所带来的马料军粮的确已消耗殆尽,吐谷浑人拿这个事儿来做文章,还真是不好驳斥啊!”

    梁师都嘴角扯动,微微一笑,说道:“大帅,我们缺少粮草,那山丘上的唐军更是衣食无着!若在营中收集每一粒米粟,每一根稻草,老夫自以为仍可一战,只怕那群西域蛮子不肯尽力,坏我大事!所以,”梁师都抬手一揖,恳求道,“有劳大驾,还得请大帅亲自出面督促吐谷浑的慕容伏允,务必全力协战,一举击破对面的唐军!”

    咄苾见状,不好推辞,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须上的玛瑙坠珠,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梁王的意思,本帅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得从长计议,毕竟冬雪将至,筹备粮草确实艰难,不过,本帅会秉承处罗大可汗的旨意,尽力协助梁王!我看这样吧,请梁王和陆尚书先回营歇息,容本帅思虑一二,有了办法即行通禀,定叫那吐谷浑人找不出茬儿来才好,何况唐军被重重围困,已是在劫难逃了。”

    ……

    站在庐帐边,目送梁、陆二人离去后,一股寒风吹来,让人直打冷颤,咄苾酒意全无,转身折回庐内,从羊皮褥下取出一支软囊来,抽出其中的信卷,这是处罗大可汗前几日派信使洛央送来的书信,咄苾捧起来再次阅读,只见上面用弯弯曲曲的突厥鄂尔浑文字写着——

    “三弟如晤:

    此番南下慰军,车马劳顿,甚为辛苦!

    吾闻梁、唐两军在太和山下相持数月,寒冬将至,不利战伐,弟可临机自断,或进或退。又,吐谷浑人劳师兴众,南下千里,弯刀溅血,似可回遣,不宜将李唐之卒折损太过,不利于我羁糜诸部,达成相互牵制之大略!

    弟北返达尔罕时,吾杀羊宰牛,琴笛高奏,携奶酒相迎!”

    咄苾读完信后,叹了一口气,随手把它丢到羊皮褥上,眼前浮现出前日同信使洛央夜饮的情形来……

    初冬夜晚,寒风肆虐,庐帐内却热火朝天,族人相见,分外亲切,咄苾正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洛央。酒过数旬,耳根红热,闲语略尽时,咄苾才将心中的疑问缓缓释放出来,摸着酒樽,笑眯眯地问道: “洛央,适才我看了大可汗给我的来信,觉得达尔罕那边的情形与我走时有所不同啊!”

    “大帅,有何不同呢?洛央不甚明白。”

    “呵呵,是这样的,”咄苾捻了捻须上的玛瑙红坠,笑道,“当时,在达尔罕的金帐之内,我二哥、处罗大可汗是当着众兄弟子侄的面,打算借吐谷浑的弯刀压压李唐朝廷气焰,给梁师都撑撑腰。这还没过多久呢,怎么就让我考虑遣返吐谷浑人回西域?”

    “噢,是这事儿啊,”洛央端起酒樽致敬咄苾,然后“咕嘟”一声全入嗓眼,这才说道,“大帅有所不知——您离开达尔罕没多久,长安的李渊便派他的特使宇文歆来到草原,晋见处罗大可汗。宇文歆在金帐中声泪俱下地陈说,同梁师都开战是迫不得已之举,还望大可汗顾念昔日盟约和多年交情,撤回吐谷浑大军,同时为了表达敬意,随行向大可汗进贡三万匹彩帛,五千石茶叶,两百车瓷器……”

    听到这里,咄苾心中火冒三丈,暗自痛骂道:“可恨!好利之徒,如此卖我,出尔反尔,何以为人君?!”但在明面上却咧嘴大笑,举起酒樽,对洛央说道:“原来如此,难怪要辛苦你这一趟了。来,来,来,咱们今晚痛饮,不醉不归!”

    当烈酒入喉时,咄苾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太和山脚下了,他盘算着数千里之外的达尔罕大草原上,自己的红颜相好——义成公主是否按照之前的约定,亲近部族,扫除障碍,为通向心目中的那个金帐铺陈道路,以便自己能够早日离开脚下的这个杀戮之地……

三十三 雪夜巡营泪满襟 流民拜谒献捷径

    夜幕沉沉,北风萧萧,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大营内除了值守垒壁的军士,鲜有人影,人马安睡,寂静无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帷帐内,烛光莹莹如豆,炉火嗤嗤续燃,李三娘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天丘上唐军的突围之战,历历在目,士卒的喊杀声与刀剑声在耳畔久久回响,挥之不去。长夜漫漫,寒彻透骨,夫君柴绍和将士们在那丘上如何熬得过去啊?若当初不耍性子,与夫君斗气,而是好言相劝,也许就没有今天的险境了!若明日梁军再度进攻,饥寒交迫的夫君和将士们能否挺得过去?自已坚壁不出,固守大营,会不会错了?若真的与夫君阴阳两隔,自已该如何孤独地生活下去呢…

    李三娘思虑重重,毫无头绪,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难过,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把锦枕浸湿了一大片。

    听到军营中传来三更鼓梆声,李三娘索性从榻上起身,披上棉袍,叫上侍女凤鸢和几个亲兵,掀帘而出,到大营中去巡查战备。

    灰蒙蒙的天际泛出一丝暗彤色,隐隐约约地可以望见半空中涌动着的厚厚云团,北风似乎小了一些,偶尔翻动着棉布帐顶,凤鸢在身后说道:“主子,今晚可能要下雪哩!”听闻,李三娘惆怅地向山丘的方向望了望,回答道:“是啊,下雪之后就会更冷……”

    正说话间,只见北边垒上的几处篝火正忽明又暗地闪动着,映出几名值夜军士晃动的身影,李三娘说了声“上去看看”,便抬脚往垒上走去。

    垒上的七、八个士卒正围坐火边,低低絮语,笑声可闻,有的在拿火钳拨弄着火堆,有的在用楔子修整着步弓,有的正双手托腮似有所思。见军帅走了过来,众人无不惊讶,连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一个小校连声说道:“不知公主殿下深夜巡查,我等有失远迎!”

    李三娘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上来看看,大伙儿不必拘礼。深夜值守,诸位辛苦!”

    小校拱手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我等在垒上生火取暖,虽北风劲吹,并无大碍。”

    李三娘点点头,笑道:“刚才诸位在讲着什么事儿哩,似乎很开心?”

    “回公主殿下,我们刚刚正在说着此番战斗结束后,解甲回乡,耕田打渔的事儿呢!”

    “哦,是吗?”面对这群来自关中的部队,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大伙儿都打算回终南山吗?那里的山林水泽可真不错哩!”

    一提到家乡的山水,众人顿时欣喜莫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拘谨的气氛荡然无存。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红彤彤,亮闪闪,黑眸之间仿佛尽是小桥流水,田园牧歌的终南山风光。

    人群的角落里,李三娘注意到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卒,须发斑白,薄袄着身,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却是满脸戚容,低头不语,独自站在一处不停地搓着双手。李三娘缓步来到老卒面前,笑道:“你有五十多了吧?这个年纪还与后生们一同征战沙场?”

    老卒听闻,没有回答,只见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然后双手捂脸,蹲了下去,“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李三娘正觉诧异时,身后的小校上前几步,揖手说道:“公主殿下,他不是关中人氏,而是这太和山的猎户。哎,一个苦命人啊——数月前,梁师都的匪兵缺粮,窜至附近林中大肆搜刮,将他家的熏肉兽皮,腌鱼椒粟一并掳尽,老婆子气愤不过,上前找匪兵理论,结果被一刀劈头,两个儿子拿着铁耙想去救老母,也被乱刀砍翻。等他从山上打猎回来时,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在血泊中破散了,只剩一个老者孤零零地活在世间,哎,”小校摇头叹息,众人也围了上来,大伙黯然神伤,抚着老卒的肩膀安慰他,只听见小校接着说道,“他和几个乡亲报仇心切,便带着弓矢投到我们的大营中来效力,希望到阵前多杀几个匪兵,以解心头仇恨……”

    李三娘凝视着蹲伏垒边,抱头不语的老卒,心中波涛起伏,难以平静,片刻,才回头对大伙儿说道:“诸位,今日我们在这太和山下,洛水河畔,迎寒风战强敌,正是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重现关中,重现终南山,重现大江南北!自大业以来,战乱频频,多少家人生离死别,骸骨曝野,人世间到处都是腥风血雨,凄苦哀号。大唐旌旗高展,麾指南北,正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清宁的天下,没有兵荒马乱,没有豪取强夺,没有家破人亡!”说罢,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举目远眺,数里外的无名山丘映入眼帘时,她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沉如磐石。

    小校和众士卒听闻,无不感怀,纷纷单膝跪地,抱拳齐声道:“愿为大唐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李三娘将众人一一扶起,好言相慰,正要转身离去时,正听见“扑通”一声,蹲伏垒边的老卒双膝跪地,给李三娘连连磕头,然后挺直腰板,说道:“公主殿下,霍公被围困在对面丘上,您却下令坚壁勿动,多少弟兄困惑不解,难明其意啊!其实…”老卒一抹浊泪,翕动鼻翼,喃喃说道,“其实,您的心中如同乱箭穿心,痛苦万般啊——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命丧黄泉?谁愿意承受同亲人生死离别的那一刻?但是,您为了千百万和我一样的老百姓不再遭罪,宁愿自己来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苦楚!我年过半百,无以为报,也许明日便殒命沙场,到地下去与妻儿相见了,今夜在此,请允我代天下的百姓向您道谢!”说罢,又“咚咚咚”地磕下数个响头。

    李三娘快步向前,躬下身去,伸出双手扶起老卒,一双大眼睛中早已噙满了汪汪泪水。

    ……

    雪,终于从天穹中飘然落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不到一个时辰,沟壑丘陵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与惨淡万里的愁云浑然一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李三娘从垒上走下来,又巡视了步兵营,弓弩营和战马厩,脚印深深浅浅地留在雪地上,一直延伸到中军大帐。

    寅末辰初,天空微亮,初冬的第一场雪似乎小了一些,李三娘回到炉火袅袅的大帐中,正解开棉袍递给凤鸢,打算上榻休息片刻时,只见亲兵来报,说女将秦蕊儿与一对父女求见,李三娘稍一迟疑,不知几人所来为何,一边略加思索一边微微点头,让客人进帐说话。

    “公主殿下,”秦蕊儿进来后,拱手一揖道:“在我营中养伤的朔方骆老主簿一直想求见您,今晨见您巡查营区,便请我引荐,有事相告。”

    李三娘将手一让,请来客入座,正要说话时,只见骆老者侧身一揖道:“公主殿下,感谢您麾下的冯弇将军搭救老朽一家。不过,今日造访,却并不为此事——连日来,听说霍公出兵不利,被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围困在对面的无名小丘上,数次突围,均未成功,”见李三娘满面愁云地点点头,骆老者接着说道,“老朽曾在朔方城中任主簿多年,昔日奉隋文帝之令,疏浚洛河,投工百里,耗时经年,对其流域的水文地理有所了解,嗯……”骆老者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李三娘双眸一亮,说了声“老主簿但说无妨,”骆老者这才继续说道,“嗯,是这样的——昨日老朽恳请秦将军带路,登垒瞭望,我看那梁军营寨的驻扎之地紧邻洛水,而其后数百步外,则是名为‘马踏坪’的一片隐滩。此处从宽阔的河面上看去,水流湍急,与别处无异,实则深浅不过没胸而已。梁军自以为凭河建营,有天然屏障的阻挡,防线牢固;其实不然,若大军能够出其不意,从‘马踏坪’潜出,则可以不借一桥一木绕道梁军营下,直插对方的背后,或可助军攻破敌营,甚至解除丘下之围啊!”

    李三娘一听,顿时精神百倍,愁云尽散,连忙起身向骆老者一揖,说道:“感谢老主簿的指点,大军或可起死回生!”

    骆老者在女儿的搀扶下,也赶忙从座中站了起来,躬身回拜,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若要论谢,应是我等草民之事啊!前日受冯将军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妮儿也整日吵着要我来求见公主殿下,希望霍公能够早日突围,我骆某一家也好尽快与冯将军相见啊!”说罢,扭头看了看满脸飞红的女儿。

    李三娘抬脚迈步,绕过面前的案几,健步走到骆家父女面前,一手搀扶着骆老者,一手紧拉着骆莺儿,笑靥绽放,神采飞扬,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望天遂人愿,神佑大唐,让咱们与丘上的将士早日会合……”

三十四 博采众长勘水情 智将独往陈奇策

    送走骆家父女后,李三娘站在中军大帐外,望着银装素裹的军营,睡意全无,又抬头眺望远处白茫茫的无名山丘,目光沉沉,思虑涌动,直至凤鸢拿着棉袍走出来,给自己披上时,这才觉得外面寒冷异常,哈气成雾,于是扭头对凤鸢说道:“传各位将领,即刻到中军大帐议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凤鸢稍稍迟疑,细声问道:“主子,您一宿没睡,这又接着议事,能吃得消吗?”

    李三娘揉了揉布满红丝的双眼,笑了笑,说道:“事情紧迫,你就是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啊,去吧,请诸将过来…”

    片刻之后,众将齐聚中军大帐,聆听女军帅陈说“马踏坪”的水文地势之后,如热锅一般,立即议论开来。

    “真是天助我也!”向善志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出其不意,直插敌后,让姓梁的和那群辫奴哭爹喊娘去吧!”

    何潘仁捋了捋颌下的红须,一双蓝眼睛中光芒闪烁,说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朔方城中的老主簿都来出谋献策,我看是天亡梁氏啊!”

    “不过,眼下提到的这个‘马踏坪’,我看还是得去实地勘察一番,毕竟,疏浚洛河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水势怎样,谁也说不清楚,”马三宝眨巴着略突的双眼,若有所思地说道。

    看到秦蕊儿与诸将都点头称是,郝齐平把手中的小扇一折,看了看正位上的李三娘,说道:“马将军之言甚是!不过,若要出其不意,击破强敌,潜渡洛河只算是完成了一半,”见众人都扭头看着自己,郝齐平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之所以这样讲,其原因是敌军的主力集结在无名丘下,距敌营也不过两三里地儿,若有动静,可急速回援,操之不慎,我军有可能半渡遭袭,或者受到前后夹击,功败垂成啊!”

    “所以,”这时,李三娘抬起头来,凝眉深思,看着众将说道,“得想方设法吸引丘下敌军的视线,使其不得回顾大营,为我军潜渡洛河,夺取敌营,甚至攻破重围做好准备!”

    “正是。”郝齐平颔首点头。

    “可是,如何吸引丘下敌人的视线呢?难道分兵出垒吗?我们的人马本身就不够啊!”秦蕊儿在座中焦虑地问道。

    众人听闻,皆未言语,数声叹息之后,不是低头沉思,就是仰望蓬顶,军帐中一时沉寂,只听见外面寒风肆虐,簌簌直响。

    片刻之后,正位上传来李三娘的声音:“诸位,骆老主簿带给我们的‘马踏坪’水情,至关重要,不啻于深堑变通途,这很有可能成为扭转太和山战局的关键!我考虑,今夜由马三宝率队实地勘察水情,明早咱们再次合议,至于如何吸引丘下敌军的视线,大家集思广益,各自思量,此时暂不作定论,明早一并商议。无论如何,”李三娘顿了顿,白齿咬红唇,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将借‘马踏坪’的地利之势,做出一篇文章来,也许这是老天给我们的唯一机会了!”

    “是!”众将纷纷起立,躬身拜别,带着思虑陆续离开了大帐。

    ……

    晌后,雪越下越大,如鹅毛飘飞,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天地间已是皑皑一片。

    李三娘回到帷帐中,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餐,便合衣而卧,盖上被褥,在木榻上小憩。刚迷糊了一会儿,就听到帐外有人说话,窸窸窣窣,断断续续,和着呼呼的北风,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李三娘问了声“谁呀?”只见侍女巧珠揭帘进来,躬身应道:“主子,郝齐平将军求见,我说您刚刚睡下,请他稍后再来。”

    “哦,请他到中军大帐安坐,我稍后便到。”李三娘一边起身来就着脸架铜镜,略作梳妆,一边猜想郝齐平应是为丘下的战事而来。

    果不其然。

    入座后,郝齐平将那把小扇一折,握在手中,开口说道:“公主殿下,今晨在此议事,属下本有一策,或可吸引梁军视线,利于我军出其不意奔袭敌后,然而,此策甚难施行,且易遭人误会,晨会时人多眼杂,属下有所顾忌,所以未敢当众陈说。”

    “嗯,我明白,”李三娘点点头,然后将手一抬,说道,“此刻,郝将军可畅所欲言。”

    “公主殿下,是这样的,”郝齐平又将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说道,“今晨,秦蕊儿将军的问话倒是启发了属下--既然咱们人马不够,不能分兵垒外,那么自然得出奇策吸引敌人。而此前,梁师都诱使我军出垒作战的那一招儿,倒是让我‘受益匪浅’啊!”

    “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梁师都派人男扮女装,羞辱我军,意图激将咱们出垒搏战,对于垒下那一幕,我军士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惶惑无比,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短时之间,军士全然懵愣,除了回报主帅外,目光不离垒下群丑,视听完全被鼓瑟琴笛所吸引!”

    “嗯,郝将军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也不尽然,”郝齐平摩挲着手中的折扇,低头略一思索,迎着李三娘询问的目光,回答道,“公主殿下,梁师都是以男扮女装为噱头,惑人视听;我估摸着,如果可能,咱们则以真正的歌女舞伎着红衣绿裳,伴以琴笛鼓乐,在阵前翩翩起舞,这一幕惊现沙场时,梁军及吐谷浑人必然惊诧万分,视线纷扰,军心摇荡,而这一时刻,正是我军从‘马踏坪’悄然潜出,突袭敌人的大好时机!毕竟,咱们大军中有女兵弩队,或可从中选取擅长歌舞者,担此重任。”

    李三娘听罢,没有吭气,只浓眉紧锁,凝视着帐中火苗蹿升的三角铁炉。

    “公主殿下,您看……”

    “郝将军,此策甚妙!”李三娘收回目光,打断了郝齐平的话,扭头看着他,目光炯炯地说道,“我明白你适才所说‘甚难施行,且易遭人误会’的意思--挺身于沙场,在千万敌军的睽睽众目下,敢于轻舞长袖,闻歌而起,这需要何等勇气!这是其一。其二,众将皆是来自终南山中的热血男儿,要靠几名纤纤女子在前面吸引敌人的大队人马,掩护大军潜出,众将豪情使然,定难从命!”

    “正是如此,”郝齐平轻叹一声,说道,“公主殿下真是明察秋毫!此策虽妙,可施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鬓前的一缕丝发挽入耳后,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也许这太和山下的战斗注定了是一场险中求胜的苦斗!郝将军,你只管回营密划此策,其余的事宜,由我来考虑。”

    “是!”郝齐平将手中的折扇一收,起身躬腰,拜辞而去。

三十五 侍女噙泪忆往事 情理深沉除畏惧

    望着郝齐平离去的背影,李三娘在中军大帐里独自孤坐,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中火苗,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如果说太和山下即将开始的反击战是一盘大棋的话,那么,潜出马踏坪就是关键一子儿,而之前必须做活棋眼,如何吸引敌人的视线便是棋眼所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唐军大营中有数百名女弩手,但她们都来自终南山里,不是农户出身就是猎户家眷,若论提刀弄枪,搭弓射的,个个都是好手,但要说到通于音律,善于舞艺,却难煞众人,无员可选。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暗自打鼓--郝齐平此策,当真可行?

    正在沉吟间,侍女巧珠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进来,边走边说道:“主子,您连日操劳,损耗精神,喝碗参汤补补身子吧!”说完,把烫手的汤碗放到李三娘的面前,用通红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李三娘点点头,没有说话,仍然沉浸在战事的谋划中。

    看着巧珠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李三娘眼睛一亮,心中豁然,开口问道:“巧珠,你等等…”

    “主子,有何吩咐?”巧珠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李三娘面前,垂手侍立。

    “来,你坐下,”李三娘笑了笑,问道,“我记得,你和凤鸢是十二岁进府的吧?”

    巧珠被这一问弄得有些懵愣,睁大双眼,稍一迟疑,立即站起身来,躬身回答道:“主子,我和凤鸢都是大业九年进的府,您…”

    “呵呵,没什么,近日战事烦扰,心绪不宁,我想聊聊过去的事儿,轻松一下,对了,”李三娘指了指对面的坐儿,让巧珠坐下,笑着说道,“我记得,当年是从太极宫把你俩领回柴府的,对吧?”

    此问一出,巧珠黯然神伤,低下头去,拨弄着薄棉裙裾,说道:“主子,当年要不是您从宫中把我俩领回,也许我们早已葬身辽水了!”巧珠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眼中泪花儿打转,接着说道,“您知道的,我和凤鸢是陏朝骠骑将军赵元淑的侄女,叔父因杨玄感起事受到连累,被炀帝斩杀于玄武门外,全家数百口人,或流放千里边关,或没入官家为奴,我和凤鸢被送入宫中习学歌舞,小小年纪,稍不小心,便受到宫监的鞭棒捶打,经常遍体鳞伤,那段日子吃不饱,穿不暖,时时有皮肉之痛,真是苦不堪言啊!”

    巧珠边说边掉泪,顿了顿,接过李三娘递过来的手帕,抹去泪涕,接着说道,“后来,炀帝征辽,屡吃败仗,为了安慰军心,便将我们这班歌舞女伎悉数遣送出宫,强行配与前方军将。恰好此时,霍公受赏,您便到宫中来领取我们几个,回府做了侍女。我们在府里做完了差事,整日好吃好喝的,总算脱离了深宫苦海。后来,陏军在辽水大败,全军覆没,我听说被强配军将的姐妹们,没有一个再回关中,不是殒没沙场,便是被掳高丽,从此杳无音信,我常给凤鸢说,是您给了我俩一条生路啊,唔…唔…”话说到此,巧珠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帐外也传来几声轻轻低啜,原来是凤鸢打算进来拾掇冬衣,不想偶闻昔日往事,站在外面悲不自胜。

    “是凤鸢吧,”李三娘抬头问道,“你也进来坐下吧,我有事儿给你和巧珠说。”

    凤鸢听闻,揭帘进帐,一边抹去眼角泪痕,一边挨着巧珠坐下,不知主子要吩咐何事。

    ……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一些,呼啸的北风也变作丝丝细响,与帐内嗤嗤劲燃的炉火相互应和。

    李三娘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侍女,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浓眉大眼,圆圆脸庞;一个细眉如钩,瓜子瘦脸,两人跟随自己五、六年了,李三娘从未像今日一样细细端详,如同欣赏两株亭亭玉立的兰花,一时间,巧珠和凤鸢惶惑无措,满脸尽是娇羞之色,双双把头低了下去。

    李三娘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异于常日,让两个侍女有些难堪了,于是抬手捋了捋鬓前黑发,笑着问道:“你二人都还记得昔年所学的舞曲吗?”

    “主子,那些宫中的舞曲是咱俩用血汗习来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凤鸢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回答道,眼中充满疑惑。

    “我真想把那些舞曲给忘了…”一旁的巧珠低着头幽幽地说道。

    “来,你俩听我说,”李三娘笑了笑,见两个侍女都注视着自己,这才说道,“霍公出师不利,被敌人围困在对面的山丘上,已经两天两夜了,这个情势你们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李三娘收敛笑容,表情严峻,接着说道,“若不能及出击,破敌重围,再过一两日,霍公与丘上将士弹尽粮绝,后果不堪设想啊!”

    听闻此言,巧珠和凤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巧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泣着说道:“主子,我俩也想同您上战场,救霍公,可是咱们只会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不会使枪弄刀,搭弓射箭啊!”

    凤鸢也哭了起来,说道:“主子,为了救霍公,您需要我俩做什么,就请吩咐吧!”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是抽出手帕递给二人,见她们泪水渐收,这才说道:“我的确需要你们一同走上战场,却不是要你们使枪弄刀,搭弓射箭,而是要你们同我一起轻挥长袖,闻歌起舞!”

    巧珠和凤鸢震恐无比,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三娘见二人如此表情,只淡淡一笑,便将马踏坪的水情及郝齐平的谋划告之二人,末了,说道:“军中能够闻歌起舞者,唯有我们三人了;能够在阵前吸引敌人视听者,也只有我们三人了,若我们不敢沙场轻舞,直视敌人,或者舞蹈颤颤,露出破绽,一旦敌人有所怀疑,加强戒备,非但不能解围霍公,出击的将士们也可能退路被断,有去无回啊!”

    巧珠和凤鸢听闻,高皱眉头,紧咬嘴唇,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帷帐内悄无声息,只听到炉火啪啪作响,偶尔有一两颗火星飞到炉外,转眼便熄灭消散了,李三娘和颜悦色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侍女,也没有说话。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凤鸢抬起头来,瞳仁明亮,熠熠生辉,看着李三娘说道:“主子,扪心自问,我俩比起那些在辽水殒没的姐妹们,已经十分幸运,我们知足了!不要说到阵前舞蹈,就是用我的性命换取霍公的平安,我也毫无怨言,只是…”

    “只是希望您不要同我们一起去,”巧珠接过凤鸢的话来,看到凤鸢也不住地点头,继续说道,“您是大唐公主,金玉贵胄之身,岂能同我们下人一样?我俩的性命贱如草芥,何况,自从太极宫出来后,我们又在这世间多活了五、六年,已经够了。可是您不一样啊,您既是大唐公主殿下,又是骠骑大将军,从河东府到终南山,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从长安城到太和山,您打败了多少敌人,解救了多少百姓啊!天下大乱已久,百姓渴望太平,还需要像您这样的大帅指挥大唐的千军万马横扫南北,混一天下,您…您可得万般珍重啊!”

    李三娘听罢,已是热泪盈眶,伸手拉住巧珠和凤鸢,声音哽咽,嗓音沙哑,说道:“这些年来,世事艰辛,戎马倥偬,咱们一路走来,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我还给霍公说,等此番击败梁贼,回到长安后,便给你俩找个好婆家,毕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没想到今日却…”李三娘悲情难抑,闭上双眼,极力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阵前起舞,闻歌而动,此举亘古未有,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咱们丢掉性命不说,若解围不成,丘上大军很可能全军覆没,我与霍公永别于太和山下!因此,我打算同你们一道起舞于阵前,吸引视听,用长笛伴奏采自西域风土的宫乐《康国伎》,我相信,当胡舞疾旋,琴声鸣和时,离家数月的吐谷浑及梁军士卒,必然会激起思乡之情,放松警惕,伫立而视,为我军突袭解围创造绝佳战机!”

    巧珠和凤鸢听罢,一抹泪痕,站起身来,“扑通”一声双双跪下,抬头说道:“主子的用意,我们全然明白,恳请主子坐镇大营,观我舞曲。琵琶响时,胡舞飞扬,定教对面阵中的士卒人人思恋故土!若主子定要阵前同舞,我二人宁愿被赐绫带,也恕难从命!”

    李三娘听闻,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扑哧扑哧”地滚落襟前,站起身来,把巧珠和凤鸢一一扶起,嘴里喃喃说道:“好妹妹们,从今往后,咱们生死与共……”

三十六 红袖长舞惊北虏 里外合击破敌阵

    第二日清晨,雪霁霜凝,天地皑皑,冬日透云半晴半阴,太和山下烟岚散尽,霜树孤影,独立雪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辰时正刻,山丘下的梁军营帐炊烟袅袅,人影穿梭,马匹嘶鸣,乘着雪霁之时,士卒们修整兵器,输送给养,缝补帐蓬,清理鞍鞯,整个营地一派忙碌的景象。

    突然,众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纷纷挺直腰板,侧耳聆听——远远地传来一支乐曲,悠扬宛转,缥缈似雾,仔细听时,乃是长笛之声,令人流连忘返。

    正在听时,只见士卒们纷纷转身移步,向营地南边陆续走去,站在营地边缘伫足企望,不可思议的一幕惊现眼前,令人目瞪口呆——七、八百步外,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圆木台,圆台上锦毯铺陈,在长笛的悠悠曲调中,两个女伎正在翩翩起舞。只见她们云髻高耸,金钗闪亮,身着锦领绯袄,肩披绕臂长巾红袖,两足踮锦毯,腾踏如燕飞。

    此时,长笛曲调转急,舞女应声旋转,衣带飞扬,红袖飘逸,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瞬间成。

    矫捷轻盈的舞姿,穿透人心的笛乐,令观看的士卒心驰神往,啧啧赞叹,不论是梁军步卒还是吐谷浑骑兵,纷纷下马解刀,三五成群,盘腿而坐,凝目远观,静赏美姿。长笛伴轻舞,时而快如奔马,风驰电掣,令人想起戈壁飏风;时而徐如双雁,鸣行天际,让人顾念茫茫草原。

    离家数月的千百士卒,从笛声中,从舞姿里,似乎看到了祁连山的飞雪,望见了青海湖的棕鸥,郁郁葱葱的草场映入眼帘,淙淙缓流的清泉历历在目,好似孩儿的欢语,有如老母的笑脸……看着看着,人群中竟有人轻声啜泣,低头抹泪,更有人回首北望,连连叹息。

    大营边的士卒越聚越多,密密匝匝,黑压压一片,在寒风中或坐或立,相携相依,翘首凝望,任风拂面。千百人相聚一处,无喧嚣之嚷,有称赞之声;无谑笑之欢,有低泣之悲。

    皑皑雪原红袖轻舞,笛声悠长,将眼前的太和山麓,洛水河畔,与那千里之外的寥寥戈壁,茫茫草原连成一片,虽天水相隔,却又近在咫尺,令人思绪绵绵,牵肠挂肚,黯然神伤。

    ……

    早有军士将此间情形报与主帅,梁师都与伏允可汗不约而同地来到营地南边,驻马眺望时,只见红袖双伎轻舞圆台,笛声阵阵,撩人心魄,却并未看到远处有一兵一卒,一刀一枪。

    伏允可汗扶鞍而望,摸着唇上密密匝匝的短髭,饶有兴致,眼中含笑;梁师都远望不语,眉头紧锁,似在深思,心意全然不在舞曲之中。

    两人正在静静地观看时,身后的泥洛周与陆季览却在窃窃私语。

    “陆尚书,您看唐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泥洛周附耳轻问。

    陆季览咂了一下嘴,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也没看明白——不见士卒只闻舞曲,唐军总不至于来犒劳咱们吧!”

    陆季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无名山丘,像是对泥洛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丘上唐军已被重重围困,插翅难飞,就凭眼前这两个舞女,想来救援?”言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连连摇头。

    这时,只见梁师都一拉马缰,来到伏允可汗身边,低头说了些什么,然后侧身大喝道:“来人,急令马军总管辛獠儿,派骑出阵,直取两伎人头回来!”

    就在传令兵转身离开的这一刻,正在观赏舞曲的士卒突然听到山丘两侧传来阵阵喧嚣,雪尘飞扬,战马嘶鸣,刀枪铮铮,杀声震天。

    梁师都与伏允可汗猛吃一惊,急忙回头顾望,只见丘下一左一右两支数千人的骑兵,高擎“唐”字明黄战旗,呈钳形之势,从两翼横击过来。

    山丘下的营地顿时大乱。

    片刻之前,梁军士卒与吐谷浑骑兵纷纷来到营边观赏舞曲,山丘下警戒唐军的人数并不多,且心不在焉。大雪之后,天地皑皑,寂寥旷野一览无余,丘上唐军安守如初;笛声悠扬宛转,穿云破雾飘至耳畔时,警戒的梁军人心浮动,个个思乡,众人坐着,靠着,聊着,一片悠闲的景象。猝然间,唐军骑兵从身后骤至,如同天降,丘下的梁军惊愕无比,不待反应,便在铁蹄战刀下血肉横飞,死伤大片,余下的人马如退潮一般向营地南边逃来。

    正在围观舞曲的士卒纷纷转身,惊恐之余,连忙寻找身边的刀枪弓箭,或执绺上马,或抽刀出鞘,人喊马嘶,你挤我拥,混乱不堪。

    梁师都与伏允可汗正拉缰掉头,准备指挥各自的队伍列队反击时,只见丘上的唐军也应声而起,展开军旗,提刀挥枪,呼喊着从山丘上一泄而下。

    中间是步兵,两边是骑兵,唐军呼声震天,旌旗漫野,如一支硕大的三叉戟直往南插,所过之处战刀飞舞,长槊横扫,箭矢雨注,鼓号争鸣,在风卷残云般的冲击下,对方肢折体断,肝肠俱出,血珠四溅,哀声连连,白色雪原顿时殷红遍地。

    正在营地边缘列队摆阵的士卒,部伍尚未成形,已被丘下溃逃而来的士卒一冲而乱,你撞我碰,人挤马拥,眼看唐军就要杀到眼前,可人马却散乱如此,不堪一击。

    梁师都在马上又急又恼,双脚踏镫,抬头远望,正在纳闷两三里外的梁军大营为何没有动静时,只见营中的“梁”字军旗被纷纷拔掉,顷刻之间换上了“唐”字大旗。

    梁师都惶恐之间,与伏允可汗对视一眼,绝望之情布满双眼。

    杂乱的梁军战线一触即溃,吐谷浑骑兵被步卒拥堵,毫无施展的余地,整条战线立即变成了任由唐军宰杀的屠场。刀锋挥过,身首分离;铁蹄踏下,血肉成饼。三面合击中,梁军步卒与吐谷浑骑兵纷纷倒下,非死即伤,满地滚爬,刀盾散落一地,军旗丢弃遍野。

    眼看部伍溃散,大势已去,梁师都与伏允可汗各自挥刀策马,在诸将和亲兵卫队的护卫下,左冲右突,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朝着北边狼狈逃去……

三十七 夫妻相拥军帅泣 恩威并施振军心

    唐军旌旗飞扬,欢声雷动,久久回响在广袤雪原上,会师的喜悦之情激荡在山麓河畔之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梁军士卒与吐谷浑骑兵尸横遍野,伤兵哀号,跪地求饶者成堆成片,比比皆是。

    从丘上率队冲杀下来的柴绍,拉缰驻马,凝视战场,在萧萧北风中无限唏嘘,悲喜交加。正感慨时,身边的骑兵将军冯弇指着不远处,说道:“霍公,马三宝将军!”

    转眼间,马三宝带着数名亲兵笃笃驰来,翻身下马,单膝跪拜道:“霍公,奉公主殿下之命,我与向善志、郝齐平将军潜涉洛河,共击北贼,迎接霍公回营!”

    柴绍下马来,伸手扶起马三宝,嘴唇嗫嚅,喉头微哽,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拍了拍马三宝明光铠甲的护心镜,迟疑片刻,才说道:“你们策划巧妙,出击果断,打得好啊!我在丘上都看到了——半夜潜涉洛河,衔枚摘铃,着白衣潜伏雪地;辰时三刻,三面同击,两翼包抄丘下之敌,中路迅拔敌军营寨,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只是……”柴绍顿了顿,摘下红缨头盔, 摸着宽大的额头,满脸疑惑地问道,“只是,阵前的那两个女伎甚是称奇,闻笛起舞,引人入胜,立于千万敌军之前竟然毫无惧色,一曲《康国伎》下来,酣畅淋漓,毫无破绽,她们究竟是何人?”

    马三宝听闻,不禁哑然失笑,回答道:“她们是凤鸢和巧珠啊!”

    “凤鸢和巧珠?”柴绍颇为吃惊,眉头一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会心一笑,若有所悟,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是三娘想得周到啊!”

    两人正在说话间,向善志也策马赶到,一边踩镫下马,一边大声说道:“这一仗打得可真痛快啊!数月来的压抑之感荡然无存,畅快畅快!只可惜没抓到梁师都和辫奴酋长。”

    行礼之后,向善志对柴绍说道:“霍公,郝齐平那边已攻下敌营,是否过去看看?”

    柴绍正回头瞭望时,只见步兵将军宋玉赶来禀报道:“霍公,我军北营传来旗语--公主殿下即将出垒,前来相见!”

    柴绍听闻,戴好头盔,理了理甲胄,扭头对众将说道:“今日之战,诸位劳苦功高,容我一一奏禀朝廷,论功行赏。请诸位安顿部伍,打扫战场,处置战俘,稍后再作细议。马三宝分兵追击逃敌,力争擒获梁师都!”

    “是!”众将领命,各自散去,柴绍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卫队扬鞭策马,穿过白雪浸红的战场,往北营驰去。

    离北营还有数百步时,只见辕门洞开,一支人马踏雪而来——李三娘在秦蕊儿等女将的护卫下,红巾束发,银甲披挂,红色棉袍迎风招展,执乘白色坐骑一马当先,朝着战场这头一路奔来。

    柴绍看得真切,不由得一夹马肚,紧加几鞭,先于卫队迎头而上。

    转眼间,一对历经生死的夫妻在皑皑雪原中紧紧相拥!

    任由寒风呼啸,此刻旁若无闻;尽管战场欢腾,此时远如万里。柴绍将妻子搂在怀中,眼圈一红,心头酸热,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三娘,若非你挥兵奇袭,我…我…”

    李三娘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看着他又黑又瘦的面庞,伸手摸了摸丈夫颌下蓬乱参差的短须,忍住眶中打转儿的泪花,笑靥绽放,轻声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咱们生死不离!”

    “嗯,”柴绍使劲地点点头,双臂合抱,紧紧地拥住妻子,生怕她飞走了似的,喃喃说道,“我听你的,听你的…”

    ……

    当日下午,申时已过,唐军北营内众将齐聚,中军大帐频传笑语,大捷后的欣喜之情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众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见柴绍抬脚进帐,缓缓落座帅位,众人才收声瞩目,沉寂下来,聆听训示。

    柴绍朝众人点点头,扬起嘴角,笑道:“今晨之战,干净利落,一举突破敌军包围,彻底瓦解梁师都及吐谷浑的南下攻势,可谓战果辉煌啊!”说罢,顿了顿,侧头看着向善志说道,“向将军,数月来咱们坚壁不战,令人憋屈,今晨纵马雪原,是否惬意?”

    柴绍此话一出,众将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阵阵欢笑,将目光纷纷投到向善志身上,向善志也张开嘴巴,裂齿大笑,只是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豹皮护腰,显得有几分尴尬。

    笑罢,待众人安静后,柴绍言归正传:“此番大捷,全仗诸位浴血搏战,立功沙场,我已派八百里加急报捷长安,同时奏请朝廷,给诸位请功,晋爵一级,赏赐另行;郝齐平将军不但攻拔敌营,且谋划良策,尤可嘉奖,晋爵两级,其余将士皆论功行赏!”

    众人听闻,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军帐中一时沸腾。

    片刻,柴绍将手一抬,示意安静,继续说道:“据追兵回报,延州守敌闻风丧胆,辎重出城,有撤离的迹象,诸位休整一日后,便着手移营开拔,光复延州!”

    诸将又是一片叫好声。

    柴绍也面带微笑,看着众人点点头,稍后,抬手轻抚宽额,渐渐沉下脸来,说道:“此番太和山大战,我军最终获胜,然而其间险象环生,几乎败没,其咎出自一人,”柴绍脸色一变,拍案喝道,“来人,把张世隆给我押上来!”

    只见两名卫士押着五花大绑的张世隆进到帐中,众将收敛笑容,怒目而视,张世隆垂头丧气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柴绍指着他厉声斥道:“你身为将军,违抗军令,押运粮草途中擅自出战,几险我军于不测!本当斩首以正军法,姑念你是陛下钦命启用,本帅暂且留你一条性命,槛车押送长安,具本奏陈,由陛下御前发落!来人,给我拖下去,立即押往长安!”

    张世隆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涕泪横流,磕头谢罪,蹒跚而出。

    柴绍这才叹了一口气,对众将说道:“此番大战,我身为军帅,冒险出击,若不得诸位鼎力援救,恐怕难免败没啊!虽然我军最终大胜,但我的过失不容掩饰,我已具书朝廷,请辞帅位,待光复延州后,另委贤明坐镇西北!”

    众将听闻,瞠目结舌,无不惊讶,纷纷侧身看着柴绍,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之后,郝齐平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放到案前,从座中站起身来,向柴绍一揖,说道:“霍公不必如此,有道是‘获胜之帅,无可指责’;况且,为朝廷计,深谙西北军政者,无人能出霍公之右,还望霍公顾念大局,收回成命!”

    “请霍公收回成命!”诸将不约而同地从座中站起来,躬身拜道。

    柴绍嗫嚅嘴唇,欲言又止,感动莫名……

三十八 延见老者致谢意 赞赏二女去贱籍

    明月如盘映积雪,交辉清夜飘梅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太和山脚下,夜来营外一尺雪,车马偶过辗冰辙。

    唐军营中处处篝火,阵阵欢声,人们喜气洋洋,载歌载舞,举杯祝捷,热烈的气氛似可融冰化雪,浓浓地弥漫于山麓河畔。中军大帐里烛火辉煌,亮如白昼,柴绍夫妇正在同朔方城老主簿骆氏一家热切摆谈,女将军秦蕊儿陪座一旁。

    柴绍摸着修整一新的短髭,笑道:“骆老主簿为我军指路马踏坪,湍急的洛河如同长桥飞架,大军雪夜潜出,一举击溃对手,在此,我代三军将士谢过老主簿了!”说罢,在座中拱手一揖。

    骆老者连忙站起来,躬身回揖,说道:“霍公言重了!老朽身为大唐子民,蒙天恩甘霖,自当尽忠于朝廷,效命于王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骆老者抬头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秦蕊儿,稍一斟酌词句,接着说道,“何况,大唐王师对我一家有救命之恩,老朽也是略涉经史之人,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敢不尽心回报!”

    柴绍听罢,点点头,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看了妻子一眼,一咂嘴唇,说道:“如此看来,当日我在营中怒斥冯弇,确有不妥啊!”

    “军中有制,不容闲人,是我们一家三口遭了梁贼兵祸,拖累了冯将军!”骆老者再次揖拜,赶忙圆场,见父亲提到冯弇的名字,一旁的骆莺儿双颊飞红,低头不语。

    “我看呐,”李三娘抬手理了理发髻,扭头对丈夫说道,“今后战事既起,朝廷应让地方官员略行留守之责,不能尽数全撤,遇到因烽火而颠沛的百姓,好在大军过后,就地作些安顿。”

    骆老者也连连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前朝亦有此类规制。想当年,宇文述大将军征伐吐谷浑,沿途的郡守均不得擅离职守,至少要留下主簿或者郡丞处理庶务,安顿边民,以免兵火涂炭。”

    “嗯,有道理,”柴绍听罢,点点头,接着说道:“待此战结束,返回长安后,我便面呈陛下,建议此策,”说罢侧过身来,看着骆老者一家三口,问道,“老主簿,大军即将开拔,光复延州,您老也得打点行装,往关中去了,但不知伤势如何,车马劳顿,能否安行?”

    骆老者抬起臂膀,反手摸了摸背部的刀伤,回答道:“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旬日来,在秦将军的营中得到细致关照,老朽的伤势已近痊愈,无甚大碍。只是,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和公主殿下恩允!”

    柴绍扭头与妻子对视一眼,笑道:“老主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骆老者看了看身边的一双儿女,说道,“战事骤起,家园破碎,疏散至关中,原先也是官家之令,百姓不得已而为之,况且,老朽一家在关中其实并无亲朋可以投靠。既然梁师都已被王师击败,延州即将光复,老朽估摸着,若霍公与公主殿下同意,我一家三口能否跟随大军前往延州,一来可以在城中走亲访友,有所依靠;二来老朽曾在西北多地为官,对那延州城也有所了解,战后重建,出谋划策,或可奉上绵薄之力,对于王师巩固城防有所裨益,不知霍公与公主殿下意下如何?”

    柴绍听罢,不置可否,看看妻子,见她目中含笑,轻眨双眼,便笑道:“老主簿有此心意,乃是我大军的的福份!既如此,就请老主簿一家随同秦蕊儿的部伍一同北进吧!”

    “霍公,我看还是请他们随同冯弇将军北上好些…”秦蕊儿在一旁吃吃偷笑,古灵精怪地冒了一句。

    “嗯?”

    “就你的鬼点子多!”李三娘笑着瞪了秦蕊儿一眼。

    “哦!”柴绍若有所悟,也笑了起来,颔首点头。

    ……

    送走骆氏一家后,柴绍携妻子回到帷帐之中,便吩咐凤鸢和巧珠来见。

    片刻,两个侍女前后而入,站在帐帷之中,垂手而立,等待主子的吩咐。柴绍把手一抬,却说道:“来,你俩坐下说话。”凤鸢和巧珠满脸惊愕,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没有听到似的,谁也没敢抬脚就座。李三娘笑道:“让你们坐,就坐下吧!”俩人这才移步两旁,斜签着身儿坐下了,却有些惶惑,双手垂下又抱起,抱起又垂下,不知怎样放才好。

    柴绍见状,笑道:“今儿找你俩来是好事,不必拘束!”

    “你俩在阵前闻笛起舞,吸引敌方视线,使大军得以奇袭获胜,霍公要论功行赏哩!”李三娘浓眉轻扬,笑颜绽放,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女笑道。

    凤鸢和巧珠相视一笑,这才轻松了不少。

    “不错,”柴绍点点头,说道,“你二人临阵不惧,闻笛飞旋,一曲《康国伎》舞得出神入化,令敌人目不暇接,解刀下马,凝神观望,使大军得以从背后发动奇袭,这不啻为在阵前摆下雄兵万千啊!”

    凤鸢和巧珠听闻,脸上一阵火辣,立马站起来,弯腰齐声道:“全凭公主殿下调度有方!”

    “咳,是你俩阵前立功哩,怎么推到我这儿来了!”李三娘连声笑道,抬手示意二女坐下说话。

    柴绍看着她俩,摸了摸下颌,说道:“我与公主商量,准备嘉奖你俩——除去你们的贱籍,恢复平民之身,报备户部记载,今后来去自由,另外,”柴绍看了看妻子,扭头注视着凤鸢和巧珠,缓缓说道,“另外,你们的叔父、前朝骠骑将军赵元淑,因杨玄感起事受到连累,被隋炀帝枉杀,时人多称冤屈。大唐立国后,本当早些昭雪,怎奈战事频频,千头万绪,竟未能成!此番立功,真是天遂人愿,我将致书吏部,奏议朝廷,为赵将军昭雪,并将流配边地的赵家后人悉数召回长安,安顿生计!”

    凤鸢和巧珠听罢,悲喜交加,泪水涟涟,一时间竟泣不成声,襟前湿透一大片。好一会儿,俩人才泪涕渐收,站起身来,“扑通”一下跪在柴绍和李三娘面前,哽咽道:“昔日,我二人有幸从太极宫里出来,未远配辽水,已是死里逃生,捡命苟活了!不想今日竟因区区之功,深荷大恩,泽被宗族,叔父若地下有知,必含笑九泉!霍公和公主殿下的大恩,今生今世若不能尽还,下辈子我俩变牛做马也要来偿还!尽管贱籍已去,还求霍公和公主殿下不要将我俩遣走,这些年来,府上就是我们的家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牵挂着我们的心,恳求您们留下我俩,在身边尽心侍奉!”

    柴绍听闻,轻叹一声,侧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疑问。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点点头,说道:“你们的真情真意,着实令我感动!既如此,就遵从你俩儿的意思,留在府里吧,日后回到长安,有了好人家,再考虑你们的婚嫁之事!不过,即日起,你俩不再是侍女丫鬟,咱们以姐妹相称!”

    “是,主子!”

    “嗯?”

    “好的,姐姐!”

三十九 满城凄凉复延州 百姓哭衙留王师

    初冬雪霁,晨光尽洒大地,白皑皑地一片耀人眼目,只是北风拂面,依旧寒冷刺骨,令人手脚蜷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衣甲鲜亮,旗帜招展,马步相继,雪尘滚滚,从太和山下开拔启程,沿着蜿蜒的洛河驿道,浩浩荡荡地向北边的延州城进发。

    “唐”字大纛下,柴绍明甲着身,红袍飞扬,昂首挺胸,执绺前行,众将踽踽相随,欢声笑语频频飞传。

    柴绍扭头顾望,太和山的背影已渐渐远去,慢慢变作了地平线上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历时数月的大战已经过去,可那惨烈的一幕幕却不断地涌现眼前,人喊马嘶犹在耳畔,血肉横飞似在身旁,太和山的枯木为之震动,洛水河的颜色为之赤红……

    大军倍道兼行,一走便是一整天。

    当日傍晚,夕阳早收,夜幕沉沉,北风起时,吹得地上的积雪片片飞舞。酉末时刻,大队抵达城郊,延州城上的楼堞映入眼帘时,柴绍驻马瞭望,只见数十骑从城南笃笃驰来,先期抵达的骑兵都尉乐纡驰至大纛下,翻身下马,跪拜道:“霍公,城中的敌军已全部逃离,据追击梁师都的部队回报,延州城方圆三十里内未见敌方踪迹!只是城内……”

    “嗯,我知道了,”柴绍征战多年,对于攻防易手后的城池十分了解,无需乐纡详报,已料知城中情形,便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对诸将命令道,“大军入城,迅即安顿,勿犯民众,违令者,斩!”

    “遵命!”

    半个时辰后,柴绍率领大军迤逦进入延州城。昔日,此城热闹喧嚣,店铺林立,走商行贾络绎不绝,马帮驼队穿梭不停,边塞集市更是人声鼎沸,吆喝不断,商贩身着各族服饰,或兽皮左衽,或盘领辫发,有的叫卖良马温玉,有的兜售丝瓷茶帛,黎明开市,至夜晚方才罢休,接着便是酒肆楼馆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横笛琵琶之音……

    而眼前,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呈现在将士面前!

    只见城中满目疮痍,处处烟尘,民房官署多有坍塌,焦黑之状触目可及,推车包袱满地散落,残肢断体偶现街头,丧家之犬到处乱窜。城中难见百姓踪影,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偶有哀哀的低泣之声从深院偏巷中传来,令人肝肠寸断。

    唐军将士行进在街衢之中,目光所及,令人揪心,众人皆不言语,只是低头赶路,传来“沙沙”一片脚步声响。

    弓弩营走在大队中间,李三娘随行其间,目睹此状,心绪起伏,难抑悲愤,思虑万千——虽然八百里秦川已然太平,可是出关瞭望,四面皆是滚滚烽烟,哀号遍野,天下之大,何止八百里秦川?百姓之多,岂止关中数百万众?没有一个太平清宁的世界,多少百姓还将涂炭于水火,多少人间惨剧还将反复上演?大唐已傲立关中,但不能只守着一个关中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也许,也许是老天的旨意吧,自己以及身旁的将士们将为后世的太平繁盛付出血汗,甚至奉上生命,昔日故交旧将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眼前,段德操,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公主殿下,您看!”李三娘正在沉吟时,只听到身边的女将秦蕊儿抬手说道,循声看去,只见街边的一扇破窗下,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头发蓬乱,颜面污黑,衣裳破败,双目呆滞,怀中抱着一个早已断气的孩童,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才八岁啊,你怎么就下得了手…才八岁啊,你怎么下得了手…”

    李三娘见状,立即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亲兵走到老妪身边,伏下身去,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起初,老妪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双眼仍呆呆地盯着街面的青石板,嘴里叨念不停,直到李三娘再问了一声“这是您的孙儿吧?”老妪这才抬起头来,用红肿的双眼看着李三娘,“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泣不成声地说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早上一家人还好好的,中午说没就没了。你们是禽兽么,抢了东西,还要杀人,我这孙儿不就是冲上去咬了你的手臂一口吗?你就举起刀来…他才八岁啊,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老妪低下头去,抱着孙儿僵硬的尸体,又开始抽泣着念叨起来。

    “哎——”李三娘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让旁边的亲兵拿出一条毯子覆在老妪身上,又从鞍上解下一包白馍放在老妪面前,这才领着众人转身上马,准备离去。回头顾望,执绺将行时,李三娘的眼中满是悲悯之情,随着战马的一声嘶鸣,腰悬佩剑“砰”地一下碰到马鞍的后鞍桥上,刹那间,一股火光“腾”地闪现在李三娘的黑瞳之间,血债血还的激愤之情重重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

    这一夜,延州城余烬幽幽,如鬼似魅,凄惨悲凉;这一夜,延州城兵甲闪耀,战马踯躅,浴火重生。

    大军入城,安顿完毕后,已是丑末时分。柴绍顶着一头一脸的霜雪,回到刚刚清理出来延州府衙,喝了一碗妻子盛上来的热羹,便倒头大睡。

    平明之时,署衙外传来阵阵喧嚣,把柴绍从梦中扰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柴绍起身坐在床榻边,看到妻子正在伏身吹灭桌上的烛火,便怏怏地问道:“外面是些什么人?如此嘈杂!”

    李三娘回头看着丈夫,笑了笑,说道:“醒了?嗯,我已让孟通去外面查看了。”

    正说话时,只见侍卫孟通已经来到门边了,李三娘朝他点点头,孟通便抬脚进屋,躬身向柴绍禀报道:“霍公,署衙外是延州城的老百姓,有数百人,嚷嚷着要见您,骆老主簿也在其中。”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柴绍朝孟通摆摆手,一边从床榻上站起来,准备去盥洗,一边对妻子说道,“骆老主簿若有事儿,可以单独来见我啊,怎么和这么多百姓一起来呢?”

    李三娘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丈夫,笑道:“骆老主簿曾在延州为官,老百姓熟悉他,想必是希望通过他的引荐,见一见您这位光复延州的功臣,当今的霍公吧?”

    “你呀,又拿我取笑了,”柴绍接过毛巾来,自嘲地一笑,继而说道,“不过,天寒地冻的,他们要见我,我也得赶快出去才好哩,”说罢,将热毛巾在脸上捂了捂,便接过妻子递来的大氅,披在身上,然后抬脚出门,领着几个亲兵朝大门走去。

    片刻,柴绍便来到署衙大门边,只见门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有的抱手跺脚,瑟瑟站立,有的交头接耳,正在议论,见柴绍出来了,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在骆老者的带领下,“刷刷刷”地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拜见霍公!”

    柴绍略吃一惊,快步从署衙前的石阶上冲下来,躬身扶起骆老者和前排的几个老翁,大声说道:“大伙儿快快请起!”

    众人随着骆老者缓缓起身,不待柴绍问话,骆老者便开口说道:“霍公,延州城的老少爷们得知我跟随大军一同回城后,便纷纷来找,要我无论如何带着大伙儿来见您,有事呈报啊!”见柴绍点点头,骆老者把手一抬,指着身边一个七旬开外,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这位是钟老翁,曾在前朝任散骑侍郎,在这延州城中住了近四十年,今天有些话儿,想代城中的百姓向您进言。”

    柴绍侧过身来,对着钟老翁拱手一揖。

    钟老翁忙将手中的一支拐仗靠在肩上,躬身还以一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柴绍,缓缓说道:“霍公亲率王师浴血奋战,大捷之后光复延州,真是我等黎民百姓之幸事啊!大伙儿都知道,霍公的恩师是咱们延州前总管段德操老将军。段老将军坐镇延州二十余年,此城固若金汤,不论是北虏诸部,还是梁师都逆贼,都不敢跃马南下,染指关中,然而…”钟老翁拄着拐杖低下头去,不胜悲伤,叹息一声之后,才接着说道,“然而段老将军故去后,朝廷却派来了张世隆,此人不修战备防务,只知收买人心,遂致延州于今秋沦陷!霍公,数月来,全城百姓处在铁蹄之下,饱受暴虐之苦;尤其是近两日,匪兵在撤离前大肆烧杀抢掠,全城百姓丧命乱刀之下者,什有二三,我等犹如身在地狱一般啊!”说到这里,钟老翁已是浊泪纵横,哽咽难语了。

    众人听闻钟老翁的话语,数月来的奴役之痛如同揭疤撒盐,不胜苦楚,众人唏嘘不已,泣声连连。

    北风袭来,挟裹晨雾,凛冽透骨,让人瑟瑟颤抖。

    柴绍悲愤难当,一时无语,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扶住钟老翁。

    片刻之后,钟老翁才收住泪水,握着柴绍的手,说道:“霍公,您深得段老将军的信任,且谙熟西北防务,老朽受全城百姓的委托,恳求您及公主殿下留守延州,保我城池,护我子民,这是延州数万百姓上书朝廷的请愿之策!”说罢,钟老翁将拐仗丢弃一旁,从怀中掏出厚厚的册子,一边双手举过头顶,呈递到柴绍面前,一边缓缓地跪拜下去,口中大声说道:“愿霍公留守延州,保境安民!”

    骆老者等数百人见状,也“刷刷刷”地再次跪伏雪地,齐声高呼道:“愿霍公留守延州,保境安民!”

    柴绍热泪盈眶,感动莫名,接过册子来放入怀中,然后将钟老翁及骆老者等面前的老丈一一扶起,然后转身大步迈上署衙前的石阶,面对众人大声说道:“请大伙起身!延州百姓的赤诚之意,我柴绍领受了!光复延州,击败梁贼,既是恩师的遗愿,也是百姓的期盼,我柴绍纵然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必当上承君心,下顺民意,竭尽全力,直捣朔方!”

    “天佑大唐,真捣朔方!”

    “天佑大唐,真捣朔方!”

    署衙外,吼声如雷,远近可闻,军民同仇敌忾,群情激愤,闻者无不动容。署衙内,李三娘倚立门边,喜极而泣,早已热泪涟涟…

四十 惊弓之鸟择路逃 胡帅盛馐待败军

    乱云低暮,急雪风回,延州城以北八十里处,莽莽一片,天地浑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雪原马蹄留迹处,数百人疾驰向北,个个失魂落魄,惊惧未定,在太和山下大败而归的梁师都,在众将和亲兵的护卫下,连日奔逃,疲惫不堪。然而,唐军的大队追兵蹑踪急进,紧随其后,回头顾看时,滚滚雪尘遥遥可见。

    梁师都不敢怠慢,快马加鞭,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顷刻飞回朔方城去。人在马上,心乱如麻——懊恼,悔恨,愤怒,恐惧,惋惜…各种感受搅混在一起,五味杂陈,难咽难忍,梁师都突奔在雪原旷野上,心里却好似冰结三尺,寒不可言——能否逃过此劫,安然返回朔方?能否在大败之后,重整旗鼓?能否于有生之年,重踏关中大地…

    正毫无头绪,只顾狂奔时,前面一个三叉路口横亘眼前,路辙在积雪中若隐若现。在马队前方开道的辅国大将军、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掉转马头,折身返回,似有要事相告。

    梁师都见状,猛拉缰绳,坐骑前腿空蹬,嘶鸣旷野,身后众人也纷纷驻马。

    梁洛仁急急驰回,在马上拱手一揖,对梁师都说道:“王兄,前面岔道,一分为三,左右两道分别通往胡地和关外,中间一道指向朔方,是否分出人马,扮作疑兵,分散唐军追兵?”

    梁师都倚鞍眺望,见前路漫漫,风雪一片,不禁眉头紧蹙;又扭头回看,见数里外雪尘宣扬,滚滚而来,便捋了捋颌下白须,略一低头,稍作思索,然后抬起头来,向梁洛仁问道:“我听人说,西边的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与你有旧?”

    “正是!”

    “可否借地暂作栖身之处?”

    “可行!”

    梁师都听闻,嘴角一扯,露出白牙,笑了笑,继而将残部一分为三,准备沿着前路各自前奔。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三道雪尘立时飞扬——中间大道,人马最多,由一军校换披梁师都的红棉战袍后,带领二百余骑直奔朔方;右边小道,数十骑策马上路,朝潼关方向笃笃疾驰;梁师都则与众将率领百余名亲兵,沿着左侧的道路,放马狂奔,朝西边的稽胡领地绝尘而去。

    ……

    当日夜晚,雪岭深山中,延州西北一百二十里的札萨克城,烛火煌煌,琴笛声声,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正在设宴压惊,款待梁师都一行。

    城主大堂正中,数名紧袖短裙,耳挂蜃贝的稽胡舞女踏歌起舞,翩翩飞旋,令连日来亡命奔逃的梁军将领们开怀大笑,愉悦安慰。

    梁师在座中盘腿而座,任由音曲入耳,美姿入目,却面无表情,肃穆凝重,似有心事。这时,只听到主位上传来城主的声音——

    “梁王,洛仁义弟及各位将军光临此地,是我札萨克城的幸事!”刘汝匿成端起酒碗,哈哈大笑道,“太和山之战,我也略有所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梁王不必挂怀,来到札萨克城,您就如同回到朔方一般,尽可高枕无忧!”

    梁师都也端起碗来,向刘汝匿成致谢,同时用深陷于窝的双眼迅即扫了这位稽胡大帅一眼,只见他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黑圆的双眸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引人注目,鼻翼翕动间似乎时时都在俯察众人。突然间,梁师都心里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感,但脸上却满是笑容,放下手中的酒碗,说道:“大帅为人豪气冲天,在我等艰难之时未曾嫌鄙,施以援手,此情此恩,本王日后自当重谢!”

    “哎,梁王言谢就见外了,”刘汝匿成在座中连连摆手,呵呵笑道,朝着梁师都旁边的梁洛仁点了点头,然后向众人大声说道,“言谢之人应是在下!十五年前,我与洛仁将军同被突厥启民大可汗招入麾下,任金帐的近卫骑将。秋猎之时,启民大可汗率部深入祁连山,我与数人迷失于道,夜遇狼群,苦斗不止,眼看刀钝矢尽,即将没于狼口,洛仁将军率骑赶到,如天降奇兵,尽斩群狼,搭救了我等性命。至此,我二人义结金兰,兄弟相称!”说罢,刘汝匿成将目光投向梁洛仁,满是感激之情。

    梁洛仁听闻,颔首微笑,并未言语。

    众人则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纷纷起身离座,向刘汝匿成及梁洛仁频频敬酒,一时间觥斛交错,玉液飞溅,好不热闹。

    片刻之后,待众人重回座中,啜汤啖肉,狼吞虎咽之时,梁师都才不紧不慢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数日来,我等身后亦有‘狼群’苦苦紧逼,咧齿相随,明日天亮就将抵达札萨克城,不知大帅作何打算?”

    众人听罢,纷纷住手,将红肘、烤腿和肉羹放回餐盘中,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主位上的刘汝匿成。

    “梁王和诸位将军大可放心,我已作安排,明日天亮之时,定如当年洛仁义弟一般,尽斩‘群狼’!”

    “好!”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四十一 胡帅横击破追兵 子夜拟折呕心血

    冬日暖阳,风停雪霁,渭北高原银装素裹,明亮耀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浴火重生的延州城一派忙碌景象,士卒修缮城楼,疏浚护河;百姓整葺屋舍,扫洒街衢。

    连日来,军帅柴绍忙得团团转,白天巡察军营,督导战备,晚上则召集众议,会商防务,准备向朝廷具本详奏西北战策。李三娘也忙得脚尖踮地儿,又是探视营区伤兵,又是安抚城内百姓,早出晚归,甚是辛苦。夫妻俩虽同栖一屋,数日来忙忙碌碌,却少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这日傍晚,李三娘从城南看望鳏寡老人回到府衙,刚抬脚进入寝屋,便看到柴绍已经回来,正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火炉,端茶细啜,李三娘一边解下棉袍挂到木架上,一边笑道:“夫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嗯。”

    “城防之事都已准备妥当了?”

    “嗯。”

    “连日奔忙,是不是觉得有些劳累?”

    “嗯。”

    李三娘感到柴绍的情绪不佳,便转过身来,走到炉边,挨着他坐了下来,看着闷闷不乐的丈夫,伸手握住他,轻言细语地问道:“遇到什么烦恼事了?”

    “哎,”柴绍叹息一声,把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扭头看着妻子说道:“梁师都逃走了。”

    “哦,”李三娘点点头,说道,“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如能一战擒敌,固然可喜,有鱼漏网,也是战场常事;只是朔方老巢未覆,如要釜底抽薪,荡平敌寇,只怕还有大战在后头啊!令人费解的是…”李三娘顿了顿,浓眉紧锁,嘴唇微撅,问道,“令人费解的是,近千骑兵追踪梁贼,怎么会让他给跑了呢?”

    “不但让他跑了,咱们还损失了三百多骑兵!”

    “嗯?怎么回事?”

    “梁贼老奸巨滑,在一处三叉口之地,分遣疑兵,多路奔逃。我军人马也一分为三,大队直扑通往朔方的道路,但追击之后,只擒获了一名身着梁贼战袍的军士;另外一队奔向潼关的敌人也悉数被歼,然而,”柴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摸着宽大光生的额头,惆怅地说道,“然而,往西边追踪的部队却在札萨克城郊遭到数千稽胡的伏击,三百余骑只有数人逃回。幸存者称,在稽胡中看到了梁师都的亲兵卫队。”

    “稽胡?”李三娘双眼圆瞪,吃惊不小,说道:“我李唐与此族素无瓜葛啊!”

    “是啊,我也纳闷,”柴绍说道,“适才,我把何潘仁请到府衙中来,原想他是胡人出身,又在边塞经商多年,应该对札萨克城的稽胡有所了解,不想他除了知道该城城主名为刘汝匿成之外,竟然也对稽胡知之甚少。”

    “这怎么可能?”

    “是这样的——据何潘仁讲,稽胡乃是匈奴别种,与他们氐族本不同宗,往来甚少。北魏孝昌年间,刘汝匿成的先人刘蠡升借北方部族反魏之际,起兵云阳谷,自称天子,后被东魏丞相高欢击灭。刘蠡升的后人臣服于突厥,散落于晋、陕以北方圆七八百里的山谷间,耕织渔樵,少与外间往来,这札萨克城依山而建,神秘莫测,外人鲜知。”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但是,那城主刘汝匿成为何会帮助梁师都击杀我军呢?”

    “是啊,”柴绍咂了咂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个中原因,我也想知道!况且,稽胡历来骁勇善战,当年高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定刘蠡升之乱,如今刘汝匿成若死心塌地倒向梁师都一边,于我大唐甚是不利啊…”

    炉火蹿动,“剥剥”直响,夫妻俩忧虑重重,都不再言语。

    ……

    三更时分,寒风呼啸,霜雪齐降,屋外苍茫,一片风雪的世界。窗棂格格作响,床榻上的李三娘突然惊醒过来,只觉得一丝寒风贯入被衾之中,不禁凉意阵阵。侧身看时,枕旁竟空无一人,不知丈夫何时起身,已离床而去。

    李三娘也坐了起来,只见书房内烛火莹莹,光影摇曳,便轻挽发髻,从床头取来棉袍,披在身上,缓步朝烛光走去。

    刚到书房门边,只见柴绍双臂交叠,伏在桌上,已沉沉睡去,不时传来低低的鼾声。脚边地上,丢弃着七、八个纸团,散乱一地。

    李三娘轻手轻脚地走到丈夫身边,借着烛光,看到案桌的笔架上,一管狼毫已近半干,明黄的宣纸整齐地铺在桌前,上面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钟王小楷,体式微扁,点画厚重,笔法清劲,再凑近看时,“臣柴绍跪奏陛下”——刚刚写成的一份奏章立即跃入眼帘!

    李三娘把丈夫的手臂轻轻抬起,缓缓地抽出这份奏章,侧着身子,就着烛光,仔细地读了起来——

    “臣柴绍跪奏陛下:

    蒙天恩浩荡,将士用命,虎贲之师于太和山下大破梁贼,横扫辫奴,一举光复延州。然而,野豕被伤,反齿愈凶;狼穴未覆,嗅血即来,西北千里潜受威胁,侵凌之患尤未根除。

    又,陛下御定之‘先北后东’策略,必先清宁北域诸贼,再旌旗东指,经营关外,荡平窦、王。若北尘不息,烽火连岁,终将掣肘王师,无功于东,混一天下之日则遥遥无期!

    故而臣奏言,当藉太和山之兵威,厉兵秣马,精修铠仗,广储粮草,待明春草长马肥之季,自延州而出,战旗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敌巢,擒斩梁贼,彻底解除大唐西北边患!

    臣忝列将帅之位,唯有生之陨首,死作结草,方可尽报陛下滔天隆恩。然而,沙场凶险,刀矢无眼,伏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召平阳公主速返长安,于龙榻之侧侍奉皇亲,代臣力行尽孝之道!臣于外驱驰沙场,披肝沥胆,尽忠大唐,死无憾矣!

    深夜具折,臣援笔踟蹰,泣不能书,望心扉挚诚可达于天庭,区区之身可报于家国,臣再拜墀下,谨奏以闻。”

    李三娘看罢,热泪盈眶,眼中一片模糊,豆大的泪珠禁不住顺颊而下,打湿了前襟。

    屋外寒风阵阵,窗棂吱吱作响。

    看着面前伏案沉睡的丈夫,李三娘不动声色,躬下身去,拿起火钳,将柴绍脚边的炉火拔了拔,火苗上窜时,屋里顿时暖气四溢。

    李三娘伸手将案桌前的烛火轻轻撤去,左手端着烛台,右手拿着奏折,缓步来到帷房中,铺纸援笔,借着烛光,伏下身去,将丈夫的奏折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只是这一遍当中少了一句话——“伏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召平阳公主速返长安……”

四十二 街衢偶遇槛车囚 不谋而合议大局

    初冬早晨,晴空万里,延州城一片明亮,只是北风袭来,依旧寒彻透骨,令人手脚蜷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中的大街小巷,早有百姓往来其间,店铺的伙计忙里忙外,小商小贩吆喝不断,马帮驼队穿街而过,人马呼吸间,哈气成雾,股股立显。

    战后的延州城如枯木逢春,一片祥和,生机渐显。街角巷口的数支梅花凛然独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街衢中,七、八骑笃笃徐行,踏着街面的青石板,穿过往来的行人,朝城东大门缓缓而去。前面三人头戴羃蘺,身披绛红棉袍,身姿轻盈;后面数骑家仆装扮,只是腰挂佩刀,有些与众不同。

    羃蘺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姐姐,这城东的光佛寺有二三十里地儿,咱们今天能赶得回来吗?”

    “呵呵,没有下雪,路面不滑,咱们在光佛寺听完法会,吃了斋食就往回走,大约日落时分就能回城了。”这是李三娘的声音。

    “那就好,嘿嘿,”羃蘺中传来凤鸢和巧珠的吃吃低笑,“我俩最怕走夜路了。”

    李三娘倚鞍扭头,揶揄道:“后面有几个腰圆膀阔的大汉护卫,你们还怕走夜路?”

    凤鸢和巧珠又是笑声连连:“有姐姐在,咱们就不怕了。腰圆膀阔的几个大汉又怎样?梁师都的千军万马还不是被姐姐打得落花流水!”

    “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啊,小嘴儿啥时变得这般伶俐了…”

    三人正在说笑间,突然看见前面的百姓纷纷闪避,踮脚张望,给街衢正中让出一条大道来,似乎在等着围观什么稀罕事儿。

    李三娘一行也拉缰驻马,顺势看去,只见数十步外,一队唐军士卒正押着一辆槛车踽踽行来,车中坐着一个身披大氅的囚徒,辫发吊坠儿,满面尘土,手脚绳缚,没精打采地蜷在囚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李三娘听到身边的百姓在窃窃私语——

    “官军抓到是突厥的咄苾大帅哩!”

    “啧啧,好大的官呐!”

    “咱们大唐一直都受突厥人的欺负,这回可真是解气了。”

    “就是,就是!可也奇怪了,咱们打跑了梁师都和吐谷浑人,怎么会抓到突厥的大官呢……”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低头略作思索,然后掏出袖襟中的骠骑大将军牌符,交给身后的一个亲兵,令其上前询问实情。

    片刻,亲兵驰回,在马上抱拳回禀道:“公主殿下,前方领军者为骑兵都尉乐纡,所押囚犯确是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咄苾。”

    李三娘听闻,心里暗自一惊,抬起双眼,远远地望了一眼囚车,然后掉转马头,干脆利落地说了声:“回府!”

    “姐姐,咱们不去光佛寺听法会了?”凤鸢和巧珠满脸困惑,不解地问道。

    “嗯,以后再去吧,今日有急事需速速回府,”李三娘一边回答,一边扬起马鞭,朝延州府衙疾驰而去。

    凤鸢和巧珠在马上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却也不便多问,只好一夹马肚,“驾”的一声,同几个亲兵一道追赶李三娘,奔回府衙。

    ……

    刚到延州府衙的鸟头大门旁,李三娘便看到孟通等几个侍卫牵马驻立,站在大门前的两座石狮边回头顾望府内,似乎正在等待柴绍,一副准备外出的模样。

    李三娘翻身下马,急迫地问道:“霍公在哪里?”

    孟通拱手一拜,回答道:“回公主殿下,霍公还在府里,我等正准备随同出行。”

    “到哪里去?”

    “城南大营。”

    李三娘不再多问,把缰绳扔给后面赶到的亲兵,径自大步朝府里走去。

    刚绕过水池边的回廊,李三娘便看到丈夫身披军帅战袍,左手抱持红缨头盔,右手抚按棠溪佩剑,正大步朝外面走来。

    未等自己开口,柴绍便迎面说道:“三娘,你怎么没去光佛寺啊?我有事儿要去一趟城南大营,一会儿就回来。”

    “是不是去审问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咄苾?”

    柴绍听闻,立定脚步,站在原处看着李三娘,张着嘴巴颇为吃惊,李三娘见状,笑了笑,便迎上前去,接过丈夫手中的红缨头盔,将刚才在街衢中看到的一幕娓娓道来。临了,李三娘眉头一蹙,不无担忧地说道:“乐纡他们生擒咄苾,本是件喜事,不过,以槛车押送,似乎不妥啊,毕竟,大唐与突厥仍有盟约,现在还以友邦相称。”

    柴绍点点头,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才准备去城南大营啊!咄苾出现在太和山战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突厥在暗中支持梁师都和吐谷浑,但正如夫人所言,不管日后两家是否兵戎相见,但在今天,明面上大唐仍与突厥是盟友,因此对待他们的王公贵族不能以敌虏相见。乐纡等部将长于沙场征战,却不明了战场背后的道理,这原本也不能责怪他们。我急着去城南大营,就是打算做些姿态,化解咄苾心中的怨气。”

    “哦,是吗?那夫君准备做些什么姿态呢?”

    “嗯,我是这样考虑的——这一来呢,要对咄苾以礼相待,让他感受到友邦的热情和诚意,以及由于误会而带来的歉意;这二来呢,之所以选择在城南大营接见他,就是要整肃刀枪,耀甲亮兵,震慑咄苾,让他明白大唐兵精粮足,将士骁勇,并不惧怕任何威胁,包括他们突厥人,然后借他的嘴巴给草原上的处罗可汗带信去,不要再做两面三刀的事儿了,”柴绍说到这里,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笑,说道,“哎,夫人,说白了,就是我要在城南大营给咄苾演一场戏啊!”

    “那就预祝夫君的演出大获成功,”李三娘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打趣地说道,一边将头盔递到丈夫手中,又伸手帮他理了理战袍,这才催促道,“那你快去吧,孟通他们在府衙大门外已等了许久……”

四十三 军营智斗突厥王 道途狐悲咬牙恨

    延州城南的唐军大营,军旗猎猎,刀枪耀眼,戒备森严,军士凛然,偶有马匹穿行其中,嘶鸣阵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队士卒押着一辆槛车踽踽行来,车中的咄苾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半闭着眼睛,不时地瞄瞄车外。

    唐军的城南大营规制齐整,军帐成行,在原先延州总管段德操的布局上,柴绍此番进驻,又平整出两块演练场,数万将士往来其中,阅习操演,宽阔有余。此时,成千上万的士卒衣甲鲜亮,挽弓执槊,或肃立于道旁,怒目而视,或列阵于校场,杀声震天。

    槛车行至中军大帐前,柴绍大步流星地从帐中迈出,眉头一横,朝士卒怒斥道:“这是突厥的咄苾大帅,尔等瞎眼了吗!还不快快松绑,扶大帅下车!”

    咄苾从槛车上下来时,柴绍满脸笑容,躬身一揖,说道:“在下是李唐朝廷的霍国公、延州军帅柴绍。”

    “我知道。”

    “在下训导士卒无方,让咄苾大帅受惊了。”

    “唔。”

    “在下略备薄酒,为大帅压惊,请大帅帐中安坐。”

    “唔。”咄苾也不推辞,大步朝帐中走去……

    酒过三巡,话匣打开,柴绍一边殷勤敬酒,一边连声叹息:“哎,这太和山之战,原本只是我李唐与梁师都的过结,不想吐谷浑人也来搅和,更没想到会在此间遇到咄苾大帅您啊!”说罢,斟满一碗酒,双手递到咄苾的面前。

    咄苾端起碗来,“咕嘟”一声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吐谷浑的伏允可汗与我有旧,路经此地,我偶遇拜访。”

    “哦,原来如此。还好,我的那些鲁莽手下没有误伤大帅。”

    “哼哼,”咄苾冷笑了两声,自己倒了一碗酒,嘴角一咧,说道:“你的那些手下骁勇得很呐!打得梁师都和吐谷浑人晕头转向,溃不成军,我要不是早早地亮明身份,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何来享受这槛车之乐呢?”

    柴绍也笑笑,站起身来,一边弯腰给咄苾斟酒,一边说道:“大帅还在生气不是?来,来,来,喝了这碗酒,活络活络,消消气儿!”酒壶摆正时,柴绍眉头一皱,故作不解地问道:“在下听闻大帅驰骋于茫茫草原,侍卫在处罗大可汗的达尔罕大营,但怎会千里跋涉,途经这太和山呢?”

    咄苾放下酒碗,觑了柴绍一眼,捏着胡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这个嘛……奉处罗大可汗之命,借道延州,东出河北,行使窦建德之地,怎么,霍公不会是想知道本王出使的目的吧?”

    “岂敢,岂敢!”柴绍连忙拱手笑道,“在下只是好奇而已。况且,处罗大可汗控弦百万,威加南北,窦建德也罢,王世充也罢,我李唐也罢,但凡南边诸侯,谁敢不听从处罗大可汗的诏令?如今大帅奉命巡察南面,就如同放马于达尔罕大营的牧场,随心所欲,尽可畅快如意!”

    咄苾哼出一声鼻音,说了声“知道就好,”端起酒碗,径自饮毕。

    柴绍回到自己的座中,也端起酒碗来啜了一口,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听闻窦建德在河北日益壮大,拥兵数十万众,频频蚕食四邻,我李唐也深受其害!只怕处罗大可汗养虎为患,有朝一日不可节制呐!”

    “若说到猛虎,”咄苾反唇相讥道,“你李唐也不弱啊!看看这帐外,士卒强壮,器械精良,粮草丰盛,我看再过几年,你们就可以同我们平起平坐了!”

    “大帅说笑了,”柴绍心里暗喜,嘴上却说道,“如果当年不是大可汗借兵给我李唐,我们如何能够攻入长安,扫除乱政啊?不论我李唐如何壮大,终究都是大可汗的犬马之属!”

    咄苾听闻,捏着玛瑙红坠儿,颔首微笑,但双眸闪烁之际,却显出了扑朔迷离的神情。

    ……

    第二日,一辆挂着厚厚棉帘的马车在萧萧北风中,出延州城北,向着大草原方向缓缓而行,唐军数十骑紧随其后,遵照柴绍的命令,将咄苾“礼送出境”。

    车外冰天雪地,朔风呼啸,车内炭火旺盛,温暖如春,可咄苾的心里却如同外面的世界一样,寒冷如冰--千里南下,督战吐谷浑,不想却被大可汗给卖了,让自己身囹圄,虽然唐军以“礼”相待,可暗中示威的感觉令人心中厌恶!看来,李唐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不趁早加以钳制,日后羽翼丰满,则难以驾驭了。只是…只是自己的二哥,处罗大可汗唯利是图,没有宏远的目光,贪图南面各个诸侯的贡奉,只知道让他们相互牵制,却始终不肯自行出兵,闲置百万大军而毫无用处,这样的策略岂能长久?若有朝一日,自己坐到了大可汗的金帐里,一定亲率大军,挥师南下,让包括李唐在内的南方诸侯心悦诚服…

    正在沉思时,车外一阵高声喝斥打断了咄苾的思绪,喝斥之后,随即传来记记响亮的鞭声和悲惨的哀号。

    咄苾伸手揭开棉帘,露出半个脑袋来看时,只见道路两旁,一队唐军骑兵押着数百名吐谷浑俘虏正往延州走去。天寒地冻,吐谷浑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甚至是赤脚而行,蜷缩得瑟,步行迟缓,唐军士卒颇不耐烦,频频扬鞭抽打,催促快行。皮鞭落下,吐谷浑人的脸上头上顿时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咄苾看到这一幕,心中很不是滋味,虽说吐谷浑人并非自己的族群,但毕竟是北方游牧民族,习性与己方颇为相近,比起南方汉人来说,吐谷浑人更让自己感到亲切。可是,眼前的这副惨状,令人不忍目睹,咄苾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自己很想下车去,训斥那帮骄横的唐军骑兵,可想想自己的处境,咄苾低叹一声,只好作罢。

    车中的炭火映入眼眸时,“噌”地一下,点燃了咄苾心头的怒火,他的口中反复叨念着“达尔罕,长安城…达尔罕,长安城…”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让他燥热难耐,咄苾似乎闻到了大草原金帐中血腥的气味,看到了长安城下千万人跪伏于铁蹄前的影子……

四十四 风雪阻路留驿站 巧遇信使温酒谈

    北风呼啸,乱雪凌空,飞舞山间,一片迷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渭北高原北面,冰凌数丈,积雪覆路,鲜有人迹。

    一队人马在千里雪原中吃力地走着,身后数百步,留下深深的脚印和弯曲的车辙。队伍中间,一辆棉帘厚裹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在雪地中缓慢前行,不时听到马鞭挥舞,传来纪纪响亮的鞭声,之后,马匹的嘶鸣便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中。

    队伍前头,一名骑兵小校倚鞍眺望,看了看前方,又低头看了看脚下,拍马转身,折回到马车旁,拱手说道:“咄苾大帅,大雪封山,前头已难前行,前方五里处是乌兰盖驿站,咱们是否小驻几日,待风雪小些,再往北进?”

    咄苾掀开车帘时,一股寒风立即涌贯进来,吹得车板上炭盆里的火苗东倒西歪,咄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伸手把肩上的貂皮大氅牢牢裹紧,抬头看了看雪雾迷漫的北面,问道:“前方就是乌兰盖驿站了?还有五十里就出你们的边境了吧?”

    “正是。”小校在马上一揖,回答道。

    “从延州出来,走了有一百二十里地了,哼哼,‘送佛送到西’,难得你们一片苦心!” 咄苾冷笑一声,揶揄道。

    小校一愣,满脸迷惑,颇为不解地说道:“在下奉霍公之命,护送大帅出境,不受梁贼袭扰。保护大帅,乃是军职所在,不敢疏忽!”

    “‘不受梁贼袭扰’?”咄苾斜着眼觑了小校一眼,反唇相讥道,“梁师都现在生死未卜,他还怕你们袭扰他呢!”

    “这个……在下职级卑微,除了奉命行事之外,其他军情不甚了解,请大帅见谅。”

    咄苾见答非所问,说话如同对牛弹琴,甚是无味,便摆了摆手,说道:“既然大雪封山,难以前行,那你们就看着办吧!再说了,即使我想继续北进,你们肯吗?”说罢,将棉帘“噗”地一声重重放下,径自缩身回去。

    马车旁的几名军士你看我,我看你,甚觉难堪,小校只略一迟疑,一拉缰绳,笃笃奔前,一边扬鞭策马,一边高呼道:“前方乌兰盖驿站,避雪宿营!”

    ……

    白茫茫的山野间,皑皑一片,分不清哪是树木,哪是屋舍,只是远远望去,几缕炊烟袅袅飘散,数面明黄的“唐”字幡旗在寒风中呼呼扯动,咄苾一行知道,乌兰盖驿站已在眼前了。

    因大雪封山,进退难行,驿站里人满为患,往来的官家差人,走商行贾,三四十人凑在一幢二层木楼里,拥挤不堪。

    来到驿站前,咄苾也不忙着下车,盘腿安坐车中,伸手就着炭盆取暖,只听到车外“护送”自己的小校正与驿臣在交涉着--

    “军爷,驿站里确实住不下了,大雪封山已有旬日,驿站客房爆满,不信,您自个儿进去看看吧!”

    “我才不管呢!车上是突厥咄苾大帅,奉霍公令,务必护送至境上,你得马上给我安排出客房来!”

    “您……您这不是为难我这个小小的驿臣吗?里面的官差商贾早已入住,这……这赶谁出来都不成啊!”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随后便传来小校的声音:“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那边不是还有一个马厩吗?用棉被把它围起来,里面生些火,让那些商人住进去,这不就行了吗?”

    “这个……驿站里住有北边来的突厥商人哩,也让他们住到马厩里?”

    “你这个驿臣怎么如此啰嗦!叫你把商人赶出来住,我才不管他是从北边来的还是从南边来的呢!这是大唐的官驿,不是边塞的客栈!”

    听闻此言,车里的咄苾不禁怒火上蹿,依着自己的脾气,要是在昔日,有人胆敢如此对待突厥族人,恐怕早被自己狠抽马鞭了!但在今天,自己受到柴绍的如此“礼遇”,也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了,想到这里,咄苾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就当没有听到车外的对话。

    随着咄苾一行的入住,驿站里持续不断地传来叫骂声,叹息声和喝斥声。

    掌灯时分,驿站才渐渐平静下来,咄苾车马劳顿一日,又遇到下午的烦心之事,颇感疲倦,盥洗完毕,正倒在床榻上,准备入寝时,听到房门上传来轻轻的几下敲门声,随后一个声音问道:“大帅,您休息了吗?”

    “谁呀?”

    门外没有回答,依旧是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咄苾颇不耐烦地起身来,趿着棉鞋,披上大氅,走到门边来开门。“吱呀”一声后,房门打开,咄苾大吃一惊,双目圆瞪,浓眉高扬,失声喊道:“哈尔科!”

    只见哈尔科满脸微笑,左手拎着一个大酒壶,右手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咄苾轻声,继而手抚前胸,朝着咄苾躬身行礼。

    咄苾又惊又喜,立即将哈尔科迎进屋来,然后探头出去,左右看看,见没闲人,方才关上房门,拉着哈尔科坐到屋中的桌前,攀谈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乌兰盖驿站?”

    “回大帅,是这样的--奉您的命令,我返回达尔罕大营,将密信呈送义成公主后,公主没让我多逗留,说是形势起了变化,李唐皇帝的特使宇文歆也到了达尔罕,还带去了丝茶绸帛等不少的贡品。公主猜测,处罗大可汗对于李唐的态度可能有所变化,而您又身处前线,吉凶难测,所以让我带了回信,扮作行商,马不停蹄地返回太和山。谁知我刚到这乌兰盖驿站,便听说太和山下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败的消息,一时间兵荒马乱,人情忷忷,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您,且大雪骤降,封山难返,我只好留在这小驿站里,静候消息。”

    说罢,哈尔科站起身来,将壶中温热的老酒缓缓倒在咄苾的碗中,接着说道:“大帅暂歇此处,尽可放心,我用随身携带的珠玉宝石打点了驿臣,他不会为难您;适才,我又去唐军士卒那里走动了一下,金玉之器奉上,好酒好肉送去,请他们对您--咱们的族人大帅多多关照,对方眉开眼笑,心领神会,估计现在个个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

    咄苾听闻,点点头,捏了捏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义成公主有情有义,你哈尔科也处事周到,日后我回到达尔罕自当重谢,不过,眼前只得委屈你住在马厩里了!”

    “大帅说这话儿,小奴受不起啊!您知道的,当年义成公主收养了我这个孤儿,义成公主于我恩如父母,不要说让我住马厩,就是让我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我也毫无怨言!只是,义成公主让我随身携带的这封信似乎很重要,公主叮嘱我务必亲送您本人。”

    “嗯,拿来我看看,”咄苾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唇上短髭,说道。

    哈尔科听闻,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咄苾见状,也呵呵一笑,勾勾手指,让哈尔科凑近自己,哈尔科立即领会,站起身来,走到咄苾身旁,低声转述道——

    “咄苾如晤:

    离别逾月,至为牵盼。来信收悉,与君千里默契,不谋而合。吾十余年来,侍奉三主,与草原十八部首领素相友善,平日不吝宝货,多给赏赐,吾待之以诚,彼处之以忠,自忖他日若兵行马鸣,彼部数十万众可为我用。

    确如君言,‘小可汗’钵苾精明过人,于我行事有碍,趁薛仁杲与李唐秦王战于浅水原之机,吾力劝大可汗遣其南下,劳问薛军,实则调虎离山,早去威胁。

    吾所忧之事,莫过于大可汗之左顾右盼,摇摆不定--李唐特使朝至达尔罕,则夕改督战吐谷浑之策,陷君于进退两难之境,身临战场或有矢石之险,每每念及于此,吾寝食难安,牵肠挂肚。

    千里之外,风寒料峭,愿君珍重,吾谨记月下之语,盼君全身而退,期待他日共逐草原,同榻金帐!”

    咄苾听罢,想到自己在太和山下逃奔的狼狈,想到被唐军槛车押解的羞辱,想到在延州城中受到的“礼遇”,想到此时身处风雪驿站的孤苦,一股酸热涌上心头,泪花禁不住在眼眶中直打转儿,感动中有悲悯,悲悯中有怨恨,怨恨中有怒火……

四十五 法会归途提亲事 关怀备至父母心

    飞雪迎春,梅香淡淡,延州城东三十里外的光佛寺,在白皑皑的山林中红墙金顶,香烟缭绕,辉映霞光,肃穆庄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新春法会结束时,已是日头偏西了,李三娘和巧珠、凤鸢两姐妹匆匆地用了些斋食,便带着几个亲兵跨马执绺,笃笃下山,朝着西面的延州城赶路。

    一路上,巧珠哈欠连连,尽显疲态,凤鸢抚鞍笑道:“你这个人呀,没有佛缘,不叫你来吧,还天天念叨,让你来吧,又瞌睡连天。”

    “咱们天不亮就起,赶了几十里路到庙里,和尚们念诵经文,咱们就随众叩拜,高僧在那里弘扬佛法时,我就困得不行,两只眼都睁不开了,可在菩萨面前不能不敬啊,我是生生忍住了,现在下山,我打两个哈欠都不行啊?”巧珠嘟哝着,一脸的不高兴。

    李三娘听闻,忍俊不禁,噗哧一笑,说道:“心中有佛即与佛有缘,再说了,咱们来参加法会,是祈求国泰民安,等到天下太平了,若有慧根,走到哪里都可以敬佛的!”

    三人正在说笑间,队伍后面的一名亲兵策马上前,拱手禀道:“公主殿下,从光佛寺下山后,咱们身后一直有两骑尾随,不知是何人,是否需要属下去察探?”

    李三娘拉缰驻马,侧身回望,果然看见两骑远远相随,然而衣着容貌皆看不清楚,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前方,这才回答道:“情形不明,不可扰民!前面有一处茶舍,我们进去稍作歇息,看看对方的动静。”

    “是!”

    片刻之后,李三娘一行在路边的一处茶舍中落坐。木舍简陋,但炉火熊熊,十余步见方的小屋里倒也暖和舒适。凤鸢要了几碗热茶,店家端上来时,看到李三娘身后环坐的几个青壮,皆手按佩剑,不苟言笑,老板的眼眸中顿时流露出惊惧的神情。

    李三娘见状,忙笑道:“我们是延州城的习武人家,到光佛寺上香回来。老板可有糕饼点心,尽可端些上来。”

    店家听闻,这才对李三娘点点头,笑着转身往柜台走去。

    就在这时,茶舍外传来两声马鸣,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两个人影跨门而进,众人循声看去,来人竟是马三宝和冯弇!

    李三娘先是一愣,继而嘴角轻扬,笑道:“你二人莫非一直从光佛寺跟随到此地?”

    马三宝和冯弇立即跪拜下去,口中连连说道:“末将该死,惊扰公主殿下了!”

    李三娘虚扶一把,让二人起来说话,又让店家上了两碗热茶,这才问道:“天寒地冻的,你二人一路跟来,难为你们了,说吧,有什么事!”

    马三宝和冯弇坐在木条凳上,你看我,我看你,略有几分尴尬,迟疑片刻,马三宝才用柴府家礼的口吻,低声说道:“主子,自终南山起事以来,我和冯将军出生入死,奔驰沙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前番太和山大战,咱俩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好哇,”李三娘笑了笑。

    “冯义弟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儿,”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挺起胸脯,说道,“主子知道的,冯义弟此前在太和山下救了朔方城骆老主簿一家,骆家感激不已,骆莺儿同冯义弟也情投意合……”

    “呵呵,我明白了,”李三娘笑逐颜开,未等马三宝说完,便接过话来,说道,“你们是不是希望我去骆家提亲啊?”

    冯弇听闻,“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李三娘面前,泪眼婆娑地连磕响头,然后挺直腰板,哽咽着说道:“公主殿下,冯弇出生草民,父母双亡,今得马义兄关照,实为上苍眷顾!我虽钟情于骆家女儿,但自知人在沙场,生死难测,始终不敢有非份之想。然而,义兄告诉我,您曾说过‘无情未必真男儿’,况且,骆莺儿也请秦蕊儿将军传话过来,今生今世非我不嫁,公主殿下,”此时冯弇已是泣不成声,泪珠连串而下,“我冯弇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善德,今世竟有这样的福报!我纵然草莽出生,目不识丁,空有一身蛮力,然而碰到欲托附终身之人,冯弇必当肝脑涂地,全心呵护,终不负人,所以恳求公主殿下为末将提亲骆家,我…我…”冯弇激动得全身颤抖,已泣不能言。

    在场之人无不感动,唏嘘之余纷纷投来祝福的目光,李三娘点点头,轻挽发髻,扶起冯弇,好言劝慰,然后扭头看了看马三宝,略带责备地问道:“此等好事,为何今日才说?”

    马三宝面露难色,期期艾艾地回答道:“此前…此前大战刚刚结束,大军入城,主子您…您事务繁多,我们不敢惊扰。安顿下来后,进出府衙皆因公事,我们不便提及,再说…再说此等事宜,我们也只想单独向您进言,霍公的性情…我们不敢在府衙中谈及此时,只好趁您到光佛寺聆听法会的机时,尾随而行,相机进言。”

    “哎,你们多虑了,”李三娘摆摆手,叹了口气,“霍公诚然庄肃有余,然而冯弇与骆莺儿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此等好事,乃是善举,霍公又怎会介意呢?”

    说罢,李三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浓眉一扬,盯着马三宝问道:“三宝,你与秦蕊儿自终南山结识,已相好多年,军中无人不知,你与蕊儿有没有想过何时结成伉俪?”

    马三宝一听,满脸通红,笑了笑,低下头去,小声说道:“主子恩深似海,如同父母,一切听您安排!”

    “好,我看咱们可以择个良辰吉日,来个双喜临门,让柴府满堂生辉!”李三娘呵呵乐道。

    马三宝和冯弇满心欢喜,连忙起身拜谢,令李三娘身旁的凤鸢和巧珠羡慕不已。

    ……

    入夜时分,寒风萧萧,延州府衙的军帅寝房里炉火旺盛,温暖怡人,柴绍坐在圆桌前的紫檀木凳上,借着一支碗口粗细的大烛,手握《吴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圆桌对面的李三娘,低头持衣,飞针走线,一边做着女红,一边喃喃说着下午的事儿。

    柴绍听罢,将手中的书卷放到桌上,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笑道:“这两个家伙也真是想得出来,跑到光佛寺去找你说这事儿!咳,这冯弇是帐下军将,碍于军职,他不便到府衙中开口提及此事;可是,这马三宝既是军将又是家奴,进出我柴府十余年,他自个儿到府衙中来,又有什么顾虑呢?别人都说马三宝精明,我看呐,他在与秦蕊儿这件事上,糊涂得很哩!”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起来,也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理了理发髻,说道:“这个马三宝啊,是揣着明白,装作糊涂。”

    “哦?夫人,此话怎讲。”

    “明面上,他是陪着自己的冯义弟来说亲事儿,其实他心里明白,咱们是他多年的主子,如同他的父母,很可能提到他与秦蕊儿之事,毕竟俩人相好多年,大伙儿谁不知道啊?但是,秦蕊儿可不像骆莺儿一样,有老父健在,可作主婚事;更重要的是,秦蕊儿也有军职在身,他马三宝若不搭上冯弇的顺风车,又该如何开口,向您这位威严的军帅提出来,要娶帐下的一位女将军呢?”

    “哈哈,夫人说得极是!”柴绍听闻,忍不住开怀大笑,说道:“夫人不愧是从终南山中出来的军帅,真是洞察这些家伙儿的心思!不过,”柴绍双眉稍皱,扭头看着妻子,问道:“不过,秦蕊儿无父无母,又是寡妇,这婚嫁之事,该按什么礼数来办呢?”

    “我的军帅,您军务繁忙,这些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李三娘嗔笑道,“我都考虑好了,咱们择个黄道吉日,来个双喜临门,嫁娶同日,冯弇径自去骆家迎亲,而马三宝到我们府衙来娶秦蕊儿——这个苦命的女儿,全家丧身乱世,只她苟活下来,加入了当年的终南山义军,这些年来,军营就是她的家,咱们做军帅的,也好比她的父母,马三宝要娶她,我这里就是她的娘家!”

    柴绍听闻,面露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夫人所虑周到!我想,既然冯弇、马三宝很快是有家室的人了,那就从我的俸禄里拿些银两出来,在这延州城里置两处宅子,无需豪华敞大,只要整洁温馨,能遮风避雨即可,算是给他们的彩礼和嫁妆吧!”

    李三娘听闻,笑靥绽放,站起身来,搬着木凳坐到柴绍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丈夫肩上,笑道:“夫君考虑得才周到哩!我代将军们感谢你。”

    柴绍抬手摩挲着妻子的乌发,笑道:“终南山一路走来,最爱护他们的人就是你了,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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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