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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一 三军操演霍公喜 军帅辍食迎属下

    艳阳高照,东风猎猎,旌旗招展,三军慷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月初五,延州城南的校场里,队列纵横,步骑井然,刀枪锃亮,万众肃穆,筹备已久的三军合演即将拉开帷幕。

    辰时正刻,鼓号齐鸣,呼声震天,军帅柴绍戎装佩剑,躬擐甲胄,在数名侍卫的扈从下,乘白马自辕门而入,径直来到校场正前方的三丈阅台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跨阶而上。

    阅台下,等候多时的众将跃身上马,执绺驻立,等待示训。

    柴绍健步走到阅台正中,立定双脚,反握利剑,仰头注目正“哗哗”作响的“唐”字大纛,目光回收,扫视军阵,略清嗓音,高声说道:

    “三军将士,听我训令——国家初立,靖难维艰,四方虎狼之辈眈眈以视,大河上下烽烟此起彼伏,前有梁师都、薛仁杲逞凶,今有刘武周猖狂,关外千里更是虎啸猿啼,声声相闻!大唐天命所寄,欲清宁海内,混壹天下,必倚吾辈攻战搏阵,戮力杀敌。然军务事重,国家安危所系,不可不精,不可不习!我延州数万健儿枕戈待旦,扼关阻敌,刀枪寒光闪耀,战马嘶鸣踯躅,挥之能战,战之必胜,上不负君恩,下不辜黎民!今日合演,正为提振锐气,砥砺部伍,威慑敌寇,鼓舞民众,来日定当破贼于外,立功于国!”

    柴绍言罢 ,一撩战袍,单膝跪地,朝着长安方向深深叩拜,三军见状,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战鼓咚咚,尘土飞扬,操演即起,万人战阵闻声而动。

    黄白玄三色军旗凌空翻飞,各营将士龙腾虎跃,这边穿插如游鱼,那边合拢如日升;彼时疾快如脱兔,此刻静止如山立,步调如一,收放有章。

    金鼓之声不绝于闻,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步兵突击,骑兵包抄,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刀枪相接,游弩往来,射疏及远,步步为营。

    士卒被甲按刀,持盾力行,踏步齐进,杀声震天,刺,挑,砍,轮番进击;攻,防,行,不断变阵。

    整个校场呼声动地,杀气腾腾,俨然沙场征战,势如排山倒海。

    阅台上,柴绍目光灼灼,神情凛然,东风拂来,盔上红缨摆动不停,绛色战袍“呼呼”直响。

    柴绍身后的数名侍卫挺身肃立,激昂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跟随主帅东征西讨,出生入死,久历战阵,但今日军演规模宏大,气势逼人,几名侍卫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临近尾声时,柴绍面对台下的千军万马,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间,他侧过身来,对肃立一旁的侍卫官孟通说道:“我延州大军武备如此,你的军友同乡们重返晋阳,似有指望!”

    孟通听闻,震惊无比,惶恐之间手足无措,慌忙跪下,口中连声说道:“属下罪该万死,未将实情及时禀呈!”

    “无妨,”柴绍将手一摆,说道,“接纳友军,何罪之有?况且,他日朝廷反攻晋阳之时,你的同乡军友们也许可作向导,立功阵前!”

    正说话时,台下金声长鸣,旗幡舞动,三军合拢,各归其位,操演渐渐地降下了帷幕。

    柴绍跨前一步,单手握剑,准备再次训示时,只见一名军校自辕门处策马疾入,来到台前翻身跪伏,高声奏道:“廷报,廷报,百里加急!”

    柴绍将手一挥,命人呈报,展开看时,不禁双眉紧蹙,脸色一沉,继而收起廷报,揣入怀中,扫视台下,再次训示三军。

    ……

    军演结束,回到府衙上房时,已过午时。

    柴绍还未进屋,便闻到佳肴美味扑面而来,一边脱掉绛色战袍,递给侍立门边的墨绿,一边抬脚进屋,对妻子笑道:“夫人,今日备了什么好菜,还未入口,我已垂涎三尺了!”

    “你今日操劳,天未亮便出门了,”李三娘笑呵呵地迎上来,又回头看了看一桌的美味,说道,“听闻合演顺畅,三军威武,我也替你们高兴哩!我让巧珠她们备了你最喜爱的‘关中八大碗’,还开了一坛二十年的老窑,犒劳犒劳你,快趁热吃吧!”

    “好,好,好,”柴绍乐不可支,几大步蹿到桌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大把夹菜,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李三娘跟在丈夫身后,寻个椅子坐了,捧起酒坛,给丈夫盛满一碗,推到他面前,絮絮说道:“前几日,秦蕊儿来府里诉苦,说是城里工坊新造了三百把牛筋硬弓,使用长杆铁尾翎箭,遵照你的命令,三日内务使弓手熟稔,军演时须箭箭中的,”说到这里,李三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说道,“你猜怎的?那秦蕊儿嘟着嘴儿说,这种硬弓自己从未使过,更不要说下面的人了,三天时间哪里能够熟稔?”

    “你怎么说呢?”柴绍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说,既然这份差事儿不好接,要不就让马三宝去带弓弩营吧,你辞去军职,到府里来陪我做做女红,唠唠常事。”

    “呵呵,”柴绍放下酒碗,拿起筷子,笑道,“她肯定说,那我还是回去训练弓弩手吧!”

    李三娘使劲儿地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儿。

    柴绍一边嚼着饭菜,一边说道:“这个秦蕊儿啊,就是个机灵鬼,她哪里是来诉苦的,分明是到你这里来打埋伏的--若军演时不能箭箭中的,到时也好请你出来说个情啊!不过,”柴绍扭头看着妻子,笑了起来,“她还真有两下子,短短三天里,硬是让手下人把新式弓弩用得溜溜熟呢!”

    “秦蕊儿家在终南山,世代狩猎为生,只要假以时日,什么样儿的弓弩她不能熟稔?”

    “是啊,”柴绍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说道,“工坊新造的牛筋硬弓,是比造稽胡人式样来做的,目的就是他日对战时,能在二百步外不落于下风,以后你可以给她说说这个事儿……”

    夫妻俩儿正在桌前说话时,侍卫来报,说是骠骑将军李仲文求见,已到府衙大门外了。

    “李仲文?”李三娘一脸迷惑,看着丈夫问道,“他不是在五十里外的小石城训练新卒吧?”

    柴绍没有回答,一边将怀中的廷报掏出来,递给妻子,一边猛往嘴里塞了几口饭菜,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行退下。

    李三娘打开廷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奉圣喻,以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为大总管,东讨刘贼武周,廓清并州,光复晋阳!今征霍国公麾下骠骑将军李仲文至大总管府,效力战事。”

    柴绍站起身来,伸手接过墨绿递过来的战袍,一抹嘴唇,看着仍然迷惑不解的妻子,说道:“个中情形,我日后再给你说吧!这李仲文来得好快,我今晨接到廷报,他午时便赶到了延州,看来京城早有人给他传了消息。我先到前厅去一趟,看看他想说些什么。”

    “这一桌的‘八大碗’,怎么办?”

    “等我回来,热一热再吃吧……”

六十二 月夜邸园喁喁行 老丈入衙求民情

    夜幕降临,星河初现,弯月如钩,风轻云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里华灯一片,喧闹褪去,街衢路人形单影只,归色匆匆,城北府衙的大门前,一对石狮静静肃立,两盏红灯轻摇细摆。

    府衙东角的后花园枝繁叶茂,廊阁相连,夜风拂来,花香幽幽。园里人影徘徊,轻语偶传,柴绍夫妇并肩而行,时而指摘花草,时而信步絮聊。

    “夫君,你看那边草丛上,萤火虫在飞舞…”

    柴绍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四五只流萤既明又灭,如火似灯,忽上忽下,煞是好看。

    “嗯,夫人,这让我想起终南山的南梦溪了,”柴绍反剪双手,驻足凝视,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在关中,咱们每年都要回南梦溪的李家庄园,一大家子人好热闹!白天饮酒作诗,晚上提灯夜游,路边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左右飞舞,大伙儿随性而去,尽兴而归,神仙般的日子啊!哎--”柴绍不禁叹息一声,怅然若失,仰起头来,望着苍穹中的一瓣弯月,心事重重。

    “夫君,”李三娘上前一步,握住丈夫的手,轻声说道,“等天下太平了,咱们也不做什么骠骑大将军了,就回南梦溪耕织读书,作诗饮酒,可好?”

    柴绍转过身来,看着妻子,眼中含笑,点了点头,抬手理了理妻子的鬓前丝发,说道:“那再好不过了!只是眼下……”不经意间,柴绍双眉蹙于额中,顿了顿,接着说道,“眼下战事不利,齐王败北,朝廷又遣尚书右仆射裴寂出战,我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啊!”

    “怎么了?”

    “裴寂位高权重,亦属陛下的肱股之臣,然而,”柴绍摇了摇头,“然而他并未领职军中,只因当年预谋起事,首倡大义,便从晋阳宫监一步擢升至百官之首,不熟弓马,不谙战阵,如何领兵?况且,刘武周堪称劲敌,其战力在西北诸贼之上,实力不容小觑啊!”

    “那父皇为何派他出战呢?”

    “这个嘛……兴许是因为并州新败,需重臣挂帅,节制诸路兵马,然后一鼓作气夺回晋阳,”柴绍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难怪了,他要征召你麾下的李仲文前去效力。”

    “李仲文的征调,还不完全如此,”柴绍又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何?”

    “这一来呢,李仲文当年奔袭潼关,截断长安陏军的退路,自以为功高,却并未受到朝廷的重用,这些年来,他郁郁寡欢,早就希望靠上一棵大树,一鸣惊人了;二来,此次领兵前方的裴寂与李仲文的父亲、前朝真乡郡公李衍有旧,借战事关照世侄,凭军功提升官爵,这也是人之常情;第三,李仲文在前朝时曾供职并州,虽是县丞小吏,但也颇识地方风俗,裴寂向朝廷建议,征召此人到帐前效力,也在情理之中。”

    “哎,”李三娘听罢,叹息一声,说道,“朝中之事,盘根错节,如此复杂,着实令人伤神!不过,这个李仲文的确是个不甘落寞之人。”

    “夫人,何有此言?”

    李三娘莞尔一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迟疑片刻,似有所忆,然后拉着柴绍的手,说道:“夫君,咱们边走边聊吧,那还是义军齐聚终南山时候的事儿了…”

    园中星光满地,夜虫低吟,晚风悠悠,花木娑娑,夫妻俩沿着石板小径携手前行,李三娘这才打开话闸儿,说道:“当年为长安陏军阴世师所逼,我在终南山召集义军,保卫庄园,反抗鹰犬,策应你们在晋阳起事。”

    “嗯,峥嵘岁月,现在回想,尤在眼前啊。”

    “是啊,倡义之初,敌强我弱,举步维艰,”李三娘点点头,接着说道,“我让马三宝他们分成数路,从南梦溪出发,联络终南山的其他义军,有的闻讯即来,有的逡巡观望,有的嗤之以鼻,那李仲文却是雄心勃勃,反而要我带领人马投到他的麾下,准备迎接关外的瓦岗军,入主长安。”

    “后来,瓦岗军在洛阳城下败没了,李仲文也被武功城中的陏军击败,”柴绍接过话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他走投无路了,才投到咱们李唐的旗下。”

    “嗯,”李三娘轻轻点头,一挽发髻,说道:“我总感觉这李仲文与何潘仁、向善志等义军首领不太一样--心气甚高,难居人下!”

    柴绍听闻,哼了个鼻音,似在冷笑,说道:“好嘛,此番征战晋阳,效命于裴寂,李仲文到底有多大本事,咱们拭目以待,但愿他是国家栋梁之才,而非志大才疏之辈!”

    夫妻俩边走边聊,滔滔不绝,不经意间,府外已传来了子时的钟声。

    ……

    第二日清晨,霞光四射,云雾散开,延州城中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柴绍用完粥食,披上官袍,从上房中走出来,径自前往府衙大堂,准备批阅公文,处理民政军务。

    刚刚入座,翻开文案,执笔在手,便听衙役来报,说是朔方城骆老主簿等几位老翁求见,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柴绍听闻,将手中的笔管放到黑檀笔架上,略一思索,说道:“有请!”

    片刻功夫,几位老翁拄着手仗缓步走了进来,柴绍站起身来,略一弯腰,拱手笑道:“几位老丈,别来无恙?”

    “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我等这把老骨头还算安生,”骆老者等人也纷纷驻足,欠身回揖。

    “来人,看茶上座!”柴绍将手一让,请来客入座。

    “听闻骆莺儿有喜在身了,本帅也替骆老主簿高兴啊,”柴绍回坐椅中,笑道,“我已告知骑营,军务让副将岑定方多担待,给冯弇腾出时间来,多多陪伴骆莺儿。哎,我等军人,常身不由己,与家人相处,是分多聚少啊!”

    坐在骆老者身旁的前朝散骑常侍钟老翁听闻,将手仗放到怀中,一揖道:“老朽听闻,为将者有‘九术’之说,悉见其劳苦者谓之 ‘仁将’,霍公体恤下情,当仁不让啊!”

    “钱老过誉了,柴某一介武夫,只知突奔沙场,刀光相见,何敢称个‘仁’字?”

    众人正在寒暄时,城门校尉小跑入内,跪奏道:“禀霍公,昨日深夜,西门外陆续聚集了数百人,自称是山中农户,为梁贼匪兵所抄掠,恳求入城避祸!”

    “山中农户?”柴绍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继而端起茶碗,对面前几人说道,“诸位老丈,军务在身,柴某不宜久留,改日登门逐户拜访!”

    几位老翁听闻,将目光纷纷投到骆老者身上,似有言语。

    骆老者倚着桌几,站起身来,向柴绍弯腰拱手,说道:“霍公,我等今日前来,正为适才校尉所奏之事啊!”

    “哦?”柴绍目光一闪,颇感意外,将手一抬,指着椅子,说道,“骆老主簿,请坐下细说。”

    “霍公,是这样的--”骆老者斜签着身坐了,说道,“昨夜西门外儿啼妇哭,甚是喧闹,其间多有人呼唤城中百姓的姓名,‘赵三儿’,‘秦四儿’不一而足,哀求之声西城可闻。因之前已颁布戒严令,百姓们不敢贸然夜出,今晨破晓,城内城外隔墙互答,才知来人中有山里亲戚…”

    骆老者干咳一声,见柴绍正目视自己,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百姓们深知霍公治军严谨,法度明允,故而找到我们几个老者,来替大伙儿说情,请求霍公开恩,允许城外百姓入城避祸。”

    柴绍听闻,不置可否,只低下头去,用手轻轻拨弄着茶碗盖儿。

    几位老者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片刻,骆老者嘴唇翕动,还要开口说话时,只见柴绍在座中立直身体,双手扶案,大声说道:“城门校尉听令!”

    “在!”

    “即刻清点两百士卒,打开西门,放行妇孺;成年男子别置一处,逐一甄别,酌情放行!”

    “遵命!”

六十三 巡查民营悲不胜 捉襟见肘城粮紧

    初夏午后,阵雨骤停,满天的乌云层层涌动,几声雷鸣偶尔传来,令街衢路人不时张望,忧心忡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八匹快马从延州府衙驰出,踏着路面青石,朝西城大门笃笃而去。

    马队中间,黑色羃蘺之下,李三娘素衣短靴,圆领紧袖,手执缰绳,扬鞭策马,正赶往城西的流民营地,亲自巡查来人的饥寒温饱。

    不到半柱香儿的功夫,西城门楼已映入眼帘。

    西门前的空地处,青色布幔圈起的一处大围子煞是显眼,数十名军士执刀握剑,值守围外,见李三娘一行到来,领头的校尉小跑上前,跪奏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翻身下马,揭去羃蘺,交与身后的墨绿,然后大步向前,边走边问道:“围子里现有多少人了?”

    校尉起身随行,答道:“回公主殿下,除去那八十九人,已经甄别,随城中亲戚归去外,此处尚有三百二十人,而且,仍有流民从城外陆续来投。”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一边点头,一边跨进围子里,抬头看时,只见数百人黑压压地一大片,或坐或站,或蹲或倚,有的怀抱婴儿,正在哺乳;有的搀扶老人,正在喂水;有的双手抱头,沉思发呆;有的交头接耳,一筹莫展……百步见方的围子里,包袱散落,儿啼妇哭,惶惶不宁。

    “公主殿下驾到--”

    顿时,只听到整个围子里传来“唰唰唰”的跪伏声,几名幼儿不谙世事,抬起头来,咧开小嘴儿,张望围口时,瞬间便被家人按下头去。

    “大伙儿快快请起!”李三娘一边大声说道,一边伸手将面前的几位老人扶了起来。

    看到众人都已起身,李三娘一挽发髻,大声说道:“大伙儿在山中遭了兵祸,老少受罪,颠沛流离,这延州城就是你们的家!霍公已命人清理城中的空置闲房,打理出来后,便让大伙儿入驻,有个遮风蔽雨的地儿!”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嗡嗡”一片,喜形于色。

    李三娘扭过头来,让校尉从围口处的粥棚里盛了一碗过来,拿到手里看时,不禁双眉倒横,怒火中烧,高声斥道:“这粥怎么如此清稀!今日起,一日两粥,插箸不倒,若有不果,拿你试问!”

    校尉躬身低头,战战兢兢,期期艾艾地说道:“殿下,我们…我们去后军司官处领取米粟时,他说…他说军粮尚且不足,哪有…哪有余粮接济百姓,我…我…”

    “知道了,”李三娘把手一挥,打断了校尉的话,说道,“军司那边我自会料理,米粟来时,要插箸不倒,你可听清了?”

    “属下明白!”校尉一躬身,拱手应道。

    正说话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侧身避道,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盲人老妪拄着拐仗,在身边束发少年的搀扶下,蹒跚而来。

    走到李三娘面前,老妪伸手空摸,开口问道:“公主可在?”

    李三娘连忙上前,搀住老妪,说道:“三娘在此!”

    听罢,老妪干瘪的眼眶中浊泪淌出,抽泣起来:“公主啊…三妮啊,当年去南梦溪找我那堂妹时,你穿个小花袄,梳两支羊角辫儿,我还给你编过花环戴哩!这一别,竟是二十年呐!呜呜呜……”

    “您是…您是…?”

    老妪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只磨亮了的楠木牌,上面刻着“南梦溪李府”,老妪哽咽着说道:“当年,堂妹…堂妹给我的门牌,说随时可以去找她,我一直带在身上哩。这兵荒马乱的,自己又瞎了双眼,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能不能寻着她!”

    “您是赵大婶婶!我乳母赵嬷嬷的堂姐!”李三娘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儿。

    “嗯,嗯…”老妪拄着拐仗,连连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听说赵嬷嬷随孙儿去了并州的巨城,我也正担心她老人家哩!大婶婶,这是…?”李三娘忍住泪水,看着老妪身旁的少年问道。

    “他是我的孙儿,今年十岁了。虎儿,来,快给公主殿下请安!”

    李三娘一把拽起正要下跪的虎儿,扭头说道:“大婶婶,你们这一老一小,路上受苦了。”

    “公主殿下,我的妮儿啊,闯进山里的那帮畜生抢光了咱们的粮食,烧光了咱们的茅舍,还驱赶咱们出山,你…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

    老人声泪俱下,周围山民无不动容,大伙儿高声附道:“求公主殿下做主!求公主殿下做主--”

    李三娘抬头看着大伙儿,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复,只咬紧两腮,从细白的牙齿间蹦中一句话来,“这仇,一定是要报的!”

    说罢,伸出手去,搀起老人,拉住少年,说道,“大婶婶,快快随我回府,好生歇息!”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延州城中灯火渐熄,民房宅屋中鼾声偶传,打更声响梆梆清脆。

    府衙上房里,烛火明亮,嗤嗤正响,柴绍夫妇对坐桌前,睡意全无,听罢妻子讲完城西所遇之事后,柴绍无比伤感,询问了几句,便双眼凝视桌上大烛,怔怔出神,半晌没有吭声。

    “夫君,你在想什么呢?”

    “哎,”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叹息一声,说道:“至今日酉时,像赵大婶婶这样的遭难山民,有近五百人涌入城中,而且源源不断地还在到来!因天色已晚,我令城门校尉闭门清场,待明日天亮时再甄别放行。”

    “延州城中闲房甚多,容纳山民,本无疑问,只是……”

    “是啊,”柴绍点点头,看着妻子,愁云密布地接过话儿来,“只是粮供不足,人多为患!朝廷调来的那三千斛米粟,本来也只能维系十余日,现在流民涌入,更是雪上加霜啊!”

    “嗯,按理儿说,流民应当南下避乱,可是梁贼抄掠之后,此去关中百里之遥,流民们扶老携幼,若不在延州停留进食,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走到关中,”李三娘眉头紧蹙,一筹莫展。

    夫妻俩都低下头去,目光凝重,沉默不语。

    桌上大烛红心跳动,“嗞嗞”劲燃,不经意间,一颗火星儿蹦出明焰,“窣”地一声瞬间熄灭。

    柴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了两步,自言自语道:“兵法云‘爱民可烦,将之危也’,此话不谬啊!”

    “可是,”李三娘抬起头来,轻捋鬓发,目光炯炯地看着丈夫,说道,“可是《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不体恤百姓,战将有功,又有何益?”

    柴绍无声叹息,微微点头,说道:“是啊,两难,两难!”

    李三娘见状,咬咬嘴唇,说道:“今日在西门,山民们提到梁贼匪兵时,个个恨之入骨,都盼着王师出城,进山围剿,好让他们早归家园。可是,我却只能听,不能说--我知道你的策略,可这心里憋得实在难受!”

    柴绍听闻,立定脚步,转身走到妻子面前,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顿了顿,这才说道:“夫人,小里沟的这股梁军,如鲠在喉,我真希望明晨就率大军剿灭了它!可是,扼关事大,不可轻动,当忍则忍,待晋阳战事有了进展,咱们定然不会放过这股敌人!”

    李三娘抬臂抚肩,与丈夫十指相扣,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六十四 新卒负粮遇伏击 智将进言挽颓势

    四月花冥冥,红颜逐春去,信风卷云紧,山色焕一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西南三十里的黄家塬沟壑纵横,草木嫩绿,一片葱茏。申时已过,日头西沉,早回的归鸟啾啾入林,震得枝叶“簌簌”直响。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下,三千人的队伍正大步行进,五百骑兵横刀持槊,打头殿后,护住中间急急跟进的步卒,尘土滚滚,马蹄阵阵,朝着东边的延州城火速进发。

    仔细看时,步卒皆新衣新甲,腰挎短刀,肩背布囊,只只圆鼓鼓,沉甸甸,士卒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军旗下,骑兵领队岑定方策马向前,不时地抬头看天色,又转身望步卒,焦急之情掠过脸颊——遵照军帅柴绍的命令,岑定方一早便率队抵达小石城,接手了李仲文正在训练的新卒,稍加编排后,便令新卒背负城中的所有米粟,连人带粮全部开赴延州。

    身后的小石城城门洞开,空空如也。

    对于军帅的意图,岑定方领悟透彻:一来增加延州城中的储粮,共渡时艰;二来调动新卒,合兵一处,巩固城防。怎奈这两千多新卒阅习不精,不熟部伍,在城中分装粮袋便花费了近三个时辰,眼见日头偏西,尚有路程,新卒又疲态尽显,岑定方心急万分,恨不得人人配马,转眼入城。

    “嘟—嘟—嘟”,正当岑定方在扬鞭赶路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道路拐弯处,百十面青色的“梁”字战旗在夕阳下呼呼直响,夹沙裹尘,正朝着自己急速扑来!

    岑定方一惊,继而拉缰住马,迅速扫视四周,只见此处道路弯曲,不见尽头,两边丘陵连绵,起伏不定,陵上一人多高的白桦树密密匝匝,不透光亮,队伍俨然进入了一个口袋里。

    “遭到伏击了!” 岑定方暗叫不好,略一定神,“唰”地一下抽出佩剑,命令身边的旗手打出旗语,准备应战——打头的骑兵迎面而上,对冲敌方,奋力击破对手,杀出一条血路来;中间步卒刀剑出鞘,就地防御,以备敌人侧翼夹击;殿后骑兵分兵上前,护卫步卒。

    顷刻间,两军骑兵在阵前交锋,刀枪相碰,铛铛四响,火石飞溅,杀声震天。明黄军旗与青黑战旗如龙虎缠斗,彼此怒吼,相互撕咬,一时间,血沫横飞,黄土漫天。

    原地防御的唐军新卒,哪里见过这般阵势,虽然个个提刀在手,可队伍之中惊惧尽显,有人战战栗栗,有人面如土色,有人瞠目结舌,有人缩头闭目,若非殿后骑兵飞速赶到,这两千人的步卒你推我搡,早已不复成伍。

    前面激战正酣时,突然,路边丘陵的白桦树丛中传来“嘣嘣”弦响,支支利箭应声飞来,雨点儿般地落入唐军步卒的方阵中。

    缺少盾牌防御的唐军顿时倒下一片,呻吟声,叫骂声,哭喊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保护侧翼的骑兵纷纷举起马挂圆盾,怎奈盾小箭密,时有中箭者滚落马下,与步卒死伤者血流一处,共染粮袋。

    前方,骑兵搏战不见分晓,自顾不暇;身后,步卒遭到强弩攻击,动弹不得——岑定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打算亲冒矢雨,返身摇摇欲坠的方阵,重整惊恐万分的步卒队伍,冒险出击,仰攻白桦林,与隐伏林中的敌方弩手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杀——”前方骑兵突然喊声大震,“唐”字军旗呼呼向前,岑定方扭头一看,只见梁军骑兵纷纷向丘陵两侧散去,急速逃奔林中,旌旗不振,队形不齐,似乎突然之间军心大乱。

    定睛再看,只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尘土飞扬,明黄的军旗交相辉映,数千甲士手持长盾,提握陌刀,正大步奔前,与自己的骑兵前后夹击,横扫梁军。

    一匹枣红大马上,领头的将军长刀在手,左右翻飞,踊跃向前。夕阳映射下,大刀寒光闪闪,敌人触锋即倒,无敢阻拦者,岑定方认得,马上将军正是向善志!

    ……

    原来,今日寅时,天未见亮,岑定方便率领五百精骑,手持火把,快马加鞭,从延州南门出发,直奔五十里外的小石城而去。

    辰时正刻,军帅柴绍刚刚步入府衙大堂,便有亲兵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郝齐平求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郝齐平?”柴绍一边沉吟,一边入座,随手翻了翻案桌上的公文,“嗯”了一声,点点头,便让来人晋见。

    片刻之后,郝齐平大步入内,朝帅椅中的柴绍弯腰一揖,然后轻握折扇,垂手肃立,开门见山地问道:“霍公,听闻岑将军率骑南出,可是奔赴小石城?”

    柴绍放下手中的公文,抬头瞅了瞅郝齐平,回答道:“正是。”

    “霍公,岑将军可有步卒随行?”

    “没有。怎么了?”

    “糟了,”郝齐平双眉一皱,拿起折扇一敲手心,迎着柴绍的目光,回答道,“岑将军若无步卒相随,郝某担心途中遇到不测啊!”

    柴绍听闻,抬起手来,抚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往檀木大椅里一靠,咧嘴笑道:“呵呵,郝将军,岑定方赶赴小石城,你来说说看,此行何意?”

    “应是接替李仲文,调动新卒,合兵延州,另外…”郝齐平稍作停顿,咂咂嘴唇,接着说道,“另外,是否还有搬运兵粮,救急延州的考量?”

    “嗯,郝将军眼力不错!”柴绍点点头,笑道,“既然是调动兵力,又要搬运米粮,兵贵神速,自然是骑兵当差,快去快回;若以步卒相随,行动迟缓,一日之间怎能往返,完成差使?再说,岑定方的五百精骑,久经沙场,刀锋剑利,就算途中偶遇敌人,对方又能奈我何?”

    “霍公,不然!”郝齐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嗯?”

    “霍公,请借军图一用,” 郝齐平弯腰一揖,上前几步,指着柴绍桌边横挂着的一幅西北军图,说道,“此去小石城五十余里,多是平路,偶有丘陵,看似无关无险,不易隐伏,实则不然……”

    郝齐平见柴绍正目视军图,若有所思,便单手指图,继续说道,“此前,因越冬军械一事,我曾去小石城与李仲文接洽,沿途地形,已略行勘察——这儿,瓦房砭;这儿,黄家塬;还有这儿,柏树窑,都有二三里的长沟,虽然隆冬时节,两边丘陵光秃无物,不可藏身,但现在已是初夏时节,草长莺飞,枝繁叶茂,丘上隐伏数百人,却是极难发现!若梁军在这些地方布置口袋阵,我军骑兵虽然骁勇,但是新卒操习不够,一旦交锋,步骑不协,则难有胜算啊!”

    柴绍听罢,眉头紧锁,沉默不语,端详着面前的军图,回味着郝齐平的话语,久未作答。

    郝齐平也不再说话,退后几步,侧立一旁,捏着折扇,等候军帅的决定。

    半柱香儿的功夫,柴绍突然抬起头来,高喝一声:“来人!”

    “在!”

    “传令向善志,率二千甲士即刻出城,赴援小石城!”

    “遵命!”

六十五 提审俘囚得实情 河东再闻失利讯

    亥时正刻,夜色浓浓,细云挑月,光影偶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府衙大堂烛火通明,人影绰绰,士卒擐甲执兵,肃然挺立,军帅柴绍端坐正位,目光熠熠,诸将侧坐两旁,面色冷峻。

    骠骑将军向善志豁然起身,一提豹皮护腰,大喝一声,“带上来!”气息过处,桌上大烛的焰苗儿呼嗤乱蹿。

    门外亲兵应声而动,架起一个五花大绑的梁军小校跨门而入,“扑通”一下按跪于大堂正中。

    那军校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垂头丧气地好似一只霜打的茄子,看到堂上众人杀气腾腾,怒目相视,军校跪伏地上,瘫若稀泥。

    “抬起头来,报上军职与姓名,”柴绍单手扶在帅椅上,看着面前的俘囚,说道。

    军校缓缓抬头,满眼惊惧,颤颤微微地回答道:“小人是…是致果校尉辛炳生旗下队正…尹康。”

    “嗯,尹康,你听清了,”柴绍盯着对方,目光凛凛地说道,“我是延州军帅,大唐霍公,你若从实招供,本帅可放你一条生路;若有意隐瞒,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尹康冷汗浸背,连连磕头。

    “在小里沟的梁军有多少人马?领军者为谁?”

    “回大帅,有五千人马,领军者是骁卫将军刘旻。”

    “刘旻?”柴绍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光生的下颌,略加思索,接着问道,“去冬太和山大败,你们何来五千人马?”

    “回大帅,我等原是朔方城的留守士卒,并未参与太和山之战,刘旻时任留守将军,他…”

    “嗯,我知道了,”柴绍把手一挥,打断了尹康的话语,继续问道,“刘旻此番南扰我境,所带人马中步骑各有多少?”

    “步卒三千,骑兵两千。”

    “骑兵中可有稽胡人相助?”柴绍连连发问。

    “骑兵全部来自朔方城,队中并无稽胡人。”

    “军中曾见稽胡旗幡,是怎么回事?”柴绍眼睛一亮,追问不舍。

    “回大帅,那些稽胡旗幡,辛将军…哦,不…辛炳生让我等随身携带,只偶尔使用,小人确实不知何意,若有半句假话,小人愿受天打雷劈!”

    尹康话音刚落,大堂上顿时嗡嗡一片,众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向善志按捺不住,“呼”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骂道:“狗东西,原来是布的疑兵!”然后朝着帅位一拱手,说道,“霍公,既如此,咱们就派兵进山,灭了这伙贼寇!”

    柴绍摆摆手,示意众将安静,然后盯着堂下早已面无人色的尹康,厉声说道:“本帅放你一条生路,滚回小里沟去,你给我带口信与刘旻,若想搏战,尽管来攻城;再烧庐夺粮,残害山中百姓,大唐王师定让他片甲不留!”

    尹康唯唯诺诺,连连磕头。

    正在说话时,门外亲兵小跑进来,跪奏道:“长安廷报,百里加急!”

    柴绍接过火漆封件,拆开一看,不禁双眉紧蹙,右手捏拳,“砰”地一声砸在案桌上,只听到茶碗瓷盖儿叮当直响。

    诸将见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

    子时已过,夜深人静,月光暗淡,树影婆娑。

    “吱呀”一声,府衙上房的楠木门被沉沉推开,柴绍满脸疲惫地抬脚入内。

    坐在圆桌前的李三娘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笑盈盈地快步上前,接过丈夫身上的官袍,笑道:“城中百姓都听说了,今日官军在黄家塬击败梁贼伏兵,还抓了十几个俘虏,真是大快人心啊!”

    柴绍“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木榻上,拉过迎枕来,斜靠下去。

    李三娘把官袍挂到木架上,转身看到丈夫疲惫不堪的模样儿,笑道:“累了一日,快快安歇吧,我让墨绿打盆热水来,给你烫烫脚。”

    正要呼唤侍女时,柴绍从木榻上撑起身来,对妻子说道:“夫人,不忙,我想和你聊一聊。”

    “怎么了?打了胜仗,心中欢喜,睡不着吗?”李三娘笑靥绽放,打趣道。

    “不是。”

    “依我说啊,那小里沟的敌人,看来就是梁师都派来的袭扰之徒,等军粮供应有了眉目,咱们便寻机剿灭了他们,免得在山中祸害百姓,”李三娘一边拨动着桌上雕花大烛的棉芯,一边乐呵呵地说道。

    柴绍没有搭话,只用双眼盯着屋顶,似有所思,稍停片刻,这才说道:“夫人,这延州城,咱们怕是呆不长了。”

    “你说什么?”李三娘一怔,站在桌边呆若木鸡,睁大双眼看着丈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柴绍抬起手来,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封红色公函,黯然神伤地说道:“裴寂战败了,局势于我大为不利!”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忙从丈夫手中接过公函,坐到圆桌前,借着烛火仔细读来,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四月初七,尚书右仆射于并州阳城合战刘贼武周,出师不利,为敌所乘,损兵逾万,军资尽失,余部退入关中,守御大河。

    奉喻:西北诸军当谨守防地,勿擅主张,赦书到时,即刻而动!”

    李三娘手持公函,反反复复读了数遍,这才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问道:“夫君,这上面所写的‘赦书到时,即刻而动’,是什么意思?”

    “哎--”柴绍摇头叹息,伸脚下榻,趿着一双棉底软鞋,橐橐地走到圆桌旁,同妻子对面坐下,抚着自己宽大的脑门儿,说道,“看来,朝廷打算放弃西北,撤出延州,让我军也退守关中啊!”

    “什么?放弃西北,撤出延州!”李三娘杏眼圆睁,失声应道,“这是为何?”

    柴绍深吸一口气,盯着桌上大烛,缓缓答道:“继齐王之后,裴寂再次兵败,眼下刘贼势大,威逼关中,长安震动!朝廷要我军撤出延州,一来为了保存实力,固守关中,捍卫京畿;二来防备刘贼西向,截击驻军,断我后路,哎,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怒火中烧,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里紧紧攥着那封红色公函,说道:“当初,光复延州如此不易,太和山阵亡将士尸骨未寒,怎能如此,说走就走,怎能如此啊……”

    屋外,月色惨白,夜风四蹿,树枝摇曳,如鬼似魅。

六十六 骁卫将军论进退 敕令飞降延州城

    夏日渐长,雾岚早散,竹摇清影,飞鸟啾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里沟的山路盘亘曲折,起伏不定,时时隐没在半人高的杂树乱草之中。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山里跑来,不时惊得丛林里的白脸灰雀“噗噗”高飞--梁军骑兵队正尹康被延州城放了出来,他顾不得饥渴,一路狂奔,生怕背后有追兵赶来,被再次俘了去。

    “来者何人?”突然间,林中跳出几个持刀士卒,拔刀相向,厉声质问道。

    “我乃辛炳生将军麾下队正尹康,有紧急军情呈报刘军帅,快快引路!”尹康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一边从胸甲中掏出军符,交与面前的几个哨兵……

    半个时辰后,在骁卫将军刘旻的中军营帐内,在场军校听完尹康的陈说,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观望主将,有的皱眉深思,致果校尉辛炳生年轻气盛,一撩战袍,豁然而起,指着尹康的鼻子骂道:“天杀的!你战场被俘,当自刭徇国,胆敢回来做柴绍的说客!”

    尹康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嗫嚅道:“将军,我…我…”

    “罢了,”刘旻在行军大椅中一挥手,挺直腰杆,说道,“两次交锋,均未得手,想来唐军也多少知晓些我军实情了,与手下有何干系?尹康,你下去吧,日后力搏沙场,戴罪立功!”

    看着尹康涕泪满面地退出帐外,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辛炳生弯腰拱手,说道:“军帅,既然柴绍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底细,那么疑兵之策便无用武之地了,末将建议,索性挑战延州,与唐军在城下一战,何必在这小里沟躲躲藏藏!”

    军校中有人点头称是,连声附和道--

    “辛将军言之有理!”

    “与唐军畅快一战,胜之则趁势夺下延州,不果则退回朔方!”

    “整日在这山林中打转转儿,咱们也受够了,不如放手一搏……”

    待众人声音渐退时,刘旻拿起马鞭,拍了拍膝下一双锃亮的鹿皮筒靴,不急不缓地反问道:“同唐军一战?你们的军队可有梁王多?你们的骑兵可有吐谷浑强?太和山一战,彼此已见分晓,怎么着,还要自投罗网吗?”

    众人垂头丧气,不再吭声。

    刘旻站起身来,提着马鞭,踱了几步,扫视众人,说道:“梁王派我等此番南下,意图十分明确,即牵制延州唐军,使其不得东向并州,参与争夺晋阳之战,为刘武周解除后顾之忧!况且,目前形势于我大好啊!”

    众将听闻,纷纷抬头,瞩目军帅,等待下文。

    “日前,梁王来信,刘武周在阳城大破唐军,李唐的裴寂枕尸百里,溃逃关中,大河以东已无唐军的一兵一卒了!梁王派出两路使臣,一路奔赴并州,欲结盟刘氏,恳请其分兵向西,截击柴绍;另一路则由辅国大将军梁洛仁率队,亲入稽胡领地,拜会其首领刘汝匿成,请求精骑助战!诸位,形势如此,咱们在这小里沟稍忍时日,便可迎来梁王南下,再次征伐李唐!”

    刘旻言罢,众人喜不自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明日便冲出小里沟,杀入延州城。

    ……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南风拂来,令人恹恹。

    柴绍的侍卫官孟通从府衙大堂急奔而出,“沓沓沓”地沿着后府的回廊向上房跑去,冷不防,与穿廊而过的采买主事巧珠撞了个满怀。

    “哎呦!”见手中的布匹散落一地,巧珠双眼一鼓,两手叉腰,嗔怪道:“孟通,你没长眼儿啊!这些可是公主殿下亲自给霍公挑选的,看你闯的祸!”

    这两人年纪相仿,在府中当差多年,彼此熟识,若在平日里,孟通定然捡起布匹递到巧珠手里,然后嘻皮笑脸地拱手打趣,“小姑奶奶,末将鲁莽,多有惊扰!”

    可是今天,巧珠想错了。

    只见孟通片刻未停,一边迈开大步继续前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扭头问道:“公主殿下可在上房?”

    巧珠站在廊下,点了点头,看着孟通的背影,一脸茫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孟通跑到上房外,见楠木雕花扇门闭合着,便单膝跪地,高声奏道:“禀报公主殿下--”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见是孟通,便将手一抬,说道:“什么事儿?起来说话。”

    孟通躬身抱拳,回答道:“公主殿下,长安大兴宫来人,有陛下敕令,霍公请殿下着朝服,即刻到大堂接旨!”

    李三娘听罢,浓眉一皱,倚在门边,怔了半晌儿,这才应道“你先去吧”,转身踅回屋里,唤来侍女银钏儿,一边换装更衣,一边苦苦思索,长安官差,所来为何……

    半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在后府管家凤鸢的搀扶下,从上房款款来到府衙大堂,只见她云髻金钗,黛眉花钿,上着明黄窄袖短衫,下著浅绿曳地长裙,一条红帛肩披垂至腰际,随步微摇,轻摆两侧。

    见妻子入内,柴绍眨了眨眼,点点头,示意上前并立,然后一提袍角,“扑通”一声,先行跪伏,听命敕令。

    宫中来人南面而站,略清嗓音,打开明黄帛书,宣道--

    “上喻:国家多难,逆贼凶狂,烽烟过境,兵戎相向。王师数出,不利而还,大河以东,教化不被。

    敕令霍国公移交防务,携平阳公主迅即返京,会商军机,共谋国是!”

    柴绍夫妇听罢,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柴绍送走宫中来人,转身回到府衙大堂,只见妻子端坐位中,双手按膝,泪光盈盈,沉默不语。

    见凤鸢仍侍立一旁,柴绍朝门外努努嘴,凤鸢会意,缓步退出。

    柴绍走到妻子身边,并排而坐,正要开口,李三娘扭过头来,眼圈一红,哽咽问道:“父皇…父皇是怎么了?要咱们撇下队伍,急急返京?”

    “这……”

    “听了敕令,我这心里像猫抓似的,”不待丈夫回答,李三娘自言自语地说道,“出京快一年了,我多想回去见见父皇,大哥和二弟他们啊,但是…但是延州城中的这数万将士,可怎么办呢?他们从终南山走出来,便一直追随着咱们啊!”

    柴绍点点头,没有说话,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递给妻子,一咂嘴唇,无声叹息,侧过头去,望着大堂外的一株老槐树,怔怔出神……

六十七 品头论足挑主事 夜授金剑托军政

    日头向西,树影斜长,风拂槐枝,新叶低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府衙大堂里静无声息,只檀香细烟儿袅袅轻上,微风入户,青烟四散,留味悠长。柴绍夫妇端坐良久,各怀心事,皆不言语。

    柴绍摩挲着木椅靠手,寻思着适才所宣敕书中“会商军机,共谋国是”的话儿,心中隐隐约约感到担忧,只觉得军帅弃伍,独自回京,的确有违常理,但明黄帛书上又白纸黑字地写在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朝中无帅可遣……

    正乱糟糟没有头绪时,只听到李三娘在旁边轻声问道:“夫君,父皇敕书中让你‘移交防务’,这延州城里几万人马,移交给谁呢?”

    柴绍这才回过神儿来,想到敕书中确有此言,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嘟哝道:“是啊,军中有制,移交防务自当有人应承,可这道敕令实在让人费解,难道…难道要咱们自己挑出人选,暂行延州军帅之事?”

    李三娘浓眉一皱,眨巴双眼,说道:“这敕书来得急迫,其中必有隐情,你刚才没有请教宫中来人,长安近况如何?”

    “问了,”柴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回答道,“他说诸王贵戚都在陆续赶往长安,但所为何事,他却一无所知啊!”

    “哎,”李三娘摸着朝服上的九环玉带,惆怅万分,说道,“敕书要咱们迅即回京,这可不能耽误啊,既然长安没有派人来接手部伍,我看呐,咱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挑个将军来主持延州的军政事务。”

    柴绍点点头,抚着自己宽宽的脑门儿,说道:“这支军队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按理儿说,应该挑个当年山中的头领来主事,恐怕这样才安稳啊!”

    “但是--”柴绍扭头看着妻子,停顿片刻,似在思索,这才说道,“向善志有勇无谋,急躁鲁莽;何潘仁多随大流,少有主见;李仲文又已征调,助战并州,这主事人选啊,难…实在是难!”

    李三娘嘴角一扬,无声轻笑,说道:“真有这么难吗?我给你举荐一人,保管主持军政,有条不紊,定能让延州安生无恙,让你的西北战策推行无阻!”

    “谁?”

    “郝齐平。”

    “他?”

    “对!”

    柴绍“豁”地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挽云髻,笑道:“夫君,我知道你的顾虑!然而遍观营中众将,非此人,不足以抚延州啊!”

    见丈夫立定脚步,翕动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儿,李三娘偷偷一笑,抿嘴说道:“隋末乱世,郝齐平投笔从戎,奔到何潘仁麾下充任军师,自归义我李唐后,献计献策,屡有战功。当年,终南山义军同长安守将阴世师搏战,正是他和萧之藏共谋奇策,以火龙战法,里应外合大败陏军精锐;去冬太和山大战,也正是受他的启发,我才想到了‘红袖轻舞惊敌虏’的招儿,一举击破梁师都的围攻。夫君,此人虽非沙场骁将,但足智多谋,可化险为夷,确有领军之才啊!”

    柴绍听闻,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又缓缓吐出来,转身说道:“诚如夫人所言,延州军政可委于郝齐平。但是,毕竟昔日为他人属下,今日一朝为帅,恐他人不服,如何安顿,我得周全考虑啊!”

    李三娘听闻,笑颜绽放,也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拉住丈夫的手,说道:“夫君,这延州城,你一定能安顿好的!”

    ……

    戌末亥初,夜色浓浓,延州府衙军士林立,刀枪森然,堂内堂外百烛高照,一片通明,各营将领接到军帅急令,扬鞭策马,匆匆忙忙赶到府衙汇聚。

    今晚,大堂内肃穆异常,不同往日,只见大大的“唐”字军旗高悬壁上,军旗下,柴绍头戴红缨铁盔,身着明光铠甲,战袍披肩,端坐帅位,一柄嵌金雕龙宝剑横卧于面前的楠木大桌上,烛火下,金光闪耀。

    柴绍旁边两三步外,李三娘陪坐一侧,只见她云髻犀簪,红帻束发,身披骠骑大将军金缕滕蛇御赐战袍,双目熠熠,表情凝重,频频点头,示意先后到来的诸将入座待命。

    此番景象,肃穆之中颇觉陌生,紧张之余令人窒息,众将鱼贯而入,惊诧无比,却又不敢询问,各自入座就位,等候军帅训示。

    见众将到齐,柴绍朝妻子一点头,然后挺直腰身,双手摁在楠木大桌上,高声说道:“诸位,今日午时,接到陛下敕书,令本帅及公主迅急回京,会商军机。今夜府衙会面,本帅要对延州防务作部署交待,故而请诸位齐聚一堂。”

    柴绍话音刚落,堂上嗡嗡一片,众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柴绍抬手一挥,示意安静,继续说道:“圣意不可违,恭行而已。然而,数万大军,不可一日无帅,敕令中既然没有明示何人接替防务,那我只有从诸位中自定人选了!”

    众将听闻,你看我,我看你,惊讶之情溢于言表,目光闪烁,彼此猜度,不知所选何人。

    向善志摸着豹皮护腰,颔首微笑;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左顾右盼;马三宝睁大双眼,凝视军帅;郝齐平轻抚折扇,低头不语……

    柴绍扫视众人,一清嗓音,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十余名大小将领“唰”地一下起身躬立,拱手听命。

    “本帅回京期内,由骠骑将军郝齐平代行军帅事,延州民政军务,一并巡视;有违令不遵者,持御赐金剑,先斩后奏!”说罢,柴绍从座中豁然而起,一把提起案桌上的嵌金雕龙宝剑,授予郝齐平。

    郝齐平听闻,连忙收起折扇,插入腰带,一提袍角,跨步出列,迅疾走到军帅面前,双手接过金剑,躬身行礼,然后返回位中。

    看着郝齐平的身影,堂上众人心中百味,神情各异,有人瞩目赞赏,有人平淡如常,有人满眼妒意,有人迷惑不解,堂上虽然静如旷野,但各人心头却起伏不平。

    李三娘见状,扭头看了一眼丈夫,得到肯定的目光后,便一捋鬓发,铿锵有力的说道:“诸位,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彼此熟识,虽名为同泽,却情同兄弟!诚如霍公适才所言,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何以为帅?智、信、仁、勇、严,当五才齐备。”

    见众将都侧身聆听,无一怠慢,李三娘便继续说道:“恕我直言,若论提刀步战,郝齐平不如向善志;若论鞍鞯挥槊,郝齐平不如何潘仁;若论领骑突奔,郝齐平不如冯弇;若论百步穿杨,郝齐平亦不如秦蕊儿,但是,”李三娘顿了顿,扫视众人,不容置疑,语气坚定,“但是,为帅者尚谋不尚勇,尚智不尚力!试问诸位,昔日关中临川岗之战,是谁与萧之藏将军合谋,火烧陏军精锐?是谁独树一帜,手持敌酋首级,不费一弓一矢,不损一兵一卒,劝降始平城三千陏军?去冬太和山大战,又是谁建言军中,分散敌虏视线,出其不意,袭破敌营?”

    众人听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怀抱金剑的郝齐平。

    “足智多谋,决胜沙场,在场的诸位将军,有自度在郝齐平之上者,尽可站出来说话!”

    李三娘话音落地,众人都不言语,堂上鸦雀无声,沉默,沉默……

    “何某唯霍公、公主殿下之令是从!”片刻之后,何潘仁突然大步出列,躬身揖拜,高声说道。

    众人略吃一惊,顾看何潘仁,稍作迟疑,便纷纷揖拜,不约而同地附道:“我等唯霍公、公主殿下之令是从!”

六十八 触景生情向阳沟 故人远迎冯翊郡

    近午时分,青天丽阳,一缕尘烟,呼啸南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八百唐军卯时出城,自延州驰往关中,骠骑将军马三宝率五百精骑开道队前,执槊悬刀,坚盾挂鞍;女将秦蕊儿领弩手殿后,弓弦在囊,羽箭负背。

    队伍正中,一面硕大的“唐”字军旗迎风猎猎,旗下战袍双飞双起,柴绍与妻子策马扬鞭,并驾齐驱,遵照敕令,向着长安迅即而行。

    出城向南,队伍已急驰了近三个时辰,马未解鞍,人未卸甲,柴绍执绺向前,不时地顾看妻子,李三娘则轻捋鬓发,报以一笑。

    前方一道沟壑,两侧树林,柴绍抬头眺望时,马三宝遣骑来报,称队伍已到向阳沟,逻骑觇视,并无异样。

    李三娘循声看去,此处道路狭窄,丘陵起伏,树荫浓密,不由得想起了数月前在这里爆发的激战--梁军致果校尉辛炳生伏兵林间,欲争夺粮草,与唐军小将宋印宝兵戎相见,双方刀来剑往,飞矢如注,唐军有备无患,梁军落败而逃。

    道路两侧,激战之后的痕迹依稀可见--轮散毂落的粮车零零星星地遗弃一旁,撕裂成条的旗幡早已褪色不艳,断刀折箭锈迹斑斑地半掩土中,仔细看时,雨刷风刮之后,竟有双方士卒的遗骸曝光于野!

    李三娘眉头一皱,猛拉缰绳,惊得枣红坐骑长嘶一声,前蹄凌空,“蹦蹦”乱蹬。

    柴绍连忙扭头瞩目,拉住缰绳,急急问道:“夫人,怎么了?”

    李三娘举起马鞭,指向前侧松塌的土堆,说道:“夫君,你看!”

    只见泥沙裹带破甲,白骨侧露路旁,朗朗日下,令人不寒而栗。

    “数月前交战此地,因军情急迫,不容深埋遗骸…”

    “夫君,”不待柴绍说完,李三娘倚鞍侧身,说道,“这些阵亡的士卒,虽各为其主,但马革裹尸,捐躯沙场,却是军人的最终荣誉。可是,你看,向阳沟的这些遗骸如此凄凉地曝于旷野,着实令人心寒!活着的将士们目睹此状,心中怎会安宁?人人都是父母生,父母养,既然为国尽忠,魂归故里了,遗体便当掩于黄土之下,以告慰远方的亲人呐!”

    “夫人,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可是…”柴绍抬起头来,望望天色,又看看队伍,嘴唇翕动,面露难色。

    李三娘双手抚鞍,低头略思,然后问道:“夫君,可否让马三宝留下百十人马,重封土堆,掩埋遗骸?”

    “这……”

    柴绍正在犹豫时,只见队前的马三宝闻讯赶到,拱手一揖,问道:“霍公,公主殿下,队伍停顿下来了,有何不妥?”

    柴绍侧身看了看妻子,然后一扬马鞭,高声命令道:“马三宝听令!”

    “末将在!”

    “留下一百士卒,立即掩埋道路两旁的遗骸,差事完成后,速速追赶大队,到关中的冯翊郡会合!”

    “得令!”

    马三宝正要策马转身时 李三娘把手一抬,说道:“等等!让秦蕊儿分派一百弩手,游逻向阳沟,警戒方圆五里。士卒携带火种,若有敌情,狼烟相告!”

    “末将明白!”

    ……

    大队前奔,马不停蹄,星夜兼程,水米鲜进。

    子丑交时,月朗星稀,夜鸮咕咕,延州城的数百人马踏着月色,进入了关中的冯翊郡。

    前头两三里处,只见火光映照,人影穿梭,明黄的“唐”字旗幡若隐若现。柴绍正要询问属下时,只见打头的骑兵奉马三宝之命前来禀报,说是冯翊郡守在前头恭迎大军,安营扎盘,等候多时了。

    柴绍听闻,心中泛起一丝疑惑,郡守怎么知道自己今日到达,且扎营等候?饥劳之余,柴绍不暇多问,一挥马鞭,携夫人并驾向前,与大队人马朝前方的营盘奔去…

    部伍安顿妥当,已过丑时。

    郡守到军帐中来寒暄片刻,正要辞别告退时,柴绍拱手笑道:“郡守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本帅今日抵达,且事先为数百人马扎下营盘,有劳郡守大人了!”

    那郡守听闻,连忙回揖,干笑两声,说道:”霍公抬举下官了,若非高人指点,鄙郡那有如此福份,孝敬天家,令霍公及公主殿下宾至如归!”

    柴绍听闻,略感意外,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扭过头来,正要发问时,只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军帅,别来无恙?”

    柴绍夫妇循声看去,只见帐帘动处,一个矍铄的身影映入眼中,来人竟是终南山的旧部、长安观文殿学士萧之藏!只见他头戴进贤冠,身着绛纱衣,腰束二环玉带,脚蹬乌皮短靴,正跨门而入,弯腰曲膝,要行跪拜之礼,

    柴绍又惊又喜,快步上前,搀起萧之藏,连声说道:“免礼,免礼!”

    李三娘也站起身来,眉目生辉,笑逐颜开。

    冯翊郡守将手一让,指向萧之藏,对柴绍笑道:“霍公,这便是我说的‘高人’!”说罢,拱手告辞,退步出帐。

    柴绍点头致意,继而一转身,拉着萧之藏入坐桌前,对妻子笑道:“我还纳闷哩,能料定咱们行踪的‘高人’是哪位,原来是萧大学士!”

    “岂敢岂敢,”萧之藏扬起额上两道淡眉,连连摇头,说道,“急召军帅的草诏出自观文殿,故而萧某得知霍公的行程。‘高人’一说,真是折煞萧某啊!若非公主殿下提携,霍国公赏识,萧某仍旧是终南山的一塾馆先生而已,岂有今日荣耀,忝列观文殿学士之位?”

    “哎呦,故人相见,哪里来的这么多客套!”李三娘一挽发髻,乐呵呵地说道。

    柴绍也哑然失笑,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看着萧之藏,问道,“对了,萧将军,陛下此番急召咱们回京,不知所为何事?”

    李三娘见二人话入正题,便站起身来,走到帐外,吩咐属下烧水沏茶。

    萧之藏听闻,双手按膝,侧头瞩目,回答道:“霍公,近日来,身在外地的皇亲贵戚,朝廷重臣,陆续奉旨回京,我朝龙兴以来尚属首次啊!”

    见柴绍颔首点头,萧之藏继续说道,“萧某万死,暗揣圣心,此番景象应与右仆射裴寂兵败并州有关--如今刘武周耀武扬威,洗鞭黄河,大有入寇关中之势,长安为之震恐啊!”

    话到这儿,萧之藏淡眉微蹙,语气沉沉,说道:“急召勋贵回京,应有三种可能,一是广选良将,分守关隘,阻强敌于关外;二是聚集人力,收拢拳头,准备竭力反攻,这第三嘛…咳,咳,”萧之藏睨视柴绍,干咳了两声。

    “萧将军非外人,但说无妨!”

    “这第三,”萧之藏斜倚靠手,放低声音,凑近柴绍,说道,“强敌压境,屡战不胜,陛下有迁都避祸之意,亦未可知啊!”

    “什么?!”柴绍听闻,大惊失色,不由得高呼一声,引得帐外的妻子转身顾看……

六十九 唇枪舌剑议迁都 府邸哀叹忧国运

    天高云淡,渭河水缓,白鹭翱翔,殿宇斑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大兴宫金瓦红墙,丹粉黛,黄钟悠悠,黄旗飞扬,执戟武士侧立丹陛,擐甲挎刀,威风凛凛。

    大殿上,文武重臣持笏端坐,或问或答,争辩不休,话音渐高,殿外可闻--今日廷议颇显艰难,开场伊始便分歧骤显,群臣唇枪舌剑,自旦至午,未见停歇。

    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衮冕服,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凝神听辩,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发话质询,时而低头不语,时而眺望殿外。

    白珠旒冕之下,李渊虽面色如常,喜怒不显,可今日听政,心中却波澜起伏,久难平抑--强敌压境,一败再败,关中震动,军民惊恐,迁都之意方才出口,立即在百官之中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廷议的一幕幕,萦绕在李渊的脑海中,让他万般纠结,难以决断…

    中书侍郎奏报樊州可作安都之地后,齐王李元吉昂首出列,高声说道:“父皇圣明,迁都樊州,此乃势之必然!儿臣在晋阳城下,亲冒矢石,与刘贼短兵相接,深知其骁悍难制,不可争锋!”

    “齐王殿下言之有理,微臣赞同!”

    尚书右仆射裴寂持笏一举,说道,“众所周知,刘武周本是前朝悍将,曾受命炀帝,三次随征高丽,久经沙场,狡黠如狐!目下,又得到突厥人的暗中支持,势力大增,实难匹敌啊!微臣于月前,在并州阳城力战刘贼,五路出击,自辰至午,血流成河,未见其利,正要收兵歇战之时,却遭刘贼精骑横击,致沙场沉戟,将士捐躯,国人饮恨!迁都之事,乃迫不得已啊!”说罢,竟喉头一哽,黯自神伤,泪眼朦胧,挥袖擦拭。

    兵部尚书殷峤听闻,缓缓起身,向御座一揖,说道:“陛下,自晋阳失陷以来,并州数次合战,王师均不利而还,齐王殿下、仆射大人适才所言,俱属实情。迁都之事,臣不敢妄言;但是,仅就军事而言,我朝似未山穷水尽--微臣曾探访前方将士,得知合战之际,刘贼步骑协作,疾如闪电;排刀利矢,锐不可挡,显然,对方深得突厥人战法的精髓,然而…”

    殷峤稍作停顿,眼风扫视众臣,接着说道:“然而,以此为据,便称大唐无力抗敌,臣窃以为不妥!”

    “嗯,殷爱卿,不妨直言!” 御座上传来皇帝厚重的声音。

    “若论郊野搏战,刘贼或许略胜一筹;然而,敌寇若想渡河南下,长驱关中,恐非易事!毕竟大河天险,烟波浩渺,舟帅水战,胜负未见分晓啊!”

    “可是,”太子李建成眉头一蹙,站在御座旁插话道,“我军水师已悉数南下,集结于汉水,防范江南的萧铣一族。若奉命北调,时值春末水涨,千里之外,百船千舰,没有数月如何能够赶回关中?到那时,刘贼怕已兵临长安城下了!”

    话音刚落,李元吉、裴寂等十余人持笏击掌,“啪啪”直响,均表赞同。

    “何须调集水师防御!”

    工部尚书武士彟在座中猛然高喝,引得众人纷纷瞩目,只见他双眼一抬,将眉骨上的暗红刀疤挤成一道细线儿,眼中露出不屑的神情,高声说道:“关中甲士,尚有五万,若沿河机动,凭险固守,当可与刘贼一搏,奈何轻言迁都,动摇国之根基?!”

    李元吉侧过身来,盯着武士彟,嘴唇翕动,正要反驳时,只见久未发言的秦王李世民豁然而起,一撩袍角,朝着皇帝躬身揖首,然后朗声说道:“父皇,儿臣以为,武大人所言不谬!刘贼所恃者,精骑也。我若深沟高垒,坚壁持之,以逸待劳,寻机出战,必能一鼓作气,破敌于阵前!”

    说罢,李世民疾步出列,走到大殿正中,“扑通”一下跪伏于地,高声说道:“陛下,都城在,民心安;都城徙,民心散!兹事体大,不可轻动。儿臣愿领兵三万,东渡黄河,择险持守,击破刘贼,替君父分忧!”

    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

    霍国公柴绍端坐位中,本想持笏出列,力挺秦王的主张,突然之间,一丝顾念飞过心头,双眉一沉,犹豫徘徊,硬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这时,只听到御座上再次传来李渊厚重的声音--“迁都一事,干系重大,为百官万姓所仰望,自当谨慎;然而,敌寇迫近,京畿安危不容等闲视之!朕意,中书侍郎继续勘察樊州,预备迁都之事;同时,委秦王详谋反击之策!”

    众臣听闻,立即起身,出班跪伏,高声颂道:“圣上明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日头向西,树影渐长,午后热气,久未散去。

    从大兴宫下朝来,回到城北的霍公府,柴绍一路上心事重重,缄默不语。

    进了鸟头大门,穿过回廊,便是府邸花池,鱼戏荷叶,涟漪荡漾。

    柴绍反剪双手,低头深思,沿着花池旁边的木道缓步向前。池塘的尽头便是书房,柴绍打算过去静坐片刻,啜茶细品,回味今日廷议的点点滴滴。

    木道另一头,府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匆匆走来,胸前抱着一大垛刚刚晾晒好的衣物,正准备拿到东厢房去打理入柜。

    衣物高耸面前,视线遮拦不清,匆忙之间,一不小心,那小厮竟和低头缓步,迎面而来的柴绍碰撞一处!

    “混账东西,眼珠被狗吃了吗!”柴绍勃然大怒,瞠目吼道。

    那小厮早被吓得失魂落魄,面无人色,忙把衣物丢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在原地,连连磕头,哀求不已,“小奴该死,小奴该死…”

    柴绍怒气冲冲,正四处顾望,准备叫来管家处置这个冒失的家奴时,只见花池对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夫君,你先回房歇息吧,我来处置这事儿!”

    原来,在花池对面的凉亭里,李三娘正吩咐银钏儿去找后府管家凤鸢,打算趁着午后艳阳,翻晒所有冬衣,突然之间,听到柴绍的一声怒吼,循声看去,立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便隔着花池应了一声……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来到书房中,只见柴绍斜靠在青竹躺椅上,双目圆睁,盯着屋顶,一动不动,似在思索。手边方几上,一杯沏好的茶正冒着热气,似乎并未品用。

    “我让凤鸢处罚那个冒失的小家伙儿了,罚去他一个月的饷银,”李三娘走到丈夫身边,坐下说道。

    “嗯。”

    “那个小家伙刚刚进府,还不到一个月,是巧珠家的远房亲戚。”

    “嗯。”

    “你说处罚得轻不轻啊?”

    “嗯。嗯?夫人,你说什么…”

    见丈夫心不在焉的样子,李三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夫君,怎么了?今日早朝,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哎,”柴绍叹息一声,在躺椅中坐直身体,扭头看着妻子,一咂嘴唇,说道,“不想今日廷议之事,还真叫萧之藏给猜到了!”

    “是么?”李三娘颇感好奇,眨眨眼,问道,“那晚在冯翊郡,他不是说父皇召回咱们,有三种可能吗,那他猜到的是哪一种呢?”

    “最后一个,”柴绍怏怏地回答道。

    “当真?”

    柴绍一撅嘴,点点头。

    李三娘听闻,心头一沉,手脚发凉,尽管门外艳阳高照,此刻却觉得跌进了冰窟窿里,让人寒不自胜,只嘴里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七十 凉亭夜语怒火燃 平心静气解愁烦

    晚风幽幽,夜虫低吟,月色如水,倒影花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亥时初刻,长安城北的霍公府里沉寂下来,屋舍灯火渐次熄灭,只花池边的凉亭里烛灯摇曳,人声低语,柴绍夫妇对坐亭下石桌旁,你一言我一语,正絮聊着京城里朝堂上的大凡小事。

    “夫君,你刚才所说的大兴宫早朝情形,真是令人不安!看来,父皇是有心迁都啊!”李三娘盯着石桌上的烛灯,浓眉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

    柴绍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是啊,在咱们回京之前,陛下已令中书侍郎赴樊州勘察丈量了,据说此地山环水临,颇具四象,宜于安都。听奏之后,陛下也很满意,似乎圣意已明啊!”

    “再好的地方,能比得过这长安城?”李三娘听闻,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我看呐,是朝堂上有些人想奉承父皇罢了。”

    柴绍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只可惜,朝堂上想奉承的人还不少哩!连太子殿下也…也倾于众意啊。”

    李三娘双目圆睁,一股怒火闪动眸中,说道:“难道三弟战败了,裴寂战败了,朝中就无人能抗击刘武周了么?我大唐就永远失去晋阳和并州了么?就得被他人逼着翻山越岭,迁都樊州了么?”

    柴绍听闻,连忙抬起手来,食指押嘴唇,环顾左右,示意妻子轻声,然后微微一笑,握住妻子的手,说道:“夫人,你别着急……”

    “看你,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怒气冲冲地说道,“即便到宫里见到父皇,我也是这番话!”

    “我知道,我知道…”柴绍连忙陪笑道,“只是朝中众臣意见趋同,陛下也得有所考虑不是?再说,散朝之前,陛下也已让秦王去谋划反击之策了。”

    “哎,”李三娘轻声叹息,把头侧向一边,看着亭下雕花石栏,幽怨地说道,“为何非要等到敌寇揣到家门口了,才想到让二弟去反击,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我早就说过,咱们李家,要论带兵打仗,最能干的就是二弟!当年,身披上柱国大将军战袍的外公也对父皇和母亲说过,众孙之中,‘二郎堪当大任’!那时,父皇也只是歧州刺史而已啊……”

    “是啊,是啊,秦王征战沙场,有勇有谋,鲜有对手,”柴绍见妻子余怒未消,便连声劝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金块总会发光,呵呵,这不,到山南练兵,隐忍时日之后,陛下不是又让秦王谋划反击了吗?”

    “你们啊--”李三娘回头看着丈夫,惆怅之中有几分抱怨,伤感之余有些许无奈,叹道,“这官做得大了,想法也就多了。我不明白,没有国,哪有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彼此妒忌,能换得天下的清宁太平?能为黎民百姓筑起和合家园?能使我李唐其乐融融,家国如一?”

    李三娘连声发问,双眼通红,烛光下,泪光点点,喃喃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陏杨天家不合,国祚不长,这是有目共睹之事!废太子杨勇与炀帝之间的明争暗斗,谁人不知?这才过去几年啊,难道这样的事情要再次降临到我李家头上?”

    说罢,李三娘低声啜泣,伤心至极。

    “哪里会呢,哪里会呢!”柴绍连忙宽慰,话锋一转,笑道,“当日我让孟通送信长安,劝秦王有所避让,免遭他人忌恨,不也正是为了今日的复出?要知道,这次委命秦王谋划反击,那可是陛下金口所授啊,文武百官亲耳所闻!”

    李三娘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地叹道:“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对了,”李三娘把头一偏,盯着丈夫问道,“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话也没讲。”

    “什么话也没讲?!”

    “是。”

    “为什么?”李三娘杏眼圆睁,浓眉高扬,惊诧不已。

    ……

    夜风袭来,呼呼有声,烛火忽明忽暗,人影时短时长。

    柴绍没有立即回答妻子的问题,只缓缓起身,抱着双手,踱了两步,回头看着妻子,反问道:“夫人,延州城中的数万将士,你是否还日夜牵挂?”

    “那是自然。”

    “嗯,我在朝堂上越是沉默不语,咱们便越有可能重返延州。”

    “哦?”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柴绍倚着石桌,重新坐下,替妻子解惑道,“若我赞同迁都,则延州军马很快便会撤回关中,如此一来,将士们在太和山的浴血拼杀,将付诸东流。今生今世,咱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延州的牡丹山!”

    见妻子点了点头,柴绍继续说道,“若我不赞同迁都,可能忤逆圣意不说,与朝中众臣政见不合,还会有谁站出来为我说话,让咱们重返延州,带兵伐梁?若如此,恩师段德操的遗志又有谁来完成?我那同泽兄弟段槿苛的仇又谁人来报?”

    说到这里,柴绍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黯然神伤,耳畔回响起延州老将段德操的遗言--“为大唐安危计,为西北诸军计,为我和槿苛遗愿计,你定要领军延州,彻底击败梁师都……”

    李三娘恍然大悟,站起身来,走到丈夫身边,双手抚按着他的双肩,轻言细语道:“夫君,难为你了!看来,咱们唯有指望二郞领兵出征,渡河反击,才有可能重返延州,讨伐梁贼,完成段老将军的遗愿啊!”

    柴绍微微点头,抬眼看了看池中的月影,只见一盘白玉静沉水中,清凉惨白,无声无息,风过叶落,玉散影破。

    柴绍万般忧郁,缓缓说道:“然而,朝中只有数人支持秦王,我担心,陛下的委托只是权宜之计,最后,渡河之战不了了之……”

    “夫君,”李三娘侧身坐下,拉起丈夫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说道,“我想,咱们是否可以去一趟观文殿,找萧之藏聊聊?此人饱读诗书,深谙兵法,当年在终南山时,曾助我义军大破陏杨精锐,目下又侍读御前,熟稔朝政,也许他有什么好法子哩!”

    “嗯,有道理,”柴绍颔首点头,说道“此前,他既然能猜到陛下召回咱们的原因,我想,他对目前的政局也当有一定的考量,如夫人所言,不妨去请教请教他!”

    夜风拂来,似有凉意,灯影淡淡,棉芯渐短。

    李三娘站起身来,系紧丈夫束发的巾帻,说道:“夫君,夜深了,咱们回去歇息吧……”

七十一 霍公求教观文殿 学士献策纵横谈

    重檐九顶, 斗拱交错, 微风拂过, 檐铃叮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兴宫西北角的观文殿,檀烟袅绕,静谧幽沉,偶有儒生捧卷出入,脚步轻盈,绶带飘飞。

    殿外甬道上,五、六人疾步快行,朝着殿门匆匆而来,仆从们持扛肩舆,气喘吁吁,柴绍半卧其上,闭目沉思。

    转眼间,一行人便来到大殿门前,通报之后,柴绍在门童的引导下,亦步亦趋地穿堂过舍,来到正殿。

    抬脚入内,只见五十步见方的正殿里,高高挂着“观文藏书”的黑底金字匾牌,牌下三面皆是楠木书架,层层叠叠,形如高墙,书香扑面,浓郁淳厚。

    “霍公,别来无恙?”一声问候从正殿左侧的滚轮高梯上传来。

    柴绍抬头一看,只见萧之藏平帻白袍,笑容满面,左手持书,右手扶梯,正从上面拾阶而下。

    柴绍拱手一揖,笑道:“萧将军…哦,不,萧大学士,好情致啊,不论风吹雨打,我自书海畅游!”

    萧之藏走下高梯,一面让人沏茶待客,一面请柴绍入坐客位,说道:“书海灵异,可化解世间风雨。”

    说罢,主客两人皆会心一笑。

    小童端茶上桌,缓步离去,柴绍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说道:“都说萧学士神机妙算,那请问阁下,柴某今日为何而来呢?”

    萧之藏淡眉一扬,侧头反问道:“那请问霍公,前日廷议,为何缄默不言呢?”

    柴绍一愣,继而开怀大笑。

    笑罢,柴绍一敛容颜,点点头,轻叹一声,说道:“不瞒萧学士,政局变幻莫测,我和公主想回到延州去,可却左右为难啊!”

    “我明白霍公的处境,”萧之藏指尖轻弹,整理袍角,神色凝重地说道,“举朝上下一片迁都之声,在萧某看来,若遂行此策,岂唯霍公及公主殿下不得重返延州,我大唐更有倾覆之危啊!”

    柴绍听闻,吃惊不小,怔怔地看着萧之藏,急急说道:“愿闻其详!”

    “嗯,”萧之藏摸着光生的下颌,缓缓道来,“关中阻山带河,形胜之地;长安坚城宽池,易守难攻,放弃如此有利的地形,迁都避敌,无异于自开门户,纵贼入内,悔之不及啊!”

    “对,”柴绍眉头一展,点头称是。

    “这是其一,”萧之藏顿了顿,接着说道,“其二,我朝初立,恩泽未被,根基不稳,若贸然迁都,必然民意沸腾,民心尽失;纵然迁之樊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苟延残喘罢了!”

    “不错。”

    “其三,王师一败再败,满朝文武已有畏惧刘贼之心,若乘舆大动,百官出城,万姓相从,刘武周遣兵渡河,蹑踪而来,只消三、五千精骑,便可扰动视听,鹤唳风声,导致人心惶惶,甚而仪仗奔散啊!这样一来,恐怕到不了樊州,我朝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柴绍听闻,震骇无比,面色蜡白,气息粗重,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只盯着对面的高大书墙怔怔出神。

    大殿里,檀烟轻上,笔直如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咳,咳…”萧之藏传来两声轻咳,将客人的思绪拉了回来。柴绍扭过头来,问道,“如此看来,我朝唯有凭借黄河天险,固守关中,以待时变了?”

    “非也…”萧之藏连连摇头。

    “怎么说呢?”

    萧之藏看着客人,目光熠熠,不容置疑,回答道:“大河对岸的并州乃是富庶之地,更是关中的门户,若失去了并州,关中唇亡齿寒之势立显,犹如今日啊!”

    见柴绍点头赞同,萧之藏双手按膝,接着说道:“更为重要的是,失去了并州,我朝便失去了千里机动的纵深地域,若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之辈趁火打劫,西向关中,则我朝多面受敌,难以伸展,仍处于危急的境地啊!”

    “那么,”柴绍眼睛一眨,目光闪动,接过话来,“秦王渡河反击,是拯救当前危局的必然选择了?”

    “对,是必然选择,且是唯一选择!”萧之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柴绍听罢,搓动双手,显得有些激动,“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大殿上来回踱步,思绪万千。

    ……

    阳光出云,如剑而下,穿棱入殿,一片明亮。

    柴绍踱回位中,端起茶碗,吹去浮叶,轻啜一口,说道:“既如此,必当竭尽全力促成秦王渡河反击;可是,朝堂上迁都之声浪高一浪,秦王孤掌难鸣,若想推动此策,艰难之极啊!”

    萧之藏点点头,说道:“霍公之忧,不无道理。反击之战能否施行,全凭圣心独断啊!”

    “可是陛下…”柴绍咂咂嘴唇,欲言又止。

    “陛下尚未下诏,可见,事情仍有回还的余地,”萧之藏看着面前的青砖地板,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何回还呢?”

    “霍公所问,正是萧某所思啊!”萧之藏皱了皱额上的两道淡眉,意味深长地说道,“圣意不可测,然而民心却可用啊…”

    “萧学士的意思是…?”

    “对,”萧之藏点点头,“京城及三辅的百姓不愿背井离乡,迁都樊州,民意如此,不可强为!霍公若能联手朝中的有识之士,让民间意愿上达天庭,使勋贵遗老陈情陛下,纵使不能左右圣意,但至少可以争得时日,以利于秦王选军备战,促成渡河反击!”

    “此话有理,可以立行…”柴绍频频点头,胸中格局略已成形。

    “另外,”萧之藏侧过头来,看着柴绍,说道,“刘武周所恃者,铁甲精骑而已。据说,其精锐军备皆来自于突厥,若能说动陛下,派遣得力使臣速往达尔罕大营,晋见处罗可汗,陈以利害,遗于财货,或许可以牵制刘武周,延缓其南下的步伐。毕竟,处罗可汗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便是让诸侯之间彼此牵制,而非一家独大!”

    柴绍听闻,心悦诚服,不由得侧身拱手,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难怪公主说,阁下是终南山义军中的‘张子房’!”

    “哎,公主殿下过奖了,”萧之藏连忙摇头摆手,笑道,“那是军帅的抬举啊!若非主帅独具慧眼,从善如流,萧某岂能有所进献?”

    柴绍也抚掌而笑,说道:“我朝若能渡过此劫,重整旗鼓,他日兵出延州,讨伐梁贼,还望萧学士鼎力相助啊!”

    萧之藏在座中回以一揖,应道:“昔日在军中,若非公主殿下提携,岂有今日观文殿之萧学士?在下敢不尽力!”

    柴绍扶住靠手,往后一仰,放声大笑,响自肺腑,爽朗舒展,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

七十二 不速之客访霍府 恳请分兵助反击

    酉时初刻,日头西沉,飞鸟归巢,暑热渐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日来,霍国公柴绍早出晚归,逐户拜谒京城中的勋贵遗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数十名颇有威望的朝政耆老促膝相谈,将时局的隐忧及迁都的弊害和盘托出,希望得到众人的回应。

    这天傍晚,柴绍从外面回到府中,李三娘早已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从鸟头大门径直来到堂屋,柴绍还未进门,佳肴香味便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出门一天,我这前胸都都贴到后背了,”柴绍一面解下大袍,递给门边的侍女银钏儿,一边大步走到圆桌边,拿起筷子来,夹住一块炖肉便往嘴里送。

    李三娘坐在桌旁,笑逐颜开,打趣道:“怎么着,霍公大人在外面忙碌了一天,连顿饭也没有人请啊?”

    柴绍弯腰坐下,连连夹菜,大口咀嚼,笑道:“那些老前辈可慈爱了,都要留我喝酒吃饭,可一旦坐下,没有半日不能动身,我的事儿可怎么完成呢!”

    柴绍狼吞虎咽间,抬头瞅了瞅妻子,说道:“今日午后,我到朱雀门东街拜谒了散骑常侍公孙大人,这老爷子虽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是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一听到刘武周逞凶,陛下打算迁都,立即拉住我手,说道‘嗣昌,走,你即刻引我进宫,我要面见圣上!’呵呵,你说这老人家是不是太性急了…”

    李三娘嘴角一扬,“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给丈夫添了碗饭,推到他面前,说道:“公孙大人的火爆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当年征战沙场,平定江南陈国,连陏文帝也要让他三分哩!”

    “那是,那是,”柴绍一边猛刨饭菜,一边连声应道,“这老爷子资历颇深,与陛下及父亲是军中同泽,父亲当年晋封钜鹿郡公时,他已任右武卫将军多年了,就是因为这股子脾气,在朝中不受人待见,平定陈国之后,便早早地致仕归隐了。”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是啊!幸而早早归隐了,依着公孙老将军的这股子脾气,在炀帝当政时,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灾祸呢!”

    说到这里,李三娘拿起筷子,轻轻地夹起一片蔬叶,放到自己的碗中,怏怏地说道:“为什么哪朝哪代,朝廷上的忠耿有才之人,大都难容于众呢…”

    “吃饭,吃饭,咱儿不说这个了…哦,对了,”柴绍忙将话题扯开,笑道,“这‘关中八大碗’啊,还是回到京城里吃起来地道!我就纳闷了,这选料都一样,可为什么在延州时,吃起来味道不同呢…”

    夫妻俩儿正在说话时,只见侍卫官孟通急急忙忙地跑到门边,气喘吁吁地拱手禀道:“霍公,公主,秦王殿下驾到!已进了大门,走到花池木栈边了,他没等门仆进来通禀,说是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家,哪来的这么多规矩,他还说…”

    “噗”地一下,柴绍连忙把嘴里正嚼着的肉块儿吐了出来,将手一抬,打断了孟通的话,对着侍立一旁的银钏儿急急说道:“快,快,快,把朝服拿出来,给我穿上,拜见秦王殿下!”

    “夫君,二郞既已说了,是到姐姐和姐夫家来,咱们何必拘泥于朝廷礼数呢?我看呐,还是以家人礼相见的好…”

    “三姐说的没错,以家人礼相见!”

    李三娘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已经大步来到堂屋门口了,只见他浅黄袍衫,折上头巾,六环带,乌皮靴,笑容可掬,神采奕奕。

    柴绍夫妇连忙站起,躬身迎客。

    ……

    堂前檐下,斜影渐长,归鸟啾啾,雀跃墙头。

    柴绍夫妇同李世民畅谈局势,意犹未尽,不知不觉已过了酉时。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堂外斜阳,摩挲着茶碗盖沿儿,说道:“姐夫,我听闻,近日来京城里的勋贵耆老纷纷上书,奏折像雪片似的飞入宫中,恳求陛下留驻京城;更有百姓长跪阙下,日以千数,抢天呼地,哀求天家固守长安啊!”

    柴绍听闻,与身旁的妻子对看一眼,会心而笑。

    “宫中有老奴到我府里来传喻,”李世民侧过头来,继续说道,“我悄悄打听,父皇这几日心绪不佳,一说到迁都的事儿便唉声叹气,已经几日未见笑脸了,旁人个个屏息蹑足,生怕触犯了龙颜。这几日,我忙着调兵遣将,咨问战策,也没有进宫去请安…”

    “二郎,”不待弟弟说完,李三娘一挽发髻,说道:“渡河反击,事关全局,不容闪失,你就安心筹划吧!过两日,我便进宫看望父皇。从延州回京后,我早就想去大兴宫了,怎奈朝局纷扰,我这府里也是杂事成堆,一直未能成行。”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时局如此,陛下也甚是为难啊!我等唯愿天佑国祚,龙体安康!”说罢,抬起手来,朝北面拱了拱。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秦王刚才说,有宫人到府上传喻?”

    “不错,”李世民一点头,回答道:“父皇传喻,时艰事难,需合力协作,在我领兵期间,兵部、户部及工部暂由我一并节制,统一调度。”

    “好哇,好哇,”柴绍听闻,抚掌而笑。

    “只是…”李世民浓眉一皱,看着旁边乐呵呵的柴绍,停顿不语。

    “有何不妥,秦王尽管明示!”

    “嗯,是这样的,”一丝愁绪迅即闪过眼眸,李世民看了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这才缓缓说道,“诚如廷议时武士彟所言,关中尚有五万甲士,然而,若渡河反击,我却不能悉数带走,毕竟潼关以东,还有虎狼眈眈以视啊…”

    柴绍微微侧头,目光与妻子再次相碰,嗫嚅嘴唇,正要说话时,只听到李三娘铿锵有力地说道:“若需延州军马助战,二郎只管开口!”

    柴绍也连连点头,侧身看着客人,等待下文。

    “知我者,三姐也!”李世民嘴角扬起,笑颜绽放,连声说道,“不瞒姐姐、姐夫,今日登门造访,亦为此事啊!”

    “延州驻军中,多数曾随秦王参与过浅水原之战,部伍号令,易于统一,不需整合,便可搏战,”柴绍一边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道。

    “二郎呀,有话你就直说,还是喜欢绕着弯子讲,和小时候一个样儿…”李三娘嗔了一声,眼中含笑,对弟弟说道,“你七八岁时,跟着咱们参加三月间的庙会,看到满天飞舞的风筝,便拉着我的前襟说,‘阿姊,要是天上有只七尾风筝,上面写个大大的‘李’字,那该有多威风啊!’结果呢,花了七文钱,给你买了一只,一玩便是一整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李世民听闻,双眉翘尾,嘴角一瘪,对着柴绍扮个怪样儿,然后扭过头来,对李三娘说道:“姐姐,那现在我还你七百万文,如何?”

    说罢,三人都开怀大笑……

七十三 父女畅谈甘露殿 忆昔思母泪涟涟

    风清云淡,艳阳普照,殿宇红墙,金壁辉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大兴宫甘露殿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霍国公柴绍携妻子平阳公主晋见皇帝李渊,一别半载,千言万语,父女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今日进宫拜望父亲,李三娘期盼已久,一早起来便端坐妆奁前,命银钏儿和墨绿取出朝服,捧出钗冠,打开久未触碰的脂粉盒,精心细致地装扮起来…

    此刻,同丈夫并肩端坐于甘露殿里,只见她身披明皇袭地锦袍,内着红色圆领小袖帛袄,下著条纹织金花裤,腰束蹀躞带,足登乌皮靴,笑容满面,光彩照人,浓眉微翘似弯月,眉间贴钿如明星,额黄淡淡描眼角,面靥点红抹薄唇,高高束起的乌髻上,一顶凤鸟桃形金冠斜插着一柄白玉簪钗,言语间,轻摇慢晃,叮叮细响。

    “父皇,我和夫君离京半载,驻守延州边关,对您老儿可是日思夜想啊——父皇日理万机,批阅无数,是不是鬓前又添了银丝?父皇殚精竭虑,听奏不倦,是不是额上又多了皱纹?今日一看,大出所料,父皇龙体安健,神采奕奕,哪里像年近六旬,分明就是四十出头嘛!”

    “哈哈,哈哈…”李渊听闻,龙颜大悦,斜倚在御榻上,抬手指着女儿,对侍奉一旁的尹德妃说,“自小,这妮儿便最会说话,总能让我舒心畅快!当年,要不是钜鹿郡公柴慎老弟百般请求,我才舍不得把她嫁到柴家去呢!”

    见身边正襟危坐的丈夫略显尴尬,李三娘看着父亲,嗔怪道:“父皇,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提起呢?要不,我让夫君把我休了,回大兴宫来,天天给您老儿捶脚按背?”

    尹德妃笑道:“那是我等臣妾的活儿,怎能烦劳公主的大驾呢!”

    “说得好哇,”李渊开心无比,摸着便便大腹,说道,“况且,我的三妮儿还是本朝的御赐骠骑大将军,当年在终南山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如今夫唱妻随,为我大唐镇守一方,为父怎能只恋儿女亲情,不顾国家大义呢!”

    听见父亲提到“国家大义”,李三娘腰身挺直,振振说道:“父皇,那刘武周真的如此凶狂,势不可挡?非要让咱们迁都樊州?”

    见妻子率性而为,口无遮拦,直击皇帝内心痛处,柴绍连忙插话道:“国家之事,陛下自有圣断!陛下龙体安健,那才是黎民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福分…”

    李渊一抬手,打断柴绍的话,然后从御榻上坐起身来,双手扶在明黄色的一对大迎枕上,咂了咂嘴唇,盯着女儿,问道:“三妮儿,你说父皇该不该迁这都城?”

    尹德妃在一旁笑道:“陛下,朝堂上不是已有公论了吗?这不是为难公主吗?我看呐,咱们还是…”

    “你别说话!”李渊瞪了一眼尹德妃,扭过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女儿,等待回答。

    李三娘浓眉一皱,低头略思,正要说话时,身旁的丈夫悄悄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了扯她的锦袍前襟,李三娘看了一眼丈夫,无所顾忌,迎着父亲热切的目光,朗朗说道:“父皇,女儿以为,若为朝廷百官勋贵计,当迁都樊州;若为天下苍生百姓计,当坚守长安!”

    “哦?是吗?妮子,你说来看看…”

    “父皇,若迁都樊州,王师必然同刘贼搏战关中,朝中达官显贵无陷城失财之忧,更无家破人亡之虞,可是,八百里秦川将是一片火海,顿为人间地狱!”

    见皇帝捋须颔首,李三娘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若坚守长安,民心可用,军心稳固,咱们凭借黄河天险阻敌入寇,驰召天下军马赴援京师,派遣精锐奇兵渡河反击,则仍有胜算——咱们是在自己家门口作战,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敌人却是悬军深入,战线漫长,供给不易,若能抓住战机,奋力一搏,击破敌寇,不但关中危局可解,还可乘势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将刘贼驱之千里!”

    李三娘话音落地,整个甘露殿寂静无声——皇帝李渊侧身不语,看着御榻前的香炉,陷入深思;夫君柴绍瞠目结舌,面有惧色,望着皇帝惴惴不安;侍奉一旁的尹德妃则左顾右盼,一脸懵愣,茫然无语。

    ……

    檀烟出炉,袅袅而上,细若游丝,盘旋藻井。

    沉默片刻,李渊一撑靠枕,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大殿中缓步慢行,橐橐有声。

    突然,李渊转过头来,看着女儿,说道:“刚才那番话儿,让朕想起了你已去世的母亲----太穆窦皇后!”

    “母亲?”

    “对,”李渊双眸一闪,光亮如火,说道,“你母亲善书好文,才智过人,生前不仅是朕的贤内助,还是朕的好参议,你还记得大业年间,家里因汗血宝马招来横祸的事儿吗?”

    “记得!”

    “朕年轻时,任侠豪气,酷爱畋猎,偶得友人赠送两匹汗血宝马,爱不手释,朝夕相处。你母亲却洞察秋毫,力劝朕将宝马献给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她哭着说,如若不然,将会遭到不测。朕爱马心切,哪里肯听!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便寻了个由头,将朕问罪下狱,你母亲…”

    “母亲立即变卖了所有家产,”李三娘接过父亲的话儿,哽咽着说道,“托友人再购了两匹汗血宝马,送到京城炀帝宫中,才使父皇平安脱险,官复原职。”

    说罢,思母之情难抑胸中,滚烫的泪水“噗哧”滑落,晶莹剔透,浸润衣襟,李三娘喃喃说道:“那段日子,艰难之极,母亲带着大哥、我和二郎,寄宿在舅舅家中,整日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生怕父皇出了什么意外,一家人永远无法相见…”

    李渊沉沉地点头,悲不自胜,抬起头来,仰望大殿藻井,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叹息一声,说道:“三妮儿啊,你太像你的母亲了,洞察秋毫,胸有格局,刚毅决绝,只可惜,太穆皇后…太穆皇后早早地便撒手人寰,让朕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风风雨雨!”

    李三娘听闻,早已泣不成声;柴绍也悲伤难言,从袖襟中掏出丝帛手帕,轻轻地递给妻子。

    御榻旁边的尹德妃面色难看,坐立不安,垂抱双手,低头不语……

七十四 姐弟不睦起龃龉 议遣军将论战局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行人归色,步履匆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甘露殿回到府邸,已过酉时。柴绍夫妇刚到鸟头大门前,便看到十余匹高头大马拴系于石桩上,七、八个外府仆从垂手肃立,柴绍正感到奇怪时,门仆小跑来报,说是齐王已到府中,恭候多时了。

    柴绍听闻,抚鞍侧身,同妻子对视一眼,目光疑惑,忧虑乍现,不容细思便翻身下马,稍稍整理长袍,抬脚入府,同妻子一道穿廊过榭,朝着堂屋大步走去…

    片刻功夫,还未入屋,便听到里面传来齐王李元吉的笑声——“霍公,公主,二位总算回来了,让本王好等啊!”

    柴绍进屋来,只见李元吉倚坐在客位中,正端茶微笑,齐王府管家宋之伦躬身哈腰,侍立一旁,柴绍见状,拱手笑道:“不知齐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呐!”

    叙礼就座,未等主人开口,李元吉便说道:“霍公做的好事啊!朝中元老涕泪连连,哀求陛下留驻京城,迁都之事一缓再缓。”

    “‘兼听则明’嘛,”柴绍往椅中一靠,摸着宽宽的额头,笑道,“朝中耆老阅世颇深,迁都事大,自当听听他们的见解。”

    李元吉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朝中老人食禄而已,颐养天年便是他们的本分!时局危急,形势紧迫,岂是深养宅中的老人所能知晓的。”

    “四弟啊,此话不妥,你姐夫…”

    “公主,请依朝礼,称‘齐王殿下’,”李元吉未等姐姐说完话,便打断了她,继而扭头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此举,有害无益,徒增陛下烦恼,延缓迁都进程!”

    一丝不快迅即掠过李三娘的脸庞,她缓缓低头,沉默不语。

    “可是,齐王殿下,日前廷议时,下官并未赞同迁都啊!”柴绍收敛笑容,反唇相讥道。

    “所以嘛…本王今日登门造访,希望霍公深明大义,与百官同心,不要再淆惑视听,令陛下难以决断啊!”

    “难道赞同迁都,就是深明大义吗?那么,陛下圣喻,令秦王谋划反击,又作何解?总不能说是下官目光短浅吧?柴某愚钝,还望齐王解解惑啊!”

    “这个嘛……”李元吉一时语塞,只好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随即给身旁的宋之伦递了个眼色。

    宋之伦心领神会,从袖口处摸出一片绯色纸张,走到柴绍面前,一边双手奉上,一边连声笑道:“呵呵,犬子不才,效力麾下,若非霍公提携,怎能立功边关,超拜游骑将军?小人感激不尽,一点儿心意,望霍公与公主殿下笑纳!”

    柴绍抬眼一瞟,只见绯色纸张上清晰地写着“银锭贰佰万两”,落款是“长安东市‘四源坊’”。

    柴绍扭头看了看妻子,摆摆手,笑道:“宋印宝将军虽然年轻,但作战勇猛,志气可嘉,押运军粮有功,超拜游骑将军,乃是皇恩浩荡,天降甘霖啊!柴某何德何能,敢受此厚礼?”

    “霍公不必自谦,”李元吉把茶碗一放,说道,“你我都是带兵之人,军帅智果则三军骁勇,宋印宝那狗崽儿能有尺寸之功,皆是你悉心栽培的结果!一份薄礼,亦是我的心意。”

    柴绍听闻,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摇头,令躬立面前的宋之伦站在那里,尴尬万分。

    “霍公,今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李元吉眉头一扬,翘起嘴唇,说道,“霍公若能回心转意,与咱们步调一致,赞同迁都,等到了樊州,本王另有重谢,此外…”

    李元吉压低声音,倚扶靠手,朝着主位一侧身,接着说道:“此外,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齐王殿下!”李三娘听闻,强抑怒火,不待丈夫回答,一瞪杏眼,打断弟弟,说道,“近日来,我总是梦见五弟智云,小小年纪便被敌人枭首长安永宁门示众!他在我眼前,摇晃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连连发问,‘爹爹为何要迁都而去?哥哥们为何要离开长安?为何要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对他说,‘纵然家人都离去了,但只要阿姊还有一口气,便一定会留在长安,陪着你!’”

    “三姐,智云已经…”

    “齐王,请依朝礼,称‘公主殿下’!”李三娘怒火中烧,却又极力忍住,好似沸水涌腾在加了盖儿的大鼎中,激得两眼通红如铁,眶中热泪盘旋回还。

    李元吉自知无趣,低叹一声,让宋之伦收起银票,便起身告辞。

    看着丈夫送客而去的背影,李三娘端坐位中,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哗哗哗”地如雨而下,思绪乱糟糟,密匝匝,理不清,剪不断。

    ……

    柴绍从鸟头大门踅回来,只见妻子正在屋里低头啜泣,侍立屋外的墨绿手足无措,满脸惶惑。

    柴绍一点头,让墨绿沏茶上桌,自己则缓步入内,同妻子并肩而坐,安慰道:“齐王行事一向如此,夫人不必挂怀…”

    李三娘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问道:“夫君,权势这东西真的好吗?一旦有了它,怎么连自己的亲兄弟看上去都面目全非了呢?那咱们当年在终南山浴血奋战,又是为了什么呢?”

    “哎,”柴绍长叹一口气,抚着宽额说道,“权势这东西啊,像是一把利剑,看落在谁的手里了--它既可以斩妖驱魔,造福于民;也可以剪除异己,护卫私利啊!”

    见妻子点了点头,收住了泪水,柴绍接着说道:“咱们用它,涤除隋末乱政,建立了大唐,轻徭薄赋,万民欢心,当年浴血奋战寻获此‘剑’,便物有所值了!今日,强敌压境,磨刀嚯嚯,大唐有倾覆之危,咱们当竭尽全力,让此‘剑’光芒再现,保境护民,永延国祚!”

    此刻,李三娘泪水已干,眼圈尚红,听闻丈夫的话语,连连点头,伸手拉着丈夫,恳切地说道:“夫君,那咱们就让这把‘剑’更加锋利些--既然二弟已经开口了,那咱们就立即上奏朝廷,把延州的军马分出一部分来,助战反击,夺回晋阳!”

    “夫人放心,”柴绍颔首点头,摩挲着妻子温润的手,说道:“前日,我已上奏兵部,将延州驻军中的步卒分遣一万人出来,由何潘仁率领,随秦王渡河反击!”

    “步卒?何潘仁来率领…对付刘武周的骑兵?”李三娘似有疑惑,沉吟道。

    “正是,”柴绍笑道,“秦王已同我会商了,他的策略是渡河之后,深沟高垒,据险固守,择机反击,如此一来,何潘仁率步卒助战,便可发挥最大战力啊!”

    “哦?”

    “壁垒固守,乃防御作战,延州步卒经太和山大战的历练,已熟稔战法,堪当此任;若择机出垒,合战刘贼,自有秦王麾下的玄甲军担纲啊!”

    “嗯,有道理,”李三娘一点头,继而问道,“那么,由何潘仁率军助战,是否看重他的胡人身份,熟悉突厥人的骑兵战法呢?”

    “呵呵,夫人明鉴,正是如此啊!”

    这时,墨绿走进屋来,将沏好的茶端到柴绍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李三娘看着正低头细啜的丈夫,不无担忧地问道:“延州抽调出一万人马渡河助战,若梁师都趁火打劫,突然南下,延州的驻军可否依照前策,凭城固守?”

    “嗯,这个我并不担心--毕竟,梁师都已是强弩之末,自守有余,出击不足,然而,我担忧的是…”柴绍放下手中的茶碗,顿了顿,看着妻子说道,“虽然,咱们委军于郝齐平,授予其雕龙金剑,有生杀之权,可是延州军将个个任侠豪气,郝齐平能否稳妥节制啊?”

    “呵呵,夫君多虑了,”李三娘听闻,破涕为笑,说道,“从终南山一路走来,郝齐平和这帮兄弟摸爬滚打多年,对他们深为了解,自有办法率领众将,完成军帅所托使命的!”

    “嗯,但愿如此啊!”柴绍摸着颌下短须,点头说道…

七十五 代行帅事虎生威 杯酒释怀弃嫌隙

    长河落日,风啸边关,坚城挺拔,刀戈辉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头,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哗哗直响,数十面“柴”字旗幡绕城矗立,猎猎有声。旗下,守城军士握剑持戟,携弩负弓,双眼警惕,表情冷峻,正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

    连日来,驻扎山中的梁军不断前移阵营,屡屡派人挑战延州——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自得知柴绍返回长安,且有一万人马出城东去后,一改蛰伏的态势,频频冲出小里沟,在延州城附近四处活动,企图引诱唐军出城接战,予以击杀。

    这日傍晚,刘旻麾下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率十余骑,绕城飞驰,张弓发箭,将一封封挑战书射向城头,马蹄阵阵,箭声嗖嗖,扬起尘埃一片,久久不散。

    早有城上军士将书信呈交延州府衙大堂。

    此刻,大堂里众将聚首,人影绰绰,代行军帅事的骠骑将军郝齐平端坐于帅位左侧的一把木椅中,手里的折扇时开时合,空空如也的帅位前,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横架在案桌上,煞是显眼。

    众将正在传看城上送来的战书,个个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大梁骁卫将军刘旻邀约唐军,会猎城外!

    城中何人主事?怎同龟鳖一般缩头不为!彼此皆擐甲执绺之人,血性所至,刀山无阻,奈何裹足不前,与裙襦妇人无异!

    彼帅柴绍尚可顾忌,难与争锋,如今人去而城空耶?垛口众人,沐猴而冠耶?众人持握者,有如铅刀耶?

    明日辰时,本帅列阵布兵,在北门外迎候,企望畅快一战!彼若胆寒,亦可不至,休怪本帅未行通禀,径自扑向关中,杀入长安矣!”

    大堂内,向善志看完刘旻的战书,“啪”地一下把它扔到地上,恨恨地骂道:“他奶奶的,刘旻小儿欺人太甚!当真以为军帅不在,咱们就不敢出战?不用兄弟们动手,但凭向某手下的八千步卒,便可取那刘旻的首级回来!”

    郝齐平听闻,没有吭气,只是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用拇指轻轻地捏了捏。

    “自太和山大战以来,骑兵久未活络筋骨,冯某愿与向将军步骑协战,一鼓作气,灭了小里沟来的这伙梁贼!”骑兵将军冯弇朗声说道,眼风一扫,飞快地瞄了瞄帅位旁边的郝齐平。

    步将宋玉缓缓抬头,环视众将,最后将目光落在郝齐平身上,说道:“此前,霍公固守城池,没有派兵入山剿贼,容忍对方残害山民,是因为守城事大,不可闪失;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且兵力处于劣势,我看呐,只要留下足够的守城士卒,确保城防无虞,咱们可以出城一战,扫荡延州城外的这股敌人,除去癣疥之患!”

    乐纡等都尉将弁听闻,也纷纷点头,赞同出战。

    座中,只有骑兵副将岑定方低头不语,似在思量。

    郝齐平眉头一扬,笑容掠过,“哗”地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问道:“岑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郝将军,诸位,”岑定方在座中朝着郝齐平一拱手,然而环揖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的那一幕,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随张世隆押运关中的粮草回来,正好碰上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举进攻我军营垒,张世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结果被对方重重围困在无名山丘上,霍公增援不利,几险大军于不测…”

    说到这里,岑定方扭头看着冯弇,平心静气说道:“冯将军,那日增援,你打头阵,冲出辕门不过七、八百步,即遭对方三面围攻,若非霍公及时鸣金,恐怕一战下来,骑兵兄弟们已所剩不多了…”

    冯弇听闻,面色赧然,低下头去。

    岑定方深吸一口气,惆怅地说道:“那日,我跃身下马,站在张世隆的坐骑前,双手拉绺,苦苦劝告,他却说‘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执意出战,最后恼羞成怒,举鞭抽我,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岑定方忧伤无比,摸了摸马鞭抽打过的手臂,然后手指胸口,沉沉地说道:“如今,我这鞭伤早已痊愈了,但是,这‘心伤’却隐隐作痛呐!”

    众将听闻,有的颔首点头,有的沉默思量,有的凝神回忆,有的捋须观望…

    只见向善志在座中一扯豹皮护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岑将军的话,未免悲观!‘此一时,彼一时’嘛,昔日势均力敌,咱们吃了对方的亏;今日我强敌弱,胜券在握,还怕打不赢那群狗东西!”

    “哗”地一声,郝齐平将打开的折扇猛然收起,挺直腰杆,站起身来,对众人高声说道:“适才,岑将军声情并茂,娓娓道来,已把不可出战的道理讲得明白不过了!况且,这也是郝某受霍公委托,代行延州军帅事的原因所在!如若再有人论说出战,违抗军令…”

    郝齐平停顿片刻,扫视堂中众将,目光从向善志身上一闪而过,然后抬起手来,指着帅位案桌上的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掷地有声地说道:“违抗军令者,斩首徇法!”

    向善志听闻,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徒然无助地坐回位中,低下头去,像支霜打的茄子。

    ……

    夜近亥时,月朗星稀,烛火闪动,吟虫低唱。

    步军营房里,将军寝屋亮如白昼,向善志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长吁短叹,两三个酒坛早已倒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小校在门口拱手禀道:“向将军,郝齐平将军来见!”

    “郝…郝齐平?不见!”向善志把脸一唬,挥了挥手,抱起酒坛来又倒了一碗。

    “敢问将军,属下如何回复郝将军呢?说您已经安歇了,还是…”

    “妈的,”向善志转过头来,瞪了小校一眼,骂道,“怎么回答他,还用得着老子教你呀?去,就说老子病了,吃下了药,睡着了!”

    小校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房门再次“吱嘎”一声,向善志“砰”地一下把酒碗垛到桌上,骂道:“老子不是跟你说了吗?生病了,不见!”

    “呵呵,向将军的这个病呀,在心里,得用好酒来治…”门口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郝齐平笑容可掬,已经走到门边了,手里提着一个土坛子,上面红底黑字正正方方地写着一个“酒”,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那小校跟在一旁,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说着“郝将军不相信您病了,非要,非要…”

    向善志挥挥手,让手下人退了出去,扭过头来,自顾喝酒,也不搭理门边的郝齐平。

    “‘独乐不如同乐’啊!来,来,来,请向老哥尝尝兄弟带来的这坛三十年老窖,”郝齐平一边笑呵呵地走到桌边坐下,一边解开土坛子外面的麻绳,捧起来,稍一斜,给向善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向善志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佳酿入喉,芬芳四溢,棉长醇厚,回味十足。

    向善志把碗放下,眉头一扬,看着郝齐平问道:“这是终南山的老窖,你从哪里弄来的?”

    郝齐平轻啜一口,笑道:“从长安出来时,我便把这坛酒一直带在身边,太和山大捷也没有舍得喝哩!军中规制,唯有遵从;但没有哪一条说,不能自带佳酿,且只有一坛而已啊!”

    向善志点点头,捧起老窖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入喉,畅快无比,一抹嘴唇,说道:“这三十年的终南山老窖,我已数载未尝了!记得,还是在红岭沟灭了陏军都尉辛又柯的时候,在南梦溪李家庄园喝过,那一夜呀,全是窖了三十年以上的好酒,真他娘的喝得痛快!”

    说罢,向善志又倒了一碗,仰头饮尽,然后起箸夹菜,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盯着桌上烛火,眼眸闪动,似在回忆。

    郝齐平捧起土坛子,给向善志盛满,然后说道:“终南山的那些日子,快乐而又艰辛!说起南梦溪,兄弟我不得不佩服你老哥啊!昔日,公主殿下初回山中,晋阳义旗尚未高举,山外州县,鹰犬密布,山中绿林,各自为战,而你老哥是响应倡义,聚首庄园的第一人!”

    郝齐平端起碗来,自饮一口,叹息道:“那时,关中形势晦暗不明,山中营寨各自矗立,大小头领逡巡徘徊,进取者有之,自守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而南梦溪才区区百人,在山寨之中真是微不足道啊!你老兄果敢有识,毅然决然地率队入园,协助公主殿下在红岭沟全歼鄠县府兵,震惊山林,大快人心呐!”

    向善志听闻,脸放红光,连连点头,说道:“是啊,那一仗是李唐义军同陏杨鹰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干净利落,酣畅淋漓,如今想来,仍让人激动不已啊!”

    郝齐平站起身来,将两只碗都盛满了,说道:“来,老哥,这碗酒,让咱们敬当年终南山的义军兄弟们!”

    “好,干了它!”

    “咣当”一声,两碗相碰,玉液飞溅,烛火摇动。

    郝齐平入座搁碗,看着向善志,说道:“老哥,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历经数十战,当年山中的兄弟们也越走越少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兄弟们捐躯沙场,马革裹尸,让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无比怀念,怀念那些兄弟的音容笑貌,怀念那些快乐欢畅的日子,怀念那些金戈铁马的搏战…”

    说着,说着,郝齐平眼圈转红,声音哽咽,悄悄地侧过头去。

    向善志摸了摸两肋的豹皮护腰,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声,说道:“郝兄弟,其实你今晚到这儿来,老哥知道所为何事!终南山的弟兄们真的是越走越少了,前两日,何寨主带着城里的一万人马又去助战秦王,我这心里啊,变得空捞捞的!”

    向善志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郝齐平,一捏拳头,说道:“咱们成天在这延州城里打转转儿,我实在是憋屈啊,恨不得手提陌刀,大步出城,和外面的梁贼拼杀一番,提他十几个首级回来…”

    “老哥,你的心绪,我明白,”郝齐平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叹道,“正因为当年的兄弟越走越少了,我才不会让老哥轻易出战,任性而为啊!若有一日,真的需要老哥冲锋陷阵,血染战袍,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兄弟我绝不阻拦,且誓死相随,就算同入地下,与昔日终南山的弟兄们相见于九泉,我也毫不顾惜!”

    “好兄弟,咱们一言为定!”向善志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痛饮起来,眼角的泪水顺颊而下,和着嘴角溢出的酒水,浸湿了整片衣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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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