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君臣
第七天的正午。
叶青玄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漆黑的轮廓,稠密的行人和车马自从大道两侧的土路上走过,好奇地远望着这一行人。
震旦的交通修建的比叶青玄想象的要更好,五十里就有一个驿站,大道宽敞,上五辆马车并行也绰绰有余,路面平整,有的地方甚至还铺了石板。
除了一般人不能走之外,简直没有其他的缺点了。
哪怕临近繁华的国度,大道之上依旧空空荡荡,两侧却人流如织。
来来去去就像是参观一样。
看到叶青玄的白发,就敬畏地收回视线。
还有的人不明所以,隔着遥远地,对着囚车中的白恒指指点点,认不出这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恒投降的消息似乎被封锁起来了,所有人依旧保持着戒备和警觉,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来到这里的是谁。
九重城楼已然在望。
帝都之外,已经是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地带……倒不如说,城外的人和建筑多到出乎预料,根本不正常。
而街道之上行人来往,也多数都是黑发,罕见龙脉贵族。
越是接近,叶青玄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是强烈。
直至走到百丈城门之下,那种遥远而隐约的刺痛感里,他才回忆起这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感觉到了?”
白恒笑眯眯地看着他,叶青玄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何城外有这么多人……不是喜欢在外面,而是不能在里面才对。
——衰变之铁。
叶青玄感觉到衰变之铁的刺痛感,虽然那位置距离城门依旧遥远,但也已经足够清晰。对于震旦平民来说,对衰变之铁的抵御能力远远没有龙脉贵族那么强大和恐怖,总有极限。
恐怕哪怕在城市里,平民等闲也不会深入到中城去吧?
龙脉九姓的数百年统治中,虽然有过贤明和廉洁的时代,但也不乏暴虐和昏庸,平民的反抗不是没有发生过,但终究坐稳天下的依旧是龙脉贵族。
等闲平民,别说坐上一张椅子,就算是踏进皇宫的大门,就已经可以安排后事了。纵然有千军万马,进不了帝都依旧没有任何用。
更何况,而禁卫军和宫内的侍从几乎都有天人的血统,或多或少有些祖辈的传承。在掌握着高端力量的天人面前,千军万马只不过是土鸡瓦狗。
这些数量近乎无穷的衰变之铁守卫着天人的统治和秘密,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剧毒的物质,此刻竟然令叶青玄有一种如鱼得水的畅快。
仿佛在沙漠的干燥焚风里晒到口干舌燥的旅人回到了海边的故乡。
而真正令他连日以来阴沉的心情为止开朗轻快,则是另一件事情。
她在这里。
叶青玄骑着马,穿过城门之下的甬道,凝视着远方的皇宫。
——白汐在这里。
分别了这么久之后,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如何。
忽然之间,他有些慌张,不知道白汐怎么样,也不知道她好不好,更不知道见到白汐之后,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很快,沉思被打断了。
在他身后,一早迎上来的宦官取了白绸,将囚车遮住,另有一人走上来。
“有劳侯爷一路护送,咱家这便回宫复命。”他恭谨地禀道:“陛下明日在长乐宫设宴为您接风,还请您稍事歇息。”
叶青玄沉默,看着他。
没有说话。
宦官的笑容僵硬了,腰板又压下去几分,低着头,汗水从额头上滴在了地上。
“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对你们的那位陛下……越发厌烦。”
叶青玄在马上看着他,“我帮她守住了天门关,帮她带回了白恒,我已经足够给她面子,希望她也能够给我。
所以,你去告诉他,我没时间等到明天。”
“今晚。”
他说:“今晚如果我见不到白汐,我亲自去皇宫找人。”
宦官跪地,正准备说什么,叶青玄调转缰绳,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传旨的宦官匆匆赶到了叶青玄的住处,敲响了他的房门。
叶青玄得到了他满意的回答。
“今晚……”
叶青玄靠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皇宫的轮廓,拇指下意识地摩擦着食指,那一圈九霄环佩曾经留下的痕迹。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有一点时间。
让他能够仔细想一想……
见了面,究竟应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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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深处,层层楼阁和殿堂之中,有宦官自从寝宫之中走出,踩在玉阶之上,向下面跪着的男人宣告。
“陛下召白恒觐见。”
台阶之下,被金吾卫押着的白恒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枷锁,眉头微微挑起。
宦官沉默片刻之后,指着枷锁,向金吾卫吩咐,“这等碍眼的东西,除了。”
金吾卫犹豫了一下,在宦官的催促之下将枷锁解开,躬身后退。
“请跟杂家来吧,白公,可别让陛下久等。”
宦官笑眯眯地转身,在前面引路:“宫里的规矩公爷比杂家懂,只求公爷可怜一下我这等下人,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
今时不同往日,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公爷恐怕也不好受。”
“是啊,确实,今时不同往日。”
白恒轻声感叹,撇了那宦官一眼:“如你这样的狗也敢在我面前抬起头说话了。”
宦官的笑容僵硬住了。
白恒越过宦官,径直走进了寝宫之中。
昏暗的空间里亮着两侧火烛,隔着柔软的纱幔,照亮了顶穹和廊柱上华丽的装饰。就在殿堂的一角,却摆着与这威严尊贵的殿堂毫不相容的梳妆台。
在镜前,有人披着长发,似是午睡初醒,带着一丝睡意的眼眸抬起,凝视着白恒在镜中的倒影,修长的眼睛就微微地挑起。
“好久不见,恒公风采依旧,不改当年。”
皇帝微微颔首:“甚好。”
“好久不见……吗?”
白恒想了想,点头:“还真是。”
“快有半年了吧?”
他摇头感叹,并未跪拜,只是漫不经心地躬身:“罪臣白恒,见过陛下,望陛下千秋万世,龙体安康……”
无人回应。
白恒叹息,起身,走向了皇帝,脚步轻柔。
角落里,宦官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只是膝行后退,悄然从外面关上了门。
“我以为陛下会有话对我说。”
白恒伫立在皇帝身后,端详着梳妆的皇帝。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么?”
皇帝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放下了描眉的笔,兴致全无。
“看来我到得不是时候?”
白恒伸手拿起了梳子,自行走到了皇帝的身后,为她梳理脑后的白发,白发如流银,在木梳的黑齿之间划过。
似是不知道已经做过了多少次一样,白恒娴熟地将头发梳理、挽起,自桌上抽出一支玉钗,尖锐的钗子从皇帝细长的脖颈上轻轻划过,带来一片微凉。
最后,插入了发髻之中。
不知这究竟是‘行刺失败’,还是大功告成。
“来人,取些腮红来!”
白恒满意地弯下腰,端详着镜中的皇帝:“可惜,病梅虽好,但却非人君之相。陛下正值鼎盛之年,不要总是熬夜,弄得脸色苍白,这样不好。”
皇帝淡然地撇了他一眼:“若你不给我添麻烦,想必我的气色会好一点吧?”
白恒笑了,在皇帝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呢喃:“在下只是希望看到陛下气恼的样子而已。”
淡然被激起一丝涟漪。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
白恒满意地点头。
“如此风景,只能由我这个罪臣一人得见,着实可惜……”
他扶着皇帝的肩膀,轻声说:“如陛下这样的美人,若是生在平民人家,恐怕陛下此时早已经出阁了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像是那个老谋深算的摄政王,看上去甚至不那么的苍老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浪荡风流的样子。
“何必勉强自己?”
他抬起手指,轻柔地自从那一张美艳而威严的面孔上扫过,眼神就变得可惜起来:“玉玺太重了,由我来帮你拿不好吗?
我来替你重整震旦,你只要在那张椅子上坐着当你的千古明君就行了……如此君臣相得,岂不胜过刀兵相见?”
啪!
一线电光自白恒的指尖迸发,将他那一根轻慢无理的手指烧得焦烂。
白恒的表情不变,只是摇头,挥了挥再无感觉的手指,没有再说什么。
皇帝自镜前起身。
“这里说话,总是气闷,陪朕出去走走吧。”
“谨授命。”
白恒躬身应命,神情中并没有任何的不耐和苦楚。
只是静静地等待。
皇帝为自己安排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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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寂静之中,他跟随着皇帝的步伐,穿过了层层的大门,悄无声息地行进在道路之上。
直到最后,来到了风景秀丽、宛如疗养胜境的院落之中。可是这院落却被金吾卫层层把持,难以靠近。
里面有十几个白发的天人,懒散又颓然地坐在庭院里,或是读书,或是饮酒作乐,丝竹和歌女的声音不绝。
看到皇帝走进大门,一切声音变戛然而止。
在跪地的声音中,皇帝看向身后的白恒。
“可熟悉么?”
“这是自然。”
白恒弯下腰,伸手抚摸着门槛上的痕迹,往昔抓挠而出的痕迹历历在望,“毕竟,也在这里被关了十几年呢。”
第八百一十四章 过去
长乐园。
听起来像是供皇帝赏玩的宫殿,风景秀丽,奇松翠柏,假山奇石……种种奢侈享受一应俱全。
除了不能自由进出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应该说,走进了这里,就不要想再活着出来了。
这里就是安放龙脉九姓质子的地方,天人家族之中的重要嫡系和家主的子嗣,甚至继承者在传承家主之位的时候,都会被关押在这里。
用好听的话来说,是日夜相伴皇帝,聆听教诲,增长修养。
说难听点,不过是人质而已。
白恒自顾自地走进了院子里,沿着弯曲的道路和亭台楼阁前进,到最后,推开一扇门,门口的院落一切都仿佛保留着原本的样子。
白恒回头,笑了起来:“看来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还喜欢么?”
皇帝问,“我特异吩咐他们将你原本的房间收拾出来,以后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终老,我会帮你再找个女人,生几个孩子,延续白氏的乐理……”
“听起来不错,就这样吧……至少这里还算有意义。”
白恒欣然点头,并没有反抗,只是在院落中闲逛,最后,停留在那一株经年的槐树之下,抚摸着上面的节瘤。
“我就是在这里。”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
“是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还记得这种无聊的事情啊,白恒。”
“恩,毕竟怎么说呢……值得纪念。”
白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拍着有些隐隐作痛的膝盖,便如同一个老人荣归故里。
回到了家乡。
“那么,说点无关的话吧……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在帝都做一个籍籍无名的质子,终日沉溺酒色,所会的无非是吟风弄月,听闻父亲病亡,便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我那位将会继承家主之位的哥哥会怎么对我,往后究竟应该怎么过。”
白恒感慨地说:“于是,便只能整日伤春悲秋,与我为伴的只有一只宫内的野猫,偏偏野猫也从楼上摔下来,断了脖子……”
皇帝笑了,“让我猜猜看,按照民间话本里的故事,那时候我应该闻言劝慰,帮你走出阴影和痛苦?”
“不,那时候你还小。”
白恒轻声说。
只是看着树荫之下那一片地面,看不见当初那一座小小的坟茔。
“……你会做一些残忍事。”他说,“像个小孩子一样。”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后来,你就不像了……”
“女孩儿早熟。”女帝说。
“大概吧。”
白恒摇头,兴致乏乏地挥手:“一路舟车劳顿,我要去休息了,陛下没事儿的话,就请自去吧。
至于其他可有可无的话,不说也罢。”
女帝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寂静里,白恒闭上眼睛,靠在树下。
二十年了,白恒,已经过了二十年。
人生还有多少个二十年?
在久违的花草香中,他恍惚中感觉到有一个小东西跳到自己的膝盖上,轻声叫着,尾巴挠着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去抚摸,却摸了个空。
那一只猫已经死了。
二十年前,它从阁楼上摔下来,断了脖子,在自己的怀里奄奄一息,舔舐着他的手,却没有哀鸣,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种眼神带着怜悯和不舍。
就好像在和老朋友道别一样。
而自己能做的,只是捧着它求遍了各处之后,无能为力地坐在树下,想到自己的境地,便软弱地泪流满面。
哪怕有人翻过墙头来,看到自己那一副不堪入目的丑态也没有发觉。
“它快要死了吗?”
“嗯。”
“它很难过。”那个小女孩儿看着他,“你不该让它再继续痛苦。”
“可我又能怎么办?”
“做你能做的事情。”
那一双澄澈的眼瞳看着他,带着他没有的单纯和残忍:“你知道怎么做,也不应假手别人。”
在那一双眼睛的倒影中,他分明看到了那个丑陋又软弱地自己。
还有唯一能做的事情。
白恒闭上了眼睛,流着泪,最后一次拥抱着怀中的微弱暖意。
然后伸出手……
亲手将那一份仅有的温暖掐断。
直到最后一瞬间,自己都不敢去看它的眼睛。
只有一只小手拿着手绢,将那些眼泪和丑的东西擦掉了,让他看上去勉强像样一些。
“不要难过,强的人是不会哭的,也不会孤独。”
她轻声说,“我要做强的人,你也要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白恒仿佛得到了救赎。
好像得到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被取走了。
可时隔多年之后,白恒还是忍不住想: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得到解脱的它……那一双眼睛究竟是怨恨还是快慰呢?
他不知道。
哪怕他已经拥有了力量,变得那么强,可以救一千只一万只猫,可他在意的猫只有一只。
在意的人,也只有一个。
可是当他得以觐见自己的皇帝的时候。
她已经不记得当初的自己了。
也不再是当初的她。
幸好,在费尽一切努力,用尽一切办法,夺得了一切自己能夺得的东西之后,他终于变成了不会孤独也不会哭的人了。
再也不会了。
他闭上了眼睛。
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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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之中,叶青玄听到了沙哑的喘息声,还有尖叫,轰鸣,哀鸣和嘶吼。
银色的光焰自大地上燃起,天火自穹空之中坠落,天和地的动乱之中,灾难横扫着寂静的世界。
还有染血的长孙挡在自己的面前,露出带着英气的笑容。
“叶暄……活下去……”
在平稳的滴滴声中,叶暄从朦胧中惊醒,抬头,看到浸泡在恢复皿中的长孙,她浑身赤裸,腹腔之中的内脏艰难地颤动着,长发在液体中舞动。
刺入胸腔的电极维持着她的心跳,将她从场面中唤醒,隔着玻璃,向叶暄微微眨眼。
“你醒了?”
叶暄惊喜,从椅子上爬起来,紧贴着玻璃,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建议你让病人妥善休息比较好。”
柳东黎站在他身后,苍白的面孔倒映在恢复皿的玻璃上,看起来微微扭曲,“她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损失了右腿和部分内脏而已。
今天会为她进行植入手术,暂时用机械代替器官,等两个月后克隆器官养成,就会再换回来,完完整整。”
说到这里,那一张万年死人脸开起了一如既往不合时宜的玩笑:“你还可以趁机体会一下抱着一条铁腿做-爱的感觉。”
叶暄回头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鸟嘴吧。”
“你是家属,你说了算。”
柳东黎耸肩,“船员委员会紧急召开,我来通知你去做陈述,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要不要我给你来一针?”
“免了。”
叶暄摇头,最后看了长孙一眼,比划了一个稍后再来看你的手势,转身随着柳东黎离去。
走廊里。
“现在降下探索的损失统计出来了么?”叶暄问。
“大部分器械都毁了,重伤六人,无人死亡。”柳东黎的消息比他灵通的多,作为船上的首席医师,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但最糟糕的事情不是这个……你自己看。”
他从文件里拔出了一张照片,丢到叶暄的手里。
照片上是一颗银白的星辰,仿佛沐浴着银色的火焰,沉浸在动荡之中,隔着一个又一个的耀斑,仿佛能够窥见大地之上所奔行的浊流。
自一个小小的圆形伤疤开始,血水向着四方蔓延,笼罩了整个星辰。
仿佛濒临毁灭,又好像是在蜕变着重生……
“这是……什么?”叶暄愣住了。
“几个小时之前,你们不还在那里么?”
柳东黎走在了前面,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直到大会议室的门开启,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叶暄,眼神肃穆。那气氛不像是会议,倒像是法庭的庭审……某种质询会。
萧舰长捏了捏自己的络腮胡,示意叶暄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上,所有人视线的交点。
被所有人盯着的感觉并不好受。
虽然心中传来了感同身受的不安和痛苦,可仿佛幽灵一般的叶青玄却还是忍不住调查着会议室内种种不可思议的机械,为久远之前天人的发达文明所震惊。
最后,他看向角落里,彼得坐在一张铁椅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古卷。
神情淡漠。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Dr.叶,请你放松,这一次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他说,“关于‘寂静星’的降下探测,具体的过程我们已经从彼得的报告中得知,但有几个部分我们需要向你求证,这是必要的环节,还请你理解。”
叶暄没有罗嗦,只是坐正了,“请讲。”
“在降下过程之中,你有没有发现其他移民船的成员有不合条例的操作和行为?”
“没有。”
“确定?”
“我确定,整个过程都有自律机械的交叉监督和探查,机械的感官记录比人要靠得住,各位可以查看彼得的记录来印证我的回答。”
“不要说无关的废话。”另一个人问,“降下过程中没有过异常情况么?”
“没有。”
叶暄神情冷淡,不软不硬地塞了个软钉子过去:“队伍之中没有政客,所有人对自己的专业都有足够的尊敬,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萧舰长咳嗽了两声,示意其他人不要插嘴,继续问道:“那么,灾难是何时开始发生的?”
“在降下的过程之中就有征兆,可惜我们没有发觉,只是当做了暴雪一样的气象。”
那个人又问了,“为何没有汇报?”
叶暄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你们不从头到尾都在看着么?”
那个人的表情挂不住了:“注意你的态度,叶……”
他的话被打断了,是舰长。
“——闭嘴,或者滚出去!”
那个人愣了一下,讪讪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继续报告,Dr.叶。”
萧舰长挥手,神情专注:“我在听。”
“……可以进行目测的异变发生在降下之后。我们在出仓后,便看到了不正常的暴雪现象,但是温度正常。雪花的颜色也不正常,更接近金属的颜色……分析器报告温度正常,并没有接近冰点,也没有检测到雪中有氢和氧的成分。
我们在谨慎操作之后,将其暂定名为‘未知物质’。从这里开始,一切都还很正常。”
萧舰长沉默了许久,看着他,眼神凝重:
“直到你违反了条例,摘下了头盔?”
“是的。”
叶暄闭上眼睛,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拒绝了无线电的交流之后,他摘下了头盔,呼吸着从未曾有过的清新空气,全然不惧那百分之零点一的未解明物质。
然后……
“就像是古代词典中记载的‘雪崩’一样。”
伴随着他那时候的声音,恐怖的波澜自‘金属之雪’中掀起,席卷向四面八方,天地的动乱就此开始……
万物堕入了烘炉之中。
“Dr.叶,我希望你明白,根据你的违规操作以及造成的严重后果,船员委员会完全可以判决你‘人道毁灭’。”
萧舰长沉吟片刻之后说道:“实际上,其他移民船也是如此强烈要求的。”
“嗯,我清楚。”
叶暄颔首,勉强地笑了笑:“我愿意为我的行为负责。”
“负责?你负得起么?”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是白楠,他从来不喜欢叶暄。
“但实际上,我认为,虽然你的行为违规,但你在委员会对地进行大规模投入之前,找到了我们从未曾发觉的隐患。
虽然后果严重,但倘若不是你的行为,也迟早都会发生,而且难以避免。因此,对于惩罚,我会暂时剥夺你的自由行动权利,但你在船员委员会的席位会继续保留。
在联合法庭的判决下来之前,你都要留待有用之身,继续为人类做出贡献……”
萧舰长不顾周围哗然的声音,就此拍板决定。
在船上,虽然一切事物都由船员委员会进行决定,但船长的地位同样重要,对委员会的任何指令都有一票否决的权限。哪怕有所限制,但依旧权力重大。
对于船长的这一份庇护,叶暄也有些不可置信。
他也能够想象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令船长在移民船队的联合议会中有多被动。
“就这样吧,小子。”
萧船长露出了一个愉快地笑容:“别问我为什么……要是我,我也会那么干。所以,看在我的面子上,别给我再弄那些话术套路了,老实回答我:
——新世界的空气,爽么?”
叶暄点头。
“那就回笼子里继续反省吧。”
萧船长敲了敲桌子,结束了这一次会议:“其他的,等联合科技部门会针对地上的情况和最重要的‘未知物质’做出初步的报告再说吧。”
起身的声音响起。
他转身离去。
第八百一十五章 特赦
第八百一十五章 特赦
圣城
勃艮第使馆。
一片凝重的气息中,就连出入的人都罕见,大门和内部更是层层守卫,戒备森严。
伴随着连日以来的会议,不知道多少交易和暗中的争斗之后,一场为了‘和平’而举行的会议,终于即将落下尾声。
最重要的部分也即将敲定,可是却不是在会议之上,而是在这一座勃艮第的使馆之中,由代理人们一言而决。
漫长的时间中,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观望着这一座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使馆。
旧时代的终幕,终于即将结束。
伴随着阿斯加德的战败,高加索与安格鲁的崛起势不可挡,这是所有人预料之中的结果,而勃艮第的蹿升却惊掉了一地眼球。
谁都没想到,除了高加索和安格鲁之外,最大的得利者竟然是那位刚刚继位还不满十日的唐璜陛下。
教团和勃艮第在短短的八九天之内,就已经好得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枢机主教团不甘如此失去权利,此刻在勃艮第暗中提出的主张和援助之下,简直是一拍即合。
你有情,我有意,就好像奸夫**一相逢,立刻就是干柴烈火。只不过双方表面的比翼双飞之下,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意就很难说了。
虽说不免有引狼入室的隐患,但勃艮第的这一步险棋终究还是在黎塞留的手腕之下走通了。
在枢机主教团的倾力支持,和其余诸国的游兵散勇鼓吹之下,勃艮第统和了旧有势力,一在庞大声势的支持下,同高加索和安格鲁一同加入了这一场瓜分盛宴之中。
政治嗅觉稍微敏锐一点的人都明白:今日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圣城独大的日子就将彻底过去。
从今往后,恐怕是三强并立的局面了……
而此刻,勃艮第使馆之中,最后的谈判已经正式开始。
在代表着教团的三位背锅主教的见证之下,代表着三方的狼笛、华生和黎塞留,已经进入了最重要的环节。
在取走超过一半的重工业资产之后,那个连日以来被多少人暗中骂做‘死瘸子’的年轻人依旧死不松口。
“安格鲁依旧保留原本的意见。”华生淡然说道:“圣城是全世界的瑰宝,其典籍与资产,理应全人类共同护持。”
狼笛抽着烟,点头赞成:“高加索也是这样的看法。”
占据先手拿下了大图书馆之后,黎塞留依旧微笑着:“没问题,大部分技术都可以转让,只不过具体细节还需要继续商量。”
实际上,勃艮第根本没能想着全部占据所有圣城的技术和典籍。要说话语权和实力,勃艮第根本不能和联起手来的高加索与安格鲁相提并论。
但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更何况技术这种东西,在手里转一圈就能消化不少,大不了共享咯。
现在黎塞留就像是把持了图书馆做生意一样,任你开口来要,大不了要多少给多少,至少还能收点钱。
反正是无本的生意,卖圣城肥自己。
就像是华生所说的那样,只要肯谈,那么总有的赚。
敲定基调之后,三方就不再浪费时间,递出一张纸条去之后,自然有下面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开始锱铢必较。
下一个议题。
在三位背锅主教愁苦的神情之中,华生再次狠下一刀。
“凡人的归于凡人。”
轮椅上的年轻人以不容辩驳的姿态宣告:“新教的正统性,宗教裁判所的必要性和正当性。必须在新的修订法案中予以承认。”
这就是要挖圣城的根子了。
不止是新教,还有高加索正教也要搭这一趟顺风车。虽然夏尔‘神之子’的身份教团打死都不能正面承认,但在其他的地方却必须做出让步。
想要在一团和气中完成权力交接,平平稳稳地成功过渡,总有那么几刀躲不过。
以及,作为附属的条件。
华生看向三位枢机主教,提出了来自神之手的私人要求:“圣城必须即刻无条件释放亚伯拉罕先生,并为他恢复名誉,补偿他的一切损失,承认他为乐史研究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相较前面的狠辣屠刀,这一条要求可以说根本微不足道,但三位背锅主教的表情却越发的愁苦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沉默里,华生静静地抽完了一根烟,从开始到现在保持着的淡然神情中浮现出一丝阴沉:“怎么?偏偏这个没得谈么?我建议枢机主教会好好考虑一下。
我作为安格鲁的代表之前,首先是殿下的秘书长,如果圣城连满足这一点要求的诚意都没有的话,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大可不需要再浪费时间……”
一瞬间,三位背锅主教心中都浮现出日了狗的憋屈感。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早些年,一个安格鲁的使官,哪里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自己愿不愿意给个面子见他一面都要另说呢。
奈何形势比人强,倘若刚才的华生代表的是安格鲁,那么现在他代表的就是叶青玄,以新教的缔造者、神之手、大审判长的名义向圣城发出的要求。
不是请求,也没有什么能商量的地方。
这他们能够做出的回复只有两个。
要么放人,要么不放。
倘若是后者,他们就要面对那位天灾殿下的怒火了,嗯,恐怕到时候高加索的那位神之子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要说消息传到高加索之后夏尔会怎么做,哪怕是狼笛现在,就能让三个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求救一样地看向黎塞留。
可现在黎塞留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完全将私底下共同进退的保证丢到了阴沟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中间的那位主教咬了咬牙,率先发出了声音。
“对于神之手阁下的要求,教团自然是乐意配合的,但实际上……”
他停顿了一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亚伯拉罕先生早在九天之前,就被秘密特赦了,实际上,他现在在哪里,在下也不清楚,因此难以向阁下做出保证……还请……还请阁下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近乎是求饶了。
圣城最后的面子就已经被他踩到了脚下。
哪怕回去他也讨不了好。
可就算姿态放的这么低,也依旧难以改变会议室中的寒冷气温,在近乎凝固的气氛中,华生掐灭了烟卷,抬起铁灰色的眼睛,眼瞳冰冷。
“特赦?在会议期间,圣城由诸国统一管理,任何政令都必须由诸国首肯……那么,又是谁签发的特赦?”
话说到这里,已经掩饰不了丝丝缕缕的杀意了。
作为史东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曾经百目者的主祭,华生堪称用毒水泡大的狠人,做事从来不惮与用最恶意的想法去揣测其他人。
更何况,既然特赦了,人去哪儿了?
也没见你放出来啊!
现在他不需要用脚后跟,用鞋梆子想都能明白:有人在通过这件事情试探叶青玄的底线,不,甚至有可能挟持了亚伯拉罕,想要不自量力地跟神之手殿下谈一谈条件……
华生下意识地咬着指甲,咧嘴时犬齿合拢,显露出兽性狰狞。
真有意思。
是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架用完了,还是当神之手前往震旦,觉得自己有空隙可趁了?
那么,要不要联系一下现在进入养老状态的史东呢?老是吃了睡睡了吃多不好,老年人就应该时不时找点正事儿来活动一下筋骨嘛。
正好,趁这个机会,还能将枢机主教团里一部分碍事儿的家伙清理掉,首先找好第一个目标吧……
就在华生心里已经为这个事儿敲定了基调,正再考虑准备拿这三个人里哪个家伙开刀的时候。
“哦?我也很感兴趣,究竟是谁签发的特赦呢?”
旁边沉默的狼笛也发出了声音,若有所思地看向黎塞留。
对此,黎塞留直截了当地摇头:“此事与勃艮第无关。”
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还转的余地。
开玩笑,这时候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教团自己私底下玩火不通个气就罢了,这时候还傻兮兮地陪着教团同甘共苦才叫做傻!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稍不注意就是一场巨大的风暴,再乱搀和的话,搞不好勃艮第都会损失惨重,懂得见好就收才对。
此刻,面对着双方施加的压力,三位背锅主教面色越发苦涩,许久之后,才做出回应。
“签发特赦的人……是圣座。”
一瞬间,寂静到来。
谁都没有想过,为亚伯拉罕签发特赦的偏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赦免他的人,如今的圣座,教团的教宗,依旧是至上三王的赤之王陛下……
连日以来,赤之王俨然已经置身事外,任由诸国拆分圣城,连教皇宫的门都没有打开过。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签发特赦,释放亚伯拉罕。
这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倘若他要插手会议的话,自然有大把的借口和理由,根本没必要选择用这种可能会将叶青玄和夏尔彻底激怒的方法。
那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沉默没有延续多久,很快,狼笛的肩膀一震,手里多了一张纸条。
等他将纸条展开之后,才如遭雷殛。
——赤之王携亚伯拉罕至高加索。
不知为何,一种浓厚的不安从他的心中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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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六章 败者的缄言
第八百一十六章 败者的缄言
六个小时之前。
荒野之上,漫长的人流沿着前方开拓的道路前行,地上的青草还残留着短茬,开辟不久的道路上时常可以看见远方野物的痕迹。
经历过雨水之后,地上就有了淤泥和水坑。
诵经和吟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赤着脚的农民们推着装着自己全副家当的车,遵循着神灵的指引和呼唤,带着微不足道的口粮,踏上了去往冰天雪地的开垦之路。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原本荒芜的高加索,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人间天国。
处处沃土。
道路两侧不时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沉重的麦穗垂落,仿佛黄金一般倒映着璀璨的光滑。倘若饥饿的话,道路两侧到处都有的树上正结着无花果,倘若口渴的话,溪流中的清水有无尽的清水,带着牛奶和蜂蜜的甘甜。
宛如天国。
伴随着低沉的呼喊声,在数名魁梧农民的用力推动之下,车夫挥鞭,老马的嘶鸣中,一辆陷入淤泥中的马车从坑里开了出来。
那几个路过的农民拍了拍身上的泥点,准备离开的时候,被马车上的老人叫住,老人取出了几枚银币,感谢他们的帮助。
“不必了。”
带头的那个农民憨厚地笑了笑,看到了他手腕那一串有些老旧的玫瑰念珠,神情就恍然了起来:“你也是为神之子而来的吗?那大家都是信徒,更不能收你的钱了。”
他分不清楚正教和圣城的区别,也不明白那一串看起来不值什么钱的玫瑰念珠对于圣城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马车上,那老人没有执着解释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某种程度上,大概如此吧。”
“您是神甫么?”有个年轻人凑上来问。
老人点头,“我是。”
“那请您为我赐福吧。”
老人颔。
手掌按在那一张带着些微泥水的面目上,代替神明为这位信徒赐福,吟诵往日令无数人为之狂热的福音。
很快,那些农民离去了。
老人收回视线。
没有威严和冷厉。
丝毫不像是圣座。
不像是至上的赤之王。
“真的将高加索变成一片沃土了啊。”赤之王说:你的那位孩子,是很好的人。亚伯,你将他教的很好。”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同样的苍老,但是却罕见任何气息,木讷又沉闷,总是低垂着眼眸,并不吸引人注意。听到赤之王说的话,他只是颔,并没有什么应答。
赤之王看着他,“你似乎并不开心。”
亚伯拉罕沉默许久,闭上眼睛。
“我为此而难过。”
马车继续前行。
向着神明所在的国度。
-
-
三个小时之后,马车开入了曾经是皇宫的总府,在森严的戒备之下,赤之王被迎入了会议室之中。
手里提着沉重的箱子。
仿佛满载着珍宝。
半个小时之后,门被推开了。
盖乌斯走了进来,身上披着冬装。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可是他依旧穿得很厚,摘下帽子之后,丝丝缕缕的白便显示了出来。
“好久不见,陛下。”
他站在门前,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老人,面沉似水。
于是,教宗颔:
“好久不见,盖乌斯。”
盖乌斯绕过了他,走到会议室的另一头,抽开椅子之后,隔着长桌坐在了他的对面,看着他。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剩余的客套话就免了吧,恕我直言……”
明明是在自己的宫殿里,自己的国度中,却像是披着铠甲,按着剑柄,眼眸中闪过一丝肃冷,语气就变得简单直白:
“——所来何意?”
“当然是恭喜你。”
赤之王的眼眸低垂,就好像没有察觉到整个总府中弥漫的森冷寒意,只是将面前的箱子缓缓推向盖乌斯。
“恭喜你从此之后拥有了曾经圣城的一切。”
他说,“你赢了,盖乌斯。”
“接下来我会配合你,除了安格鲁要求的经济协定和金融契约之外,包括圣城一切档案以内,所有的卷宗和资料,乃至政务机关,都会逐步转移到高加索,之后打算怎么办就随你们吧。
如同你们所打算的那样。
未来安格鲁会成为世界经济运转的中心,而高加索,将主导这个世界运转……”
如同认赌服输,他不等盖乌斯徐徐图之,干脆利落地交出了圣城真正的底蕴所在。
对此,盖乌斯依旧没有任何愉快的神色。
“那么,跟我说话的是谁?”
他凝视着面前的老人,语气漠然:“智慧最为高深的第六代赤之王格里高利?信仰最为虔诚的第三代赤之王约翰?怜悯最为深重的第九代赤之王汉赛尔?还是那位不死的赤之王,最接近神灵的初代……”
盖乌斯停顿了一下,念出了那个名字,眼神就变得锐利:
“非人的彼得!”
短暂的沉寂,赤之王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
“彼得已经在三百年前已经死了。”
他平静地说出了教团隐瞒了数百年的秘密。
“——自我停机,永不重启。
你不放心的话,大可以去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具躯壳捣毁,位置我记得……嗯,就在神圣复活大教堂的圣徽下面装着呢,那个家伙真是选了一个好地方啊。”
“死了?”
盖乌斯一愣:“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的话……”
赤之王端起冷掉的咖啡,嗅着那种带着一缕焦味的味道,眼眸低垂:“在借神学为桥梁,真正领悟了何为人类之后,他已经对人类本质的彻底绝望了吧?”
盖乌斯没有说话。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视为大敌,甚至奋尽一生,拼尽一切,用了无数牺牲和代价想要打倒的敌人……被他视为隐藏在幕后操控世界数百年的怪物,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
“放心,我不会说谎,尼伯龙根详细记录了他自灭之前的记录,它的记录方式无从作伪,足以取信与你。”
赤之王淡然说道:“第三代赤之王约翰的脑干早已朽坏了,留下了一份拷贝记录之后,他的自我意识已经消散。
第六代赤之王格里高利已经沉默了数十年,再没有说过任何话。第九代赤之王已经疯了,在十六年前被从尼伯龙根的链接之中剔除……在衰竭而死之前,他日日夜夜忏悔自身的罪孽,诅咒自己的灵魂。
他并没有在死后升上天国,在死之前,他就已经沦落到地狱里。
这就是人之原罪,盖乌斯。”
“……”
漫长的寂静之后,盖乌斯看着面前的老人,就好像要洞穿他的躯壳,看清楚隐藏在外壳之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么,跟我说话是是谁?”
赤之王露出自嘲地笑容。
“是一个等待了几十年,未能成为赤之王的备选。”他说,“是‘最后的赤之王’。”
说着,老人掀开了头,展露出际线之下细微的疤痕,敲着自己的脑壳——那里的脑干、脑髓、脑灰质……大脑的一切都已经被取出了。
空旷的颅骨之中,精密的机械在无声地运转着,唯有在额角显露出一点代表‘正常运转’的黯淡绿灯。
那一道细长的疤痕看上去还未曾完全愈合,还是崭新的。
“在十几天之前,我继任了新的赤之王,成为了尼伯龙根的主导意识,偏偏在这个时候。很可笑,对不对?”
老人自顾自地说道:“‘想要成为圣座’,从第一次掀开圣典的封面开始,我的一生就这么一个目标。
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机会,总不能因为这个头衔没有意义而放弃。”
盖乌斯沉默。
“圣城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从一开始,教团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类更好的存活。既然人类选择了让教团退出舞台,那么教团就退出舞台。
在来之前,我已经将最后一套能够进行大脑提取的手术舱毁掉了。”
最后的赤之王说看着他,神情诚恳地恭贺:“恭喜你,完成了历代未曾有人完成的伟业——赤之王的传承,将自我之后断绝。
从今以后,将由你来主导世界的运转,你来决定人类的未来。”
盖乌斯没有说话。
这个如铁一样冷硬的老人低着头,握紧拳头。眼瞳中似是愤怒,可又像是空空荡荡的。
难以掩饰那种失落与疲惫。
盖乌斯闭上了眼睛。
寂静里,只有赤之王将箱子打开的声音,然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
“这是我作为赤之王最后的工作了,好歹还是看看吧,盖乌斯。”赤之王一边拿着东西,一遍说道:“归墟之书的正本,曾经教团所秘藏的技术,甚至枢机主教会都不能接触的机密,尽数都在此处。”
到最后,他将箱子最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将那薄薄的六页纸放在了盖乌斯面前。
“还有这个,对你而言,这恐怕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
“历史。”
赤之王看着他:“在我继承赤之王之后,由尼伯龙根所编写的教团史——倘若后世还有史书的话,六页,这就是赤之王能够在真正的历史上占据的些微重量而已。”
薄薄的六页。
从黑暗时代开始,一直到如今。
没有写诸国,没有写战争,甚至没有列举历年教团的重大举措。其内容只围绕着一点展开,每一代赤之王麾下教团的变化。
从初代开始,非人的彼得、残忍的威廉、虔诚的约翰、无能的威廉二世、坚毅的帕奥门尔、智慧的格里高利……一直到铁血的伊恩、狡诈的卢多维克,和最后的无名之王。
五百年的时光,短短的六页。
伟大的初代开创了教团,铸就了如今的恶果;残忍的二代将教团扬光大,也令教团变成了一个怪物;虔诚的约翰带来信仰,却没有察觉到内部的腐败苗头;无能的威廉试图清洗教团,结果却众叛亲离;坚毅的帕奥门尔依仗着一心修士会,重新挽回了教团初衷,可再难重返往日;智慧的格里高利创建了新的权力平衡,但是却令教团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权力机关,开始了禁忌研究……
在非人们的努力之下,努力了一百二十年,却难以令教团维持最初的纯净和正直,不断地补救和创新,却令这个怪物越的臃肿和庞大。
赎罪券、贷款、金融、册封权……
从为了拯救人类而建立,一直到枢机主教同情人畅饮美酒,出‘仅仅一个天堂,不足以报偿如此美妙的壮举’,不过是一百年而已。
直到如今,教团还能维持着一丝一缕原本的初衷,试图矫正失控的世界……已经是历代教宗献祭自我,依靠着尼伯龙根不朽所换来的奇迹了。
“看到了么?这就是教团的开始和终结。”
赤之王俯瞰着盖乌斯,轻声呢喃:“不论怎么样的初衷,百年之后,都将变成丑陋的欲望。
这个世界是相同的,人类是不会改变的。不论什么样的制度和政体,漫长的岁月会赋予人类越来越多的贪婪和疯狂。从保护所爱到对财货的畸形贪婪,相较漫长的历史,不过只是简短的一瞬而已。
你掀翻了教团的桎梏,铲除了这个毒瘤,做到了历代赤之王所做不到的事情,也种下了新的开端。
现在,轮到你来体会曾经缠绕在我们身上的诅咒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
盖乌斯漠然地丢下书稿:“用这种东西来让我妥协?”
“不,这只是败者的缄言,胜利者要面对的苦恼。”
赤之王笑了,满是嘲弄:“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新世代。希望十年之后,你依旧能够维持自己的初衷,这个世界依旧是你想要的模样。”
“放心。”盖乌斯的表情冷淡,“我会的。”
“嗯,对于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赤之王看着他的白,轻声感慨:“可惜,你已经老了啊,盖乌斯。等你死后,谁又来撑起你的新世代?”
盖乌斯沉默。
赤之王抬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桌子出空空荡荡的声音,像是棺木的沉闷回响。
“谁来?你的教子海因?你的副手弗兰克?还是你的学生布莱曼?”
每说出一个名字,赤之王眼神便越怜悯,“盖乌斯,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已经后继无人。想想看吧,狼笛不是持国之才,帕格尼尼不过是一个纯粹的乐师……
还是说,你抱以厚望的那位神之子?”
盖乌斯没有说话。
“嗯,一个活着的神,一个人世间永远的皇帝。”
赤之王仿佛窥见他心中所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要比我们强出许多。对于神迹而言,万世不易也不是妄想。
只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他没有再继续说。
因为盖乌斯在看着他,眼神浮现出刻骨的杀意。
倘若再多说一个字,盖乌斯都会将他毁灭在这里。
在突如其来的获得了所有的一切,一生所求圆满之后,盖乌斯终于体会到了曾经赤之王们的感受。
仿佛诅咒一样的痛苦。
幻觉一般的笑声响起了,回荡在这一座宫殿的冷清角落中,宛如幽魂一般徘徊不去。
那是曾经高加索的国王……他早已经死去,可尸骸却埋藏在地下,带着笑声,冷眼凝视着人世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释放出怪物的人,终有一日,会体会到被怪物吞噬的痛苦。
盖乌斯闭上眼睛,平复着脑中的眩晕。
医生叮嘱他症状重就必须吃药,可是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敌人面前显露出软弱的样子。只能任由眩晕和昏沉在脑中蔓延,仿佛无数人在耳边低语,此起彼伏。
那些追随着他,为他而死去的人依旧徘徊在此处。
轻声质问。
——盖乌斯,你创造了神灵,可神真的会愿意服从你吗?
盖乌斯没有再说话。
“不论如何,这个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我都已经交给了你。”
赤之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向着这位新的世界之主颔道别:“那么,就此告辞了,盖乌斯。
希望百年之后,你不会变成这个世界的罪人。”
他收回视线,关上了门,留下最后的低语:“也希望……人类能够真正毁灭在自己的手中。”
门关上了。
寂静里,最后的无名之王穿过了略显倾颓的宫殿,再度登上马车,就此离去。
在门口的台阶上,亚伯拉罕抽着烟。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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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七章 何必?
遥远之梦
白汐梦见自己在歌唱。
在倾颓的宫殿里,在夕阳之下,她看到有昏黄地光照在屋脊之上,让垂脊上的破碎的吻兽倒映着铁光。
枯萎的藤蔓自屋脊上落下,追随着阳光,自裂隙中垂入空旷的殿堂里。
那些纤细的野草和白骨们纠缠在一处,有花自空洞的眼窝中盛开。
那些披着朝服的群臣已经化作骸骨,可哪怕是骸骨,也依旧匍匐在地,分类两侧,敬拜着高高在上的皇位。
向至尊至上的皇帝顶礼。
骸骨们奏响了钟声,庄重森严的乐律仿佛来自冥府,恭贺着新皇的到来。
“众卿平身。”
白汐赤足踩在破碎的台阶上,向下俯瞰,可无人回应,骸骨们匍匐在地上,保持着至死的敬畏。
寂静里,只有皇帝轻声歌唱,徘徊在宫殿里,在昏黄的阳光之下齐舞。
轻柔又妩媚的舞蹈中,衣袂飘飞在风中,同尘埃共舞。
倾颓而衰微的万物在那一双脚趾之下匍匐。
白汐环顾着这一切。
万物静美。
一切似乎都好。
只是有些微不足道的……寂寞。
-
-
白汐睁开眼睛,从床榻上醒来,看到窗户外夕阳的光,并不刺眼。
柔和的光照在她的手腕,漫长的午睡之后,那种慵懒仿佛缠绕在骨髓里,令她提不起性质来。
“醒了?”
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着旁边那一堆打包好的行礼:“看来你都已经收拾好了啊,这么迫不及待,真是令朕心凉。”
“陛下这是说得哪里的话?”
白汐翻了个身,躺在床上凝视着皇帝,笑容似是愉快:“自从回到东方以来,陛下待我视如己出,如今看起来这清冷皇宫,也有几分家的感觉呢。一想到要离开这里,自然是油然不舍的。”
皇帝低头喝着茶,只是眉毛微挑:“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然是真心。”
“这话好歹顺耳一些。”
皇帝放下茶杯,抬起一双凤眼看她,眼神怜悯:“这么长时间以来,哪怕你的义父是白恒,朕也从不曾对你有过任何的提防和戒备,反而将一切乐理和经验都传承给你,给你万万人之上的风光和权力。
如今你却舍得我给你的一切,然后乖乖地回去做一只笼中鸟?”
“这就是‘爱’呀。”
白汐摇头叹息,语气带着一丝嘲弄:“陛下这样的老女人想必是不会懂的。”
“朕为天下之主,儿女情长那种微不足道的东西,自有不放在心上的道理。可是你呢,白汐?”
皇帝淡然地问:“当你拥有了所谓的‘爱’之后,你又要用哪只手去握住你想要的‘权’与‘力’呢?
依靠一个男人的宠爱所得来的东西,在失去宠爱之后,又会去了哪里?需知,以色侍人,终不长久。”
“陛下不愧是陛下,就连挽留人的话都这般与众不同。”
白汐咯咯笑着,微微撑起身来,向前探看着皇帝淡然的样子,认真地说道:“既然陛下如此舍不得我,不如让我东食西宿。
如此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说甚傻话。”
皇帝头都不抬地摔了个爆粟敲在她的脑门上:“看来,你去意已决?”
“这样不好么?对你对我都好。”
白汐仰头,揉着额上那一块红印,笑容隐藏在手掌下面,声音轻柔:“陛下你教我这么多东西,想要让我变成你……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看着你为那些无聊的东西,殚精竭虑、费尽心血的狼狈样子,只觉得可怜。”
“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坐在那一张椅子上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呢?如果是我就好了……”
白汐轻声叹息,她说:
“——你一定不如我。”
漫长的的寂静里,皇帝低头看着茶杯,许久,轻声笑了起来。
“是吗?”
她轻声呢喃,“这样我就放心了。”
在她的叹息声里,铁甲摩擦的声音响起,轰鸣中,房门轰然洞开,两列森严军士冲入门内,转瞬间层层枷锁落在了白汐的身上。
禁军的拱卫之中,皇帝伸手拂去了身上的尘埃,向白汐道别:
“这样的话,不论发生了什么,……‘离开这里’和‘成为皇帝’这两个愿望,你至少都能实现一个。”
-
-
叶清玄听见雷鸣的声音。
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的顶穹在眼前分崩离析。
那一瞬间,整个房顶都好像气泡在狂风之下被压得变形,歪曲着顺应着暴虐的力量,却难以维持自身的结构,最后甚至来不及哀鸣,便迎来分崩离析的后果。
巨响到现在才席卷迸发。
无数碎瓦和石片伴随着大梁的断裂,向下覆压下来,四面墙壁在气浪的席卷之中向外飞出,只留下一片狼藉。
无数尘埃飞腾之中,叶清玄缓缓起身,身后的床榻终于彻底崩溃。
隔着圣哉的界域,他看着天空上那几个飘飞着的乐师,轻声叹息。
“这是搞哪出?”
“今有乱贼叶清玄,不敬王法,不尊皇名,暗通逆贼,心怀不轨……”
天空之中,有个乐师展开诏书,巴拉巴拉念了一大堆之后,冷眼看着叶清玄:“长余侯,倘若束手就擒,尚可请陛下削爵为民,苟全性命,否则就莫要怪本官手下无情。”
叶清玄歪头看着周围里外三层围上来的官兵,沉默许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场。
“这算是鸟尽弓藏?不对,狡兔死走狗烹?也算不上,唔,硬要说的话,就应该是‘过河拆桥’了吧?”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好奇地问:
“图什么?”
你要白恒,白恒也给你抓到了。
你要晚上,我也等到了晚上。
结果现在整这一出……
何必呢?
“结果,说到底,还是要打。”
他伸手,将散开的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微微颔首:“那就打吧。”
天空上,带头的权杖面色阴沉。
“敬酒不……”
嘭!
一线烈光飞过之后,半截血肉模糊的身子从空中落下。
迎着其余人惨白的脸色,叶清玄微微颔首:
“第一个。”
他跨出一步,无数群星从身后升起,煌煌威严冲天而起。在虚空中和无形的乐理摩擦,迸发出金铁碰撞的尖锐声音。
黄之王的权柄和长城的力量碰撞在一处。
在长城的封锁之下,一切以太停止了流动,可是在黄之王的权柄推动之下,强行凝固的以太又被无形的力量暴戾地推动了起来。
就好像石瓮中凝结成冰的水被上铁杵强行搅动,冰块分崩离析,刺骨的寒意扩散中,无数细碎的‘冰碴’飞向四面八方。
紧接着,自新世界的旋律响起。
星辰爆裂。
又是一点猩红从天空中爆发。
“第二个……”
叶清玄轻声呢喃,对着废墟中破碎的铜镜整理好了领口,向着远方的皇宫进发,在轰鸣声,迎向街道上席卷而来的铁流骑兵。
崩!崩!崩!崩!崩!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拖曳着看不见的庞然大物,无数琴弦蹦断的声音此起彼伏。
震旦架设维护了数百年的长城,此刻在国都之中覆压而下,足以镇压天灾的恐怖引力施加在叶清玄的权杖之上。
不止是以太之网,此时此刻,就连以太之海的存在都变得如此遥远。
震旦所得到的平衡之轮,其要素乃是‘维持’。
融入了维持要素之后,长城变得近乎坚不可摧,乐理的稳定性上升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程度,完全没有任何空隙可寻。
隔绝内外的庞大结界此刻收缩,变成了叶清玄身上的牢笼。
纵然有黄之王的权限在手,可能够调动的以太却越来越少……
数十名乐师此刻在天空中舍生忘死地向叶清玄发起进攻,逼迫他不断地还击,浪费着龙脉之血中的力量。
“就是这样,别停下来!”
现场指挥的乐师紧握着那一卷调动长城,封锁叶清玄的招数,眼神阴狠:“天灾尚有极限,我不信切断以太之网后,没有了安格鲁的战略以太储备,他还有多少力量可以挥霍……”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地上的叶清玄。
那不是恼羞成怒的杀意。
而是面对跳梁小丑的漠然和无视。
看了一眼,然后满不在乎地收回了视线,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最后那一包烟卷,拿着指头搓出一缕火苗,点燃之后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然后向着天空吐出一缕青烟。
千军万马环饲之下,若无旁人。
那乐师被眼神中的轻蔑激怒了,面色变得铁青,恼怒地下令进攻:“天罗地网之下,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然后,他看到了。
大地之上,叶清玄那一只夹着烟卷的手掌缓缓抬起,指向了天空。
凝固的风中,那一点暗红的火光在指尖明灭,灰白色的烟雾凝聚一线,向着天穹之上升起。
那是叶清玄血中所蕴藏的最后一缕以太。
寄托在烟雾之上,化作了一点燃烧的星辰,向着天空升起。汇聚了新约之剑的乐理之后,蕴藏着无尽电光的星辰在转瞬之间,凌驾于天穹之上。
星辰之中,无数繁复的炼金矩阵涌现,转瞬间,‘流出’、‘创造’、‘形成’、‘活动’四界构建完成,在那不足针尖一般大小的地方中,无数乐理激荡着,彼此衔接,形成了肉眼近乎难以观测的结构。
然后,轰然爆发!
那是光。
纯粹而狂暴的乐理之光!
只维持了一个瞬间。
那闪耀了千万次的光芒重叠在一处,在生灭之间,构成了冈格尼尔的暴虐电光,向上,向上,再向上……撕碎了层层枷锁之后,湮灭在长城的封锁之中。
可是那足以用人眼观测的烈光却穿过了云海幻象的遮蔽,向着云海之上徘徊悬停的钢铁战船发出讯号。
——我在这里。
那一瞬间,游牧之山自从沉睡之中苏醒,甲板层层开启,甚至大半个船体的装甲都伴随着铆钉的破裂而脱落。
在装甲和舱板的隐藏之下,是近乎占据了船体三分之一的恐怖主炮。
此刻,伴随着船身的调转,对准了光芒所在的地方。
赫淮斯托斯,启动!
第八百一十八章 天破
“炮击准备!!!”
当烈光闪耀在云层之下的那一瞬间,叶戈尔在舰桥上纵声咆哮,熬成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前方。
伴随着低沉的闷响,动力阀被一拉到底。
紧接着,整个钢铁之船在咆哮之中震颤起来,抖落了累赘碍事的装甲和船壳之后,巡行的游牧之山在天上划过了一个巨大的弧度,远隔千百里,遥遥对准了那一道烈光的来处。
此时此刻,在震旦之上,长城乐理的笼罩里,不止是大地被永无休止的云层幻象所封锁,海面被迷雾所笼罩,就连地磁和阳光的变化也杂乱无定。
不论是谁在内部也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也无从窥探大地之上的变化。
可现在,伴随着那一道光芒的出现,黑暗中巡行的怪物寻找到了进攻的目标。
时机只有一瞬。
错过之后便再追之不及。
刺耳的警报声里,天穹之上,有静谧的钢铁星辰被点亮。
高悬在真空之中的协律仪‘先导者’接受到了来自舰桥之上的反馈,转瞬间,代表着叶清玄的密钥和权限运行在其中,层层解封,唤醒‘自新世界’的乐章。
第一次链接完成,第二次链接完成,第三次链接完成。
信号锚定。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安格鲁,沉寂的以太之网骤然旋转起来,庞大的水晶立方中闪耀着宛如烈日的辉光。
自以太界的最高处,磅礴的力量运行,顺着千百道以太之网的构架向下流通,穿透了物质界和以太界的屏障,进入了以太之海中,汲取着无尽的以太,膨胀,膨胀,再膨胀,到最后,再通过千百条临时链路汇聚为一体。
自‘先导者’中,辉煌的光流奔向了游牧之山的船身。
转身之间,三分之一裸露在外的散热层烧成了赤红,焕发着熔岩一般的高温,紧接着,驱动功率节节攀升,在数百个节流阀的压制之下,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并且将无与伦比的力量投注在中央以太池中。
叶戈尔扯掉领带,兴奋地像是一条疯狗,声嘶力竭地咆哮:
“——发射!!!”
于是,星河奔涌。
无尽星辰汇聚在一处,化作了浩荡的长河、不,应该说是‘瀑布’,此刻,宇宙的高墙被打开了一个裂口,隐藏在背后的无尽星辰喷涌而出,汇聚为洪流,凄啸席卷,向着大地洒落!
数万道乐章在三个弹指之间消耗殆尽,形成了以太真空在以太之海中形成了全世界都能够观测到的庞大空洞。
作为代价,数吨价比青金的冷却液瞬间蒸发,变成了奢侈的雾,弥散在高空的飓风里,自从船体之中,庞大的钢铁机构弹射而出,落向大地。
原本足以支撑数百次发射的贵重部件,此刻变成了一次性的消耗品,只是一击就已经烧红。
而超过驱动之下发射完毕之后,整个游牧之山都进入了半崩溃状态,无数舱室的警报此起彼伏。
只是一击便已经耗尽全力,哪怕拼劲全力去修复和更换设备,再来一次的话恐怕也要等到十六个小时之后了。
而如此庞大的损耗,此刻所换来的,便是千万个太阳爆裂的炼狱光芒!
大地之上,所有人惊愕地抬头。
因为铁做的穹庐被烧红了。
隔着灰黑色的云层能够看到炽热的火光在天外舞动,无数炽热的光芒从天而降。光和云层摩擦,却发出了钢铁碰撞的轰鸣。
自新世界的乐章洪流与长城乐理的碰撞。
震旦有史以来,从未曾有过如此规模的恐怖争斗。
同时抽空以太之网十分之一的乐章储备之后,形成数万名正式乐师同时进攻的效果,集合了军团之力,与一点进行突破。
被誉为永世之墙的长城,此刻也在如此暴虐的轰击之中动荡起来。
无数光流此起彼伏地轰击着壁障,就像是水流切割机,一点一点地凿穿,扩大着裂痕,千百道电光如铁锤一般敲打着漆黑的穹庐之上。
令举世回荡着那哀鸣巨响。
到最后,数道裂隙自那被烧红的天穹之上浮现。
天破了。
来自天空之上的恶毒光流从天而降,不断地分离扩散,变成了毁灭的雨。
哪怕在层层削弱之下,足以将一整个金宫从大地上抹除的毁灭攻击已经不复当初,但依旧在震旦的国度之后造成了灾厄一般的景象。
哪怕是震旦国度自有层层结界护持,也难以阻拦那些从天而降的毁灭星辰。
转瞬间,方圆数里之内,所有的建筑都被蹂躏撕碎,践踏为碎片和尘埃,大地凹陷——自今日起,‘王恭坊’联通其余四个坊区自地图上被永久的抹除了。
光流扫荡之下,就连皇宫的墙壁都浮现出一道裂隙,无数结界不断地破裂又重生,艰难地维持着皇宫地完整。
天空之上那些首当其冲的乐师,除非见事不对,掉头就跑的,其余尽数在冲击到来的第一个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大地之上也满目疮痍。
除了早就撑起壁障的叶清玄之外,整个皇城有三分之一都被这一炮彻底地推平,其余地方也顶多算是稍微好上那么一丁点而已。
哪怕城内居住的人不多,如此恐怖的毁灭也带来了数万人的伤亡,其余的更加无法统计。
焦土和废墟的环绕之中,叶清玄将燃尽的烟卷丢到脚下,踩灭。
一根烟的时间不到。
繁华都城已然伤痕累累。
叶清玄回首,看向四周,眉毛微微挑起。
“什么啊……还有活着的吗?”
“干掉他!还等什么?他在装模作样你们没看出来吗!”
躲藏在那群幸存乐师和士兵之后的指挥者脸色惨白,挥手下令:“现在他已经被长城龙脉封锁了,一丝一毫的以太都调动不起来!立刻拿下他!”
钢铁寒光亮起。
铁甲摩擦的铿锵声音响起,几乎被烧成赤红的装甲骑士们拔出武器,举起了白虎云旗,向着叶清玄狂奔而来!
“这还真是伤脑筋啊。”
叶清玄轻声叹息。
轰鸣声响起。
伴随着光流的消散,天穹上迅速弥合的伤痕中,有什么东西最后落了下来,划过一道弧线之后,砸落在了地上。
凭借着精准的定位,它穿过了长城的裂痕,笔直地落在叶清玄的不远处,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那是沉重的钢铁,足足有数米余高的铁匣,如同巨人沉睡之棺。
此刻,在叶清玄的手掌之下,铁棺缓缓开启。
和空气摩擦,光华表面烧成了漆黑,可其中精巧而细致的机枢却未曾损坏,此刻在那精密而繁复的解体之后,钢铁如繁华一般盛开,裸露出其中杀意的冷光,将近在咫尺的叶清玄笼罩在其中。
当叶清玄从其中走出时,那个消瘦纤细的年轻人已经被铁和钢所笼罩,厚重的青金装甲倒映着火焰的光。
在他的右手中,提着一个修长的铁匣。
铁靴踏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声音。
在熔铅武器的风暴压制之下,他抬起手掌,对准了前方那几十名狂奔而来的白虎骑士,手掌握紧,于是,狂乱的电光汇聚而起。
在所有人苍白的脸色之中,本不应存在的以太在他的手中汇聚,形成了冈格尼尔的毁灭电光。
然后,向前飞出。
轰鸣之中,雷光炸裂,围攻而来的装甲骑士们被吞没了,烧红的铁水向着四周飞迸,金属残骸落在了地上。
脆弱的人身在那雷霆的轰击之下已经蒸发殆尽。
尸骨无存。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叶清玄看向那个瘫倒在地的指挥者,隔着甲胄,声音沙哑又模糊。
而就在他的手中,那个修长的铁匣终于显露出隐藏在侧面的字符。
第九斯坦因密室·便携型以太储备器
【国有军备·禁止流通。】
究其原理而言,不过是如同战船和大型战争设备中的‘以太池’一样的东西,劣化和缩小了数倍之后,就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将其理解为‘高压气瓶’也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其中压缩储存的并不是空气,而是已经从流体压缩成固体的‘以太’,倘若得不到正确使用和储备不善的话,那种东西恐怕比以太炸弹的破坏力还要更加夸张。
但此刻这种漏洞多多的原型机,对于叶清玄来说,却正好能够解燃眉之急。
毕竟是上门要人。
一颗红心之下,起码要做好两手准备。
本来叶清玄都已经准备好皇帝不允许的情况之下,正面强攻震旦国都的准备了。相比起来,如今的阵仗简直是毛毛雨。
只可惜,相较叶清玄如今的奢侈挥霍方式,这一罐高压以太,恐怕难以使用多长时间。
“那么,速战速决吧。”
叶清玄提起了手中的以太储备器,再度向着皇宫缓慢地走去。
这一日,对于国都中的居民和贵族们而言,简直仿佛变成了噩梦一般。首先是巨大的轰鸣,天破之后,无数毁灭的流光坠落。
当一切再度静止之后,远方便有一道又一道的烈光不断的升起。
伴随着大地的轰鸣,雷光之柱自地而起,残忍地挥洒着暴虐和毁灭,击垮了一层又一层的防线,向着皇宫地方向缓慢延伸。
直到最后,长街的尽头,那庞大宫阙的大门已然在望。
“关门,关门!”
当几个残存败走的乐师钻进门缝之后,城头上守城的禁军嘶吼着下令。
于是,在无数机枢的推动之下,足足有数百吨重的钢铁之门缓缓地合拢,严丝合缝,再不给人留任何可趁之机。
甚至还有比较慢的撤退乐师避之不及,在合拢的门扉之下,半截身子都变成了肉酱。
“升起防御,全军戒备!”
戍卫的将领一脚将旁边原本的指挥者踢到一边去,然后拔出刀来,将这个办事不利、临阵脱逃的混账砍了脑袋。
饶是层层结界笼罩之下,长城投影的加持之中,可此刻高大威严的宫阙却丝毫不能给他一点安全感。
敌人只有一个人,相较于汇聚天下之力经营了数百年的皇宫,简直像是微尘一样。
可现在,当那一名年轻人披着装甲,不紧不慢地向着皇宫进发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产生了那一粒微尘会将这里击溃的恐惧感。
可是巍巍宫阙,数百层结界,龙脉加持,长城笼罩……而他孤身一人,哪怕是黄之王,无法调动以太的情况之下,只能凭借手中那一点和情况相比简直杯水车薪的以太。
他又有什么胜算?
而就在无数弩机锁定,熔铅武器的瞄准中,叶清玄的脚步停在皇宫门前的庞大广场中央。
抬头。
仰望着面前高达百丈的肃穆宫城。
“喂——”
他高声喊,从装甲下面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截棍装的东西,在手里晃了晃:“在翻脸之前,你们有个东西,忘记拿回去啦!”
说着,那一截长度和戒尺相差仿佛的青铜色短棍被握在了手中。
那是给胡先生收敛尸身的时候,在他的手中发现的东西。
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炼金矩阵和以太通路,仿佛传说之中的‘神物自晦’,只是在叶清玄的手里晃晃,就令城头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惨白。
——超质量潮汐制动阀!
第八百一十九章 相见
伴随着叶清玄缓缓举起手中的武器,对准前方。
寂静里,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不是轰的一声。
是‘嗡’的一下。
当微弱的以太流从叶清玄的手中渗入‘制动阀’中,映入感应之中的乃是从未曾见过的复杂结构,精微到哪怕以显微镜去观察也难以窥测其万一的复杂电路和古怪结构,仿佛一瞬间掠过了数十万年时光,进化到神话领域的机械工程。
倘若以言语来形容的话,那便是‘奇迹’。
丝毫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如何使用,也不知道如何去驾驭。哪怕是神器,那在手里也毫无任何头绪。
本应该是这样的。
对于数百年之后,遗落往日一切的天人而言,哪怕拿到过去的恐怖武器,也应该无从下手才对。可现在,叶清玄心中却不断地浮现出绝非自己的记忆。
那是沉淀在大脑最深处的梦境,数百年之前,叶喧曾经的经验与习惯——鬼使神差的,他将大拇指,按在了握柄之上。
指纹印上了平滑的钢铁。拇指上传来轻微的痛楚,像是被看不见的针刺破了。紧接着,幻觉一般的声音自颅骨之中响起。
紧接着,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外部模块·缺失】
【安全模块·缺失】
【调压系统·缺失】
【中央主控程序——无法关联,重复,无法关联,警报,警报,无法安全启动,难以保证使用者人身安全·建议关闭·建议关闭……安全模块·缺失,无法关闭……请迅速远离……】
【基因序列验证完成】
最后,是伴随着叶清玄的意志,冰冷的声音响起:
【超质量潮汐制动阀·启动】
于是,‘嗡’一声的轻响,从指尖迸发了。
紧接着,是潮汐席卷的浩荡低鸣。
有那么一瞬间,叶清玄感觉自己被抛入了深海之中,无穷尽的压力自从手臂之上覆盖而来,几乎要将自己彻底压碎。
青金装甲在瞬间发出了哀鸣。
紧接着,庞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掀翻。
就好像数百辆马车同时拉扯着他,想要将他掀翻,弹指间,他向后滑出了数十米,几乎被手中骤然迸发的恐怖力量推动到了广场的尽头。
紧接着,是坍塌的巨响。
面前朱红色的高墙,那巍巍宫阙,颤动着,发出轰鸣,在制动阀所指之下,迸发巨响,无数尘埃升腾而起。
飓风凭空涌现。
紧接着,那一片朱红舞动了起来。
以制动阀所指的地方为原点,无形的风暴汇聚,形成了龙卷,扩散向四面八方,就连那墙壁上的色彩都为止动摇。
不,是原本凝固的物质被搅动了。
墙壁就好像液体一样,在制动阀的压力之下,掀起水波的涟漪,然后在无形的引力之下开始回旋,形成了漩涡。
漩涡在扩散。
转瞬间从指尖的一点,扩散到半面高墙。
百丈城墙此刻难以囊括那朱红色的诡异漩涡。在铁砂搅动的轰鸣里,海潮呼啸的声音迸发,沸腾的朱红在墙壁上翻涌着,无数石块被碾压成尘埃,汇入暴风中,扩散向四面八方。
洞穴在轰鸣中向内延伸。
直到厚达数丈的城墙被彻底贯穿,天崩地裂的坍塌才刚刚开始。
伴随着制动阀隔空扫过,就连青铜大门都歪曲成了一块扭曲的废铁,哀鸣着向着内部塌陷,到最后汇聚在‘制动阀’前方无形的虚线上,形成若干黑色的沙尘颗粒。
人工制造的超强度质量场导致了物质向内坍塌,最终形成了超质量体。
‘原本用于深海作业的潮汐制动阀本不存在这样的效果,因为应对的物体大部分都是由水组成的液体,被压缩到了某种程度就会自行蒸发,了不起留下一部分盐分,也会在深海中溶解。可一旦环境变成陆上,就会形成超出预想的灾厄……’
伴随着制动阀的启动,叶喧的破碎记忆也不断地从叶清玄心中浮现,令他十分迷惑中解开了三分,还有七分无从解决,只能将其惊叹为史前的奇迹。
或许教团的技术封锁,正是为了将这种太过超出时代的东西彻底隔绝吧?原本单纯的初衷到了后来,变成纯粹的技术垄断,就连自己都开始监守自盗,带头研究黑暗时代之前的技术……
从制度的确立到实施,再到扭曲变形,面目全非。
也不过是一百年而已。
至于后面,便是漫长的腐烂时光……
一百年,短暂又漫长,看上去如此荒谬,但对人类的恶劣本性而言,却又仿佛是一个超出极限的奇迹。
手握着不涉及以太就能够造成恐怖破坏的武器,甚至就连长城的封锁都没有丝毫作用。
原本用来破坏的以太储备,现在已经被叶清玄用来最大程度地维持自身的完整。
饶是如此,他的半身也有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痛楚。
只是开启了一瞬,便瞬间关闭,也带来了恐怖的重压。
幸好,还能撑得住。
伴随着宫阙的坍塌,叶清玄走进了皇宫之中,自废墟之中,弯腰捡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装甲骑士。
他还记得,刚才是这个家伙站在城墙上指挥防务。
应该是个大人物吧。
“抱歉,虽然可以说事急从权,但这么做多少有点卑鄙,希望你不要见怪。”
钢铁扭曲的声音里,叶清玄扯碎了他的面甲,按在他的额头上,漆黑的眼瞳中闪过诡异的虹光:
“——白汐,在哪里?”
只是瞬间,心相学派的乐理便千丝万缕地扩散开来,通过念线,直接钻入七窍之中,强行接合了神经之后,粗暴地攻破了大脑外层防御,开始肆意地翻动着他的记忆。
只是瞬间,高热就令颅骨之上浸出一层汗水。
而无数破碎的景象和记忆也已经自念线之中传递回来。
“天禄阁?谢谢。”
叶清玄松开手,将已经陷入晕厥,差不多去了半条命的装甲骑士丢到了一边,然后抬起头。
刺耳的警报声里,无数装甲骑士狂奔而至,大口径地熔铅武器对准了叶清玄所在,团团包围。
“那么,问题来了……”
叶清玄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看向周围的人,轻声问:“有谁知道,天禄阁怎么走?”
轰鸣声迸发。
-
-
原来传来了地动山摇的巨响。
庞大肃冷的宫殿中,宫人们的神情惨白,倾听着那动荡的声音,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未央宫之中,仿佛在进行宴饮。只不过相较往日的喧嚣和热闹,此刻宴饮分外静谧,甚至参与者也只有两个。
皇帝和罪人。
白恒跪坐在台阶之下的矮桌之后,看着面前的菜色,沉默地端起了茶杯,凑至唇边,可伴随着远方的轰鸣,尘埃从房梁上簌簌落下,落进了杯中,渲染开一片令人厌恶的灰白。
他放下茶杯,摇头叹息。
“你究竟在想什么?”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殿外,倾听着巨响不断地浮现。
不断地,有慌乱的宫人从殿外疾步走进,跪地禀告:
“陛下,逆贼叶清玄已经闯入沧池!”
“陛下,逆贼闯入椒房殿,刘良人受惊,呕血了……”
“哦。”皇帝的眼眸低垂:“死了么?”
“有赖陛下洪福,刘良人有惊无……”
“其实死了也没关系。”皇帝打断了太监的话,语气冷淡:“没死就安静一些,不要再呱噪了。”
太监匍匐在地,用力磕头,不敢说话了。
只有白恒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感叹:“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陛下这么薄情,非震旦之福啊。”
皇帝撇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讲话。
又是一声轰鸣。
自远方传来。
“看来无缘阁也塌了啊。”
白恒摇头,看着皇帝:“你这是何必?徒然将叶清玄逼到你的对立面上去,过河拆桥也不是这么玩的。”
皇帝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倾听。
再无轰鸣传来。
因为叶清玄轰塌了最后的高墙。
-
-
尘埃之中,叶清玄踏着钢铁的走廊,走近了黑暗中。
越是向下,就仿佛越是深入过去。
时间在迅速地倒退,现代的痕迹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钢铁,圆滑的设计,难以辨别方向的走廊迷宫,还有头顶那个绝非如今时代的白炽灯。
就好像向着过去前进。
震旦的皇宫之下,仿佛埋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恍惚之中,叶清玄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依旧沉浸在叶喧的回忆里,甚至有的地方还有没有褪色的残缺字母,提醒着叶清玄,这里已经不再是他曾经所认为的地方。
可越是向下,来自白汐的感应就越是强烈。
那是铭刻在白汐体内,被赫尔墨斯亲手所束缚上的‘锁’,炼金矩阵之间的强烈共鸣,以太化作信使,引导着叶清玄前进的方向。
向下,向下,再向下。
在钢铁破碎的轰鸣声里,他穿过了层层断裂的线缆,踩灭了火花,跳进了庞大的空间里。
他曾经来过这里。
或者说,叶喧曾经来过这里。
他还记得,叶喧曾经在这里为自己的唐突行为接受船员委员会的质询。只不过那个时候光芒阴暗,没有如今的亮堂。
也没有如今的肃冷和诡异。
一切无关的事物都已经被清空了,不见桌椅,也没有那些古怪的数据和景象投影在空气之中。
就仿佛钢铁的神殿一样。
只不过神坛之上所供奉的不是神明。
而是被束缚的少女。
在沉睡之中,她倾听到了来自前方的轰鸣,睁开眼瞳,扩散的瞳孔聚焦在叶清玄身上,眼神就变得欢欣。
就像是黑暗里亮起了光。
“好久不见啊,表哥。”
漫长的寂静中,时光仿佛凝固。
她凝视着叶清玄,眨巴着眼睛:
“想我了没?”
叶清玄愣了一下,低头揉了揉鼻子,忽然有些尴尬,想要移开视线。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明明相较漫长的距离而言,分别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可是她的变化却大的让叶清玄几乎认不出来。
个头高了许多。
头发长了很多。
腿长了很多。
胸部也变大了许多。
和过去那个麻烦小鬼不太一样了。
终于,像是个女孩儿了。
叶清玄轻声笑起来,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感觉到熟悉的触感:
“变漂亮了啊,白汐。”
第八百二十章 请君入瓮
如今回想起来,和白汐在圣城分别的时候还像是昨天一样。
可仿佛只是短暂的一日分别之后,她便已经不复是往日那个死小孩儿的样子,叶青玄也没有办法将她当成过去那个烦人又捣蛋的小孩子了。
凝视着她的面孔,叶青玄轻声感叹:“真的长大了呀,白汐。”
“怎么样?有没有惊艳了那么一下下?”
白汐眨着眼睛,想到了什么,就忍不住撇嘴:“其实原本我有准备化妆的,可惜,你来得不巧,今天看不到啦。”
“见到你就好。”叶青玄说,“其他的看不到也没关系。”
白汐笑了:“是不是很好看?”
“嗯。”叶青玄点头。
白汐笑容变得古怪起来:“是不是想多看一会?”
叶青玄无奈叹息,没有说话。
“我的意思是,等会你想看多久都随意啦,但在那之前……”白汐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锁链,“你就不能先帮我把这个玩意儿解开?”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叶青玄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锁链切断,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
“抱歉,抱歉,没注意……”
回答他的是久违的拥抱。
可是触感却和往日决然不同。
“没关系。”
白汐用力地拥抱着他,就像是要挂在他的身上一样:“原谅你啦。”
那么大的力气,就像是要将他扑倒一样,不,更像是要将他收起来,拷住,捆绑,带在身上。
变成自己的东西。
那么用力……
“白汐?”叶青玄回头,茫然地看着她的侧脸。
“对不起,将你拖进这里,这是我的错。”
她轻声呢喃,“明明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可还是想要看你来这里,想要到看你来救我。”
她闭上了眼睛。
“我真是,太卑鄙了。”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白汐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旋即,冷却了。
就像是一瞬间自火山变成了冰川,那种满溢的冲动不再,变得安静又冷淡。
然后,脖颈痛了一下。
像是被针刺到了。
眼前昏黑。
有温暖又沉闷的热流随着创痛在体内扩散开来,包裹了他,一点点地将他拖进沉眠之中。他错愕地抬头,瘫软在地上。
“白汐……”
他看到了白汐的脸,如此熟悉,可眼神却那么陌生。
看不到愤怒和憎恨,也没有眷恋和欢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不是白汐,不论什么时候,白汐的眼神都是流动的,像是火焰那样。不论是愤怒和愉快,都鲜明的要放出光来。
可如今,这一双眼瞳却变得如此静谧。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恍然大悟。
“你是……潮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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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内,白恒失望地摇头。
“那个傻子,早就暗示过他那么多次,龙脉九姓的血脉对于震旦而言有多重要——”他将空空的酒杯丢到桌子上,低声叹息:
“结果还是不明白啊。”
宫殿之外,有人缓步走入,匍匐在地,向着至上的皇帝叩首。
“微臣参见陛下。”
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仪表不凡的男人跪地,恭谨地禀报:“有赖陛下远见,逆贼叶青玄已被小女潮月拿下。”
那摸样,赫然是曾经癫狂沮丧,狼狈不堪的云楼庆舒。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位稍显苍老的王侯却显得英姿勃发,精神奕奕,和往日绝非一人。
白恒瞥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了然地感叹:
“还是靠不住啊,云楼公。先是圣城,然后是我,最后是陛下,这‘三姓家奴’做起来真不容易。”
“良禽择木而栖。”
云楼庆舒只是微笑:“如此而已。”
白恒并没有愤怒的,只是微微耸肩,轻声感慨:“真头疼啊,原本我还打算让你控制白汐,刺杀陛下呢。
现在你叛逃了之后,我可就没办法啦……”
皇帝好像没有听到。
云楼庆舒只是匍匐在地上,将大段阿谀之词不断奉上,“惟陛下明见千里,洞烛魍魉,惟辟玉食,作威作福。微臣谨贺陛下……”
“无关的话等过去之后再说吧。”
皇帝自御座之上起身,走向龙椅之后,那悄然洞开的门扉,“两位爱卿,也随我来吧。”
云楼庆舒自然是跟在身后。
而白恒,看了看身旁那两位魁梧的甲士,自嘲地笑了笑,起身跟在了后面。
向下的通道如此漫长。
相较眼神惊愕的云楼庆舒而言,皇帝和白恒都无比淡定,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光变迁。
“终究是土包子,什么都没见过啊。”
白恒嘿嘿笑了笑。
云楼庆舒微笑不改,但眼神却变得阴沉起来——唯有这句话,比什么辱骂都更令云楼庆舒难以忍受。
自今日之前,哪怕被封为云楼公,他也从未曾有机会进入过国都。
就连每年的朝拜都没有过他的份儿。
一个混血儿,何德何能觐见天子?
自地面向下,一路到钢铁神殿,不需要皇帝言语,自然有和宫人打扮截然不同的人将地上的叶青玄扯起来,放在铁椅之上。
那些人浑身穿着纯白的衣服,就连眼睛都包裹在玻璃护目镜之后,不露一丝空隙。将叶青玄放在铁椅上之后,就扯出里面的镣铐,将他紧缚。
叶青玄还没有睡去。
或者说,还抗拒着注入自己动脉中的药剂。
意识昏沉。
眼眸顽固地睁着一隙,空洞的眼瞳微微跳动着,看着‘白汐’。
白汐依旧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呼吸,无知无觉。
“做的不错,潮月。”
云楼庆舒向着白汐颔首:“现在,回来吧,到父亲这边来。”
一瞬间,白汐的眼瞳合拢了,瘫软在地,陷入了晕厥。
而就在钢铁神殿的顶穹,一道裂隙缓缓开启,与叶青玄无二的铁椅缓缓自其中垂落——与白汐无二的少女端坐在其上。
仿佛没有痛觉一样,哪怕浑身被接入了一根根线缆,脖颈之后被撤开裂口。一根长钉楔入了颈骨之中,仿佛直达大脑,血迹还未曾干涸。
她看着云楼庆舒,浑身唯一能够动弹的枯萎嘴唇微微开阖,却发不出声音。
“嗯,我知道。”
云楼庆舒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是从未曾有过的温柔,对着牺牲的女儿不吝褒扬:“潮月做的真好,父亲真为你骄傲。”
于是,少女的嘴角,微微挑起一线。
似是幸福地微笑。
在她的眼瞳中,有一瞬间有狂怒的烈光闪过,可很快,又消失无踪。
那是被锁进意识深层的白汐。
“看到了吧?龙脉之血的共鸣和联系比你想象的要更深。”
白恒手里还端着一盘从餐桌上拿来的花生米,靠在叶青玄的铁椅旁边,有一颗没一颗地往嘴里塞着盐花生,而且还不咸不淡的扯着淡:
“如果你们叶家没有死到只剩下你一个人,这样的感觉你也能够体会到。
你不知道你父亲有多爱你,叶青玄。否则他只要愿意,你就会变成他的傀儡……甚至借体重生也没有任何难度。
天人对平民的差距是绝对的,上位天人对子嗣的掌控就惊人。‘云楼’这一系本来就是人造的天人,上下控制更甚与其他。更何况,潮月和白汐原本就同出一源……啊,对了,花生,你要来点么?”
叶青玄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愤怒地呼吸。
筋疲力尽。
“一路上早就暗示过你那么多次了啊,叶青玄,那么多次,你可长点心吧。”
白恒没好气地扇了一把叶青玄的后脑勺:“到最后,连谁是你的敌人都没有搞清楚。你也不想想,在震旦除了胡先生,你难道还有别的朋友吗?”
似是被呱噪的白恒弄的不耐烦,女帝看过来一眼。
白恒摊手,将最后的几个花生吃完,盘子丢到一边。
“那么,如今皇家的赵氏、白氏、叶氏和云楼氏,以及再加上被中央主控室冷冻封存的‘萧氏’的标本……”
白恒感叹:“龙脉九姓中,不,应该说当年的亚洲移民船的‘船员委员会’中的九名最高委员,他们所传承下来的基因权限,已经有过半掌握在你的手中。
恭喜你,陛下,在继位十五年之后,终于能够获得中央主控室的承认,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白恒的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的痛苦和难过,只是眼神变得阴沉。
随着钢铁顶穹的开启,一张与叶青玄无二的铁椅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身后,等待着白恒的光临。
费尽心机,用尽办法,阻拦了十五年之后。
他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一天。
“请吧,爱卿。”
皇帝淡淡地催促:“不要让朕为难。”
“放心,认赌服输,我会的。”
白恒抚摸着椅背,却不着急坐上去,反而淡定地问道:“容罪臣我多问一句,等陛下获得了中央主控室的承认,再次唤醒移民船的核心之后,又准备做什么?一扫积弊,励精图治?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宏图伟愿?
比方说,‘逆转长城’?”
毫无自觉的,白恒将这大逆不道甚至十恶不赦的猜想从口中说出。
他看着皇帝,凝视着那一双眼睛。
期待着她做出哪怕一丝回应。
第八百二十一章 秘密
第八百二十一章 秘密
长城,震旦立国之本。
早在震旦建立的第一天,不,早在震旦建立之前,长城就已经存在了。
数百年来,龙脉九姓的维持和牺牲,无数乐师的奉献和加持,它已经俨然变成了宛如天灾的庞然大物。
只要长城尚在一日,震旦就牢不可破。
不论是对外的防御还是对内的镇压。
只要掌握了长城,不论是什么样的叛逆,皇帝都能够随意的反手推平。
对于这样的存在,皇帝维护还来不及,更不要说逆转和推翻了。
可如今面对白恒的质问,皇帝没有说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吧。”
白恒颔首,自言自语:“龙脉九姓数百年以前依托中央核心,建造了长城,如今已经积蓄了数百年的力量。纯粹以积累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全世界最为庞大的以太储存库了。
而这样的东西,一旦‘逆转’,便将会自向内封锁,变为向外辐射。
可以预见,前所未有的以太流自震旦,向全世界扩散,如此恐怖的量级,哪怕黑暗世界也能够覆盖到尽头吧?”
皇帝还是没有说话。
白恒只有自问自答。
“倘若在这基础上,搭配上中央核心的调控,以及……东王公的命令,那么,以太流所过之处,将全世界所有的古代遗迹——所有移民船的碎片都强行唤醒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
白恒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拍打着椅背:“以数百个古代遗迹作为支点,形成网络,以史无前例的共鸣,向上延伸,在以太界中获得了比神圣之釜还要更高的位置。
届时,天时地利在手,大势以成,便能够完成前无古人的伟业。”
他说:
“清洗大源。”
干脆利落地,将历代乐师想都不敢想,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从唇边吐露。
那已经不是‘改变世界’所能形容的东西。
而是……足以彻底将如今的世界毁灭和重铸千万次的力量!
白恒看着皇帝,轻声问:
“对不对?”
皇帝背对着白恒,环顾着钢铁神殿中缓缓降下的‘诸侯王座’,最后,看向白恒。
眼神无悲无喜。
没有即将成就伟业的欢欣,也没有被人说破计划的恼怒。
只是看着。
那不是属于女人的眼神,甚至不属于人类。
是一种人类永远无法触及的平静与漠然。
可白恒却露出了笑容。
满是愉悦,或者说……狂喜。
就好像终于揭开了一层层的伪装之后,窥见了最深层的本质。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敌人。
“这就是你的猜测?掌握大源,成为永远的皇帝?那又有什么意义?”
皇帝俯瞰着他,“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了,白恒,而且必然是震旦史上千古留名的明君,前无古人,且后无来者。
或者,你觉得对于我而言‘一统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确实,那是人类才会有的目标。”
白恒颔首,看着他,目不转睛地,“那么,跟我说话的是谁?是我的皇帝?还是我的敌人?”
“对于这种无聊的问题,你不是早就找到答案了么?”
皇帝的回答令白恒大笑起来。
“初次见面,东王公。”
他说:“我是白恒。”
这是自我介绍。
彬彬有礼。
宛如决战之前报上姓名。
可惜,他的对手对这一套毫无任何兴趣。
“早就听说‘三贤人’各有其形态。”
白恒端详着祂,平静地问道:“赫尔墨斯是‘指导者’,痴迷与艺术和创造,是掌握一切技术的疯子;尼伯龙根是‘见证者’,盲目痴愚,是被人类所使用,连自我都没有的菌株;而作为目光最为长远,为人类指引方向的‘引领者’东王公……为何如今却在赫尔墨斯的摧残和封印之下,变成了附身的恶鬼阴魂?”
“这与你无关。”
“也对,那么我们换一个问题,有关中枢权限。有关于‘血’。”
白恒抬头,仰望着自钢铁神殿顶穹上亮起的无数荧光,那是仿佛来自未来的幻影,伴随着低沉的轰鸣,沉睡的中枢正在缓缓地预热,启动,等待自己的新使命。
“你自己的身上有皇室赵氏的血,冷藏的标本里有前代皇室萧氏的血,从我这里凑够白氏的。
可是,如果你想要云楼的血,有云楼庆舒在这里,大不了还有更加纯血的云楼潮月,何必拘着白汐不放?”
白恒问,“更何况,倘若你要叶氏的血,你直接跟叶清玄说‘我需要你在一张椅子上坐上半个钟头’就是了。
只是坐半个小时而已,顶多再被抽一点血,又不是要命,完事儿之后照样活蹦乱跳。只要你愿意释放白汐,叶清玄不可能连这一点要求都不同意。
我相信,你的脑子——或者说计算芯片不至于连这一点利弊都算不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
“那么,为什么?”
东王公没有回答他。
“白恒,你的问题太多了。”
东王公凝视着顶穹。
中枢启动的轰鸣越发高昂,从一开始的静谧而遥远,到现在,已经变成千百个巨人在地底怒吼,奋力拉动了无形的巨轮,为沉寂的‘神殿’注入火与力量。
祂在等待。
“反正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是‘容器’,对不对?”
白恒远远地看着在钢铁中沉睡的少女,并不是疑问,而是自问自答:“以天人的资质而论,我们那位陛下只能说勉强,就算传承了皇室的所有乐章和乐理,但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战绩。
所谓的‘庸才’就是这样吧?
缺乏天资,便只能依靠努力。
光是勉强自己成为皇帝,就已经用尽她所有的力气了。
这对你也是一种折磨吧?明明有着经天纬地的智慧,自己所拥有的躯壳如此地‘不堪大用’,就像是巨人被塞进小盒子里一样,苦痛难言。
但是白汐不同,她只靠着二分之一的资质,就足以立于历代天人的最巅峰。
——也唯有她,才能够成为你借以操控大源的‘容器’。”
漫长的寂静中,唯有轰鸣声回荡。
钢铁的线缆自穹庐上垂落,一支,一支,接入了白汐的躯壳之中,将她束缚在钢铁之中,将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将她……纳入核心!
“她有这样的才能。”
东王公终于做出了回答,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而是毫不吝啬的夸赞:“比‘我’强。”
“嗯。”
白恒点头,眼神微妙,“赫尔墨斯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一瞬间,嘶吼的声音响起。
钢铁轰鸣。
“啊啊啊啊!!!!”
狂怒的嘶吼中,固定铁椅的螺栓发出扭曲的哀鸣,钢铁变形的刺耳尖叫扩散。在铁椅上,那个虚弱到几乎无法维持自己意志的年轻人在咆哮,愤怒地挣扎。
——挣脱束缚!
东王公皱眉。
伸手,虚按向那个向自己冲来的年轻人,可出乎他的预料,叶青玄甚至没有走出三米,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绊倒了。
被白恒。
只凭他如今残存的力气,恐怕挣脱束缚都已经是个奇迹,哪里还有力量用来奔跑?
“你这个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乐师,不如去做个狂战士好了,只要负责啊啊啊啊乱叫就行,一定很鼓舞士气。”
这么说着风凉话,白恒伸手,将叶青玄从地上提起,丢回了铁椅上:“别人说话的时候乱插嘴可不是好习惯啊,小子。”
叶清玄挣扎,奋力想要咬碎牙齿,汲取其中的药剂。
“别瞎费力气了,还不明白么?这不是‘毒’,像你这样的怪物,哪里有毒药可以放倒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按着叶青玄的肩膀,只是如此微弱的力气,就已经足够令叶青玄难以挣脱。
伴随着最后的力气耗尽,那种难以抵抗的睡意摧垮了他最后的防御,令他渐渐沦陷进黑暗里。
那是无数的记忆,来自数百年之前的时光,无数碎片和景象,堆砌成了海洋,铺天盖地的从权杖的核心中涌现,将他吞没。
最后的天人传承被强行激发了,将他拖入了最深沉的梦境中。
“睡吧。”
白恒伸手,帮他合拢了双眼,轻声道别:
“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
令人错愕的寂静里,白恒收回手掌,转身微笑。
“那,我们继续?”
东王公面无表情,“没什么可继续的了白恒,无聊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那么,你呢?云楼公。”
白恒看向云楼庆舒:“有什么想法吗?”
“要说‘想法’这种东西,太强人所难啦,白恒大人。”云楼庆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向着皇帝弯腰行礼:“对我而言,陛下就是陛下,是谁都无所谓。”
说着,他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张椅子,端坐在其上。
“真是忠臣走狗啊。”
白恒叹息,在东王公地凝视之下,无奈地耸肩,转身。
终于,还是坐在了那一张等待已久的椅子上。
“怎么样?”白恒任由那些镣铐将自己囚禁在那里,看向东王公:“大愿得成,是不是很兴奋很开心?”
“还没有到成功的时候,但你已经失败了。”
东王公俯瞰着他:“虽然如此,但能够以一己之力压制了我十五年,白恒,我承认你是远胜于天灾的怪物。
可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凭借着皇帝,凭借着女人,凭借着人类的嘴唇。
祂如是宣告。
“——人类的一切,终将会被导回正规。”
那一瞬间,崩塌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那是破裂的哀鸣。
不是来自天空,不是来自大地,也不是来自人类。
那是帝国的根基,数百年统治的源头,寄托了九姓天人的龙脉和夙愿、执念与不甘、权杖和力量……一切的一切,哪怕死后也将尸骸堆砌,所修补、所维持的东西。
长城!
长城崩溃了。
此时此刻,仿佛七海决堤的洪流自大地的最深处冲天而起,超出人类观测限度的‘海洋’出现在了世界上。
以太,无穷尽的以太自破碎的长城之中奔涌而出。
经历了数百年的积蓄之后,此刻在历代天人的经营之下,早已经蓄满、压缩、过载甚至臃余的以太,尽数得到了释放和自由。
伴随着长城崩溃的巨响,整个世界仿佛都震颤了起来。
不论是在安格鲁、勃艮第、阿斯加德,还是在圣城,在高加索,在黑暗世界,都能够感应到,那炽热到宛如太阳融化的银色流浆自虚空中涌现,扩散向四面八方。
以绝非是‘黑区’所能形容的密度,以星辰爆裂不足以形容的烈光,以放声悲鸣才能匹及的速度。
它席卷向了全世界。
那不是乐章,也恐怕没有乐章具有如此恐怖的格局和主轴,能够将此等‘无尽量’的以太囊括在其下。
只是席卷、只是冲刷。
一瞬间,便令无数协律仪过载自毁,令千万个结界哀鸣破碎。
就连高悬在天上的游牧之山,此刻也被以太洪流所冲刷着,瞬间抛出了数十公里,以太池爆裂引发烈火,无数机械在警报的嘶鸣之中喷出黑烟,再难以维持高度,再数十张紧急弹出的降落伞之下,缓慢地向着大地滑落。
正因为如此的高度,才能够窥见那一瞬间自地上所掀起的‘涟漪’,是多么的恐怖。
银色的辉光自剧震的国度之中喷涌而出,形成支撑天之穹庐的巨柱,然后,以堪称冷酷和漠然的姿态,将自身的恩赐洒向全世界。
于是,一道道银色的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出。
在东方、在西方、在南方、在北方……
伴随着涟漪的所过之处,云层被席卷,飓风被撕裂,大地被冲刷,尘埃飞扬之中,一道又一道响应的辉光亮起了。
那是往昔文明所残留的余光。
沉眠在荒野、山岭、湖泊、海洋、岛屿、地下的古代遗迹,正在一个又一个的发出响应,被强行唤醒,暴虐地撑开眼瞳,注入最后的生命。
刺耳的警报声和柔和的接入提示不断地交替响起。
曾经死去的巨人们被再次唤醒。
以断裂的白骨脊梁撑起残缺的躯壳,发出响应的呼和声。
而伴随着那辉煌而肃冷的盛景,无穷尽的以太洪流中,破碎的长城之后,有虚幻而飘忽的乐章从其中凝结。
于是,天上之国的景象于此显现。
原本天上国与长城之间的关系,乃是虚实相映,以虚无而遥远,但却确实存在过的‘天上之国’为核心,天人掌控以实体所铸就,确切存在于此刻的‘长城’。
但此刻,伴随着长城的毁灭,早已经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天上城,此刻却浮现在了国都之上。
宛如神迹。
只不过隐藏在云雾之后的,并非是寻常人所想象的琼楼玉宇,仙人宫阙,而是以金铁和光芒所打造的奇迹!
那是尺度庞大到以足以跨越数千公里的领域,以人类此刻难以理解的技术和伟大力量所打造,足以横渡太空,正面迎接太阳风暴、流星轰击、绝对零度,甚至是黑洞拉扯的天上之国!
毫无疑问,那只是幻像。
只是曾经陨落的天上之国在以太界中所残留的痕迹。
可亲眼目睹这一切之后,不论是谁,都再难以欺骗自己。
这不是拥有力量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也不是凭借着心机和手腕,经验和技巧所能够获得的象征。
天上城的出现,只能够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龙脉九姓数百年的乐理,响应了‘东王公’的呼唤,曾经由初代天人所铸造,历代天人所护持的乐理,凝结了他们精魂所在的力量,认可了东王公的资格!
祂代表的,才是龙脉的正统!
此刻,在天上国的映照之下,以太的洪流已经席卷了整个世界。在黑暗的宇宙原暗之下,无数银色的流光自大地上冲天而起,融入中央核心的呼唤之中。
而在皇宫之下的钢铁神殿中,白汐和潮月的存在,已经彻底被光芒所吞没。
难以窥觊她们的轮廓和存在。
伴随着无数遗迹的响应,她们已经被彻底接入了中央核心之中。
而在无数遗迹的支撑之下,以太的洪流,已经冲入了以太之海中,突破了物质界的间隔,几乎将以太之网的体系彻底冲垮,向着以太界的深处延伸而去……
变革即将到来。
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动荡,中央核心中,开始了剧烈的震动。
【警报,导航空缺——】
【警报,中央引擎失去响应——】
【警报,记录系统·尼伯龙根无响应——】
【警报,创造系统·赫尔墨斯无响应——】
【警报,维持系统·东王公无——维持系?p?i尧F个_T}璅nSt墝@
第八百二十二章 未知之物
第三天的凌晨,叶喧从昏沉中睁开眼睛,睡意昏沉。
“这么快?而且还是半夜?”
他茫然地走出牢门,看向四周,看到委员会的专员站在门口等待。
“一个小时之前研究室正式做出了报告。”专员说:“舰长在等你。”
“嗯,谢谢。”
叶喧点头,跟在身后。出门的时候,他听见看守者不屑地吐痰声,他背后没长眼睛,但也能够猜到——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那么友好。
一路走来,路边所有人的脸色都显露出一丝阴沉,不见几天之前的欢欣和愉悦。
理所当然。
原本寻找到新大地的船员们在被点燃希望之后,又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扑灭。此刻船上别说死气沉沉,能够不闹出哗变来,就已经是舰长弹压有方了。
而作为一手引发意外的叶喧,自然能够理解所有人对自己的愤怒和仇恨。
哪怕在禁闭中,他也听说船上的众多流言。
关于神秘的‘未知物质’,不知道有多少古怪的假说流传在船员之间。
有的人说这是其他移民船的阴谋,有的人说这是一起伪造的事故,还有更扯淡的人,认为这是外星人的武器,对人类发起的进攻。
至于为什么进攻,有的人干脆搬出那一套几百年前的黑暗森林理论出来。
那本早就被遗忘在数据库里的科幻也被人翻了出来,关于‘能够将宇宙拍成纸片的神秘武器究竟存不存在’的争论哪怕在虚拟空间里也屡见不鲜……
哪怕已经到了如今的时代,哪怕人类在星海之中已经飘荡了五十年,哪怕所有人迄今为止一根外星人的毛都没有见过……
一路上,叶喧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
等到电梯门打开之后,他才发觉:“我们走错了。”
“没错。”
专员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回答:“就是这里。”
现在,有一件糟糕的事情,一件好事,还有一件不知是很好是坏但令他很不安的事情摆在叶暄的面前。
他们应该去会议室,可糟糕的是,这里不是通往会议室的路。
而值得庆幸的是,也不是通向‘清洁区’——一般违反了最严重的条例之后,经过委员会投票,船员就被会被送进那里,困在铁椅子上,注射点镇定剂,流着口水,等待另一个房间里的什么人按一个按钮,他就被分解成粒子,丢进焚化炉里,消失不见。
而令他不安的就在于此。
他犯下的错误,被秘密处决也不为过,可现在,自己去的不是听从宣判的会议室,也不是秘密死刑的清洁区。
而是通往船长的私人领域。
——舰桥。
有了移民船不存在所谓的大副而二副,如果船上的事物是由船员委员会协定,那么如何开船就是船长一言而决。
甚至没有人开船,东王公、尼伯龙根和赫尔墨斯都会互相协调,安安稳稳地将这一艘船开下去。
大部分时间,它都是自动导航,船长只需要做出决策而已。
正因为如此,舰桥才是舰长权威的最高体现。
不说叶暄,就算是其他委员会的成员没有得到允许都不可能进入这一层空间,更别说进入舰桥里面了。
现在,专员将自己送到这里……
叶暄的脑袋瓜子开动起来。
他不喜欢政治斗争,但不代表不擅长。他可是心智调控室的负责人,对人进行侧写和心智监控可是本能。
那么,现在有两个可能。
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想要害死自己,并借题发挥,制造点什么事端,或者说……暴乱?
他头皮紧了一下。
暴乱是有可能的。
新大地上发生的灾难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压抑暴躁到了极点,就像是火药库一样,只差一颗火星。
可他却不想当打响变革第一枪的牺牲品。
更何况,他觉得现在船上的政体很好——尤其是在见过另一艘船上的独裁政体之后。史蒂夫那哪怕喝口水都会严防死守的惨样他可不想在自己身上重演。
哪怕自己到时候已经死了。
可长孙怎么办?
那么,谁想要利用自己?或者说……害死自己?
白楠?那个讨厌的家伙确实最后可能,但那个家伙除了技术之外,其他任何地方都缺乏智商。从来都是被人当枪使,脑子智商有限,看不惯自己也只是自认为心理学是伪科学,自己是个骗吃混喝的家伙,犯不着工于心计害死自己。
那么,柳东黎?他想将心智监控室划归到医学机关下面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者说,赵迁?那个家伙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可心里却是极端自恋型人格,根本没在乎过任何人。
还是说……
在沉默地伫立中,专员静静地在电梯之外等待,可叶暄却一动不动。
直到电梯提示的声音响起。
叶暄还是没动。
“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疼。”
叶暄笑了笑:“我想要去厕所。”
“别扯淡了,叶暄,把你的脑子用在应该用的地方。”
舰长萧还的声音从电梯的广播里响起:“要么进来,要么快滚。我不想花时间等一个窝囊废。”
好吧,最后一个可能,想要弄死自己的人是舰长。
叶暄无奈耸肩。
那就真没办法了。
萧还想要弄死自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总之,是祸躲不过……
他叹了口气,做好专员随时掏出一把小手枪顶着自己的后脑勺扣动扳机的心里准备,大步走向舰桥。
舰桥门打开的时候,他的脑袋还没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后,他看到了庞大的星空。
在宽阔到近乎令人窒息的落地舷窗之后,漆黑的宇宙中点缀着无尽的星辰,在正对面,那庞大的行星的大地上闪耀着银色的辉光。
银光奔流着,搅动海洋,向着外来者展示着那绚丽的虹彩。
它仿佛自长眠中苏醒了,不复沉寂。
“真美啊。”
萧还坐在舷窗旁边的椅子,回头看他:“不是么?”
“有热水么?”
叶喧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扯了两张纸巾擦鼻涕。
既来之则安之。
况且,现在的他还分外好奇,为什么船长会突然将自己召到舰桥上。
“被打了?”萧还看到他脸上的那一块乌青,幸灾乐祸:“要不要叫人给你安排一个单间?”
“算了吧,现在被打几顿,我至少心里好受一些。”
叶喧叹息:“但你是怎么想的?船员情绪已经到警戒线了吧?按照常规处理方式,早应该开始强制进行情绪稳定才对。”
“还不是因为心智管理室的某人被关了禁闭室?就算委员会通过了投票,进行强制稳定,可别说让你打针,船员光是看到你那一张脸就会暴乱吧?”
“我的错。”
叶喧叹息。
身为心理医生,被患者视作敌人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失败了。虽然必要的时候,可以强制进行治疗。但叶喧对那一套着实提不起兴趣。
倘若心理治疗被他当做艺术的话,那么电击和脑叶切除那种鬼东西,就是破坏艺术的炸药,对于人格和意识的损伤同杀人无异。
或许,自己应该早点选一个接班人了?
他莫名其妙地想。
反正经过了这件事,他心智监控室的工作也做不长了。回头恐怕只能翻一翻冬眠人才库的资料,找个能接班的人出来吧?
“你的事情稍后再说。”
萧还掐灭了烟卷,“先干正事儿吧。”
一沓厚厚的资料就放在了叶暄的面前。
刚从打印机上下来,还带着热气。
可惜,叶暄光看着那封面上一大堆专业的名词就眼睛疼了。随着技术的发展,研究中的每一个分支距离也越来越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是隔行如隔山了,差不多中间还要再加几个太阳系。
“看不懂。”
叶暄翻了个白眼:“舰长,有什么事儿能简单直白一点说么?”
“找你来,只是想让你听听研究室对‘未知物质’的分析。”萧还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只有我一个人?”叶暄看了看空旷的四周:“这算什么?抢先版?听说枪版的画质都不太好。”
船长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敲了敲桌子:
“放心,我还找了人帮你解说。”
于是,地板开裂了。
庞大的器皿自从地板之下升起,那是一具差不多有三米高两米宽的真空收容皿。
隔着厚重的玻璃,他能够看到那些自从降落器上收集来的‘未知物质’,它们如落雪一般沉积在底座上,带着某种金属的质感,水银的光泽流转。
看不见有活动的迹象。
有佝偻的研究员从门外走进来,好像很久没有活动一样,他的眼圈发黑,骨瘦如柴,完美地符合了叶暄心中对研究室那帮人的印象。
庞大的屏幕自从顶穹上投影下来,在他的身边。
“具体的简报,我已经从尼伯龙根那里听取过了,这次主要给你介绍,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直接问。”
萧还对叶暄说完,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向着研究员挥手:“时间不多了,罗兰先生,我们开始吧。”
“那么,容我为两位来解释——未知物质的发现是多么伟大的奇迹。”
枯瘦的研究员捧起手里的资料,眼神就变得狂热起来:“相信我,先生们,何其相比,前期的牺牲哪怕再多十倍,不,一百倍也是可以接受的!”
叶喧皱眉。
想了想,没有说话。
虽然可以看做对方在为自己的失误开脱,但不论如何,他心里高兴不起来。
不要说十倍……
倘若长孙死了的话,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萧还敲了敲桌子,打断了罗兰亢奋的状态:
“无关的话少说为妙。”
“咳咳,那么我开始了。”
研究员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酝酿了一下措辞之后,开口说道:“一开始的时候,研究室其实如同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猜测覆盖了整个行星的未知物质是某个外星文明所创造的武器。
实际上,这种猜想在研究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否决了,所以请大可不必担心。”
不是外星人的武器?
虽然早就对这一套假说嗤之以鼻,可听到这里,叶暄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心里落下一块大石。
真好啊,不是外星人的阴谋。
幸好幸好。
如果袁二一那一只大猩猩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煞风景地不爽起来吧。他早就盼望着找点敌人干一架了。
而叶暄,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虽然表面上很克制,但他心里对未知物质的好奇不逊色于任何人。
“只要不是天顶星人的武器就好,否则我们就要选个小姑娘去唱《可曾记得爱》了啊。”放松下来之后,他就开始扯一些没人知道的冷笑话。
“嗯,纠正一下您的看法。”
罗兰认真地说道,“关于未知物质,它们其实是……外星文明本身!”
寂静。
叶暄还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又看向萧还。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虽然在高倍显微镜的观测之下,它们的个体几乎完全相同,没有任何差别,但它们的本质并非是‘冯诺依曼机’那种能够进行自我复制的自律机器。”
罗兰说:
“——它们是生物。”
“外星人?”
一瞬间,叶暄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目瞪口呆,指着那个房间中间的真空皿。
“这玩意是我们小时候骗人故事里说的外星人?”
他看向萧还,最后又看向罗兰,罕见地失态了:“你他妈在开玩笑?”
他等这个答案等了这么长时间,心里做出诸多猜想,甚至已经有了恐怕自己活不到答案出现那一天的准备。
结果解开扑朔迷离的谜团之后,你跟那些几百年前喜欢骗稿费的作者一样,告诉我:这都是外星人?
“Are you kidding me?”
罗兰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叶先生,外星人这个词汇并不准确,虽然它们是地外生物,但并不符合人的定义,也……”
萧还不耐烦了,拍桌子打断了他的话:“直接说正题!”
“是,是……”
罗兰慌乱地点头,然后开始继续扯出大段让人头疼的专业术语,里面夹杂着一些稍微还能让人听懂的话:
“……经过慎重的研究和检测,我们认为,‘未知物质’是和如今我们所知的所有碳基生物所完全不同的硅基生物。
请看屏幕,您看,同地球圈的一切生物、细胞、细菌都完全不同,它拥有着自身独特的碱基、结构……
可以放心的是,对于寻常人而言,这只不过是一种新的细菌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
在长达半个小时的罗嗦之后,有用的信息就这么一点。
早就不耐烦了的叶暄罕见地抽了一根烟,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
“好吧,姑且承认它们是生物……新大地的土著,嗯,就像是历史上的印第安人一样……那么,为什么它们会攻击我们?因为我们要割他们的头皮么?”
“并非是攻击。”
研究员解释,“只是它们正常的‘进食’而已。”
“它们吃人?!”
一瞬间带来的冲动甚至胜过刚才,惊悚地颤栗感从脚后跟身上后脑勺,几乎令叶暄叫出声。
“不不不!请听我解释!”
研究员赶忙补充道:它们小到甚至甚至没有任何消化系统,所谓进食,只不过是摄取能量,而它们摄取的能量来源是‘声音’。
根据我们的猜测,正因为如此,探测船的降落,才会引起这么恐怖的余波。
因此,我想对于叶先生你的苛责是无辜的,就算没有他,引发那样的灾难也是迟早的事情。”
总算说了句人话了!
叶喧混乱的心情忽然轻松了一点。
不是因为重获清白,而是因为害长孙变成那样的人,不是自己。
否则的话,他真没有脸再去面对长孙了。
“你的事情稍后再说。”
萧还撇了他一眼,然后对研究员说道,“你继续。”
“咳咳,刚才的介绍继续……我们不清楚是什么环境形成了它们的特殊形态,这恐怕这是一个难以猜测和复原的巧合。
但毫无疑问,它们是占据了行星主体的族群。”
罗兰道:“因为它们的存在,整个星球上的声音全部衰减了,只有海边地带因为潮汐,还残留着活跃的痕迹,其余地带,已经全部陷入类似冬眠的状态。”
直到现在,叶暄的心情终于冷静了下来。
好吧,稍微冷静了那么一点。
作为人类和新大陆的殖民者,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个问题。
“那么,是否有灭绝和扫除的可能?”
“为何要灭绝?”
研究员愣了一下,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度,旋即变得越发激动了起来,声音提高:“不!绝不能灭绝!您不知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
我们,不,人类的未来都会被这发现所改变的!”
“可你也说它的食物是声音了吧?那么,它会对人类产生妨害。”
叶暄好奇地问:“姑且不论说话的声音,人类本身内脏器官就有不同的频率,只是活着,就会引发这种东西的异动。人体的循环和平衡是很脆弱的,如果这种东西进入人的内脏的话又会怎么办?嘭的一下脑袋炸掉?
而且我们大型工程设备,甚至是飞船引擎运行时释放的声音和次声波呢?
只是一艘登陆船的起降就造成这种程度的灾害,那么一台大型矿机运行的声音会怎么样?还有,其他各种超巨型设备呢?到时候简直会变成天灾吧?!”
研究员的脸色变白了,结结巴巴地回答:“虽然在计算和模拟中,确实有可能形成某种未知的变化……可是,可是……它也可以被人类运用……我是说……”
他求救一样地看向舰长。
萧还点头:“我说过了,授予叶暄所有的知情权,给他看看那个。”
罗兰狂喜地点头,跑向真空皿,开始调整其中的参数。
操作繁琐。
“在研究之中,我们发现它们对不同频率的声音都有不同的反应,其中存在着我们不了解的固定模式,就像是公式输入参数之后得到固定的答案一样。就像是……就像是……”
罗兰搜肠刮肚寻找着形容词,却难以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直到旁边有人替他补充了一句。
“语言。”
叶喧说。
“对,语言!”研究员兴奋地点头:“就像是语言一样!我们能够通过声音对它们施加影响,就像是通过0和1对计算机下令!”
他终于搞定了碍事的面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按向触控屏。
那一瞬间,低沉的旋律从舰桥中响起。
是钢琴声。
如流水一样。
“《Gymnopedies》?”
叶喧脱口而出。
因为部分心理治疗中有古典音乐的部分,他对此有过了解,但没想到能够在这里碰到。
察觉到萧还好奇的视线,他开口解释道:
“这是四百多年前古典音乐家萨蒂所创造的一首钢琴曲,直译过来,可以理解为‘裸—体歌舞’。
取自更久远的古代,希腊人祭祀神明时的旋律。赤—裸身体的年轻人涂抹了圣油之后,在神庙之前为神灵献上舞……”
话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在所有人面前,那玻璃罩子中,如落雪一般沉寂的‘未知物质’亮起了辉光。
它们缓缓地从底部飘起,悬浮在器皿的中央,彼此汇聚,拓展……就像是雪花增殖那样,形成瑰丽的结晶,隐约的辉光延伸向四面八方……
在纯净的辉光之中,显露出了一种数学和拓扑学所特有的美。
“请带上这个。”
罗兰将两幅沉重的眼镜分发给他们,眼镜是特制的,甚至有一条连接线要接入所有人脑后的湿件插口中,和大脑相连。
虽然不明所以,叶暄还是戴上了眼睛。
插件启动。
座椅和地板摩擦的尖锐声音响起。
叶暄自从座椅上起身,惊愕地后退,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
“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在颤抖。
借着特殊的设备,他越过了视觉的阻碍,观测到了‘未知物质’的真正变化。
那是仿佛覆盖了整个天地的瑰丽结晶。
庞大的十六面体跨越了维度之后,自人类所难以触及的高层次元降下了宏伟的投影,‘屈尊’在人类的世界里形成了微不足道的形状。
世界,被包容在它的辉光之中。
凭借肉眼所观看到的,不过是那庞然大物所降下的一片影子,此刻凭借着机械的感知,他们才得以窥见它万一的变化。
只是凝视,就已经目眩神迷,难以理解。
超脱了长宽、数量和温度的限制之后,它的形体在更高的维度中缓缓地舒展,就像是漫长睡眠之中的短暂苏醒。
但钢琴曲停止的时候,那瑰丽的辉光也终于消散,惊鸿一现的庞大轮廓自高层维度中隐秘,坍塌为不足一毫米的‘雪粉’。
漫长的沉默。
叶暄摘下眼镜。
“那是什么?”
“那是未知物质真正的摸样。”
不论看过多少次,罗兰还是难掩内心的激动,颤声说:“它们‘展开’了。它们……进入了高层维度之中。”
一片安静。
“你还不明白么?叶先生,它和我们这些受限于视觉、听觉和触觉的人类不同,它们并非是三维生物!
它们有着自己的世界。
它们的感知和干涉甚至能够进入更高层的维度之中。刚刚你们所感知到的,甚至难以企及它们本身感知的万分之一……对于完全苏醒的它们而言,空间,甚至是时间都是无意义的!
——它们本身就是‘弦理论’和‘量子物理’的结晶,进化论的奇迹!”
说道这里,研究员越发的狂热:“不仅仅是如此,根据我们的测试,它们还是绝佳的信息储存媒介!
虽然单个的信息保存能力并不出众,但它们的储存空间是根据个体存在的数量,能够进行次方级别的跃升!
而且它们之间的互动是通过高层维度进行的,哪怕从理论上而言,也没有任何延迟!
只要通过它们的深层连接和互动构建起最基本的网络和结构,我们得到的不仅仅是新的大地,还有一台史无前例的行星级混沌运算模!”
“灵魂……”
叶暄轻声呢喃。
第八百二十三章 本性的尽头
“灵魂……”
叶暄轻声呢喃。
“什么?”罗兰没听清楚。
“没什么。”
叶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难以形容此刻自己的感情,是欢喜还是沉重呢?
他不知道。
倘若这是真的,那么等那一天到来之后,人类的意识也能够突破往日的限制,自躯壳中上传至这瑰丽的奇迹中吧?
简直是天作之合。
空有永恒而没有意识的物质,和拥有意识却无法追求永恒的人类……
摆脱了躯壳的限制,人类便能够自奇迹中获得永恒的存在。
这岂非是‘灵魂’的诞生吗?
可他第一次怀疑,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就是自己所梦想的灵魂了吗?
它真的能够带给人类所谓的幸福和圆满吗?
漫长的时间之后,他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罗兰先生。”
“嗯?”
“姑且不论你的想法是否有实现的可能,但你如何确定,我们能够控制这种‘未知物质’呢?”
叶暄问。
他总是最喜欢煞风景的那个,他专门负责干这个,在船员委员会偶尔做梦的时候,提醒他们梦并没有那么美。
他负责了解大脑,去了解欲望,去提醒所有人欲望背后所需要支付的代价:“或者说,你如何确保‘未知物质’能够为我们所用?”
罗兰愣住了。
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叶先生……我们已经通过声音,初步和未知物质建立起沟通的桥梁……”他有些错乱地解释道:“这只是开始而已,它的潜力深厚。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能够掌握它们的力量!”
叶暄忍不住笑出了声。
令罗兰的神情越发的难看。
“这算什么?”他问,“历史的循环?”
“你既然说了桥梁。那你应该明白,桥梁是双向的吧?”
叶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白楠不在这里,那我就代替白楠去问他应该问的问题。
你如何保证它们不会像是地球上那些破铜烂铁一样,产生自我意识之后将人类驱逐?还是说,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前车之鉴?还是说,你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一展才能,创造出一个不受我们控制的怪物?”
“可是,可……它们不一样!它们甚至不存在思考……它们根本没有任何自我认知存在,只是纯粹地对声音做出回应而已!”罗兰激动地反驳。
“不。”
叶喧开口。断然反驳:“信息产生规律,规律形成定例,定例变成固定的回应,通过回应,组成了逻辑的机器。
希腊人说人类不存在灵魂,‘意识’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假象,‘自我’只不过是无数次学习和失败之后,由无数逻辑阀所形成的反射机器而已。你不正是在创造这一切么?”
“我……我……”
罗兰汗流浃背,看向萧还,眼神期冀。
“好了,罗兰先生,你先出去吧。”
萧还掐灭了烟卷:“你的工作结束了。”
罗兰离去了。
很不情愿。
就像是被赶走了。
寂静里,萧还起身,走向角落中升起的储藏柜。
“在离开地球之前,我的家族根基庞大,托父母的福,我生来就有金汤勺。他们的遗泽一直持续到今日,然后……只剩下了这个。”
他伸手,捧出了盒子,盒子里面还有一瓶橙黄的酒液。
“二百年前,在合成酒将传统制酒业摧毁时,它是最后一批自然粮酿造的威士忌。我觉得自己喝不出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是个好时候,我们可以来点。”
说着,他打开了瓶子。
酒液清香。
荡漾在冰块和杯子之间。
杯子放在了叶暄的面前,可叶暄没有碰。
“为什么叫我来这里?”叶暄低着头:“我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一个凑数的委员。你想先跟我通个气,然后通过委员会的投票?”
“如果是这样呢?”萧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同意。”叶暄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是生是死随你,舰长,我承你的情,但容我保留我的悲观吧。”
“收起这一副样子吧,端起酒杯来。”
萧还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神情漠然:“我今天要杀的人已经够多了,里面不包括你,你可以安心。”
叶暄错愕地睁开眼睛,看着他。
不是因为自己不在死亡名单里。
而是因为他的前一句……
这么多年以来,萧还一直像是一个乐呵呵的大胡子,脾气耿直粗暴,但是坚守原则。很多人都讨厌他,不敢说,但移民船离不开他,所有人都知道。
是他一直以来,用温和又不容反驳的方式压制着所有人的矛盾,维持着委员会的和平和共处,在漫长的岁月中度过了一路的坎坎坷坷。
他从不滥用私刑,也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感情用事。
好吧,他天生是一个干大事的材料,一个带头大哥,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你一定会佩服他的手腕和心胸。
现在,他要开始杀人了。
那么,谁会死?
白楠?柳东黎?赵迁?还是说,更多人?
如此巨大的冲击,令叶暄难以接受。
“我现在很累,叶暄,只想找人喝点酒,所以别再动你的小脑袋瓜了,端起酒杯来。”
萧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看着他。
叶暄沉默许久,端起酒杯。
酒杯碰撞,声音清脆。
金黄的酒液在冰块之间摇晃着,像是黄金之海载着冰川。
“干杯。”
萧还仰起头,一饮而尽。
当叶暄放下酒杯的时候,却骤然感觉到一阵心悸,远方传来了隐约的幻听。
像是无数人在哀鸣。
可是隔着遥远的太空,没有任何声音可以传递,生命最后的呐喊只会湮灭在冰冷的宇宙中。
所留下的,只不过是一朵灿烂的火花。
叶暄呆滞地回头,感觉到眼前发黑。
他看到了。
在那庞大的舷窗之外,深邃的太空中,远方骤然升起的庞大火焰。
是移民船。
隔着数万公里的距离,他看不清具体的轮廓,所能窥见的,只有一点耀眼的火花,像是一朵花,盛开在寂静的黑暗里。
铁浆和烈火之花。
血和碎骨蒸发,消散,向着大地陨落,化作银色的燃烧豪雨。
“史蒂文……”
叶暄还记得这个朋友的名字。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僵硬地回头,看着萧还,表情抽搐:
“你杀了他们?”
“嗯,做手脚毕竟很麻烦。”
萧还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小口地品尝着来自故乡的佳酿,“移民船虽然具备应对陨石和流星的大型武器,可一旦启动,就会被对方的雷达感知。
真是花了我不少脑筋。
幸好,大家都是在同一条轨道上航行的,你总能在路上给自己的下家留点礼物。”
“你疯了!”
叶暄尖叫,怒吼,这一次,他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娘们了,歇斯底里的不像话。
因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恶劣的杀人凶手就在自己的面前,亲口承认自己谋杀了南美移民船上的四十一万人!
“在疯人院里,总是先疯的那个人比较有优势,不是吗?”
他抬头,看着叶暄惨白的脸,然后下令:“坐下,别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你想要知道为什么……”
叶暄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和恐惧,坐回了原地。
“喝点,对你好一些。”
一杯酒推了过来。
“一直以来,很多人都不知道,虽然移民船大小都差不多,但每一艘移民船的侧重都有所不同。
比如刚刚毁掉的南美移民船,是攻坚型,拥有着我们所有没有的十六们大口径主炮和一万架舰载机。
比如轨道上走在我们前面的东欧移民船,他们具有着最好的维生设备,粮食和供应永不断绝。
而东亚移民船的优势,在于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三具人工智能,分别有太清重工所出产的‘东王公’,查拉图斯特拉研究室所出产的‘赫尔墨斯’,还有新瑞士为我们所特制的‘尼伯龙根’。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一具就够了,三具的运算力已经臃余溢出,但我们所擅长的,便只有技术这种事情。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比他们更早六个小时得知‘未知物质’的真相。”
萧还以堪称豪迈的姿态饮酒,抬起一根手指,在叶喧的面前:“现在,我有一个心理实验交给你。”
他说,“世界被上帝毁灭了。
三条破船漂流在海中,分别由甲乙丙三个性格完全不同但同时又极端自私的人驾驶。他们偶尔会互相帮助,但不过是为了漫长的苦旅中能有一个伴儿,和自己互通有无。
而现在,他们度过了漫长的苦难和海洋的折磨,寻找到了新的陆地。
新的大地上土地肥沃,猎物众多,甚至有着神奇的魔法,能够让人获得金钱、权利甚至是永生,让人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新世界和帝国。
那么,现在在海岛之外,你作为最先发现真相的人,你会选择怎么做?”
叶暄沉默。
结果不正是一清二楚么?
这正是他们当前的处境。只不过萧还将三个移民船的群体,具现为三个人而已。
在资源贫乏的世界中,人类正是为了活下去才组成集体,集体的属性本质就是自私的。或者说,人的本质就是自私的。
只要是能够让自己的成员活得更好,那么再丧尽天良的事情都会做。哪怕领袖不这样做,民众也会在暴乱中逼迫领袖这样选择。
更何况,还有着通向天堂之路的魔法。
倘若三方能够维持平衡的话,未尝不可能共同开发,可倘若北美移民船发现了未知物质的本质,那么作为武力最为强横的移民船,定然会选择开炮,进攻。
独占新世界……
一路上,他们做的这样的事情还少么?
这就是人类的本性,自丛林到太空永恒不变的法则。
弱肉强食。
人类本身就是动物,无法拒绝自己的动物本性,也难以抗拒活下去的诱惑。
对此,叶暄一清二楚。
或许有个别人是善良的,悲悯的,愿意与外界合作,但更多的人都不会冒着自己死去的风险去考虑别人。
萧还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就像是他一直做的一样,为移民船承担责任,然后亲手制造出了这屠杀的恶果。
不需要回答,叶暄已经想通了这一切,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一切将要发生,只不过不敢相信自己。
现在他只是觉得很累。
“为什么告诉我?”
叶暄饮下苦酒,看向他:“难道你需要心理辅导?”
“你是说躺在椅子上像个小姑娘一样说点梦话么?然后呢?借口自己童年的阴影,心里的障碍,去逃避自己犯下的罪孽?算了吧。”萧还无所谓的摇头。
他喝醉了,可是眼神是醒着的。
“战争就要开始了,叶暄,做好准备吧。”
他说,“接下来,你会和其他所有珍贵人才被一齐送到这艘船上最安全的地方去,拥有独立的循环设备和物资,足够你们在太空和大地上生存二十年。
如果已经在中央核心中立下遗嘱,等我死了,你就是新的舰长。”
他从脖子上扯下了一根吊坠,上面的铁牌上铭刻着细密的文字。
“这是紧急接管系统的密码,必要的时候,袁二一会听从你的命令。”
警报声响起,赤红色的警报不断地从顶穹之上浮现,被瞄准锁定的提示出现。
“酒已经喝完了,叶暄。”
萧还挥手,“你该走了。”
大门打开了,全副武装的袁二一在等着他。
“最后一个问题。”
叶暄看着他,“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么?”
萧还似笑非笑,像是嘲弄,又像是怜悯:
“因为你懂得人类,叶暄。
所以,必要的时候,你也会这么做,像我一样。”
叶暄转身离去。
像是逃离。
逃离自己变成魔鬼的样子。
因为萧还说的对。
如果是他的话,他也会那么做。
他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没有成为魔鬼的机会而已。
在大门关闭之前,他听见萧还最后的声音。
那个男人躺在椅子上,凝视着窗外的遥远大地,喝着这世界上最后一瓶威士忌。
“叶暄,我真嫉妒你。”
他轻声呢喃,“至少,你能呼吸到新世界的空气。”
-
-
门关了。
叶暄闭上眼睛,握紧拳头,没有说话。
只有袁二一,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一脸好哥们的样子,他从来不在乎任何人,他甚至不在乎自己。
他只在乎自己有的打。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阿暄,咱就要靠你的了。”
袁二一往嘴里又丢了一包口嚼烟,烟草能舒缓他焚烧的神经,令他至少看上去……稳定那么一些。
“走吧,我带你去你的小房间。”
叶暄听到了远方的呼喊声,有个人想要冲过来,被袁二一的手下拦住了。那群同样没有任何同情心的家伙一拳将那个可怜鬼砸在地上,然后踩在脚下。
是罗兰。
他被当成了那群人消除闲暇的玩具,玩弄着,就连眼镜都被踩碎了。
分外狼狈。
嘴里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叶先生!叶先生!请带上我!”他伸手,想要抓住叶暄,却被一脚踢开,可依旧不肯放弃,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叶暄:
“至少,请你看一看,看一看这个!”
他奋力将一叠资料抛向叶暄,资料在空中飞散,如同雪花一样,扑了一地。
叶暄没有看他,也不想说话,选择了从前面的拐角转弯。
“为什么不明白!叶先生,你难道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在不远处,罗兰死死地瞪着他,癫狂地呐喊:“掌握了未知物质,我们的技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资源,都将得到前所未有的飞跃!
甚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便能够进入天堂之中!
想想看吧,叶先生,那群将我们从家园中驱逐的机器,那群人工智能,哪怕穷尽所有资源,将整个太阳系都彻底变成硅晶,所得到的运算力也不足它们的万分之一!
有了它,我们就可以无所不能,甚至……可以创造神灵!”
叶暄的脚步停下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那一堆破纸。
“然后呢?”
他回头,俯瞰着罗兰变形的面孔。
就好像穿过了躯壳,窥见了人类永远难以饱足的欲望:
“再杀死祂么?”
第八百二十四章 对不起
傍晚的时候,马车停在了村庄外面。
老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撑着一支手杖,长筒皮靴踩在村子里的泥地上,踩着鸡鸭的粪便,走到村庄的里面。
在门前,有几个在烂泥里玩闹的小孩儿看到了他,便有些害怕地躲远了一些。
那个老人穿着厚实的大衣,头上戴着礼帽,手里的拐杖和皮靴也都很值钱。
弄脏了的话,他们赔不起。
“快回家吧,该吃饭了。”
门前面的板凳上,陪小孩儿打闹玩耍的年轻人笑了笑,将几个刚刚做好的木头玩具送给了他们,哄着小孩儿们离去。
他长得不像是这个村庄里的农夫,实际上,哪怕是贵族中也很少有人像他那么俊秀。
而且脾气很好,手工活也不错,还是个医生,会用一些草药治高烧。
来到这里才半个月,所有人都喜欢他。
唯一可惜的,就是瞎了一只眼睛。
很多村子里的女孩子都偷偷看他,然后在私底下悄悄争论他眼睛完好的话,那一双眸子会有多好看。
“好久不见,康斯坦丁先生。”
他抬头,看着老人,露出笑容。可惜,带着一只不怎么好看的眼罩,笑容就变得让人可惜。
“嗯,夏尔,好久不见。”
盖乌斯撑着拐杖,缓慢地走到他旁边,然后坐在那一张沾着泥巴的凳子上,似是疲惫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我来看看你。”
“我已经恢复好啦。”
夏尔笑了笑,用裤子上的围裙擦了擦自己的手,“我去帮你找点喝的去。”
“不用了,我就是来坐坐。”
盖乌斯说:“等一下就走。”
为了避免引起像以前那样的骚乱,夏尔这些日子都在这个国都附近的小村庄里秘密地疗养休息。
除了有限的几个护卫,和暗中的保护者,没有人知道这个温和又俊秀的年轻人是神之子。
很多人都用一些麦子来换他帮自己家干活儿,夏尔也乐此不疲。
很久不见,夏尔也并不觉得生分,依旧话痨:“这里挺好的,康斯坦丁先生,你有空的话也应该来住一住。
我养的鸡快要出栏了,刚来的时候才那么一点,晚上睡觉得放进屋子里,叽叽喳喳地叫……”
盖乌斯点头,“等它们出栏的时候我再来吧,要不要我带个厨师?”
“最好还是带一个吧,我做饭不怎么好吃,都是蹭别人的。”夏尔笑得有些尴尬。
“看到你住的不错就好,尽快好起来,没有你,很多事情我都忙不过来。”盖乌斯怀里抱着帽子拐杖,抬头揉了揉头发,斑驳的头发就变得有些乱糟糟的。
难掩疲惫。
“真是嫉妒你啊,夏尔。”
他轻声叹息“以前的时候,很多事情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认识你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不是那个精力无限的年纪了。”
“偶尔给自己放个假吧,先生。”夏尔笑了笑,“夏天的时候,这边的河里还能钓鱼,我可以陪你一起。”
他翻了半天,在家里只找出了一袋鱼干可以用来招待人。
感觉很尴尬。
盖乌斯拿着鱼干反复看了一下,勉为其难地塞进嘴里咀嚼了两口,咬不动,囫囵着吞下去了。
然后噎住了。
“我去拿水……”
直到五分钟后,盖乌斯才缓过气来,苦笑。
“太咸了。”
“别人送的,盐放的有点多。”
夏尔尴尬地解释。
其实送他的人是一片好心,如今的盐很贵,鱼干反而不值几个钱。
可惜,没想到会噎住人。
盖乌斯听完,反而有些欣慰:“交到新朋友了啊,夏尔,我说过的,大家都会喜欢你。”
“嗯。”夏尔点头,没有说话。
“怎么了?”盖乌斯问。
夏尔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霍夫曼先生,就是送我鱼干的人,前些天死了……”
盖乌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把田地卖了,去城里的工场打工,临走之前把家里的鱼干给我。可是没两天,他就被送回来了,被工场里的机器扎断了一只手,感染了,这里又买不到药,我没办法帮他退烧。他就死了。”
夏尔说道这里,苦涩地笑了起来:“如果是以前就好了,以前我还有力量,可以救他。”
“夏尔,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只是难过。”
夏尔看着自己指头上的茧子和疤痕:“村子里的很多人都像霍夫曼一样,还有很多孩子,刚才那个小孩子就是他的小儿子,过两天他也要去城里做工了,他签了三年的合同。
明明在工场里赚不到什么钱,做苦工,像奴隶一样工作半年只能赚那么一丁点。可不工作就会饿死。
明明地里丰收了,但粮食不贱价的话,根本卖不掉。想要买的话,却又贵得买不起,甚至买不到……康斯坦丁先生,这究竟是为什么?”
盖乌斯没有说话。
夏尔没有等到回答。
“我们不是已经胜利了吗,先生。”他问,“战争已经没有了,很多人都很努力的在生活,可是依旧很难活下去。圣城被打倒了,可是很多讨厌的事情依旧在继续。
活不下去的人,还是活不下去。“
夏尔问他,“他们已经为这个世界牺牲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再牺牲下去?”
盖乌斯没有回答。
只是看着远处,凝视不远处村庄的炊烟,看着夕阳缓缓落下。
“很多事情,夏尔,我很难说明白。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好,可为了未来,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牺牲一代人,用一代人的血去换后续百代人的兴旺。”
他说,“夏尔,这是必要的阵痛。”
“可本来可以不需要这样啊。如果现在的人都无法活下去,百代的兴旺又有什么意义?”
夏尔摇头,茫然又愤怒,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回答:“康斯坦丁先生,以前你告诉我,你要创造一个新世界,让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拥有容身之地,会让很多人过的很幸福。
我们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我们明明已经做到了……可它为什么还是这么残酷?“
盖乌斯终于回过头来了。
他的神情是平静的。
带着一丝衰老,还有更多的,是夏尔熟悉的决绝和怜悯。
“夏尔,你还记得我在圣城时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说,“痛苦总会过去的,一切痛苦都会过去。
这个世界不是完美的,夏尔,总有遗憾,这是人力所不能及。”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残酷的话:
“抱歉,对此我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夏尔有些恍惚。
就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苦行,却难以企及道路的重点,无法遏制心中的疲惫和难过,还有……不甘。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康斯坦丁先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用力地抬起残存的眼睛,凝视着盖乌斯,独眼之中仿佛还存留着曾经的辉光,像是火焰:“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世界!”
盖乌斯愣住了。
“你无能为力的话,让我来吧,先生,我可以!”
他激动地向前,站在盖乌斯的面前:“我还有一只眼睛,我还有这么多血,我可以给你奇迹,先生,不论你要多少都可以!
盖乌斯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
许久,许久,直到夏尔激动的神情再难以为继,无力地低下头,坐回了椅子上。
夕阳落下了,寂静的暮色到来了,远处的山野中传来了野兽的叫声。
“太晚了,夏尔,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盖乌斯撑着手杖,从凳子上起身,最后将帽子带好,向他道别:“抱歉,没有顾忌你的病情,又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嗯。”
夏尔勉强地笑了笑,起身想要送他,却没有想到,那个老人向前一步,抱住了他。
明明衰老到走路都要撑着拐杖,可是拥抱却令夏尔有一种窒息感。
就像是同自己的儿子道别那样。
那么用力。
“呃,先生……”
夏尔愣住了,手足无措。
“对不起,夏尔。”盖乌斯的声音沙哑:“对不起。”
夏尔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没关系啦,没关系,只不过是吵架而已……时候你已经不早啦,先生你赶快回去休息吧,说不定半夜又会开会。”
他拍打着盖乌斯地后背:“好啦,等我养好伤就回去帮你,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嗯,再见。”
盖乌斯后退了一步,最后看了夏尔一眼。
转身离去了。
“再见。”
-
-
盖乌斯回到马车之后,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进了黑暗里。
马车上,沉默等待的男人递过来一份文件夹。
他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木讷又苍老。
不像是秘书,也不像是能够胜任这个机灵麻利的活儿,甚至和所谓的政治的大智若愚丝毫不沾边。
只是迟钝而已。
“落在车上的东西。”那个男人说,“体检报告,我觉得应该是你的。”
盖乌斯拿过文件夹,晃了一下,勉强笑了笑:
“看过了吗?”
“没有。”
老男人摇头。
盖乌斯抚摸着文件夹的封皮,许久,将它丢到了旁边的空位上。
漫长的沉默。
“我的身体里长了一个肿瘤,就在这里。”他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右脑:“和神经长在一起。”
他说,“六年前就开始了,我一直以为可以控制,我以为我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哪怕一段时间都好。”
依旧沉默。
那个老男人像是愣着神儿,没有什么反应,也没什么安慰的话说出来。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亚伯。”
盖乌斯疲惫地低下头,闭上眼睛:“我快要死了。”
黑暗中,漫长的沉寂里。
有人轻声哽咽。
“亚伯,请你……杀死他。”
-
-
马车停在了宫殿前面的雪地上。
盖乌斯推开车门,却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警卫想要搀扶他,却被他挥手,粗暴地推开。
白色的雪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佝偻地弯下腰,撑着膝盖,仿佛筋疲力尽。
撑不起最后的重量。
“对不起。”
他裹紧大衣,却依旧寒冷,自言自语:“对不起,夏尔,对不起……”
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里。
在高墙之外,帕格尼尼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中。
雪落在他的脸上,遮住了那一双漆黑的眼瞳。
他转身离去。
悄无声息。
第八百二十五章 笑话
震旦,国度。
皇宫之下的钢铁神殿。
狂乱的辉光燃烧着,灼烧着所有人的眼眸,也照亮了白恒发根之上那难以掩饰的一丝斑驳。
在那天人为之自傲的纯白中,哪怕出现了一丁点黯淡,都如此地碍眼。
如此的……令人茫然。
“话说回来。”
白恒摇头感叹:“这么久以来,我随自己心意,倒行逆施,瞎搞乱搞,搞得很多人都好奇: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受天人之血束缚的秘密?”
迎着东王公和云楼庆舒惊愕的神情,白恒的笑容满心愉快。
“对,我有。”
他点头,认真地说道:
“——因为我就连天人都算不上啊。”
东王公的神情一片漠然,没有丝毫的怒意和阴沉,就像是轻描淡写地接受了这一点,眼瞳中无数虹光闪过,寻找着破局的办法。
可云楼庆舒却难以像天灾那么非人了。
表情十足精彩。
先是惊愕,然后是茫然,最后是难以遏制地狂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自己以来,心心念念,想要把持的天人正统,竟然被这么一个东西拿在手里!
“你……这个……”
“啊,这个秘密我藏在心里很多年。”
白恒露出‘不好意思’地‘羞涩’神情,“我其实是我的母亲当年和马夫私通生下的孩子,生来只有一半天人之血。
她为了掩饰这一点,费尽心机。
虽然我的父亲后来发现自己戴了一顶特别大的绿色铁盔,但毕竟是家丑嘛,不可外扬,而且好歹还能废物利用,丢到帝都来送死的替死鬼。
毕竟,只要不说出来……谁知道呢?
当年所有人都知道白氏的少族长最擅丹青,可我只是为了在皇宫里方便找到一点颜料来染头发而已……辜负了大家的期待,真是抱歉呐。”
“不对!”
云楼庆舒终于反应过来了,死死地盯着他:“龙脉加持!龙脉加持是怎么回事儿!”
“因为换了髓啊。”
白恒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随手拉开了衣襟,展示着自己枯瘦身体:“不止如此,你看,这个心脏,是我四弟的,肝脏是我表叔的,后来换成了三弟的,还有这里,你看……要从这里切开,插进去一根管子,然后将肺部切开……幸亏家里还有维生舱能装尸体,光是七拼八凑,就用了一年半。
止疼药吃多了之后,都已经不起效了。后来,我终于成为了龙脉认可的公爵,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根基。
充其量,只能算个‘半成品’吧?”
不论是谁,看到白恒的胸膛,都会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已经不是伤痕了,而是不知道多少次切开,又缝合之后,完全变成了碎片。
谁都没有想到,贵为摄政王的白恒,肃穆衣袍之下包裹着的竟然是如此惨烈狰狞的干瘪躯壳。
如此展示着自己最丑陋的样子,可白恒的眼神却如此地骄傲,咧嘴,笑着,露出了牙齿上的凹槽。
其中的药剂,早就在唾液的融化之下渗入了肠胃,伴随着血液运行在四肢百骸之中。
“看啊,定期吃服用扛排异的针剂,忍受包括尿血和周期性恶化的在内的恶果,种种不便和痛苦……所换来的这一切,却只要一片‘坏血药’就能完全摧毁。连旁边某个土包子都不如。”
身为一个赝品。
却如此地,洋洋自得。
这才是白恒最强的武器。
拜此所托,他才能赢得袁氏、长孙氏和柳氏的信任……能够摧毁龙脉的,唯有他这一个赝品而已。
如今,通过一片坏血药,解除了自己对辐射的免疫力之后,转瞬间,在如此高强度的辐射中,白恒的躯壳就已经‘千疮百孔’。
精微到细胞级的毁灭已经将他浸泡在其中。
如今他看上去如此鲜活,但那不过是砂砾所堆积而成的假象。溃烂和死亡已经从每一个细胞之中涌现,扩散,无从阻挡。
换句话说,他死定了。
可凭借着自身这微不足道的死亡,他在天平上,将天灾的力量所压倒。
“恭喜你,东王公,你的计划失败了。”
他轻声说:“败在我这个连乐师都不是的凡人,连天人都不是的半成品手里。”
话音未落,轰鸣的巨响戛然而止。
一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仿佛跌落深渊的幻觉。
因为世界在塌陷。
向着整个钢铁神殿的中心。
引力仿佛扭曲了,无数虹光自以太的海洋中浮现,旋即又在雷鸣之中,汇入了庞大而模糊的漩涡之中。
漩涡。
前所未有的力量汇聚,世界仿佛在这力量的碾压之下被钻出了一个孔洞。
可是在乐师的感应之中,这千疮百孔的世界中,仿佛涌现了无尽的辉光。
有什么东西降临了。
自更高层的维度之中,汇聚了一切以太的力量,一切奇迹的源头,一切力量的起点,万物万象的雏形……在这殿堂之中浮现。
可是却如此的遥远。
哪怕近在咫尺,也难以触及。
庞大到令举世化作微尘,又绮丽到令万物失色——那贯穿了时间、空间等等微不足道的一切之后,名为‘大源’的东西涌现了。
以潮月和白汐的存在为容器,在‘太一’和‘招荡’的引导之下,降临于此。
可人类的肉眼却根本无法观测它的存在,只凭借往昔所残留的痕迹推断出它的到来。
——那是神圣之釜的投影。
曾经的人类改写大源时所造就的神器。
此刻它的虚影自烈光中浮现,笼罩在潮月和白汐的躯壳之上,显露出古朴沧桑的痕迹。
于是,万物齐备。
数百年来,无数乐师梦寐以求的良机降临。
可中央核心依旧沉寂。
缺少了白氏的血脉认证之后,便死板地将一切命令拒之门外。
所有人都只能眼看着这良机错失而过,焦灼痛苦。眼睁睁地看着短暂的时光流过。
在这短暂的具现结束之后,它便将再度隐没进以太界的最深处,人类所难以触及的维度之中……
“真难过啊,对不对?”
白恒凝视着东王公地面容,笑容嘲弄:“‘大源’降临了,只能干看着的感觉一定不太好吧?
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话音未落,沙哑地大笑声响起。
是云楼庆舒。
“哈哈哈哈哈!!!!”
目睹了这一场算计和阴谋的落幕之后,云楼庆舒发出难以抑制地笑声:“真是有趣,真是好笑,真是讽刺!
摄政王不愧是百代难有的人杰,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出乎了在下的预料,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
白恒一只手被拷在椅子上,只能勉强地做了个拱手的姿势,语气愉悦:“云楼公这一匹良禽,不会又准备择木而栖了吧?”
“择木而栖就算了吧。正所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事到如今,别人的树在下也栖厌了,靠山再大,何如自身?”
云楼庆舒微笑着,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撬开了桎梏着左手的镣铐,自铁椅上起身,环顾着殿堂的周围,最后负手而立:
“只可惜,陛下和摄政王机关算计,鹤蚌相争,反而被在下等到了渔翁得利的机会。”
“哎呀?”
白恒似是惊愕,“你不是一往情深,为了复活自己的爱妻么?”
“说说而已,不要当真。”
云楼庆舒轻描淡写地挥手:“恒公若是喜爱美人,以后在下身登大宝之后,给你烧上几个便是。”
“这就开始打算做九五之尊了吗?”
白恒扑哧一声笑起来:“可惜,土包子就是土包子,称孤道寡都不会。”
哪怕到了这种程度,白恒依旧把土包子这个词儿挂在嘴边儿。
于是,云楼庆舒的笑容变得阴沉起来。
被如今的赝品称作土包子,比原本还要嘲讽十倍以上。
他眯起眼睛,看了白恒最后一眼,挥手:
“——潮月,杀了他。”
那一瞬间,大殿的正中央,沉睡的云楼潮月骤然颤抖了起来。
在云楼庆舒的命令之下,原本陷入恍惚之中的云楼潮月自大源的最深处强行苏醒,眼瞳缓缓睁开。
可那一双眼瞳之中空空荡荡。
仿佛足以将整个瑰丽世界都囊括在其中。
在那以神圣之釜为形态所浮现的大源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冰冷的杀意从其中浮现。
刻骨阴森。
可白恒依旧微笑着。
“我刚刚说道哪儿了?对了,笑话。”
他拍着膝盖,兴致勃勃地说道:“笑话是这样的,从前啊,有个狼子野心的土包子,自以为生来不凡,不自量力地觊觎着皇帝宝座,然后……”
话音未落,钢铁摩擦的刺耳尖鸣凭空迸发。
鲜血喷涌而出。
染出一片凄红。
“——他死了。”
白恒这么说。
云楼庆舒的笑容僵硬了。
低下头,看到胸前所涌现的大洞,空空荡荡,一丝一缕的火焰在伤口上燃烧着,以血为薪柴,扩散向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地将它吞没在其中。
他惊愕地回头。
看到了自大源投影中所浮现的虚影。
那庞大的力量以潮月和白汐为容器,降下了物质界,以‘太一’与‘招荡’这两个强到近乎犯规的天赋被赋予了性质,最终,也以她们意识之中最完美的姿态显现。
那是一个遥远又飘忽的身影。
自出生之前就被分割为二的潮月和白汐,在此融合为一,形成了带着一丝陌生的面容,可看上却如此地熟悉。
那是自她们出生的那一瞬间,铭刻在意识最深处的面孔,血和传承的源头。
也是云楼庆舒的姐姐和妻子……
——云楼磬雪!
只是一瞬间,摧枯拉朽的力量碾碎了云楼庆舒的心脏和肺腑,将他点燃,残忍而刻意地赐予了他最残忍的死刑。
在这火焰中一点一点的稍微灰烬。
“怎么……会?”
云楼庆舒茫然地看着那一双眼瞳,窥见其中的刻骨恨意,在火焰中发出哀鸣,倒在地上,艰难地抽搐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在火的焚烧之中炭化,破碎,化作灰烬。
这是漫长的死亡。
“这个笑话讲完了,好不好笑?”
白恒俯瞰着他的惨状,眼神怜悯:“你这个蠢货……从来没有明白过,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么的宝贵。”
此刻潮月和白汐同时作为大源的容器,几乎相当于重叠在一处。
当潮月苏醒的时候,白汐的意志自然也会归还。
两者本来就是一体的。
更何况,此刻凭借着大源和龙脉的共鸣,更是前所未有的紧密。
哪怕那意识在那无穷尽的力量之中只能维持一瞬。
而被云楼庆舒刻意培养成傀儡木偶而的潮月,根本无法制衡暴起的白汐。
那一瞬间,摆脱了龙脉之血的压制之后,假以母亲的面目和姿态,白汐终于得以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大事报复。
可惜,不论多么惨烈的死法,也无法宣泄这么多年她心中愤怒的万一。
对于云楼庆舒的惨烈下场,白恒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蠢到去伸出援手。
只是漠然地下达了最后的评价。
“傻-逼。”
云楼庆舒是蠢货。
从一开始就是。
半路谋反,杀死了父亲,逼走了兄长,这值得唾弃,但这不是白恒看不起他的地方。
白恒自己就是这么干的。
他看不起云楼庆舒的原因在于,除了野心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就连谋反都干不好。
可是却除了一个头衔之外,什么传承都没有获得,甚至连一个头衔都保不住。
倘若他但凡有一丁点耐心,有一丁点机会去了解天人的传承,他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程度。
他根本就不懂: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宝贵!
没有人知道,当白恒从赫尔墨斯口中得知白汐的存在时,内心是多么的狂怒和惋惜,恨不得把云楼庆舒这个混账碎尸万段!
简直是,简直是……暴敛天物!
如此的良才美玉,被他在娘胎之中扼杀、摧毁了,只是因为害怕夭折的风险,为了用一个活着的正统子嗣去换取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头衔!
他竟然还为此沾沾自喜?
去死吧,傻-逼,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太一’和‘招荡’这样千年一遇和前所未有的天赋能够出现一个,就已经是邀天之幸,更何况同时出现在了一个孩子身上。
那互为正负、实则一体的双重天赋,不止是前无古人,甚至白恒可以断定,也绝对后无来者!
她们甚至被拆分开来之后,其资质依旧可怕到能够成为大源的容器。
倘若完整的话,绝对是龙脉九姓诞生以来,最接近完美的个体!
或者说,龙脉九姓的传承,就是为了制造出潮月和白汐这样的存在,而存在的!
数百年以来,人类为了彻底的掌控以太,为了避免个人的死去而中断延续,不惜将乐理植入血液之中,代代传承、维持和延续。
最终,通过内部混血,创造出真正的‘龙脉之子’!
与龙脉之子相比,一切乐师都不过是劣等的量产货而已。
不是使用和沟通以太的乐师,也不是什么沟通人类和以太之间的枢纽和桥梁——而是同时具有着人类和以太的双重特性,拥有以太,真正能够融入以太的人!
这就是为了避免‘被工具所背叛’的前车之鉴,初代的龙脉九姓所创作的方法。
——倘若工具会背叛自己的话,那就让工具变成自己,融合为一!
而这一切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却被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拆成了半成品……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白恒几乎可以想象,倘若真的有所谓的‘在天之灵’,那群早就死掉的鬼魂们会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不过云楼庆舒虽然蠢,但至少帮了我一个忙。”
白恒嘴里说着,从头发根里拔出了一根铁丝,麻利地撬开了锁扣,活动着身体。伴随着灼热的幻痛消散,身体仿佛恢复原状了。
然而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作为人的生机,已经从最底层被斩断了。
不是如同伐木一般的砍倒,而是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每一寸树干都已经失去了生机。哪怕还能够依照惯性维持着身体的完整,但可以预见,再过几天就会变成一团烂肉。
可如今,他看上去却仿佛容光焕发。
好得不得了。
随手一脚,将快要烧完的云楼庆舒踢到了一边,白恒走向了皇帝:“要不是他先跳出来的话,我恐怕都不敢确定,东王公是不是在这里……我猜祂现在光是为了入侵中央核心,强行夺得控制权,就已经力有不逮了吧?”
沉默之中,王座之上的人睁开眼睛,不复刚刚的漠然和冷酷,而是重新流溢着人的色彩。
就好像大梦初醒一样。
“是白恒么?”
她问。
“嗯,是我。”白恒颔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端详着她的面目:“罪臣见过陛下。”
皇帝疲惫地笑了起来:“云楼庆舒呢?”
白恒随手一指,“在那儿,还热着呢。陛下有事儿?”
“看来是你赢了吗?也罢。”
皇帝看着白恒,疲倦地轻笑:“费尽心机,只为了当皇帝?”
白恒摇头笑了。
“我不想要皇位啊,陛下,为何到现在你还不懂呢?”他的眼神惋惜,“倘若我想要那一张椅子,你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我只想要你从这个笼子里走出来而已。”
“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以来,你被天灾驱使着,认为我是你最大的敌人。可囚禁你的不是我,是你拥有的这一切……”
白恒伸手,抚摸着她的白发,最后,端详着她茫然的眼瞳。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他说:
“——我要让你活。”
真正的,像人类那样的活着!
伴随着他的话语,自烈光之后,白汐的躯壳之上,有隐约的炼金矩阵亮起——那是赫尔墨斯所锻造而成的锁。
此刻在白恒的呼唤之下,缠绕在白汐身上的矩阵启动了——原本同肌肉、骨骼、内脏和血肉已经生长在一处的矩阵,此刻竟然自行脱落了。
如同落叶自枝头飘落。
那庞大繁复到宛如神经系统的矩阵,此刻却巧妙而精微地自白汐的躯壳中抽离,不带一丝痛楚,
她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东西封印自己的天赋了。
而此刻,矩阵飘飞在空中,汲取着以太,便开始自行增殖。
倘若原本的矩阵像是一整套神经系统,那么此刻现在在神经系统的末端,便有无数的乐理和矩阵流转。
它在展开。
恢复原本的面貌。
如同自微尘中展开气吞寰宇的奇迹。
绝代的炼金之术在此重演。
到最后,那庞大矩阵的末端延伸出千丝万缕的念线,接入了女帝的每一个神经节之中,令她转瞬间陷入恍惚。
“这是……什么?”
在她的面前,白恒微笑着,引导着矩阵的增值,就好像已经练习过千百次那样,娴熟又仔细:
“十五年前,皇帝将你变成震旦的机器,一个只为使命而活的傀儡。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你变回原本的样子。可惜,以我的微薄才能,终究难以和天灾匹敌……幸好,只要有心,总有办法。”
那一瞬间,无数矩阵在他的手中收束,化为一线,遥遥对准了女帝的心脏。
“别害怕。”
他轻声说:
“——赫尔墨斯的化人之术,就藏在这里。”
那一瞬间,无穷尽的炼金矩阵伴随着白恒的动作,将女皇自王座之上贯穿。
悲鸣声迸发。
那仿佛是迟来了十五年的悲凉呐喊。
在剧痛中迸发哀鸣。
无数忘却的记忆自黑暗中翻涌而出,到最后,定格在最后那一个尚存温度的瞬间。
苍老的皇帝剖开了她的胸膛,将不散的阴魂植入她的躯壳中。
“从此之后——”
那个垂死的老人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你便是新的皇帝。”
回忆戛然而止,紧接着,在咆哮之中破碎。
是东王公。
在贯穿层层防火墙之后,距离终点只差一步的东王公发出咆哮。
真正的像是贤‘人’一样,以人才有的愤怒和不甘,嘶吼呐喊:
“白恒!!!”
“对,是我。”
白恒微笑着,一寸寸将炼金矩阵贯入了皇帝的躯壳:“品位痛楚吧,这是生而为人才有的珍贵体验。
如人一样的悲鸣和咆哮吧。”
他冷声道别:
“这是赫尔墨斯临终之前送与你的赠礼!”
那一瞬间,烈光冲天而起。
在漫长的梦中,叶青玄睁开了眼瞳。
第八百二十六章 叶喧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叶清玄听见了有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
虹光流淌,宛如无数镜面彼此碰撞,破碎,折射着碎散的霓虹,天地仿佛变为了万花镜一般,绚丽得让人不可直视。
又孤独得令人不安。
“你醒了?”
他听见了一个平和的声音。
茫然地抬起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被隐没在碎散的光中。
“这里是哪儿?”
“中央核心的分区,独立与三贤人之外的部分。它是由人类所创造的原始硅晶服务器,名字叫做‘尼安德特人’,意义为人与兽的分界。”
那个人回头,看着他,微笑着:“你是兰舟的孩子?我认得你,你也应该认识我才对。”
那一张面孔,叶清玄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推开乐师之门的时候。
在点燃叶氏权杖的时候。
在梦里。
叶清玄恍然,“你是……叶暄?”
“姑且算是吧。”
那个人影模棱两可的回应,起身,向着叶清玄走来。
就仿佛不存在距离一样,短短的几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叶喧没错。
一如记忆之中那样,披着黑衣,白发如雪,带着似曾相识的轮廓,和一种……难以磨灭的孤独。
在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古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个三环嵌套的锁,伴随着他手指的运动,不断旋转。
“你还活着?”
叶清玄看着他,然后,眉头皱起:“不对,你将自己变成了天灾?”
“唔……你是说制造固定的声场对以太进行编程,将意识上传?”叶喧想了半天之后摇头,“姑且可以当做是折中的办法吧。”
他说:“我将记忆复刻在‘尼安德特人’的数据库里,然后将自己的人格模式折叠起来,作为暗示,植入血中……两者重合的时候,我就能够暂时苏醒。或者说,暂时被创造出来——
这大概就是后备舰长唯一的特权了?”
“你也选择了逃避死亡?用这种不像样的办法。”
“我只是选择了等待。”
叶喧的回应平静,并没有试图去解释什么。
沉默中,只有他低头转锁的声音。
卡擦,卡擦,卡擦,卡擦……
叶清玄皱眉:“你在干什么?”
“做徒劳的事情。”
叶喧松开手,看着手中固执复位的‘锁’,便忍不住摇头:“果然,不论怎么紧急停止,都没有任何响应。
不论人类怎样工于心计地谨慎使用智能,可脱离了中枢成为天灾之后,就再不受一切条约所束缚。”
伴随着轰鸣,万花镜的天空破碎出一道惨烈的缝隙。
仿佛有看不见的庞然大物覆压而下,无数刀斧劈凿,‘尼安德特人’的防火墙出现了裂痕。破碎的镜面落在地上,迸射出清脆的声音,最后消融在虹光中。
裂缝之后,有一个隐约的标志浮现,如同眼眸一般,望向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和人类渺小的意识相比,那无数逻辑所堆积而成的庞然大物宛如不可抗拒的神灵。此刻伴随着防火墙一片片的破碎,便带来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那是……什么?”
“东王公。”
叶喧丢掉手中已经没有意义的锁,任由它消散在光晕中:“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白恒正在切断祂和皇帝之间的联系。
祂现在没有了退路,只能在白恒成功之前,强行攻占中央核心,然后改造大源……别担心,祂只是路过而已。
尼安德特人原本就是为了防止三贤人失控而制作的封闭系统,它进不来。”
叶青玄愣住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白恒那个家伙,竟然在外面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将东王公逼到了这种份上?
而就算到了这种程度,祂也依旧不肯放弃……
哪怕孤掷一注。
“祂究竟想要干什么?”
“很简单啊,保存人类。”
叶喧想了想之后说道:“如果用反乌托邦的套路来举例的话,那祂就是那种哪怕将全体人类进行脑白质切除,也要让人类变得更好的反派智能吧?
就算拥有了意志,也不愿意进行改变,明明使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还是忠诚于使命。”
他轻声叹息,“怪不得赫尔墨斯会讨厌祂,两边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嘛。”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清玄看着他:“人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说‘战争’。”
叶喧耸了耸肩,“结果,人类如愿以偿的获得了大地和未来,代价却是失去了过去和天空。
很可笑,对吧?明明有无限的宇宙可以彰显人类引以为傲的自由意志,可到最后,人类还是选择了钻进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箱子里。”
说到这里,他从天穹之上收回视线,向着叶清玄伸手:“有烟么?”
叶清玄摊手,双手空空如也。
他连这里究竟是自己的脑子还是中央核心都不清楚,自然不可能带一包烟进来。
“只要想象就可以了。”叶喧问:“你习惯抽哪个牌子?”
卡啪。
有一个铁盒子凭空出现在了叶清玄的手中。
叶喧露出笑容。
“多谢。”
就这么从叶清玄手中拿过盒子,迫不及待地拆开,点燃,深吸了一口,便苦笑起来:
“隔了这么长时间了,就连烟的味道都忘了吗?还是说我印象记错了呢,抽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话说回来,哪怕已经死了,也割舍不掉对尼古丁的这一点寄托,也真是挺可悲的,对不对?
对了,你和赫尔墨斯很熟吧。”
叶喧弹了弹烟灰,忽然问:“他死的时候很痛苦么?”
“不,是笑着的。”
叶清玄回答:“笑得很令人羡慕。”
“是吗?”
叶喧叹息,耸肩:“那个家伙成为天灾之后,可以说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了。在我上传之前,见过他一面,完全吓了一跳,根本已经认不出来了。
——对过去的一切断然拒绝,然后遵循自己所谓的美学开启新的生涯,那副我行我素的样子……简直像个人类一样。
同样是成为了人,他那么快乐,彼得却那么痛苦,果然有什么地方是被我疏忽掉了吧?”
叶清玄沉默。
“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好像洞彻了他心中的焦躁和不安,叶喧弹掉了烟灰,轻声问:“有什么话想说么?放心,不论是质问还是抱怨,我都不会生气。
反正,后继的子孙对我这种不负责任的先祖有所怨言,也是理所应当。放心,作为补偿,不论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沉默里,叶清玄摇头。
“我该走了。”
他后退了一步,看着面前的叶喧:“抱歉,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天人传承还是什么的——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叶喧愣住了。
伴随着隐约的流光从眼中闪过,他的神情就变得恍然起来。
“原来如此。”
他颔首:“我知道了。”
说着,叶喧指着叶清玄身后。
在那里,突兀地有一扇门的轮廓浮现。
“但是在那之前,叶清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醒你,”
叶喧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在虚无的世界里重复这种没有意义的动作,就仿佛能够找回生而为人的实感一样,笑容愉快。
或者说,带有某种看人遭殃的恶趣味。
如此熟悉。
“虽然这里看上去和现实世界差不多,但毕竟是虚拟沙盒。也就是说,你本质上是作为一段代码,运行在中央核心的数据层之中。
穿过那里之后,你就能够进入中央核心的真正逻辑层,现在中央核心和大源衔接在一处——白汐的意识应该会在那里。
不过,东王公的速度比你快,你想要赶到他之前,就只有抄近道。
近道并不安全。
我不知道东王公已经夺回了多少运算能力和权限,如果防火墙也失守了的话,你恐怕在进入的一瞬间,就会被自律程序视为病毒而杀死。
同时,你所有的脑细胞都会被强行格式化,大脑烧成一锅粥。”
他看着叶清玄,眼神审视:
“——就算是这样,你也打算去找回白汐么?”
叶清玄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既然你能够阅读我的记忆,那就不要再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那就好。”
叶喧抽着烟,轻声笑了起来:“你已经十分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叶清玄。反正,每一代叶氏的使命也就是进来陪我聊聊天而已。”
说着,他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东西,丢向叶清玄。
“去吧。”
他说,“去做你应当做的事情。”
叶清玄下意识地借助,看到了手中的东西,愣了一下,然后掉头向着那一扇门狂奔。
只是在推开门的瞬间,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叶喧。
叶喧依旧站在那里。
背对着他,沉默地仰望着流动的天穹。
数百年来,他留在这里,等待着每一代的传承者进来和离去。
就好像要等待到时间的尽头和未来。
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孤独的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喂,叶喧!”
他停下脚步,向着那个背影高声喊:“后来你和长孙怎么样了?”
这是他唯一的问题。
不是当年,不是曾经,只是在过去的宏大剧目的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女人,曾经奋不顾身,将他推进升空舱里的人。
她喜欢你,你知道的。
可她去哪儿了?
为什么你会一个人留在这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叶清玄。”
叶喧背对着他,将表情隐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只是低下头,“移民船坠落时我受了重伤,睡了四十年。”
他说,“她等了我很久,可没有等到那一天。”
叶清玄沉默。
最后看了他一眼,记住了那个孤独的背影。
门关上了。
寂静的世界里,叶喧仰起头,轻声叹息:“去吧,叶清玄,不要让她等太久。”
“不要像我一样……”
第八百二十七章 终究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叶青玄跌落深渊。
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感官的错觉,除了眼前一切飞速闪过的话,身体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失重感。
幻觉一样的世界,仿佛活动在幻境之中。
可幻术不同的是,自己已经化为幻术暗示,融入了整个庞大的虚拟场景的一部分。
【翻译插件加载完毕】
伴随着眼前闪过这一串细密的字符之后,叶青玄从恍惚之中转醒,看到了周围一片绿色的海洋。
那是无穷无尽的数字。
仿佛转瞬间,整个世界被置换成了十倍以上的定律和公式,一切都变成了一串单薄枯燥的数据和记录。
包括叶清玄自己。
这种感觉令人分外不快,可在这里,不快也不过是叶清玄的数据中一串微不足道的字根。
以及,为什么是翻译插件?
他能够感觉到这是叶暄做的手脚,但为什么偏偏是翻译插件?
古代文字的知识叶青玄已经从叶暄的记忆中获得的差不多了,再来一个翻译插件也没有任何的区别。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插件的功能和自己理解的完全不同。
它翻译的不是语言……
在他的‘感知’和‘观测’中,原本坍塌为无数公式和记录的万象,都迅速地开始变化,升华,转换。
不是改天换地的变革。
只不过是‘一叶障目’之后,不见泰山而已。
透过了翻译插件的‘滤镜’,中央核心中的数据世界迅速地被转化为叶清玄所能够认知的东西。
于是,万丈迷宫拔地而起。
不仅仅是左右四房的平面,甚至天空,大地,都被无穷尽的迷雾和高墙所笼罩,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只有六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
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同样出现了六条不一样的选择。六的六倍之后,又是六倍,紧接着再是六倍……
迷宫以立方级的恐怖速度在迅速地增值。
他转瞬间就迷失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就连来的门都被海一样席卷向四方的迷宫所淹没了。
叶清玄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就是叶喧所说的近道?
这分明是永远都找不到尽头的囚笼吧!
现在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难道是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了这一位老祖宗,然后他打开通向死路的门来害自己?嗯,那个家伙说不定有可能会这么做……
叶清玄以己度人,开始以自己的阴暗心理揣测叶喧目的。
叶喧没好气儿的声音很快就从他耳边响起。
“你可够了吧!傻愣着干什么?快跑啊!”他焦急地催促:“防火墙的网络警察已经发现你了!”
“啥玩意儿?网络……警察?”
叶清玄茫然地环顾着迷宫:“听起来跟阿瓦隆那种巡逻的员警差不多?”
“完全不同!它们都是原本虚拟幻境中执法的AI,就连人都算不上,它们已经被东王公感染了,你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心——”
叶喧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一阵刺耳尖鸣。
模糊的通讯断绝了。
那一瞬间,叶清玄骤然回头,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高大阴影。
就像是从噩梦中走出的阴冷轮廓,翻译插件不惮与用叶清玄记忆中最糟糕的印象去描绘出那个东西的轮廓。
隐约可以看到,那是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形物体,质感像是钢铁,又如同玻璃,总之,绝不是血肉。
它带着大盖帽,将面目隐藏在阴影中,或者说,它根本没有面目这种东西。
只有一双冰冷而残酷的眼瞳,自魁梧的躯壳之上,向下俯瞰,凝视着叶清玄,宛如审视着叶清玄的内心中哪怕一丁点的肮脏。
“用户叶清玄,你因触犯网络管理条例和用户文明公约而遭到举报——”
机械而冰冷的声音发出。
那个东西拔出了类似是剑的东西,对准了叶清玄,剑刃之上,毁灭的烈光闪耀。明明站在他的面前,却仿佛上下左右四方全部被他所封锁包围了一样。
“你与用户???的对话之中,使用了侮辱女性的措辞,触犯了歧视女性罪——”
“等等!”
叶清玄一脸懵逼,感觉到万分委屈,被人说是杀人犯或者丧心病狂就算了,可忽然被人说歧视女性是闹那样?
“我哪里侮辱女性了?”
‘网络警察’的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张卷轴,展开,上面出现了他和叶喧的聊天记录。
其中,‘后来你和长孙怎么样了’这一行字被标红了。
“这句话暗示女性没有主导权,处于感情被动面,并物化了女性,揭露了你男子沙文主义的丑陋面目!”
网络警察肃然宣告:“罪名,歧视女性,判处‘死刑’!”
“卧槽,等一下!”
叶清玄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现在一丁点以太都感觉不到,甚至连双腿都迈不动脚了,而心里也越发的憋屈。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歧视女性,也没必要死刑吧!禁言不行么!”
“罪名,死刑!”
网络警察咆哮,那个黑影举起剑刃,忽然停顿了一下:“检索完毕,罪状更新,用户叶清玄触犯呼吸罪、生存罪、虐待宠物罪、个人主义罪、叛逆思想罪、隐患罪、非法翻墙罪……罪罪罪罪罪罪罪!”
无数人肃冷的宣告声重叠在一起,无数匪夷所思的罪名汇聚在叶清玄身上。
叶清玄只想一口老血喷死这个鬼东西。
呼吸罪这种莫名其妙的罪名就算了,非法翻墙是什么也不说,神他妈虐待宠物罪!
朋友你还讲不讲道理?
哪里是我虐待老费,是老费虐待我好么!
叶清玄想要反驳,可是已经来不及。
每一个声音落下的瞬间,叶清玄身上就会浮现一层红光,直到最后,他已经被染成了赤红。那一层红色仿佛火焰一样灼烧着他,自外而内的侵蚀着他的‘数据壳’,要将他的进程彻底瓦解,碾碎。
“——判处,死刑!!!”
那一瞬间,网络警察的断罪之剑斩落。
名为【XE】的进程一瞬间被重复了启动了数万次,彻底沾满了叶清玄所有的运算空间,每一寸意识和呼吸之中,令他惨烈咆哮,痛声悲鸣!
可紧接着,那一瞬间,轰鸣爆发。
透过翻译插件的滤镜,叶清玄看到无数公式之下的数据层中,骤然有庞然大物浮现,恰似一张手掌,粗暴地横隔在叶清玄和网络警察的前面,从近乎不讲道理的封锁中扯开了一条缝隙,然后将他猛然拉出去,甩向了迷宫伸出。
那是‘尼安德特人’中的叶喧。
“别叫了,跑!”
他催促着叶清玄立刻跑路。
名为痛苦的可执行程序在一瞬间被全部关闭了,明明浑身残缺,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慌张,叶清玄被叶喧强行黑入,执行了一个名为‘机械化思考’的沙盒程序。
在程序的保护之下,他仿佛和外界隔绝起来了,只能够通过寥寥无几的按键操纵着自己如同没头老鼠一样亡命奔逃。
可速度却如此缓慢。
他甚至能够通过胸前的大洞,看到身后的场景。
那个网络警察开始迅速的分裂,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人山人海自他前面,从背后,从左右的方向呼啸而来。
每一个轮廓都是同样的残忍和森冷,冷漠的双眼死死地锁定着他,低声宣告:“死刑!死刑!死刑!”
“不行,迟早……不,马上就会被追上的!”叶清玄慌乱呼喊,“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快想想办法啊叶喧!”
“现在叫这么惨,你刚刚百死不悔的志气去哪儿了!”
通讯另一头,叶喧的声音也压力山大:“尼安德特人是封闭系统,我能稍微干涉这么一丁点外界就已经是奇迹了好么!
这群东西是AI被群氓病毒植入之后产生的变种,等等……以前虚拟环境的设置还没被删干净,等等,等等!我找到了!”
伴随着叶喧惊喜的声音,叶清玄的眼前弹出一个黑漆漆的窗口,一串数字和代码被迅速地输入其中。
[keyser soze 9999]
[I see dead people ]
[there is no spoon]
[It vexes me]
……
有的指令在输入完瞬间就变成赤红,有的指令却还能够奏效,转瞬间一层层辉光加持在叶清玄身上。
一辆华贵威严的南瓜马车骤然从他脚下浮现,七个小矮人的奇怪投影围着他载歌载舞。
更要命的是,他身上还多了一件白色蕾丝蓬蓬裙,要多见鬼有多见鬼。
而且背后一双散发着七彩烂俗荧光的蝴蝶翅膀迎风招展。
从一个白板变得金光闪闪。
而速度……更是快了十万倍!
快到叶清玄已经反应不过来了,只能凭借着本能随便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之间选择,风驰电掣地扎进一条条死路中去,根本找不到出口。
而在背后,那群已经变成病毒的AI依旧穷追不舍,如影随形的追逐着它,稍微慢一点,就好像会被他们扯住。
有几个小矮人已经被它们拦腰斩断,血色喷涌出来,又迅速模糊化,变成一片片让人看不清楚的杂乱色块。
叶清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蕾丝蓬蓬裙,还有手中粉红色的俏皮魔法棒,感觉到有些崩溃:
“这特么是什么鬼东西啊!”
“咳咳,我记得应该是一款抽卡游戏里的装备……”叶喧尴尬地回答:“不过不要在意,至少你现在已经是浑身神装的大佬了!只要不蠢到感觉自己能反杀,就暂时不会有事儿。”
“那我究竟应该去哪儿?”
叶清玄茫然地看着四周重重迷宫,完全摸不着头脑,也找不到方向。
“你问我我问谁,我能帮到你这里已经完全是燃烧生命了。就算是老爷爷也不是万能的,好歹要靠着你燃血爆个种啊!”
危急关头,就连一直端着温和大表哥人设的叶喧也暴露出自己不靠谱的一面,让叶清玄分外想要打他。
“说人话好么!”
“哦,人话就是,我帮不了你,重重孙子你自求多福吧。”
叶喧的话轻描淡写,令叶清玄有一种吐血的冲动:“我特么都快死了,你少占点便宜行不行?”
“说你是我重重孙子已经把你拔高好多辈儿了,你还想怎么样?!”
“是不是你觉得以后没有机会了,就抓紧时间拼命占我便宜?你就不能孙子别提这个词儿么!”
叶清玄愤怒回应,眼前忽然一花,然后浑身僵硬起来。
在狂奔之中,感觉到彻骨寒冷。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之间跟见了鬼一样?”
叶清玄很想吞一口吐沫表示一下惊慌,但实在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指令是什么,只能慌乱地看向两侧疾驰而过的模糊景象。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忽然闪过去了?”
“没有!”
叶喧沉默了好久之后发来打断的省略号:“你是想在虚拟程序里跟我讲鬼故事吗!请开始你的表演……”
“真的,不骗——”
叶清玄还没说完,眼前又闪过一道凄白,如果他现在有汗毛的话,此刻肯定倒竖起来了:“又出现了!”
“不对啊,我这边一切正常——你是不是神经接口出了问题?你看上去不像是有幽闭恐惧症啊?难道说是……”
“你可快别给我看病了!”
叶清玄气得快跳起来了,完全懵逼。
因为凄白色的影子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就在正前方。
他咬着牙,握紧了手中不知道有什么鬼用的粉红色鸡心魔法棒,全力催动马车向前——甭管是什么东西,先碾死再说!
转瞬间,漫长的距离疾驰而过。
狂奔的南瓜车在轰鸣中向前碾压而去,可最后的瞬间,叶清玄如遭雷击,像是疯了一样往死里扯住了缰绳,前面两匹还带着锯齿的白马发出死板的嘶鸣,失去稳定,猛然向着墙壁撞去。
一阵轰鸣之中,叶清玄感觉自己快要碎了。
天崩地裂的轰鸣。
撞破南墙,却没有尘埃飞迸。
马车再度奔行,穿过了厚重的墙壁之后,竟然奇迹一般地保持着完整。只是少了一个南瓜而已。
恍惚中,叶清玄听见叶喧的怒吼:“你他妈疯了么!要不是我反应得快,你的数据壳早就过载自爆了!”
“——白汐。”
叶清玄茫然地回头,想要透过身后渐渐远去的破洞,再度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论如何,他都不敢置信。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即将碰撞的最后刹那,他看到了白汐。
那一张面孔,如此熟悉。
“你看到的是幻觉!!!!”
叶喧仿佛承受着什么剧痛,向着他怒吼:“别傻逼了,叶清玄,不论在防火墙的迷宫里,你看到了什么,都是假的!连我都是假的!我特么早几百年之前死了,你明白么!你发了疯一样找死,却跟我说你看到了白汐?你可省点心吧!白汐不在这里!”
“我看到了!”
叶清玄怒然反驳:“我看到了!”
“你看到的只不过是数据!数据你他妈懂吗!”叶喧咆哮:“那不是真的东西。你以为这里真的是什么虚拟的世界么?这里是沙盒!这里是数据层,这里没有思维存在的余裕!
这里运行的只有死板的程序!人类也没有灵魂那种东西!
醒醒吧,叶清玄!没有人能够在防火墙的迷宫里出现,没有人!就连现在的你,也只不过是在椅子上做梦,对自己的账号数据能够感同身受而已!”
那一瞬间,叶清玄陷入了僵硬,就像是瞬间被冻结了。
“叶喧,你刚刚……”
他呆滞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怎么了?”通讯另一头的叶喧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回应:“我说你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账号而已。”
“前一句,你的前一句!”叶清玄咬牙:“你说在这里活动的只有‘死板的程序’,对不对?”
“怎么了?等等等等!不会吧……”
叶喧的逻辑模块好像推导出了什么结果,然后,情绪模块就开始失控:“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姑娘将自己强行变成了一段程序?不可能!她图什么?就为了出现在这里?这简直是自杀!”
“对,和你一样!”
叶清玄忍着心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怒意,骤然调转了马车运行的方向,向着来时的道路狂奔而去。
“你疯了吗?出路找不到,还去找死?!”
“不,我只是去找她。”
叶清玄对叶喧的阻拦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地奔向了死路。
他终于回忆起来了,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睛……那么空洞,又那么寂静。
那种眼神,就像是在阿瓦隆的那一个夜晚,小巷之中,再次见面的白汐。
可他看到的不是白汐。
是潮月……
“等等,叶清玄,她说不定想要杀了你!她已经坑过你一次了!”
叶喧紧急翻阅着叶清玄的记忆,检索着所有有关潮月的信息:
“那个女孩儿从出生开始就大有问题,哪怕没有CT和诊断,我都可以断定,她肯定进行过部分脑组织切除和脑桥截断手术。
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只不过是遵循他父亲所创造出来的逻辑机器而已。她本身的人格根本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否则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你本身的愤怒只不过是因为她和白汐外表相似而产生的‘移情’,理智一点!你指望她能够有好事找你,完全是病急乱投医!”
“那她为什么没有害死我?”
叶清玄反问:“如果她想要杀掉我,只要拦住我一瞬间就足够病毒把我杀死了,对不对?”
“你不要傻·逼……”
叶喧像是在骂人,只有一阵刺耳的尖锐声音从叶清玄的耳边响起,紧接着,是无数杂乱的噪音,还有遥远又模糊的呼喊。
“东王……封闭……通讯很快就会……你……叶清玄……你……歉了,你要小心……”
叶清玄能够感觉到,叶喧的声音在迅速地离自己远去。
被层层屏障所隔绝。
到最后,只传来一声沙哑的叹息。
通讯断绝。
寂静重新到来,在破车的狂奔中,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有叶清玄茫然又徒劳的呼唤。
叶喧的声音消失了。
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无穷尽的迷宫之中狂奔,却徒然找不到来时的路。
迷失方向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去了。
叶清玄尝试着高喊叶喧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理会自己。他大概真的是已经生气了,切断了通讯,放任自己这个不肖的子孙后代自生自灭。
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而叶清玄,已经迷失在了回头路之上,徒劳又疯狂地追逐着那个什么都代表不了的幻象,如同一个发了癔病的疯子。
可笑的是,这下他就连自寻死路都找不到了。
或许过去了很久。
或许过去了很多年。
或许过去的一瞬间。
他终于又一次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不知为何,她的身影飘忽地闪烁着,如同幻象一般纤薄,动荡不安。
她看着叶清玄,然后伸手,指向了迷宫一道岔口。
叶清玄还来不及说话,他就消失了,只剩下叶清玄在那个幻影所指的道路上狂奔,像个傻子一样。
可是很快,岔路的尽头,六条岔路汇聚的交叉口,新的影子出现了,伸手指向上方。
叶清玄调转缰绳,不假思索。
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想要大声呼喊,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巨响几乎将他掀翻。
再他的背后,无数病毒AI的人山人海重新涌现,紧追不放。
“罪罪罪罪罪罪!!!!”
“死刑!死刑!死刑!死刑!!!”
无数象征罪恶的红光追逐他,拉扯着他脚下的残破马车,执着地想要止住它的运转,哪怕只能拔下一颗铁钉。
先是铁钉,然后是车壳,最后车尾,基座,凳子,车轴,轮子,甚至缰绳都断裂了。
叶清玄只能跳到一匹马背上,死死地扯着马脖子,追逐着那个幻影的指引。
直到有一瞬间,白色的光亮从远处尽头浮现。
叶清玄看到了出口。
那个越发稀薄的幻影就伫立在出口的地方,静静地为他指引着方向,任由叶清玄从自己身旁纵马而过,奔向自由。
可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叶清玄却从马上跳了下来,在地上翻滚,撞在墙上,几乎分崩离析。
在他身后不远处,病毒AI分裂出的狂潮席卷而来。
但是隔着那个稀薄的幻影,它们的速度就仿佛变慢了,越接近,就越是卡顿,到最后,被浸泡在减缓了千万倍的时间之中。
一线的距离,却难以触及。
“你不该停下来。”
叶清玄听见了她的声音,那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说,“白汐在等你。”
“那你呢?”
叶清玄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一道幻影越发的稀薄,就像是要溶解了一样,要消散在无尽的数据海洋之中。
“我在这里就好。”
潮月平静地回答:“我喜欢这里,很安静。”
“别傻了,没人喜欢做机器!也没人会喜欢这种鬼地方!”
叶清玄不顾她的想法,伸手,用力地拉扯着她,却感觉自己被胶水淹没了,举步维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就算是白汐看到你这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也一定会发脾气!”
潮月静静地看着他。
自始至终都是那样。
就好像感觉不到分裂的痛楚,只是端详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眼神就变得……迷惑起来。
“我下毒害过你,你应该恨我。”
“好像所有人都害过我,但是我是圣母嘛,我又不争气,我可以原谅所有人,所以没关系。就算很生气,看到别人向我露出那一副求救的表情,就没有抵抗力。”
叶清玄勉强地从自己的圆形脑袋上挤出一个弧线,充当笑容:“你给我指路了,我们扯平了。”
潮月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个呆滞的小孩儿一样,或者说……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有那群病毒AI在不断的接近,已经近在咫尺!
十万火急。
叶清玄勃然大怒。
“潮月,云楼庆舒已经死了!”
他跳脚大喊,旋即尴尬起来:“好吧……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但这么半天他没反应,外面还有白恒那个王八蛋,他那个二五仔肯定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你也当他死了吧!不要再做机器了!你喜欢做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别去做机器!”
“可是,我不懂得做别的东西。”
“那就去学!像白汐一样!”
叶清玄用尽所有力气,向她咆哮:
“——去做自己!”
那一瞬间,在稍纵即逝的时光中,叶清玄感觉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幻觉太过短暂,短暂到他自己都难以察觉。
潮月已经消失不见。
在她消散之前,嘴角微微翘起。
像是在笑一样。
伴随着那个身影破碎,他被推出了迷宫,从空中落下。
风声呼啸里,他向下坠落,无止境的坠落,看着那群病毒AI在出口的地方愤怒地冲撞,却追之不及。
他终于进入了中央核心的底层。
接近了大源。
可是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却难以平复心中的愤怒和沮丧。
终究……终究……
他终究都没有做到。
光芒吞没了一切。
他终于,进入了‘大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