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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六 嫁娶同日延州欢 三喜临门新宅乐

    正月迎新春,傲梅笑飞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元宵佳节之后,欢乐气氛仍然弥漫在延州城中,家家户户的檐下堂前还高高挂着五彩灯笼,在呼呼吹来的晨风中左右舞动。

    这日清晨,城东头的深街里巷热闹非凡,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挤到一处老宅前驻足观望,喜笑颜开,笑语连连,等待着唐军的冯弇将军来迎娶骆家的大小姐。

    “来了,来了!”片刻之后,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踮脚延颈,纷纷看向街口时,只见新郎官儿身服绯红,骑跨白马,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笃笃而来,人群中顿时暴发出“啧啧”之声,惊慕之情闪现眼眸。

    迎亲队伍来到老宅前,见大门紧闭,队伍中的青壮们立即喧闹起来,齐声高喊:“新妇子!新妇子!”

    连喊数遍,不见动静,数十人一拥而上,嘻笑着拼命拍打宅门,啪啪乱响,直把老宅的瓦片窗棂震得瑟瑟抖动,四周墙头的沙土纷纷掉落,这时,大门才稍稍打开一个小缝,里面的人探出半边脸来,说了句“催妆,催妆,不可急!”

    青壮们哪里肯依,乘着打开的门缝,手压门板,使劲儿往里挤,“哗”地一下,宅门洞开,数十人如开闸放水般地涌入院内,喧笑声一阵高似一阵,惊得院内的黄狗“汪汪汪”地退到窝里去。

    众人拥着新郎官儿来到堂屋里,刚刚站定,只见新娘骆莺儿在亲朋的搀扶下,身着青绿花钗大袖襦裙,外披五彩棉帛,墨发挽成半月髻,斜插两根白玉簪,明眸如星,唇齿皓月,缓步从闺房中走了出来。

    见到新娘光彩照人,含苞欲放的娇羞模样儿,新郎冯弇乐得合不拢嘴,只知道站在屋里傻呵呵地笑。

    “傧相赞引,敬拜父母及诸亲——”随着婚嫁司仪的一声长喝,新郎新娘双双跪拜下去,堂中高坐的骆老者满心欢喜,眉开眼笑,捋着白须频频点头……

    热闹的仪程进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告个段落。

    新郎官儿先行出门,跨马候着,等到新娘拜别诸亲,缓步出来,登上彩车,理好青绿襦裙,蔽膝而坐时,新郎连忙一提马绺,“踏踏”向前,绕着花车转了三圈,迎亲的数十人见状,顿时齐声高呼“迎新妇子归家啰!”

    新郎一马当先,笃笃走前,众人拥着花车,在鼓号喧天的喜乐中,在满巷子百姓的欢呼声中,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城中的一处新宅踽踽行去。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延州府衙同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马三宝披挂绯红,神采奕奕;秦蕊儿身着青绿,焕然一新,在府衙大堂拜别柴绍夫妇后,这一对儿军中新人并驾齐驱,执绺徐行,成百上千的军士及百姓夹道相送,欢声四起,鼓吹阵阵,府衙前的大街小巷热闹喧嚣,一片欢腾。

    马三宝走出去没多远,只见秦蕊儿麾下的一大群女弩手,“蹭蹭蹭”地从街道两旁冲到路中间,个个嘻嘻哈哈,双手叉腰,挡在道上,不让新郎过去,口中齐声高呼“障车,障车,买路财!”

    马三宝拉住马缰,扭头对新娘笑道:“你的手下啊,个个都是母夜叉!”

    “那你还敢不敢娶我啊?”秦蕊儿杏眼一瞪,乐呵呵地反问道。

    “非你不娶!”马三宝咧开唇齿,开怀大笑,两道眉毛挤到宽宽的额头中间,双手扶鞍,侧过身去,对迎亲队伍中的岑定方、乐纡等手下大声说道:“兄弟们,散财,买路!

    众人立即将早已备好的散银碎子儿抛向空中,噼哩啪啦落地时,女兵们哄笑起来,争先恐后地弯腰去捡,马三宝乘机一拉秦蕊儿的马缰,从人群中迅速穿了过去,带着迎亲队伍,朝着新宅笃笃而去。

    ……

    夜晚时分,喧闹退去,宁静安详,在城中冯弇新宅的院子里,一顶用青布帷幔搭起的庐篷,矗立其间,青庐里床榻枕衾,一应俱全,此时炭火正旺,温暖怡人,新人儿将在这青庐之中度过新婚第一夜。

    冯弇与骆莺儿手拉着手,并肩而坐,吃吃低语,说了一会话儿,然而各自剪下一缕丝发,置于锦囊之中,两人齐声念道:“合髻,合髻,结发同心!”说罢,相视一笑,扣上锦囊,吹灭红烛,解衣共眠……

    此时,毗邻城南大营的马三宝新宅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军中的将领们几乎都来贺喜了,堂前堂外,七八台酒桌上宾朋齐聚,座无虚席。马三宝逐桌敬酒,数巡过后,已经有些歪歪倒倒了。

    骠骑将军向善志手举酒碗,大声说道:“三宝兄弟,你向来海量,今天好日子,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众将一片欢笑。

    “马将军哪里是醉了?依我看呐,是借着这点酒劲儿,想去睡了吧!” 另一将领郝齐平在座中摇着一把小折扇,不紧不慢地打趣道。

    众人顿时暴发出一阵狂笑,有的甚至连菜带饭喷了一地。

    秦蕊儿见状,大步走上去搀着马三宝,对众将笑道:“你们今天就拿出搏命沙场的劲头儿来,谁不把三宝灌醉,谁就是孬种!”

    “好!好!好!”众人欢笑不已,纷纷站起来,将酒碗高举过头,一饮而尽。

    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推杯把盏,玉液飞溅,大伙儿兴致正高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长长地一声“霍公,公主殿下,驾到——”

    众将听闻,连忙整饬衣着,纷纷起身,肃然而立,马三宝在秦蕊儿的搀扶下,也赶忙跪拜于地,迎接军帅。

    柴绍大步入内,李三娘笑颜相随。

    柴绍弯腰伸手,将一对儿新人扶了起来,然后看着众将笑道:“‘独乐不如同乐’,今日喜宴,咱们不论军中衔职高低,只谈关中故人情怀,大伙儿勿拘礼数,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众人释然,笑颜重现,这才纷纷坐了下去。

    柴绍夫妇在一对新人的陪同下,健步走到主宾位中就坐,众人正要举杯敬酒时,只见柴绍抢先一步,端起酒碗,大声说道:“今日三喜临门,着实令人高兴,来,我与诸位同饮,先干为敬!”说罢,酒碗一斜,“咕咚”饮尽。

    众将听闻,面面相觑,疑惑不已,这三喜之“三”从何而来?正以为自己听错时,只见李三娘轻挽发髻,笑道:“诸位将军,刚刚接到兵部捷报,秦王在浅水原大败薛仁杲,破冰踏雪,追击溃敌百余里,一举解除西北威胁!”

    “这就意味着,”柴绍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嘴唇,接过李三娘的话说道,“开春以后,天时转暖,草长马肥之季,我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精锐尽出,旌旗北指,直捣朔方!诸位,”柴绍笑颜绽放,扫视众将,“好事连连,今日难道不是‘三喜临门’吗?”

    众将听闻,顿时如同开锅的沸水,欢呼四起,击掌叫好,拍得酒桌叮当直响。

    马三宝扶着酒桌,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再次跪拜下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主子,我…我…愿意领兵…领兵三千,作…作先锋官,扫清道路,令…令全军满意!”

    柴绍一把拽起马三宝,笑道:“今晚,你先给我做好新郎官儿,令秦蕊儿满意吧!”

    众将开心大笑。

四十七 信使盛赞凯旋军 楠木圆桌说欢愁

    雪消庭外新芽绿,花发河畔笑二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春回大地,暖风拂面,阳光照耀延州古城,千峰万岭一派和煦。城南大营的晨操刚刚结束,柴绍执绺跨马,满心欢喜,看了看校场上军械锋锐,士气昂扬的数万人马,回头对众将说道:“我军阅习已熟,可堪大战!”

    向善志摸着厚厚的豹皮护腰,说道:“将士们天天操演,憋了一个冬天,就等着霍公下令,直扑朔方了!”

    “此去朔方,尚有数百里地,坚城要塞,横亘途中,不容小觑啊。”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接过话来。

    郝齐平也点了点头,双手倚鞍,不紧不慢地说道:“马将军的话有理。自古轻敌必败,我军斗志旺盛,固然可喜,但梁贼苟延残喘,尚有余力,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然后瞭望北方,自言自语的说道:“是啊,此去朔方数百里,不会是坦途大道,其中难免有恶战苦战,我军得作详尽的谋划!”

    正说话间,只见辕门校尉小跑来报,说是长安来的信使已到城中,正在府衙里等着拜见霍公。柴绍听闻,嘴角微动,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心想自己的奏折总算有了回音,嘴上却吩咐诸将稍事休整,午后演练步骑合战。说罢,一扬马鞭,领着亲兵卫队朝城北的府衙奔去。

    长安来的信使早已在府衙大堂等候,见柴绍大步进来,便一头跪拜下去,口中说道:“末将参见霍公!”

    柴绍立住脚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先前随同败将张世隆一起返京的宋印宝!柴绍眉头一皱,狐疑上脸,嘴唇嗫嚅,正想开口询问,见有其他随行之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一抬手,说了声“请起”,便径自坐到了大堂的帅位上。

    见军帅入座,宋印宝这才起身,双手捧着兵部文书递到柴绍面前,说道:“霍公,末将受朝廷差遣,日夜兼程赶到延州,这是三日前兵部发出的公文,请霍公过目!”

    “嗯,”柴绍接过文书,对长安的来人说道,“诸位辛苦,请到驿馆歇息。”

    数人拜谢后,转身刚走到门边,便传来柴绍的声音:“宋将军请留步--”

    待他人离开后,柴绍一边捧着文书阅读,一边不经意地问道:“你回京后,到兵部供职了?”

    宋印宝弯腰一揖,说道:“回霍公,末将并未供职兵部,现在齐王府中任游骑将军。此番送信延州,因道路熟稔,由齐王举荐,末将便接了兵部的差事。”

    “哦,原来如此,”柴绍放下手中的文书,抬头看了看这名十**岁的游骑将军,只见他圆圆的脸盘白里透红,宽阔的额头油亮可鉴,一副新甲熠熠生辉,柴绍笑道,“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人啊!”

    宋印宝听闻,赶紧跪伏在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末将随张世隆冒然出击,几陷大军于不测,若非霍公奋力援救,印宝恐怕已成沙场孤魂了!家父感激不尽,本想略表心意,但知道霍公节操高亮,视金银如粪土,故而禀明齐王,希望能借本次兵部差事,让末将再次投到霍公麾下,效命军中!”

    柴绍咂了一下嘴,没有立即回答,只稍一皱眉,然后淡淡地说道:“你且起身说话。”

    见宋印宝站了起来,斜签着身坐了,柴绍这才扭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留在军中效力的事儿,容我思量一二,毕竟你现在是兵部信使,若有他用,也需先禀明台阁。嗯,对了,那个张世隆押送回京后,陛下如何处置他的?在近来的几则公文中我都未见其情。”

    “回霍公,是这样的,”宋印宝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张世隆被槛车押运回长安后,陛下看了您的奏折,龙颜大怒,当即将其打入死牢。正当朝廷上下都以为张世隆必死无疑时,却传来了圣旨,将张世隆贬为平民,流放蜀地,终身不得录用。”

    “哼,便宜他了!”柴绍冷笑一声,接着问道,“怕是朝中有人保他吧?”

    “呃,这个…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好像是有些传闻,说是齐王殿下…哦,末将也不知是真是假…”

    “嗯,好了,”柴绍见宋印宝一脸的窘相,便抬起右手摆了摆,也不再追问,左手在案桌上摩挲着兵部文书,说道,“我离京已逾半载,长安城中近来可有什么见闻?”

    “回霍公,旬日前长安城中喜气洋洋,万人空巷,官家百姓争相到城外迎接秦王殿下的凯旋之军!秦王殿下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令京城的百姓欢欣鼓舞,老人们说当年陏文帝荡平江南陈朝,班师回朝时的光景也不过如此!”

    “呵呵,秦王殿下英武过人,是朝廷的砥柱,自然深得官民厚爱,想必是陛下委派太子殿下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吧!”

    “回霍公,是陛下移驾十里亭,亲自迎接得胜大军,太子和齐王殿下都身染时疾,卧病不起,未能出行。”

    柴绍听闻,笑容收敛,一丝不快夹杂着些许不安,迅即扫过眉梢,低头端起案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说道:“嗯,一大早便操演队伍,我也乏了,你回驿馆歇息吧,其他的事儿日后再说。”

    看着宋印宝走出大门去的身影,柴绍眉头紧锁,久久端坐,尽管屋外春光明媚,鸟雀欢鸣,但他却感觉到数百里外的长安城似乎铅云涌动,风雨袭人。

    ……

    早春昼短,夜风乍起,依然寒彻透骨,令人瑟瑟发抖,大街小巷人影冷清,家家户户炉火旺盛。

    直到掌灯时分,公事才告个段落。今日的军务政事本不算多,不知怎的,柴绍却感到非常疲惫,看看外面夜幕降临,便把余下的文案交给几个幕僚去收拾,自己从坐中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直的腰板,拖着沉沉的步子,穿过堂后的回廊,橐橐地朝寝房走去。

    李三娘吩咐下人做了几道热菜,刚刚摆到楠木圆桌上,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于是快步走到门边,笑呵呵地迎上去,接过丈夫身上的大氅,说道:“今日军务多吗?这么晚才回来,菜都热了两道了,赶快吃吧!”

    柴绍应了一声,点点头,坐到圆桌边,拿起筷子,夹起菜就往嘴里送。嚼了两口,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圆桌对面的妻子,问道:“三娘,你们兄弟姊妹几人,昔日在长安城中,是在唐公府里一起长大的吗?”

    “是啊!只是大哥年长些,离开府里也早些,前朝开皇年间,他就跟随父皇到陇州、岐州去了,后来,突厥扰边,二郎也投身军营,离开了长安,其他的弟妹年幼,都留在了府里……”李三娘双手托着下颌,倚在楠木圆桌上,眼眸灵动,嘴角轻扬,眼前浮现出昔日红墙深院中的欢歌笑语,此时喃喃絮念中满是儿时的欢忆。

    “哦,知道了,你也趁热吃吧,”柴绍低下头去,夹了几口菜,又默默地嚼了起来。

    李三娘有点儿诧异,眨了眨眼,笑道:“夫君,今日怎么想到问这个事儿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三娘,你动筷子啊,”柴绍没有抬头,依旧低头咀嚼着。

    “我不饿,先前骆莺儿到府里来坐一会,她自己做了些胡麻饼带过来,味道挺不错哩,我吃了两个,”李三娘笑了笑,问道,“听说长安派来了信使,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啊?”

    “嗯,兵部发出了文书,朝廷同意了我的奏折,待粮草筹办齐备,便奏请陛下发兵朔方,另外,”柴绍顿了顿,说道,“另外,秦王也已班师回朝了。”

    “好哇,二郎是我李家兄弟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个,只要他带兵出击,父皇便可高枕无忧了。二郎那个性情啊,可是天生的哩!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到外公家去,一只大黄狗朝着我们汪汪乱叫,吓得大哥带着几个弟妹拔腿便跑,只有二郎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黄狗,站在院子里高声喝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上柱国窦毅大将军的孙儿吗?再无礼,小心我把你打出府去!’那只大黄狗竟然不再狂吠,呜咽了几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开了。恰巧外公看到了这一幕,便对母亲说,你家二郎日后堪当大用,母亲听闻,可高兴了,回来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父皇……”

    “三娘,如今人人手上都有打狗棍儿了,”柴绍不等妻子说完,便打断了她。

    “嗯?夫君,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啊?”李三娘正在兴致勃勃地回忆着童年趣事,冷不防被柴绍打断,一脸的蒙愣,眨巴着眼问道。

    柴绍这才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妻子,缓缓说道:“三娘,兵部派来的信使居然是宋印宝!他说,秦王班师回朝,陛下亲率文武百官到十里亭相迎,京城百姓更是万人空巷,争相郊迎,而…”柴绍咂巴了一下嘴唇,眉头一皱,接着说道,“而太子与齐王殿下竟然同时染疾,未能出迎,哎,这个恐怕不是巧合啊!”

    李三娘听闻,颇为吃惊,不觉把双手交叠在圆桌上,挺直了腰板,怔怔地反问丈夫:“大哥与四弟竟然同时染疾?”

    “嗯!”柴绍点点头。

    “会不会真是碰巧了?”

    “嗯……”柴绍摇摇头。

    “何以见得?”

    “太子府与齐王府都未派员到十里亭迎接,”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面前的空碗,说道,“自晋阳起兵以来,秦王屡战屡胜,威冠三军,将佐多出自其麾下,而太子及诸王的声威则远远不及,这不是什么好事啊!毕竟,太子才是国储副君,在军中的威望应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日后,兄为君,弟为帅,这不也是好事吗?”

    “但愿如此啊!可是如今的兄也罢,弟也好,身边都聚集了一大帮子人,很多人都想攀龙附凤,为已谋利,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影响兄弟情谊,这就难说了啊!离京之前,我便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太子及齐王猜忌秦王,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后来有一个叫孙伏伽的万年县小法曹上表陛下,在文中奏称--‘皇太子、诸王参僚左右,宜谨择其人;其有门风不能雍睦,为人素无行义者,皆不可使之亲近!自古及今,骨肉乖离,以至败国亡家,未有不因左右离间而使然也!’陛下阅视之后非常高兴,下诏褒奖,一下子便把那个孙伏伽调到长安来,擢升为治书侍御史,还赐帛三百匹--由此看来,这些事情并非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啊!”

    “若果真如此,夫君打算怎么办呢?”李三娘黑瞳忽闪,急切地追问道。

    “既然陛下已经察觉苗头了,应该会做些处置的。不过,同朝为官,又是皇亲国戚,我想拟书一封,让孟通赶回长安去,交给秦王。哎,这个时候,还是要韬光养晦啊!”

    李三娘听闻,眉头紧锁,不再言语,沉沉地低下头去,拨弄着腰间的一只绣花承露囊,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数百里外的长安城,不知如今的朝堂是个什么模样了……

四十八 赐宴举樽耐寻味 战利无获后宫怨

    关中雪后似春归,千里凝华映曙辉;二月花开成片段,春郊尚有朔风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太极殿外莺歌燕舞,桃红柳绿,殿内刚刚结束的祝捷大典余音渺渺,长庭尚有香烟回绕,参加庆典的百官已经散去,秦王李世民拜别皇帝后,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带着亲兵卫队笃笃出宫,朝着一别数月的秦王府徐徐而去。

    此番带兵出征,一举击破薛仁杲,若非盘踞马邑城的豪强刘武周出手阻拦,闻讯来援,唐军定能彻底荡平薛氏势力!回想干净利落的浅水原一战,将士用命,三军合力,得以痛歼薛军主力,李世民深感欣慰,同时又有一丝遗憾。

    此时此刻,得胜归来,扶鞍徐行,迎着千万百姓仰慕而惊叹的目光,穿过长安城的宽街阔道,李世民并没有因为耀眼的军功而欣喜不已,反而在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忧虑,眼前不断浮现出刚才大典上耐人寻味的一幕……

    祝捷大典接近尾声时,笙箫齐鸣,钟鼓混响,水袖长舞,佳肴进奉,皇帝龙颜大悦,赐宴群臣。三呼万岁后,百官祝酒,好不热闹,尚书右仆射裴寂在龙榻边环绕良久,讽颂一番,这才走了过来,在李世民的案前一揖,举起酒樽,笑眯眯地说道:“秦王殿下英勇神武,屡解边患,真乃我大唐的板荡忠臣!”

    “裴大人言重了!浅水原一战,籍陛下天威,得将士勇力,倚朝廷调度,故能一举破敌,只可惜逃走了薛仁杲,实为憾事啊!”李世民在坐中还以一揖,微微笑道。

    “秦王殿下何有此言?沙场嚣嚣,瞬息万变,有鱼漏网,在所难免,薛贼落败于浅水原,已大伤元气,一网打尽只是迟早的事!”

    “是啊,若非刘武周先行赶到,阻关拒战,此番定将薛氏俘押回京!待大军休整时日,再寻机根除,清宁西北!”

    “秦王豪气冲天,” 裴寂嘴角上扯,似笑非笑,眨着双眼,说道,“清宁西北固然还有战事,梁师都、刘武周等鸡鸣狗盗之徒亦需根除,然而千钧之称不量锱铢,肱股之臣当担重任,我大唐朝堂之上,熟读兵书的王侯比比皆是,能征善战的将军环列而待,秦王尽可委军于下,高枕无忧,肃清残敌的些许小战,殿下何必躬身亲为?”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裴寂,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只浅浅一笑,回答道:“西北诸贼尚有势力,不可等闲视之!我大唐数十万雄狮,枕戈待旦,尽忠陛下,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至于何人领兵出征,荡平诸贼,皆由圣意独断,我等臣子听命而已,似乎不必挂怀吧?”

    裴寂听闻,略显尴尬,满脸堆笑,口中连连应道:“秦王说得是,说得是……”

    李世民还在沉吟时,一声马鸣打断了思绪,抬眼看去,秦王府已映入眼帘,长孙王妃领着家人早已恭迎在鸟头大门前了。

    ……

    三更已过,夜风拂枝,沙沙细响,透出半分寒意。

    长安城西北的秦王府里人已入睡,鲜有身影,只回廊中高高挂着的数十只防风灯笼摇摆不定。寝房内烛火如莹,喁喁有声,李世民与长孙王妃温存一番后,正在绢纱帷幔的黄花梨床榻上低低私语。

    “二郞,怎么还不睡啊?外面已闻鸡鸣了。”长孙王妃枕着丈夫的臂弯,睡眼惺忪地问道。

    “嗯,你快睡吧,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呢!”李世民抚着妻子的秀发,小声说道。

    “可是,明日进宫,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身边的那位尹德妃啊!”长孙王妃睡意渐消,现出一脸的幽怨。

    “嗯,怎么了?”李世民侧过头来,问了一声。

    “前些日子,你在浅水原的捷报传回长安后,尹德妃便派人来府里‘问候’,”长孙王妃在丈夫耳边嘤嘤说道,“临走时,来人说,听闻薛仁杲将整个行营都搬到浅水原去了,身边必定带了不少细软,此番大胜,定然斩获颇丰,尹德妃向来关心秦王,那秦王是否该从堆积如山的战利中精选一二,进奉后宫?”

    李世民听闻,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我说,秦王在外面征战的事儿,我向来不问;再说了,国家亦有法度,战利所获一概归入国库,这恐怕不是秦王做得了主的,得奏请陛下恩允啊,”长孙王妃努了努嘴,说道,“来人听罢,脸色难看,没有言语,转身便走了。”

    “嗯,你说得对,”李世民双手撑起来,半卧在靠枕上,说道,“战利所获乃是国家财物,岂能私自瓜分?我虽为军帅,也无此权力,须陛下定夺。”

    “是啊,”长孙王妃也起身来,将丝绒棉被往上扯了扯,盖到丈夫的胸前,然后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不给后宫来人好脸,想必明日尹德妃也不会给咱们好脸看啊!”

    李世民伸手将妻子轻轻地揽入怀中,叹了口气,说道:“哎,岂止是尹德妃不给好脸啊!此次班师回朝,我感到朝廷的氛围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怎么了?”

    “父皇倒是龙颜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嗯…”李世民抬眼看了看细纱帐顶,缓缓说道,“朝中有些人似乎不太愿意我再次领兵出征。”

    “为什么?”

    “他们把胜仗看作个人的功劳,希望在朝廷中增加自己的份量。”

    “哪些人有这种想法,敢和你秦王比?难道…难道是你的…?”

    “不错,”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一朝为王,昔日兄弟竟会如此猜忌!”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为朝廷大局计,当然得有所回避。如今强敌在外,必须同仇敌忾,上下齐心,方能壮大我朝,混一天下,不论兄弟也罢,将官也好,若能独挡一面,涤荡寇仇,我这个秦王垂手而立,何乐不为?不过,”李世民咬了咬细白的牙齿,顿了顿,说道,“不过通观四周,除了姐夫柴绍坐镇延州,且有三姐鼎力相助,可以对抗梁师都外,其余豪强势力,诸如薛仁杲、刘武周,更不要说窦建德、王世充,我朝可委以重任,与之相抗者,真是寥寥无几啊!”说罢,李世民喟然长叹。

    “二郎,你不必多虑,既然有人想追名逐利,荣耀朝堂,你就把这个元帅之位让给他们,真要是到了不能降服豪强的那一天,父皇自然会再次委军于你,到时,那些人也无话可说了,”长孙王妃俯下身去,将头靠在丈夫的胸前,好言劝慰道,“你也难得清闲,就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吧,好好和咱们母子说说话儿,啊?”

    李世民听闻,笑了笑,抬起手来抚着长孙王妃的柔肩,回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愿他们能纵横沙场,破敌如竹,替君父分忧,为国家立功,至于后宫的那些事儿,咱们依礼而行,他人也无可挑剔,是吧?好了,不早了,咱们都快睡会儿吧,明天进宫谢恩可不能耽搁啊……”

四十九 谢恩宫禁遇冷脸 延州来信传真意

    关中二月春犹浅,红梅尚露胭脂脸,行商走贾比肩立,遍插酒幡街衢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阳已高高越过枝头,长安的西市热闹非凡,吆喝此起彼伏,客商车水马龙。一辆明黄帷篷,硃班轮毂的马车,在前后十余骑的伴随下,从市坊旁边缓缓行过,走在返回秦王府的路途中,马鞍上的几个青壮年不时将目光瞥向喧闹的西市。

    马车中,头戴金附蝉三梁冠,身着九环带赤黄棉袍的李世民正襟危坐,闭目不语,只听到并肩而坐的长孙王妃在絮念不已——

    “我就知道今天进宫去,会遭到冷脸!你看尹德妃那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咱们欠了她万贯家财。父皇说要晋封你为尚书令,她在旁边不停地咳嗽,那表情是十万个不乐意哩!父皇身边有这样的后宫主子,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啊,对不?”

    “嗯?啊……是啊。”

    长孙王妃侧过头来,握着丈夫的手,笑道:“二郞,你在想什么呢?”

    李世民轻叹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回答道:“今日,父皇虽然很高兴,对我又是夸奖又是班赐,但是,对于我剖析的敌情大势却不甚在意,只敷衍了两句,这着实让我担心啊!”

    “父皇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但愿如此,”李世民反过手掌来,握着妻子的手,说道,“若父皇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只怕是有人报喜不报忧,一旦边尘再起,大唐将措手不及啊!另外,听人说,后宫众妃索贿不止,外官投其所好,趋之若鹜,这不是国家的幸事啊!如果母后还健在,那该有多好啊,”李世民有些伤感,低下头去。

    “是啊,”长孙王妃接过话来,说道,“窦太后是如此贤明,记得我过门没有多久,她老人家便手把手地教我纺纱织布,还教导我们这些儿媳妇要懂得‘妻贤夫祸少’的道理,告诉我们,妇道人家把屋里的事儿管好喽,夫君们在外面才能做好事,做大事哩!”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母后岂止是贤明,更是睿智啊!那是大业年间的事儿了——父皇时为楼烦太守,有西域友人奉送了两匹汗血宝马,父皇万分高兴,爱不释手,母后却说,此物不祥,将祸及家人。父皇问及原因,母后说,炀帝猜忌成性,若将宝马进贡长安,或可暂保平安;若留在楼烦,为人所闻,必招妒意。”

    “那后来怎样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寻得一个口实,治罪父皇,革职待办。母亲震惊之余,闻讯而动,找到西域友人,倾尽所有,又购买了两匹宝马,连同先前的那两匹一起送到长安仁寿宫去,这才请得旨意,把父皇接回家来。一家人重聚时,泪如雨下,抱头痛哭。那时,大哥、我和三姐年长些,对此事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唏嘘不已啊!当年,若非母亲此举,父皇定难逃脱昏主魔爪,又岂有我们兄弟姊妹的今日之位?”说罢,李世民惆怅万分,抬起头来,看着金丝圆篷车顶,喟然叹道,“哎,可如今的后宫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叫我如何不思恋故去的母亲呢?”

    长孙王妃一番好言劝慰。

    两人正在说话时,马车已到秦王府大门前了,只听到守门军校在车外禀报道:“秦王殿下,霍公的信使孟通自延州而来,现在正殿等候。”

    李世民听闻,与妻子相视一笑,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想了解一下延州那边的防务情况呢!你且回去歇息,我先接见孟通,稍后再回来。”

    “嗯,”长孙王妃点点头,说道:“你先忙公事吧,替我向三姐和姐夫问好。”

    ……

    秦王府正殿内,孟通已恭候多时,见李世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连忙跪拜于地,说道:“孟通奉霍公之命,有书信呈送秦王殿下。”

    李世民入坐后,把手一抬,笑道:“起来说话。孟通,你这一路上还顺畅吧?”

    “回殿下,”孟通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四日行程,快马加鞭,只是路遇春汛,耽误了些时辰,”说罢,孟通双手将柴绍的书信呈送上去。

    李世民接过信来,展开细读——

    “柴绍谨拜秦王殿下:

    欣闻王师骁勇,锐不可挡,殿下指挥奇兵,于浅水原大破薛仁杲,枕尸百里,战利如山,朝廷为之振奋,国人为之欢欣,西北一时清宁,诸贼闻之屏息,此乃我朝开国之壮举,近人无可媲隆者。

    然而,诸贼震慑之余,亡我之心不死,蠢动之状已显,朝廷上下唯有精诚一致,再接再厉,方可浑一天下,缔造太平。近观人心物情,多非如此,何则?急功近利也。以沙场决胜为进身之阶,以兵权握揽为门庭之耀,殊不知‘兵者,凶器也’,玩火者多**。

    又,朝廷渐起趋附之风,不论是非曲直,只看门第官家,长此以往,贤者或避于野,庸者将立于朝,实为国之不幸!此风不可长,此情不可纵,百官尤可禁,天家难指谪,唯冀殿下留意此间!有道是‘文王多士,济济以宁’,值此纷战之季,诚愿殿下猥自枉屈,征战有所回避,军功有所承让,则于国有利,于家有益,印合良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说。

    再则,西北防务之重,莫过于一鼓作气摧破梁贼,收复朔方,若迁延时日,使其喘息,他日必将卷土重来!故而兵部文书送达之日,即是延州大军整装之时。数万健儿翘首以盼,天廷檄文传驰四方,大军必踊跃呼啸,直指朔方!

    下官披肝沥胆,知无不言,再拜殿下,愿察诚心。”

    李世民读罢,摸着唇上短髭,沉吟良久,这才点了点头,问道:“孟通,延州驻军士气怎样?”

    “回殿下,我军历经一冬休整,现士气高涨,斗志高昂。”

    “嗯,好,军械马匹是否都已准备妥当?”

    “军械锋锐,马匹充足,只是军粮尚有缺口,不足以支撑征战。”

    “这个情形,霍公在奏折中已经提及,”李世民咂了一下嘴,接着说道,“现在开春时节,有些青黄不接,估计兵部正在会同户部协商,尽快筹措一批军粮,供给延州方向。”

    “霍公还当面嘱咐末将,恳求殿下出面,催促台阁省部,供给延州军粮。”

    “这是自然,”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现在户部是由齐王监管,你回延州后,请霍公也给齐王去信一封,我再找齐王论说此事,这样比较妥当。”

    “谨遵殿下教令。”

    “哦,对了,我三姐可好?”李世民抬起头来,看着孟通,笑呵呵地问道。

    “公主殿下安好。元宵佳节后,公主殿下还主持大婚,冯弇将军迎娶骆莺儿,马三宝与秦蕊儿两位将军也结成伉俪。”

    “呵呵,好哇,好哇,”李世民开怀大笑,说道,“马三宝这小子能打仗,还有女儿缘,没有负了秦蕊儿,很好!冯弇也是一员骁将,他娶的那位骆…骆莺儿是哪家闺女?”

    “回殿下,骆莺儿是前朔方城主簿骆庆生的女儿。骆家遭遇梁贼兵祸,冯弇将军侦伺途中施救,故而成就了一桩婚事。”

    “哦,英雄救美,自古佳话!”李世民颔首微笑,说道,”连朔方城的老主簿都站到了我大唐一边,可见民心所向,民意可用啊,姐夫伐梁这一战,我看已胜出三分了!”

    “殿下说得是!”孟通抱拳一揖,说道,“公主殿下让我随身带了十盒延州的红枣油糕来,请殿下和王妃品尝。”

    “难得三姐想得周到!孟通,你不是外人,稍后随我去晋见长孙王妃吧。”

    “遵命!”

五十 廷议策略现分歧 天家横泪诉亲情

    八水绕长安,红颜逐春色,翠竹倚玉栏,啾燕宫阙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月时节,草长莺飞,金瓦红墙的大兴宫一片明媚,古朴的宫殿巍峨肃穆,飞檐相连,阁楼层叠,馆苑错落,殿内不时传来低沉的钟鼓之声,全城可闻。

    正殿内的早朝已进行了一个时辰,正在奏议军国大事,关注的焦点是攻防的策略,此议一出,众说纷纭,众臣争论得面红耳赤,皇帝李渊身着衮冕服,头戴通天冠,在御座上侧耳倾听,一言不发。

    兵部尚书殷峤手持笏板,端坐位中,据理力争道:“去冬,霍公在太和山下大败梁师都,令其精锐尽丧,梁师都已成惊弓之鸟,至今仍在胡地逡巡,并未返回朔方。且延州驻军历冬休整,士气旺盛,只要朝廷能够供给征战所需的军粮,必能一鼓作气,荡平梁贼!”

    尚书右仆射裴寂觑了一眼殷峤,扭过头来,面对御座,说道:“不然!梁贼虽已成穷寇,可暗地里有突厥撑腰,若我军兵临城下,突厥骤然驰援,双方必定兵戎相见。目前,大唐尚不具备与突厥争锋的实力!”

    “突厥人若肯出兵相助,哪里会等到我军屯兵朔方?” 工部尚书武士彟反驳道,“去冬太和山之战,突厥人又何必折腾,差遣吐谷浑人助战梁贼?”

    “况且,”殷峤补充说道,“延州去朔方城数百里而已,若粮草充足,兵贵神速,可一战而定!待千里之外的突厥闻讯而动时,朔方城早已变换旗帜,固若金汤了,突厥纵然万骑压境,又奈我何?”

    裴寂还想说话时,齐王李元吉嘴角一翘,说道:“诸位大人,突厥人的德性众人皆知,那处罗可汗更是贪人贡物,来者不拒,他会亲自出兵?打死我也不相信!只怕是又会故伎重演,派什么人替他征战吧?”

    李元吉此话一出,众臣议论纷纷,大殿顿时嗡嗡一片。

    皇帝把手一抬,值事太监高声喝道:“肃静——”

    旒纩之下,李渊侧过头来,问向一旁的李建成:“太子,你以为如何?”

    李建成对着御座一揖,清了清嗓子,说道:“嗯,陛下,儿臣以为,延州方向的军粮还是应当有所供给,毕竟霍公驻军此地,扼其咽喉,梁师都不敢轻易南下;至于是否北攻朔方,儿臣以为齐王及诸位大人的话皆有道理,为万全计,我朝似乎应当以静制动,广储积蓄,以防突厥唆人来犯,有备而战。不知圣意如何?”

    李渊咂了一下嘴唇,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的话,儿臣不敢苟同!”李建成话音一落,李世民便在坐中大声说道,引得众臣一片诧异,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

    只见李世民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一拜,然后说道,“此前,陛下御定了‘先北后东’的国策,若要混一宇内,逐鹿中原,必先扫平西北诸贼。经太和山大战,梁师都元气大伤,暮气尽显,是西北诸贼中力量最弱者。若我朝不趁时进取,枉费战机,与其时日得以喘息,则日后实难再取!常言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羸弱之梁贼尚难拔除,又何论薛仁杲、刘武周之徒?如此迁延,大唐何日才能一统神州?故儿臣建言,全力供给延州军粮,委兵霍公,一举攻拔朔方,荡平梁贼!”

    李建成听闻,略显尴尬,低头不语,只听到齐王李元吉“豁”地一下,从座中站起来,高声说道,“秦王之策,过于冒进,儿臣有异议!我朝虽拥八百里秦川,据金城千里,然而承陏乱之弊,民贫力寡,三五年内,自守有余,攻取不足。若冒险北征,诸贼群起而攻之,非但朔方难取,怕关中也难自保!若关中动摇,京师纷扰,谁能担此罪责!”

    “齐王危言耸听!若果真有那一天,”李世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愿以身家性命抵罪!”

    李世民话音落地,大殿内鸦雀无声,静如荒野。众臣表情不一,有的低头深虑,有的闭目佯思,有的惊恐瞩目,有的观望御座。

    殿内陛阶前的檀烟袅袅而上,无声无息。

    御座中轻咳一声,传来皇帝李渊的声音:“今日早朝,暂且到此,攻防之策,他日再议!”

    随着值事太监长长的一声“退朝——”,众臣纷纷起身,跪拜于地,三呼万岁。李渊缓缓起来,走下御座时,扭头对值事太监说了一声,“今晚让太子、秦王及齐王到两仪殿来,陪朕进膳。”

    “遵旨!”

    ……

    夜幕降临,长安城灯火点点,与繁星闪烁的天穹交相辉映。

    大兴宫两仪殿内千烛高照,亮如白昼,笙笛悠棉,倩影婆娑,皇帝李渊正同三个儿子倚坐几前,夜宴观舞。

    烛火映照下,三个儿子神情各异。

    太子李建成虽然目视着翩翩起舞的歌伎,然而眼眸不动,似有所思,只用右手不停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金樽,不时地吁出一口气息。

    齐王李元吉则兴致勃勃地观赏舞曲,时时举箸,狼吞虎咽,抬头看看殿中的歌舞,便将金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秦王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有碰过酒樽,只偶尔动动面前的一双银头象牙箸,嘴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咀嚼着,漫不经心地看看歌舞,便将目光收回,看着案几前的红毯,一动不动。

    李渊早将阶陛下面的情形看得真切,只见他朝着身边的值事太监一点头,随着高高的一声“撤——”落音于殿内,歌停舞歇,众人退下,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父子四人。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香烟袅绕,静无声息。

    “呵呵,”御座上传来李渊的笑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我记得还是在河东府的时候,咱们父子几人是何等的快活!日出时分,跨马执弓,牵引黄犬,直出北门三十里,田野郊猎,呼啸往来,至日落方回,满载而归,何其乐哉!”

    “父皇,”李建成站起身来,揖拜道:“天佑大唐,龙体安康,儿臣们愿意随时陪猎京郊。”

    “嗯,好,”李渊颔首微笑道。

    “父皇,不要说驰猎京郊,就是巡幸关中,我们几个儿子也随时跟随,”齐王李元吉在座中一边摸着油漉漉的嘴唇,一边高声说道。

    “我希望,父皇能在三五年内巡幸天下!”李元吉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便传来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顿时,李建成与李元吉目瞪口呆,侧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李世民,半晌说不过话来。

    “好,秦王有气魄!”李渊在御座上抚掌大笑道,“这就是朕的希望——今天的逐鹿天下,如同当年的河东驰猎,君臣一心,父子一心,兄弟一心,何其乐哉!”

    殿下三人听罢,赶忙跪伏于地,连声说道:“谨聆圣训!”

    李渊从御座中站起来,端着金樽,缓缓走下阶陛,来到兄弟三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说道:“河东府之乐,终是仰人鼻息之乐,昏主在上,有朝不保夕之忧,而今日则不同,”李渊收敛笑容,扫视儿子们,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不是昏主,你们若不为佞臣,则大唐立于关中,进可攻,退可守,稳如泰山!”

    “儿臣不敢!”三人异口同声地揖拜道。

    “你们是不敢啊,”李渊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盯着大殿顶端的藻井,反剪着双手说道,“可是你们身边却有人敢!这些年来,你们身边聚集着一大帮文臣武将,这些人都指望着你们飞黄腾达,其中难免有人心术不正,这令朕忧虑不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陏朝的前太子杨勇与昏主杨广,名分本定,可身边佞人教唆,致兄弟猜疑,手足反目,最后,连一代令主陏文帝也不明不白地暴亡宫中!这些往事为你们兄弟所亲历亲闻,每每想起,我总是痛心疾首,彻夜难眠啊!”说罢,李渊老泪纵横,潸然而下。

    “父皇!”李建成听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啜泣道,“儿臣不孝,身为太子,没有以身垂范,慈爱诸弟,令父皇忧虑至此,儿臣罪该万死!”

    李世民与李元吉也跟着跪伏下去,涕泪俱下。

    李渊这才收住泪水,弯下腰去,将三个儿子一一扶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唐周边纵然虎踞龙盘,豺狼呼啸,只要咱们父子同心,兄弟同心,则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古往今来,坚城固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披坚执锐者,而是部伍之中人心离散!”看着三个儿子都在抹泪点头,李渊继续说道,“今晨廷议之事,你们兄弟意见相左,甚至出言过激,然而,不论军粮供给延州与否,其实至关重要的是大唐必须蓄积力量,再相机而动,顺应天时人心,借地利之便,挥师征伐,一统山河!‘先北后东’的战策没有错,至于是先发制人,还是后发制敌,在朕看来,本无太大差别,朕要的是不战则已,则之必胜!你们……可明白?”

    “谨遵圣训!”

    “嗯,好,”李渊笑颜重现,摸着颌下长须,说道,“今后廷议,朕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同心同德,让文武百官屏息而视,面对大唐天家,只有伏首效命之情,没有觊觎猜度之心!”

    “儿臣遵旨!”

五十一 驿站偶遇闻突变 延州戒严备大战

    渭河岸边,长堤春水,和风熏柳,斜阳醉人,笔直延伸的官道旁,一杆明黄的“驿”字旗幡在煦风中来回摆动,煞是醒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柴绍的信差孟通从长安城出来,已经赶了一天的路程,眼见日头偏西,影已斜长,便策马向前,朝着渭河官驿投来。

    一眨眼的功夫,已来到驿门边,孟通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驿差后,迈开大步,径自朝官驿堂屋走去。

    “吱呀”一声,推门而入,二十步见方的堂屋里,散落着七、八个客人,有的正低头吃面,呼哧直响;有的正端茶细啜,甚觉惬意;有的围坐一桌,谈笑正欢。

    孟通走到驿臣案桌前,交印了延州的官符,正在说着要一间清爽安静的驿房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浓浓的乡音,叫着自己的乳名:“孟三儿,你咋会在这头哩?”

    孟通略一吃惊,回头看时,竟是自己同期入伍的乡人刘细川!

    孟通连忙走了过去,同刘细川并肩而坐,笑道:“刘五哥,去年听乡人说你去晋阳戍守了,怎会在这渭河驿站碰到你呢?”

    满脸尘土的刘细川笑笑,没有回答,只把桌上的面碗一推,反问道:“你不是跟着霍公在延州驻防吗?”

    “哦,奉霍公之命,我进京送信,差事儿办完了,正要返回延州呢!你这个样子,好象是忙着要赶到京城去吧?有什么……”

    “马匹已换装完毕,官差可上路了!”不待孟通问完话,一个驿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边,朝着刘细川大声说道。

    刘细川立即站起身来,对着孟通一拱手,说道:“急务在身,恕不能陪,乡人后会有期!”

    孟通也站起身来,回以一揖,说道:“后会有期!”

    刘细川迈步向前,走到堂屋门外时,突然转过身来,给目送自己的孟通递了一个眼色,孟通心领神会,连忙快步跟上,来到刘细川身边。

    刘细川在门外压低声音,凑近孟通的耳朵,小声说道:“刘武周率军突然南下,晋阳城四面被攻,危在旦夕,我奉刺史之命,驰回京城告急,你可转告霍公,早作戒备!”

    “什么?!”孟通听闻,大惊失色,不禁喊出声来。

    刘细川赶忙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孟通轻声,然后大步上前,接过驿差递过来的马缰,一跃而上,再次拱手道:“故人珍重!”说罢,一夹马肚,扬长而去,只在官道上留下一抹儿向南的尘烟。

    孟通站在驿站前,怔怔地望着刘细川渐行渐远的身影,如五雷轰顶,震恐不已——晋阳,这可是本朝龙飞之地,根脉所在,国运所系,若遭不测,举国上下必然震惊,上至天子,下至细民,定然万众瞩目,志在光复,争夺之战必将打响!那延州……延州怎样办?进攻朔方是否还有希望?延州的驻军会否移防,参与争夺晋阳之战……

    一时间,脑子里嗡嗡直响,乱作一团,孟通脸色苍白,毫无头绪,站在原地怔了半晌,这才转过身来,走到驿差旁边,吩咐道:“请将马匹备好,我明日天亮即走!”

    ……

    一路兼程,风尘仆仆,两日后的正午时分,孟通已来到延州城的南门下了。

    城楼上,“唐”字军旗高高飘扬,值守的军士肃穆而立,衣甲鲜亮,刀枪锋锐;城楼下,数十名军士在鹿砦前一字排开,皆手执长槊,身挎腰刀,凛然守卫,出城者不问,进城者必询。

    孟通一眼便认出来,前面领头值守的是向善志手下的一名军校,正准备在马上和他打个招呼时,只见那军校小跑几步,上前来躬身一揖,说道:“孟将军,您回来了?奉霍公令,全城戒严,进城者皆须盘查,还得劳驾您出示符牒。”

    孟通点点头,踩镫下马,一边将怀中的牒牌交与那军校,一边问道:“延州城因何戒严?已施行多久了?”

    军校察验完毕,双手将牒牌奉还孟通,躬身说道:“回孟将军,全城已戒严两日,因何戒严,在下就不知道了。”

    “嗯,你等辛苦!”孟通心里已大致有数,也不再多言,回以一揖,便跃身上马,直奔城北的府衙而去。

    半柱香儿的功夫,孟通穿街过巷,一路驱驰,在府衙前跳下马来,一边把马缰扔给守门的军士,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霍公可在府里?”

    “在,正同诸位将军在大堂议事,请孟将军到廊舍稍候。”

    孟通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里,来到大堂旁边的西舍坐下,端起早已备好的热茶细啜了几口,等着大堂议事结束。

    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数日的路途劳顿,令孟通颇感疲乏,春风拂过,渐生困意,孟通不禁倚在茶桌上昏昏睡去。

    突然间,从大堂门口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顿时把孟通给惊醒了,抬眼看去,只见马三宝、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冯弇以及秦蕊儿、岑定方、宋玉等将领,陆续从堂内走出来,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副畅谈之后,意犹未尽的模样儿。

    待众人离去后,孟通这才揉揉双眼,整理衣冠,迈步朝大堂走去。

    刚抬脚进门,便看到柴绍坐在帅椅上,身体前倾,展开双手,撑在面前那个硕大的红木公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开的西北军图,双眉紧蹙,似有所思。

    “禀报霍公,末将完成差使,从长安回城复命!”孟通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声。

    柴绍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卫回来了,便笑道:“哦,是孟通啊!起来说话。长安一趟,辛苦你了。回来得正好,歇息两日后,随我到各营巡查战备。”

    “霍公,要征战了么?”孟通站起来,躬身问道。

    “嗯,”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说道,“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刘武周突然率军南下,已攻陷了晋阳,形势于我大唐不利,我们延州也得早作准备!”

    “晋阳已经失陷了?”孟通目瞪口呆,惊呼了一声,但马上觉得自己在军帅面前有些失态,这才咽了一口唾沫,平复了情绪,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偶遇同乡军友,他奉晋阳刺史之命,奔回长安告急,没想到晋阳已经…”

    “是啊——”柴绍喟然长叹,往后一靠,沉沉地倒在帅椅中,抬起头来,凝视着屋顶,喃喃说道,“刚接到最新战报,晋阳刺史陈孝意城陷不降,已经身殁殉职了。陈孝意曾与我同在长安国子监求学,为人谦逊耿直,有君子风范…没想到…哎,忠臣,忠臣啊!”

    孟通听闻,一脸戚容,站在堂下不停地点头。

    柴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直腰身,把手一抬,说道:“你往返奔波,甚为辛苦,先退下吧,他日再向我禀报长安的情况。”

    “遵命!”孟通一拱手,缓步退了出去。

五十二 追昔抚今议敌酋 评说战事早绸缪

    窗外,春日丽阳,暖风融融,疏枝倩影,轻舞院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晌午之后,忙完军务的柴绍感觉有些倦意,便拾掇了一下公案上的卷宗,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着步子橐橐地走出府衙大堂,穿过府后的回廊,朝着上房走去。

    回廊穿花透树,弯曲向前,排排廊柱依次相连,枋梁上花鸟山水栩栩如生,红绿彩墨飞走重檐。回廊的另一头,已升任后府管家的巧珠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她面前的两个侍女毕恭毕敬地垂手聆听,柴绍认得,她俩儿是新来的侍女银钏儿和墨绿。

    三人见柴绍走来,连忙侧身而立,避道一旁,巧珠笑盈盈地问道:“霍公,要回房歇息了?”

    “嗯,”柴绍点点头,反剪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道:“公主回来了吗?”

    “回霍公,” 巧珠摇摇头,说道,“公主辰时便去了城南的女兵营,还没回来呢!府里的采买主事凤鸢也跟着去了,会不会从女兵营出来后,又去了城东的坊市?凤鸢前两天还说,天转暖了,要给您和公主添置几件春衫,凤鸢说得公主亲自去看看布料,那布料的颜色……”

    “我知道了,你们说事吧,”不待凤鸢说完,柴绍摆摆手,迈开步子,径自朝上房走去,只听到巧珠在背后应了一声“是”,便继续跟银钏儿和墨绿交待府里的事儿。

    柴绍抬脚走进堂屋,斜倚在木榻的靠枕上,随手拿起《吴子》翻看起来。看着看着,眼睛发涩,眼皮垂搭下来,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院落中几声清脆的鸟鸣搅扰了小憩,柴绍睁开眼时,只觉得身上暧烘烘的,一件貂皮大氅已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妻子正端坐在屋里的圆桌前,笑盈盈地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说道:“虽说是春日了,也还有几分寒意,怎么不盖件东西就睡了?小心着凉。”

    “哦,夫人回来了,”柴绍笑了笑,扯开身上的大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来,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呷了一口碗中的热茶,问道:“上午去女兵营了?怎么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情形怎样?”

    李三娘轻抬右手,把鬓前丝发挽入耳后,说道:“女兵们知道晋阳失陷后,个个义愤填膺,都嚷着要为国立功,校场上操习得格外认真,百步穿杨者不在少数,队列齐整,进退有序,看来啊,秦蕊儿她们用了不少心思哩!”

    “好!”

    “只是……”李三娘欲言又止,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只是在操习间歇,女兵们纷纷围过来,问我那个刘武周是个什么人,怎会如此轻易地便攻陷了晋阳,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说,日后请霍公为大伙儿释疑,”李三娘看着丈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这个不难!”柴绍一抹宽大的额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然后抬眼看了看院外,似乎在回想什么,顿了顿,方才说道,“刘武周出生于马邑城豪富之家。前朝大业年间,到长安投奔到太仆杨义臣门下,后来应募入伍,曾跟随炀帝三次征伐高丽,东征师还,返归马邑,因战功升任鹰扬府校尉。对于此人,我未曾谋面,但当年的军中传闻我也略知一二。”

    “哦,是吗?他有什么传闻?”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年炀帝伐辽,戎马倥偬,军令严苛,加之连战连败,军人多有厌战之情,想方设法地逃避军役。我当时在太子千牛府供职,偶尔有人抽调前线,回家之后无不痛哭,皆是一派生离死别之状。而那刘武周则属异类--非旦不逃避军役,每次出征,他还主动请缨,时人便觉不可理喻。说来也怪,刘武周每次赴辽,皆遇大战,居然都能毫发无损地返回中原,这在军中实不多见。后来,他因军功升职鹰扬府,但就是这样一个死命相随者,炀帝也才授予他一个校尉之衔,连个偏将都不是,时人又觉得炀帝吝惜官职,不仁不义,而对刘武周多有同情之心。”

    “看来,此人颇具传奇色彩啊!”李三娘笑道。

    “哎,何止是传奇,刘武周对炀帝的安排竟毫无怨言,在鹰扬府里一呆就是四、五年,颇有能伸能屈之意,尽显枭雄本色啊,”柴绍轻叹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轻啜了一口,接着说道,“隋末大乱,刘武周乘势而起,杀死了马邑太守王仁恭,拥兵万人,自称太守。后来又投靠突厥,将前隋的汾阳宫女悉数献给可汗,每年进贡不断,换得突厥人的大力扶植,将其册封为‘定杨可汗’,送他‘狼头纛’,其势甚盛!”

    “那么,他怎会与我大唐交恶呢?”

    “我大唐与他本无纷争,各守疆界,但年前,他派使臣来长安,致信陛下,言辞傲慢,自称‘北帝’,陛下龙颜大怒,将其使臣留而不遣,我估计啊,”柴绍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刘武周此番攻陷晋阳,是来寻仇了!”

    “哼!我看呐,”李三娘听闻,唬下脸来,说道,“那刘武周是继梁师都之后,突厥人养的又一条狗,汪汪直吠,意图束缚大唐的手脚。”

    “夫人言之有理!只是刘武周乘我不备,突然南下,又攻陷了晋阳,逼我大唐挥棒打狗,让咱们不得不暂时放手,让老冤家梁师都可以苟延残喘了。”

    “夫君的意思是,朝廷会调遣咱们延州的军队到晋阳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柴绍回答道。

    夫妻俩儿坐在桌前,都不再说话,只听到外面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鸣叫不已,把庭院中一棵石榴老树的枝叶摇得晃来晃去。

    ……

    片刻之后,新来的侍女银钏儿走来到门边,见两个主子坐在屋里,似乎正在议事儿,便不敢打扰,只是笔直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银钏儿,有何事儿?”李三娘抬头问了一句。

    “回主子,”银钏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凤鸢主事说,坊市买的布料似乎不够,想请主子到厢房看看,是再买些回来,还是将就布料,改改春衫的样式。”

    “你告诉她,我这儿有事儿 ,她自已拿主意就行了,”李三娘应了一句,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丈夫问道,“这般说来,那个刘武周也是军中宿将了,加之有突厥人暗中撑腰,恐怕不会比梁师都好对付吧?”

    “是啊,”柴绍点点头,摸着光生的下颌,回答道,“刘武周当年任鹰扬府校尉时,以指挥骑兵见长,我听说马邑的骑兵队伍招募了不少北族猛士作军校,包括突厥人,其战力不容小觑啊!”

    “那你觉得朝廷会委派谁作军帅,抗击刘武周,夺回晋阳城呢?”

    “按理说,对付刘武周这样的骑兵劲敌,自然是由秦王带兵最好,三千玄甲军可派上大用场,但是,哎--”柴绍惆怅地叹息一声,“从目前的朝局来看,秦王又得有所回避,否则,功高招忌,陛下也难处置啊,这就是不久前我让孟通进京送信,委劝秦王的原因。”

    “大敌当前,应唯才是举,怎能顾及那么多战场之外的情形,我真是不明白了,”李三娘嘟哝着说了一句,满脸的不高兴,说道,“若是瞻前顾后,畏狼惧虎,那咱们当年还能晋阳起兵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感慨万分地说道,“难怪古人有云‘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何况,这江山还没有完全打下来呢!”李三娘瘪瘪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儿,然后话锋一转,问道,“那朝廷有多大可能调遣咱们延州的部队助战晋阳呢?”

    “嗯,这个嘛,不好说,”柴绍站起身来,搓着双手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回头说道,“这得看两个方面,一是晋阳战事如何发展,若进展顺利,则不预我事;若进展不顺,则我军将随时驰援。这二来,要看梁师都那个老冤家的动作,据前方谍报,他已从稽胡大帅刘汝匿成的领地回到朔方城了,他若在短时间内重整旗鼓,纠合残余兵力,趁着晋阳战事再次来犯,那朝廷肯定会留下我军防守延州;若梁贼气息微弱,守在朔方不出老巢,一副垂死待葬之状,则我军可以腾出手来,参与晋阳之战,至少可以分出部分兵力助战前方。”

    “嗯,夫君说的不错,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早作准备。”

    “所以,我前日下令延州戒严,就是要未雨绸缪啊!”

五十三 遍地素衣闻哀声 梁王一语惊四座

    豆蔻初探头,三月春来缓,柳信待催发,祁连雪雾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雨日不歇,斜风肆虐,朔方城南十里郊外,几树桃花吹落化泥,伤春杜鹃无奈苦啼。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踽踽向北,雨水裹挟,“梁”字旗幡无精打采地垂贴在长长的旗杆上,泥泞的道路中,由南向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迹。

    梁师都走在队伍中间,头戴金边油毡斗篷,身披玄皂毛皮大袍,双手倚鞍,半闭双目,一纵一送地随队徐行。

    从刘汝匿成的稽胡领地出来后,朝着朔方城,已走了三日,越往北行,梁师都的心情越发沉重--村村寨寨皆有白幡飘动,村外坟场时时可见冥币的燃烟,妇孺老幼披麻戴孝,三五成群地哀号野地。

    太和山大战惨败而归,精锐殆尽,属地内的百姓丧夫失子者,不计其数。北归人马一路走来,百姓哭声处处相随。

    梁师都不愿看到此番景象,索性闭上双眼,倚鞍而行,可时近时远的哭泣之声着实令人忧闷,又很是奈何,梁师都心中暗自叹息,只盼望着队伍能够早些到达朔方城。

    提到朔方城,梁师都感到些许安慰--留守将军刘旻的麾下尚有万余士卒,虽不能进战,但尚可自守,加之此去延州数百里之内,草场连绵,沙洲横阻,又有刘汝匿成的稽胡骁骑从旁策应,唐军若想挥师北进,亦非易事。只要回到朔方,稳住阵脚,假以时日,蓄养元气,一年半载之内便可再次征募数万士卒,到时再相机而动,重整旗鼓,南下争锋。

    想到这里,梁师都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刚睁眼看时,只见身后的辅国大将军、堂弟梁洛仁“笃笃”策马,追上前来,举起马鞭,指着朔方城那头,说道:“王兄,刘旻率军出城迎驾!”

    梁师都一拉缰绳,驻马瞭望时,只见高大的朔方城堞已若隐若现,前方两三里处,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迎面奔来,马蹄脚步声清晰可闻,绛色旌旗上的“梁”字已然可辨。

    梁师都点点头,嘴角一扬,掠过一丝笑容,深陷于窝的鹰眼光芒立显,抬起右手,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扭过头来,对身旁的传令兵说道:“列队,整肃军容,准备回城!”

    “遵命!”

    ……

    黄昏已尽,夜幕低垂,朔方军府内千烛高照,人影绰绰,话语鼎沸,留守将军刘旻备酒置肴,为梁师都一行接风洗尘。

    刘旻在座中高举酒樽,大声说道:“梁王及诸位将军此行劳苦!虽在太和山偶遇小挫,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境完好,尚有兵甲,若稍事休整,便可再次用兵!”

    “刘将军所言极是!”堂内数十人一片叫好,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刘旻放下酒樽,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大堂正中,对着主位上的梁师都躬身一拜,然后环揖众将,说道:“我听说西北边的刘武周率军南下,打得李唐军队措手不及,老巢晋阳已经陷落,现在长安城里应该是惊慌一片了!”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议论纷纷,整个大堂嗡嗡一片。

    看着刘旻缓步入座的身影,梁洛仁昂起头来,大声说道:“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可趁此间隙,征募青壮,加紧操习,以刘将军的留守将士为主干,迅速编练一支四、五万人的队伍,半年之后,便可再次南下,驰猎延州,报太和山的一箭之仇!”

    “何需等到半年之后!”不待众将回过神儿来,梁师都在主位上伸出双手,倚案而视,高声说道。

    众将听闻,惊诧不已,纷纷放下酒杯,扭过头来,看着梁师都,不知道自己的主帅在打什么主意,只有坐在西侧的尚书官陆季览低头一笑,默然不语。

    看到众人迷惑不解的样子,梁师都捋着胸前白须,缓缓说道:“延州的唐军不可小视!其军帅柴绍甚难对付,那个平阳公主亦非寻常妇人,若我们囿于本境,自以为太平无事,最终倒霉的就是我们自己!何有此言呢?”梁师都眼风一扫,对众将沉沉地说道,“从大势来看,敌之敌,既为友,虽然我们同刘武周没有交情,但他发兵攻唐,实际上就是助我一臂之力。若我们按兵不动,那么延州的唐军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分兵向东,搏战刘武周,如此一来,刘氏南下势必困难重重。因此,我决定分遣人马,至唐境边界,以成声援之势,令延州唐军不敢轻易分兵!”

    “梁王,可是…可是我军新败,兵微将寡,如何能够立即南下,在唐境形成声势?” 步军总管贺遂抓耳挠腮,急切地问道。

    众人窃窃私语,纷纷点头。

    梁师都将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高声说道:“局势使然,不得不为!哪怕我军只有一千人马,也需分出五百袭扰唐境,何况…”梁师都将目光落在刘旻身上,笑眯眯地说道,“何况,我军尚有万余人马,可堪一用!不过,这支人马出入唐境,却需避免与唐军正面交锋,当多树旗帜,多埋锅灶,一日三徙,以为疑兵,达到形成声势之目的。”

    刘旻听闻,立即起身,走到案前,单膝跪地,拱手说道:“末将不才,愿率军南下!”

    “好!”梁师都在座中抚掌大笑。

    陆季览挺直腰身,朝主位拱手一揖,说道:“梁王英明!万全起见,臣建议二策:一是派人前往达尔罕,向处罗可汗详尽陈说太和山之败,希望突厥人顾念旧情,能够再施援手,有助于我军休养整训;其二,” 陆季览稍一停顿,偷睨了对面的梁洛仁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其二,能否请辅国大将军出面,邀请刘汝匿成的稽胡骑兵助战刘旻将军,毕竟,我军士卒尚显单薄。”

    “这个嘛……”梁洛仁听闻,面露难色,摸着唇上短髭,垂下眼帘,含糊不答。

    “呵呵,我看呐,不必强人所难,”梁师都见状,笑道,“前番遇险,刘汝匿成出手相助,接纳我等,且歼灭了犯境的唐军追兵,我们已经欠下他的人情了!此次袭扰唐军,我看就不必再请他出马了,不过,”梁师都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为壮大声势,混淆视听,我看可以借用稽胡骑兵的战甲和旗幡,令唐军不敢轻举妄动!”

    “梁王明鉴,洞察秋毫!”陆季览揖拜道。

    “另外,突厥那边确实应当再次请援,陆尚书,你与处罗可汗及突厥诸王皆熟识,还是请你再赴达尔罕大营吧!”

    “谨遵梁王令!” 陆季览躬身应道。

五十四 尚书求援达尔罕 王爷帐中谜语难

    春风吹生原上草,阴山羌笛划碧宵,偶看夕阳染穹庐,谁道牛羊归去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塞北暮下,山横连绵,突厥达尔罕大营篝火星燃,欢裙舞动,处罗可汗的宫帐黄缎覆裹,火光映下,格外显眼。夜风袭来,顶盖镶缀的流苏穗儿来回摆动,呼呼直响。

    处罗可汗在宫帐内设宴待客,接见梁师都的特使陆季览,突厥诸王陪坐一旁,有说有笑。

    酒过三巡,陆季览言归正传,站起身来,右手抚前胸,朝处罗可汗躬身行礼,说道:“大汗,诸位王爷,陆某奉梁王之命前来觐见,如同乳羊求哺,嗷嗷以待啊!去秋南下,梁王本有破竹之势,却在太和山不幸失利,我军与吐谷浑骑兵损失惨重,现唐军盘踞于延州,大有北进势头,因此,梁王差我到大草原来,恳求大汗予以援助,遏制李唐的扩张野心!”

    不待处罗可汗回答,其侄儿“小可汗” 钵苾觑了陆季览一眼,皱着眉头说道:“陆尚书,梁王去秋南下,我们已予援助,吐谷浑人派兵助战,叔父还答应了他们的伏允可汗,免除其族人三年的贡赋和兵役,怎么着,这还不够吗?”

    “钵苾王爷,此话差矣!”陆季览扭过头来,对着钵苾弯腰致意,然后垂抱双手,缓缓说道,“与李唐的作战,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其根基已深,拥关中八百里沃野,倚山带险,实难克服,唯有驰而不息,久久为功,方能涤除其吞并四方的狼子野心!”

    “呵,是因为关隘险阻吗?”钵苾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听闻太和山之败,缘于唐军统帅柴绍的坚壁不动,更由于其妻平阳公主的出奇制胜,这是地势原因还是策略原因呢?”

    陆季览嘴唇噏动,还要反驳时,只听到对面座中传来一句话--“唉,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陆季览定睛一看,原来是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一边捏着梳成小辫的胡须,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唐日益强大,如同月下野狼,虽未噬我羊群,然而嚎声可闻,令人不安。南边诸侯自当有所警惕,梁王也罢,他人也罢,有求于我突厥大可汗者,皆在情理之中。”

    陆季览听闻,点头称是,连忙向步利设躬身致意。

    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坐在下首,先前一言不发,只是端杯自饮,听闻步利设的话语,这才放下银光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弟的话在理。李唐军队早已不是昔年初入长安时的晋阳偏师了,数年来,他们东征西讨,开疆拓土,逾战逾强,且不说李世民的精锐玄甲军,就是柴绍的延州驻军亦颇有战力。将帅似虎,士卒如狼,这样的势力如不早加羁糜,恐怕不久之后,在这大草原上,我们的突厥弯刀就要与对方的五尺陌刀锋刃相接了。”

    咄苾说罢,低下头去,提起酒壶来,自斟了一杯。

    突厥的这位王爷虽然语缓调慢,胸中却是满腔怒火--去冬到太和山劳军吐谷浑,不想遇到梁唐之间的大战,被唐军俘获后,柴绍命人将其“礼送出境”。一提到这件事儿,咄苾便怒火中烧,愤懑不已,因事关可汗处置失当,此时的咄苾只得强压怒气,忍而不发,只淡淡地接过话儿来,顺势而言。

    “可那长安城中的李渊,每年贡赋不减,悉数送来,不见其有异动之举啊!”这时,处罗可汗的儿子奥射设眨巴着一双小眼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让在座的叔父们哂笑不已,这令豹皮大椅上的处罗可汗感到几分尴尬。

    处罗可汗干咳了两声,然后举起酒樽,笑道:“陆尚书远道而来,着实不易,来,今日咱们开怀畅饮,军务国是他日再议!”

    ……

    朝阳洒遍原野,一川草色新绿,炊烟袅绕千帐,牧人炉下正香。

    见天已大亮,陆季览便从牛皮大帐中走了出来,翻身上马,带着几个随从,朝着达尔罕大营北边的咄苾营地笃笃驰去。

    昨晚宴饮归来,陆季览心事重重,几乎一夜未眠。在援助朔方一事上,处罗可汗顾左右而言他,态度暧昧不明,陆季览对此心中没底,甚觉苦恼。回想宴席上突厥诸王的言语,陆季览觉得咄苾的姿态耐人寻味,虽然话未点破,却在对付李唐方面颇有见地,加之去冬在太和山历险,亲见梁军败没,又曾逃窜丛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突厥亲王,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说服处罗可汗,尽快应允请求,施以援手。

    想到这里,陆季览不禁快马加鞭,踏碎晨露,一路疾驰,恨不得马上同咄苾会面,一叙心中烦忧。

    半个时辰后,陆季览便来到了咄苾的营地,却被几个擐甲执兵的王爷亲兵拦在了庐帐之外,说是咄苾大帅正在接见客人,让陆季览等人到客帐中等候。

    陆季览在客帐中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眼见太阳高挂,霜雾散尽,已近午时,陆季览会面心切,便大步走到王爷帐前,恳求亲兵进帐通禀。正在说话间,帐内传来了咄苾的声音--“是陆尚书吗?快快有请!”

    陆季览听闻,连忙整饬衣着,掀帘而进,只见咄苾笑呵呵地斜倚在狐皮靠椅上,旁边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正襟危坐,正抬眼看着自己。

    “来,我给你引荐一下,”咄苾抬手指着青年,对陆季览说道,“这是义成公主的二弟杨善经,现任我突厥的伯克之职,统领可汗手下的两千鸣镝射手。”

    杨善经站起身来,向陆季览弯腰拱手,施以汉礼。

    陆季览赶忙回以一揖,抬眼看时,只见杨善经脸膛黝黑,双眸明亮,左颌下一道浅浅的刀疤若隐若现,粗壮的臂膀孔武有力。

    陆季览笑容满面,连声称赞道:“杨将军年轻有为,不愧是文帝族人,隋室骁将!”

    “陆大人言重了!杨某跟随姐姐,千里入塞,效命可汗,承蒙大帅举荐,忝位伯克,偶立寸功,何有骁将之说?”杨善经双手垂抱,坦然一笑。

    “呵呵,两位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坐下话说,”咄苾挺直腰身,双手按膝,看着眼前二人各自入座后,这才收敛笑容,肃然说道,“陆尚书此来我营,本王已知所为何事了!”

    “大帅英明!”

    “嗯,请陆尚书转告梁王,不必过于忧虑,”咄苾抬起右手,捏着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继续说道,“即便我二哥处罗可汗没有施援,梁王的朔方城也可保无虞。”

    “下官愚钝,愿闻其详!”

    “昨日宴饮,众人都未提及一事--旬日之前,刘武周率军南下,兵锋甚锐,已攻下李渊的晋阳老巢。众所周知,开战之前,刘武周曾派亲信谒见可汗,恳请军援,可汗欣然允诺。至于刘武周南下的军中,到底有多少战马军粮,强弓硬弩是我突厥所赐,恐怕只有二哥自己知道了!”

    “如此说来,”陆季览咬咬嘴唇,看着咄苾说道,“可汗是打算换一张‘弓’来击射李唐这匹狼了!”

    “正是,”咄苾点点头,说道,“用了刘武周这张弓,恶狼一时自顾搏命,又怎会反口噬人?”

    陆季览稍一沉吟,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紧皱双眉,说道:“刘氏之弓若能击杀恶狼,则皆大欢喜;若有不逮,引来狼群反扑,非旦刘氏折戟,梁王也不能幸免。如此,不如各修其弓,合力灭之!”

    “呵呵 ,陆尚书多虑了!”咄苾听闻,哈哈大笑,往后一躺,倚回狐皮靠椅中,说道,“草原斩狼,其法甚多--长弓不成,则换弯刀;弯刀不成,则用利矛!”说着,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座,杨善经嘴角抽动,会意一笑。

    陆季览听闻,心中不甚明白,嘴上却也不便多问,只好“嘿嘿嘿”地陪笑一旁……

五十五 义成苦悲两行泪 鸣镝将军透天机

    春回塞北冰雪消,暖风拂来草木高,满眼绿意无边际,牛羊满山似云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午后的达尔罕大营,暖风煦日,溪水潺潺,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炉边,低语闲聊,孩童们成群结队地追逐嬉戏,放声欢笑,惊得营地旁边的羊羔牛犊四散而逃。

    营地中央,义成公主的庐帐棉帘低垂,偶有炊烟从穹顶飘然而上,数位鸣镝射手远远地下马围坐,等候着自己的伯克将军杨善经。庐帐内,义成公主姐弟俩儿正在低声说话,三脚火撑上煮着的酥茶咕嘟翻腾,浓香四溢。

    “阿姊,可汗昨晚又没回来吗?”杨善经盘腿而坐,捧着茶碗问道。

    “哎,数日不归,对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了,”义成公主正了正头戴的五彩帛边罟罟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他是大可汗,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马匹,女人财宝都是他的,我这个可敦皇后小小的庐帐里,怎能留得住他的心?”说罢,义成公主盯着火撑下鲜红的火苗,怔怔发呆。

    杨善经笑笑,连忙说道:“阿姊不必伤感,不要说是大可汗,就是草原上的部族贵人,哪个不是这样呢?”

    义成公主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叹息一声,说道:“我岂是满腹妒意之人?从其父启民可汗,到他大哥始毕可汗,依突厥旧俗,我已嫁了父兄两代,这样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义成公主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只是近来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关中,在长安城的大兴宫里翩翩起舞,文帝的圣颜是如此清晰,对着我颔首微笑。”

    “阿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成公主打断了弟弟的话,说道,“我当然记得先帝的圣训——‘敦睦北邻,结为唇齿之邦’,自出塞那一天起,我便铭记在心,时时躬行。何况,先帝皇恩浩荡,厚赐我家,和亲之后,父亲授爵关内侯,兄弟数人位列百官,满门荣耀,显赫宗族。每每想到这些,塞外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人事沧桑,于我而言,皆是浮云,一忍便过。可是,”义成公主喉中一哽,接着说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烽火再起,物是人非,我当初为之忍受的那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山巅,望着南归的雁群,仰头呼唤,君父何在?宗族何在?故国何在啊!没有任何回答,只剩下啾啾的雁鸣……”说罢,义成公主低声啜泣,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杨善经听闻,也悲不自胜,强忍泪水,低头不语。

    片刻之后,杨善经站起身来,从火撑上拎下热气腾腾的茶壶,走到姐姐面前,把茶碗盛满,然后同姐姐并肩而坐,低声说道:“阿姊再忍耐些时日,等咄苾大帅事成之后,我亲自护送您回长安去看看。”

    义成公主扭过头来,看着弟弟,目光中满是诧异和惊惧,问道:“你们当真要……?”

    “嗯!”杨善经咬着白森森的牙齿,不容置疑地点点头,说道: “咄苾大帅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只有雄鹰,才能飞得高,看得远,才能越过高山与草原,将万里河山收入眼帘!”

    义成公主连忙抬起手来,手压唇上,示意弟弟轻声,然后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庐帐帘边,轻轻挑起,露出头去扫视一圈,见无异样,这才返身入座,目光闪闪地盯着杨善经,小声说道:“这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你们须万分小心,不能有丝毫纰漏!”

    杨善经点点头,回答道:“阿姊放心,咄苾大帅与我已经谋划多年了,此事断无不成之理!”

    “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动手呢?可不能滥杀无辜啊!”义成公主不无担心地问道。

    杨善经“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有立即回答,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酥茶,然后拔弄着手中的火钳,光影照来,杨善经满脸红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

    火撑上煮沸的酥茶咕嘟翻腾,热气阵阵,浓浓的茶香弥漫在穹庐之中,久久不散。

    短暂的沉默后,杨善经抬头看着义成公主,问道:“阿姊,你还记不记得,我领职伯克,统帅那二千鸣镝射手有多少年了?”

    “嗯,应该有三年了吧!”义成公主咂了一下嘴唇,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有五年了!” 杨善经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五年来,鸣镝射手虽然还是二千人马,可里面的大多数成员已经被我们替换掉了。”

    “嗯?”

    “按照咄苾大帅的想法,我训练严苛,常于淘汰,暗中吸纳了不少大帅麾下的精锐射手,而在处罗可汗那里,明面上只说是打造一支以一当十的骁勇卫队,可其中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哦?”

    “在训练这支卫队时,我要求他们必须听从我的号令,而我的号令就是那十只红色的铁翎鸣箭,它们射到哪里,身后的这二千只飞箭就如影随形,飞赴哪里--不论我箭落何处,箭落何人,胆敢迟疑须臾者,唯有以头谢罪!五年来,队中已有数人被我就地正法,因此,我的军中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

    义成公主听罢,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突然间,义成公主惊骇万分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杨善经,声音颤抖,舌根僵硬地问道:“你们…你们要让他万箭穿心?!”

    “唯有如此,方能出其不意!”

    “可他是咄苾的二哥,我的夫君啊!”

    “阿姊,古来成王败寇,何论亲疏!况且,依突厥风俗,兄妻弟娶,唯有搬开这颗绊脚石,你与咄苾大帅才能厮守终身,你也才能梦想成真,重游故里啊!” 杨善经迎着姐姐惊惧而迷惑的目光,掷地有声地说道。

    “那…那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这个嘛,得寻找时机,” 杨善经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说道,“目前,南方交兵,战事频频,刘武周已同李唐开战,暗中有突厥支持,朔方的梁师都也派人求援,意图夺回延州,处罗可汗整日闭门不出,或接待外使,或商议军务,偶有空暇,也是聚众酣饮,我们难得有纵马相随的外出机会,所以,再等等看吧!”

    “哎——”义成公主听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将死之人朝夕相处,这是怎样的煎熬啊!希望南方的战事早些结束,你们的事情也能早些落下帷幕。我听说…”义成公主转过头来,看着弟弟,皱了皱眉头,问道,“我听说,李渊在长安很成气候,他的儿子、女婿甚至女儿都能征善战,把梁师都、薛仁杲等人打得大败,这回刘武周出兵,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啊?真没想到,当年长安城那个温文尔雅,憨态可掬的唐国公李渊,如今竟然变得像虎狼一样凶狠!”

    “呵呵,阿姊,此一时彼一时嘛,” 杨善经笑道,“当年,咱们的那位晋王杨广,礼贤下士,谦恭有加,一朝为帝,判若两人,把大隋折腾得地动山摇,文帝的功业消磨殆尽,锦绣河山毁于兵火,大河上下已成群雄逐鹿的局面了,这不是更加令人费解和痛惜吗!”

    “是啊,”义成公主惆怅万分,仰起头来,看着穹顶,喃喃说道,“当年,炀帝穷兵黩武,被突厥人围于雁门关,隋室派人求救于我,百般恳求之下,始毕可汗才撤围而去。事后,我曾去信长安,劝说炀帝息兵爱民,轻徭薄赋,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终于酿成了江都的弑君之难。哎,往事历历在目,若文帝地下有知,当作何想?”

    杨善经听罢,戚容满面,捧起茶碗,低头慢饮,不再言语。

五十六 尚书奏报梁王笑 骁卫将军传战报

    春雨如酥,草绿万株,烟柳看处,关塞如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朔方城北七、八里地,一支人马踏着泥泞的道路,向南急驰而来,马蹄阵阵,泥星飞溅,道路两旁的绿草顿时染上黄斑点点。

    梁师都的尚书官陆季览扬鞭执绺,一马当先,眼看高大的朔方城已映入眼帘,数日来的归程劳累顿时消减不少,心中的话有千言万语,只盼着向自己的主子一吐为快。

    半个时辰后,陆季览大步跨入朔方城中的梁王府大堂,只见梁师都早已端坐主位,正笑容可掬地等着自己。陆季览连忙跪伏于地,说道:“拜见梁王!臣此去达尔罕,颇费时日,让梁王久等!”

    “快快请起!陆尚书此番塞外,奔波劳顿,甚为辛劳!来人呐,看茶,上坐!”

    陆季览起来拜谢,斜签着身儿在梁师都的下首坐了,略清嗓子,说道:“梁王,臣无能,此次出塞未能寻获援助,突厥人只是答应于秋后再作考量。”

    梁师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笑道:“无妨!若有援助,固然可喜;没有援助,亦无大碍。”

    “臣愚顿,愿闻其详!”

    “呵呵,”梁师都笑了两声,一双鹰眼在深陷的眼窝中明光闪动,说道,“陆尚书往返塞外,旬日有余,南边的战况已形势迥然--刘武周旗开得胜,在晋阳郊外的黄蛇岭大破唐军,斩俘数千人,唐军先锋官﹑车骑将军张达战败,所属人马全军覆没。”

    “哦,是吗?”陆季览听闻,面露喜色,问道,“唐军何人担任统帅?”

    “齐王李元吉。”

    “呵呵,有勇无谋之辈,”陆季览也咧嘴笑道,“如此看来,唐军不利,延州的柴绍也是如坐针毡了!”

    “我已任命刘旻为骁卫将军,率领五千人马南下,在延州地境袭扰作战,其目的便是留下延州的唐军,以减轻刘武周那边的压力。要知道,咱们彼此之间虽无盟约,但刘武周在晋阳那边打得越好,咱们朔方也就越安生,越能争取时间训练新卒。”

    “梁王英明!”陆季览揖手说道。

    “嗯,对了,”梁师都咂了一下嘴唇,问道,“我听闻突厥人暗中支持刘武周,赠与大量军援,你此去达尔罕,面见了处罗可汗,那边情形怎样?”

    “回梁王,”陆季览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说道:“处罗可汗及诸王依然友善,并未冷落我等,只是他那个侄儿‘小可汗’ 钵苾有些咄咄逼人之状,似乎不太情愿援助咱们。”

    “钵苾在突厥诸王中人轻言微,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实权,他的话不住挂齿。倒是那个亲王咄苾,曾到太和山来劳军,我看此人城府颇深,胸有大局,且任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控弦十万,兵多将广,值得咱们深交啊!”

    陆季览点点头,说道:“咄苾的见识较之突厥诸王,的确深远透彻,非常人所及,此次出使达尔罕,我曾单独拜访过他,他让我转告梁王,因晋阳战事既起,虽然处罗可汗未必会立即施援,但朔方安如泰山,梁王不必过虑。只是…嗯,只是临别之时,他说的话,臣一时不甚明白,”陆季览双眉一蹙,面露迷惑。

    “嗯?”

    “是这样的,”陆季览在座中稍一弯腰,身体前倾,说道:“当我问及如果事有不逮,刘武周败于唐军,朔方将受到威胁,处罗可汗会如何处置时,咄苾说了一句话,‘草原斩狼,其法甚多--长弓不成,则换弯刀;弯刀不成,则用利矛!’从达尔罕归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参透此话,不知咄苾在暗示何事。”

    “这个嘛…”梁师都顿了顿,捋着长须,稍作思索,说道,“他也许是在暗示,继我梁师都、薛仁杲和刘武周之后,处罗可汗又在扶植什么豪强势力,以对抗李唐吧!”

    两人正在说话时,一个亲兵小跑进来,单膝跪地,拱手禀报道:“梁王,骁卫将军刘旻派人回来,呈报前方战况。”

    “知道了,让来人等候片刻,”梁师都听闻,挥了挥手,然后扭头看着陆季览,笑道,“陆尚书此行辛苦,先回府歇息吧,他日咱们再详议军务国是。”

    “遵命!”

    望着陆季览走出大堂的背景,梁师都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皱,沉吟起来--“草原斩狼,其法甚多……” 咄苾此话,绝非刚才自己对陆季览的释意!咄苾身为亲王,手中握有精兵十万,曾当面对自己讲过,不赞同处罗可汗借力打力,扶植力量钳制李唐的策略,也曾公开宣扬突厥大军应当南下伐唐,兵锋直抵关中,到渭河洗靴饮马,那么,他话中所指的“斩狼之法”究竟是何意呢?

    更换豪强势力,代其征战李唐?不是他的初衷。

    说服处罗可汗,自己率军南下?不大可能实现。

    借助部族力量,联手侵扰唐境?不需如此折腾。

    那么,咄苾的这个“斩狼之法”只有唯一的解释了--冲破樊篱,甩掉束缚,自己作主草原,实现南征的企图。若果真如此,那就意味着这个心机深沉的突厥亲王将发动宫帷之变!

    想到这里,梁师都不禁手心出汗,突突心跳,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陆季览面前点破此道,毕竟,同为人君,弑逆之罪何能容忍!又如何能在下臣面前论说此事!

    就在刹那间,梁师都突然想放声大笑,万分迫切地希望咄苾遂行此事,早登汗位,如此一来,自己便可乘势而为,在突厥铁骑滚滚南下的烟尘中,带着朔方的人马杀到长安,实现自己的夙愿!

    不过,目前仍需耐心,养兵训卒,恢复元气,与延州的唐军周旋时日,静观世变,然后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梁师都满意地一笑,抬起头来,对着门外的亲兵大声说道:“让来人晋见!”

    ……

    片刻之后,一名披挂甲胄的军校小跑进来,跪拜道:“致果校尉辛炳生奉骁卫将军令,有战报呈送梁王!”

    梁师都点点头,把手一抬,应了声“平身!”打量来人时,只见其十**岁,浓眉大眼,稚气尚显,只是腰圆膀阔,将一副铠甲撑得实实在在,梁师都笑道,“我认得,你是马军总管辛獠儿的侄子吧!”

    “正是!小将奉叔父之命,到骁卫将军麾下历练。”

    “嗯,甚好,”梁师都轻捋长须,说道,“将战报呈上来吧。”

    辛炳生站起身来,将怀中所揣的筒封战报掏出来,走上前去,双手递给梁师都,然后毕恭毕敬地侧立而待,等着梁师都的阅后训示。

    梁师都打开战报,放到面前的案桌上,仔细地阅读起来,时而颔首点头,时而双眉微皱,时而停顿思索,时而参阅地图。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梁师都才放下战报,抬头看了看辛炳生,问道:“刘旻将军活动于延州以北的小里沟和白家峁一带,是否派人觇伺了城内的情况?”

    “回梁王,”辛炳生弯腰拱手,说道,“延州城中早已戒严,盘查甚紧,我们的探子无法入城。但是,刘将军派人变服百姓,伺伏于城外三五里处,城中若有动静,则飞马来报。”

    “好,”梁师都点点头,又问道:“战报中说,五千人马化作十队展开,多张旗帜,多布疑兵,时而聚合,时而分散,延州方向对此有何反映?”

    “有的,”辛炳生身体前倾,弓腰回答道,“我军进入小里沟后,曾在林中遭遇唐军的小股逻骑,除数人侥幸逃脱外,一干人等悉数被歼。据敌虏招供,延州的唐军仍有五万人马,听闻刘旻将军率军而来,对方正在加固城防,没有向城外调动的迹象。另外…”

    “嗯?”

    “梁王,另外据我军观察,延州城中似乎粮草不济。”

    “何以见得?”

    “被歼灭的那支唐军逻骑,我们发现对方的鞍间粮袋均不饱满,剖开尸腹验视,有糠皮粟壳之属,故而有此判断。”

    梁师都听闻,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地图,捋着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大堂外,春光明媚,鸟鸣啾啾,煦风拂来,树叶沙沙作响。几道阳光射进堂内,似利箭一般投下明影,映照在梁师都的脸上,显出额前刀刻一般的皱纹来。

    沉吟良久,梁师都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案桌前踱了几步,然后猛地扭过头来,双目熠熠地盯着辛炳生,斩钉截铁地说道:“致果校尉听令!”

    “末将在!”

    “你转告骁卫将军刘旻:一,扩大疑兵区域,以小里沟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皆可出没;二,相机而行,派遣奇兵锐卒潜出延州之后,袭扰唐军粮道;三,若唐军出城寻衅,当主动避战,切不可与之交锋!”

    “得令!”

五十七 霍公拍案定战策 公主闻变针见血

    暮春风光似酒浓,千里碧色映群峰,南来北往有旧客,谁睨翠屏护芳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近午时分,丽阳高照,暖风拂来,几树桃花余芳纷飞,散落在延州府衙的堂前屋后。大堂内,延州驻军的将领们齐聚一处,在军帅柴绍面前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或攻或守,莫衷一是。

    骠骑将军向善志双手叉在厚厚的豹皮护腰中,气呼呼地说道:“说了那么多,我就讲一个字——‘打’!我看呐,那个姓梁的在太和山还没有被打怕,还敢派兵出来挑战,竟然在小里沟杀了咱们的十几个逻骑,这口气我向善志是忍不了的!”

    “向将军说得有理,梁师都在太和山一战中精锐尽丧,谅他也派不出多少人马来,咱们延州兵多将广,分出三成的兵力来,足以制服入境小寇!”胡人将军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眨着蓝眼睛说道。

    “我听闻,兵书上说,”马三宝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向、何二人,接过话来,说道,“与敌合战,‘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也’,目前在小里沟一带出没的梁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是谁人指挥?意欲何为?即使要出战,这些军情咱们也必须先搞明白。”

    “马将军的话,我赞成!”骑兵将军冯弇点点头,说道,“据小里沟逃归的游骑弟兄说,在伏击我军的敌人中,看到有稽胡的旗幡和装束,这一状况不容小视!毕竟,稽胡骑兵的战力是梁军无法比拟的。”

    “况且,”骑兵副将岑定方也忧心忡忡地说道,“去冬,咱们追击梁师都的骑兵,在稽胡领地全部覆没,稽胡的军力的确不容小觑!”

    女将军秦蕊儿眉头一皱,理了理胸前绛色领巾,抬头说道,“我听闻,稽胡骑手能在三百步外,用铁尾翎箭取人性命。面对这样的强悍对手,咱们不能不防啊!”

    骠骑将军郝齐平一边听着众将的话,一边将手中的小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时而抿抿嘴唇,时而看看屋顶,始终没有言语。

    军帅大椅上的霍国公柴绍正襟危坐,侧耳倾听,不时地低头端详,参阅军图。抬头看时,见郝齐平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道:“郝将军以为如何?”

    郝齐平听到军帅点名,便收起了小折扇,在座中朝主帅拱了拱手,然后看看众人,回答道:“霍公,诸位,郝某以为,今日延州的形势只可守,不可攻!”

    此话一出,引得大堂内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柴绍将手一挥,大声说道:“肃静!”

    郝齐平朝主帅点点头,待众人声音消退时,方才说道:“延州只可守,不可攻,其由有三:第一,从北线大势来看,我军在晋阳失利,并州全境沦陷,刘武周长驱直入,有威胁关中之势,延州若贸然出击,获胜则罢,若有差池,刘、梁二贼将形成东西夹击的态势,则我大唐雪上加霜,危如累卵;其二,敌情不明,不可擅动,诚如马三宝将军所言,‘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也’,梁师都虽然遭受了太和山的惨败,但短短数月之内,仍有力量派兵南下,咱们切不可大意轻敌,暂且不论是否有稽胡助战,据目下局势而言,以静制动,扼关阻敌,应是我军最为稳妥的策略;第三,时值暮春,青黄不接,我军粮草匮乏,虽然去冬在太和山缴获颇丰,但以军械居多,刍粮实少,加之当前晋阳战事吃紧,朝廷对延州的供给时断时续,若我军冒险进击,一旦被梁军掐断粮道,则延州难以持守,数万人马将陷于灭顶之灾!故而,郝某以为延州只可守,不可攻——守,以待时变,尚可回还;攻,进退无据,反受其咎。”

    众将听闻,一时语塞,有的皱眉深思,有的颔首微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凝望屋外。刚才热闹非凡的大堂,突然之间鸦雀无声,只有几片随风潜入的桃花碎瓣儿,无声无息地在原地直打转转儿。

    “啪”地一声,军帅案桌上传来响亮的一击,惊得众人纷纷扭头顾望,只见柴绍双手摁在楠木大桌上,虎虎有神地注视着众将,不容置疑地说道:“郝将军的话,正合我意!当下局势,延州只可守,不可攻,众将听令——”

    堂上众人立即起身,竖耳聆听。

    “各自值守防区,以逸待劳;有擅自出城接战者,军法从事!”

    “谨遵军令!”众将弯腰拱手,齐声应道。

    ……

    日头偏西,树影斜长,柴绍理完公事,回到上房时已进申时,李三娘正在桌前低头刺绣,见丈夫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快步迎到门边,一面接过丈夫身上的滕蛇紫袍和玉环腰带,一面吩咐侍女银钏儿热菜热饭,盛进屋来。

    “不必了,”柴绍换上妻子递过来的白纱单衣,摆摆手,说道,“今天议事一上午,我在前堂胡乱地对付了一顿,现在不觉饥饿,给我沏碗茶上来吧!”

    李三娘点点头,银钏儿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柴绍抬脚走到坐榻边,斜靠在大迎枕上,长舒气息,闭目养神。李三娘也坐回桌边,拿起针线来,一边低头做着手上的女红,一边絮絮聊道:“我听秦蕊儿说,梁师都又派兵入境了,此人如此固执,倒也有几分倔劲儿啊!”

    “嗯。他派兵南下,大概是为了策应晋阳方向的刘武周吧!”柴绍闭着眼睛,回应道。

    “可他并未与刘武周结盟呀?”李三娘拿起一颗红线,绷直两端,从中咬断,打结收尾,随口问了一句。

    柴绍“呃”了一声,说道:“敌之敌,即为友,这在策略上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听说,父皇让四弟领兵,收复晋阳,不知进展怎样了?晋阳是咱们李唐的发祥之地啊,可不能让敌寇长久占据了,”李三娘拈起手指,从小竹箕中拾起一绒绿线,分作几丝,穿入针尾,在绣布上轻扎细绣。

    “战况不妙啊!”柴绍睁开眼睛,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叹息一声。

    “怎么了?”李三娘听闻,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丈夫,问道。

    柴绍从坐榻中站起来,走到妻子身边,弯腰坐在圆凳上,眉头一皱,咂咂嘴唇,说道:“齐王派先锋官张达出战,结果,张达所部在黄蛇岭全军覆没。”

    李三娘正要开口说话时,银钏儿端着一碗刚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李三娘呶呶嘴,示意银钏儿放在桌上,待她转身离开后,才扭头看着丈夫,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古往今来,前锋失利而能最终获胜者,比比皆是。想必四弟定会调整部署,寻找战机,设法击败刘武周的,”说罢,又低下头去,继续飞针走线。

    柴绍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轻啜了一口,没有吭声儿。

    “怎么不说话了?”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一边针线飞梭,一边轻声笑问。

    “哎,战报说,齐王只给了张达百余名步卒作先锋。我知道,张达……张达曾经与齐王有过结。”

    “什么?!”一不小心,针尖扎了李三娘的手,血珠子顿时渗了出来,李三娘放下针线,用嘴吮起手指来。

    “哎呦,让我看看,”柴绍见状,“咣当”一下把茶碗放到桌上,一把将妻子的手拉过来,凑到鼻尖前仔细端详,口中喃喃说道,“这些事儿本不想给你说,让你平白无故地担惊受怕。”

    “元吉怎能…怎能挟公报私?”李三娘怔怔地看着桌面,呆若木鸡,似乎并没有听到丈夫的话语,只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道,“大敌当前,身为军帅,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啊……”

    柴绍用左手捏压着妻子的指尖,右手从桌上的小竹箕中取出一只布条,给妻子包裹牢实了,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齐王如此用人,前方战局堪忧啊!”

    半晌,李三娘回过神来,杏眼圆睁,盯着丈夫问道:“张达真的与四弟有过结吗?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柴绍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当年晋阳起兵后,齐王曾掠地上郡,时任陏军上郡都尉的张达出城力战,大败齐王,令其单骑奔还,甚是狼狈,齐王扬言必报一箭之仇。后来,炀帝被弑于江都,张达便率军降于我朝,授职车骑将军,”柴绍顿了顿,百感交集地说道,“不想此番晋阳告急,朝廷竟将张达配属齐王担任先锋官,而齐王……竟成这亲痛仇快之事!”

    李三娘听闻,低下头去,摩挲着指尖的布条,不再言语,脸上阴云密布,青灰一片,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五十八 夺粮锋交向阳沟 上房论战出妙策

    春风拂面,桃李芳菲,山壑葱笼,红瘦绿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南三十里的向阳沟,一条沙石土路蜿蜒在山谷间,由南向北延伸开去。道路上,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款款而行,中间夹着数十辆木毂粮车“吱呀”向前,黄色军旗上大大的“唐”字煞是醒目,晴空之下,队伍扬起的尘土远远便可看见。

    向阳沟北面坡顶的榆树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正午阳光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投洒于林荫中,仔细看时,数百双警惕的眼睛在暗处目光闪动,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坡下的唐军粮队--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精选了五百锐卒,卷甲韬戈,屏息而待,在此处已埋伏了两个时辰,就等着唐军的粮队自投罗网了。

    梁军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在林中驻马而待,左手执绺,右手握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唐军,脑海中盘算着攻击的队形,一分一秒地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在他身后,两百骑兵和三百步卒衔枚而立,整装待战。

    回想临行之时主将刘旻的话语,辛炳生觉得言犹在耳,清晰可闻--“昼伏夜出,邀击唐军;烧毁刍粮,迅即撤离!”虽然连夜行军数十里,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但看到主将料敌无误,唐军已出现谷中,辛炳生倦意全无,心中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自己从军数年,虽然在担任马军总管的叔父手下小有战功,但今日独挡一面,率军伏击,这可是征战以来的头一次,既不能辜负主将的信赖,又要给叔父颜面争光,年轻的辛炳生咧开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厚厚的嘴唇,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将军,是否将我军携带的稽胡战旗打开?”辛炳生正在沉吟时,身旁的一个小校凑过来,低声问道。

    辛炳生倚鞍而望,看着正在坡脚缓行的唐军,皆持短刀长矛,并无强弓硬弩,更无铁甲战马,遂将手一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必了!刀剑出鞘,准备出击!”

    只听到林中“唰唰唰”的声响汇成一片,旗手打开白旄,骑兵跃身上马,步兵刀枪在握,个个虎视眈眈,杀气十足。

    辛炳生抬起手来,正了正头戴的红缨铁盔,拉紧系带,然后握住剑鞘,“哗”地一下锋刃见光,大声喝道“跟我冲!”一夹马肚,带领身后的两百骑兵一跃而出,引着大步跟进的步卒呼啸前涌,向山脚的唐军直扑而去。

    马蹄阵阵,杀声震天,沙石飞滚,尘土蔽日。

    梁军呈锥形阵势,奔着当面一字排开的唐军车队,猛冲而下,意图正中开花,拦腰截断,分而歼之。

    辛炳生一马当先,鼓突双眼,大呼向前,八百步外,唐军一时震惊,车停马歇,士卒纷纷驻足瞭望;六百步外,唐军号角响起,士卒转身旋踵,从车底抽出五尺砍马刀,迅即列队;四百步外,唐军一分为二,前排士卒长刃相连,形成“刀墙”,后排士卒环刀在握,侧提身后;两百步外,长蛇阵般的粮车中“哗哗”乱响,半数粮车竟然谷物掀翻,散落于地,车上隐蔽的数人应身而起,半跪于车板,搭箭上弦,引弓待射;一百步外,唐军箭矢飞来,“嗖嗖”直响,如雨点扑面,防不胜防。

    原来唐军早有准备!

    眼见偷袭不成,只能改为强攻,辛炳生“唰”地一下,大力抽出鞍鞯悬挂的马槊,当空挥舞,寒光四射,领着骑兵大队扑向车队。

    两军锋接,火星飞溅,刀枪落处,“当当”四响。

    唐军前排的砍马刀上下翻飞,一堵“刀墙”密不透风,利刃所及,梁军骑兵人仰马翻,偶有骑手飞身跃下,接地而战,后排的唐军则手持环刀,猛扑而来,刀枪相交,血肉横飞,梁军始终不能接近粮车。

    骑兵冲锋受阻,辛炳生内心焦急,拼杀间隙,回头顾望跟进的步卒时,只见唐军箭簇疾风骤雨般溅落己方阵中,缺少盾牌庇护的步卒冒死向前,接二连三地中箭仆地,从山岗上滚落下来,身后扬起百十道滚滚尘烟。

    毁烧粮车已然不成,死拼硬打又非本意,辛炳生正在进退两难时,只见五十步外,唐军的一名将领身披绛袍,跨马横槊,正在指挥士卒节节反击。

    “擒贼擒王,首断身乱!”辛炳生忽地腾起一个念头来,于是一夹马肚,甩开大队,直奔唐将,一杆数十斤重的马槊在手中左挑右刺,血雾飞溅,硬生生地在唐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眨眼之间,辛炳生已冲到对方面前,唐将见来者不善,立即挥槊迎击,两将交手,眼花缭乱,这边一个“银蛇夺喉”,直取要害;那边一个“渔夫摇橹”,化险为夷;这边使出“怪蟒翻身”,欲占先机,那边使出“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两人过手数十招,竟然难分仲伯,不见高下。

    顷刻之间,两军步卒碰撞,短兵相接,喊杀声此起彼伏,谷中一时尘土飞扬。

    辛炳生见不能力克对手,如此僵持,于己不利,于是拉绺侧身,横槊平击,使出一招“神龙现尾”,一夹马肚,便朝着自己的阵中奔去。回头斜睨时,只见那唐将在虎头兜鍪之下,唇红齿白,目如明星,面似满月,竟然也是一位不满二十的年轻将军!

    辛炳生心中暗自称奇,然而沙场激扬,箭矢无眼,容不得半点分神,辛炳生奔回本阵,急令号兵鸣金,卷甲裹旗,朝着向阳沟的坡顶急速退去。

    唐军也不追赶,收拾军械,护住粮车,重整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几名小校跑到唐将跟前,喜笑颜开,拱手贺道:“宋将军有备无患,旗开得胜,可喜可贺!”

    领兵小将宋印宝拉缰驻马,回以一揖,笑道:“此乃霍公料敌如神!宋某初为领军,不谙战事,一路行来,仰仗诸位了!此去延州尚有三十里地,我等须加快步伐,方能在日落前赶回城中。”

    “遵命!”

    ……

    今日的向阳沟一战,数天前已被柴绍预料到了。

    原来,那日午后,柴绍从延州府衙回到上房,坐在桌前,啜茶低语,同妻子论及晋阳战事时,忧心忡忡,气氛凝重,夫妻俩各有所思,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李三娘才抬起头来,稍理鬓发,问道:“夫君,你刚才说梁师都此番派兵南下,大概是为了策应进攻晋阳的刘武周,那你打算如何应对呢?”

    “嗯,是这样的,”柴绍放下手中的茶碗,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缓缓说道,“上午的军事会议,我已确定了延州‘只守不攻’的策略,正如郝齐平所说的那样——‘守,以待时变,尚可回还;攻,进退无据,反受其咎。’”

    “可是,”李三娘浓眉紧蹙,不无担忧地问道,“坚守城池需要粮草,延州城中不要说军粮匮乏,就是百姓的口粮也没有富余啊!因晋阳战事吃紧,关中已经旬日没有供给延州了,我们又当如何坚守城池呢?”

    柴绍点点头,回答道:“夫人之言正是我之所虑!时值春夏之交,青黄不接,而数万人马不可一日无粮,我估摸着…”柴绍摩挲着光生的下颌,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城中所蓄粮草,虽不足以出城作战,但施行严格配给,尚能坚持数日,另外,我已派人百里加急,传书长安,恳请朝廷火速分拨粮草,以解延州的燃眉之急!虽然晋阳战事吃紧,但关中去年丰收,我想,若要朝廷一时之间调拨数万石军粮,恐有困难,但只求三千斛,应无大碍,只是当下朝廷百官的目光齐聚于晋阳,我们求粮得反复催促罢了!”

    柴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咱们又可以坚持十天半月了。”

    “那得确保粮道无虞啊!”李三娘抬起双手,倚在桌上,托着下颌,眨了眨眼,说道,“梁军近在咫尺,粮道不能出现差池,否则,延州的军民只能摘取嫩叶,煮汤果腹了!”

    柴绍听闻,沉沉地点头,思量片刻,扭头看着妻子,说道:“我打算来个‘示弱于外,出其不意’,谁胆敢截粮断道,我便打他个措手不及!”

    “何谓‘示弱于外,出其不意’呢?”李三娘问道。

    柴绍嘴角轻扬,微微一笑,走到妻子身边,如此这般地附耳轻语。李三娘听罢,抿嘴而笑,说道,“路途颠簸,但愿车中所伏射手不要昏昏睡去。”

    “所以,我准备从弓弩营中精选身强力壮者,随队潜行。”

    “那么,此次押运粮草,你打算让何人领兵呢?”李三娘抬头问道。

    柴绍手扶桌面,坐回位中,回答道:“宋印宝。”

    “宋印宝?齐王府管家宋之伦的那个儿子?”

    “对,”柴绍点点头,说道,“此人先前送信营中,力表诚意,愿意效命军前,我正好可以送给齐王一个顺水人情,更重要的是…”柴绍盯着桌上的茶碗,顿了顿,说道,“宋印宝虽然年轻,但在太和山大战中作战甚勇,还有些头脑,也曾质疑张世隆的擅动之举,战后我授其‘翊麾校尉’之衔,令其押送张世隆回京,这趟差使完成得也很不错。”

    李三娘颔首点头,说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无论官宦子弟也罢,绿林草莽也好,只要能建功沙场,便是我大唐的可用之才!”

    “是啊,”柴绍抚掌笑道,“谁曾料想,昔日的终南山草莽,经夫人教习,今日竟成我延州的扼关雄狮!”

    李三娘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他们本来就是终南山的潜虎蛰豹,何由我来教习!”

五十九 密林营中论袭战 晋阳再传失利讯

    暮春清晨,山林间雾霭袅绕,如绵似纱,霞光射来,一片朦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飞雀啾啾,穿梭于密林,或立于枝头,或跃于草间,偶尔探头探脑,啄食于林中营地边缘,稍有响动,便噗噗振翅,冲天而去。

    梁军南下延州地境的人马,在山高林密的小里沟一分为三,间隔数里,呈“品”字驻扎,互为犄角,彼此策应,多张旗帜,随时移防。

    从向阳沟撤回营地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带领人马一路狂奔,刚过辰时,便已回到中军大营。

    辛炳生将队伍交与副手,自己挥鞭向前,来到主将帐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帐前亲兵,然后整理甲胄,抱持铁盔,通禀之后,挑帘而入,晋见主将。

    骁卫将军刘旻身高八尺,伫立帐中,黝黑的面膛上,深沉的双眼目光熠熠,一双鹿皮筒靴套至双膝,坚挺厚实。刘旻双手抱臂,声音低沉,正在给面前的几名偏将布置军务,几个人躬身听命,一丝不苟。

    见辛炳生步入帐中,刘旻朝跟前的几人摆摆手,说道:“你们回营吧,各自准备,午时开拔!”说罢,抬脚迈步,走到行军大椅边坐下,等着辛炳生上前说话。

    待众人离去后,辛炳生“噗通”一下,单膝跪地,低头说道:“末将无能,未能在向阳沟截断唐军粮道!”

    “起来说话,”刘旻将手一抬,说道,“向阳沟的情形,探马已于一个时辰前回营禀报了,看来,”刘旻伸出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作思索,继续说道,“唐军先人一步,已经料到我们的意图了。”

    “末将见唐军已有准备,故未敢放手一搏,毕竟是在敌后,长时缠斗于我不利。”

    “你的做法不错,”刘旻点点头,说道,“向阳沟的伏击,打的就是对方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既然唐军有所防备,那么突袭便失去了意义,你能临场应变,保存实力,这是好的!”

    “只是,末将不甚明白,”辛炳生躬身站立,蹙额问道,“唐军在自己的地境之内,为何不大张旗鼓地押运粮草,先声夺人,威慑敌手,而偏偏要示弱于外,隐蔽强弩,暗伏长刀?”

    “呵呵,”刘旻笑了两声,从行军大椅中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辛炳生面前,拍了拍这位年轻将军的铠甲护肩,问道,“你知道延州城中的唐军主帅是何人吗?”

    “柴绍。”

    “不错,”刘旻轻轻一点头,继而直视辛炳生,目光犀利地反问道 ,“柴绍是何许人?前朝的太子千牛备身,唐军的首任马军总管,西北宿将段德操的得意门生,此人久经沙场,狡黠如狐,手下兵将骁勇,战力甚强;其妻李氏亦非寻常妇人,出则披挂为帅,入则运筹军机,这样的队伍,这样的统帅,堪称劲敌啊!”

    刘旻反剪双手,看着帐顶,仰头叹息道:“去冬,梁王与吐谷浑联手,围攻柴绍于太和山,本已胜券在握,眼看事成,却硬是叫唐军来了个釜底抽薪,令我军铩羽而归。抱憾之余,对方的谋略与战力可见一斑。”

    跟前的辛炳生听罢,搓着双手,依旧眉头紧锁,稍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迷惑,刘旻见状,这才道破玄机--“唐军之所以在押运途中示弱于外,是想以突击对突袭,吸引我军搏战,然后聚而歼之。诚如你所言,‘毕竟是在敌后’,对方有地利优势,若彼此再对战一时半刻,恐怕延州城中的骑兵就赶到了,那样的话,咱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看到年轻的辛炳生频频点头,刘旻笑道:“柴绍示弱于外,恐怕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此次相遇,也许正是他所希望的。”

    辛炳生听闻,惊诧莫名,张着嘴儿,看着主将,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先前派出的逻骑在小里沟被我歼灭了” 刘旻继续释疑道,“那么,他很可能想要一场稳妥的搏战,借机摸摸咱们的底细,也就省去了派人进入密林觇伺我军的风险。”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对,”刘旻抬手一拍辛炳生胸前的护心镜,说道,“沙场狐狸,老谋深算啊!”

    “如此看来,我下令出击时,还是应当打出稽胡的旗幡,以淆乱视听?”

    “不——”刘旻摇摇头,说道,“‘兵者,诡道也’,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此番突袭,贵在速决,唐军已经见识了咱们精锐的部伍,再打出稽胡的旗幡,便属画蛇添足了,有害无益。等到他日合战,需借助兵威声势之时,再遍树稽胡旗幡,令唐军不敢贸然而动!”

    辛炳生听闻,“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口中说道:“刘军帅的话,令末将茅塞顿开,晚辈受益匪浅!”

    刘旻伸手将辛炳生扶起来,说道,“你叔父辛獠儿将军也是久历沙场之人,承蒙他看得起,让你到我麾下历练,刘某敢不尽心!辛苦两日了,你快下去歇息吧。”

    ……

    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城,饥馑之状一时缓解。

    这日午后,李三娘在采买主事巧珠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冯府,看望了骑将冯弇有孕在身的妻子骆莺儿,申末时分,树影斜长,方才回到了府衙。

    在通往上房的回廊中,李三娘步履轻盈,满面笑容,和巧珠有说有笑,正议着骆莺儿将来所生是男是女时,只见上房的楠木扇门边,后府主事凤鸢垂手躬立,战战兢兢,侍女墨绿则跪伏在旁,低声啜泣,泪珠连连。

    巧珠见事不妙,连忙说了声“公主,后府还有事,我去忙了…”

    李三娘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楠木门边,正要开口询问凤鸢发生何事时,只见屋里传来了柴绍怒气冲冲的声音——“主子仁厚,你们就蹬鼻子上脸,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连个茶碗也端不稳!”

    李三娘抬脚进屋,只见满地皆是瓷碗碎片,水沫儿与茶片儿四处溅落,一地狼藉,柴绍气呼呼地坐在正位上,一边摸着自己通红的右手背,一边瞪着双眼,怒不可遏。

    李三娘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门外的两人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后,李三娘转身从屋里的立柜中拿出烫伤药膏,走到丈夫身边,弯下腰去,握住他的右手,默不作声地将药膏轻轻地抹在烫伤处。

    柴绍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说道:“哎,夫人,咱们平时是不是对下人过于宽厚了?难道真是印证了老句老话‘慈不掌兵’?”

    李三娘立起身来,一边将药盒盖好,一边笑道:“这是家里,又不是在军中,何有此说?”

    柴绍摇摇头,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指,又是一声低叹。

    李三娘将药膏放回柜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丈夫心绪不佳,便走到他身边,寻个椅子坐了,轻轻一笑,打趣道:“怎么了?我的骠骑大将军,战场上刀来剑往且不眨眼,今日一个小小的茶碗竟让您如此动怒?非要把它摔个粉碎才解气。”

    柴绍往椅子里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这才说道:“外面的事儿不顺心,回到屋里还要受这个窝囊气,怎不令人心烦?”

    “哦,是吗?外面是谁如此大胆,让当朝霍公受气不快,”李三娘捂着嘴儿,偷偷笑道。

    柴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自嘲地一笑,继而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说道:“上午接到廷报,齐王战败了,现已撤回黄河,刘武周在东岸兵势甚盛啊!”

    李三娘听闻,收敛笑容,垂下眼帘,略一思索,问道:“也就是说,咱们在黄河东岸的土地已全部沦陷?”

    柴绍点了点头。

    “那朝廷如何打算呢?”

    “照目前的情形,自然是另派重将,夺回东岸,毕竟,晋阳是龙飞之地,所在的并州更是富庶粮仓,岂容他人盘踞?”柴绍抬眼看着门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会不会让二郎领兵呢?”

    “这个…”柴绍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收回目光,说道,“这事儿让人颇感纠结啊——东岸战事不利,眼看敌军就要杀到黄河边上了,非智勇之帅不能挽回颓势;然而,平薛之战后,秦王功高,又应有所回避,以免招来妒意,我先前也曾致信委劝。哎,真是两难,两难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把脸一沉,阴阴地说道:“‘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为何非要等到出现了国难家贫的窘况,才会想到让贤者出来解困呢,平常时刻都做什么去了?真是令人费解!”

    柴绍坐在椅中,默不作声。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楠木门边,唤来侍女银钏儿,收拾这满屋的狼藉……

六十 故人来奔涕泪连 和颜悦色晓实情

    天色灰蒙,欲亮未亮,街衢冷清,鲜有人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府衙的西舍里,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正在酣睡,昨夜当值到丑时方才回屋,困意袭来,倒头便睡。

    入梦正香时,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孟通翻身侧卧,迷迷糊糊,不耐烦地问道:“谁呀——”

    “城门校尉请孟将军到南门,有人自称刘细川,欲见将军,”门外传来回答声。

    “哪个刘……什么?刘细川!” 刹那间,孟通睡意全消,一骨碌翻身起来,一边胡乱梳洗,一边迅即思量——自己的这位军友同乡自渭河官驿一别,已有月余了,掐指算来,他报信长安后,应该返回晋阳了,可是,晋阳已经陷落,难道……

    不容细想,孟通披上军服,大步出门,执绺跨马,直奔南门而去。

    半柱香儿的功夫,孟通便来到了南门城楼下。只见一排值守士卒前,五六个人低头蹲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沉默不语。

    “刘五哥何在?”孟通翻身下马,高喝一声。

    只见那一小撮人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缓缓站起来,颤微微地说道:“孟三儿,我和兄弟们走投无路,奔你来了……”言未毕,几串泪珠顺颊而下,膝盖一弯,便要跪下行礼。

    孟通见状,快步上前,连忙搀住刘细川,说道:“使不得,老哥儿,快起来,有话咱儿慢慢说。”

    同城门校尉交接后,孟通将刘细川等人引入城中,安顿于城南一处民居小院内。

    近午时分,估摸着刘细川等人已进餐梳洗了,孟通便再次来到民居小院,看望故人,欲问详情。

    主客落坐后,不待孟通问话,刘细川在坐中拱手一揖,抢先说道:“孟三儿,刘武周已经截断了西入关中的道路,我们几个死里逃生,如丧家之犬,若非你收留,我和弟兄们可能已饿死路边了。我们的队伍在并州给打散了,今后也不知要到哪儿去,老弟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老哥儿,你们先在延州城暂且安身,以后的事儿慢慢商量,只是…”孟通双眉一皱,问道,“先前只知晋阳陷落,并州亦没,但不知这仗是如何打的,刘武周如何这般猖狂?”

    “哎,”刘细川看看身边陪坐的数人,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兄弟您啊,那刘武周军队的战力确实很强,尤其是骑兵战法,颇似突厥。但是,咱们毕竟也有两万人马,如果指挥得力,相互协作,那刘武周也不会如此得势,至少不会如此轻易地攻陷并州全境。”

    “愿闻其详。”

    “我军是不战自乱啊…” 刘细川满眼悲哀,惆怅无比,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

    刘细川身旁的几个弟兄听闻,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插话——

    “刘大哥,事到如今,你就给孟将军讲讲实情吧!”

    “是啊,咱们的王刺史是咋死的,你就直说了吧!”

    “皇亲国戚又怎样,犯了军法,也是罪不可赦哩…”

    刘细川看看兄弟们,又看看孟通,咂咂嘴,顿了顿,这才说道:“孟三儿,你在霍公和公主殿下手下当差,今日又收留了咱们,有些话儿本不当讲,但是,既然你一心想知道,我也就没有顾忌了,只希望霍公和公主殿下不晓实情为好啊!”

    “嗯,老哥但说无妨。”

    “齐王临阵脱逃,卖了咱们。”

    “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刘武周突然袭击,攻陷了晋阳,齐王率军增援,但在介山脚下,敌人的骑兵将我军前锋击破,齐王退守榆次城。在城中的军事会议上,齐王部署诸将先行出击,自己率领主力随后出战,没想到…” 刘细川咬了咬嘴唇,伤心地说道,“没想到齐王竟然不辞而别,带着家眷西渡黄河,跑回长安了!”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接过话来,说道,“主帅失期不至,我军群龙无首,只好各自为战,却被刘武周各个击破……”

    “我们的王刺史身陷重围,仍激励将士奋力搏战,” 刘细川有些激动,说着说着便攥紧了拳头,“他身中数箭,血浸马鞍,仍大呼杀贼,挥刀不止,最后力不从心,跌落马下,被四面扑来的敌人枭去了首级…我们…我们…” 刘细川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噗哧”滚落。

    众人无不悲伤,皆掩面哭泣。

    “砰”地一声,孟通握拳砸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岂有这样的统帅!”

    刘细川抬起婆娑泪眼,看着额上青筋蹦跳的孟通,说道:“这些情形,本不该给你说的——霍公与齐王同为皇亲国戚,平阳公主与齐王更是手足情深,他们要是知道了当日战场的情形,于情于理,当作何处置啊!”

    孟通一阵迷茫,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同乡,不知如何回答。

    ……

    夜色已浓,弯月如钩,风轻云淡,晚虫低哝。

    延州府衙的十余间房舍烛火闪烁,人影偶现,整个后府渐渐沉静,只院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儿叫声,瓦片微晃,随即又是寂静一片。

    上房中,烛火嗤嗤,亮如白昼,柴绍倚在榻上,垫着靠枕,手捧《六韬》正专心阅读,李三娘缓步走到木架前,取下绛色帔子,披在肩上,说了声“我到东厢房去看看”,便抬脚出门,柴绍“嗯”了一声,仍旧低头看书。

    屋外,凉风袭袭,回廊里高挂的灯笼轻摇慢摆,李三娘沿着廊道轻步快行,侍女银钏儿在后面亦步亦趋,正要开口问主子欲往何处时,李三娘扭头问道:“墨绿在屋里吗?”

    “主子,在的,她这两日都未出门,把自个儿关在屋里。”

    “嗯,一会儿我自己进去就成,你在屋外候着吧。”

    “是,主子。”

    正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东厢房的门边,李三娘抬手敲门,“咚咚”声落,里面随即传来了墨绿似带哭腔的回答——“银钏儿,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几日你到别屋去挤一挤,我想一个人处处。”

    “墨绿,是主子来了,快开门!”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继而“吱嘎”一声,屋门打开,墨绿“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低头说道:“奴婢不知主子来到,罪该万死!”

    “起来,屋里说话,”李三娘给身后的银钏儿递了一个眼色,然后抬脚进屋,在一面小圆桌前坐下。

    墨绿站起身来,走到李三娘跟前,双手垂立,毕恭毕敬,等着主子训示。李三娘抬头一看,只见墨绿脸色蜡白,眼圈发黑,泪痕满面。

    待屋门“嘎”地关上后,李三娘微微一笑,指着桌前木凳,说道:“来,坐下说话。”

    墨绿稍一犹豫,这才斜签着身坐了,左手搓着右手 ,一时不知如何放置。

    “墨绿,你进府有半年了吧?”李三娘和颜悦色地问道。

    “回主子,有半年了。”

    “是巧珠引你进府的吧?”

    “回主子,是巧珠主事引我进府的。”

    “嗯,巧珠看人向来不错。你进府后,我看你做事细致,也还利落,呵呵,那日怎会在霍公面前出丑了呢?”李三娘笑道。

    “主子,都是奴婢的错儿,唔唔…奴婢恳求主子责罚!”墨绿一边哭泣,一边起身又要跪下。

    李三娘伸手一把扶起墨绿,说道:“那日霍公心绪不佳,怒气上冲,惊吓到你了吧?”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墨绿低头絮语,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哎,”李三娘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这东厢房,只见门上窗上都贴满了剪纸,有花有树,有鸟有鱼,色彩鲜艳,活灵活现,便问道:“墨绿,这些剪纸都是你们自己剪的?”

    “是的,主子。”

    “你的家乡在哪里?”

    “回主子,我是并州人氏。”

    “并州?!”李三娘浓眉一扬,杏眼圆睁,盯着墨绿看了半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主子,我听说并州被攻陷了,四处兵荒马乱,”墨绿抹掉眼泪,抬头看着李三娘,说道,“逃难出来的乡亲们说,刘武周的匪兵到处搜寻与李唐相关的人,我…我好生担心父母家人啊!”

    看到李三娘沉沉地点了点头,墨绿继续说道:“年前,我到府里来当差,贴身伺候主子,家人们以此为荣,都说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临走时,乡亲们还来送我,庭院里好不热闹。可如今…如今…我一想到父母和弟妹们,就心如刀绞,整日惶惶,好象丢了魂儿似的…”墨绿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顿时明白,一向做事细致的墨绿,那日为何会端茶不稳,烫了柴绍的手。

    思量片刻,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墨绿身边,手抚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缓缓地说道:“墨绿,朝廷正在调集兵马戮力反攻,等光复了并州,我就让你随乡亲们回家寻亲,找到父母和弟妹们,一家团圆,好吗?”

    “嗯,谢谢主子,谢谢主子……”墨绿连连点头,泪光莹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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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