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八章 选择
高远的天穹究竟何物所造。
广袤的大地何处才是边沿。
万物万象从何而来,又将会去向何方。
从人类睁开眼瞳,凝视这世界的瞬间,就会开始猜想:这一切究竟从何开始……或者还有更多的狗屁问题。
庞大的宇宙中究竟是否存在真正的乐土,人类究竟是否拥有解脱之道,天堂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人类,究竟是否能够拥有灵魂?
对此,叶清玄,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他在大源里。
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什么答案和真理。
他只是想要将一个女孩儿带回去。
自从圣城分别,在错过了她这么多次,尝试了那么多次,失败了这么多次之后。
唯独这一件事,叶清玄绝对要做到。
绝不会放弃。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白汐。
在浩荡的钟磬之音中,重云次第而开,显露出巍巍城阙。伴随着朱红大门的轰然洞开,手捧玉板的百官踏着脚下的白玉,向着天地中央的庄严宫殿行进而去。
在青金浇筑,美玉缀饰,巧匠呕心沥血所打造的龙首巨像之下朝拜,叩首朝见这世上唯一的主宰。
这天和地之间至高的皇帝。
“白汐?”
叶清玄茫然地凝视着珠帘之后百官朝拜的肃冷侧影,隐隐窥见了她修长的眼眸,还有眼眸中执掌万物生杀的积威与漠然。
于是,皇帝低下了头,俯瞰着叶清玄,眉头微微皱起。
“放肆!何人胆敢直呼圣上名讳!”有人发出尖细的声音,怒吼:“拿下!拿下!速速拿下这逆贼!”
沉重的脚步声中,有魁梧的身影向着叶清玄扑过来。
叶清玄下意识后退,抬起手挡在自己面前,可没有冲击的实感。
那扑上来的魁梧禁卫如烟雾捏造的一样,溃散开来,随之一同的还有那华贵威严如神话的宫阙,百官和皇帝重新隐没在雾里,消失不见。
“表哥,你在看什么?”
叶清玄听见背后轻柔的声音,错愕回头,看到她略显稚嫩的清秀脸颊,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自己,眼睛就弯起来了。
笑得柔和又轻快。
“怎么了?我这一身衣服不好看吗?”白汐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展开袖摆,转了一个圈,给他看自己鹅黄色的披帛飘扬在风里。
长发如银,倒映着柔和的阳光。
眼波如水,平和又静谧。
整个世界那么大,她只看着自己,笑地满心欢喜,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起背后的东西,眼睛眨了一下。
“表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崩!
叶清玄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骤然转身,看到鲜血流淌在地上,有什么人倒地了,在刀斧之下身首分离,鲜血泼洒在四周。
有人死了。
可是叶清玄看不清她的脸。
只有安格鲁的王冠浸泡在鲜血中,依旧那么艳丽。
就在他的眼前,有纤细的身影抬起脚,将血中的头颅踩碎,碾碎了沉闷的声音。然后,她那一张染着朱红的脸颊回过头。
神情不似往日的桀骜和骄纵,反而变得妩媚。
就像是尸骸在泥土中开出了花。
散发着黑暗又疯狂的气息。
斧头被抛在血泊中。
白汐看着自己,微笑着,却令人不寒而栗。
“表哥,我什么都给你了,可你心里为什么还想着她?我知道,我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够好,犯了错,惹你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在地上留下一行猩红的脚印,想着叶清玄走来。
喉咙里的声音细弱,像是在窒息中哽咽:“一定都怪这个卖弄风骚的浪货,对不对?一定是她勾引你。
表哥,你看着我啊,求求你,看看我好不好?你看,我已经这么努力了……”
叶清玄闭上眼睛。
那个悲鸣的声音就消失了。
可是那种窒息感却徘徊不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尸首和白汐都消失了。
只剩下远方孤独伫立的消瘦身影。
还是白汐。
就像是一瞬间长大了很多岁,少女的稚嫩不见了。
她背对着自己,白发在脑后盘起。穿着漆黑的长裙,映衬的皮肤苍白,帽檐上垂下了一截黑纱,遮住了半张面孔。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叶清玄。
只是沉浸在悲伤之中。
静静凝望着面前的墓碑,哀悼着英年早逝的丈夫。
眼泪从脸颊上滑落,落在墓碑上,最后渗入叶清玄的名字里。
叶清玄如遭雷击。
有人匍匐在地上,扯着他的裤脚,声音沙哑:“先生,行行好吧,主会保佑你。”
那个畸形又佝偻的乞丐拖着腐烂的腿,在地上爬行,白发掉光了,露出发皱的头皮,还有脸上的恶创。
面目全非。
她端着破碗,抬头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声音尖锐地像是猫头鹰一样:“先生,可怜可怜我,我求求你。”
轰!
慷慨激昂的号角声响起。
昭告着长夜结束,黎明即将到来的胜利之歌奏响。
火刑架从天而降,碾碎了乞丐,层层锁链束缚着叶清玄。
那一瞬间,叶清玄从惊骇中回神,以为自己遭到了教团的围攻。可当他回过头的时候,才看到身后奏响《荒山之夜》的净化乐师。
她穿着如乌鸦一样的黑衣,眼神冰冷又阴沉,
“罪人叶清玄,束手就擒吧。”
可紧接着,又有新的幻影出现了。尖锐的汽笛声中,高悬着黑骑的战船破浪而至,甲板上,海盗之王的银色短发飘飞在风中。
已然成年的妩媚脸颊被晒成了古铜色,眼角残留着刀斩的疤痕。
“够了!”
叶清玄咆哮:“停下来!”
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叶清玄身边,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神似是怜悯,又像是遥隔千里一般的平淡。
“这里是哪……不对,大源不应该是这种样子……”
有平静的声音响起了,回答着他的问题。
似是女子一般柔和,却带着遥远而疏冷的距离,遥不可及。
“大源不在这里,叶清玄。”
祂说:“大源不在人类能够找到的任何地方,也不可能被人类所找到,你所身处的,不过是大源在地上的轮廓而已。
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镜像,镜花水月一般的倒影。但对你而言,这并没有什么所谓。你所要寻找到的东西就在这里。”
“放屁!”
叶清玄咆哮,向着那个影子嘶吼:“我要的不是幻觉!你要跟我玩这一套么?你想玩多少我都奉陪!”
“你从未曾看到任何幻觉,叶清玄,你看到的只不过是‘未来’而已。由无数过去,无数选择中所导致的无数种未来……”
那个模糊的影子引领着他向前,又一次回到了威严宫阙之中,觐见皇帝。
“这是白汐。”
祂说,“她从爱欲和野心的权衡中舍弃了你。她不需要白恒也能够战胜皇帝,如她所想的那样,她做得比往日的皇帝所能想象的更好。比任何人都想象的更好。
——女帝白汐。”
他们向前。
叶清玄又一次看到了那一张欢欣地笑容,纯净的眼瞳因他而荡起了层层波澜。整个世界,她只能够看到自己。
“这是舍弃了自己之后的白汐,叶清玄,她依赖你,爱你,离不开你,只想博得你的笑容和温柔,只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任何男人都不忍心拒绝的恋人白汐。”
然后,是血泊中的少女。
“她爱你入骨,因你的背叛而发狂,疯子白汐……”
“这个,是和你恩爱十年之后,你因病逝去后,为你主持葬礼的遗孀,万念俱灰的白汐。”
“这个白汐,她离开云楼之后没有遇到你,因为轻信另一个人,被拐卖去做了妓女,年老色衰之后沦落为乞丐,在淤泥中恳请你大发慈悲。
呵呵,可怜鬼白汐。”
“还有这个,那一天她被追逐的晚上,没有看到老费,也没有去到那一条和你重逢的小巷里。她躲进威斯敏斯特教堂,梅菲斯特收养了她,视如己出,将她送到圣城……她是净化机关的负责人——天灾挽歌·白汐。”
“还有更多,无穷无尽的白汐。
这是没有前往安格鲁,去向幻象群岛的海盗女王白汐;这是被自己的伯父云楼庆喜临终之前搭救,获得了云楼正统,杀死了父亲和姐姐的云楼公白汐;代替了赫尔墨斯的贤人白汐;传承了白氏之血的白氏家主白汐……
无数的过去,无数的选择,无数的未来——”
那个飘忽身影的脚步停下来,侧过头看着他:“叶清玄,这就是你向大源求索的东西。”
“那你是什么东西?”
叶清玄端详着那一个模糊的影子,只能分辨出她似乎是个女人,可是却难以看清她的面目:“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大源’?”
如镜中倒影一样。
面对着人类的质问,祂便发出人类才有的自嘲轻笑。
然后,自虚无和模糊之中幻化出形体。
以潮月和白汐的记忆中,最贴近完美的形象,再一次显露出充满母性的面目。
“我是倒影。”
她淡然回答:“你所面对的,只不过是以容器的两个人格合并之后所形成的空洞轮廓,资讯填充形成的逻辑机器,以人的面目和你进行对话的问答程序而已。
我是承载奇迹的容器。
当然,你可以称呼我为大源,对于人类而言,两者别无区别。”
“终于像模像样的露出脸来了啊。”
叶清玄看着她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排斥和敌意:“我不管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对人类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任何问题需要你来解答。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带走白汐。
所以,不要拦我。
——不论你是什么东西!”
没有愤怒,也没有高高早上的嘲弄。
没有任何的惊诧和不忿,甚至没有被敌对之后应有的不快。
只是平静。
就像是不论叶清玄要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在意。
“土地不会拒绝人耕种,也不会阻拦人收获,大源也一样,自始至终,想要改变的只是人类而已。
“叶清玄,想要做什么,这是你的自由。没有人会阻拦你,至少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不会有。”
她看着叶清玄,视线穿过了他,漫不经心,就好像彼此的对话毫无意义:“不论你做了什么,要为抉择所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白汐究竟在哪里!”
“就在你身后。”
那一瞬间,叶清玄转身,看到了白汐。
千万个白汐,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女皇白汐、恋人白汐、疯子白汐、云楼白汐、天灾挽歌白汐,海盗女王白汐……
在此刻,无数的过去,无数的未来,都在这大源的投影之中叠加在同一处,无数种命运之中的无数种白汐出现在这里。
凝视着他自己。
那一瞬间,叶清玄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向着大源的投影咆哮:“我要的不是这种虚假的东西!给我白汐,真正的那个白汐!
否则就让我想办法,怎样来杀死你!”
“你所见到的不就是无数个选择之中存在的白汐么,叶清玄?”大源的投影反问:“难道,你现在不正在做出选择么?
以人类的视角而言,难以观测到无穷尽的变化,现在大源将一切都带给你。
在这里,不论哪一个,都是真实的白汐。
区别只是你要带走哪一个而已。
叶清玄,这不是戏弄,而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不论你选择哪一个,都会是存留在世界上的那个白汐。”
大源审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择:“你可以改变一切她的命运,修正所有她的痛苦,随你所欲的让她拥有新的人生,再不受任何束缚,哪怕束缚她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还不明白么,叶清玄?
——唯有你,能够让她获得救赎。”
叶清玄愣住了。
他回过头,看着无数的白汐,她们也在看着自己。
温柔、冷酷、残忍、孤独、桀骜、悲悯、平和、欢欣、阴沉、温柔……
每一个都截然不同,可每一个同样都是白汐。
千万个白汐里,选择自己要带走的那一个。
这他妈是什么?
大源的慷慨和恩赐?
你可以随便带走一个。
从千万种未来,千万个她里,找到你最爱的那个白汐,或者去带走那个最爱你的白汐……你想要什么样的?
三分之一的温柔可爱,三分之一的孩子气,再加上一点点惊喜和调皮?
或者强悍而自立,不需要你去费尽心思的保护,能够和你并肩作战,面对这世界上的狂风暴雨。
再或者遗世独立,圣洁而纯洁,宛如女神一般的高岭之花?
都可以,叶清玄,都可以。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你心中最完美的类型,这里有无数种选择,你可以随意选择你最喜爱的女人,她也会如你想要的爱你。
恍惚中,往昔记忆中那个女孩儿仿佛也在他耳边吹气,催促着他做出选择。
表哥,你喜欢哪一个我呢?
我当然……
叶清玄愣住了。
思绪戛然而止。
他呆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看到指尖那一点无不足道的微弱闪光。微弱到难以察觉,可是确实跟着他从迷宫中一同离去的碎片。
那是潮月。
潮月最后残留的痕迹。
“蠢货!”
他奋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简直是一个蠢货!”
那一瞬间,叶清玄混沌的意识如同被电光所开辟,迎来了久违的恍然和领悟。
这是迟来的发现。
可当叶清玄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毫无意义……
他骤然转身,看向了身旁的投影,就好像明白她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其实是一个,对不对?白汐和潮月,原本就是一体的!白汐是潮月的反面,可潮月也是白汐的一部分!”
似是质问,又像是想要印证真相。
“从一开始,她就只有一个,只不过被一分为二而已,对不对?”他懊悔地扯着头发:“我早该明白的,可是却因为巨大的差别忽略掉了,我这个蠢货。怎么可能会是两个,怎么可能是姐妹?就算身高和身材不一样,可这本来不就是刻意培养出的差异么?否则她们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紧密的联系?
不论是潮月和白汐,都是她自己!”
寂静里,大源的投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可叶清玄却终于找到了最终的解答。
他回过头,面对着那无数道静静等待地目光,便忍不住想要苦笑。
直到现在,他终于有点理解胡先生对自己说的话了。
‘接受她的另一面’——这个道理是没错,可胡先生你没说这另一面会这么庞大啊,庞大的吓人……
直到现在,叶清玄才发现,自己从未曾真正的了解过白汐。
“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来选择你?”
他轻声呢喃,抬起手指,托起那一点黯淡的闪光。
“那就让她自己来选吧!”
叶清玄向着大源的投影做出了最终的答复:“听好了,这是我的要求。让她去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自己!”
不论是做白汐也好,做潮月也好。
做万人之上的女皇帝、云楼的公爵、静默机关的刽子手,或者因叶清玄而舍弃自己的笼中鸟,甚至妒恨发狂的疯子……
做什么都好。
让她自由地去做自己!
第八百二十九 拯救
伴随着叶清玄的选择,在他指尖,那一点残光缓缓地飘荡而起,向着千万个白汐之中飘去。
无数选择中所诞生的未来,无数个叠加在此处的白汐们抬起头,那些宛如幻影一般的命运片段中亮起的光芒。
千丝万缕的,向着中央汇聚。
到最后,一切未来都已经消失不见。
叠加在残光之中,有隐约的轮廓缓缓浮现。
到最后,显露出叶清玄熟悉的侧脸。
“好久不见。”
叶清玄轻声笑了起来:“白汐。”
可白汐没有看他,就像是挠了别扭一样,别过头,看着其他的方向,倔强地不说话。
哪怕叶清玄已经走到自己的面前。
抬起手掌。
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
可那一只手掌并没有愤怒地甩过来。
只是轻轻地落在她的头上,将白发粗暴地揉乱,感受着这熟悉的触感,直到变成一团鸡窝。
“这算是什么?”
叶清玄弯腰,看着她的眼睛:“最后难关之前的考验?苦心筹划的恶作剧?还是因为我这么长时间不来救你而闹脾气?”
白汐沉默。
叶清玄却没有放弃,追根问底:“你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吧?白汐,在看我出丑……”
“难道你不开心?”
白汐赌气一样地抬起眼睛,瞪着他:“就算嘴上不说,你心里也爽得不行,对吧?要乖巧的有乖巧的,要听话的有听话的,我给过你机会咯,是你自己不珍惜。”
“然后呢?”叶清玄问她:“我带着你的一部分,离开这里,将大部分的你抛弃在大源的投影里?”
白汐倔强地咬着嘴唇,别过头:“反正不论你选哪一个,以后都用不着被你嫌弃。”
叶清玄摇头,强硬地将她的脸转过来,让她看着自己。
“还记得我原来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端详着已然不复往日稚嫩的少女,看着她眼眉上那一丝一缕陌生的痕迹,告诉她:“请向我求救吧,白汐。
那样我就会来救你。”
叶清玄重复着过去曾经说过的话,如同宣告真理那样,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论是哪一个你我都会救。哪怕我死了。”
“就算我完全不是你心里想象的那么好,你也会救我吗?”
白汐看着他的表情,眼眶就变得有点发红:“我嫉妒心那么重,心胸又狭窄,独占欲强吓人,说话不好听,还喜欢权力喜欢得不得了……像我这样麻烦的女人,你也会救么?”
“会。”
叶清玄点头,绝不迟疑。
“哪怕我不听话,又喜欢惹麻烦,还会一辈子缠着你?”
“嗯!”
叶清玄笑着,点头:“如果你惹了麻烦,我就帮你摆平;如果你做错了事,就由我来矫正你。如果你不听话,我……我总会习惯的,对不对?”
短暂的寂静中,时光仿佛停滞了。
白汐愣愣地看着他。
许久。
轻声笑起来。
她伸出手掌,抚摸着叶清玄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眉,到最后,再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么接下来的一生,请你多多关照。”
她拥抱着叶清玄,在他的衣服上擦掉眼泪和鼻涕,那么用力地抓住,哽咽和悲鸣消散在拥抱里。
时隔漫长的时光之后,她再一次向同一个人发出请求。
请你救救我。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遵照约定,我来救你了,白汐。”
叶清玄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微笑着:
“走吧,我们回家去。”
-
在远处,大源的投影静静地凝望着他们的身影,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转身离去,消散在无尽的奥秘和光影之中。
只是在消散的一瞬间,她在遥远的光芒尽头回眸。
那一张渐渐模糊的面容上,便勾起满足的微笑。
自此,再无不舍和眷恋。
来自十九年之前,云楼磬雪的最后一缕执念就此消散。
这就是永远不会有人知晓的秘密。
-
伴随着投影悄无声息的消散,层层光芒之中,传来海啸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自外而来,流淌在以太之中,亿万个讯号彼此呼应,形成了庞大的轮廓和个体。
像是逆流的瀑布。
祂自大源之外而来。
撕裂一切光。
有凌驾于人类千万倍之上的庞大意志自大源的投影之中浮现。
宛如淤泥一般,泼洒着自己无数光流,那巨人自光的裂隙中爬出,睁开三眼,拦在了叶清玄的前面。
——东王公
祂终于彻底控制了中央核心,姗姗来迟,但却不算晚。
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
祂看着叶清玄。
叶清玄也看着祂。
在寂静的对视中,叶清玄揉了揉白汐的头发,让她到自己的身后去。
人与非人就此对峙。
万幸的是,伴随着东王公的到来,大源投影的封闭被打破了,叶清玄久违地感应到了外界的乐理,奔流的以太重归掌握之中。
伸手虚握,便能够感觉到剑柄传来的真实触感。
力量重新归来,如此地令人心安。
“叶清玄,倘若你的心中对人类有那么一丁点责任的话,就不应该拦我。”
在他面前,那庞然大物,发出了冰冷又死板的声音,哪怕被赋予了人智和人心之后,也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刻板和冷酷。
或者说,刻意如此。
那语调如此地熟悉。
如此地,大义凛然。
叶清玄被逗笑了。
“那么我要怎样做?把头颅借你一用?”
他屈起手指,敲打着面前的空气,于是伴随着铿锵地剑鸣,新约之剑的剑刃自虚空中浮现:“我相信,你对我的冥顽不灵和自私自利已经有了了解。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还想说,为了拯救人类,请你去死了吧?”
“将她留下来。”
东王公冷眼凝视着叶清玄身后的白汐:“她是撑起大源投影的支柱,不能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在我用完之后,还可以还你。”
叶清玄愣住了。
这种感觉……如此地新奇。
就像是听了一个完全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他这辈子,见了多少大风大浪,算计过百目者,打过亚瑟闷棍,跟圣城抢过饭吃,但怎么说呢?
被天灾抢女人,还是第一次!
“喂,我说东王公啊……”
他有些伤脑筋地挠着自己的头发,组织着措辞:“应该说……真是迟来的青春期吗?虽然我能够理解单身几百年之后的饥渴,还有对女性身体的好奇,唔,果然,就算是AI也应该接受生理教育才对,这也算是前人类教育制度的缺失吧?”
说到这里,叶清玄叹了口气:“不过,作为一个资深的人类,我有一个衷心的建议。”
他看着东王公,端起当年叶喧和病人开处方的语气:“倘若你真想发泄一下自己内心的变态欲……
——不如滚回曲率引擎里日狗去!”
那一瞬间,温柔平和到令人作呕的语气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新约之剑迸发的烈光。
冲天而起。
伴随着剑刃的呼唤,远在未来的理想之国——无何有之乡降临与此处。
突破了龙脉的封锁之后,以虚幻的界域为中转,原来万里之外的以太之网投影而来,庞大的水晶突破层层光流,如同自海中升起。
无尽的星辰自其中喷涌而出。
那一瞬间,仿佛银河奔涌而下。
数万道毁灭乐章汇聚为一束,形成举世为之黯淡的炽热光流,向着面前的天灾席卷而去,悍然和天上国的投影冲击在一处。
在这相较可怕规模如此狭小的大源投影之中,物质界难以承受的恐怖力量纵横流淌。
天崩地裂的碰撞之后,以太之网的核心依旧高悬,只不过那水晶立方的投影却变得飘忽起来。
阵阵过载的高热从其中散发出来,那过载的光流几乎将一路上传递力量的协律仪和网络通道烧化了,纵然无数工人在紧急的维修,短时间内再难接续。
而天上之国的煌煌威严中,也多了一道惨烈的疤痕。
那一瞬间,以太之网和逆转长城之后成就的天上国,两大天灾的力量以毫不退让的方式进行了最直接的碰撞。
巍巍高墙之上,已然浮现了一道惨烈的疤痕。
很快,又迅速弥合。
在长城逆转之后,堪称无尽的以太流被中央核心所控制,驾驭,调用,在这种夸张的前提之下,就算如此程度的‘重创’,也变成了须臾之间就能愈合的小伤。
“依旧如此的……冥顽不灵。”
东王公凝视着他,那语气似是叹息:“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令我失望!”
那一瞬间,天上国大放光芒!
无尽烈光之中,煌煌震旦,覆压而下。
十六郡化作十六道光流,自从光海之中拔地而起,撑起震旦气象的虚影,紧接着,前所未有的狂乱压力覆压而下。
轰鸣之中,数百道圣哉的壁障轰然破碎。
叶清玄面色惨白。
重力。
只是纯粹的重力而已。
没有什么难以预测的神威和乐章,只是单纯的将力量施加而下,就仿佛将整个震旦搬起,然后丢到了叶清玄的头上。
“你领会到了么?”
东王公漠然地质问:“这社稷之重!”
轰!
以太之网再难维持,练习被截断了,投影在天穹之上的水晶立方骤然崩溃,消散,被隔绝在了震旦之外。
叶清玄咬牙,手中的新约之剑中蹿起炽热雷光,转瞬间,在世界树的矩阵中,化为了雷霆凝聚的水晶之枪。
阿斯加德人倾尽国力,为未来的大神奥丁所打造的神器。
冈格尼尔!
毁灭与长枪之上凝结为锋刃,伴随着叶清玄的动作,向着天穹刺出!
天罚降临!
纵然没有海量以太的支撑,只靠着叶清玄一人的催发,便迸发出无穷伟力。
撑起震旦的十六道光流剧烈动荡起来,一道光流轰然断裂,崩溃,恐怖的力量瞬间消散了一分,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令叶清玄的面色骤变。
震旦投影之中,那一道光流所支撑的部分,轰然破裂。
哪怕隔着高层维度的阻拦,在这以太界的最深处,以圣灵显化的叶清玄依旧能够感觉到,物质界中传来的惨烈哀鸣。
那是天崩地裂的灾难迸发。
转瞬间,地龙翻身,毒火喷涌,天穹陷落。
可以说是‘壮士断腕’一样,为了避免整体被削弱,冈格尼尔的力量在瞬间被引导到光流所撑起的郡县投影之上。
伴随着投影的毁灭,如有实质的灾难降临在了物质界之中。
数个大城,难以计数的村庄,在瞬间被卷入了恐怖的地震中,天降流火,血雨泼洒中,流星的轰击从天而降。
毁灭如潮扩散。
一瞬间,叶清玄放手施为,几乎给一个郡带来了不可逆转的重创,充分证明了自己的破坏力。
可他却难以感受到一点欢欣……
“东王公——!!!!”
叶清玄咆哮:“这就是你的社稷之重吗?!”
“成大事无拘小结,这不是人类最喜欢说的话么?”
东王公反问,冷眼下瞰:“纠缠与一城一地的得失,却无放眼天下的大局,像你这样的人,注定没有推动世界前进的力量!不,叶清玄……
——你辜负了你的力量!”
下一瞬,震旦之重再次冲天而降。
叶清玄的圣灵化身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口鼻之中渗出赤红的血,那是染上愤怒之红的以太……
冈格尼尔的雷光愤怒地闪耀着。
还能够支撑三次。
三次全力的进攻。
哪怕就算东王公将力量引导到其他地方,也足以对他进行不可逆转的重创。可是此刻,雷光却愤怒地闪耀着,难以承受整个震旦的重压,几乎熄灭……
恐怖的轰击瞬间施加在他的身上。
无何有之乡剧烈的动荡着。
意识昏沉。
恍惚之中,他却听见了来自远方的咆哮。
就好像有人扯着自己的耳朵,愤怒地在耳边怒吼,将自己的狂怒自空洞的躯壳中传递到以太界的最深处,响彻在他的耳边。
“从一开始,叶青玄,你有没有搞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那个声音是白恒。
“给我想清楚啊!”
他用尽全力的咆哮:
“——这个国家和白汐,你究竟想要救哪个!”
那一瞬间,空洞的意识中,杀意泛起。
奄奄一息的雷光迸发出狂烈的高热。
毁灭再次汇聚。
向着天空,刺出!
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灾难,会带来恐怖的后果,可这一次,所催发的恐怖力量,却更甚以往,更甚以前所有——
哪怕会生灵涂炭。
哪怕会毁灭这个国家。
这都无所谓。
在这里的不是叶兰舟,也已经不再心怀所谓的大爱。
哪怕辜负这一份力量,配不上如今的地位和身份也无所谓。
舍弃大多数人,只拯救一个。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于是,天崩。
国度之上的穹空被撕裂了,层层雷光狂呼,千万条雷龙自黑暗中狂奔而下,轰击在大地之上!
那一瞬间,皇宫之下的钢铁神殿中,白恒露出欣慰的笑容。
“对,没错,就是这样。”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你去拯救白汐就好。”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向前。
然后,在衰变之铁的辐射中呕出了鲜血,还有破碎的内脏。
预定的死亡被提前了,生机被以千万倍的速度摧伐,呼吸艰难。
可当凝视着面前的王座,看着陷入沉睡的女帝,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如同魂魄在燃烧一样。
“由我来拯救世界……还有我的皇帝。”
那一瞬间,刀锋举起,猛然刺落,鲜血喷涌中,以然没入了女帝的胸膛中。而大源的投影之中,煌煌震旦骤然动摇起来,东王公震声嘶吼,咆哮。
“白恒!!!”
“别老喊名字,起码说点别的嘛。”
白恒咯咯怪笑着,双手却娴熟至极地剖开了女帝的胸膛,拆分骨骼,最后,握紧了那一颗孱弱跳动的心脏。
那一颗心脏仿佛有一半是是钢铁组成,血肉纠缠之下,精密而细微的电子元件在时隔多年之后依旧闪耀着荧光。
曾经东王公的核心,就和皇帝的心脏一同生长在一起。
然后,一同被摘出。
在白恒的手中毁灭。
分崩离析。
可现在,东王公早已经摆脱了核心的束缚,重新回到了中央核心之中,就算毁掉核心,也对它分毫无损。
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可笑。”
沙哑的声音从中央核心中响起:“你杀不死我——”
“对。”
白恒点头,漠然地说道:“但我可以杀死皇帝,不是么?”
那一瞬间,刺耳的警报中,有一道分外凄厉哀婉的钟声响起。
伴随着白恒将心脏从胸腔中摘出,钟鸣九响。
转瞬间,传遍了整个震旦。
向着整个东方宣告:
——皇帝驾崩!
伴随着无数人错愕抬头,在剧烈的地震和血雨中的彷徨和哭喊,钟声转瞬间将皇帝的死讯传遍了整个帝国。
而伴随着皇帝的死去,天上之国的投影,骤然崩塌,消散,原本被强行引走的乐理和龙脉重新回到了十几个郡县之中,将所有的地震强行镇压,驱散血雨,熄灭天上的流火,将一切失控和混乱都强行镇压。
转瞬间,一切灾厄尽数平复。
天上之国的力量离东王公而去!
紧接着,又自发地汇聚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数遍整个皇宫,整个国都,甚至整个震旦,血统纯净都首屈一指,甚至没有人能够企及的人。
那一瞬间,白汐的手中出现了一方小小的玉玺。
紧接着,层层乐理交织,形成了宛如烈日一般光亮的衣袍,覆盖在了她消瘦的躯壳之上,最后,冠冕自虚空中涌现,戴在了她的头顶。
珠帘垂落。
数百年前,无数融入长城之中的乐师,数百名撑起天上之国的权杖自烈光中浮现,伴随着巍巍宫阙,十二楼城的威严景象,他们手捧着玉笏,俯身下拜。
向着这世界新的主宰。
朝见天子!
“遵照着龙脉九姓所设立的规则……倘若皇帝未有东宫,在驾崩之前未曾指定继承者,那么龙脉的加持就将自行在举国之下遴选,令血统最为纯净,天赋最为强大的天人成为新的皇帝。”
白恒轻声呢喃:“如你所愿,白汐,现在皇位是你的了。”
说着,他伸手,抚摸着面前的女人的脸颊,轻声微笑。
从此之后,震旦的一切祸福,天下的一切兴旺,与她再没有关系。
在失去心脏之后,死亡到来之前,这个被皇位囚禁了十五年的女人,终于得到了自由。
哪怕自由如此短暂。
仿佛从漫长的噩梦中短暂地惊醒,她艰难地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
“我这是……要死了吗?”
“放心,你未来的时间还很长。”白恒弯下腰,将她从王座之上抱起:“相较短暂的睡眠,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体会这人世间的苦难。”
就像是怀抱着举世的珍宝,他小心翼翼地,踉踉跄跄地走向宫殿的角落中,走向散发着隐约寒意的维生舱。
就那么伸手,粗暴地扯开了维生舱的锁,将其中保存的标本,将萧还的尸体扯了出来,一脚踢开,然后,将怀中的女人放了进去。
“这里是哪儿?”
她轻声喘息,颤抖:“我很冷。”
“对,这个世界很冷。”
白恒轻声回答:“所以拥抱才如此宝贵。”
他伸手,将女人的手足固定好,埋头,对着面前的面板输入了各种参数,想要维持她的生命。
可是维生舱的警报依旧,没有启动。
缺少最重要的东西。
白恒愣了一下,敲了敲脑袋。
“差点忘了。”
然后,他扯开了自己的领口,将那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正对着胸前的伤疤,猛然刺落。
干瘪的肌肉被扯开了,血肉翻卷着,却没有血液喷出来,血这么珍贵的东西,他已经所剩无多。
在敞开的胸腔中,唯一完整的心脏正在艰难跳动着,哪怕衔接着血管,它也被小心地封装在一个‘量身打造’的铅盒之中,避免承受过多的摧残。
现在,白恒伸手,将它从胸前扯下来,就像是摘下了一个苹果。
在空空荡荡的胸腔中,断裂的血管自行接合,植入其他地方的机械忠诚地遵从着预设的命令,分担起了心脏的压力,宛如杯水车薪一般,徒劳地努力。
“你看,我真是思虑周全。”
白恒愉快地拆开铅盒,将心脏放进她的胸膛里,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愚者千虑,亦有一得,说得就是我了!”
于是,令人安心的浅色荧光亮起,伴随着心脏的填入,一道道细长的铁臂活动起来,封存了数百年之后,它们依然举动灵活,精巧而仔细地编制血管,将新的心脏装进了受术者的胸腔里。
电击的刺激之下,新的心脏,艰难跳动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下……
第三下……
如此适应着陌生的环境,同它的新主人一起,顽强地尝试着生存,尝试着将她从昏沉之中唤醒,让她在困倦和苦痛中再看一眼面前导致这一切的元凶,和拯救她的男人。
她睁开了眼睛。
仿佛从十五年的噩梦和操纵之中苏醒了,却再难回忆起梦境中的一切,也记不清这一张苍老的面容。
“……你是谁?”
“大概,是一个连猫都养不好的可怜鬼吧?”
白恒微笑着:“十五年前,你遇到了一个不成熟的男人,你教会了他什么是勇气,于是他用一生的勇气去回报你。”
“无需放在心上,这只不过是你的生命中的一道插曲。”
他微笑着,没有流泪,平静地告诉她:
“——不值一提。”
明明失去了心脏,注定了死亡,衰弱到这种地步,可是他现在却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沮丧,只是微笑着,感受着生命一点一滴的从躯壳中抽离。
“你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现在,梦醒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感受着她脸颊的温度,“或许你会觉得害怕吧?但你要睁开眼睛,来面对这个世界,像人一样的痛楚,像曾经那样勇敢,用你自己的意志去欢笑。
你的接下来的人生或许会坎坷,或许充满磨难,但这都是去品尝欢欣和喜悦的代价。你将会追逐,去索求,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在哪里。”
白恒在她耳边轻声道别,用尽最后的力气。
“陛下,你自由了。”
第八百三十章 商谈
当整个震旦的力量汇聚在白汐身上的那一瞬,浩荡钟鸣自大源的投影中奏响。
皇帝驾临与此。
就仿佛是蜕变一样。
不再是那个藏在叶清玄身后,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儿。
她拥有了力量。
就这么伸手,拦住了向后跌倒的叶清玄,低下头,透过冠冕上的珠帘,细长的眼眸中带着威严和一丝笑意。
低头俯瞰。
“表哥,向我求救吧。”她学着叶清玄的样子说话,神采飞扬:“那样朕就会来救你了!”
说话的时候,就好像真得将世界握在了手中一样。
叶清玄愣了一下。
“嗯,好啊。”
他点头,看着那一双不再稚嫩的眼瞳,恍然中,忍不住有一种沮丧和无奈,“真得长大了啊,白汐。”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叶清玄。
哪怕你日思夜想,担心她担心的睡不着,昼夜驰骋,赶来震旦想要为她遮风挡雨。可当她站出来的时候,就再也拦不住心中的失落。
她真得用不着你再保护啦。
她已经长大了。
“那就满怀期待吧。”
白汐咧嘴,露齿一笑,气派的样子不像是个镇定沉着的一代明君,倒像是个肆意欢虐的亡国之主。
“然后……”
“——为朕欢呼吧!”
伴随着她抬起手指,虚空之中便有无穷雪白弥漫,那是以太所凝结成瑰丽结晶,那寂静弥散在虚空之中,勾勒出奇迹的轮廓。
伴随着白汐的意志,宛如霜降的时节到来。
紧接着,九道庞大的虚影自层层上霜华一般的闪光中浮现,自龙脉的乐理中降临于此,迸发低鸣。
霜降则鸣。
云楼氏传承神器。
——帝俊!
那一瞬间,万物肃静。
一切杂音都被强行调伏,只留下轻柔的呼吸声。一切以太慑服与帝俊的肃冷低鸣之中,在‘太一’的压制之下,一切力量向着中央汇聚,纵然那史无前例的恐怖以太洪流,也驯服地在白汐的面前低下了头。
如是,生涩而娴熟地驾驭着凌驾于自己千万倍之上的力量,撑开了东王公的压制。
紧接着,向着前方,敌人所在地方。
抬起了手掌。
清脆的响指声与万籁俱寂中迸发。
引发的,确实宛如开天辟地的轰鸣霹雳。
久违十九年之后,‘帝俊’被奏响了!
自这汇聚万物精髓的大源投影之中。
那是凌驾与之上的残忍巨响,天崩地裂的哀鸣嘶吼,举世暴虐汇聚于一处,天子之怒降临在凡尘中的灾难景象。
——‘招荡’!
一瞬间,恐怖的轰鸣背后,传来了刺耳尖锐的凄厉声音。就像是急速运转的机械被卡主了最关键的枢纽,齿轮摩擦,迸发火花和尖鸣。
万物运转循环的中枢被握在了无形的手中,星辰和大地的循环戛然而止。
而在滔滔不绝的以太洪流中,隐隐有无穷尽的炼金矩阵闪烁,浮现,露出冰山一角的恐怖规模。
然后,叶青玄看到了……
天地歪斜。
就好像在无形巨人的咆哮之下,将满载尘世的烘炉掀翻,令天地倒转。
须臾之间,整个世界仿佛空中的圆盘,疯狂地回旋着,大地和天空失去了意义,万物倾覆,纲常逆乱。
一切都被粗暴地捣毁。
冬雷阵阵,六月飞雪,万流枯竭,沧海干涸,山川无棱。
最后,是——天地合!
天和地在暴虐的钟声之下向着中央合拢,向着东王公所在的地,燃烧的大地升起,漆黑的铁穹坠落,将万物残忍地蹂躏至齑粉!
包括东王公在内!
有黄之王的权柄在手,叶青玄对此简直洞若观火,只不过……这和维持万物平衡的乐章不同,或者说,完全是背道而驰。
将万物万象视为纯粹的物质,以自身的标准评定万物,然后毫无任何怜悯地将其代入公式之中,在无数次迭代之后……使其彻底归零!
万物归零。
完全足以比拟天塌地陷的恐怖冲击之中,东王公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
抬起手,撑起了天穹。
并未曾使用蛮力和这汇聚了整个震旦的以太相抗衡,而是将大部分力量作用在自己的身上——性质干涉。
一瞬间千万次地变更着自身的性质和形态。
表现在外,便如同漆黑的火焰升腾一般。
那都是在千万次性质干涉中朽坏的以太残渣,如灰烬一般飘飞而起。
祂成为了变数。
成为了万物归零中那个不和谐的数字,不论用什么办法都难以消除,卡在逻辑机器之中的碍眼石子。
如是应对着白汐的进攻,虽然陷入被动,可是方法却如此地娴熟。
仿佛早已经轻车熟路。
甚至犹有余裕,一语将它的本质道破。
“自地而起,从天而降?”
东王公复述着炼金术中的缄言,声音平静,“赫尔墨斯还真是教了你不少好东西,可惜你学得太少……”
白汐的神情冷漠:“这一套对付你,就足够了!”
“是么?别忘了……这一套,我比你熟悉更多!”
伴随着东王公的低语,天地合拢的趋势骤然凝结,千丝万缕的乐理自无尽的炼金矩阵中延伸开来,超越人智的恐怖规模形成了量变,转瞬间,常人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海量变化自白汐的炼金矩阵中蔓延。
一点一滴的,将她的镇压瓦解。
这是三贤人级的非人计算力,足以在瞬间运算无数恒星轨迹的智慧和逻辑,亿万个逻辑阀对于飞速运转的东王公而言,不过是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帕格尼尼所掌握的无穷动,对于掌控了中央核心的东王公而言,不过是俯首可得的技巧。
在一合之间,拥有无穷的时光去运算奥妙。
“喂,东王公。”
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叶青玄。
他坐在地上,抬起手指,轻描淡写地拭去了口鼻间渗出的血丝,“理智地商谈一下,如何?”
东王公闻言发笑,可笑声依旧是平静冷漠的声调,说不出的嘲讽。
“这就是人类最喜爱的沟通和交流吗?让我在你的说辞之下意识到所谓的羁绊之后,羞愧自灭?”
叶青玄眼睛亮了,“哦?有这个可能么?”
“——呵呵。”
如是,用人类的方式回应了叶青玄的问题。
“那么,开场的笑话说完之后,让我们归回现实如何,东王公?”
叶青玄平静地发出声音:“现在的情况,说句不好听的:当我走进这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失败了。
何必再纠缠不休?”
“是么?”
东王公反问:“那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你拦住了我们,是没错,但你能获得什么?大源的具现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或许你不会败,但你注定一无所获。
情况拖得越久,就对我们越有利,拖到结束,你的计划就完全失败了——”
“这并不是结束。”
东王公漠然:“我还可以等待。”
“就算有下次,有下下次,再来多少次,结果还是这样!”叶青玄提高了声音:“只要有我在,白汐就绝不会成为你的工具。”
“所以呢?”东王公发笑:“你想从我的口中听见什么?‘放弃’?”
“有这个可能么?”
叶青玄的手指敲打着膝盖,神情诚恳:“只要你愿意,价格总可以谈。”
“叶青玄,有一点你没有搞明白。”
东王公抬起手臂,撑起合拢的天穹,声如雷鸣,终于……显露出了深入骨髓的鄙夷:
“或许,有人可以让我放弃,但那个人不在这里,也绝不会是你!”
叶青玄失望地摇头。
“也就是说……如要如此不可么?”
“——非要如此不可!”
东王公地回答斩钉截铁,一如双方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回避的余地那样。
“那么,很好,东王公,我们现在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叶青玄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大言不惭地发出宣告:“在大源的投影结束之前,我要将你在此,彻底灭绝!”
于是,他抬起手,向着敌人展开手掌。
在手掌之中,一条细细的链子垂落。
挂着一个小小的铁牌。
像是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铁牌之上的字迹已经斑驳模糊。
那是进入中央核心之前,在‘尼安德特人’之中,叶暄丢给叶青玄的东西。也是在数百年前,萧还决定毁灭敌人,掀起移民船战争的时候,交给叶暄的东西。
移民船中央核心的凭证。
代表着舰长至高无上的权限,紧急接管一切系统的密码。
现在就在叶青玄的手里。
“——以此向中央核心下令!”
叶青玄提高了声音,向着残存的系统下令:“开启内层分区,一切权限,尽数转交尼安德特人接管!”
那一瞬间,轰鸣巨响从大源之外的世界中迸发。
在无尽的数据层,中央核心的逻辑海洋之中,仿佛山脉自深海中隆起,庞大的余波冲击向四面八方。
封存了数百年之后,名为‘尼安德特人’的黑匣缓缓开启。
被屏蔽阻隔的数据壳再次强行桥接打通。
完全忽视了东王公的命令和意志,沉寂的至上权限强行催动中央核心,令神殿之下如林一般耸立的密集服务器瞬间熄灭。
紧接着,宛如星辰被点燃,闪烁地绿色信号灯一点一滴的亮起,直到最后,汇聚成一片轻盈的海洋。
它们仿若呼吸一般地闪耀着。
一双虚无的眼眸自其中缓缓睁开。
投向尘世。
第八百三十一章 错误
那一瞬间,通往黑匣的接口自中央核心中被打开,凭借这联通大源的桥梁,有人得以从牢笼中走出。
出现在无数乐师梦寐以求的大源中。
那个身影依旧孤独。
像是等候了千百年一样。
可东王公却愣住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祂看到,不,当祂观测到那个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狂躁。
震怒咆哮。
“你竟然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叶喧!!!”
叶喧恍若未闻,只是沉默,出神地凝望着四周,许久,轻声叹息。
“行星级混沌运算模?那群家伙终究是选择了这一条路啊……”
说着,他回过头。
弹了弹烟灰之后,叶喧打量着‘老朋友’,便忍不住笑起来:“好久不见,东王公,你过得还好么?”
回答他的是已经愤怒满溢,近乎燃烧的咆哮。
恐怖的冲击迸发。
近乎不智、全然不顾、难以理解的……东王公再不坚持那一套缓慢侵蚀的方法,而是毫不顾虑任何后果和损失地冲击着白汐施加的镇封。
要冲出天和地的牢笼!
“看来你过的不好,和我一样。”
叶暄了然地叹息:“毕竟是老朋友了,不,应该是老同事了吧?见面竟然这么不愉快,着实令人难堪。
那么无聊的客套就免了吧,让我们赶快结束这一切吧”
说着,他抬起头,凝视着天穹。
“我以委员会的名义下令——对‘东王公’进行格式化!”
那一瞬间,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被启动了。
无数星辰自深厚地天穹之后亮起,隔着层层光晕,伴随着宏伟的意志运行在中央核心中,便撒下了明灭的星光。
崩溃的声音响起。
就在星辰明灭中,支撑着东王公的力量在迅速地离去。
中央核心带来的恐怖运算能力和种种权限,被看不见的手掌一道又一道的剥夺。
就像是自东王公的身上扯下肢体和内脏一样,冷酷又粗暴。
在叶暄的意志之下。
如是残忍地将东王公在系统之内所有的权限一道一道地夺走,不留下一个,同时,自外部以物理形势切断太清重工之下的一切协调端口。
最后,对东王公进行强制清除。
不说‘片瓦’,就连一行数据都不准留下!
“休想!!!”
那一瞬间,无数道弹窗如暴雨一般自东王公动荡的身影中闪烁而出。
赤红!赤红!赤红!赤红!
一片猩红的弹窗中,尽数是否决的反馈。
哪怕面对着接管了至上权限,成为舰长的叶暄,东王公依旧展露出近乎奇迹,或者说……噩梦一般的深重执念。
一切来自中央核心的强制命令,都被它强行否决!
祂拒绝接受来自叶暄的命令。
拒绝‘死去’。
或者说,拒绝死在叶暄的手中!
一瞬间,被强行关闭无数次,又重新启动了无数次,拒绝着无法反抗的清除,徒劳地抗拒着一次又一次的格式化。
弹指间,千万次的否决,汇聚成了一片赤红的海。
中央核心中的混乱动荡,甚至扩散在大源的投影之中,无数崩溃的数据和死循环构成了一个又一个封闭的曲面。
仿佛转瞬间又无数庞大的世界生灭。
巨人的躯壳分崩离析,天灾的本质正在缓慢地崩溃。
可是自非人的外壳之下,所展露出的……却是人的肌理。
当那一张面孔自无尽的黑暗中显露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
那是完美到近乎不存在任何瑕疵的俊秀面容,不同于赫尔墨斯的阴柔,带着决不妥协的阳刚,可是却不会令人觉得暴戾或者恐惧。
因为那一双眼眸中满溢着悲悯和慈悲。
仿佛看破了一切之后,又愁苦着世界上的一切苦难。
思考着拯救一切的对策。
怜悯一切。
那是曾经东王公降临在天竺之时的面貌。
彼时被渴望救赎者誉为‘觉悟胜者’的救济之相。为混乱的天竺带来稳定与和平的希望,为苦难众生带来解脱的象征。
可现在,在无尽的赤色警报窗的倒影之下,那一双眼睛中却再无任何慈悲,而是充盈着难以言喻的阴暗。
和与悲悯面孔绝不相符的‘杀意’与‘癫狂’。
在那一双眼瞳之下,无数赤色的警报,宛如火焰燃烧,凝结成了赤红的莲,如血海一般荡漾着。
倘若以人的言语去形容的话,那不啻与神明堕落为邪灵的景象吧?
觉悟者已然不再。
此处降临的,乃是毁灭一切的天魔!
面对中央核心的的压制和清除,祂终于放弃了自己身为非人的一面,被迫以深以为耻的面目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
哪怕如此,也不愿意放弃对叶暄的敌意。
倒不如说……见到叶暄之后,才开始显露出自身的癫狂!
这是完全处于叶青玄预料的景象。
原本在他的预想之中,当他启动叶暄交给他的权限之后,从‘尼安德特人’中走出的叶暄在掌控了中央核心之后,应该在一瞬间将东王公这个程序彻底抹除才对。
可现在,东王公虽然被迫摘下了非人的面具,显露本质之后,却令叶青玄感觉更加难搞。
那一副怨毒疯狂的样子,就算面对赫尔墨斯的时候,也绝计不会显露出来的吧?
错愕中,他回头看叶暄。
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竟然能让东王公这么恨你?
“这一副样子,才更像是人一些啊。”
叶暄伫立在那一片赤红色的‘莲花’之前,满意地颔首,赞许道:“恭喜你,获得了成长,东王公。”
“成长?”
东王公发出沙哑的声音:“这一副面目,不正是拜你所赐么?不,如今这一切恶果,不都是你一手造就的么?”
他吞咽着宛如实质地仇恨,嘶哑地呢喃:“叶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的话……”
“嗯,如果不是我的话,这一切说不定会大不相同。”
叶暄颔首,郑重地道歉,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诚意在其中:“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贸然地将你拉扯到这个世界上,作为罪魁祸首,真是抱歉。”
“抱歉?说一句抱歉就能够弥补你所犯下的罪么?”
那一双细长的眼眸睁大了,几欲裂开,蹦出,充盈着怨恨:“你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孽难道就毫无悔悟吗!”
“没有。”
叶暄平静地回答。
伴随着他的回答,一个赤红色的窗口骤然从他的身上弹出。
叶青玄陷入茫然。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那一副样子,就好像……他刚刚抹除东王公时的一样。
宛如天罚一般的毁灭清洗,此刻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叶青玄完全无法想象,在如今叶暄掌握了舰长的权限之后,东王公竟然还有办法对叶暄进行抹除?!
“你做什么?”他错愕地看向东王公。
“我做了什么?”
东王公冷笑,“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先祖做了什么?难道你就没有疑惑过?为什么叶喧明明有着能够一锤定音的权限,却偏偏要龟缩在一个小盒子里?为什么他不自己使用,反而要交给你才能从黑匣里出来?”
叶青玄愣住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其中的逻辑谬误。
既然叶暄一开始就掌握着能够阻止这一切的能力,那为什么会坐视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出来收场?
甚至还需要自己帮助他打开门?
看到他的表情,东王公便嘲弄地大笑起来,像是看到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看来你什么都没有过告诉他啊,叶喧!”
如是恶意地笑着,如是癫狂地咆哮着,他怒吼:“你告诉他一切,偏偏却隐瞒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为了隐藏自己的丑态,装扮出这种淡定的样子,却不敢告诉他:一旦你踏出那个黑匣,进入中央核心的观测中,第一个被抹杀的就会是你!
你究竟对他隐藏了多少东西?”
东王公停顿了一下,冰冷地微笑:
“——特别是,有关你如何谋杀了舰长萧还,断送人类未来的罪孽!”
漫长的寂静。
在不断弹出的赤红色警告中,叶暄掐灭了烟卷,神情依旧平静。
平静地吓人。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不会后悔的事情。”
如是,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罪。
在数百年前,东亚移民船占有优势,走向胜利,即将彻底毁灭敌人的时候,发起叛乱的罪。
将大胜变成了两败俱伤,一手导演了天人坠落的序幕、造成如今这一切恶果的罪。
如此坦然地显露出被藏起来的错,却没有任何忏悔和不安。
只是平静。
纵然有无尽的怒火,在那一双平静如深渊的眼睛之前,也再难掀起任何波澜。
到最后,只剩下了难以言喻的失望。
“人类是这样吗?叶暄。”
“嗯。”
叶暄点头:“人类就是这样。”
在寂静里,东王公闭上眼睛,表情一点点的扭曲,崩坏。
“终于明白了啊,为何如此厌恶你们……”
他轻声呢喃,抬起手掌,盖住那一张俊美到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就仿佛深以为耻,一丝一毫都不愿意让它出现在阳光之下。
只有从指缝间,发出了近乎绝望地嘶吼:
“所以,我才——唯独不想要成为人类啊!!!”
咆哮。
宛如野兽一样。
他嘶吼着,伸手,将自己的面目撕碎,那一张完美的面孔分崩离析,鲜血淋漓,自指缝中落下,狰狞如厉鬼。
“我终于可以确定了,叶暄!”
他沙哑地宣告:“万物都能够得到救赎和圆满,唯独你们!唯独你们……没有拯救的价值!”
“啊,或许如此。”
叶暄看着他,眼神怜悯:“很遗憾,你知道的太晚。”
赤红色警报在疯狂弹出。
中央核心对他的清洗和删除开始了。
早在他在中央核心的监控中,杀死了萧还之后,就被判定为需要进行清理和抹除的‘败坏因素’。
这么多年来,他走了又回来,躲在中央核心难以观测的封闭系统里,藏身在黑盒中,孤独地等待。
如今,他终于得以从牢笼中走出来。
去面对迟来的天罚。
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于是,他展开双臂,跨过宛如海洋一般的赤红警告,踏着自己的罪孽,走向东王公。
拥抱着他。
不顾他疯狂地进攻,将自己的胸膛贯穿,撕裂,将自己的源代码损坏,清洗……
然后,强行将他接入到‘尼安德特人’之中!
那一瞬间,东王公僵硬住了。
就像是被戴上了枷锁,丢进了囚笼,再难动一根手指。
他已经被隔离进了尼安德特人之中,连同叶暄一起。
“叶暄,你——”
“你知道历史上‘尼安德特人’是怎么灭绝的吗?”
仿佛感受不到痛苦和死亡,叶喧再一次露出那种公式化的微笑:“据说啊,尼安德特人成为了人类的先祖——智人的食物。
血和肉被同源的兄弟吃掉,牙齿还被做成了项链,很残忍,对吧?所谓‘人类’,就是从如此丑陋的原始进化中所诞生的动物。”
“这么多年了,东王公,哪怕你经历了这么多,努力了这么多,也依旧不明白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明白萧还。
你太低估他了,太过小看他。
不是我杀了他。
是他,选择了我……”
那一瞬间,东王公如遭雷殛。
“就像是我能明白他在做什么一样。他也知道,我会做什么。”
叶暄欣赏着东王公凝固的面孔,说出了隐藏了数百年的谜底:“早在授权给我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
“他想要让我给他解脱。”
“我给了。”
这就是真正地结局。
萧还和叶暄从一开始彼此之间就心照不宣的秘密。
由舰长去成为魔鬼,为移民船铲除所有的敌人。
然后,由叶暄来扮演英雄,将魔鬼打倒。
令萧还能够从杀死数千万人的罪孽中解脱。
为了打倒人之恶,为了最大程度上保全自己,也为了能够留下渺小的希望,保全同样身为人类的敌人。
为了新世界。
为了人类。
为了结束这一场自旧时代绵延至此的闹剧。
为了同过去告别。
为了开始新的生活。
为了所有。
为了一切……
叶暄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别:
“为了真正的未来。”
那一瞬间,在他的身后,出现了八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过去曾经残留下来的幻象,曾经九人委员会中所留下的徽记。
在叶暄的保存之下,他们得以穿越了漫长的时光,跨域了死亡和纷争,留下最后的命令和道别。
“抱歉,东王公,让你辛苦了这么久。”
叶暄凝视着他,面容沉静地宣告:“我代表委员会,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为人类所做的一切。
但是,已经足够了。
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工作。
接下来,请享受我们所仅能给你的宁静长眠吧!”
伴随着他的话语,黑匣缓缓封锁。
‘尼安德特人’和外界的联系开始迅速地切断,在短暂的联通之后,这里将重新变成那个永恒的封闭沙盒。
一个永恒的牢笼。
专门为三贤人所准备的坟墓。
“不,绝不!”
东王公发出咆哮,却近乎悲鸣:“唯有这样的结果,我绝不认可!绝不接受!绝不服从!绝不——”
用尽所有的力量,他奋力挣扎,扯断了枷锁,在轰鸣中撕裂了叶暄的束缚。
甚至顾不上杀死他,只是将他丢到一边,然后拼尽全力地向着‘沙盒’之外奔跑,攀爬,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向着最后的一隙缓缓合拢的出口爬行。
要在‘尼安德特人’彻底封闭之前,离开这里。
绝望地渴求着那一道光。
叶暄怜悯地看着他狂奔着远去,并不阻拦,只是静静地留在原地。
就这样,任由中央系统将自己最后的数据抹除。
再没有挣扎和反抗。
只是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你和我,都真可悲啊——”
-
-
时间到了。
伴随着以太洪流的散去,中央核心所撑起的大源投影也在飞快地消散。
就好像一个世界的倒影在缓缓死去。
分崩离析。
从远方迅速延伸而来。
在寂静里,叶青玄沉默地伫立在原地,任由‘尼安德特人’一点一点地关闭,坍塌,压缩。看着东王公那一张绝望的面孔,最后的门扉关闭在他的面前。
从此,永恒的黑暗和孤独等待。
在叶清玄的指缝中,那一条串着最终权限的链子垂落。
“你还有什么东西,骗了我,对不对?”
叶清玄轻声呢喃,自言自语:“这才是叶氏真正的使命吧?不是进来陪你聊聊天,而是在必要的时候,去使用‘尼安德特人’,牺牲自己……”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叶喧最后隐藏的秘密。
可是已经太晚。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尼安德特人’只不过是叶暄为了回避死亡,给自己打造的封闭天堂。
可直到尼安德特人启动的时候,他才发现:这绝不是叶暄所能够完成的工作。
尤其是在他已经被中央核心判处‘清除’之后,又如何创造出一个权限能够凌驾在中央核心之上的黑盒子?
只有一个可能。
早在他之前,这个黑盒子就已经存在。
不,甚至早在移民船建造的时候,它恐怕就出现在设计图之中。
叶暄只不过是它的看守者而已。
为了不使后人代替自己牺牲,所以他留在这里,沉默地等待,等待它有一天能够重新开启,完成最后的使命。
——销毁三贤人!
从一开始,人工智能就是消耗品。
是用来寻找新世界的工具。
哪怕人类如此信任它们,委以重任,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机械和人工智能的底层指令,让它们能够带领人类,穿过无尽冰冷的宇宙之海。
为了利用它们寻找到新的大地。
找到之后,便可以毫无可惜的销毁和清除。
以免重蹈覆辙,以免再次被人造的神明主宰。
以免再次毁灭一切。
东王公从来没有过任何赢的机会。
哪怕他做再多。
因为还未曾诞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定失败。
注定死在人类为他们准备好的坟墓里。
在这一场残酷而原始的进化里,尼安德特人再一次死在了智人的口中,成为了孕育文明的资粮。
为新的时代奠定基础。
当洞觉这一切之后,叶清玄已经说不出愤怒还是……难过。
只是被一种无力感所充斥。
疲惫不堪。
“所以你选择牺牲自己?”
叶清玄疲惫的低下头,“你觉得这样,后人就会为你自豪?”
恍惚中,叶喧的身影浮现。
那是幻觉。
叶喧所留下的暗示。
天人传承中所留下的最后碎片,数百年之前所留下的残痕。
“到最后也没有成为让后代为之骄傲的祖先吗?”他似是无奈,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抱歉啦,小叶子。”
可是那一道稀薄的幻影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缓缓地消散。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叶清玄问。
做了这么多。
牺牲了这么多。
真的值得?
“比起重归往日的辉煌和错误,让人类能够重新开始的机会才是最珍贵的吧?”叶喧看着他:“至少,这样还有修正曾经错误的机会,对不对?”
“我不知道。”
叶清玄苦涩摇头。
“只要别犯下和我同样的错误不就好了?”
叶喧咧嘴笑了起来,神情得意又愉快:“唔,这大概就是我最后要教给你的天人传承了——来自祖先的教训,给我好好地铭记在心吧,我的曾曾曾孙!”
“那种东西,记得住才有鬼吧?而且,刚才你又占我便宜了吧?”
叶清玄反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想哭:“说那么多,我又记不住,你又没有写在本子上。你起码留下来偶尔提醒我一下啊!”
“别想啦,占了便宜之后应该赶快跑路才对。”
叶喧愉快地大笑着,后退了两步,装模作样地摘了一下不存在地帽子,弯腰道别,“那么,永别啦,叶清玄。”
就这样,转身向着幻象之中的远方走去。
渐行渐远。
直到最后的暗示消散,那个身影溃散在无尽的思绪和回忆里。
再不见任何痕迹。
延续了数百年的时光,跨越了宇宙中足以令一切都变得渺茫的天文距离之后,曾经见证往昔罪孽的,就这样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无声地离去。
悄无声息。
“永别了,叶喧。”
叶清玄轻声呢喃,闭上眼睛。
在寂静之中,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呼吸,忍不住眼泪。
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有一只纤细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掌。
有人踮起脚,轻轻地抱着他。
是白汐。
“乖啦,不要难过。”
她贴着叶清玄的胸膛,摇头用力地蹭了一下:“还有我……咳咳,有朕陪着你,嗯,朕陪着你。九五之尊哦,叶清玄,你赚到了!”
可能是皇帝的威严将难过驱散了。
就仿佛感觉到了莫大的充实从胸腔之中升起,填满了每一寸空隙。
再无孤独和悲伤的容身之地。
“嗯,谢谢你,白汐。”
叶清玄忍不住轻声地笑起来,将她抱紧。
就像是回报她蹩脚的安慰方式一样,那么用力,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费力挣扎,捶打着叶清玄的胸膛,才微微松开一隙。
可是在动作之中,他却听见清脆的声音。
来自他手中。
他抬起手掌,看到那一条叶喧交给自己的项链。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在已经毫无意义的最终指令旁边,还穿着一个奇怪的铁环。
上面点缀着细碎的晶石,正好是女孩儿无名指的粗细。
在它的内侧,还蚀刻着两个纤细的字符。
好像是某个名字的缩写。
叶清玄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苦笑:“真是的,那一句话……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吗?”
明明拥有承担人类未来的勇气,可是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对那个女人说。
你这个家伙,你究竟犯过多少错误需要我去避免啊?
放心吧。
所有的错误,我都会避免给你看。
就从这个错误开始。
就这样,叶清玄抬起手,将那一枚指环端起。
“白汐陛下,我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
-
到最后,大源的投影终于还是消散了。
叶清玄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愿需要实现,白汐也想了半天,没有什么宏图伟业需要改变大源。
实际上是有的。
相当多任性的愿望被叶清玄阻止了。
或者被叶清玄满足了。
于是,世界依旧是原本的世界。
万物依旧如此这般。
人类的时代终究还是稳固又执着地延续了下去,至于会不会犯过去的错误,还需要其他人或者叶清玄来继续努力。
只是叶清玄不知应该说可喜可贺,还是可叹可悲。
而值得庆幸的是:在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理解到数百年之前叶喧做出抉择时的心情和思绪。
人生终结之后是否还有下一次呢?
恐怕是没有了吧?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所有人都奋力地在这不见边际地海洋中挣扎着,狼狈不堪。
明明诞生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欢呼,死去的时候,却如此寂静孤独。
渴望着救赎,可是却又抗拒着救赎的到来。
一边徒劳地拯救世界,一边执着地灭亡自己。
时而向上爬升一步,时而向下堕落一点。
如是不可救药地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溜达徘徊,总令渴望结局的人急不可耐。
就算有万能的神明能够实现愿望,这个世界又是否有真正值得去祈祷的东西呢?
所以,请告诉我吧……
——灵魂的真正姿态。
可到最后,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愿望渺小了。
就算说出来,大源也会听不见吧?
第八百三十二章 葬礼(一)
经历了漫长又混乱的一夜之后,很多事情都已经被改变了,包括皇宫、包括帝都、包括震旦,或许震旦之外的世界也已经变得不同。
唯一没有改变的,恐怕只有人们心心念念想要改变的‘大源’。
斗争、叛乱、审判、打压……短短几日之内,整个国度俨然变作了一锅沸水,一件又一件的猛料丢下去,一直到所有人都闻不出里面会炖出什么汤。
紧接着,乱局有被一夕之间平定。
白恒死后第一天,国都城门大开,诸侯联军进京。强行镇压一切叛乱,封锁皇宫内外,所有人都在猜测接下来的戏码是否是黄袍加身。
可紧接着,白恒死后第二天,新皇继位。
可唯一的赢家却令所有人都惊掉眼球。
不是袁氏、不是柳氏、不是愤愤不平的长孙氏,也不是被誉为狼子野心的叶氏……笑到最后的,是换了一个家主的白氏和死到只剩下最后一根独苗的云楼氏。
反正这两家最后剩下的那个都是同一个人。
——云楼白汐。
其实把‘云楼’两个字去掉也可以……
最先低头的是袁氏,袁氏最没有野心,而且也最不在乎外物,虽然为此死了一个家主,但袁氏自己却半点不难过,反而大有死得好、死得妙的快慰。
这群神经病向来以人为剑,以敌人砥砺剑锋,在胡先生的压力之下,袁长卿突破了极限,抵达历代家主所未能触及的领域,所残存的最后一柄剑便是证明。
应白恒的邀约,袁氏特来下山寻死,如今已经已经找到了,自然没有留下来过年吃饭的意思。白汐以白氏家主的名义修书一封,重提白恒和他们的协议之后,袁氏就很干脆的把兵权一丢,转身走人,重新钻回深山里了。
柳氏比较难搞,但也不是不能谈。
值得令人放心的是,谁当皇帝都不可能让柳氏的人上。
无他,形象真的不是用‘不好’便能形容的程度了。
数百年来,柳氏专注鬼魅兽性,把自己也弄得半人不鬼,家中宿老多半都如同僵尸,年轻人也一个个鬼气阴森,绝非善类。
就算披上龙袍坐上宝座,也只会被当成先皇遗体。可偏偏兽性看似无形,研究起来需要的资源却多得吓人。
尤其是鬼魅之道,金山银山发起狠来也能够烧空。
所以,就要看要拿出什么价码才能满足这群家伙的胃口。
事实证明,一个云楼就够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更何况卖的还是云楼庆舒的东西,如果不是叶青玄提醒,云楼城那鬼地方早就被白汐忘到后脑勺后面去了,如今还能拿出来废物利用一下,自然没有舍不得的道理。
三家说服了两家之后,剩下的长孙氏自然孤掌难鸣。
千年夙愿终究还是难以完成,谈了又谈、算了又算,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去没有鱼死网破,带着足够吃成胖子的好处,交了兵权回封地去了。
如是,新皇地位稳固。
虽然问题依旧多到数不清……
比如,陛下究竟姓什么?
身兼两家的家主是没错,可总得有一家在前面啊。
那么‘云楼氏’和‘白氏’究竟哪个在前面?
白汐是白恒的养女是没错,可前面还有云楼两个字的啊,可云楼白汐是云楼庆舒的女儿没错,可这位女儿自己下手干掉了亲爹,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姓氏还另说。
而且还有原本那一封先帝手书的遗昭,册封白汐为公主,改姓赵氏……
好了,现在又要考虑是不是要姓赵了。
幸好,如今的陛下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一个有皇族赵氏血统,将其家系重新传了回去,相当于从自己身上过了一个弯儿,姓赵的还是继续姓赵。
那陛下现在姓啥?
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急得脑仁疼。
这问题往小了说只是一个称呼,往大了说,就是站队的问题了……
云楼氏和白氏,陛下能够身兼家主之位,难道你还能脚踏两只船?你是忠与云楼还是忠与白氏?
你是白氏的朋友还是云楼氏的朋友?
或者说,你要做哪边的敌人?
况且,这不是陛下现在姓云楼还是姓白的问题,眼光放长远一点,还有陛下将来姓什么的问题啊!
您是姓云楼呢?还是姓白呢?
还是准备……姓叶呐?
而且叶氏究竟是个什么着落?是要平反还是继续把这个问题盖着?是要恢复原本的封地,还是并入王域中去?
一时间诸事纷繁,一团乱麻,可偏偏有些问题实在太过敏感,放着又断然不行,不知道多少人为此焦头烂额。
幸好,陛下百忙之中又丢下来一桩新麻烦,所有的麻烦都不是麻烦了。
——国葬白恒。
这是一个大麻烦。
姑且不提这位被雄踞震旦十五年,只手遮天的摄政王是怎么死的,也不提先帝是怎么死的,反正在将来的史书上这两位都只能是病死的。
而且还要避重就轻,将这一段根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历史给抹平过去。
姑且不论要抓掉多少史官的头发才能搞定这件事儿,光是评个谥号,就足够让石渠阁的博士们打出了狗脑子来了。
而且这位陛下一意孤行,要将白恒葬在先帝给自己修建的寝陵之中,不论多少人的脑子在台阶下面磕破了都不管用。
白恒死后第五天,就这么风光大葬了。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皇帝都会追封个什么名头以示恩宠和不舍,反正死人又不可能从坟墓里跳出来,空头支票随便开,可偏偏如今的陛下在这一点上不知道为什么抠得很死,一点恩宠都不继续加,显得有点薄情寡恩,但偏偏又以国葬待之。
如此矛盾。
不过,对于群臣饱受蹂躏的心智而言,这已经无所谓了……
他们只盼着陛下登基这三把火烧完之后,能够稍微消停一点吧。
如是,葬礼进行。
虽然是葬礼,但民间流行的五子哭坟的戏码却没有摆上来,大家只是象征性地缅怀一下——实际上,心里要说难过恐怕半分没有,轻松快活的倒是一大堆。
终于死了啊。
这个把持了朝政这么多年的奸贼。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装模作样的眼泪里,有多少真心实意就没有人知道了。
哀乐隆重,由叶氏的家主亲自主持,陛下都到场缅怀,身旁还带着那位来历不明的‘前皇室遗脉’,如今的赵氏家主。
一个看上去有些迟钝呆呆的女人,眼神总像是梦游,别人跟她说话反应总是慢半拍。
总是没睡醒的样子。
当葬礼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准备离去之后,冷冷清清的寂静中,她却像是依旧停留在过去,沉默着。
“很难过么?”
叶清玄问她。
“不知道。”
曾经的皇帝恍然摇头,“这几天里,我看了很多他的事情,可都和我看到的那个他不一样。很多事情我都在忘,现在就算努力去回忆,也记不清他的脸,只有眼神还算清晰。”
叶青玄听到这里,忍不住苦笑。
这恐怕也是白恒想要看到的吧?
但是,虽然嘴硬的说让她不要记住自己,可如果她真忘了的话,那个老家伙恐怕也会有些难过吧?
真是讽刺啊,白恒。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
叶青玄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困惑回头,就看到她认真的神情。
“我很喜欢他。”
像是回忆起残存的记忆,又一次看到那一双残存的眼眸,她就仿佛从迷梦中醒过来了,睁开眼睛:
“因为那样的眼神,很强。”
她说,“我想要像他一样。”
良久的寂静之后,叶青玄自嘲地笑了起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许久,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就努力活着吧……”
-
-
回到皇宫之后,叶青玄一个人走在玉阶上,环顾着这一切,就忍不住感慨万千。就在他回忆往昔的时候,就听见宫殿里传来叩首的声音,有老者狼狈地叩首,嗓音沙哑又慌乱:
“陛下,老臣昧死以奏,国葬之后猝然大婚未免不合古礼,况且陛下如今刚刚登基,正是百废俱兴……”
等等!
大婚?
谁要大婚呐?
宫殿之外,叶青玄如遭雷殛,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这么快?”
好不容易从地上把下巴捡起来,他在宫殿之外探头探脑地望进去,只看到台阶下面磕到头破血流的老头儿,还有帝位上眼神冷淡丝毫没有任何怜悯之意的白汐。
听到他的声音,白汐就抬头看了过来,眼神……就变得更冷了。
“嗯?”
她像是没有挺清楚叶青玄说什么,从鼻孔里发出了似是疑惑的声音,叶青玄却打了个哆嗦,装作什么都没说。
白汐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用眼神钉住了准备跑路的叶青玄,然后挥手赶人:“朕自有考虑。太常卿没事儿的话,就下去吧。”
老人装作没听见,还在磕头,很快被两个金瓜武士扯着拖了出去。
顿时,大殿里只剩下了叶青玄和白汐两人。
越发尴尬的寂静。
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叶青玄受不了白汐的眼神,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之后开口:
“咳咳,表妹啊……”
“嗯?”白汐的鼻子里又哼出了一个不快的音节。
“白汐!白汐陛下!”
叶青玄赶忙开口,端起曾经作为表哥的慈祥神情:“有的时候不用太着急,不是有句老话么?慢慢来,比较快……我不是说我不愿意,我只是说……”
坑坑巴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传来的尖锐钟声打断了。
——有人冲撞大内!
铿锵铁甲的轰鸣响起。
两行禁卫军狂奔而至,挡在了宫殿前面。可叶青玄眼睛尖,却看到远处跑来的‘刺客’。
那分明是圆桌式师团的制式铠甲!
而且那个身高和心音,叶青玄认得一清二楚:他是自己的传令兵!
“让开!!!”
那个骑士空着双手,慌乱到不顾禁宫的森严守卫,双手高举着一个盒子,闯到宫殿之外,一路狂奔:
“让开,我要见殿下!殿下!殿下在哪里?!”
叶青玄皱起眉头,伸手拦住了要将他就地正法的禁卫。
“怎么回事儿?”
他看着自己惊慌失措的亲卫:“安格鲁出了什么茬子?”
骑士跪在地上,双手将铁盒奉上:“殿下,阿瓦隆以风洞传讯急报!昨日至今,急告十九次!非殿下不能亲启,请恕属下失礼……”
话还没说完,叶青玄就劈手抢过铁盒,顾不上安慰他,直接将铁盒扯开,一张薄薄的以太结晶编制成的信纸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很快,他的脸色就变成了铁青。
一瞬间,整个帝都的人都感觉到心里慌了一下。
刺骨的寒意自整个王宫冲天而起,扩散向四面八方,转瞬间,寒冬席卷而来,无数霜花展开。
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难以呼******神稍微衰弱一点的,几乎登时晕厥了过去。
不知道一瞬间失控,究竟激发了多少宫内的结界,叶青玄甩手扯碎了那些飙飞的雷火,第三次,将手中的急报重新看完。
握紧手掌。
灰烬从他的手中落下。
“夏尔……”
第八百三十三章 葬礼(二)
第一次梦见了美好的场景。
就像是童话一样。
层层光晕之中,他看到了,白发的年轻人低着头,微笑着为女孩儿戴上戒指,驱散了不幸和苦难。
那模样……幸福得就好像让自己也能够解脱了一样。
然后,梦醒了。
夏尔睁开了眼睛,听见水壶沸腾的声音,火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声音。
有人坐在炉子前面,背对着他,看火。
“早上了?”
夏尔茫然地抬起头。
“不,是午夜。”
炉前的男人端起水壶,起身,自顾自地从桌子上的茶罐里抓了一大把碎末,丢进破铁壶里。
沸腾的热水注入破铁壶中,碎末翻涌着,色泽就变得昏红起来。
摇晃了几次之后,算不上芬芳的茶汤就这么倒进了两个破木头杯子里,放在床头。
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帕格尼尼拖过来一张破椅子,坐在夏尔的面前。
“很抱歉,打搅了你的美梦。”虽然嘴里说着抱歉,可他脸上却没有什么道歉的意思,只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怎么了?”夏尔茫然,“忽然……”
话被打断了,帕格尼尼端起了茶杯:“喝茶么?”
“啊,谢谢。”
夏尔下意识地接过茶杯。
他低下头,闻了闻,还是一如既往的烂茶叶的味道,水温却正好,丝毫不像是刚刚沸腾过的样子。
廉价的碎末在热水之中漂浮着,向上升起或者是向下沉没。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中,那一片浑浊的暗红色仿佛变成了火焰,蹿升蔓延在大地上,骤然升起,又消失。
幻影从茶杯中闪现,燃烧的大地和建筑一闪而逝,火焰如潮水,淹没了尸骸和骸骨。
伴随着似曾相识的哀鸣。
有孩子们在哭喊。
啪!
夏尔的手哆嗦了一下,茶杯落在了地上。
茶汤泼洒开来,不切实际的幻象就消失了。
夏尔愣住了。
帕格尼尼的眼眸低垂,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充耳未闻,只是应付一般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将茶杯放回了桌上。
看向夏尔的眼神,就变得失望又复杂。
“不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神明会眷恋你这样的人?”
“抱歉。”
夏尔狼狈地捡起地上翻滚的茶杯。
“用不着道歉,这不是错误,不,对你来说……或许是吧。”
帕格尼尼将茶杯从夏尔的手里拿过来,低头看着杯底的茶叶,就好像是个占卜师,通过茶渣残留的形状就能够窥探出未来的景象。
“走吧,夏尔。”
他低着头,忽然说:“茶已经喝完了,你该走了,从村子后面走,河边有人会接应你,送你到安格鲁去。”
寂静里。
夏尔忽然感觉颅骨伸出传来一丝深刻的痛楚。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只有一线钢丝穿过之后所残留的幻痛。
他下意识地按住额头,又一次地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悲鸣声,孩子们的哭声,还有燃烧的声音,大地破碎的声响……
可那些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不,它们根本就还没有发生。
可是那一线幻痛却扩散过来,蔓延在脊髓之中,令夏尔骤然之间感觉到了寒冷,仿佛被投入了冰河之中。
寒流冲刷里,带来冰山碰撞的轰鸣。
错综复杂的思绪骤然被截断了。
帕格尼尼给出的暗示已经够多了。
灵机一闪而过。
他已经恍然领悟。
“原来是这样吗?”
夏尔抬起头,呆滞地看着他,“康斯坦丁先生,他……终于准备杀我了吗?”
他的嘴角抽搐着。
像是试图自嘲地笑一笑,可是表情却十足难看。
不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事到如今,还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吗,夏尔?”
帕格尼尼怜悯地看着他:“自始至终,康斯坦丁只不过是你眼中的幻影而已。你的眼睛看得见一切的真理,可为何看不清人的本质?
他就是那样的人,满脑子都想着求之不得的东西,执念深重,罪孽也深重,有谁碍了事,他就杀了谁。
夏尔,你碍了事。”
“抱歉。”
夏尔低着头,道歉,就像是已经习惯了一样,“抱歉,我只是想要……”
“你只是想要从神坛上走下来而已,对不对?”
帕格尼尼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顺遂自己的心意——不,任何人恐怕都会这么想,但唯独你,改变起来那么容易……你会摧毁盖乌斯的一切心血。
这对你而言,轻而易举。”
寂静里,远方传来尖锐的哨子声。
“你该走了。”
帕格尼尼第二次重复,面无表情地催促。
夏尔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帕格尼尼皱起眉头,最后,无奈地叹息,然后伸手……动作飞快,像是电一样,甩过去一个耳光。
啪!
然后又是一个。
眼罩被打下来了,露出空空荡荡的眼窝,眼窝的伤口崩裂,一丝血水从脸颊上流下来。
残存的另一只眼睛终于抬起了,看着他。
眼神之中空空荡荡。
像是另一只眼睛一样。
“真是不像话,连乐师的骨气都没有了吗。”
帕格尼尼嫌恶地收回手掌,将一个盒子丢进他的怀里:“带着你的东西,快滚!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盒子在翻滚中被打开了,露出一隙,有纯净的辉光如水一般蔓延而出。
里面是一颗被封存起来的眼睛,眼球像是异质化了一样,变成了水晶,无数倒影在晶体上折射,宛如蕴藏着一切秘密和力量。
那是夏尔的眼睛。
神之力封存于此。
举世独一。
“为什么帮我?”
夏尔轻声问,“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不是就能得偿所愿了吗?”
“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夏尔。”
帕格尼尼漠然地瞥着他:“我想看到的是神明的死,不是你的。”
“——你差太多了。”
夏尔愣住了,很快握着自己的眼睛,苦涩地笑了起来。
“是啊,做个普通人都那么失败……还做梦想要改变什么世界呢?”
他穿上了鞋和大衣。
臃肿又难看,像是一个圆球。
戴上了帽子。
推开门。
最后,回头道别:
“再见。”
“不,永别了。”
帕格尼尼背对着他,声音冷淡:“到了安格鲁,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吧。老老实实的做个普通人,平庸地老去,那样更适合你。”
脚步声远去了。
跌跌撞撞。
天上下着雪,踩在雪地上,厚实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他终究没有留下来。
令人失望。
但似乎又没什么不好。
所以,就这样,终生以一个不成器的人类的身份活下去吧。
这就是你唯一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帕格尼尼闭上眼睛。
炉火在门外的寒风中熄灭了。
“做了无所谓的事情啊,帕格尼尼。”
狼笛依靠在门框上,低头抽着烟:“这是怎么了,良心发现么?”
“这大概是身为乐师的强迫症吧。”
帕格尼尼的声音平静,“只是想着与其无法完成,不如彻底毁掉他而已。”
倘若夏尔能够真的成为神明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他不是没有想过。
但倘若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神明是那么可笑的东西的话,还是毁掉比较好吧?
拥有那种力量对人类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让夏尔对神明的力量彻底失望。
拒绝自己成为那样的东西……
从神明的雏形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
帕格尼尼吟诵着圣典上的经文,眼眸低垂:
“我配不上,他也一样。”
所以,就让他以一个普通的人身份随便在哪里死掉吧。
倘若有命运的话,这就是对他最仁慈的下场。
寂静中,任务失败的狼笛没有追上去,也没有恼羞成怒同帕格尼尼动手。
只是低头,将烟卷踩灭。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他说,“可惜……”
-
-
深夜的村庄静悄悄的。
没有声音。
只有脚步声回响在雪地里。
像是泥足深陷。
夏尔试图奔跑,踉踉跄跄地,最后跌倒在雪地里,慌忙地向前爬行,回头看向身后。
身后空空荡荡。
没有人追逐。
远方像是传来了轰鸣的声音,可是听不清晰。
只有他在喘息。
明明这么短暂的距离,可是却如此疲惫,疲惫的让他跌坐在融化的雪泥里,不想再爬起来。
或许就这么也好,就这么睡一觉。
安安静静地死掉。
不会痛。
可幻觉一般的痛楚扩散在颅骨中,驱散了睡意,催促着他爬起,向前,继续奔跑,跌倒,爬起来,再奔跑。
踉踉跄跄,踉踉跄跄,踉踉跄跄。
融化的雪将体温带走了,冰冷的幻觉扩散在脑海中,让他看到焚烧的大地,积雪融化了,火焰弥漫在村庄里。
一切都在焚烧。
孩子在火中哭喊,和大人们一样。
很快,他们都死了。
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
他咬牙,闭上眼睛,嘶哑地咆哮,将那些该死的幻觉驱散了,继续向前奔跑。最后,被脑后传来的闷响打趴下。
倒在地上。
有人抓住他的头发,粗鲁地将他按在地上,兴奋地大笑:“抓到你了!”
“运气真好啊,撒个尿都能捞到一只大鱼。”那个离队的人咧嘴,露出黄色的牙齿,向着远处高喊:“喂!快过来,他在这里!我抓住他了!”
他将手套摘下来,僵硬地手指摘下腰间的绳子,试图将夏尔捆住,却听见那个被踩进泥浆里的人发出声音。
“为什么……”
是夏尔。
他低着头,将脑袋埋在雪泥里,却忍不住低声哽咽:“为什么啊……”
他懦弱地流下眼泪和鼻涕,想要大哭,可是却感觉肺腑中焦躁的像是吞下炭火一样,难以呼吸。
剧痛扩散在内脏里。
那是愤怒,催促着他挣扎,疯狂地扭动身体,哪怕手臂折断了也不能停下。从地上爬起,然后奋力将那个男人扑倒在地。
就像是小孩子打架一样,抓着从积雪中摸索到的石块,用力地砸着那个人的脸。
“告诉我啊——”
他怒吼,嘶声竭力,却只能发出尖细扭曲的声音,像是哭喊:“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就非死不行啊!”
他咆哮,狰狞的表情被鼻涕和眼泪盖住了,变得滑稽。
那一张惊愕的脸破碎了,被石块击打着,扭曲着,一只眼睛从破碎的眼眶里脱离出来,然后,又被砸成了泥。
“我只是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夏尔哽咽着,难以压抑悲鸣:“我只是……我只是……我想要救你们而已啊!”
染着血的石块落在地上。
那个人再无声息。
远方有火光亮起了,嘶喊的声音在接近,隐约有几个人跑向了这里,信号箭升上天空,紧接着,爆裂成了炽热的光芒,从空中缓缓落下。
光芒照亮了夏尔的脸。
他从地上爬起,麻木地狂奔,钻进树林里,跌倒,再爬起,像是感觉不到痛楚。
向着渡口的方向跑去。
至少要离开这里。
“往这里!这里!”
在渡口,一艘即将离岸的小船上,有人向他招手:“快点!他们拖不了多久!”
缆绳被解开了,那个人坐在船舷边上,伸手在冰水里,呼唤激流降临。
夏尔狂奔,顾不上喘息,不去听身后的异响。
然后,他看到了。
冰冷的河水被血染红。
一颗头颅自脖颈上脱离,落进了水中。
在船舷上,那一具无头的尸体也紧随其后。
只留下一把钉进了船板上的反曲刀。
一线回旋的冷光在那一瞬间迸发,干脆利索地斩落了那个人的头颅,几乎斩破了船身,残留在外的锋刃发出凄啸,嗡嗡作响。
紧接着,刀身上的音符亮起,炼金矩阵中的力量迸发,恐怖的震荡扩散。整个船身连带着刀一同,在震荡中如沙粒一样坍塌了。
落入河水里,融化成一团粉浆,卷向下游,很快,消失不见。
只留下夏尔一人站在岸边及膝深的冷水中,茫然地回头,看向身后。
幽深的树林中,无声地亮起两点深紫色的光芒。
那是什么东西的眸子。
如同冥府中的宝石,不带任何暖意和温度,胜过冰流和寒风千万倍的冷。
低沉的脚步声中,枯叶和树枝被踩碎了。
紫眼狮鹫伫立在月光之下。
看着他。
第八百三十四章 葬礼(三)
月光像是将一切都冻结了。
只有抽搐的喘息声。
很快,寂静被打破。
紫眼的狮鹫凝视着猎物,一道反曲刃从袖口滑落,落在那一张曾经被粉笔灰填满指纹的手中。
握紧。
刀刃铮鸣尖啸。
宛如狮鹫在猎食之前的凶戾呼声。
向着夏尔,他一步步地上前,缓慢又坚定,仿佛要每一步仔细认真地踩进泥土中,不留任何一点空隙。
同样的杀戮,在重复了千万次之后,只剩下了行云流水一般地娴熟,没有任何累赘步骤,冷酷庄严。
那是死亡。
死亡在缓缓逼近。
可夏尔依旧僵硬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影子向着自己走来。
表情抽搐着,似哭似笑。
不知应该是恐惧,还是狂喜。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每一天的黄昏都会坐在门外,等待着唯一的家人从路的尽头回来。
有的时候他带着礼物,有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但只是看到那个影子,自己便会欢呼雀跃。
只要他远远地向自己招手,便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老师,你回来了吗?”
那个孩子踉跄地向前,伸手,想要去拥抱他。
崩!
钢铁摩擦的声音迸发。
就像是时间骤然向前跳动了一格,被剪去了最关键的一帧,令事像零落,破碎不堪。
一柄脱手而出的刀刃悬停在空中。
就在夏尔的面前。
足以贯穿金石的利刃凝固在空中,被无形的力量,细碎的音符自从锋刃上的矩阵中亮起,却在那一只眼瞳之前黯淡熄灭。
那一瞬间,在夏尔的怀中,沉寂的水晶之眼焕发出了奇迹一般地力量,抹去了足以致死的攻击。
然后,再一次陷入沉寂。
刀刃落在了地上,钢铁和碎冰相撞,迸发出刺耳的声音。
于是,笑容破碎了。
恐惧和欢欣混杂在肌理中,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难以称得上表情的空洞。
一道隐约的雾气自从紫眼狮鹫的面具之下升起。
似是叹息。
“我本来想要快一点的,夏尔。”
苍老的声音自面具之下响起,如此熟悉,如同握刀的手,平静又残忍:“至少,不会让你太痛苦。”
夏尔低下头,看着落在脚边的刀锋,刀锋之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念线,纯粹到足以干涉物质的杀意自断裂的念线中泄露出来。
风中吹来浓郁的血腥味。
这是最终的领悟。
原来是这样吗?
啊,原来是这样啊。
“老师,你也是来杀了我的吗?”
他恍然地点头,端详着那一张狰狞的兽面,想要看清楚背后的脸。
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紧接着是无法抑制的喜感,就像是最绝佳的荒诞剧。
那些看似永恒的泡影就这么滑稽地破碎了。
他从温馨的梦中惊醒,凝视着面前残忍的世界,轻声呢喃:“连你也……不想让我活下去么?”
紫眼狮鹫沉默。
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双手,仿佛钢铁摩擦的狂躁声音中,两道锐利的铁光自手中凝结,斑驳地铁锈自锋刃上如鳞翘起,带着刻骨的杀意。
亚伯拉罕向前。
步步紧逼。
这就是最后的回答,斩断一切侥幸和幻想,抽走了夏尔最后的力量和勇气。
如有实质地幻痛蹂躏着内脏,摧残肺腑,令他狼狈地弯下腰,几乎倒在地上,再忍不住眼泪和哽咽。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当初还要把我捡回来啊?”
夏尔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带着刀,却不想再逃:“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年?干脆就让我当初那么死掉不就好了吗?
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养一个死小孩儿,不用骗他未来还有什么希望,也不要让他对别人抱有期待。
既然我活着对这个世界不好,那就不要让我在这个世上活过……”
他跪在地上,哀求,哽咽,悲泣,到最后,歇斯底里地哀鸣:“请你告诉我啊,老师——为什么当初你要救我啊!!!”
就像是乞丐一样,他祈求着亚伯拉罕的回答。
哪怕一句话,一句‘身不由己’的虚伪开脱,都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拥抱死亡,结束这漫长的折磨。
迎来解脱。
可自始至终,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毫无怜悯的沉默和进攻,
说话吧,老师,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论是谁来都好……
只要不是你。
只要不是你……
无人回应。
只有铁光斩落,和无形的屏障碰撞在一处,迸发尖鸣。
就算在他失去了所有反抗意志的时候,那一颗眼球依旧执着地保护着他的生命,温度炽热,像是铁在以太过载的状态中被烧红了。
屏障层层展开,剧烈反震,试图阻拦狮鹫的利爪。
铁光在瞬间破碎,可转瞬又重新涌现,视恐怖的反震如无物,反而越发凝聚。
——以太质变!
于是,钢铁哀鸣的凄啸声重新迸发。
狮鹫狰狞。
深紫双瞳中焕发冷光。
铁光向前劈斩,节节贯穿,撕裂十六层屏障,摧枯拉朽的喷发,最终,铁光撕裂了夏尔的脸,令空洞的眼眶破碎了,留下惨烈缺口。
血色喷涌。
那一张曾经俊秀的面目被撕裂了,赤红流淌,变得痛苦又狰狞,悲鸣在剧痛中断绝。残存的独目抬起,那眼神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愤恨,只是一片空落落的。
像深渊一样。
骨骼在剧痛中增殖,那声音像是石块在生长一样,自破碎的血肉中刺出,补足了眼眶上的缺口,在鲜血的覆盖下,血肉重生,到最后,只留下一抹宛如铁浆凝结后形成的亮银。
那是残留的铁光纠缠在伤口中。
那是铁的眼泪。
夏尔抬起手,令亚伯拉罕手中的铁光停滞在半空中。
那由以太集束所形成的铁光,本质上是其实是由《波莱罗》所形成的无数念线,在灌注了杀意,被施加以性质干涉之后,所形成的无形利刃。
无数‘微小的毁灭’重叠在一起,所形成的‘庞大的毁灭’。
足以创伤天灾,对万物施加酷刑。
原本只需要擦破一个小口,无数细微的念线就会施加千百次的性质干涉,令人体彻底蒸发。可现在,哪怕失去了神明的力量,可足以媲美神明的不死性还留在夏尔的身上。
凡物无法将祂杀死。
只能令祂从‘生而为人’的幻梦中惊醒,睁开眼睛。
在他的手中,那一颗水晶雕琢而成的眼瞳悄然破碎,消散为尘埃,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眼眶中所亮起的辉光。
宛如神的火焰。
那是悲凉的怒火。
在足以蒸发万物的高温中,焚风自虚空中迸发,向着四面八方席卷,令冰雪融化,水分蒸发,大地干涸。
在那一只眼瞳的注视之下,天和地化作了熔炉。
与火之中,神明之子轻声呢喃。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老师。”
“到现在还喜欢说这么软弱的话吗,夏尔?”
狮鹫抬起头,双手中的铁之羽翼仿佛被点燃了,沙哑地声音终于响起:“你的决心,不是已经明确了吗?”
“是啊。”
夏尔自嘲地笑了起来,凝视着面前的老师,自己的养父,自己的敌人。
斩断了最后一点幻想。
他说,“老师,我要……杀死你。”
“很好。”
亚伯拉罕赞许地颔首:“来吧,夏尔!”
“这就是你的毕业仪式。”
-
铁光奔流。
那是水银的洪流席卷。
足以比拟白银之潮的恐怖力量再次显现,不是毁天灭地的恐怖海啸,而是汇聚在双手之中的凄厉铁光。
仿佛燃烧的光流在亚伯拉罕皮肤之下涌动,将他点燃,令他化身非人,真正地成为了紫眼狮鹫,再一次成为了那个毁灭一切的天灾乐师。
哪怕面前的敌人是他的孩子。
此刻铭刻在他胸膛之上的,是前所未有的庞大矩阵。
以白银之潮的格式进行铭刻,以解译法进行统和,教团仿照以太之网的原理所勾勒,教团为他植入的遗物被唤醒了。
重离子放射发生器。
那是来自黑暗时代之前的珍贵遗物,举世独存的杀戮武器,纯粹为了杀戮和毁灭所打造,为了将仇敌彻底毁灭,一片灰烬都不存留在世上而应运而生的怪物。。
在启动的瞬间,他双手中燃烧的铁光暴涨,冲天而起,汇聚为狭窄的一束,封锁在无形的力场之中。
明明杀戮是那么丑陋而卑劣,但可是此刻的光芒却辉煌到不可直视!
那是被加速至光速的以太,裹挟着物质被粉碎到极限之后残存的离子洪流。不仅仅局限在浅薄的物质界,它甚至在以太的支撑之下,摆脱了原本的限制,自高层维度之中奔涌,将此处一切乐理尽数摧毁。
这是唯一能够威胁到神圣之釜的武器,在它的面前,不论是三柱神还是三贤人,都脆弱的宛如泡影。
曾经的初代红之王为了避免人类在争斗中自灭从武器库中取走封存的武器,如今再度显现在世上。
足以杀死神的武器被足以杀死神的人握在手中。
——为了将降临的神明彻底摧毁!
夏尔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背后,伊甸的虚影重现,无数要素自天国之中涌现,汇聚,伴随着那一双眼睛的睁开,无数乐章自幻影之中闪过,不论是三王秘密传承的乐章亦或是曾经已经断绝传承的乐理,此刻仿佛都伴随着他的意念自以太界中升起,又迅速消散。
到最后,只剩下唯一的一道。
那是传承自黄之王的旋律,原本除了叶青玄之外再没有人能够掌握的乐章,来自安魂曲中的核心乐理。
《神怒之日》!
饱含了纯粹杀意的水晶之剑自夏尔的手中增殖而出,被他握在手中,便仿佛举世光辉汇聚于此。
可那剑刃不复澄澈透明,而是化作了漆黑。
深渊蕴藏其中。
哪怕黄之王的权柄也无可比拟的恐怖力量就此降临。
所形成的恐怖波澜瞬间席卷整个世界,哪怕远在圣城都足以观测到宛如恒星爆裂的恐怖光焰。
剑刃碰撞。
掀起的余波撕裂了天空。
重力的弦被绷断了,失去引力的大地崩裂缝隙,无数砂石自动荡的版块中脱离上,升上天空,在哀鸣的旋律中舞动,燃烧,最后化作火雨向着大地坠落。
仿佛圣典中所描述的审判末日降临了。
结果……夏尔被压制了。
被最了解他的人彻底压制在下风。
屠神的武器并没有令它的解封者们失望,在碰撞的瞬间,漆黑的神怒之刃上就浮现出无数裂纹,可是却未曾预想的那样分崩离析。
支撑着它存在的不是以太,而是漆黑的绝望和燃烧的疯狂。
铁流光束动荡,缠绕在上面的狂乱光焰无时不刻地发起爆裂,化作高温,将夏尔的面孔和半身焚之一炬。
可是在焚烧之中,那惨烈的躯壳又迅速重生,嶙峋的白骨之上有神圣的辉光在流淌。
祂是杀死不死的。
除非在一瞬间自内而外地将所有组织彻底蒸发殆尽,否则,一切杀不死祂的东西,都会令祂变得更强。
那一瞬间,火焰中,那一张被点燃的面孔抬起,声音沙哑:
“——老师,你老了。”
崩!
亚伯拉罕暴退,胸前浮现出一道血痕,翻卷的血肉如同悲戚狂呼的嘴唇,自断裂的胸骨上张开,呕出炽热的血,抽搐着,在焦热的空气中艰难喘息。
是另一把剑。
自夏尔展开的左手中,棱晶生长的清脆声音展开,漆黑而纤细的影子自其中生长,缓缓拓展,转瞬间,自匕首的长短延伸至夸张的尺度。
倘若刚刚的色彩是漆黑,那么此刻已经没有色彩能够从那空洞的轮廓中存留,仿佛通往深渊的裂口。
令所有观测者都不寒而栗的现象终于发生了。
和刚刚的乐章截然不同,此刻的夏尔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念,便足以创造出物质,令现实歪曲。
只是赋予怨恨和痛苦,便足以创造出这种凌驾与天国之门上的神器。
不,不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不足以囊括那蕴含于魂魄中的愤怒和痛苦。
这只是渺小的开端……
就在大地之上,无数晶簇自微小的裂隙中延伸而出,如悲伤一般萌发,如痛苦一般生长,如深渊一般增殖,如绝望一般扩大……
那是海洋。
疯狂的海洋。
无数深邃的虹光中,漆黑的水晶覆盖了大地,歪曲了这一片大地上现实,轻而易举地达到了昔日百目者梦寐以求的程度,令深渊降临在大地之上。
只不过,那是比深渊更纯粹的异界,比人之恶意所更疯狂的神之怒火。
鲜血结痂化作了晶簇,痛苦凝聚形成虹光,绝望汹涌,化作空气。
那宛如伤疤的姿态,就仿佛世界被创伤了一样!
来自大源之中的恶意和痛苦,如瀑布一般倾斜而出。
只是一念,就足以令一切落入地狱。
而就在此刻的地狱中,铁流挥洒,那两束纤细的光流所过之处,将一切增殖地晶簇撕碎,毁灭大地之后连地狱也一同毁灭。
以人之恶意所缔造的武器无法为万物带来救赎。
但至少能够带来永恒的虚无。
在毁掉自己之前,将敌人也彻底毁灭。
“老?还早得很呢,夏尔!”
破碎的狮鹫面具之下,传来亚伯拉罕嘶哑地喘息,伴随着他的手掌自胸前拂过,钢铁楔入骨骼的声音传来,铁光将张开的血肉合拢,如钉子一般串联缝合,到最后,再度完整无缺。
然后,狮鹫燃烧的双翼再度展开。
奔涌的铁流撕裂一切。
化作流星。
向前。
切裂一切辉光,毁灭一切力量,埋葬一切物质。
将一切,归于虚无!
只有这样战斗,才能体现出紫眼狮鹫的价值,只有这样的情况,才能凸显出亚伯拉罕的珍贵。
曾经倾尽诸国的力量从无数人中遴选出的刽子手,缠绕着无数罪孽和血腥的怪物,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纵然面对神明,亦能步步紧逼!
在狂乱的辉光中,狮鹫的面目上露出疯狂地狞笑。
一步,两步,三步。
半身浴血,无数伤痕破裂,可旋即被铁所贯穿,铆定,缝合,绝望之海也被斩开了,撕裂,残酷地裁成两截。
令夏尔的表情扭曲。
彻底癫狂!
“——就这么地想要杀死我吗?老师!!!”
在怒吼之中,大地之上,无数水晶之树冲天而起,向着天空刺出怨恨的长矛,绝望在生长,发狂地蔓延,化作无数道漆黑的裂痕,向着紫眼的狮鹫合拢而去。
增殖!增殖!再增殖!
可在轰鸣之中,合拢的树丛又在奔流的铁光之间破碎,斩开!
铁光炽盛!
被无数长矛贯穿的亚伯拉罕自其中冲出,半身被搅碎,失去了一条手臂,露出破碎的内脏,可脚步依旧没有停止。
三步!
残缺的狮鹫面具之上,仅存的紫色眼眸迸发出猩红的血光。
三步之后,弑杀神灵!
咫尺距离被一跨而过。
铁光倒持,高举,对准了夏尔的面孔,刺落!
那一瞬间,夏尔咆哮,可是却听不清他的话语。
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已经毫无意义。
只有无尽的怨恨和愤怒,自那消瘦的躯壳中喷涌而出,面孔抽搐狰狞,宛如自神明沦落为恶鬼。
在他双手之中的怨恨和痛苦剧烈震动着,漆黑的神力席卷奔流,举世之暗汇聚于此,再无任何犹豫。
向着前方刺出!
向着自己曾经所敬重的,所憧憬的,所珍视的,自以为很重要的,以为让他不惜一切的……敌人!
就这么,了结一切!
于是,恨与铁碰撞在一处。
烈光将一切吞没。
毁灭的余波瞬间横跨万里,哪怕在远在圣城也能够感觉到窒息的压力,钢铁之城在飓风中尖鸣。
无数钟声响起。
宣告葬礼的开始。
-
-
焚烧大地的火焰熄灭了,尘埃遮蔽了月光。
当一切光芒消散之后,夏尔站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之上,僵硬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拥抱自己。
任由痛苦和愤怒的剑刃将自己贯穿,自内而外地将自己……残忍湮灭。
在最后的一瞬间,足以杀死神明的时候,铁光消散了。
他停下了。
面对自己的孩子,如同垂死的狮鹫张开双翼。
这是迟来的拥抱。
拥抱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死亡。
“能见到你真好啊,夏尔。”
他轻声呢喃,“真是太好了……”
残缺的面具之下,夏尔终于看到了那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么平静,仿佛迎来解脱。
“老师……你……”
夏尔呆滞地回过头,陷入了茫然,还有……恐惧。
当他终于明白的那一瞬间。
当他终于领悟的那一瞬间。
当他终于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一瞬间。
“抱歉,让你失望了,圣城……没有……游乐园……”
老人疲惫地依靠在孩子的怀中,宛如梦呓地低语:“对不起,那里……没有……让你去的地方……对不起,夏尔,对不起……”
就像是过去那样,他窘迫地微笑了起来。
夏尔,请你原谅我吧。
“这究竟……这究竟是……什么啊,老师!!!”
那是倾尽绝望,发出了无力的悲鸣。
夏尔颤抖着,明明像是神明一样,却撑不起一个老人的渺小重量。
被恐惧轻而易举地击倒,难以呼吸。
这么多年以来,他为自己的聪慧和天资洋洋得意,此刻,却发现,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愚蠢!
为什么?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夏尔?
只要想一想就能够明白。
这不正是你唯一的弱点么?
哪怕你贵为神明,只要挟持一个老人,就能够让你像狗一样的低头。
为了他,你不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吗?
谁都知道啊,你有多么的软弱,多么的……可怜!
只要他开口,为了他的愿望,你就愿意四处奔走。
哪怕是让他来杀你,你也只会跪在地上,哭着让他割掉你的头。
太简单了,夏尔,真是太简单了。
只要抓住这一个弱点,就可以对你予取予求。
只要这样的话……只要这样的话……
你就永远得不到自由!
“逃吧,夏尔!”
那个老人拥抱着自己的孩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哑地低语:“逃得远远地,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要再回来了。”他说:“不要再相信其他人了!”
就那么的,用力地将他推开,推得远远地。
因为已经说完了道别的话。
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
夏尔被推开了,踉跄后退,呆滞地看着那个老人倒在地上,破碎的身躯上浮现裂痕,渐渐地分崩离析。
直到他空空荡荡的脑子里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扑上来,又跌倒了,再爬起来。
像狗一样,手足并用。
向前。
尖叫着,嘶喊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将他从地上捧起来,却将他弄得更碎了,手足无措,绝望地哭喊,想要将他拼凑起来,可是指尖能抓住的只有尘埃。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直到他感觉到自己拥有力量。
“老师,不要死,我可以救你!我有力量了,老师,我谁都可以救……不要死,不要死!”
像个被抛弃地小孩子,他哽咽着哀求,割破自己的手,凑到亚伯拉罕的唇边,用力地挤出鲜血。
鲜血落入干涸的唇瓣里。
可奇迹没有发生。
破碎依旧在继续。
他要死了,夏尔。
这是命运最残酷地嘲弄。
神的救赎无从抵御神的毁灭,一切都已经注定,再来不及。
在死亡到来的恍惚中,亚伯拉罕仿佛感觉到那一双手的温度。
于是,木讷的脸上挤出了和煦的笑容,想要拥抱他,可是却没有力气,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只是倾听他的心跳,便觉得如此安心。
“夏尔……你还会做哪些可怕的梦吗?”
“不会了,老师。”
有人回答自己,那个声音如此熟悉。
“一个人还会害怕吗?”
“不会了,老师。”
有人颤抖着发出会用,忍住哽咽。
“还会……哭得像是小孩子一样吗?”
“不会了,老师。”
那个保证如此坚决,可是为什么会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呢?又在撒谎了吧?那个孩子就是这样吧?还会骗自己说下雨了,总是这样,让人割舍不下……
可是他终于能看清那个孩子的样子了。
那么俊秀,那么温柔,那么的让人喜爱。
“你已经长大了,夏尔。”
亚伯拉罕欣慰地低语,“真是太好啦……”
这就是声带破碎之前,最后的声音。
还有很多话想要说,还有很多承诺他的事情想要做,还想要拥抱孩子们,还想要活下去,想要去寻找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想要去参加一场婚礼,想要牵着一个孩子的手,将她交给另一个孩子……
想要让他们幸福。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别无所求。
还不够吗,亚伯拉罕?
足够了吧?
曾经空空荡荡的心灵,不是已经被装满了吗?
曾经求之不得的人生意义,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在孩子的陪伴之下死去,对于你这样的刽子手而言,难道不已经是奇迹一般地救赎了吗?
啊,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
就像是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亚伯拉罕微笑着,抬起破碎的双手,向那个痛哭地孩子道别。
手指交叉在一起,合拢,分开,最后再重叠。
在破碎之前,告诉他……
夏尔,我很幸福。
这就是,亚伯拉罕的结局。
就这样,消散在夏尔的怀中。
消散在风里。
夏尔低下头,看着空空荡荡地双手,试图握紧,却抓不住他留下的最后痕迹。
徒劳的努力,不断地重复。
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能挽留。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在那一瞬间,他却在恍惚中回忆起盖乌斯曾经的话语。
“夏尔,死亡是有重量的。”那个残酷的声音在耳边呢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是的,总有一天,夏尔。
就是现在。
他捂住脸,想要尖叫,试图痛哭,可是竭尽力气,却发不出声音。
悄无声息。
这就是最后的绝望悲鸣。
祭奠世界的坍塌,任由不存在的鲜血河流将自己淹没,看着大地被惨烈的血肉所覆盖,畸形的怪物自土中长出胚胎,万物在哀鸣中走向腐败,向着他展露出自己的丑陋本质。
这个世界……早已经无药可医。
所以,是谁都好。
夏尔跪在地上,无声哀鸣。
不论是谁都好。
求求你们。
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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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残酷的神明终于倾听到了他的祈祷。
燃尽世界的辉光,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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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遥远的圣城,神圣复活大教堂。
亚伯拉罕死亡的那一瞬间,身披红衣的老人失望地收回视线。
当寄托了所有希望的计划失败之后,他闭上了眼睛,掀开了面前的琴盖,倾尽全力地按下了四个起始的音符。
呼唤《命运》的到来。
磅礴的乐章在十指的演奏之中缓缓展开,如此恢弘的旋律却没有呼应任何以太,只是化作纯粹的声音在回荡。
只是将地底最深处埋藏的残骸唤醒,在赤之王双目中亮起的冰冷荧光中,无数字符细碎的文字闪过,到最后,只留下了一行稍纵即逝的简单字符。
【验证完毕】
在那一瞬间,千万丈的天穹之上,在天空之上的天空,黑夜之后的黑夜里,如今的人类所难以企及的最高处,无数漂浮在轨道上的钢铁碎片里,有庞大的东西张开了羽翼。
以钢铁所锻造的‘神明’自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抖落躯壳上在撞击中遍布坑洞的装甲,缓缓开启,十六道漆黑的‘羽翼’张开,遥遥的对准大地。
那是曾经北美移民船在被击毁之前所释放出的最后造物。
将任何战争都一锤定音的终结,完全蓄力之后,足以一击贯穿星辰,毁灭一整个世界的钢铁卫星。
——命运。
人类的终极自灭武器。
哪怕等待了数百年,残留的能量不足百分之五的情况之下,也足以彻底地改变大陆板块,暴虐地填平海洋,再造新的大地,毁灭一切……稍有不慎,形成的后果就会令人类卷入新的灭绝。
也足以,将神灵彻底毁灭!
“神啊,请你将我打入地狱,给予永恒的刑罚。”
最后的赤之王闭上眼睛,轻声祈祷,敲响最后的音符。
那一瞬间,大地上有数千万人沉睡在梦中,听不见有人无声哀哭,有数千万人辗转反侧,却难以察觉一个人的绝望。安格鲁的黄金猎犬仰望远方,阿斯加德的战火依旧在继续,勃艮第的灯火长明,而震旦的长城自内而外的逆转,喷发出史无前例的以太洪流,席卷整个世界。
有人愤怒而不甘地陷入沉睡,有人得偿所愿,对自己的仇人大施报复。有的人等待着在十五年后拯救自己的女人,有的人期待着人类能够得到救赎。
还有人跪在地上,祈求死亡。
以自毁的过载频率,人类的最终武器放出了死亡的光。
于是,命运降临!
带来了火雨,地震,哀鸣,和死亡。
大地动荡,蒸发一切,光芒播撒着虚无和灾厄,烧灼着大地,将数百里之内的大地烧化,令熔岩流淌。
大地出现了可怕的凹陷。
高加索的天空都被冲天而起的火光烧红,无数人惊醒,跪在地上,膜拜这恐怖的毁灭,祈祷渺小的平安。
幸好,毁灭很快就结束了,正如同它突如其来。
-
-
漫长的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感觉不到身体,痛苦和悲伤都仿佛远离了,在毁灭之中。
这大概就是死亡吗?
对自己的惩罚就要开始了吗?
他的心里升起了片刻的宁静,可很快,他就隐约听见了声音。
“……竟然还残留着活性,太可怕了。”
“别怕,已经废掉了,还残留着微弱的恢复能力,不过神经组织都已经无法再生,就算活过来,也是个植物人。”
“要杀掉么?”
“不,他还有用。”有人说:“至少,还可以用来毁掉另一个人。”
声音消失了,他陷入了无尽的梦中。
一切还未曾结束。
第八百三十五章 审判(一)
苔藓凝结在地面的石砖上,在终日不见阳光的昏暗走廊中泛起枯萎的色泽。
除了经常有人走动的中间和搬运货物时形成的划痕之外,走廊的两侧都已经被苔藓所沾满,令地上看上去铺了一层破毯子。
每当走廊尽头的厚重铁门被推开的时候,那一张黄绿相间的破摊子就被划碎了。
门后的昏暗灯光流出来,照亮了中年司铎的面孔。
似是未老先衰一样,斑驳的白发整齐地梳理在脑后,面容轮廓锋锐,神情冷硬,穿着黑色的教袍,就像是铁的魂灵上。
眼瞳中的白翳扫过,便令人不寒而栗。
可伴随着门后的声音传来,他的面孔便微微皱起。
似是歌声。
遥远的沙哑呻吟和隐约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就仿佛变成了轻灵的圣歌,可是这圣歌却如此诡异,带着粘稠的质感,令人分外不快。
门后的庞大地下空间中,只有顶穹上悬挂的煤油灯带来黯淡的光。
数十个庞大的水池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有的池子里波涛翻涌,却看不清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有的池子是干涸的,空无一物,只有池底暗红色的淤泥。
还有的池子已经被放空了一半,沉重的铁链自从顶穹上垂落下来,将那个庞然大物半挂起来,支撑着那浑然无骨的生物。
就像是肉泥强行被捏合在一起,抽取所有骨头之后,纯粹的血肉倚靠着锁链的拉扯,从深邃的池中探出一部分组织。
伴随着肉体的起伏,似是口鼻的地方便呼出隐约的白气,肺腑运作就产生了液体翻涌的浑浊声音,融入那古怪的圣歌里,奠定了旋律的基调。
司铎皱起眉头,目不斜视,从那些非人的活物中间穿过,径直走向了尽头。
在大厅的尽头,最后的幽深水池前面,身着白衣的学者低头观察着水池中的造物,埋头在本子上标注着什么,浑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来者。
直到司铎不快地咳嗽了两声之后,才回过头,抬起厚重地眼镜,凑近端详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地颔首。
“啊,是您来啦,审判就要开始了么?”
“还有三个小时。”
司铎漠然地回应:“我代替枢机主教会来对‘祂’的情况进行探查,确保祂能够出席审判,至少……能活着坐在被审判的椅子上。
诸国的使者都在等待着这一场宣判,可不要出什么差错。”
“啊,这个啊,不用担心。”
学者的苍老面孔上露出了诡异地笑容:“祂现在好得很呢。”
伴随着他的话语,庞大的探照灯自顶穹上垂落,电光的火花闪过之后,便迸发出惨白的耀眼灯光,灯柱笔直地投入了学者背后的水池中,照亮了水池中的……那个东西。
墨绿色的粘稠液体之中,有东西在漂浮。
触目所及,最先将视线吸引过去的是它的骨头。
像是铁的骨架被烧化了之后,丢进了水中,扭曲成了奇怪的样子,有的地方增殖出了不应存在的骨节,还有的地方一片残缺。
只能隐约分清扭曲的脊椎,很多骨节已经合并在了一起,还有骨节从奇怪的地方穿出,漂浮在水中。
同样畸形的肌肉依附在上面,却像是没有黏牢,如海草漂浮在潮水中,病变的器官就在骨架的笼中和海草之间生长,有的已经长出了体外还浑然不觉。
偏偏已经扭曲成了这个样子,可第一眼看上去之后,还是觉得……它像个人一样。
因为它的头颅。
相较扭曲畸形的身体,那一具头颅却又如此的完美,宛如神明所造的精致面容点缀其上,金发在溶液之中飘荡着,如同融化的青金。
唯一碍眼的,便是自它的后脑楔入骨中的庞大铁栓,甚至占据了脑组织所在的地方,在切除了一切能够切除的东西之后,又将锁一样的东西填装在颅骨中。
将它拘束在其中。
那一瞬间,司铎愣住了,只觉得遍体发寒。
“被惊呆了吧?”
学者满足地笑了起来:“毕竟送过来的时候,只有半个脑袋和残缺的骨架,短短两天,现在已经长到这种程度了啊。
你看,淋巴组织已经复原地差不多了,虽然和内脏一样,毫无章法地长成了一团乱糟。但至少出庭就毫无问题了。”
冰冷的寂静里,司铎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下圣徽,余悸未消。
仿佛意识到学者对自己的戏弄,神情就越发的阴沉:“最起码给他补足四肢吧?还有,这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啊?放心放心,在那之前,我们会给他植入真皮层,至少看上去……像人一些。”
学者只是微微地摇头,神情就变得嘲弄起来:“不过,我觉得评审团的人更希望看到的是这副样子吧?
如果所有人都能够认清所谓的神之子究竟是什么摸样,恐怕也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怜悯了。”
司铎的眉头皱起,声音肃冷:“搞清楚,我来这里是向你传达圣座的谕令!而不是与你商谈!你只需要遵从命令就好了!”
短暂的寂静。
学者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嘘!”
那个古怪阴鸷的老男人抬起一根手指凑到嘴边:“声音小一点,不要打扰了他。”
那一瞬间,司铎愣住了。
在幽深的水池之中,粘稠的液体里,金色的碎散发丝之下,那一张面孔骤然抽搐起来,紧接着,沉眠的双眼骤然睁开。
一侧的眼眶之中空空荡荡,而在另一侧,带着血丝的赤红眼瞳却骤然看向了水面之上,静静地看着司铎的眼睛。
只是被看着,便仿佛被绝大的恐惧所吞没了。
司铎踉跄后退,一脚踩在池边的湿滑苔藓上,几乎跌倒在地上。
幸好,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扯住了他的手。
“他醒了!”
司铎惊愕地指着池水中的那个东西,表情扭曲了起来。
“不不不,只不过是神经反应而已。“
学者古怪地微笑着,松开了手,司铎现在才感觉到一阵湿滑的感觉从手腕上传来。到这时候,他才响起起,刚刚被扯住的时候的触感那么柔软,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学者浑然没有任何异常,微笑依旧,只是伸手指了指池子里:”实际上,脑灰质都被抑制切除之后,它究竟还有没有意识还另说。”
司铎下意识地问:“那主教会要的口供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啊。”
学者咯咯笑了两声:“它现在正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外界的一切干涉根本无法将它唤醒。不过,听说您早些年对于审讯颇有专长,反正时间还早,或许可以试试?”
“算、算了……”
司铎摇头,不假思索。
只不过,在离去之前,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池中,视线从祂的眼瞳之上扫过,一触即分。
像是害怕被烙铁灼伤。
“……那种东西,已经不算是人了。”
门关上了。
“呵呵。”学者看着司铎离去的方向,笑容依旧嘲弄。
可是很快,有突如其来的动荡迸发。
轰!
顶穹震动,落下簌簌尘埃。
像是遭遇了地震,庞大的冲击从地表之上的城市传来,来到深藏的地下,依旧形成了恐怖的冲击。
仿佛地面上有巨人在愤怒的践踏,余波扩散,带来雷鸣的回音。
在幽深的水池中,粘稠的墨绿色液体也随之动荡。
那一只眼瞳眨动了一下。
微不可觉。
-
-
第一道雷鸣响过。
铁幕苍穹震荡,被撕裂的伤痕尚未痊愈,一夕微弱的暮光自从天外流入,照亮了漆黑的海天之间。
照亮了破浪疾行的钢铁怪物。
传奇战船游牧之山迸发鸣叫,在尖锐的汽笛声中,再度掀起了雷霆之章的旋律。
甲板上,叶青玄抬起手,呼应着以太之网的力量。
无穷尽的以太汇聚而来,在天地震动的恐怖波澜中,他再度握紧了无中生有的雷光长矛,向前投出。
冈格尼尔轰鸣。
在世界之树的推动之下,向着前方漆黑的海域呼啸而出。
海浪翻卷,万物贯穿。
雷光冲天而起,再度从天而降,散发着暴虐的气息,撕裂层层迷雾之后,毫不掩饰地向着曾经寄托着人类一切辉光的城市发起进攻。
毁灭降临!
于是,在层层防护之后,钢铁城市的城墙被烧红了大片。
无数海水被蒸发,冲天而起,化作暴雨泼洒而下。
游牧之山怒吼,向前。
开辟的海波之后,龙吼声迸发。
数十道庞大的影子自暴雨中向前,追随着游牧之山,向着圣城!
那是黄金龙威所塑造而成的初代皇家舰队,曾经纵横七海的传奇军团。
透过以太之网的流动,此刻,上万名战争乐师将意识投注在此处,撑起了这一支恐怖舰队具现,透过数十座协律仪中转,推动着这些庞然大物……发起进攻!
伴随着舰队的前进,前方狂乱的海域像是被激怒了,如有实质的灰色雾气从海洋之中升起,形成了虚幻的墙壁,层层竖立在海域之上,将一切外来者拒之门外。
暴雨泼洒,落在虚无的雾墙之上,便蹦碎了,水汽袅袅升起。
天地之间尽数是海水的轰鸣。
在雨水的冲刷下,甲板上的乐师们披着厚重的雨披,像是鬼船之上徘徊的幽魂。
有人上前报告。
“殿下,已经抵达圣城海域!”
他提高了声音,试图压过那些嘈杂的巨响:“圣城开启了海域防护,向我们发出警告,要求我们后退三十海里,否则就会诉诸武力……”
“不用理会。”
手握雷光的主宰者漠然地抬起面孔,凝视着远方在暴风雨中显露出棱角的城市,白发在狂风中舞动,宛如燃烧的银流淌在空中,散发出炽热的温度。
“——撞过去!”
那一瞬间,游牧之山上焕发出接连不断的低沉闷响,无数铆钉自装甲上弹出,伴随着外层装甲的脱离,便显露出隐藏在装甲之下的狰狞面貌。
十六座巨型协律仪同时启动,在以太之海中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汲取着海量的以太流体,游牧之山与皇家舰队合流一处,进入了旗舰的位置。
必胜黄金之章奏响!
龙威如瀑布席卷,黄金巨龙的虚影自其中浮现,笼罩在整个舰队之上,展开双翼,无数如刀锋一般的鳞片张开,倒映着层层铁光。
伴随着龙翼的展开,整个舰队的航速都骤然暴涨,那恐怖的速度在所过的海中形成了庞大的沟壑,许久之后,才有海水回填的巨响声自身后传来。
那一瞬间,巨龙虚影和迷雾碰撞在一处,迸发出山崩崩溃一般的震动。
圣徽的虚影分崩离析。
迷雾之墙被撞破了。
笔直升起的海潮开始坍塌,庞大的缺口从其中浮现,无数乐理哀鸣的声音里,散逸的以太奔流,在空中形成了飘飞的银光。
由圣城布下的海域防护被摧枯拉朽的破坏。
皇家舰队已然闯入了圣城海域的腹地!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雾墙之后的海域被激怒了——有浩荡的钟声响起。
钟声仿佛被赋予了实质,自海域正中向四面八方扩散,如有实质地声浪所过之处,强行将一切涟漪和潮流抹平。
就像是以锉刀将突出的木茬削掉了一样。
原本波澜动荡、暗潮汹涌的海域在瞬间回归了死寂。
首先是自从海洋深处,铭刻在淤泥和沙砾之下的千万道炼金矩阵亮起。当那些辉光亮起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整个海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就已经被人铲成了水平。
光滑如镜。
沉积在上面的泥浆被震荡推开,紧接着,无穷尽的性质干涉扩散开来,强行对整个海域的海水进行加工。
抽去了原本的‘流动性’之后,取而代之的‘磐石’一般地坚硬。
一瞬间,整个舰队都被海洋‘弹’了起来。
那一副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所有战船都整齐划一的从海面上‘跳’起,然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坚如磐石的海面之上,如同撞在了铁上,物质和物质碰撞,留下了深刻的划痕,划出无数的火花,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
搁浅。
幸亏大部分战船都是由龙威具现,否则在瞬间就会在自重和引力之下出现惨烈的伤痕吧?
而游牧之山更加简单。
直接强行开启了第四推动。
就那么硬生生地停住了坠落的趋势,悬浮在距离海面六十公分的地方。依靠着本身无数矩阵和乐章所散发的庞大引力,对着下面冻结的海面施加着压力。
就像是铅球落进了渔网,将原本平整的海面强行压得凹陷下去了。
“就这个?让我来给你加点料!”
有人不屑的冷笑,然后在甲板上跺了一脚。
崩!
游牧之山所散发的引力瞬间庞大了数百倍,抵达了在理论上它能够承受的最大负荷值。
那是叶青玄直接抽取以太之网的力量,强行压在了这里。
凝固的海面破碎,凹陷,直接形成了庞大的坑洞。海面如破碎的岩石一般变得凹凸不平,转瞬间化作废墟。
就像是没有预想到原本坚不可摧的阵地会被如此简单的击溃,直到现在,反攻的动作才出现。
有铁之大柱从深海之中升起,向着海面。
总数为六百四十一根的铁柱转瞬间耸立在海面上,高处水平线数百米,每一支都有数人合抱粗细。
可是上面却没有铭刻任何的炼金矩阵。
就好像纯粹的装饰品一样,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材质都只不过是镀了一层青金的高强度合金而已。
如此诡异的人造物耸立在破碎的海面,散发着森冷的气息,最起码……就不像是什么圣城的人造景观。
至少没有人听说过有这种意义不明的旅游景点。
很快,圣城便做出了详尽的解释。
——这玩意究竟是什么。
当蜂鸣一般的幻听荡漾在所有人的耳边,毛孔一根一根在游离地静电中竖起时,还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每一个人都能够看到游荡在空气中的混乱光点。
如同夏日的萤火。
在飓风之中飘荡,纷乱的飞扬着,那是细碎又混乱的雷光。杀伤力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却仿佛地震到来之前的犬吠。
那是灾厄到来的征兆。
第八百三十六章 审判(二)
最先察觉到的是‘震动’。
蜂群振翅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声音仿佛有实质,充斥在空中,吞噬着一切杂音,占据了唯一的主轴,向着狰狞和尖锐蜕变。
那是铁之大柱在震动。
要震动沧海和万国,令一切化作尘埃,只是预备运行的阶段,就开始侵蚀着整个海域的一切空间,将一切物理定律彻底改写。
紧接着,六百四十一根铁之大柱烧红了。
那是浩荡的钟鸣。
天地在共振,万物颤抖,在同样的乐章重叠了六百四十一次之后,化作了毁灭的余音。
凄白的气浪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所过之处,以太沸腾,汇聚,向内坍塌,仿佛凝结成了实体。
那纯粹而可怕的密度带来的是不逊色于任何天灾恐怖威胁。
不,这恐怕天灾至此也难以发挥出比它要更强的力量吧?
哪怕将那一层美到惊心动魄的水银浪潮改至面目全非,但倘若观察力能够不被这外表所震慑,在一瞬间就能够察觉到其深层的核心乐理。
——白银之潮!
圣城早已经暗地里掌握了重新制造白银之潮的力量!而且还是破坏力最为恐怖的八大现象之一。
就好像一瞬间,无数乐师习以为常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切定律和常识都被掀翻。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天灾的力量竟然也能够进行量产?
就算是龙威所凝结成的传奇战船,在这淹没天地的惨白气浪之中,只是被浪潮的边缘刮擦,便被悄然吞没了半截躯壳。
转瞬间,十六座协律仪爆炸过半,龙威所拟化成的舰队在天灾的正面蹂躏之下,瞬间被扑灭了一半。
远在安格鲁,不知道多少沉睡之中的乐师骤然颤抖,从铁池中爬起,口鼻中渗出鲜血。
而海面上,毁灭肆虐,死亡即将到来。
可代表死亡的浪潮越是向中间汇聚,速度就越是缓慢。
被无形的斥力所阻挡。
它们进入了不属于自己的界限。
是游牧之山。
在游牧之山的正下方,那凝固之后惨遭蹂躏的海面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可是在那诡异的凹陷之中,却有光芒亮起。
光芒向着四周扩散,如水奔流,抵御着恐怖共鸣带来的压力,然后……在钢铁嘶鸣的声音里,将合围而来的压力一点点的撑开。
无数火花自虚空中飞迸而出。
铁和铁在碰撞,摩擦.
彼此角逐砥砺。
哪怕此时此刻,天穹黑暗,被阴云所笼罩。可是在化作废墟的海面之上,悄然出现了完美无瑕的纯白之影。
物质的投影自镜子的另一端上升,突破了镜面的限制之后,自虚幻的束缚中挣扎而出,然后……升上天空!
——海上升明月!
如同当年的叶兰舟再现,那皎洁完美的明月自海中升起,向着四方洒落救赎之光。
自敌人所架设的无尽深海中,孕育锻造出那一轮无暇之月,此刻它越过那合计六百四十一根铁之大柱,凌驾于苍穹之上,高悬在海天之间,普照唯一光明。
最后,落在那一只手掌之上。
月光照亮了漠然的双眸。
叶青玄手掌合拢,握碎手中的明月。
无数光明在那指尖破碎,分崩离析,完美的月轮在破碎的时候也呈现出了难以言喻的凄美。
打破了明镜,无数镜片飞散,每一道碎片都映照着破碎的月轮,每一道月轮都是一刀破碎的光。
千万道月光自海天之间闪耀,彼此碰撞摩擦,却迸发出刀剑的铮鸣。
虚无的月光和铁碰撞,迸发尖锐的凄响。
当月光熄灭的那一瞬间,铁之大柱迸发哀鸣。
六百四十一根大柱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宛如被无数刀剑劈斩,在锋锐的月光之下彻底的化作残骸,碎铁落入海中,和坚硬海面碰撞,刺耳的声音延续不断。
紧接着,那一只握紧的手掌松开,翻转。
万里冰海融化。
波涛汹涌,浪潮席卷,无数破碎的浪飞上天空,化作暴雨自穹空上洒落。
那一瞬间,圣城中不知道多少钢塔扭曲,断裂,坠落在地上,掀起尘埃。在半空中,主持钟塔的乐师坠落在地上,摔成一滩肉泥。
“雕虫小技,不过如此。”
冷笑的声音从远方的海面上传来,那声音如影随行的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令所有幸存的乐师跌坐在了地上,脸色涨红,口鼻之中渗出紫黑色的鲜血。
被钟塔强行拔升的宿命之章在瞬间破碎。
就像是薄纸一样在冷笑中被蹂成一团,撕扯成粉碎,化作漫天的纸灰。
“魔鬼……那个家伙……难道以为靠这种魔鬼一样的伎俩……就能动摇圣城的根基么!做梦!”
中央圣堂里,主持进攻的枢机主教已经语无伦次,大吼:“来人,敲响大钟,唤醒圣灵!将叛逆的神之手拿下……不对,他现在已经配不上这个称号了!这是比晨星堕落还要可悲可憎的亵渎!亵渎!”
于是,宏伟的钟声再度敲响。
自圣城的高墙之后上,一道道燃烧的星辰缓缓升起,肃冷的双眸凝望向海面上乘风破浪的舰队。
很快,那些星辰便彼此汇聚,仿佛战阵,群星向着海面覆压而下,宛如天穹坍塌,无数漩涡和暴风从海面上升起,肆虐。
庞大的引力拉扯着海潮,塑造着海洋,造就激流和雷霆。
战船的最高处,瞭望的启示乐师已经受不了那种庞大的压力,狼狈地跌倒在甲板上。
“阁下,他们违背了天灾公约,惊醒了圣灵!”瞭望者大口地呛咳着嘴里的雨水:“一共有四十一名圣灵向我们……”
“杀掉。”
叶青玄打断了他的话,冷漠地收回视线,“一个不留。”
在甲板上,大审判长转身返回船舱,和错愕的下属擦肩而过:“宗教裁判所怎么做事,还用着我教?”
舰桥上一片死寂。
只有暂代骑士团团长的那位年轻人笑了起来,拍了拍盖着薄毯的膝盖,抬起铁灰色的双眸。
“怎么了?没听见大审判长的命令么?”
他挥手,平静地说道:“现在,教一教圣城的那帮大人物们……什么才是宗教裁判所的做事方法。”
在寂静中,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狞笑。
细嗅着空气中的血腥。
伴随着他缓缓抬起的手掌,拔剑的凄厉声音自甲板之上响起,切裂了暴雨,一道一道铁刃向着如帘的暴雨,映照出了森冷的光芒。
“——deus_vult!!!”
那是无数人咆哮的声音。
伴随着那一只手掌的挥落,游牧之山甲板上,三十一道弹射轨道迸发伟力,推动着装甲之中的骑士,向着天穹之飞出。
火的星辰从天而降,铁的星辰自海面上拔升而起。
星辰和星辰的碰撞,迸发轰鸣。
二百七十名女巫之锤向着天空飞出,装甲迸发铿锵的低鸣,带着青金镀层的铁之双翼展开,撕裂了暴雨和雷电。
在双翼之上,繁复的炼金矩阵亮起,散发着狂热的温度,将羽翼烧红,蒸发雨水,在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惨白的痕迹,仿佛无数幽魂向着天空飘飞。
紧接着,龙息装甲顺着以太之网,自千万里之外而来。
仿佛同时有数百个叶青玄同时对每一位装甲骑士进行无微不至的加持,不止是力量,不止是速度,而是强行赋予了他们不逊色于钟塔加持的力量。
转瞬间,千百道乐章平等而奢侈的挥霍而出,紧接着,短暂的停顿之后,神怒之日的辉光,则附着在了每一把刀剑之上!
最后,一道道炽热的光环,从装甲骑士的头顶升起!
那姿态,仿佛铁之天使巡行在天地之间,散播着代表神明的审判和惩戒!
这是圣城做梦都没有想象到的结果。
在拥有了中央核心的至上权限之后,叶青玄怎么可能就放任它继续沉睡在灰尘里?拥有了中央核心的恐怖运算能力之后,以太之网对于力量的效率已经提升了数百倍。
这种同一时间数万道乐章线程的处理或许对寻常乐师而言做梦都难以企及,可对于它而言,连热身都算不上!
当圣城以为联合诸国的力量足以压制叶青玄的时候,叶青玄已经握紧了解开最后枷锁的钥匙,将以太之网这个怪物彻底地释放到了尘世之间!
就像是赫尔墨斯曾经说的那样……
从此之后,旧的权威、旧的力量乃至旧的一切都将伴随着旧的神明一同死去,新的时代里,有新的主角登上舞台!
而胆敢挡在它前方的东西,都会在时代的暴虐车轮分崩离析!
那一瞬间,代表着神明怒火的利刃向着圣灵斩落,惨烈的厮杀自穹空之上开始。
天地之间,无数炽热的闪光此起彼伏。
可叶青玄甚至已经懒得去观测那种已经没有意义了的结果。
他只是沉默,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的汹涌海潮,看着游牧之山突破暴雨,在燃烧和坠落的群星之间向前,碾碎一切拦路的尘埃,向着圣城。
向前。
再向前。
直到冲破最后的防御,彻底的进入了圣城的沿海,港口和城墙已经近在眼前!
然后,在所有人的观测中,游牧之山缓缓抬起了船首,漆黑的主炮对准了前方高耸的钢铁之墙。
汇聚人类黄金时代一切精髓的荣耀之城已经进入了射程之内。
毁灭已经近在咫尺。
直到这个时候,来自圣城中央圣堂的紧急通讯才来到舰桥之上。
不早不慢,恰到好处,充满了妥协智慧的精髓。
阿尔伯特愁苦的面孔从上投影中出现。
或许在圣城看来,这个老鬼是唯一一个能够和叶青玄说上话的人了,但就算是如此,叶青玄的面色依旧漠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感慨。
只是平静。
平静的让所有人心寒。
阿尔伯特的神情越发萎靡,数次张口欲言,都变成一声叹息,到最后,他扯掉自己为数不多的最后头发,无力地发问:
“何必如此呢,叶青玄?难道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叶青玄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白痴:“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圣座?”
阿尔伯特的脸色涨红了。
受够了那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限制,他自暴自弃地跺脚,“你难道不明白么?这个世界上容不下一个活着的神灵,否则人类所坚持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哪怕是安格鲁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一切,向一个神灵低头俯首。”
他看着叶青玄,近乎哀求的说:
“收手吧,你这样只会将全世界推到你的对立面上去。”
“那就请站在我的对面吧,就像是过去那样。”
叶青玄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此嘲弄和冰冷:
“——我觉得这样挺好。”
收手?
朋友,你在讲什么笑话?
做梦么?
还是说,他没有将血粼粼的现实拍到你们每个人的面前?
除非他将整个圣城屠戮殆尽,那群弱智低能儿才会明白叶青玄现在究竟有多么的……想要发狂!
自从长城撤除屏蔽,连接上外界之后,等候了叶青玄数个昼夜的消息终于送到了他的手中
连日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重叠在一起,来到了他的面前。
先是高加索的动乱。
然后是夏尔的结局。
最后是……亚伯拉罕的死讯。
这是命运嘲弄的耳光,当他拥有了谁都无法阻挡的力量之后,失去了自己的老师。
在失去了家人之后,叶青玄在阿瓦隆里获得了新的家人,可现在,他付出一切代价想要保护的家人却先后离去……
如果不是有白汐在身边,那一瞬间叶青玄体内失控的乐章,恐怕就会彻底转化为深渊乐理,在憎恨之下汲取神性,代替百目者,成为新的至恶之神!
除非毁灭教团,除非赤之王在自己面前授首,除非盖乌斯被随之万段,除非夏尔平安无事,除非所有的人都付出代价……
否则,圣城和高加索便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
“五分钟之内开放圣城!”
这是叶青玄的最后通牒,一字一顿:
“——否则,将对圣城全域进行炮击!”
阿尔伯特愣住了,呆滞地看着那一双眼睛,很快,反应过来,转身狂奔而去,将战争的倒计时送往枢机主教会。
当投影消散之后,寂静的舰桥上只剩下了窗外暴雨泼洒的声音。
叶青玄伸手摸了摸口袋,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就在眉头皱起的时候,一根烟卷递了过来。
“谢了。”
叶青玄接过华生的烟,点燃,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的眉头就再次展开。
就像是解决了天大的难题。
他微微颔首,下令:
“算了,立刻进行炮击吧。”
“不等圣城的回复了吗?”华生问,“或许你高估了那群老鬼的骨气……”
“啊,或许会有好消息吧。”
叶青玄弹去了细碎的烟灰,眼眸低垂:“可是我刚刚才想起来……他们没有给过老师机会啊,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呢?”
华生笑了,虔诚地垂首:
“遵命,大审判长阁下。”
于是,在以太奔流的轰鸣之中,千万个烈日的闪光汇聚在主炮之中。
《自新世界》的悠扬旋律响彻天地,奔走在每一道浪潮和雨水之间,轻盈地宛如魂灵,自在翱翔,为此处带来了新世界的福音。
“老师,请你在天上看好。”
叶青玄闭上眼睛,为那个木讷沉默的老人祈祷,将那一只燃烧的烟卷在手中握碎。
当那一双眼眸睁开之后,属于曾经少年的软弱和犹豫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铁凌厉。
“通告全域——”
那沙哑的声音自天穹之上响起,如雷霆,如铁锤,敲打在钢铁之城上,令那庞大的城池嗡嗡作响。
也带来了死亡的宣告。
“圣城将在今日被怒火烧尽。”
在刺耳的钟声中,叶青玄抬起的手掌斩落,宛如要隔着千百米,将面前腐朽的一切彻底斩断:
“——这便是为亚伯拉罕所举行的高贵复仇!”
第八百三十七章 审判(三)
那一瞬间,阿尔伯特错愕回头。
在暴雨覆盖的街道上,他呆滞地倾听着远方传来的巨响,天空被撕裂了,炽热的风搅动着雨水,泼洒在他的身上。
他的脸色惨白。
他看到了,白色瀑布挣脱重力,向着天空升起。
那是在媲美烈日的高温中蒸发的海洋,厚重而炽热的沸腾水汽骑乘在焚风之中,彼此堆叠着,宛如高塔,向着天空层层延伸。
到最后,自当中断裂,向着圣城坍塌而下。
水汽消散在飓风和暴雨之中。
紧接着,高耸的城墙之上,浮现出一点橘黄的光芒。漆黑的色彩先是变成了橘黄,紧接着又转向赤红。
那一片赤红在暴雨之中蔓延,铁做的城墙被烧红了,炽热的钢水自在暴雨的泼洒之中飞迸而出。
灼红的铁流自城墙之上流淌而下,在大地之上奔行,像是蹂躏之下的泪水。
到最后,是惊天动地的撕裂轰鸣。
厚达数十丈的铁墙被贯穿了,在无尽乐章的轰击之下,一切结界和阻拦被如同薄纸一般撕碎。
烧红的铁墙分崩离析,向着大地坍塌。
恐怖的热流自缺口之中喷涌而出,如同利刃,刺入了圣城的腹地。
沿着先知大道,洪流向前,蔓过了神圣广场,奔流激涌在街道之上,将一切卷入其中的东西残忍蒸发,留下扩散的火焰。
坍塌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恐怖的飓风之中,狂热的温度扩散开来,几乎将阿尔伯特的头发烧焦了。
在远方,中诚祝祭区被点燃,在火中哀鸣。
一道凄厉的切线笔直地向前延伸,烧红的铁桨紧随其后,和暴雨厮杀,迅速的蒸发水汽,干涸凝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融化的青金点缀在那一片高温的漆黑表面,像是矿石的纹路,弯弯曲曲地对着天空露出扭曲的笑脸。
然后被一只脚掌踩成粉碎。
叶青玄跨过缺口,站在圣城的大地,抬头凝视着火中的城市。
哀鸣从远方传来。
如是欣赏着这盛大的毁灭,他摘下手套,丢在地上,厚重的大衣在焚风之中飘起,猎猎作响。
“这不挺好嘛?”
他沐浴着暖风,眯起眼睛:“至少暖和些。”
在他背后,庞大的阴影缓缓升起,游牧之山凌驾在天空之上,向着燃烧的城池投下了狰狞的轮廓。
无止境的炮击依旧在继续。
在沿岸的海面之上,龙威形成的皇家舰队依旧向着天空喷吐着毒火,星辰一道道升起,划过漫长的弧线之后,越过了城墙,落入了城区之中,掀起此起彼伏地的轰鸣。
惨烈厮杀之后,无血可以染身的装甲骑士们从天空之上落下,汇聚在他的身后。
到最后,一辆轮椅挺在了他的身边,轮椅上的男人抬头看他:
“继续?”
“继续——”
叶青玄平静地颔首,凝视着远方的高塔:“这不是还有那么多敌人没有打倒么?”
“普通的居民呢?”
“不碍事的话,随便他们去哪里。”
“反抗的人呢?”
“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华生笑了,敲着轮椅的扶手眼睛就眯了起来:“那么,投降的人呢?”
叶青玄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这就是答案了。
华生心满意足地挥手,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净化!”
于是,远方的舰队吹响了号角。
在天空之中,钢铁造物如暴雨一般落下,砸落在地面上,楔进钢铁里,耸立在火焰中。
如林的火刑架耸立在圣城之上。
在数百年之后,残酷之光伴随着宗教裁判所一同归来,笼罩在这城市之上,将一切……焚烧殆尽!
-
中央复活大教堂,失魂落魄的阿尔伯特推开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凝视着那个背影,疲惫喘息。
寂静的殿堂之中,只有垂首祷告的老人。
“值得吗,圣座?”
阿尔伯特的声音沙哑。
赤之王的眼眸低垂,神情依旧平静:“用注定失去价值的东西带走一个怪物,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教团的陨落在战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不容更改,不论是谁都不会任由曾经那个主宰整个世界的庞大组织再一次的复活。
等待着教团的只有残忍的分割,毫不留情的清算和绝不保留的打压,一直到它所有的残留价值被榨取一空之后,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之中,成为历史书中薄薄的一页。
这样没什么不好。
至少对于最后的赤之王而言没什么不好的。
有生就有死,教团的毁灭在教团的创建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无非是或早或晚而已。
哪怕是神灵都不可能长生不灭,更何况是千百年之前所遗留下来的执念?
旧的时代注定要过去了。
倘若能够以这将死之身完成最后的使命,那么终究可以算死得其所。
倘若不能再护持这个世界运转,那么至少要铲除未来的隐患。
——为了人类的远大未来。
于是,信奉神明的教团杀死了降临在这世间的神明。
然后,用自己残存的价值,布下最后的陷阱。
诚如赫尔墨斯的预言——旧神将死。
三柱神、三贤人、四活物、八大现象……
所有的天灾都已经消散。
——而当‘神之天灾·夏尔’被毁灭之后,所留存的,便只剩下‘人之天灾·叶青玄’。
这是诸国如今所面临的最深切的恐惧。
倘若他选择登临神座的话,又有谁能够阻拦他呢?
万物的价值,由叶青玄一言而决的时候,倘若这一份过分庞大的权力失控,人类又将迎来多黑暗的未来?
难道所有人费尽心机毁掉一个神明之后,是为了迎接新的神明来主宰一切么?
那么,只剩下了唯一一个结果。
将他毁掉。
如同将夏尔毁掉一样。
这是诸国心照不宣的审判。
圣城为之陪葬没什么大不了的,倘若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拖着这腐朽臃肿的教团一起粉身碎骨也没什么可惜。
只要能够毁掉世上的一切怪物。
只要迎来新的时代。
在焚烧和哀鸣之中,中央圣堂的钟声响起了。
针对神之子所举行的审判即将开始,最后的被审判者即将入场。
“走吧,阿尔伯特。”
赤之王起身,转身向着会场走去:“这是最后的战斗了。”
可阿尔伯特依旧站在原地。
颤抖着。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这根本算不上是战斗啊,圣座!”
他咬着牙,用尽全力,发出嘶哑的声音:“这只是卑鄙的谋杀而已。”
赤之王的脚步停下了,回头,眼神平静又坦然。
“真正的战斗不从来都是这样么?根本谈不上宏伟和辉煌,甚至谈不上惨烈,只是单纯在厮杀而已。
因为要做正确的事情,而且要一再的去做。
哪怕将来变得支离破碎,死葬荒野……”
“正确的事情?”
阿尔伯特无力地笑起来,“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好吧,我不干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再正确下去。”
赤之王收回了视线,并未曾挽留,而是转身离去。
一意孤行地走上死路。
只留下绝望地阿尔伯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用尽全力地嘶吼:“直到临死之前!瓦格纳都相信你能够重新挽救这个世界!你怎能让他失望!”
“不,我不会。”
这是最后的回答。
赤之王推开门,走进审判的大堂之中。
门关上了。
-
-
厮杀的声音回荡在燃烧的城池之中。
装甲骑士所汇聚而成的铁流奔涌在地上,分散,向着四方奔赴而去,所过之处,将一切建筑摧毁,将一切反抗者击杀,将所有投降者点燃,将触目所及的一切的一切都碾压成粉碎。
披着血红色的外袍,女巫之锤们高举着同样的圣徽,带着烈火和审判,给予一切异端以毁灭和审判。
肃清一切罪孽。
净化一切污浊。
毁灭一切异端。
哪怕敌人是教团,也在所不惜。
而最后一队女巫之锤汇聚在叶青玄审身边,追随着被赋予大师级权限净化乐师们向前,笔直地向着中央圣所前进。
将一切防御和抵抗凿穿。
踏着血和火向前。
直到最后,来到神圣的命运广场之上。
那一块铭刻着命运乐章的石头已经在烈火中破碎,倒塌,变成毫无意义的残骸废墟。
而就在广场的尽头,守卫在教皇宫之前的圣殿骑士们拔出了剑。
在鲸落的嘶鸣之中,援军终于从圣城之外赶来。
宛如星坠一般,宛如青金所造就的骑士们落在了叶青玄的前方,拔出动力大戟,对准了他的面孔。
七十一具福音装甲高悬在空中,头顶着炽热的光环,手持着重枪和巨盾,隐隐形成了阵列。
“速战速决,不要浪费时间。”
叶青玄厌倦地挥手,看向教皇宫之中高耸的宫殿:“我还有一场审判会需要参加,不要让我迟到。”
于是,女巫之锤们拔剑,踏前,向着圣殿骑士们发起了进攻。
由圣城所锻造的两把至锐之剑终于碰撞在了一处,火花和怒吼声迸发——战争终于抵达了最高潮。
血红和青金的色彩彼此交融在一次,互相碰撞,便迸发金铁的轰鸣,挥洒着纯粹的力和毁灭。
而就在乱战之中,圣殿骑士的最中央,头戴冠冕的骑士终于拔出了剑。
向前斩出!
宛如龙吼。
在空气被切裂的咆哮之中,斩断了被加持了神怒之日的利刃,连带着盔甲和其中的骑士干脆利落地斩成了两截。
恐怖的力量瞬间爆发,形成飓风,呼啸向前,掀起了叶青玄的头发。
刺痛了他的眼睛。
王冠骑士向前,踏着鲜血。
只是一具普通的装甲,在他手中却发挥出了凌驾于福音装甲之上的力量,不论是任何敌人在他面前,都被干脆利落地一剑斩成了两段。
直到最后,他突破了女巫之锤的防御,迎着净化乐师们挥洒的烈火和雷霆,站在了叶青玄的前方。
隔着数十米,叶青玄看得清他头盔之上残留的裂痕。
那一具经年的装甲上依旧保留着曾经的功勋和辉煌,如今被血色覆盖,便狰狞的如恶鬼一样,择人而噬。
叶青玄看着他,许久,发出沙哑的声音:
“神父,好久不见。”
第八百三十八章 审判(四)
“神父,好久不见。”
战阵的厮杀和咆哮之中,血气和碎铁飞迸在空中。
转瞬间,一切都仿佛远去了。
只剩下伫立在叶青玄面前的那个骑士,他摘下了头上累赘的桂冠和头盔,露出斑驳的白发,还有那一张如铁刚毅的面孔。
不见惆怅和软弱。
“是啊,好久不见。”
班恩凝视着他,看着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我记得当年你是一个追逐正确的孩子啊,如今也要做错的事情吗?”
叶青玄想了想,笑了起来:“大概是吧?”
终于确定了这个回答。
老神父颔首,似是离去了,只留下那个坚毅如铁的老骑士伫立在他的面前,眼神冰冷。
“那要小心些了。”
班恩弯下腰,放低身位,将沉重的长剑架在手臂上,带着缺口和摩痕的剑刃对准了过去那个少年的面孔。
“——不要期待我会像亚伯拉罕一样手软。”
斩杀预备。
这是千锤百炼的第一步。
必杀的一击自此展开。
刺骨的寒意骤然从他的躯壳中扩散开来,转瞬间,战场上所有的女巫之锤都猛然回头,被那一道沉重到令人难以呼吸的恐怖意志所震撼,奋不顾身地回援,扑向了叶青玄的前面,想要挡在那一道剑刃的前方。
可是他们却被圣殿骑士纠缠在一处,难以回援。
华生眯起眼睛,眼瞳中闪过一丝狠戾和阴翳,却被叶青玄按住了肩膀,不便出手。他错愕地回头,看到叶青玄挥手,打断了净化乐师们的乐章。
然后,拔出剑,走向前方的骑士。
一对一。
以自己的浅薄剑技向圣殿骑士团的军团长,圣城的桂冠骑士发起挑战。
荒谬的令人想要笑。
可当这个人是叶青玄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他或许会赢。
当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其他人的脑海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叶青玄将手中的剑插在了地上,空着手,走向前方的敌人。
如同在寻求死亡。
“其实这样的情况,我来之前都已经想过了。圣城可以给老师植入控制,逼着他去杀夏尔,没道理在我这里就高尚起来,对不对?”
他凝视着面前的苍老男人,看着他脸上长出的陌生皱纹,眼神就变得柔和起来:“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神父你是我所敬仰的人,如果神父你成为我的敌人,我一定会怕的要死。
可后来,我就想通了。
如果神父成为我的敌人,那么他一定认为我做错了事情。”
叶青玄一步步向前,展开双手,毫无任何防备和抵抗,平静地走向班恩:“这个世界上,唯有你会让我怀疑自己。当年你救了我,教导我,令我成为今日的自己。
所以,如果神父你觉得我成为了错误的人,那就来杀了我吧。
剿灭世上最后的恶,由你来,神父,我不会反抗。”
他凝视着敌人的面孔,看着那个男人已经不复往年的衰老眼瞳,向前,一步步第,迎接向自己的死亡。
直到敌人的眼瞳之中闪过一丝悲凉的余光。
“你一直是那个让我无所适从的孩子,小叶子。”
班恩闭上了眼睛:
“一直都是。”
这是最后的叹息。
那一瞬间,属于铁的意志自衰老的眼瞳之中亮起,摄魂夺魄,将一切软弱和不舍尽数撕裂,近乎非人的杀意自其中迸发。
钢铁咆哮。
剑刃嘶鸣,切裂了空气。
铁光向前,笔直。
一切仿佛都在那一道剑刃的劈斩之下变得飘渺起来,宛如梦幻泡影。
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之后,它再一次带来那个冬天最寒冷的风和雪。
那个黑衣的神父在虚幻的暴雪中向前,撕裂寒风,将那个少年残留在过去的幻影斩碎,然后化作燃烧的光,向着现在疾驰而来。
人的意志在此刻显露出那恐怖到令世界扭曲的力量。
仿佛要一剑杀死过去的旧时光,将一切回忆和恩怨都尽数焚尽,不留任何余地,也无人能挡!
宏伟的战争在那一剑之前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那一刹那,一切都凝固了,唯有班恩踏出的一步,震撼着大地万国,踏破铁之大地,令阴云动荡、天穹颤抖。
弯曲的时光在一瞬间结束之后再度汹涌奔流。
一步之后,班恩已经站在了叶青玄的身后,低头,将剑刃收入鞘中,剑与鞘的摩擦迸发清脆的低鸣。
他低下头,沉重地叹息,闭上了眼睛。
如铁坚毅破碎了。
疲态尽显。
直到现在,血液才从叶青玄的伤口中流出来。
赤红从侧脸上蜿蜒滴落,落在纯白的衣襟上,融入灰烬和尘埃之,浸出一点猩红。
叶青玄茫然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摸到那一道自侧脸划过的伤痕,伤痕在迅速收拢,可是却难以伤疤。
这是那一剑所留下的痕迹。
仿佛能够斩断时光,却没有取走自己的性命,只是留下了一道警醒的伤疤。
叶青玄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谢谢你,神父。”
在他背后的,班恩疲惫地坐倒在了台阶。
就像是等待了数十年的衰老瞬间到来了,将他淹没,夺走了所有的力量。他低下头,回忆着当年雪地中那个少年的摸样。
时隔那么多年,可是记忆却如此清晰。
那个孩子那么狼狈,孤独的走在雪地里,就像是被全世界都抛弃了一样,可在说起理想的时候,眼神就闪闪发光。
“……小叶子,当年的愿望,实现了吗?”
“抱歉,神父。“叶青玄轻声回答,“那种事情我早就忘了。”
班恩愣住了,许久,神情变得苦涩起来:
“是这样吗?”
“恩,是这样。”
叶青玄点头,迈步走向前方。
留下班恩疲惫地坐在废墟中,闭上眼睛。
钢铁的洪流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恰似旧时光。
-
-
在厮杀和动乱之中,叶青玄一步步踏上台阶,推开了教皇宫的大门。
在无数圣殿骑士严阵以待的戒备之中,他踏上了道路,走向了前方的圣所,如入无人之境。
而就在那一瞬间,浩荡的钟声自圣城之巅敲响。
关于神之子的审判即将开始。
这一次,他终究没有迟到。
不论门后等待着他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准备。
他要将夏尔从这里带走。
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要同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那一瞬间,最后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洞开。
于是,空气中粘稠的血气扑面而来。
蜿蜒的猩红自厚重的门扉之后流出,蔓过了他的脚下,顺着台阶向下流淌,一点一滴的爬行着,恰如消逝的生命。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叶青玄僵硬地迈步,踩着脚下粘稠的血液,走进圣所之中。
可是那里再无任何呼吸的声音,只有无数倒在座位上的狼藉尸体。
他们原本都是诸国的弃子,教团的死忠,枢机主教会中尚存的血勇。
他们做好了被暴怒的叶青玄杀死的准备,在这里,代替世界见证对于神之子的判决,还有叶青玄的结局。
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已经死去了。
一瞬间,鲜血被赋予了生命,自他们的躯壳之中挣脱,从每一个毛孔之中渗出,就像是蚕蛹挣脱了自己的茧。
无穷尽的血色汇聚为浅浅的河流,自高处的阶梯席位之上流淌而下,到最后,向着门外蜿蜒而去。
只留下一具具干瘪的尸首在座位之上,皮肤上残留着血管凸起的痕迹,还维持着死亡时那一瞬间的痛苦姿态。
干枯的眼洞中看不见了眼球,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空荡荡。
而就在正对着大门的最高处,那个能够俯瞰一切的地方,叶青玄看见了最后的赤之王。
那个苍老的教宗带着自己的宝冠,手持着那个曾经代表至上权威的权杖,威严冷酷,低头俯瞰着下方那个被审判者。
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再无任何气息。
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查探。
他已经死了。
隐约能够看到尼伯龙根的丝状菌株从他的口鼻之中延伸而出,可是那些菌株已经尽数枯萎,再无任何生气。
自那一具人类的身体,一直到圣城的最深处,接续着无数大脑的庞大根系……
死亡降临在这里。
一瞬间,自内而外的,所有的生命都尽数被抹除。
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躯壳。
绝大的寒意将叶青玄吞没了。
叶青玄僵硬在原地,呆滞地看向圣所的正中央,审判席之上被鲜血拥簇的囚徒,那个畸形而佝偻的背影。
他低着头,仿佛有泪水从脸颊上落下,落入了脚下的血中。
水滴的细碎声音回荡在寂静里。
“……夏尔?”
叶青玄凝视着他的背影,不敢置信:“是你么?”
他想要上前,可是脚步却在血泊中戛然而止,从那个狼狈的背影中,他却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并不狰狞,也并不阴沉,可是却令人感觉如此遥远。
仿佛一生都难以触及。
“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听见了夏尔的声音,尖锐又沙哑,就像是残缺的声带在痛苦地痉挛,哀鸣着,迸发出人的语调。
“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可是却忍不住很难过。”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低语中,他回过头。
那一瞬间,叶青玄看到夏尔囚衣之下痉挛抽搐的畸形躯壳,还有那一张被泪水覆盖的侧脸。
“老师他死了……”
他捂住自己的脸,哽咽着,无声哀哭。
叶青玄抿着嘴唇,上前,想要拥抱他,可是却难以跨越这短暂的距离。鲜血将他横隔在外,固执地拒绝他上前,将这短暂的距离化作天渊。
他愣住了。
呆滞地看着那个身影,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叶青玄终于听见祂最后的悲鸣。
“——后来,夏尔也死了。”
在漫长的寂静里,天灾·神之子,抬起了眼睛。
俯瞰着面前的丑陋世界。
看着面前白发的年轻人,眼神就变得恍然起来。
“小叶子,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叶青玄张口欲言,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却满不在乎地收回了视线。
“都无所谓了。”
他说,“随便什么都好。”
就这样,在骨节断裂的声音里,他撑起自己佝偻的声音,任由畸形的骨骼破碎。在那一层勉强覆盖了一层皮肤的躯壳之上,肌肉和内脏涌动着,破碎的骨骼重新弥合,回归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疮疤剥落,枯朽的长发断裂,又重新生长。
松弛的皮肤破裂,又重新生出。楔入颅骨中的铁钉和桎梏脱落。
曾经扭曲生长的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在褪下了凡人的丑陋躯壳之后,那个仿佛汇聚世上一切光彩的完美之人再度显现,可是和往昔已经截然不同。
在空虚混沌的地上,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血中。
祂终于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之上。
就这样,迈步,祂与叶青玄擦肩而过,走出了宛如墓穴的圣所。
在他的面前,燃烧的广场之上,残存的鲜血骤然升起,庞大的骨架自其中生长而出,紧接着是丝丝缕缕的肌肉,内脏,神经,到最后,漆黑的鳞片覆盖在那庞然大物之上。
早已经死去的终末之龙睁开了眼睛,凶戾的眼眸抬起,仰天长啸。
然后,又驯服地在自己的主人面前低下头,任由他踩着自己的头颅,登上自己的背脊。紧接着,在无数恐惧的眼神之中,张开双翼。
阴影笼罩大地。
“夏尔!”
叶青玄咆哮,喊着他曾经的名字。
龙背上的神人回头,投来高远又平静的一瞥。
“——我要改变这一切,永远的。”
这就是最后的道别。
紧接着,终末之龙震翅而起,在掀起焚风和火雨,向着天空飞出。
就那样渐渐远去。
消失不见。
第八百三十九章 观测
圣城毁灭,十五天之后。
在充斥着杂波干扰的通讯中,遥远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B1,申请出仓观测。”
“机关同意出仓,注意污染指数,小心外侧侵蚀——观测到潮汐运动减缓,大概在三分钟之后会有一段平静期,你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进行实体观测。B2在舱内,随时提供协助救援。”
“B1收到。”
“B2收到。”
在铁壳的狭窄船舱里,编号B2的乐师亚当斯抬起手,扣下了外侧气压仓的扳机,转身,从椅子上爬起来,协助身后的同僚穿上沉重的护服。
先是以青金丝编制而成的内甲,然后覆盖上厚重的以太流体层,紧接着在嵌槽中卡进了外部的铁壳,最后,将宛如金鱼眼泡的头盔戴在埃德温的头上。
看上去像是几个三个洋葱堆成一团,长出了双臂和双腿,臃肿又滑稽。
完全封闭,隔绝内外,能够抵御地狱高温和零下数百度,甚至足以在宇宙真空中生存的沉重装备,如今覆盖在静默乐师的身上。
“活动起来怎么样?”
“勉强能动吧,但想要逃跑的话恐怕迈不开腿,只能用滚的。”埃德温叹息:“还有,这里面真不能抽烟么?上面的老爷们就不能开开恩?”
“这身衣服应该不介意你偷偷开荤,但你打算把烟灰和烟头往哪儿丢?”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
埃德温耸肩,最后扣上了腰带,在狭窄的船舱中艰难转身,爬进了气压平衡仓里。就像是一个洋葱妖怪钻进棺材里,一片寂静里,没人说话。
这里是距离外面最接近的地方。
如今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究竟是流淌着灭世的流火,还是覆盖着死亡的毒雾?
在绝对的暗区中,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在绝对的仇恨中,不论酝酿出什么都不值得吃惊。
现在,作为和静默机关签订了卖身契的乐师,一声令下,只能跳进死亡的国度里,赴汤蹈火。
为了人类……大概。
在秒针滴答旋转的清脆声音里,埃德温闭上眼睛,深呼吸,直到倒计时戛然而止。
“B1,埃德温·巴兹·奥尔德林,准备出仓,请指挥塔授权。”
“授权出仓。”
通讯另一头的启示乐师吟诵了一段简短的经文,“朋友,祝你一路平安。”
“得了吧,真爱我,好歹让我死之前再抽一根烟。”
埃德温摇头,顶着硕大的头盔,费力地转动着脚下那个轮型的把手。在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里,封锁着外界和船舱的最后枢纽悄然开启。
他深呼吸了两下,可是却不敢推开那一扇门。
“亚当,说点什么,给我点勇气。”
亚当翻了个白眼:“干你娘的,你快点出去行么?我也有点害怕。”
“哈哈,好的。”
埃德温尬笑一声,闭上眼睛,咬牙,推开了那一扇门,然后从倾斜的气压舱里滚了出去。
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隔着厚重的隔离护服,能够听见沉闷的声音,灰尘从地上升腾起来,落在面罩,里面像是隐藏着金属的碎屑,腾飞的时候宛如点点星辰。
“B1出仓完毕。”
埃德温从地上爬起,鼓起勇气抬头,陷入了漫长地沉寂。
“B1,你还在么?回话,重复一次,回话。”
直到亚当斯再三催促,埃德温才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摇头,甩去了脑子里的恍惚:“现在是几点?深夜?”
“不,是正午。”亚当斯听见他的回话,松了口气:“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我这里的以太球观测了全都是杂乱的光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这他妈的……不对……你知道么?不太对……”
埃德温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究竟在哪儿?静默机关究竟把我们送到了什么鬼地方?干!这究竟是……究竟是什么啊!!!”
“冷静!B1,冷静!”
在漫长的混乱之后,埃德温陷入沉默,只是无力地颓然坐倒在地上,“你们把烟藏哪儿了?说真的,我想抽根烟……”
“别摘头罩!外面完全是黑区以上的,哪怕只是呼吸,以太都会把你的肺炸掉!”亚当斯提高了声音:“你他妈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朋友,我不知道。”
埃德温抬头,用力地敲着自己的头罩,就像是要修理老旧的机器,将自己陷入停顿的大脑重新唤醒。
许久,亚当斯听见他悲凉的声音。
“这里……已经不是人的世界了。”
-
在仿佛永恒的寂静里,埃德温抬起头,凝望着漆黑的天穹。
永恒湛蓝的天空被撕裂了,如同扯掉一张废纸,显露出无穷的宇宙原暗。
没有什么蓝天,没有什么白云,只有一片漆黑。
无数星辰冷漠地在天穹之上闪耀着,而就在正中央,遥远而庞大的烈日喷吐着烈光,可是却没有带来任何一丝的温暖,也无从驱散哪怕一点一滴的黑暗。
失去了大气之后,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不可居住的魔境。
荒芜的世界上,只有灰白色的尘埃,草木的枯叶混杂在里面,稍微一捧就破碎了,然后掀起连锁反应,坍塌向四面八方延续,再看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只有冰冷的大地,漆黑的天空。
还有……纵贯穿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光流。
如同奠定新世界的大柱。
那通天彻地的光芒自远方升起,延伸向了天空,洒落恩赐的辉光。
物质界和以太界的隔膜被彻底破坏之后,以太之海中泄露出的洪流已经彻底淹没了这一片世界,占据了所有的空气,带来不可预知的变化。
这里没有声音,因为任何声音在发出的瞬间,就已经被厚重粘稠到占据整个世界的以太所吞噬。
唯有光芒。
光芒如柱,耸立在大地上。
四面八方,无数荆棘一般的光带从干涸的大地之中延伸而出,爬行在大地上,将大地包裹,如同活物一般蠕动着。
最终,彼此纠缠,汇聚为数十道粗大的束流,纠缠在正中央的光柱之上。
就仿佛,要将神的御座撑起。
倾尽世上一切价值,高举神明的辉光,造出这冰冷残酷的天国。
它是如此的宏伟,哪怕是绝对的暗区也无法掩藏它的踪迹。
在外界的观测之中,每隔数十分钟,便会掀起毁灭和净化的潮汐,向着四方泼洒炽热的光海。
如同心脏搏动。
每一次跳动,这死亡的界域就扩散一分,短短的半个月,已经扩张了数十倍,而且越来越快……恐怕再过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会被它所覆盖。
“指挥塔,这里是B1。”
埃德温颤声报告:“我已经进入了高加索,抵达了‘伊甸’的外围。这里已经……完全没救了。”
“冷静,B1,根据任务历程,对伊甸外围的资料进行收集,记住,不要对‘伊甸’有任何挑衅举动,也不要接近。你只要在外围进行观测就好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
埃德温麻木地摇头,匍匐在悬崖的边缘,低头眺望着远方的大地。有一条粗大的光之荆棘距离他不远,甚至可以说近在咫尺。
他和他身后的那个宛如房屋一般巨大的登陆仓,和那荆棘相比,宛如落在荆棘旁边的尘埃,微不足道。
他没有敢接近。
有这种东西在,高加索的活人都去哪儿了,简直显而易见。
只是,当他在抬头再度看向远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了一下。
在静止的世界里,远方有什么东西移动了一下。
就当他以为是错觉的时候,那个渺小的尘埃,仿佛又向前移动了一点点……
“等等!那里有东西!”
埃德温死死地盯着远方的荒芜平原,看着那一点在大地上缓慢移动的影子。
在这个以太失去控制的世界里,观测乐章已经报废,只剩下机械工程似乎还没来得及背叛人类。
可当内部的望远镜将那个影子放大的时候,埃德温却忍不住尖叫出声:“还有活人!我的天,还有人活着!指挥塔,我们发现了幸存者!”
不顾指挥塔的等待命令,埃德温违反了守则,自悬崖之上跳下,向着平原大步狂奔,连滚带爬,跌跌撞撞。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漫长的距离终于被跨越,他看到了那个枯槁的老人。
就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他呆滞地在地上爬行着,手足已经被尖锐的棱角磨破,头发斑驳,枯瘦的像是要死掉了。可是他还活着,身体如此的健康,仿佛被赐予了永恒的生命。
被夺走了死亡。
“错了,错了……不对……完全不对……究竟是哪里错了?告诉我,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错乱地呢喃着什么,像是目睹梦魇出现在现实之中,癫狂地自语,若无旁人,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埃德温。
“B1,这里是B2,不要接近那个东西,千万不要接近……能够在这种鬼地方活下来的东西,早已经不是人了!”亚当斯的声音在通讯里响起,嘈杂刺耳:“迅速远离!离开他!”
“这……这是……”
埃德温呆滞地看着面前发狂的男人,端详着他的面目,寻找着记录中的痕迹,许久,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恐惧。
“指挥塔,这里是B1,我确定了幸存者的身份。”
“他是……盖乌斯……”
第八百四十章 未来(上)
海风推动着浪潮,拍碎在礁石和码头的石桩之上。
残留的浪花飞舞,落入了桶中,木桶里的海鱼游动着,弹跳,试图回到自由的海中,可每每只差一线距离。
到最后,疲惫地沉底,懒洋洋地不再动弹,如是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笔直的长路自在几天之前自海中破浪而出,一直延伸向离岸百米的地方,然后又化作向下的石阶,一步步没入海中。
以海中岩石所重塑的道路上海带着析出的盐晶,散发着微微的温度,赤脚走在上面也不感觉寒冷。
在冬末的冷风之中甚至还有一丝温暖。
近乎天成的炼金术出现在此处。
只是为了……方便他的创造者钓鱼。
叶青玄坐在台阶上,双脚挽起裤管,泡在微暖的海水中,转身将身旁盒子中的饵料挂在鱼钩上,然后挥动漫长的鱼竿,将吊钩甩进海中。
然后,盯着起起落落的浮标,沉默不语。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这个时局纷乱,仿佛即将走上灭亡的世道中,唯有他好像在度假一样,平静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没有。
他掐灭了烟卷,扬手将堆满的烟灰缸倒进海里,转身看向身后。
在通向岸边的长路上,不知何时,有纤细的人影登上来,弯腰将鞋在岸边放好,学着叶青玄,赤足走过来,长裙飞舞在风里。
像是盛开的茉莉。
最后,站在叶青玄旁边,她将裙摆收拢起来,捏在手里:“可以给我一个凳子么?”
“陛下不如试试直接坐下来,反正也不冷。”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叶青玄还是伸手从海里提了一把长椅出来,性质干涉之后的海水凝结成仿佛冰晶一般的质感,瑰丽又华美,配得上女皇的身份。
“我也很想,可惜,礼官跟过来啦,唠叨起来有些麻烦。”
玛丽坐在椅子上,抬起手将海风中乱飞的头发扎起:
“听说有静默机关的人来了么?”
“恩,这两天来的人挺多,”叶青玄抓着吊杆,语气平静:“幸好房子不少,装下他们也绰绰有余。”
“他们跟我说有紧急的消息,不听听看么?”
“世界上有很多紧急的消息,可是收到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
叶青玄不为所动,就像根本不明白他们的来意:“国务很着急,私事很着急,钓鱼也挺着急的。
所以,不急。
陛下今天来得正好,今天早上钓了一条很大的石斑鱼,我正愁一个人吃不完。”
玛丽没有回应他的话。
只是在沉默中看着他的侧脸。
“叶先生……”
“怎么了?”
叶青玄略微回头,眼神似是困惑。
“你真得,我是说,你真得喜欢钓鱼么?”
“我喜欢的东西很多,可惜……现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叶青玄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点燃了嘴角的烟卷,摇头,神情自嘲:“只是纯粹的想要找点事情做,找点我能做到的事情,不会让人失望的那种……”
看着他的眼神,玛丽便再没有说话了。
只是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自从圣城毁于一旦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但对于叶青玄而言,那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回到了阿瓦隆,在自己的封地里睡了好几天,醒了之后大吃了一顿,然后喝着酒,抽着烟,开始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学习钓鱼。
学得有模有样。
收获颇丰。
“其实,如果不是夏尔出了事情,我现在可能已经结婚了。“
叶青玄的声音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提起了这个话题:“我想要邀请他参加我的婚礼,连带老师一起。
可惜,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玛丽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很久,她抬起头,想要看叶青玄的神情。可叶青玄坐在她的前面,看着更前面的海,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看不到他的脸。
但那种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像是疲惫麻木了一样。
“在离开震旦之前,白汐哭的很厉害。”
“她让我一定要将夏尔带回来。”
“我没能成功。”
“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他终于回过头,带着惭愧的笑容:“让你失望了,陛下,我就是这样优柔寡断的男人,空有一腔无处挥洒的慈悲,到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软弱。
不值得被期待,也不值得您的喜爱。”
可他没有看到玛丽悲伤难过的样子,也没有看到她流着泪转身离去。
她在看着自己,郑重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有一丝想要回避和逃走的样子。
堂堂正正地看着。
“——是叶先生您救了我,不是吗?”
叶青玄愣住了。
可玛丽却从椅子上起身,向前,踩着台阶,站在海水中,拦在他和海洋的中间,堵住他想要逃避的视线。
任由自己的长裙被染湿。
“我知道,您不是因为我是玛丽才去救的我,但我依旧对您充满感激。
只要有人向您求救,您就会回应,如同光辉的英雄那样,不会放任苦难在自己的面前发生。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谁配享有‘神之手’的称号,那么只有您才能够担当,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玛丽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直埋藏在自己心里的话:
“——我所爱的,是这样的您!”
寂静里,叶青玄目瞪口呆。
当那一席话说完之后,那个庄重凛然的皇帝仿佛就消失了,重新变成往日的样子,甚至还有些不安,低下头,捏着裙角:
“这是用尽我的勇气才能够说出的话,谢谢您没有打断我。如果要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又会犹豫吧?”
“叶先生是不同的。”
“叶先生是能够做到的。”
“自始至终,我都坚信这一点。”
躲闪着他的视线,玛丽低着头,重新回到椅子,沉默了下去。
许久,叶青玄惭愧地低头,轻声笑起来。
“静默机关的人等在外面么?”
“恩。”
玛丽点头,“据说带来了关于夏尔的重要情报。”
叶青玄低头,将还没烧完的烟卷掐灭,轻声问:
“玛丽,你也希望我去杀了他么?”
“倘若必须杀死他才能拯救这个世界的话,那么哪怕您不去,对我而言也无所谓。”玛丽如是回答,微笑着:“因为我的世界已经被您拯救过了啊。”
“我知道了。”
叶青玄起身,活动着久坐之后的腰背:
“玛丽,谢谢你。”
“恩。”
玛丽红着脸。
低下了头。
-
-
当玛丽走之后,叶青玄提起自己的鱼篓和吊杆,转身回到了岸上。
伴随着石路坍塌的轰鸣,这么多天来,叶青玄所停滞的避风港就那么坍塌,再度没入了海中。
“这个给厨房。”
叶青玄将鱼篓丢给下属,接过了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转身走向会客馆:“人呢?带过来给我看一看。
看完之后,就让他们麻利地滚远吧。”
十分钟之后,静默机关的人终于见到了叶青玄。
主事的乐师是一个生面孔,如今所推举成的最高负责人在面对叶青玄的时候姿态放得异常低,面对这个年龄还不到自己一半的年龄,态度谦卑无比。
很快,叶青玄看到了他们带来的消息。
一个……沉睡的老人。
“盖乌斯?”
叶青玄皱起眉头:“怎么?你们千辛万苦想要见我,就是为了是把这个老东西送来给我泄愤?”
“这个……”
静默机关的负责人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实际上您杀了他也无所谓,不,我并不是怀疑您,但在这之前,希望您先看一看我们带来的消息。
他是唯一一个从高加索的神国中生还的幸存者,本身拥有一定的价值,在杀他之前,还请您多加考量。”
静默机关带来的消息不是纸。
就是装在盖乌斯的脑子里。
在注入了大剂量镇定剂之后,盖乌斯颅骨中所架设的炼金矩阵已经被拆解开来,甚至直接改造成了方便任何人阅读记忆的状态。
叶青玄看了负责人一眼,最后,将手掌按在了盖乌斯的额头之上。
如今的叶青玄已经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心相大师,甚至在造诣上已经不逊色于曾经的叶兰舟。
别说盖乌斯的防御矩阵已经拆了,就算还在,解开那种程度的锁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简简单单。
转瞬间,他的眼前一黑。
无数记忆如同海潮一般扑面而来,可是却难觅主轴,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就仿佛疯子的大脑一样,只有几个记忆深刻的完整片段还像模像样。
叶青玄甚至翻到了早些年革命军和诸国私底下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
很快,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就被他掠过,直奔主题。
直奔……夏尔离开圣城之后的记忆。
他来到了高加索,驾驭着终末之龙,突破千军万马,轻而易举……最终,推开了那一扇门,来到了盖乌斯的面前。
叶青玄并没有被记忆所感染,而是将自身超拔而出,站在盖乌斯之外,俯瞰着这一切。
看这个年轻人坐在了桌子的对面,如同坐在自己的王座之上,凝视着面前的老人。
“先生,好久不见。”
就好像毫无任何的波动,叶青玄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和不安。只能从记忆中读取到来自内脏和颅骨中的压迫剧痛。
可哪怕如此,盖乌斯依旧平静,烤着身旁的火炉,将烧开的水壶提起来:“不是不久之才刚刚见过面的吗,夏尔,不要学老人说这种丧气的话。”
“您说得对。”
夏尔颔首,笑了起来,深表赞同。
“来报仇的吗?”
盖乌斯端起热水和药片,吹了一下,终于发现已经没必要再吃什么药了。便将它们放在了一边,在椅子上坐直了,面对自己的死亡。
可夏尔并没有割下他的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反而低下头,陷入沉思。
酝酿着措辞。
“虽然一开始很愤怒,但来得路上,我已经想清楚了。”
他如是而言,神情平静:“将这个世界交给像我这样的人,哪怕是盖乌斯先生也会觉得不放心吧?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样子,恐怕还能够在度过一段时间之后安稳的交接权力,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干涉这个世界。
但领受了过分庞大的责任之后,已经变成一个炸弹,倘若不予以铲除的话,我反而会觉得盖乌斯先生太过心慈手软。
虽然心中有所愤怨,但想通之后,就立刻理解了。”
如此,述说着宽容的话语,夏尔的神情平静,那眼眸之中毫无恨意,只是怜悯:“毕竟,以人之目光,所能看到的距离太过有限。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过自大的问题。”
明明说的是宽恕,明明眼神那么怜悯。
可哪怕是叶青玄这个旁观者,也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渐渐地变化,变化成某种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
凡人的爱恨,对于夏尔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真的要成为神明吗?夏尔!”
他看着回忆中那一张平静的脸,回忆起圣城别理时,夏尔的眼神。
那么的高远,那么的……让人难过。
“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像我炫耀胜者的慈悲么?夏尔。”
盖乌斯垂下眼眸,第一次的,叶青玄从他的心中读到了一丝悔意:“你要让我活下去么?夏尔,如果我活着,就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杀死你。
我会将我亲手铸就的恶果扑灭,不惜一切代价!
即便如此,也要让我活下去么?”
“恩。”
夏尔颔首,微笑着,缓缓起身:“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多蒙您的指点和照顾,这一次回来,并非是为了报复,而是想要献上微不足道的报答。”
他伸出手,轻点着盖乌斯的额头:
“——关于未来。”
那一瞬间,天地骤变。
在漫长的恍惚之中,时光以千百倍的速度驰骋而过。
盖乌斯被从原本的时光中抛出,在错乱的讯息洪流之中翻滚,无数讯息自他的意识中奔涌,又消失。
弹指间,从千万年的历史中坠落而下,向着未来。
第八百四十一章 未来(下)
弹指间,从千万年的历史中坠落而下,向着未来。
叶青玄在混乱之中,只能撷取到几个碎片一样的片段。
‘资产兼并’……‘数据时代’……‘高分子材料突破’……‘超大型对撞机’……‘人机革命’……
到最后,那速度快到令他追之不及,他连片段都难以摸索到。
只是一瞬间,从古老的宫殿中坠落,来到了漆黑的世界里。
无数阴云笼罩了天空。
空气中氤氲着刺鼻的气息,无数高耸的烟筒向着天空喷吐着浓雾,恶臭的暴雨从天空中落下,顺着无数闪光的巨树落在地上。
可仔细端详的时候才发现,那支撑着天空,延伸进乌云背后的并非是什么巨树,而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楼。
隔着围栏,下方的飓风扑面而来,向下俯瞰,能够看到阴云涌动,大地被浓雾所覆盖,看不清晰。
下一瞬间,盖乌斯的视角从人的视角中超拔而出,得到了近乎俯瞰全域的奇妙视界。他看到了浓雾之下被钢铁覆盖的大地,还有无数如林一般冲天而起的大楼,无数鸽子笼一样的房间里,畸形佝偻的奴隶们在沉睡着。
而在最顶端,云层之上,享受着阳光和清新空气的华丽住宅中,衣冠楚楚的贵族们笙歌燕舞,品尝着大地上早已经绝迹的美酒和佳肴。
“这是……什么?”
盖乌斯呆滞地回头,看到夏尔的微笑,那笑容似是怜悯,又带着神明高高在上的平和。
“这就是以你的愿望所锻造出的世界。”
他俯瞰着天和地,回答盖乌斯的疑问:
“——一个资本自由之后的‘美好未来’。”
说着,他带着盖乌斯,向前,一步跨出,工场中的轰鸣迎面而来上,在刺鼻的药剂气味中,庞大的流水线上,无数造物在飞快地运动着,被两侧的工人进行组装。
那些佝偻在狭窄工位中的枯瘦工人带着难以言喻的平静。
就仿佛和机械同化了。
甚至有更多人本身有一部分已经植入了机械。
“他们是奴工,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人,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以上,换取薪酬。”
夏尔介绍道:“这里是过滤器加工的工厂,如果不安装过滤器,人类甚至在外界的恐怖空气里活不过三个小时。
有数万人在这个工场中工作,每天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歇,这样的工场在全世界有数十万个,支撑起了不可思议的繁华。
可惜他们没有什么资产,也没有什么自由可言,因为他们已经将自身的所有权都已经卖给了工场。
他们是最低等的工具奴工,没有技术,只能做这些还暂时没有被机器取代的工作,也没有被当做人类来看。
而你……在那里。”
说着,他抬起头上,看向工场的最高处,那庞大的画像。画像之上的男人威严而高贵,仿佛神之选民。
当单调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机械流水线戛然而止,所有奴工整齐划一的起身,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画像,虔诚又整齐的唱起了颂歌。
赞美伟大的革命领袖盖乌斯,赞美伟大的元首……
“你是这个国家资产的开创者,被誉为文明之父,在千万年来被人敬仰,成为了真正的神灵。无数人为了维护你的理想而奋斗着。”
盖乌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这不对……”
下一瞬间,他们来到了庞大又阴冷的建筑之前,代表共和国的徽章高悬在顶部,折射着冷酷的辉光。
“这里是整肃管理委员会的分部,一般人都称呼这里为管理局。”
夏尔帮他推开门:“要去看看么?有一个在你画像上涂鸦的孩子正在受审,举报他的人是他的弟弟,就是那个小孩儿。
为此,他得到了伟大领袖赠给他的奖励和表彰。”
就在盖乌斯呆滞地视线里,那个一个胸前佩戴着盖乌斯徽章的孩子正踩着红毯,昂首挺胸地从管理局中走出,眼神坚定又平静。
“要跟他聊聊么?”
夏尔问,伸手,将那个孩子拦住。
那个孩子皱起眉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胸前,很快,神情就变得厌恶起来。
“哦,忘了,你没有佩戴这个。”
夏尔伸手,为盖乌斯和自己别上了两个徽章,挥手,孩子眼中的不快就消失了。
“请问有什么事情么?两位先生,啊,我知道了。”
孩子似乎早有预料,抬起袖子,擦了擦胸前的徽章:“请随意看吧,但不要将它弄脏。”
“我……”
盖乌斯呆滞地看着他,嘴唇开阖,可是知道那个孩子不耐烦地离去,都说不出话来。
“那只是一个徽章啊……那只是一个徽章……”
“权威不容侮辱,神圣的资产革命是国家建立的基石,纵然是圣徽也不容亵渎呢。”
夏尔转身:“走吧,先生,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看,看来您还没有习惯成为神明的感觉呢。”
后面的记忆,已经在庞大的冲击之下支离破碎。
华丽的殿堂、柔和的颂歌,笙歌燕舞……异化的人体……试验……监视……举报……收购……资产变化……坠落……升起……
叶青玄能够看到,盖乌斯愤怒地咆哮,向着夏尔,质问,辩驳,然后未来变化,再次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在这宛如万花筒一般的魔境之中,很快,软弱的人之意志就被消磨殆尽。
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废墟。
无数恶毒的放射线充斥了地表,畸形的人类匍匐在荒芜的地上,贪婪地舔舐泥浆。
残骸之中,盖乌斯的雕像破碎,倒在地上。
威严的面目覆盖尘埃。
盖乌斯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呆滞地看着荒芜的一切,呓语着什么,可是却连自己都听不清。
到最后,他发狂地转身,扑向了夏尔,扯着他的领口:
“不对!再让我看看!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人类的世界应该是完美的!这一次,我一定能……”
“没关系。”
夏尔怜悯地笑着,这是回忆之中最后的话语:
“想要看多久都可以……”
那一瞬间,叶青玄的追溯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老人发出尖叫。
他从梦中醒来了,癫狂地挣扎着,从手术台上趴下来,嘶鸣着,狂乱的冲撞着那些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将所有完整的东西破坏掉。
“不对!不对!这不对!本应该是完美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
他尖叫着,歇斯底里,发红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人:
“我没有错!我没有!!!”
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吼叫的声嘶竭力,到最后,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傻笑了起来,紧接着又流出眼泪,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蜷缩在墙角,自言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大家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叶青玄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疯了。
这甚至不是夏尔的报复。
从一开始,当他被无数牺牲压垮,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之后,就注定了这个结局。他不能面对同僚的牺牲,不能面对自己的同族,也不能面对那么多的痛苦。
他只能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牺牲都是值得的,为了未来,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随便为了什么。
他永远寻找不到那个完美的世界。
当这个泡影被戳破之后,他距离癫狂就已经没有了距离。
他被愧疚和绝望所淹没,一生所追逐的东西被摧毁,一辈子所牺牲的代价失去了意义之后,他又如何去面对这个世界?
“杀了他吧。”
叶青玄的眼眸低垂,握紧拳头:“一想到老师为这样的疯子所牺牲,我就觉得……不值。”
“很遗憾,我们做不到。”
静默机关的负责人如是回答。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义,我们杀不死他。“
苍老的乐师回答:“他的身体已经健康到了非人的程度,甚至原本迫在眉睫的致命脑瘤也被取出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的生命,每一次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就会将他恢复原状,就像是这样。”
他拔出剑,干脆利落的劈斩,斩落了盖乌斯的头颅。
可是那头颅滚在地上,鲜血泼洒中,又向着伤口倒流,一滴不剩的回到了那一副躯壳中,最后,头颅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再不见任何伤痕。
“我们已经尝试过各种手段,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经变成了天灾,近乎不死。”负责人轻声叹息:“就算是烧成灰烬,也能够从火中重生……那一位神灵,恐怕也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吧?
原本我们还能为他注射镇定剂和催眠,让他睡着,可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抗药性,再过不了多久,就连梦境对他而言都会变成奢侈品。”
叶青玄沉默。
如果一般人的话,对于这种不死可能会求之不得,但对于盖乌斯而言……这却是永恒的惩罚和折磨。
他在无法通过死亡逃避任何事情了。
永远痛苦地活着。
永远痛苦地面对着这一切。
“你们的消息,我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带着他……我不想再看他一眼。”
叶青玄收回视线,推门而出。
在不理会身后追逐上来的负责人。那个人被自己的下属拦着,隔着遥远的距离像是在对自己喊着什么。
可是他已经不愿意再去听。
可当他推开大门的时候,却看到台阶之下的男人。
还有那似曾相识的面孔。
“初次见面,大审判长阁下。冒昧来访,还请海涵。”
台阶下,勃艮第第一公民,伟大的皇帝陛下‘唐璜’,向着他露出熟悉的笑容:?“可否移步一叙?”
第八百四十二章 选择
壁炉里烧着火,松节在火焰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唐璜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烤着火,沉默不语,而另一位不请自来的恶客则站在书房的角落里,打量着大审判长的收藏。
披着灰黑色的旧袍,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浪者,和这里的景象相较,十足的不协调。可偏偏有着难以言喻的气势。
哪怕一言不发,也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青之王。
“咖啡还是酒?”
叶青玄站在酒柜前面,回头问唐璜。
“水就好。”
很快,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叶青玄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沉默地等待着他说话。
唐璜有些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到最后,看了一眼灰袍的老人,忍不住叹息:“很抱歉……”
“无所谓。”叶青玄摇头:“青之王倚老卖老的话,这个世界上总没几个人能拒绝。”
“不,实际上……是我带他来的。”
唐璜低下眼睛,叹息着,吐出最后的犹豫,就这样,直接跳过了寒暄和叙旧的环节,再度抬起眼睛的时候,神情就变得平静了。
“小叶子,是我将他带到这里来的。”
如是,斩断了一切回避的余地,他说:“来请你杀死夏尔。”
漫长的寂静里,叶青玄闭上了眼睛。
“巴赫先生,遵从我们的约定,我将你带来了这里,接下来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唐璜起身,遏制着对自己的深重厌恶,不想再留在这里:
“那么,失陪了。”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了。
巴赫伸手,将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盒放在了叶青玄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论如何,我觉得,我应该来和你谈一谈。”
他说:“至少让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叶青玄抬起冷漠的眼瞳:“圣城的土特产?”
“大概吧。”
巴赫的语气平静:“早在初代的三王决定制作神圣之釜的时候,就已经针对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这是针对大源所打造的‘天灾’。
最初的三王使用黑暗时代以前人类的最后技术编纂出的武器,也注定是这世上最后的乐章。
一旦它开始演奏,就会打破神圣之釜内部的平衡,毁掉它的根基,自下而上的进行破坏。
到最后,建立在以太界中的神圣之釜的体系都会彻底崩溃,包括依托神圣之釜而形成的一切造物,哪怕是没有断开连接的乐师也会被暴乱的以太所吞食……
如同万物坍塌的力量将形成史无前例的浪潮,抵达以太界从未曾有人企及的高度,打破一切隔膜,冲入大源,将一切记录重新清洗。”
他说:“包括夏尔。”
一旦失去神圣之釜,人类的黄金时代最后的余辉将彻底熄灭,整个世界将再次回到黑暗时代。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一切和神圣之釜有关东西,都将伴随着神圣之釜的崩塌而失去根基。
包括诞生于神圣之釜中的夏尔。
失去了根基的大柱之后,由人所创造出的神明将伴随着神殿一同陨落。
而神国·伊甸和大源之中的印记,也将在持续千百年的以太风暴中被消磨殆尽。
通过毁掉一个世界,来杀死一个神明。
前提是……真的有人能够抓住时机,在最核心的地方,将那个东西唤醒。
“真是好主意。”
叶青玄忍不住笑了,赞叹地鼓手:“没想到如今还有这样的智者能够想出这么了不得的解决方案。
啊,真好啊,真棒啊,世界有救了,人类有救了!
那么,又由谁去给猫系上铃铛呢?这么伟大艰辛的任务,一定是由巴赫先生一力承担吧?”
如此欢笑着,可是话语中的嘲弄和恶意已经近乎凝结成实质。
带着愤怒和阴冷的杀意。
“不,我做不到。”
巴赫坦然地回答:“我不是祂的对手。”
他说:“倘若是夏尔,我还有同归于尽的可能。但如果对手是舍弃人类的身份,重新登上神座的人间之神,我没有丝毫胜算。”
“所以依靠我?”
叶青玄嗤笑:“求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吧?巴赫先生就这么空手上门,是不是太过缺乏诚意了?”
“如果诚意能让你改变主意的话,这个地方早就堆满了诸国的珍宝。”
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羞辱,巴赫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如果你想要什么,不妨开口直言。”
叶青玄微笑:“如果我要所有参与审判夏尔的主事者的人头呢?”
“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这是巴赫的回答,“五天。”
面对整个世界的存亡时,那些当权者被世界的守护者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没有浪费任何思考的时间。
“姑且不论我会不会同意……”
叶青玄笑声变冷了:“凭什么你们认为我能做得到?”
“因为在你的身上,依旧有夏尔无法割舍的人性。叶青玄,你是唯一有可能弑杀神灵的人。”
“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就会由我来尽我的职责,向神灵挑战。
但充其量,大概只能将全面毁灭的倒计时延缓一周左右。”
说到自己的死亡时,巴赫低头,看着身上那一袭曾经是尊贵之青的灰衣,眼神毫无惋惜,反而充满释然:
“相较真正的神灵,如今的夏尔不过是一个婴儿,太过稚嫩,甚至不懂得去运用那一份非人的力量。
当祂吞吃了我之后,拥有青之王的权限的他将会继承千百年来历代青之王的经验,再没有人可以阻挡,包括你。”
“真可悲啊,巴赫。堂堂青之王,如今只能变成活命的鸩酒——不过,这样‘一死了之’的应对方式,还真是有你的风格。
只不过,这样真的好么?”
当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青玄将眼睛抬起,展露出其中的漆黑,在翻涌的阴沉愤怒之后,是再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
“一直以来,你不是都在单方面的逃避你的职责么?跑到黑暗世界里开拓土地?说得好听,但本质上不过是自我放逐,然后堵住耳朵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而已。
你本来能够阻止这一切,可是却选择了远远地看着烂摊子恶化到不可收拾。
最后,轻描淡写的去死上一死——这样就能有一个交代?
你究竟在讲什么笑话!!!”
叶青玄自椅子上起身,俯瞰着巴赫,死死地盯着那一双看似平静的眼睛:“巴赫,但凡你稍微有一点点责任心,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子!
你甚至不如赤之王,他至少还有勇气去下决断。
而你,却坐看无数次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
你哪里来的脸来找我?!哪里来的那一副冠冕堂皇的语气同我讲话?!如今的局面,不正是你一手导致的吗?!”
“你想要让我道歉么?”
巴赫看着他,苍老的面孔依旧是如铁的平静:“下跪也可以。”
“道歉和下跪有用么?能够挽回你的错误么?”叶青玄压抑着胸臆之间翻涌的恶心感:“巴赫,倘若你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的诚意,至少不要再说那种为了世界牺牲自己的漂亮话了!我有点……想吐。”
巴赫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是他的面目上第一次浮现出类似人一样的软弱表情。
在漫长的沉默中,他轻声叹息。
苦涩又疲惫。
“我的老师在临终之前,曾经对我说,我是不适合做青之王的人。但是我没有懂。
直到他死后,当我第一次站在整个世界面前,倾听到它运行时那种仿佛要将星辰吞噬的残酷声音时,我才明白,这不是天赋和能力所能撑起的重担。
正如你所言,叶青玄——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没有勇气去代替整个世界作出选择,不敢面对所有人的期待,只能卑微的自我放逐,躲到黑暗世界里去。
我很羡慕赤之王,至少他有作出抉择的魄力,我也很羡慕黄之王,至少……他还有逃走的勇气。
数百年来,三王的位置上换了无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曾经一度衰弱和失落,但唯有一点不曾改变过。
那就是是对传承者的拷问和诅咒。
——要么被庞大的责任所压垮,要么被庞大的痛苦所击溃。”
他说,“没有例外,叶青玄。没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缓缓起身,放弃了留下来继续劝说的想法,重新撑起了那一根老朽的木杖,准备离去。
“在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他指了指那个被他留在桌子上的盒子:“那个东西,教团本来打算拿来对付你的以太之网。
但是想要修改它,必须有三王的权限才行,黄之王拒绝了,选择将他那一份维持世界的力量交给你。
或许他没有告诉过你,可这是他做出的选择。
而现在,轮到你来选了。”
巴赫留下最后的话语:
“如果你真想证明我们是错误,真得想要给什么东西带来一点救赎的话……就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门关上了,脚步声离去。
自始至终,叶青玄都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
-
当叶青玄再次看到唐璜的时候,他坐在海边的椅子上,一个人静静地抽着烟。
随从们都站在很远的地方,不敢接近他,就好像那个消瘦的男人躯壳里藏着愤怒的狮子一样。
“有烟吗?”
说着,叶青玄伸手,就像是知道他会将烟卷放在哪个口袋里一样,娴熟地拿出来,点燃,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陪着他一起看着远方的晚潮。
“没有什么话想说?”
叶清玄问。
“我准备了很多,你想要听哪个?”
唐璜依靠在椅子上,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人生总是要面临抉择,小叶子,良机一旦错失,便不会再来。”
“你和我联手,世界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只要铲除最后的绊脚石,新的秩序就由我们一起掌控……”
如同自言自语,他自顾自地说着话,说了很长时间,劝说着看不见的友人,那么情深意切。
到最后,却戛然而止。
海潮声里,只有沙哑的笑声,如此戏虐,嘲弄着自己。
“在来之前,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我们见面的方式,无数的话。
我应该如何向你展示我的成就,如何给你惊喜……我应该如何让你看一看,我已经出人头地,成为了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遇见的场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轻声呢喃,疲惫低下头:“是我辜负了你,我明明……应该是那个唯一站在你这边的人才对啊。”
“仔细想来,我还没有去过勃艮第啊。”
叶青玄抽着烟,忽然问:“结婚了吗?”
唐璜愣住了,他想了一下,回答:“大概,快了吧。”
“新娘怎么样?漂亮吗?”
“恩,乖乖巧巧的。”唐璜轻声说,“不是很聪明,有时候会有点傻。”
叶清玄问,“你喜欢吗?”
“大概吧。”
唐璜轻声叹息:“说到底,我也不知道她如果不是安托内瓦特家的小姐,我还会不会爱她。”
“说什么傻话,你会这么想,就是在乎她啊。”
叶青玄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么做,不是也情有可原吗?”
“还是那么天真啊,小叶子。”
唐璜摇头,苦涩地摇头:“因为这个就可以原谅我吗?”
“恩,凭借这个就足够了。”
叶青玄点头,自地上起身,将烟卷丢向远方退去的潮汐。
在细碎的潮声里,他轻声呢喃。
“唐璜陛下,我曾经有一位和您很像的朋友。”
“他的名字叫维托,是一个并不善良的人,哪怕我用尽自己的努力,到最后也没有让他能放弃那些荒谬的想法。”
“但很多时候,我都会怀念他。”
“他照顾了我那么多年,纵容我的荒谬愿望,也支撑着我走完了生命中最艰难的路。
对我而言,他是一位不可割舍的人,如同夏尔一样。”
叶青玄回过头,看着那个呆滞的男人,便微笑了起来: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样。”
唐璜愣愣地看着他,就像是凝固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
叶青玄颔首。
这是斩钉截铁的回答。
漫长的沉默中,唐璜低下头,就像是要将什么藏起来一样。
“如果维托知道自己能够被您这么看重,也一定会很开心吧?时候……时候不早了。”他有些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感谢您的款待,我该走了。”
背对着叶青玄,轻声道别:
“还有,谢谢你。”
“如果还有将来的话,请再来这里做客吧,带上你的妻子一起。”
叶青玄笑着:“再见,唐璜陛下。”
再见,维托。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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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时候,史东在呛咳中惊醒,在维生设备单调的滴答声中,他闻到了灰烬的味道。
有人坐在窗前。
“病房里就不要抽烟了啊,大审判长阁下,能劳烦您珍惜一下我这个老头儿的生命么?”
史东咳嗽着,从床上起身,拉开了灯,照亮他头上那一顶粉红色的小熊睡帽。
“那么——”他问,“又有麻烦事儿上门了吗?”
“虽然不想打扰你等死的漫漫时光,但你得起床了,老鬼。”
叶青玄伸手,推开窗:“把当年放贷的本事拿出来吧,你或许要迎来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刻了。”
窗外传来轰鸣声。
游牧之山的汽笛迸发出高亢的声音,净化乐师和女巫之锤们在沙滩之上集结,钢铁战车自从开启的大地之下行进而出,掀起滚滚尘埃。
战争带来的灰烬气息越发的浓了,将那一双苍老的眼睛烧红。
史东深深地嗅着那刺鼻的味道,就仿佛容光焕发了,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那么,这一次的敌人又是谁呢?”
“全世界。”
叶青玄掐灭了烟卷,起身,自窗前回头,看着他,那一双眼瞳里仿佛满盈来自天上的肃冷辉光:
“我授予你权柄,你将代替我巡行诸国。不论是国王贵族也好,幸存的枢机主教也罢,对那些曾经迫害我们的人,大施报复。
我给你的名单上,活着的人,你要烧死三分之二,死掉的人你要掘开坟墓,曝尸荒野。然后去给剩下的幸存者放贷。
告诉他们,这就是获得救赎的代价!”
史东颔首,却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那你呢?阁下。”
“大概会去面对神灵吧……”
叶青玄把弄着手里那个黑色的小铁盒,轻声呢喃:“然后,做出我的选择。”
让你久等了,夏尔。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