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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知闲闲     烽火逃兵txt下载     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八章 竹节领章

    readx();    鬼子来了,胡义的话被印证了,从此刻起,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跑了。他不属于这个序列,没义务再留下证明勇敢。

    但是,一点解脱的感觉都没有,他宁愿鬼子没来,宁愿眼前的黑暗线只是幻觉,宁愿继续逃。他是跑过,当过正儿八经的逃兵,人说盗亦有道,那么逃兵呢?逃兵也该有底线,死里挣活,为的是不死,不代表可以剥夺别人的活。

    伫立寒风,他久久不语,这样的场景看过千百回,很早以前,他会感觉到热;冲动,和激情,澎湃在他年轻的心里,一次次试图撞碎自己的胸膛,洒满地。后来,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只是感觉到冷,麻木的心已成冰湖,连波澜都无法出现。

    现在,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不热,也不冷;他猜……许是因为她,因为自己的冷血里……也流动着她的血,她虽然……看起来很冷,其实她是热的,她的血也是热的,冷与热的交融,这感觉很怪,很复杂。

    胡义失神了,他居然失神在这里,在此刻,在黑暗的兵锋压迫之前。

    他看着远方的黑暗线,想的却是与之不相关的她,迷失了自己,迷失在天外。从前,现在……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哎!你吓傻了吗?特么跑啊!”

    回过神的大狗拎枪掉头开窜,还没忘了朝发呆的胡义嚷一嗓子。

    胡义回了头:“你难道不打算知会你的弟兄们一声?是不是被围还不知道呢。”

    才奔出几步的大狗停住了,顺手扯住了那个同伙,反问胡义:“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离开前,起码得告警。”

    “你开枪不就得了!特么我来!”大狗反应过来了,举枪准备放。

    “开枪就没有侦查机会了。现在,你俩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北,至少跑五里,然后回去说明情况。”

    “你呢?”

    “我直接回去说这边的事。”

    胡义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自西南的黑暗线,叹了口气,朝村子加速,变成了坚定的奔跑,跑过了满脸纠结表情的大狗,没再回头。

    呆呆看着八路的背影奔向远方的村子,同伙忍不住问大狗:“咱俩……咋办?”

    一直盯着八路远去背影的大狗咬了咬牙:“贱!我朝西你朝东,跟弟兄们交代一声再说吧。”而后不再犹豫,转身直奔西北。

    那同伙看了看大狗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敌人锋线,用大狗已经无法听到的声音说:“已经是逃兵了,何苦回头。对不起了兄弟,保重罢!”话落转身朝荒原疾奔。一块脏污的名牌被扯落,飘在他身后的寒风里,雪面上的仓惶脚印中,坠落了一枚青天白日帽徽,白映蓝,蓝映雪,冰冷。

    ……

    梁参谋神色焦急大步冲进厅,没见到旅长,遂直奔偏房,一把扯开试图拦阻的卫兵,撞门而入。

    有女人惊叫响起,被窝里的旅长大人睁开惺忪睡眼,正酝酿着朝擅闯禁地的家伙大发雷霆。

    “鬼子来了!西南方向,至少一个中队,现在不到五里!”

    “什嘛?”旅长傻了,楞了三秒钟,腾地从被窝里跳了出来,慌得穿不上裤子:“西南?怎么可能?要来也该是东边啊!你确定?还站这干什么?去安排啊?”

    “王团长已经在做撤出准备了。”这句话其实只是一半,另外半句是:就等您一位了。但不能说。

    这时一个士兵跑进了门外的厅,楞了楞神又冲到了这扇敞开的偏房门口外,习惯性地想朝梁参谋开口,忽然注意到正在屋里穿裤子的旅长,遂改为朝旅长道:“西面发现敌人,好像是治安军,可能有一个营,已经不远啦!”

    这话说得旅长大人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裤子又掉了。

    又一个士兵冲进了厅,止步后同样改为奔到这个偏房门外:“王团长已经带领所部向北出村。”

    这裤子算是提不上了,旅长索性不提了:“我还没下令呢他就敢走?”

    “王团长说……他要做突围先锋为全旅杀开一条血路。”

    真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梁参谋很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不是不敢笑,就是笑不出来,无奈中做了个深呼吸:“旅座,我出去安排殿后,你抓紧时间带队伍往北出发。”

    “好好!快去!现在我任命你暂代新团团长。”

    这个所谓新团,其实是已经被打得几乎没了编制的那个团,团长团副全没了,乱七八糟收拢在一起大约二百人。王团长自己的余部大约三百多人,旅直属残部约百人,这些就是目前全旅的兵力分布。

    这时候成了团长了,高升了,到底算荣耀还是悲催?

    ……

    村子里早已鸡飞狗跳仓惶一片,一个八路军,站在村里的某个墙角边,倚靠着一个冰冷的磨盘,疲惫地喘息着,静静看着一个个无魂的灰色身影凌乱飘过,显得格格不入。

    他曾经,是其中一员,现在,他成了路人,与其说是他在看无魂,不如说是无魂的灰色身影们麻木地忽视他,证明他的不存在。他没有所谓感触,也没有所谓深思,只是觉得风很冷,刺骨地冷,心里莫名地难过,却不知道为何难过,也不知道是为谁难过。天空,灰蒙蒙的;那细狭眼底,也灰蒙蒙的;所以,整个世界,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斑驳冰冷的墙。

    后来,他离开了墙角,不紧不慢走向他呆过的那个炊事班院子,走之前,那里也许还能捡些剩下的热饭呢,保持体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推开破门,狼藉的院子里火未灭,缭绕着余烟,铁锅被带走了,但是旁边的地上洒落着一些黏糊糊的粥米,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升腾着水汽显示余温尚在。不过,一个邋遢兵正蹲在火边的地上,用脏手一把把地把地面上倒洒的粥米划拉进他的铁饭盒,根本不顾沾了沙子带了泥。看来,临危不乱的大有人在。

    “交出一半,否则你走不出这个门!”胡义终于拽出了他的M1932,子弹上膛关保险。现在情况不同了,这已经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对方也已经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兵,这是没有法则约束的灰色边缘地带。

    正在捡粥米的家伙闻声回头,歪戴的破帽子下,是大狗那张无良的肮脏脸,他诧异地盯着胡义看两秒,又用余光瞥了一眼他那支摆在附近地面上的枪:“好歹你得找个盛器让我给你倒一半。”

    “用不着,把你的饭盒放下,我才会考虑给你留一半。”

    胡义手里的枪只是自然地垂拎着,并没把枪口指过来,但是他毫不犹豫关闭保险这个小动作被大狗看在了眼里,让大狗闻到了一股硝烟味儿,这不是恐吓。就算对方没抬起枪口,也没机会反抗了。

    “有病吧你?这点事至于吗?”

    “好像……有人这样问过你吧?你说呢?”站在荒野的时候,胡义虽然没回头,也曾有一瞬感受到了背后的冰冷杀机。

    “当时我只是想赚点路费。钱财身外物,你特么就这么放不下么?”

    “我没时间听你说到鬼子进村。现在离你的饭盒远点,也离你的枪远点。”

    胡义开始向前走,大狗放下手里的饭盒无奈退。

    鬼子正在逼近,队伍正在仓惶出村,这二位还在这为争口热饭打酱油呢,这叫什么?似乎……用‘品味’二字更恰当,格调和档次,不是谁都能有的,也不是一定要在金碧辉煌中展现,就像胡义手里拎着的烤蓝M1932正被寒风吹着,或者大狗那支带有漂亮铭图的马四环正躺在脏污地面。

    ……

    王团长带着他的人当先向北出村,这方向不是乱选的,旅长虽然草包,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草包。西南方向有鬼子,西面有治安军,东面和北面情况未知,但是东面绝对不是好选择,越向东地域越开阔,离梅县也越近,如果不想打,只能蒙头向北。所以大狗带回了西面的消息之后,王团长果断开溜,已经落魄至此,旅长算个屁,跟他说带队突围开路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不吭声就走又能怎样?谁让他自己废物呢!

    旅长匆匆拢起直属的百人多,也出村奔北了。这草包朝北的原因更简单,既然有人开路,当然跟着更安全,王团长朝哪他只能朝哪。虽然对王团长寒了心,也没勇气撕破脸,因为队伍已经没魂了,他自己同样也没魂了。苦难多日,他现在忽然觉得正在离开的这个村子像是世外桃源,像是天堂,这让他深深的后悔,后悔成为军人!荣为旅长,又怎样?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梁参谋匆匆拢起二百多残兵,临危受命当了团长,并没能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早已不敢妄想国家民族,只是想让这支队伍避免覆灭,而支撑到底,尽一个军人的本分。

    参谋的领章,是与众不同的,他不像普通军官那般两个领章同样,而是一边军衔章,一边竹节章。

    在寒风里,望着北去的仓惶,梁参谋将他领口一边的竹节章扯了下来,只留下另一边的两杠一钉少校军衔章。垂下头,看着摆在手心里那金边红底两个金色竹节交叉图案的参谋章,苦笑,然后珍惜地揣进了上衣口袋。

    “没时间安排了,全体混编为两个连,以各自从前番号为准,单号即为一连,双号即为二连。”

    村北口的二百来个兵随即自觉分成两拨,没有人说话,很静,因为梁参谋是他们最为钦佩的长官,某些人还曾与他并肩战斗过,他是值得信赖的。

    “很遗憾,我领的任务是殿后。要跑也不能这么跑,只是跑就不叫殿后了。目前已知鬼子在西南,西侧是治安军,我们还有时间,得打一阵来迟滞他们,现在跟我向西!”

    ……

第四百四十九章 放羊

    如果你身处冰冷,那么有温度的食物会使你感到幸福。 捧在手里,那热从指间到掌心,通过手臂传递到你的心;吃进口中,那热仿佛能浸润你的五脏六腑,使你暂时忘记冬天。

    任粘稠里掺了沙子,也混合了土,也无法阻挡胡义的狼吞,举着脏兮兮的铁饭盒,大口大口入腹,这不能嚼,只要嚼,会后悔的,不能让牙碜破坏这幸福感觉。

    鉴于大狗的口水越来越长,眼神也越来越痛苦,胡义实践了他的诺言,只吞了一大半,然后将剩下一小半的饭盒递起来,示意他现在可以过来拿了。

    “你不是说给我留一半吗?这特么才剩多少啦?”

    “哦?嫌少?那算了。”

    正准备收回递饭盒的手,便被大狗一把夺了过去,仰脖就灌。

    做个深呼吸,暖和多了,连刚才那阴冷的心情都消散,随口吐出几块沙粒,这回该上路了。

    那点粥底几口便被大狗灌没了,正在舔饭盒的他忽然问已经转身要离开的胡义:“你准备去哪?”

    “回家。”

    从这个词,总是听别人这么说,现在他觉得暖和了,忽然也想这么说,于是故意这么说,并不是说给大狗听,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很想知道说回家是怎样的感觉,现在说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笑了,并且笑得有点不自然,一点都不好看,可惜这个难得的笑容,背后的大狗是看不见的。

    “你不干八路啦?我瞅着你也不像个八路!你家在哪?”

    “北边。”胡义没停脚步,大步出了院门。

    破烂院门在冷风中吱吱嘎嘎摇晃着,凌乱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脏兮兮的大狗一个还在捧着个已被舔干净的破饭盒。他呆呆的,更像是傻傻的,破歪帽子下的无神眼仍然在盯着已无人影的大门看。回家,他羡慕别人这么说,他也很想这么说,好像这么说……就会被人高看了。有家的人不多,还有什么话是比说回家更……令听者自惭的。比如现在,从来不愿难过的大狗,也难过了。

    这个该死的世界!是个无处容身的世界!悲哀到连做个逃兵都不知道该去哪!已经做了逃兵了!还要老子怎么逃!还要怎么逃……

    很怪,胡义那无心的两个字,让无良的大狗傻愣到了现在,寒风中那张肮脏的脸禁不住微微抽动着,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要释放什么。他终于恶狠狠摔下了破饭盒,饭盒落地变形,还在翻滚,他又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恶狠狠地踩,用尽全力地踹,一脚又一脚,发疯般将那饭盒跺成了肮脏的铁皮,扁扁地嵌在泥里,脏得像他自己的脸一样。

    无人观赏的孤独暴力之后,颓丧的大狗觉得好多了,他努力恢复平日的得意,指着镶嵌在地面上的倒霉作品,不忘嚣张道:“贱!老子见你一次灭你一次!你特么记着!”

    喘着粗气,拾起地上的爱枪,还不忘用他身穿的脏军装把沾在枪身上的土擦了擦,才挂上肩膀后,大步走出这个狼藉的倒霉院子。

    ……

    枪声响了,在村子以西二三里,毫无预兆,疾风骤雨般地开始喧嚣。

    梁参谋没有选择边退边打的方式,而是主动向西出击,与敌接触。目前队伍的士气太差,如果边退边打,注定会变成只顾退,越退士气消耗越快,最终崩溃。

    但是他不会为此盲目到不知斤两与鬼子对垒,所以选择了向西,与治安军交火,目的有二,一方面这可以让西南方向上的鬼子主力变向向西运动,同样可以起到整体迟滞敌人速度的作用;另一方面,要利用这次短暂的战斗,提振一次士气,跑了这么久,该听听枪响了,哪怕打不了多少敌人,也能唤醒老兵们的麻木神经,起到热身作用,不专业的治安军是个好陪练。

    荒野里,两个连拉开成两条平行射击线,一条在前,一条在后,有心将敌人放近些打,但是开阔的环境很难隐蔽意图,治安军又是泥鳅型的,距离还没到四百米,他们便开始就地隐蔽了。鬼子目前给他们的任务是‘放羊’,只要目标没有向西逃脱,他们就不算失职,当然是怎么安全怎么打,明明是进攻方,兵力又是三四百人的一个满编营,心里的真正想法却是:有种的你来攻我啊,老子保证不退!退了是你养的!

    这种情况下,梁参谋果断下令开火,无论如何也得把枪打响,隔着四百多米,双方交火,弹雨纷飞。一边是为了释放满腔怨气,一边是为了打给皇军听而奋力还击,这样一场无聊的火力远射,居然打得出奇的激烈,步枪机枪全响了,子弹呼啸如大风刮。

    一个兵手里拖着步枪背带,爬在雪里,两手已经冻得发紫,顺着一条土坎后爬着,空气里的呼啸声听不出是近是远,土坎上各处偶尔冒起了土烟,噼噼啪啪被冲击着。他一直爬到了半跪在土坎后举望远镜向南观察的军官附近:“梁参谋,咱要在这靠到什么时候?这算个什么仗啊?”

    “不算什么仗,只是让你们听听响。把枪打热了,还能暖暖手呢不是。”

    虽然成了所谓团长,但是这些兵仍然习惯性的叫他梁参谋,他一直举着望远镜朝南看,而不是向西看战场,因为他在等鬼子出现在视野,那便是撤退的时候。

    “梁参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望远镜放下了,梁参谋盯着那个兵:“如果你想从战场上爬出去,你尽可以爬,我可以不回头,当看不到你。可是如果你想说话,我告诉你,我不想听,也不希望任何人听。”

    那兵垂下头,一拳捶在冷雪中:“真特么憋屈!”

    “憋屈?我并不憋屈。我执行的不是旅长的命令,而军队的命令,也是我自己的命令。”

    ……

    村子以北,二里外,一个八路迎风大步走,偶尔偏头,朝西方的枪声位置望,但是什么都望不到。

    他身后十几米远,跟着一个邋遢兵,那是大狗,也是边走边偶尔朝西望。

    他俩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顺路而已,胡义往北是为了回家,大狗往北是因为目前……往北最安全,好歹前头还有王团长开路呢,还有旅部呢,向东没底。这个胆大的兵痞当了逃兵也敢大摇大摆,根本不怕抓,都这种时候了,除了鬼子,谁有心思犯贱抓他?

    也许是觉得旅途寂寞,大狗终于忍不住朝前嚷嚷:“哎,走那么快干屁,你也不怕老子不高兴了黑你一枪!”

    可惜前面那位八路连头都懒得回,愣是把身后的混蛋当空气了,这种藐视让大狗想起了他失去的大半饭盒热粥,忍不住肺子里又是一阵疼:“哎呀这把你牛X的!今天要是不打你一枪我特么就不姓唐!”

    止步,摘枪,拉栓,上膛,瞄准。

    “你有完没完!”一张冷脸终于回了头,虽然卷曲帽檐下的眉眼看不太清晰,不过这回他显然不高兴了。

    “少特么废话!把枪给我撂下怀表交出来!”大狗拉着射击架势,一直瞄着十几米远的八路,满脸嚣张。

    “开枪,我就把怀表送给你!”胡义没兴趣再陪这胡搅蛮缠的玩游戏了,虽然大狗的表情嚣张得很到位,可他的扳机并没有压至击发前的临界状态。这愣头青枪抓得很溜,是老手,如果有杀心,他是不会如此的。因此,胡义没兴趣准备闪躲和拔枪动作,说完了话掉头继续走。

    “土八路你不要逼我!一!二!三!”

    数到三了,枪没响,大狗还愁该如何下台阶,胡义反倒停了。

    “怕了吧!嗯?”嘘出了一口气,大狗端着枪朝前走,来到胡义身边,又一次缓缓放下了枪,然后第二次陪着胡义一起傻站在寒风里,一起呆呆朝东边看,下意识讷讷道:“我特么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扫把星,只要停下准没好事!”

    东面,远远的地平线,正在出现一排排的黑点。

    胡义也讷讷嘀咕:“怎么感觉这么怪呢?”

    “嗯?怪个屁啊怪?不是鬼子就是治安军!”

    鬼子是从西南来的,西面梁参谋组织的战斗还在响枪,这么长时间了,东边又冒出敌人了,还不紧不慢的,有这么指挥的么?进攻速度没有,貌似个黏黏糊糊的半包围圈,这能堵住谁?大冷个天,这是图什么?鬼子那脑袋让驴踢了?

    深锁了一会眉头,转脸看了看身边还在傻呆呆向东张望的大狗:“还楞什么呢?开枪啊!”

    大狗对视胡义,那脏兮兮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我说有你这样的吗?当个八路就这么牛X吗?老子有心饶你一命你特么还要逼我?”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胡义变得满头黑线,无奈之下,当着大狗傻呆呆的面,拽出了他的驳壳枪,上膛,关保险,抬枪。

    呯呯呯——

    三声枪响清脆嘹亮,回荡在寒冷荒原。

    大狗总算被震荡得清醒了,这是给殿后的梁参谋他们提醒呢!看到胡义收了枪已经开始朝北甩大步了,慌不迭也开始随他飞奔。

    跑啊!没人能追上逃兵那颗奔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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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无名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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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已经铺满了天空,也许是因?很高,也许是因为空气太冷,仰望是灰蒙蒙无限,没有任何细节,只觉得晦暗无垠。辅以刺眼的雪白,间或因风裸露的枯黄,这让山峦的线条看起来更重了,仿佛被画笔描过了几遍。

    一支灰色的队伍匆匆行进在山峦间,四百多人,单列,间隔,行进成一条蜿蜒近二里长的线。

    陆团长不在前头的二连,也不在后头的一连,他一直居中,跟随在三连的队伍里。这无关勇气与面子,而是因为居中调度距离最短,应变时,他的命令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到达前面的二连和后面的一连,整体反应最快。

    郝平发现团长和他的警卫员离开了队列,停在了一边,于是赶上去,到了团长身畔:“团长,怎么了?”

    陆团长两腿开立,双手扶着他自己的后腰,努力后仰身体做舒展动作:“腰疼,熊毛病又犯贱!”

    这是上次受伤后落下的毛病,长途行军外加天气变化导致,郝平劝道:“让队伍减缓一下速度吧。”

    团长依旧看着前方远山:“距离三生谷还有多远?”

    “不远了,我估计……最多十里。”

    “十里?”陆团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命令!停止前进。去通知二连,派出两支侦查,一支向南,进入三生谷,侦查至南端回返;一支由此向东,出二十里再返回。”

    三生谷,是两座相邻山脉的交汇点,这山谷不长,却是此地南北间的唯一通道,绕行的路线不是没有,那太远了。陆团长是要在三生谷等待接应机会,但是三生谷本身就是个险地,他觉得……鬼子如果要防那支溃军北逃,是有可能在三生谷设防的,这样一来相当于关门,保险。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没有,为防队伍与鬼子仓惶遭遇,任何可能性都要考虑到。

    然而此时,视线范围里的某座山顶,山顶的某片枯草后,雪里趴着几个快要冻僵的鬼子,其中一个刚刚放下了手里的曹长镜,朝附近挥手,一个鬼子便下了后坡,开始向东跑。

    ……

    以三生谷北口为基点,斜向东北方向,距离十五里,一座背风山后,两个中队鬼子加李有德部四个连近千人,全都临时驻扎在这呢!

    想要在茫茫大山里打八路的埋伏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现在鬼子赌八路会相机接应那支倒霉的溃军,这就有脉络可循了!三生谷是方圆百里内的唯一南北通路,如果八路南下,必由此过,或者他们谨慎狡猾,怕被关门成为瓮中之鳖,也该卡在三生谷替溃军守住这条活路。

    两个中队都悄悄摆在这了,不是因为战斗力的问题,而是因为八路不好抓,崇山峻岭地形复杂,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让八路跑了,多可惜?只要八路露出尾巴,哪怕他们不过三生谷,凭着人多,也能把他们堵住!

    一个鬼子侦察兵疲惫地冲进了不敢生火的寒冷营地,直奔指挥所。

    两个鬼子中队长都是大尉,其中一个被少佐临时任命为总指挥,八路来了,这个消息让他兴奋得忘记了一夜以来的寒冷,忍不住咧嘴笑了,可是笑容还没持续三秒,表情突然又转为愁索。

    “这是好消息,同时也是个坏消息!”

    另一个大尉诧异:“为什么?”

    “八路是来了,可他们没有向南直奔三生谷,反而停在了我们西面十几里,也向这里派出了侦查分队,可能……我们的行迹是遮掩不住了。狡猾!太狡猾!”

    “我们可以派人伏击他们的侦查小队,争取不响枪!”

    鬼子指挥员朝那大尉挑了挑眉毛:“你觉得……没有返回的侦查就不是侦查了?”

    “那怎么办?”

    “如果就这样被他们逃脱……你,我,两个中队啊,怎么跟少佐交代?现在看来……必须随机应变,修改计划,变更战场。这样,你带你的中队,外加两个连,立即向西北出发,绕到八路以西,一定要快。我带其余,向北。在八?发现我们的行迹之前,你与我务必要形成一个四分之一弧型封锁,封住西北两个方向,八路不会再去三生谷了,他们只能向东跑,但是这里与东面的封锁线之间范围狭小,不够他们摆脱,只要你我两面快速推进压住他,他们的选择只会有两个,要么选择你我之间的一个方向突围,要么向东去打封锁线的炮楼。可惜,这两个都是死亡选择!”

    另一个大尉全听懂了,忍不住叫到:“时间,我们需要时间!我现在就得出发了!”不再等指挥员下达命令,他一头冲出了帐篷,在寒风中叽里呱啦大声催促他的部队,准备急行军。

    ……

    阴霾天空下,冰冷的荒原上,两个人影并排迎风走,一个是八路,一个是逃兵。

    逃兵不时回头看几眼,然后用他那双冻得僵硬的手捂了捂被寒风吹僵的脏脸,无聊地问:“你家远么?”

    八路无聊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也至于遮遮掩掩吗?”

    “我不认识你,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啧啧……怎么着,怕我这逃兵抢了你家啊?”

    “你后悔了么?”

    “我后……能不能说人话?我特么闲着没事后哪门子悔?”

    “你会后悔的。”

    “……”逃兵真无语了,这八路是光天化日说鬼话呢,到底说的是个啥?跟他聊天怎么这么瘆的慌呢。

    八路仍然在走,两手互抄在袖口里,一阵阵呵出的水汽被寒风带过他的肩头,淡然地盯着北方,坚定地走,又说:“我也是个逃兵。”

    “这不废话么!我知道你要回家,还一遍遍跟我显摆个屁啊!”

    “没当逃兵之前……我后悔了。可是当了逃兵之后……我还是后悔了。我觉得……可能你也一样,还是会后悔的,后悔一辈子。”

    逃兵满头黑线盯着身边的八路看,他甚至又开始考虑要不要给这神经病一枪,这号人不打死他不足以平民愤!心里刚刚动了这个念头,这八路居然又停下了!都落下病了,只要他一停,大狗这心里跟着就是一哆嗦,惊慌回头猛看,见后方安全又朝两侧远方瞪眼珠子,同样安全。

    “在前头呢!”八路目不转睛地向前看着,受不了大狗在身边诈尸了。

    “前头?哎呀我……”一抖肩膀,马四环步枪直接滑落入手,伴随着一声利落的枪栓拉动响,准星已经摆正,枪托冰冷地贴着他的脸,他麻木无视,手指下的扳机已经开始慢慢减少行程。

    一个人影,慢慢变大,是走来。

    不久后,大狗放下了手里的枪,重新挂上肩膀,两只手全冻麻了,恨得他张嘴朝前方走来的人大骂:“废物玩意!你特么有病啊?是人有朝南走的吗?”

    来人一身破烂脏军装,一张消瘦的年轻脸,看起来晦气又黯淡,他左臂戴着红十字,身后背着木药箱,正是早上被大狗揍过一顿的卫生兵。

    “你不是跟旅部的吗?怎么着,想通了?也打算逃了?废物,你跑错方向了。哎?你特么是要找鬼子去投降吧?”

    卫生兵不敢直视大狗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无语气地哑嗓子答:“我要去找梁参谋。”

    “找梁参谋?他能请你吃饺子怎么地?你糊弄鬼呢!”

    “我是卫生兵,我该留在有伤员的地方。”

    也不知是天生有仇还是什么原因,这大狗抬脚便把那卫生兵踹倒了,又扑上去,生生把对方踩在雪里,又一次大骂:“你是要映衬老子吗?啊?你是想骂我吗?废物!你特么都不如个收尸的有用!你能给他们收尸吗?你敢吗?居然有脸鄙视老子?有种吗?敢还手吗?我特么现在就踩死你个废物……”

    冷眼看着大狗在雪地上踢打那倒霉的卫生兵,胡义没兴趣管,这晦暗的天空下,一切都是冷的,无论雪,还是正在发飙的大狗;无论风,还是正痛苦在雪里的卫生兵。胡义现在唯一想念的,是老秦屋里那个破火炉子,那炉子很小,很破,勤快的老秦能使它日夜不灭,夜再深,他都爬出被窝来给炉子一次次添柴。只是想想,都觉得该赶路了。

    八路继续走他不回头的路,大狗喘够了粗气,茫然了一会儿,又向前去追八路了。

    卫生兵在雪里蜷缩了很久,才睁开无神的眼,挣扎着从雪里爬起来,沾满脸和手的雪到此刻还未融落,站在冰冷荒原,被风尽情地割着,他似乎感觉不到刚刚被踢打过的痛楚,和正在流进衣领的冰冷。

    八路的身影已经很远了,逃兵的背影也正在渺小,卫生兵黯然拣起掉落在冰冷中的木药箱,小心翼翼打开,查看药箱有没有损伤,然后重新背起,继续走向枪声。只是……他的背影现在有些踉跄了,不知是因为冻僵,还是因为疼。

    一阵阵寒风无情袭掠着只有三个渺小背影的荒原,卷起雪雾低低飘滑,在晦暗的苍穹之下发出呜呜的低响,那声音像是有人在风里哭……  

第四百五十一章 赖帅过河

    当高一刀那铁塔般的身影急匆匆跑来,陆团长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还不等高一刀在面前站稳,当先问:“三生谷被鬼子提前占了?”

    “三生谷没异常。东边,发现大队人马行迹,侦查员也数不出有多少规模,只能很多,有鬼子也有伪军,曾在东边十几里位置驻留,该是过夜了,但是没火,后又转向西北方向,足迹都是新的。”

    东边?这个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陆团长转头往东面的远方看,不话了。

    一连长吴严皱紧了眉头问高一刀:“这侦查结果确凿?”

    高一刀冷冷头:“确凿!”

    三连长郝平楞着眼:“这……是什么情况?”

    高一刀再转向郝平:“既然鬼子没有朝西来,可能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此地往北是宋家村,往西北的话……”

    听到这里郝平一晃悠,差没站住:“这么鬼子是要去无名村?扫荡吗?可他们为什么不从宋家村那里直接向西,往南拐到这荒山里停一宿干什么?不通啊?”

    “也许……不走宋家村是为了避过你三连的眼线?≤≤≤≤,●←om”

    “这……”

    吴严斜了高一刀一眼,那意思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揪住郝平没完?

    陆团长将望向东方的目光又转向南方,看着那条东西横亘的连绵山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三个连长把目光转向了团长,听他继续道:“这支敌人……按理该是去卡三生谷的,可他们不进谷,还停在了谷口外东北方向,明什么?明他们根本不是要挡南边来人,而是等着关门!又能关谁?我们!居然舍得守株待兔,他们这是在赌我们会来,真看得起,太看得起我们了。”

    吴严倒抽一口冷气:“这么……他们朝西北……是要绕后,断我们归路!”

    “应该是这样的,堵住西,挡住北,南边有高山,如果过了三生谷,他们一堵谷,我们就和那支溃军一样变成入网鱼,两条鱼一网捞。从这里向东,到封锁线之间,不够回旋多久,我们会被慢慢挤压得失去空间。”

    “这……这不相当于被包围了吗?”郝平又楞了。

    高一刀一瞪眼:“只能打个硬仗了!向东急行军,去突宋家村东面的炮楼,我们二连先!”

    吴严头:“只能这么办了,我们一连断后,尽量为二连突破封锁争取时间。”

    有主意总比没主意强,两个连长的决心让郝平有了底气了:“我们三连该补前还是助后?”

    高一刀郑重:“助后吧,鬼子会疯追的,一连难!”

    吴严静静:“补前吧,时间是关键,突不出去全完蛋!”

    这两位的两句话,听得郝平一阵抑制不住的鼻子酸,他努力掩饰住不平静:“大不了我拆了三连,两头补!”

    不知何时,团长不再望风景了,皱着眉毛看着手下这三位连长相互嘚啵,听到这里才插言:“离家几天,翅膀硬了?学会把老子这个团长当空气了?嗯?”

    “……”三个连长这才傻咧咧扭过脸,想起来团长在了。

    “鬼子就指望着我们跟他拼命呢!什么是输赢?达成目的就是输赢!就算向东突破了封锁线,我们也会损失惨重,那就是鬼子的目的,是鬼子的赢,是我们的输!”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谁没有?三生谷不是通着呢么?”

    “啊?”

    “啊什么啊?我们不了解南边的情况,可是南边的鬼子也不了解北边的情况吧?梅县鬼子总共一个大队,一个治安团,一个李有德营,就算他全部拉出来了,现在战场隔着三生谷变成了南北两边,我猜他这边起码一半兵力,向南过了三生谷他这一半的兵力就只能变追兵,那边还要忙着打溃兵旅,忙得过来堵我们吗?”

    “呃……”

    “还楞个屁啊?现在就出发!急行军向南,过三生谷!”陆团长的眉头仍然是紧锁的,不过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坚决,又开始散发出那种无良光芒,透着一股狠戾:“哼哼……想将老子的军,老子的‘帅’不但能走出帅格子,还能过河呢!”

    郝平傻傻看着他的团长,觉得团长像菩萨,浑身放光芒。

    吴严呆呆看着他的团长,不禁深思,何谓大将之风?

    高一刀愣愣看着他的团长,心:他就是个臭棋篓子!

    ……

    鬼子大尉气喘吁吁地停下了队伍,四下环顾,然后冻手冻脚地扯开地图,认真盯着附近的一个个要隘,朝身边的几个尉官叽里呱啦快速下达着命令。

    这时一个疲惫不堪的鬼子被扶着从远处而来,向大尉报告他们那一部已经到达西边的预定位置,正在部署展开。

    西面也到位了,这消息让大尉兴奋得想跳起来,打八路打八路,打了这么久,扫荡了这么多回,从来没像今天这一网能捞住这么多,独立团的主力都在了,这一仗能打出梅县鬼子三年的太平来,怎不激动!

    想要咧开冻僵的嘴笑,费了半天劲儿也没笑出来,腮帮子都硬着呢,牙都冰凉,正考虑用手捂一捂,眼见一个鬼子侦察兵疲惫不堪地冲过了卫兵,直向面前奔来,那是就近监视八路动向的侦查分队一员。

    看这架势八路肯定是闻到味了,开始琢磨跑了,否则侦查分队不会这么快派人回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目前西北两个方向的部署都已经到位,八路明白了又能怎样?来不及了!大尉不等来到近前的侦察兵开口,当先问:“八路开始动了吧?”

    “动了!一个时前,他们开始快速向南。”

    “嗯。早料到他们会……什嘛?向南?”

    “向南,现在,他们应该正在穿过三生谷,曹长他们几个还在尾随,如果变向,还会派人回传消息。”

    鬼子大尉冰雕一般楞了好几秒,眼都不眨一下,然后突然端起仍然抓在手里的地图猛看,出三生谷向南地势越来越开阔,对于兔子般的八路而言与死地无异,堵住三生谷就会变成关门打狗,八路疯了吗?怕死怕到决死一战的勇气都没有?活一天算一天?太出乎意料了!

    震惊之余,大尉倒也不再含糊,果断收回了刚才下达的全部命令,重新安排。为防八路是往常一样故弄玄虚假跑,一个队鬼子加伪军一个连被分出来,全速向东搜索,余部全体向三生谷急追;同时派出通信人员去通知西面的另一部改变命令,要求他们也向三生谷追击八路,经过三生谷时顺便留下一部卡死三生谷,关门定局。

    ……

    四百多人的队伍急行在一座山谷中,一溜步快跑,没人话,沉重的脚步声掺杂了喘息,回荡在山谷里。

    抬头已经看到了前方的逐渐开阔,高一刀放缓了脚步,任队伍从他身边向前奔流,等到了后面的团长跟上来,才重新跑起在团长身边:“前面就要出谷了,下一步怎么办?去汇合那个什么旅?还是往西?”

    出发之前陆团长心里并没想好下一步,只向南过三生谷,这一路成为他思考下一步的时间,现在差不多了。如果一直向南去汇合,那是往鬼子嘴里送肉,正常情况下,应该向西,争取远离敌占区,远离这个战场,不过。从这次鬼子的阴险布局来看,难道他们不怕那支溃军向西跑么?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被粘住,绝对打不起,后头跟着俩中队呢,可能只有两个时路程,也许不到。这南边的事态两眼一抹黑,既然铤而走险,那就要下定决心走到底,要么全亏否则全赚,鬼子认为哪边是安全地带就去哪边,当然东边最安全,往东是彻底进了敌占区。

    “出谷立即向东!”

    “咳……”高一刀险些岔了气。

    “你没听错,向东!另外,你派个人向南二十里,如果能碰到他们,就告知目前态势,以及我们的动向,如果碰不到,也没必要继续向南找,那是各自的命了!让联络人自己设法隐蔽吧。”

    ……

    三生谷以南十里,有个村子,叫长窑村。村子不大人口不多,前两天就听南边来了队伍,后来又听附近打仗了,这村里的人转眼跑了个净,听见打仗就怕,不躲是傻子。

    一支四百多人的疲惫队伍刚刚在这村里停歇,正是突围在前的王团长所部和旅直属残部。连续行进了几个时,打算在这里喘口气。

    颓丧的旅长大人坐在椅子上深深舒了一口气:“怎么没炉子?火盆也行。”

    一身狼狈的王团长斜了旅长一眼:“我们是歇会儿就走,这不是火的时候,也不是地方。”

    旅长这才醒悟了,眼下是逃难,遂改问:“殿后的梁参谋有消息回来么?”

    “刚才派人回来了,他们打了一仗,现在正在赶上来,估计也就南边十里远了。”

    门外的卫兵带了个人,匆匆来到未关的厅门口:“报告,他刚从北边进村,自称是八路的人。”

    不久后,转述目前态势的八路疲惫出门,在村里翻出身破烂衣裳改穿后,匆匆离开村子逃离。

    厅里剩下瞠目结舌的旅长和愁眉不展的团长。

    “他们……向东了。”旅长这句话其实是个六神无主的问句,口气却变成了征询意见。见王团长还是没话,又道:“没时间多想了。”

    “往东?往东就进了鬼子窝了,好的了么?什么都是他们的,是来接应反被鬼子追,谁看见了?哪响枪了?见死不救的假托辞而已!他们向东了你敢信么?这可能吗?全是假话!从头到尾只派了两个人到咱们这来糊弄良心!”

    王团长义愤填膺,倒霉的此刻,早已忘了一天前的踟蹰不前而错失北上良机,只抱怨世态炎凉。

    激动过后,他起身:“趁着合围还没有形成,必须走,向西。”

    ……

第四百五十二章 避风港

    节奏,不只是艺术形式里有,生活中也有,军事上同样有。

    可能鬼子少佐是个懂点艺术的,这次的战术上,他强调了节奏。

    先是开幕的序章,然后是舒缓的展开,接着是不紧不慢的跟进,现在,距离三生谷不远了,他正在指挥南线部队猛地加速,包抄,收拢。他的主力一个中队最初在西南方向露脸,为的是把目标向北赶,同时也是防止目标向西逃窜。

    不紧不慢的追击跟进速度使逃离中的溃军错误地感觉这就是正常速度了,不知不觉被鬼子带入了一种慢节奏,而降低了紧迫感,却不知道,此时此刻鬼子已经拆分为三个小队,正在外线悄悄加速,悄悄绕侧;同时,治安军的两个营也在运动中一个连一个连地逐渐拆出来加速,变成了每个鬼子小队左右衔两个治安军连。如果包围,兵力单薄,所以鬼子少佐进行的是三个方向三路收缩,在附近这种开阔地形上,这与包围无异,无论从哪个间隙向外走,都将受到双面打击。

    鬼子少佐尚不知八路已经向南出了三生谷,已经出了山,正在沿着东西横亘的山脉南麓向东疾奔。他只是照预定的计划进行,放羊放到这里,可以赶羊入圈了。

    从北面追击独立团而来的鬼子刚刚出了三生谷,他们循迹向东转向的同时,又分出了一个小队鬼子加一个伪军连,出谷后继续向南,要找少佐报告目前独立团去向,同时增援少佐以尽快结束围歼溃军的战斗。

    死与活,就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差里,独立团的果决致使不知情况的东线鬼子和治安军与溜着山脉南边向东疯跑的八路错过,然而一个多小时后,出长窑村向西的旅直属和王团残部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

    前面是山,只有几里路远,那巍峨感,让胡义的心里觉得踏实,只要走进了三生谷,就算安全了。他大口喘着,正在加快步伐,快要走上前方的缓坡。

    大狗仍然跟在他屁股后头,呼哧呼哧地蹚雪。

    “你们的人在那村里都朝西了,还跟着我?”

    “老子已经不干了,我往哪走谁能管得着?我想先到你家歇个脚,然后再说。”

    “我没家。说回家,是要回我的连队。”

    “少扯!当我是好糊弄的?骗鬼呢你!我知道你烦我,我特么就烦死你!占你家的房,睡你家的炕,只要你爹不打折我的腿,我就跟他住了!”大狗从当时胡义说回家的感觉里判断他是真的要回家,回连队绝对不是当时那样的语气,这是他以自己的经验和感觉判断的,回连队是幸福事吗?不可能!

    胡义停了脚,深吸了一口冷风,回头看了眼身后十来米外仍在闷头跟着走的大狗。这个兵痞……说他什么好呢?虽然从没问过,只从刚刚这句无耻的话里也能听出他是个没牵挂的,他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寂寞,没有方向。

    坡顶上突然传来匆匆的踏雪声,让胡义和大狗都停住了,忍不住向前方的坡顶看,那上面有人在急促奔跑,声音越来越近,连跌倒声都听出来了。一个果断拽出了m1932,另一个不犹豫地扯下马四环端平,两个都喘着,凝神着,静静向坡顶瞄着。

    终于露出一个奔跑中的狼狈身影,那一身烂军装说明他是个溃兵,他正在跑来,却回头朝坡后看着,转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二三十米远的半坡中正在瞄着他的两个枪口,惊得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奔跑的惯性把他顺雪推下了坡,连翻带滚摔得一个惨,几乎直接出溜到两支枪口前。

    “我说半仙,你怎么……呵呵,哈哈哈……倒霉玩意……”

    见大狗收了枪开始笑,胡义才收了枪,瞥了那人衣领一眼,那黑底色的中士领章显示他是个辎重兵,应该是旅直属下,没跟着旅部往西跑却出现在这,不用问了,又是逃兵一个。

    这狼狈的所谓‘半仙’也认出大狗了,又急急瞥了胡义一眼,然后猛爬起来,继续往坡下冲,不回头道:“快跑!鬼子来了!”

    “啊?”

    大狗没回过神来,眼见胡义倒是掉头撒开腿开始跟着那半仙往坡下开冲了,这才猛地意识到关键在眼前这坡后头,慌不迭掉头也往下冲,三个狼狈身影顺坡冲得一路浮雪飞溅。

    一段时间后,三个飞奔的身影尚未消失在南方荒原,这坡顶终于再次露出人影,黄军装,小棉帽子,背挂着墨绿的钢盔,提着枪,刺刀在枪口前冷冰冰的亮。然后又上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十多个鬼子并排站在小坡,一个鬼子嘀咕了几句,他是在纳闷怎么追着一个现在成了仨,抬起挂着刺刀的友坂步枪,向那三个远远人影瞄了瞄,啪——距离实在远了点,谁都没打着。

    鬼子军曹做了几个深呼吸,缓过不少力气来,于是命令身边的一个,向西北方向走,少佐肯定在那边,要他去找到少佐报告八路已经过来的消息。然后领着其余的几个开始下坡,顺着三个逃跑的足迹继续向南,远方,隐隐约约的已经看得到一个村子,地图上显示那是长窑村。

    坡后的北面,顺着这十多个鬼子来向的足迹,可以看到一支队伍,鬼子一个小队,伪军一个连,排成了一列长长纵队行进过来,正是刚过三生谷由北南来的支援一部。

    ……

    梁参谋已经接到了旅部通信员送来的消息,说更多鬼子已过三生谷南来,旅主力现已出长窑村改向西转移。

    他并没有带队改向西去寻找旅部和王团,因为他知道有一支鬼子一直在西侧平行向北包抄,看不到也能感觉得到,也正因为这仗一直太怪了,鬼子的速度太慢了,凭自觉会是这样。光天化日,无遮无拦的荒原,雪地,怎么可能出得去,至少因为殿后而耽误了太多时间的他们是没多少机会出去了,本欲向北,现在北面也完了,刚才北边还莫名其妙地远远响了一枪,也许是鬼子来路上走了火,都无所谓,不惊讶。

    东边也有敌人一路平行向北,距离应该不远,可能很快就能看得见,南边也有,虽然还保持着距离,可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的,因为现在明显是要收摊的架势了。这仗打得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像是温水煮青蛙,鬼子敢这么散漫地打,只能说明他们早已知道结局,他们不需要争取什么。

    一个上尉军官急急来到梁参谋面前:“听说主力往西了?那咱们还到这村里干什么?”

    “往哪都没机会。咱们只是个饵,现在鬼子要收网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老天不帮忙,是咱们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是代价。”已经没有兴趣对他解释,梁参谋看着正在狼狈进村的队伍,转而朝那一张张毫无生气的僵脸大声道:“四围放哨,不必远!生火!做饭!各自找屋子好好暖和暖和!解过乏来咱们得熬过这个下午,天黑才有活出去的机会!”

    话音刚落,西方突然传来隆隆的轰鸣,乍听似远雷,但眼下这些战场上爬过来的兵都知道,那是九十毫米口径迫击炮的轰击声,听起来……也许十里远,也许不到十里。

    擦去尚未结冰的鼻涕,至少现在敢明目张胆生火了,对温暖和一顿热饭的期盼居然超过了远方丧钟般雷鸣的轰响,士兵们没人有兴趣继续关注那些爆炸声,现在要忙着点燃些能点燃的东西才是正经。

    杨参谋身边的上尉仍然面朝轰鸣声的来源方向,讷讷:“你说……旅长他们会回来吧?”

    “如果回来,他们岂不是要和咱们一起再突围一次,我不希望看到他们回来。”

    这时,梁参谋的余光中出现了一身显眼的灰军装,转头看,三个人刚刚进了村,顺路从北边走过来,看起来累成了狗,那显眼的是八路。等对方到了近前,梁参谋朝胡义道:“很遗憾,你刚刚和你的队伍错过了。”

    胡义并不知道整个战况,喘着,诧异看梁参谋:“北边来了鬼子,还有伪军,停在了村外二里,看来三生谷被封住了。你说我错过了我的队伍是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梁参谋又转眼看大狗:“你这算怎么回事呢?”

    大狗咔吧两下无良眼:“我……是旅直属。”

    朝炮声隆隆的方向一摆头:“旅部在西边呢,你在哪呢?”

    一时没地方躲,阴差阳错被鬼子撵着跑进了长窑村,没想到梁参谋所部也到这了,这梁参谋可不是一般人,他要是黑起脸来说啥都白搭,逃兵就是逃兵。看起来现在他的心情很差,这话问得大狗心里没底了,担心他现在是不是会为稳定军心拿他当猴杀,咽下了一股口水,突然道:“老子当八路了!不归你管了!”

    这话说得……在场的几位全掉了下巴,可以无耻到这样吗?

    梁参谋不是个没长心的人,虽然他不想难为大狗这个想逃命的,可是怕他这个不是东西的在村里乱晃影响已经低迷的军心,看不见可以当不知道,现在在这晃荡那就要有个说法,原本是想吓唬加斥责然后让他加入队伍,没想到他这愣头青冒出这么个话,荒唐至极!

    大狗哪知道黑着脸的梁参谋心里怎么想,见他迟迟不说话,赶紧扯了身旁的胡义一把,眼神里写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嘴上说:“胡连长,呃不对,那个……连长,你表个态啊?”

    说一句当八路就能成八路了?当然不可能!可眼下这环境,这寒风,这已无生机的队伍,再加上胡义这个不羁的荒唐人,大狗居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是连大狗自己都没想到的。

    “他现在是我的兵。”

    明知道只要梁参谋不同意,这么说也没意义,可是胡义还是这么说了,只因为大狗叫了一声连长,连长这个称呼在胡义的心里是有特殊意义的,那意义来自已经不存在的六十七军一〇七师,来自硝烟与血的曾经。

    面对细眼中的那份郑重深邃,梁参谋很困惑,即便把这荒唐事当个真事听,八路队伍的纪律性是有耳闻的,大狗这臭德行的你也看得上?迟疑着,犹豫着,不经意间,目光又掠过那个狼狈的辎重兵。

    看者无心,被看者有意,这一眼吓得那位一哆嗦,禁不住一把拉住了胡义的衣襟,以极小的声音毫无底气讷讷道:“我现在……也是个八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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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长窑村

    风里飘着硝烟,也飘着雪。

    风里飘着硝烟,也飘着血。

    雪被一次次扬起在晦暗中,大片大片,夹杂着沙,夹杂着土,横飞或坠落。

    血在寒冷中变得粘稠,变成深深的暗红,不愿流动,不愿渗透进雪与冻土的僵硬,在一次次的震撼冲击中,落上了雪,掺入了沙,覆盖了土。

    向前冲的人,都倒了,他们没能冲出硝烟,迫击炮弹仍然在纷纷落,机枪弹雨从正面两个斜向疯狂泼洒进来,在炮弹掀起的硝烟中交错飞。

    负责突击的一个连完了!虽然仍然有身影在硝烟里蠕动,或者在尸体间爬行,那也完了,站不起来了,无论是否被打断了腿,都站不起来了。

    硝烟背后,缠着一头绷带的王团长颓丧地缩进了雪坑,呆呆靠在雪里,突然挥拳猛砸身边的雪:“我x!我x这雪!我x小鬼子!我x全天下!啊——”

    他拼命咒骂,最后变成了扯嗓子嘶吼,风声,枪声,爆炸声,叠加在一起仍然能听到他的嘶吼在回荡。

    雪坑里的两个军官麻木地等到他的团长声嘶力竭终止,其中一个问:“团长,下一步怎么办?要不……我们往东撤回长窑村,再谋后路。”

    “躺在雪里仰望晦暗的团长讷讷:“后路?哪里还有后路?这里,和长窑村,有什么分别?”

    “或者……我们换个方向再突一次!把剩下的两个连全押上,我带队!”

    另一个军官看了看犹豫不决的团长,又看了看要带队再尝试突击的同僚,抿了抿冰冷嘴唇:“不能再打了,打光了……就彻底没老本了。”

    同僚扭脸:“你觉得现在这还叫有本么?你觉得咱们不打就可以不挨打么?”

    “我们还有两个连,这就是本,至少我们可以……”他说到了这,剩下了两个字不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团长。

    同僚呆了呆,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道:“你特么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轰——

    一颗炮弹落在雪坑附近,碎雪沙土洋洋洒洒,伴着一股硝烟的升腾又乱纷纷落下,砸着雪坑里的三个狼狈人,没人躲闪,被揪住衣领的军官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忽然朝揪着他的愤怒同僚露出个不是笑容的笑容:“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么?我这是为了团长,为了大家!”

    “我去你马的!”同僚一拳狠狠打在对方脸上,打得那位摔进雪里,又扑上去,准备生生掐死这个建议投降的。

    “够了!”团长已经坐了起来,突然大声喝止手下,咬了咬牙:“放开他。”

    “团长?”

    “我说放开他!”

    ……

    距离硝烟再远一些的地方,一片洼地里,或蜷或趴近百人。

    “旅长,你看那……是什么?”

    蜷在土坎后一脸绝望的狼狈旅长闻声挪动身体,从土坎后探出头。

    前方的硝烟中,隐隐约约竖起了什么。他拿起望远镜,调焦,看到了一支竖举在空中的枪,枪口朝上,挂了刺刀,刺刀上……挑着一块白布,被寒风吹展,长长舞动在硝烟中。

    旅长傻了,所有正在望向硝烟方向的兵全都沉默了,有人想要唾骂,却没心情开口;有人麻木到没有任何看法,又何苦说话;有的人根本没看懂,尚未意识到那代表什么。

    “旅长,旅长……你说话啊?”

    旅长仿佛已成雕塑,呆到眼不能眨。

    “咱们……撤吧?撤回长窑村,去汇合梁参谋。”

    旅长仍然没反应,手下人动手把他从土坎边扯了下来,他似乎才有了意识,呆呆低喃:“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现在怎么办?你说话啊?”

    他抬起失神的脸,看身边正在摇晃他肩膀的军官,目光散得像是看很远:“走吧……如果还能走……如果还愿意走……都走吧……”

    他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无论风声,枪声,爆炸声,还是近在身边的呼喊声,也不再觉得冷。静静坐在雪里,看有的兵正在悄悄爬离,看有的兵继续麻木蜷缩,看有的兵六神无主地彷徨,那一张张绝望的冻僵脸,被雪的白色背景映衬得刺骨清晰。

    仰望晦暗,他的目光仿佛能够刺透遮蔽了世界的乌云,看到高远的蓝色苍穹,碧蓝,像是赐予他荣耀的青天白日帽徽一样。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正在抽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他也没感觉到,被自己顶在太阳穴上的冰凉。

    呯——

    雪,融合了血,分不清那是雪,还是血。

    ……

    长窑村,得名于窑,有窑厂,出砖,故名。

    此刻,大概是下午两点钟,村子正中间的一间空屋里,地上摆着个火盆,根本不是炭火,一盆木柴扑啦啦冲起烈焰,把破铁盆都烧红了。

    不顾满屋子烟,热浪范围两边各坐一人,都坐在用来烧火的木柴上,一个是八路军,一个是只带着单边少校领章的军官。

    梁参谋把旅部通信员转述给他的情况告诉了胡义:“……现在你知道三生谷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了。很明显,鬼子料到你们可能接应,把我们当成了钓饵,其他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你们的人向南出了三生谷之后就改向了东。我不太理解这个方向选择,越往东,出来越难。目前看起来,这算趁其兵力空虚出其不意,但怎么说那都是敌占区,没法躲没地方藏,后面会更凶险,有今天没明天。”

    胡义短想了一下,吴严谨慎,郝平没创意,高一刀有魄力但他负不起这个责任,看这手笔,是团长亲自带队出来了。

    见胡义沉默着没说话,梁武问:“你觉得,你们的队伍有没有可能是想打个回马枪反突围?”

    想了想团长那个无良德行,胡义摇摇头:“不会,他们会一直向东,会向东到底,直扑兴隆镇,或者穿过兴隆镇继续向东都有可能。”

    “兴隆镇?那还回得来吗?”

    “说了你也许不信,我这个团长……不是活在框里的人。”

    尽管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胡义心里也想笑,这老狐狸狠着呢,他是真敢一条道儿走到黑。既然在三生谷以北的时候没有选择突围,那他肯定不会再考虑突围了。

    一个上尉军官走进了门:“梁参谋,你找我?”

    “对,我要你去替我安排一下,把全部兵力均分四份,以这村子中心为基准,划分为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块区域,各自死守。从现在开始直到天黑,我不会再下达任何命令,也没有预备队。”

    “那……后续计划是什么?”

    火盆里的火焰已经够高了,梁参谋顺手又扔进一块柴,朝上尉苦笑:“能活到天黑,才有后续计划!”

    上尉默默点了头,转身大步出门。

    胡义是突围过多次的幸运鬼,他能理解梁参谋的苦衷。突围这种事……根本没法计划,时间选择,方向选择,战术选择,都要在突围之前才能因时因地因形因势决定。也可以说,突围计划是由敌人来制定的,现在就出计划那是扯淡。

    转而,梁参谋又问火焰对面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指望你们能活到天黑,我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呵呵,只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天会黑的。天亮不容易,天黑不难。”

    “屋里的烟……是不是太大了?咳……”

    “大点好,熏黑也是黑。咳咳……”

    然后火焰两边的人都笑了,一边咳,一边笑,两个都笑得爽朗,而且无奈。

    ……

    命令下达了,狼狈邋遢的士兵们一队队,一组组,在村里各自去往各自的防区,没有长官,没有领导,梁参谋的命令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根本无需指挥,只是四个片区,均分四队各五十人。

    他们各自找各自位置,选房子看院,七八个凑一起的有,二三人成组的有,一个人单独钻房的也有。

    村中间站着两个邋遢兵,一个歪戴帽子,一个比地上的土还脏。当然,现在不能称这二位是邋遢兵,而该叫两个八路。

    大狗吹着凛冽西北风,还不忘嚷嚷着:“这特么叫什么命?嗯?当逃兵都逃不成,还特么混成八路了!可特么当了八路这不还是逃不成?有天理吗?”

    半仙一边朝周围的房舍踅摸着看,一边嘀咕道:“知足吧,好歹不用被执行军法了!有这穷嘚啵的功夫,干点正事要紧。”

    “还有正事可干吗?”

    “废话,不得赶紧选个好风水吗?省得一会儿被小鬼子活活崩死!”

    话落,半仙一指附近的一间厚实砖房:“到那凑合得了。”

    大狗循声望,这地方位置相对是村中,鬼子一时半会应该进不来,那房看起来梁够粗墙够厚,只要不会倒霉到被迫击炮弹砸进房顶,是个塌不了的好地方。

    两个八路晃荡着穿过小院进了门,不料这里已经有人了,屋里已经点了火取暖,七八个伤兵蜷在火附近,那个唯一的卫生兵正在铺着刚刚抱进屋里的干草,要使伤兵更暖和些,听到毫不客气的门被踢开声,扭回头瞧,禁不住咽了口吐沫。

    大狗脸色更加不虞:“又特么是你!晦气废物,不把老子给妨死你是不算完啊!”随后又朝那些伤兵道:“看什么看?这里现在被八路征用了,老子说了算。再特么朝我捏拳头老子把你们全轰出去!”

    半仙倒是不说话,自顾自开始搬桌子扣板凳,要在屋里墙角搭他的风水窝了。

    ……

第四百五十四章 久违的震颤

    readx();    近二百的王团残部投降了,百人的旅直属一半随之投降,另一半四散,仍然没能逃脱死亡,变成了冰冷旷野上的一个个移动标靶,被鬼子的一支支搜索小队练枪。

    少佐很满意,对手目前只剩下二百人的残余龟缩在长窑村,想当于被捏在掌心里,随时可以把他们捏碎。只是这份满意并没能持续多久,八路出三生谷后向东逃窜这个消息到达,听得少佐恨不能扇报信来的一耳光,对于梅县的长治久安而言,八路才是心腹大患,排了这么大个阵仗,为的不就是打八路么,好歹你说打掉了他们一半也行啊,一枪没放,全跑啦?

    报信的鬼子看着少佐黑透的脸,心里直发慌,他有预感少佐要动手泄愤,慌不迭补充:“我部正在向东追击,可能只有一个小时的距离,他们摆不脱。”

    既然身为少佐,考虑问题的方式肯定与大尉不同,本来压着愤怒不想打这个兵了,听完这句补充,毫不犹豫甩了他一个大巴掌:“前提是你们能在天黑前追得上!蠢货!”接着朝左右喊:“地图!”

    哗啦一声,地图被助手展开在他眼前,少佐搓着火辣辣的手掌,面色阴沉盯着地图嘀咕着:“现在两点,距离天黑还有四个小时,他们现在……大概在这……四个小时后……兴隆镇……到时候怎么追?兵力都在西面,根本没有能力堵截,他们可选择的方向太多了,一个小时的距离会变成一夜的距离!会变成一夜!懂了吗!”

    助手想了想,安慰少佐道:“至少……这不是山里了,而是我们的控制区,他们跑得越深入,出来的机会同样越渺茫。”

    “没时间再耽误了!剩下这个长窑村必须尽快解决。本部中队和治安军两个营立即收缩,抓紧时间结束战斗,然后立即向兴隆镇东南方向运动。南下的小队和连队不必留下,立即随我向东参与追击八路,我要亲自去指挥。还有,命令滞留三生谷以北的小队和连队立即由宋家村向东回城;同时,派人回去通知前田大尉,出山的小队和连队一旦到达城里,立即与驻守的治安军换防,由他组织宪兵队和原守城治安军包括摩托队出县城向东五十里驻扎待命。”

    围拢在少佐周围的尉官一个一个地立正领命,鬼子和伪军通信兵一个又一个地匆匆离开指挥所,奔向各个传达方向。

    ……

    长窑村围歼战,被少佐降格成为了一场次要战斗,他乘坐摩托车向东去指挥围剿心腹大患的更主要战斗去了。这不算轻敌,被困长窑村的二百个溃兵,要面对的是一个中队鬼子和两个营治安军,千人!

    鬼子大尉中队长成为了指挥员,长窑村不大,彻底围了。

    本着少佐强调节省时间的基调,首先派人喊话,如果这些已到绝路的溃兵能投降的话,既能省时间,也省力气,同时还能扩大梅县治安军的队伍,百利。

    将是兵胆,即便这支队伍同样显得毫无生机,但是有梁参谋坐镇,散而不乱,溃而不崩,任治安军喊破了喉咙,也没得到一个字的回应。村里到处都在冒烟,黑烟白烟,烟囱里有,某些院子里有,全体静静取暖闷头喝粥。

    眼前的这个安静村子看起来死气沉沉,偏偏到处热腾腾生烟,这画面很怪诞,这感觉很矛盾,大尉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没空感悟这份苍凉,给脸不要,那就一个都别想活,他在心里决定,一个活口不留,这回没俘虏。

    一个班鬼子尝试性向村子接近,接近到了距离村子百米,村里居然一枪都没响。这可不是个空村,越是这样越瘆得慌,不咬人才吓人呢!一个班的前出鬼子楞是没敢再向前挪,就地建立临时掩体停止,变成了前出观察位。

    大尉看得满头问号,既然不投降,为什么又不打?这是个什么计?好高深的样子?

    其实没什么计,因为梁参谋什么都没安排,没有所谓内外防线,没有建立什么火力点,没有什么指挥层级,只说分成四块区域各自活着熬天黑,彻彻底底的各自为战撒手不管。能留到现在的人,根本没必要监督了,还有什么可管的,除了那三个八路,可人家现在是八路,想管也管不着。

    各自为战那当然不一样了,看到鬼子从村外的雪原上来了,没兴趣开枪,开枪就会被对方的掩护机枪照顾,连窗户带墙打成一窝蜂,遭那个罪干啥,反正又没上级管,隔壁不打老子也不开枪,多熬一会儿是一会,不行再换个房子挪窝呗。活到现在的,都算是兵油子了,个顶个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还要暗夸梁参谋人性化管理,这才是好当家。

    扯嗓子喊投降折腾了半天,围了一圈大眼瞪小眼看那一个班鬼子摸摸索索演哑剧又靠了半天,这都三点了,哪行?大尉不再犹豫,当即命令两个连治安军分别从西侧和南侧推到村里去,试水。

    一进村,枪就响了,东一枪西一枪各种枪,机枪也偶尔出来冒泡,还配上了几个手榴弹,打得两个连治安军后头的队伍还没进去,前头的已经掉头跑出来,撇下十几具尸体仓惶找隐蔽,全躲村外沿的墙后和沟里不动了。

    鬼子大尉终于恍然,不是计啊?这就打算死熬到底了呗?那没什么好想的了,开炮!

    ……

    最大的差异就是火力,很多时候,火力决定一切,他不只是让对手抬不起头,同时也能打垮对手的信心。

    随着一枚枚九十毫米迫击炮弹滑入炮膛的特有金属摩擦声,长窑村里的烟更浓了,到处是一柱柱激腾的烟柱,而后缓缓被寒风拉偏,模糊成大片;到处都在飞砖碎瓦,横向的崩,纵向的落,尚未落尽,又有新的被高高扬起,继续如雨在硝烟弥漫。

    地面一次次震颤着,迸起浮灰一层,屋顶也一次次震颤着,哗啦哗啦的坠落声响中,尘土流成了瀑布,灰蒙蒙落在卷曲的帽檐,同时覆盖胡义的肩膀。眼前的火盆仍然在熊熊燃烧,敞开着屋门的屋子里仍然浓烟弥漫。

    胡义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因一次次的炮弹爆炸声和空气中的冲击感而发痒,痒到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蜷动每一根手指,连头也开始微微地疼。他痛恨炮击,深恶痛绝!可是这同时他又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感,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深层次兴奋,兴奋在心底,兴奋在脑海,与那头痛混杂在一起,痛并兴奋着,令他的眼底忍不住泛灰,映入眼底那火焰,正在由红变白,无色地晃动升腾着,根本不像是火。

    怕屋顶随时会塌下来,梁参谋已经改为坐在墙角,他发现无动于衷的胡义似乎有点失神:“你怎么了?”

    “我没事。”

    “离火远点,这屋顶随时可能见光!”

    长窑村有砖窑,是出砖瓦的地方,再穷的人家也能沾光,没烧好卖不出的砖瓦照样能盖房,头上这些瓦片掉下来照样够受的。

    有人说话让胡义清醒了些,挪动了位置,改为坐靠门旁的墙:“我不喜欢这声音。头疼。”

    以为胡义是没经历过,但是当梁参谋的视线透过了烟尘,看到了卷曲帽檐下那双深邃的灰暗,感觉到的却是一股压抑的愤怒与浮躁,像是一只怪物的遍体鳞伤!

    ……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传来痛苦嘶喊,卫生兵毫不犹豫冲出了屋子,穿过硝烟,被附近突然出现的冲击波震荡得趔趄,然后一阵铺天盖地的砖瓦碎雨将他的背影砸倒在浮尘一片看不见。

    蜷缩身体半躺在门边的大狗向敞开的屋门外伸出歪戴破帽子的脏脸,隔着硝烟与飘尘,看到卫生兵的隐约背影正在挣扎起来,继续向前,奔向痛苦嘶喊,漫天坠落中变得更加隐约。

    “贱!根本就没长心啊!你特么还是人吗!你这废物!你什么都干不了!去死吧!咳……”

    大狗在隆隆爆炸声里嘶声大骂,直到屋顶猛然漏下了大片的灰尘,落地后又扑了他满脸,把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土灰色,再也看不出脏,呛得他在乌烟瘴气里拼命咳,咳够了,又骂:“我x你小鬼子祖宗!老子都特么给你记着……”

    轰——哗啦啦啦——

    这一次的爆炸仿佛近在咫尺,灰尘满满的屋里被冲击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无尽的痛,冲击,划破,震撼。

    卫生兵选择这间看起来最坚固的屋子,要为他的伤员们提供一个避难所;大狗和半仙选择这间看起来最坚固的屋子,要为自己提供一个避难所。可是一枚炮弹也选择了这间屋子,爆炸在屋顶,只是巧合。

    所有的瓦片都塌了下来,所有的灰土都扬了起来,失去了屋顶的屋子仍然看不到任何光线,再也听不到伤兵的呻吟。

    似乎过了好久,龟缩在桌椅板凳搭建在墙角防护壳里的半仙止住了咳,开始悉悉索索推拒他身边的碎瓦断梁,同时嘶哑着问:“还有喘气儿的吗?帮我一下,我卡住了。见鬼!”

    哗啦啦——塌成了一块小空间的门口位置传来响动,接着是大狗的破锣嗓子:“半仙?你特么没死?”他的听觉似乎受到了影响,并没听清半仙在说什么。

    “快来帮我一把!”

    “炮击结束了吗?”

    “四门,早前在西边打了一个基数,我猜鬼子是带了两个基数炮弹,刚才这是半个基数,看来剩下的半个基数舍不得打了。”半仙絮絮叨叨答了个详尽,这个辎重兵通过兵力规模和行军距离,清晰判断了鬼子的炮击情况。

    “你特么到底嘀咕了些啥啊?能不能大点声?”

    无奈的半仙突然扯破了嗓子震天吼:“救命啊!”

    ……

第四百五十五章 谁是最勇敢的人

    炮击停止了。

    头痛感缓解了很多,或者是因疼痛的持续而麻木,也算缓解。

    视野里,那火仍然没有颜色,白晃晃地跳跃,在灰色与黑色间。这种失去颜色的感觉令人颓丧,抑郁。一切都如常,只是没有颜色。周大医生说这不是眼睛的问题,可自己觉得就是眼睛的问题,也许眼睛被曾经的炮火震伤,也许眼睛病了。

    梁参谋在说话,他说战斗开始了,他要出去看看,他正在验他的手枪,那是一把马牌撸子,其实该称勃朗宁m1903,八发弹夹,精致漂亮。他注意到了有目光在看他的枪,于是将目光也放过来,盯在m1932上。

    “怎么样?如果你想跟我换,我会考虑同意的。”

    “这算是嫉妒么?”

    梁参谋笑了:“好吧,我承认,此时此刻,我是嫉妒你那把枪。不过,仅限此时此刻,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还是继续羡慕吧。”

    “想一起出去转转么?”他拎着手枪站起来,拍了拍肩头的落灰。

    “我不擅长做副官。”

    “我也这●么说过,结果……我成了参谋。不过今天……却当了团长。”他停在门口,向外望着,一脸苍凉。就这么停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他的上衣口袋,拿出个东西:“原本……你是我们活命的机会,现在,我们负了你。这算是我向你道歉。”

    他走了,枪声也响了,四面八方,并不密集,也不规律。

    倚靠在门旁,盯着手里的参谋竹节领章,仍然看不出颜色。知道这是金边的,眼里却是灰的;知道这是红底的,眼里却是暗黑的;那交叉的竹节图案该是金色的,可现在只能看到刺目的白,一节一节的白如骨。很沉重,仿佛再也拿不住,不知道沉重的究竟是这失色的竹节领章,还是这份与众不同的道歉。

    失神了好久。枪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呼喝声,倒塌声,燃烧声,一直没有停歇。

    终于将领章揣进了上衣袋,走出了黑色门框,呼吸飘过院子的硝烟,经过一面面或斑驳或已倒塌的墙,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村子,灰色的硝烟,灰色脚下,灰色的一切。

    转过墙角,灰蒙蒙的漂浮之间,有人在哭喊,流弹不时飞过,嵌入了墙,击碎了瓦。一个灰色的的身影跪坐在前方,跪坐在弹雨纷飞之中,不抬头,不躲避,像是死去般的执着。

    一步步走向前,一颗跳弹不知从何处反射起来撕破了军装肩头,划过古铜色的脸,也没能停下来,继续走到那跪坐在瓦砾间的身影旁。

    垂死的人躺在瓦砾中一次次踢蹬着腿,蹬得地上的瓦砾哗啦哗啦泛起灰,喉咙中咕噜噜地发着声,卫生兵的双手死死压着他的脖颈,大片大片的殷红在卫生兵的指缝间汩汩流淌。他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对视过来,嘶哑大喊:“来帮我一把!”

    停在跟前,却没伸手帮忙,冷冷说:“让他死吧。”

    卫生兵重新垂下头,仍然死死压住那伤口不撒手,他看起来比垂死的人更绝望。

    “别再折磨他了。我说让他死,你听见了么?”

    终于忍不住抬起了脚,狠狠踹在卫生兵的肩膀。鲜血猛地喷薄起来,四溅,打湿了自己的绑腿和鞋面,也打湿了摔倒在旁的卫生兵绝望的脸,他不顾痛楚猛地又撑起身体扑向伤员,扑向那喷血的创伤,想要继续压住他,捂住他,然而血已经不再喷了,伤员的腿也不再蹬了,虽然还睁着眼,已经阖不上。

    “你杀了他!你这个冷血的王八蛋!”卫生兵红着眼撕心裂肺地骂,他不得不将血淋淋的双手撤开,转而歇斯底里地反扑过来。

    再次抬起脚,狠狠踹在卫生兵胸口,将他踹翻在瓦砾中,痛苦地蜷缩喘不上气来。

    弯下腰,拾起尸体旁的步枪,很巧,这是一支中正式步枪,因为摔落在瓦砾间已经脏得灰蒙蒙。一边用衣袖擦拭着,一边想起了江南,江南不是故乡,可总是想起江南,也是很冷,也是灰蒙蒙的,还有王老抠不停地抱怨。

    流弹偶尔飞过,跳弹继续噼噼啪啪,总有灰落,总有碎扬,隔壁墙后猛地震颤,手榴弹爆炸掀起大片土灰雨,灰蒙蒙翻过了危墙,蒙脏了刚刚擦拭干净的中正步枪,也把痛苦在瓦砾间的卫生兵蒙成了土人,灰尘扑满了他满脸的鲜血,遮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卫生兵猛地哭了,嚎啕,哭得像是嘶吼,用他自己的头撞着地上的碎砖,也用他自己的拳头捶砸那些瓦砾,血和泪根本无法沉淀灰尘,他狠狠哭在枪声和爆炸声间。

    “我还能做什么……谁能告诉我啊……我还能做什么……呜……”

    拉开中正步枪的枪膛,尚余两发子弹,又弯下腰,扯开那尸体的子弹带,拔出他的刺刀。既不在意枪声,也不在意卫生兵的哭声,又想起,曾经的那支中正步枪已经被苏青夺走了,她用枪实在笨了点,不过她是个好女人,至少她会善待那支枪。

    子弹带被挂在自己身上,刺刀则顺手挂上了枪口,卡紧。忽然觉得少了什么,扭头看,才发现,卫生兵居然停止了嚎啕,他正踉跄着爬起来,拼命冲向一处硝烟,那里刚刚传来痛苦的嘶喊,这卫生兵便机械地忘记了一秒前的绝望,再次试图拯救,不顾冲击,不顾弹雨,隐约在硝烟里,像个孤独的傻子。

    端了挂着刺刀的步枪,望着卫生兵消失于硝烟方向,不禁自问,谁是最勇敢的人?他就是最勇敢的人!我们只要面对一次死亡,而他,要面对无数次死亡,一次次的死去,再死去,再死去!

    哗啦——身后有砖从墙上掉落,这可不是流弹造成。

    惊醒!一个前扑猛冲进瓦砾间,落地蜷身,掉头据枪,灰尘浮土间隐约可见攀在墙头的手指刚刚撤回墙后消失,掩蔽动作造成的声响同样让对方警觉了。

    那墙后忽然传来嘀咕声:“半仙,你特么慌什么?”

    “墙外有人,肯定往这瞄了!”

    “那还缩个屁!甩手榴弹啊!”

    “我哪有手榴弹?”

    “啥啥都没有?都这时候了还当你自己是混日子的辎重兵哪?就不能捡个啥么?真服了!闪一边去,看我的!”

    “万一是自己人呢?”

    “感情探一回头你连是敌是友都没看出来就下来了?那你特么还让我这特务连出身的断后?跟你叨叨这功夫都够小鬼子扔雷了!”

    “你跑的比我快啊,我跟不上,当然你断后。”

    “你……真愁死我了!我特么怎么就和你凑一块儿了?先防过墙雷吧!”

    “我这本来就是安全角,不用动。”

    “你……去特么过墙雷吧!老子现在就打死你个坑人玩意!”

    “哎呦……你来真的啊?老子和你拼了!”

    稀里哗啦噼里啪啦——

    一阵灰尘乱七八糟升起在墙头后,胡义无奈放下了瞄向墙头的枪口,无语。

    ……

第四百五十六章 近在咫尺的奢望

    没人愿意打巷战。≌

    鬼子觉得他们自己的命是金贵的,于是只拆分了一个小队三个班,相当于督战指导角色,带着三个连治安军从两个方向打进了村。

    一间间屋,一个个院,大部分都是砖瓦结构,很少有方便纵火的土草房,又建得错落不太规则,这种情况对于进攻方来说简直痛苦至极。枪声无处不在,危机遍布八方,尽管之前的一通炮火给守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尽管被鬼子用刺刀在身后督导,这些治安军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村子是进来了,却变成了残墙断壁内外的猥琐胶着。

    时间在流逝,机枪火力根本指望不上,全靠手雷手榴弹一间间屋子硬啃,鬼子大尉在村外的火堆边急得直跳脚,不断咒骂着治安军是废物,又舍不得把他的精锐投入眼前这个填人坑。他不停地看表,不停地看天色,很明显,村里这些溃军不投降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还有希望,他们在熬天黑。

    迫击炮组的负责人小跑着来到火堆边,大尉回身问:“炮弹还有多少?”

    “半个基数。”

    “做好准备!通知村里的部队撤出,十五分钟后你把炮弹都给我打进去!打光!”

    这鬼子炮兵犹豫了一下开口:“面积太大,效果不理想。如果能……尽量缩小目标区域,这半个基数就可以结束战斗了。”

    “我也想挤压他们的空间!可你看看那些废物,这么久,半个村子还没拿下来。”

    旁边的一个步兵小队长挺步而出,骄傲道:“我带小队从南面补充进去,给我半个小时,我可以打下半个村子!”

    炮兵中尉和步兵小队长的两个建议,让大尉犹豫起来,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另一个鬼子中尉忽然朝大尉说:“我想……我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压缩他们的空间。”

    ……

    大狗竖抱着步枪背靠着墙,站在个墙窟窿旁边,竖起耳朵听墙后巷子的动静,突然朝院子对角的胡义提醒:“这边过来了!”然后猛地转身同时横向跨步,马四环步枪同一时间举起,半米见方的墙窟窿视野有限,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家伙刚刚跑过了窟窿旁,第二个正在跑过窟窿对面,仅仅十几米远边跑边朝这个墙窟窿看过来,惊得那大嘴刚刚在大狗的准星里张开。

    啪——噗通——

    哗啦一声子弹再次上膛,偏转些枪口指向窟窿外的第三个:“你特么敢猫腰!”

    啪——噗通——哎呀——“右边!那窟窿!呃……我的腿……”

    目标猫腰横向跑得很快,这一枪打低了,打断了目标的一条腿,他摔在瓦砾中叫唤。

    稀里哗啦一阵响,墙外有人急止步,大狗没再拉枪栓,拎着枪掉头便往胡义那一侧猛跑,眼看胡义和半仙已经翻过了对面的墙头,身后传来了咣啷啷的落地响,只好借着冲势一扑,摔进了对面墙根下的杂物。

    轰——噼里啪啦——

    手榴弹爆炸的硝烟刚刚膨胀开,大狗慌不迭从乌烟瘴气的杂物中爬起来摇晃他被震昏的脑袋,没有了助跑距离,眼前的墙头有点高,正想改道侧边临时钻屋子,墙头上忽然伸下来一只手,接着看到了八路的宽眉细眼。

    扯住了这只手借力往墙上猛蹿,同时道:“别以为拉我一把老子就真当八路了!”

    “那算了!”他居然猛一甩手抖脱,转瞬消失在墙头后。

    “你特么……”

    噗通——稀里哗啦——大狗重重摔了下来,又掉进了墙根下的杂物堆,再次腾起一片乌烟瘴气,和他痛苦地呛咳,正要开嗓子咒骂,忽然现半仙正在急慌慌重新爬过墙这边来:“那边更多!”

    随即墙后便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射击声,那是快慢机的声音,是胡义那把m1932正在墙后疯狂跳弹壳。顾不得浑身的摔痛,扯起步枪窜爬起来,直奔刚才那个墙窟窿位置,跑动中拉枪栓,同时喊:“半仙,去卡院门!”

    刚刚落地的半仙本想去钻屋子呢,大狗这一嗓子让他迟疑了。他的本能习惯一向是能躲则躲,死道友不死贫道,但这次是绝地,这一个多小时的仓惶战斗时间里,要是没有那个拼命三郎般的八路,和蟑螂般拍不死的大狗,他这半仙早已死过好几次了,根本无处躲!

    无奈咬了咬牙,这才有点后悔,打到现在都没动过捡条枪战斗的心思,还空着两手呢,现在想捡,可惜这院里没有,只好顺手抄起墙边的长柄铁锤,掉头冲向院门口。

    大狗重新在那墙窟窿边开始了一次次射击,和咒骂。半仙拎着长柄铁锤紧贴院门侧墙,大口粗喘,满脸灰厚得连出汗都看不见。这院子的位置不乐观了,出不去了,随时会有手榴弹飞进来。

    噗通——哗啦啦——西面的墙头下腾起一团飞灰,吓得半仙一哆嗦,回头看,那是拼命三郎又从墙那边爬了过来,站在灰土飞扬里正在卸下打空的驳壳枪弹夹,换上新的重新将枪别在腰侧,又摘了背在身后的步枪,然后朝院门疾步过来,靠在院门的另一边墙侧,盯着半仙手里的长柄铁锤看。

    以为是这八路要责备,半仙看着他嘀咕:“临时用这凑合一下,得空我再去找找别的。”

    “别找了!现在你就进屋子,去砸西墙,快去!”

    “啊?哦!好嘞好嘞!”

    半仙拎锤往屋里奔,大狗那里又是咣啷啷一声响,同时伴着他的嘶声骂:“我x你祖宗!”

    胡义本能一个半蹲降低身体,猛回头,看到大狗已经仓促撇下了枪,狼狈扑向他身边刚刚掉落的冒烟手榴弹,急抄,急甩。

    轰——刚被还过墙头手榴弹便响,当场掀飞了墙头上的两层砖,院里院外瞬间下起碎砖雨。

    撕碎坠落声刚尽,守在院门侧的胡义便听到了大门外的悉悉索索。

    “撤!”习惯性地这么喊,是要大狗离开院子进屋,这院子守不住了。大狗听得也习惯,‘撤’这个字听起来简单易懂,何况这兵油子都听了多少年了,只要有人这么一说,甭管是谁说的,本能反应挡不住,真习惯了!

    两个人狼狈奔进了屋子,大门口便是轰隆一响,手榴弹把那两扇破木头门崩了个烂碎。

    “我门你窗!”胡义进门后直接反身半跪举枪,啪——猫着腰试图进入院子的一个伪军倒在了破碎的大门残骸上。

    大狗脚步不停掠过了射击中的胡义,拐向屋里的窗口位置,顺势滑坐在窗台底下喘粗气,同时拉开手里的枪栓压子弹。见半仙正在屋里狠命抡锤砸西墙:“你怎么想到的?”

    “八路指导。”半仙不回头地抡锤,已经砸透了光,很快就可以容人钻过去。

    啪——啪——啪……胡义在门口一枪一枪朝大门射击,第五次枪声过后,大狗从窗口探头架枪,继续瞄向大门口,并没像胡义般靠射击压制:“我子弹不多了!”

    胡义靠回门边,重新往枪膛里压子弹:“我能匀你三十。半仙,还要多久?”

    半仙狂砸着墙答:“马上!”

    “一会儿到了那边的屋子,继续向西砸!”

    “嗯。啊?”

    ……

    不知过了多久,当半仙虚脱地钻过了第四面被他砸出窟窿的墙,三个八路来到了这一趟房子的最后一间,也是最把头的院儿,要是再砸,外面是巷。

    大狗守着刚刚钻来的墙窟窿边,胡义贴在这屋的窗旁悄悄向院子里观察,低声问大狗:“他们没跟着钻么?”

    “第二间屋之后,再没听到动静。院里没人绕过来么?”

    “没有。情况不对!”

    “什么意思?”

    “他们撤了。”

    “撤了?怎么可能?”

    躺在地上不起来的半仙忽然说:“我说过,他们还有半个基数炮弹。这回……是要用上了吧?”

    胡义看了半仙一眼,这个辎重兵真是个有心的,胡义是凭战斗经验估算炮击,而这位半仙不但能估算炮击,还能估算规模,他靠的是工作经验,而非战斗经验,所以他这份判断更专业。

    “准备防炮吧。”胡义放下了手里的枪,掏出怀表。

    咔嗒——表壳跳起,一如往常的轻盈,表盘洁白,一如往常的晶莹,秒针在转动,但是……没有感觉到它清晰的律动。以为是手麻了,再握紧些,仍然不清晰。茫然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现在居然很平静,平静得不需要感受那份律动。

    半仙歪过头,看到窗边的八路正在握住时间,忽然像个等待行刑的囚徒般露出期望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天黑还要多久?”这个问题让大狗的目光也转过来,盯住了胡义握着怀表的手,第一次认真期待时间的答案,而非那银色的价值。

    “一个小时。”

    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却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只要天黑,就能活,无论是跟着梁参谋突围,还是自己混,都有活的机会。半仙居然忘记了一身疲惫,腾地坐了起来:“真的?你的表准吗?你不要骗我!”

    “我没心情骗自己。”

    “防炮!赶紧找地方!”半仙仿佛突然之间打了鸡血,兴奋地爬起来,开始扯桌子拉板凳,下意识喃喃着:“只有一个小时了……炮击过后,时间会更少……天就要黑了,天不亡我!”

    ……

    治安军和鬼子都撤了,不过鬼子炮兵们仍然在村外不紧不慢,他们确实在准备炮击,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西北风在刮,不是特别大,也不是太小,长窑村的西北位置是上风头,这地方倒是有些鬼子正在急急地忙,他们不是炮兵,现在都戴上了防毒面具。

    一股股浓烟正在升腾起来,被风推着,缓缓吞噬着长窑村。说那是烟,又不似烟,看起来比烟更浓重,而且是墨绿色的,仿佛来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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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七章 卫生兵

    他叫何根生,来自有海的地方,曾经是一名学生,意气风发。

    他有一个好老师,时常教他背诵岳武穆的《满江红》。

    山河破碎,他的同学们斗志昂扬地走上了游行宣传的道路,誓言唤醒四万万同胞站起来拯救国家民族。他觉得他不擅长说话,所以扔下课本走上了前线,抬伤兵,搬炮弹;后来有个军官直接扔给他一身军装,稀里糊涂从一个志愿帮工变成了一个兵,又因为他是个识字的学生,便被送去培训了战地救护。当他第一次戴上了那个白底红十字袖标,激动得偷偷哭了,他以为,从此可以投身狂澜,用他的生命和双手,拯救民族危亡。

    参军已近两年,过了这个冬天,该是十九岁。曾经用来握笔的白净手掌,现在鲜血淋漓,粗糙得到处是伤;曾经红白分明的十字袖标,现在已辨不出血与土。

    他正麻木地站在废墟里,站在刚刚死去的尸体旁,绝望地看一片浓烟升腾在西北,随风而来,所过之处,只剩哭喊,和踉跄。

    瓦砾间,幸存的军人一个个冲出来,仓惶回望那烟,向东南狂跑,出不去村子,只有选择烟雾更淡的方向。

    有人注意到了他,于是向他冲来,他麻木地被撞倒了,躺在灰尘中,静静看着来人抢下他的医药箱,把所有东西疯狂倒出来,撒落满地,急急寻找,然后才发现他身后挂着的帆布袋,立即撕夺在手里,从里面掏出那个只配给卫生兵的二四式防毒面具,慌张往头上戴。尚未戴好,又冲来了一个,将那人打倒,伸手到对方脸上抢夺,撕扯在一起翻滚。

    卫生兵重新站起来,迎风走向西北,向所有惊慌奔逃中的人喊:“找毛巾,棉布,衣服……弄湿,尿,或者夹炭灰,或者涂肥皂……蒙口鼻……”

    ……

    大狗从墙窟窿边爬起来,来到胡义身边往窗外看:“这是叫唤什么呢?什么情况?咳……这怎么……咳咳……”

    “鬼子使毒气了。咳……”

    “特么的我……咳……”

    半仙也闻到不对味了,一骨碌钻出了他在承重墙脚搭的狗窝:“呆不了了,赶紧走!”

    胡义离开窗口大步冲向屋里的破烂堆,按着外面那隐约喊声,拼命撕扯一块破棉布:“鬼子想把我们赶到一起……咳……如果不怕挨炮弹,那就快走吧!咳咳……我讨厌炮击……”

    半仙说鬼子还有半个基数炮弹,天要黑了,怎么可能留到明天再打?炮弹没来,毒气先来了,虽然不至于飘遍全村,却能把活人都赶去村子东南角,等会儿只要轰击半个村子,火力密度效果都可以翻一倍,这是逼着活人往炮弹坑里跳呢!

    “咳……你不走?”半仙停在门口看大狗。

    大狗痛苦地咳着,看了看正在准备遮口鼻的胡义,摇晃着扑过去,也开始撕扯那些破棉布。

    半仙最终没能迈出门,胡义的远见让他明白了,出门一时舒服,死个痛快,如果想赖活,只能熬。他回了头,也去扯那破棉布,同时急道:“咳咳……我上不来气儿……咳……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用慌,咳……这感觉算轻的,痛苦在后边……咳……赶紧蒙了,一会儿咱们去钻那没了锅的灶坑……”

    “……灶坑?那么点地方……怎么钻得进……咳……”

    “够咱们三个把头塞进去就行……用剩下这破布破棉塞缝……”

    不久后,这屋的厨房里,灶台上撅着三个人的屁股。

    灶门被堵上了,三个人趴在灶台上,头胸向下伸进没有铁锅的灶坑里,还在背后上头蒙了两床破被。按卫生兵喊的蒙了口鼻,三个脑袋凑在满是炭灰的黑暗中拼命喘,还有人含混不清说着话,到处是灰烬,又蒙着口鼻,头顶上又蒙了破被,瓮声瓮气的感觉。

    “看样子你过去就被毒过啊?”

    “反正这不是头一回。”

    “这法子好使吗?”

    “不知道。参加过直奉战争的同僚提过这法,有人就是在灶坑里活下来的。”

    “哦。什嘛?直奉?那跟你们八路有一毛钱关系吗?”

    “我曾经……在六十七军。”

    “咳……咳咳……感情……八路不是天生的?”

    “……”

    “那毒烟儿要是从烟囱进来咋办?”

    “就你还当炊事兵哪?见过烟儿往烟囱里进?那你上房去把烟囱堵上得了!”

    “你特么别没完没了啊警告你!”

    ……

    鬼子大尉放下了望远镜,满意地看着烟雾顺风弥漫了大半个村子,该收网了。

    “命令炮击开始!”然后朝身边的一个小队长道:“对东南区域的炮击结束后,不要等烟散,带你的小队进去,由西北向东南梳理。”

    鬼子小队长急不可耐地点头,掉头朝他的队伍挥手,那些临时在雪里烤火的鬼子立即稀里哗啦站起来,将防毒面具戴上脸,再重新扣钢盔,一个个看起来像是来自地狱的无脸怪物。

    炮弹的呼啸声随即响起,刺耳啸叫飞行。射击诸元早已修订完成,炮击范围只限于村子东南,仅有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接到的命令是打光炮弹,所以鬼子炮兵们开始疯狂向出膛的炮口里装填。

    鬼子大尉愉快地笑了,笑得肆无忌惮。

    这一刻,战斗其实已经结束。

    ……

    只有爆炸声,因为爆炸声淹没了一切声音。

    只能看到砖瓦不停地飞起,不停地坠落。

    硝烟腾起,再腾起,连续腾起,铺成一片来不及被风吹散。

    晦暗的天空,看不出将近的傍晚,硝烟中的光线越来越暗。

    所有祈盼黑夜来临的视线,都以为这是夜的来临,黑蒙蒙的,很虚,很缥缈,视野中还在升腾着新的黑色,和无尽坠落。

    最终,分不清是天黑了,还是硝烟遮蔽得黑了,或者,是自己已经阖上了双眼,以为自己还活着。

    瓦砾中,卫生兵把脸埋在湿军帽里,痛苦地蜷着身体,猛烈咳着,咳得几近窒息。

    地面的一次次震颤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睁开湿蒙蒙的眼,发现四周的烟色淡了,但是东南方向变得黑蒙蒙一大片,爆震爆闪。即便是这里,炮击区外,也在下着碎砖雨,一次次砸中他本在痛苦中的身体,因而无法察觉新的痛。

    他想站起来,却因刚才的痉挛而无一丝力气,只好痛苦着爬,要爬向硝烟升起的地方,他想在那里。

    血淋淋的双手扣着地面的碎土,逐渐被灰色覆盖了那些鲜红,拉扯着他无力的身体,在尸体与一次次震颤跳跃的瓦砾中,向硝烟方向挪动了十几米。他又想起来,他的医药箱不在,于是换了一个方向,要去寻找他的药箱。

    在他身后,正在消散的烟雾中,有黑影逐渐浮现,晃动。后来,钢盔下的黑暗面具慢慢浮现。

    一个鬼子用枪口前的刺刀戳穿了躺在地上痉挛的人,抽出来,抬起防毒面具,两个黑蒙蒙的面具镜片注视着爬行在前方的人影,举起了手里的友坂步枪,枪口前的刺刀还在滴落鲜血。

    他似乎注意到了目标手无寸铁,又似乎注意到了那个几乎已经无法分辨的红十字,于是,即将扣动的扳机被他放开了,随后放下了枪口。

    然而,旁边的另一个面具也注意到了爬行在前方的目标,端起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卫生兵继续艰难爬着,咳着,他的崩溃状态完全听不到后面传来的沉重脚步响,根本不知道刺刀正在慢慢垂低,离他越来越近,他只想寻找他的药箱。

    鬼子终于站在了爬行的卫生兵身后,低下面具俯视着,高高擎起刺刀,一抹寒光闪过刀锋,雪亮。

    啪——

    在隆隆的炮火声中,这一声枪响显得不够清脆,却足够惊醒所有戴着防毒面具的鬼子。他们一个个扭转了无法展现表情的面具,盯着前方那个擎着刺刀的,看着他仰面坠落,噗通——浮灰大片。

    哗啦啦一阵脚步疾响,有鬼子在面具后含混不清地喊着,有鬼子在寻找掩蔽,有鬼子在抬手指旁边的一个院子,有鬼子奔向那院墙的侧边包抄。

    “废物!爬进来!”破布蒙脸的大狗突然站起在一处残墙豁口,开始了快速射击快速拉拽枪栓。

    鬼子惊慌朝巷子两侧猫腰猛窜,进入掩蔽位置后立即举枪还击,豁口后的目标只速射了三枪便缩身不见了人,另一方向的院子大门内反而探出了中正步枪的枪口。

    啪——啪——

    刚刚打出两枪,跪在大门内墙的胡义便被鬼子的还击给打得贴墙躲,大门口噼噼啪啪跳弹响。

    “把他拉进来!”听到了鬼子们的拉拽枪栓声,胡义再次试图探头射击,只放出一枪,又被鬼子还了三枪,缩回来时,帽檐留下个弹洞,透了光。

    院墙豁口处的大狗快速向墙外探了一眼,跟着闪身回墙后,噼啪——豁口的砖上挨了两枪,迸起的砖灰溅了大狗一脸:“我特么够不到那废物,他离豁口太远!废物!你特么倒是爬过来啊!晦气玩意……你特么早晚妨死老子!咳咳咳……”

    胡义无奈了,这种情况下,鬼子应该已经到了侧面院墙后,随时可能有手雷飞进院子。现在必须重新返回屋子里,利用那些打通的屋子换位周旋。

    “撤!”话落收枪往屋门口冲。院墙豁口边的大狗同时拔腿往屋里跑。

    蹲在屋里窗口下的半仙探着头,看着这一幕,突然扯开嗓子大喊:“我受伤啦!帮帮我啊!”

    没人能相信那卫生兵还能站起来,无论胡义还是大狗,甚至包括那些鬼子。然而,卫生兵正在冲进院子大门,虽然踉跄,他居然正在冲进院子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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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浅水游龙

    烟已被风吹尽,鬼子军曹摘下了他的防毒面具,盯着面前这栋砖结构平房看。△,

    这是一栋四门四户连在一起,并列四个小院,每户里外两间布局相同。目标是两个,两支步枪,加上奇迹般冲进大门的卫生兵,现在有三个了,龟缩在西面把头这院屋里。

    有过惨烈巷战经验的鬼子要么被抽调走了,要么早已晋升,眼下这位军曹和他手下的鬼子兵虽然不是新兵,可正儿八经在城市废墟中打过巷战的没有。不过在这么个村子里,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巷战,何况这场火力兵力全碾压式的战斗其实已经结束,现在只不过是进行收尾战斗,把残存喘气儿的搜出来消灭而已。

    进村来清理灾后现场的是鬼子一个小队,平行分为四路四个班,顺着风向由村子西北向东南搜索战斗。军曹手下刚好一个班,是其中一路,因为一个卫生兵而刚刚损失了手下第一个鬼子。

    目前的情况基本掌握清楚了,三个活人两条枪而已,已经被堵屋里了,这就不算事了!鬼子军曹摆摆手,一个个鬼子从临时掩蔽位重新跳出来,机枪组原地待命,三个三人步枪组一组等在院子大门外侧边,一组被军曹派至西院墙外的巷子准备往里爬,剩下一组三个绕屋后的巷道相机行动同时防止目标出后窗逃脱。

    并不知道眼前这四户连在一起的平房已经被打通的鬼子军曹全无刚才的紧张感,他当然有理由不紧张,缩在屋子里的残喘目标将会被手雷活活炸死,没悬念。

    ……

    胡义坐靠在屋门边的墙后,攥着中正步枪偏头朝院子里盯着,同时低声命令:“大狗,去后窗听动静。半仙,你带上他先钻隔壁那屋去,我们俩随后。这里不能呆,赶紧走。”

    虚脱的卫生兵麻木躺在屋里地上,呆呆看着破烂天棚没动静,像是在静静等待死亡。

    大狗抱着他的马四环步枪靠在屋里一角,对胡义的命令不做反应,反而道:“没机会了!就算一直钻到东头去又特么能怎样?出不去了,咱们必须得选个方向突出这个笼子!”

    半仙本欲钻他砸出那墙窟窿,大狗的话让他停下了动作,他的想法也是一样,这么一排平房,钻到头,还能往哪钻,东头也是巷,鬼子和治安军可是两回事,打仗是有章有法,确实没机会了,可惜天还没黑,要是现在就黑,才有机会。

    绝境经历得多了,争取活命变成了一种本能习惯,所以胡义没有时间悲观,现在才意识到气氛不对,他回过头,平静看了半仙一眼,又转向墙角的大狗:“你们以为这是笼子?我却觉得这是上天给你们的机会!这就是战场,地方再小也是战场,谁不把这里当战场,谁死!”

    “你特么说的轻巧!”

    那双细眼瞬间变得狠戾,开始透出冷冷凶光:“我特么就是轻巧!你不是当八路了么?很遗憾,八路也有军法!我给你个机会先朝我开枪,否则我会朝你开枪!”

    半仙被震慑了,大狗这愣头青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将枪口指向胡义:“谁特么是八路!老子是……”

    “你在我眼里只是狗shi!很贱!贱到我随时可以捏死你!”

    半仙急急道:“大狗,把枪放下,现在不是……”

    正在此时,听得屋里地面咣啷啷一声响,一颗飞进后窗的手雷落地后滚动着,咕噜噜翻着小跟头,让所有人瞬间忘记了僵持的一切。半仙一头钻了他身后的墙窟窿,卫生兵终于不再看天棚,改为静静看那个从他身畔滚过去了手雷;大狗本能做出了前扑动作,想要去抄住,可惜他没抄到,眼睁睁看着手雷在地面上跳跃过去,跳跃着,滚落入对面胡义的手掌。

    轰——刚刚将手雷甩出屋门口,院子里便是一次狠狠的震撼,落瓦流尘。

    “走!下次不会是一个!”门边墙后的胡义在落灰中摇晃着头,抓着步枪踉跄起身。

    大狗咒骂着窜起来,冲向墙窟窿,这一声响,终于让躺在地上的卫生兵恢复了神智,他默默爬起来,踉跄着跟在大狗身后,钻向隔壁第二家。当胡义最后一个钻过去,发现手雷被屋里人扔进了院子的鬼子再次从后窗往屋里投,后巷三个鬼子一起投,三颗手雷同时进了屋子,要让屋里人捡个够!

    隔壁三声巨响过后,胡义先朝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手指大狗,再指院子,大狗立即站到窗边举起步枪静待,这些爆炸声让他暂时忘却了悲观情绪,重新开始亢奋,大口呼吸不眨眼。

    冲击波将一大股尘土从墙窟窿推到了这边,待尘落散了些,胡义将手里的步枪塞在半仙怀里,指向门口让他去协助大狗监视这院子。接着拽出了他的m1932,总共两个长弹夹一个短弹夹共五十发子弹,长弹夹已经打空了一个,这次他换上了一个十发短弹夹,低身侧躺在地上,隔着墙窟窿瞄那边的屋子。

    脚步响起,那是三个鬼子进了隔壁院子大门,走过了隔壁院子;透过窟窿看,隔壁屋里因手雷三次爆炸激起的浮尘尚未落尽,一个身影进了隔壁屋子,开始寻找被炸死的尸体,直到第三个身影也走进了视线,驳壳枪猛地响了,一枪又一枪,连续打到十发弹夹空仓,第三个鬼子才不甘心地瞪着隐约在烟尘下那个通往隔壁的墙窟窿倒下。以为进屋查看一下尸体就可以了,结果真的扔下了三具尸体,一个步枪组稀里糊涂报销。

    胡义从地上爬起来,将最后一个二十发长弹夹装上枪:“走了,继续钻,去最东头那一家。”

    ……

    鬼子曹长端着步枪小心翼翼地蹭进了门口,谨慎瞄着任何可疑位置,看到了躺在屋地上的三个尸体,最后又看到了墙下那个能够钻去隔壁房子的窟窿,总算明白三个手下是怎么死的,屋里根本没有幸存者,这是被对手从那低位墙窟窿阴了。

    心里忽然堵得慌,窝囊,这得算指挥失当,错误地以为目标无处可逃,以为三个手雷之后可以去干别的活儿了,哪知道还带打洞的?是就这两家通着?还是这一栋四家都被打通了?

    气急之下,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对方跑掉,否则怎解心头之恨。这一栋房子得当成一体来看待了,军曹黑着脸大声下达命令,后墙外的步枪组立即卡住这整栋房子东北角位置,防止目标通过后窗过后巷,或者从最东头翻墙;机枪组卡住前院墙西南位置,防止目标出院子前大门过巷逃脱,剩下的一组加上他这个曹长重新拆分成两个二人组,一组顺墙窟窿,在屋里跟着对手钻,直到把敌人堵住在尽头;他带一个兵,从院子里翻墙,配合围拢,一步步把敌人压在尽头最后一间,让他们见鬼。

    军曹带着个手下从院墙上悄悄往隔壁院子探头,他举枪瞄了隔壁的窗口,余光还注意着敞开的屋门,手下的兵立即翻墙过院,就地蹲在墙根下,举枪瞄屋子。屋内,一颗手雷顺着墙窟窿扔到隔壁,一声震颤之后,墙窟窿附近乌烟瘴气,两个鬼子立即钻过去,确认这第二间房没人,于是再向隔墙的第三家照章行动。

    ……

    平房的最东头屋里,半仙悄悄从后窗角缩下头,转身低声道:“后巷角这有三个。没法子了,咱们冲出后窗赌一次吧!”

    正在监视门外院子的大狗回过头,不屑地看着胡义,嘲讽道:“你不说这是战场么?现在该突围了吧?”

    胡义没心思关注这份嘲讽的语气,他正拎着驳壳枪,跪趴在最后一个墙窟窿边往隔壁那面观察动静,看来鬼子已经完成了对第二家的清场,正在准备对隔壁采取行动。站起来低声朝半仙和卫生兵命令道:“你们两个现在开始找东西堵这窟窿,还有前后窗,不用堵结实,看起来够防手雷就行。”

    “有什么意义?木桌子破柜子,那能挡多大一会儿?”

    “要的就是这一会儿!堵就是了,能堵多少算多少,赶紧!”胡义拎着枪往门口走,同时朝大狗挥手:“跟我去打埋伏!”

    打埋伏?神经病么?

    ……

    在又一次手雷爆炸声里,两个鬼子通过墙窟窿从第二家钻进了第三家,军曹带着个兵也翻进了第三家院子,接着屋里的鬼子又朝这家隔间屋扔了手雷,爆炸的冲击把屋门崩得竖倒拍落在院子里,又一次清场完成。

    只剩下隔墙的最东头一家,死期到了,鬼子军曹特意加大了挥手力度,示意开始最后进攻。

    屋里的两个鬼子到了里间墙边,发现这窟窿被隔壁的桌子堵着了,弯下腰试探性地用枪托顶了顶,没动,好像是被别住或者卡住,于是立即朝院子里的军曹说明情况。

    军曹小心翼翼从院墙向那边探头,发现那屋子窗口被破柜子和板凳乱七八糟地别上了,屋门紧闭,屋里有人来回跑动着拉拽各种东西发出吱吱嘎嘎乱响。

    总算堵住你们了,真够顽强的,以为关门堵窗就能不死?军曹露出狰狞的笑,朝大门外卡在西头的机枪组喊:“过来帮忙。”然后隔着墙头朝隔壁院子扫视了一眼,朝身边的手下一挥手,两个人立即爬墙而过。手下落地后端起枪直奔窗根下,军曹跳在墙下的柴堆上,没想到柴堆根本不实,踩得不太稳,歪倒了,哗啦啦一阵乌烟瘴气,碎柴掉落声里,露出了蹲在柴堆下的人影,正疼得龇牙咧嘴。

    倒在乱柴里的军曹咧开嘴一声大喊,没想到近在咫尺蹲着个敌人,来不及端步枪,直接伸手去撕对方的脸。

    藏在柴堆下这位是大狗,没想到鬼子跳落在他头上,落点这么近,手里的步枪根本来不及用,对方已经过来扯了,无奈之下身体猛地一崩,用脑袋冲撞对方扑来的脸,稀里哗啦,两个人随即撕扯在一起。

    刚到窗根底下准备掏手雷的鬼子终于合上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端起刺刀反身往墙根下冲,要给军曹帮忙。

    呯呯——

    两声枪响,想帮忙的鬼子惊讶地看着胸口前的弹洞,又抬头看了看响枪的位置,三具尸体中的一具尸体居然拿着驳壳枪指着他,枪口还在冒烟儿。

    呯——又补一枪,这回那鬼子无奈躺了。

    “特么帮我一把!”大狗由于姿势位置不利,已经被鬼子军曹骑在了他身上,双方进入了挖眼睛扣鼻孔的白热化阶段。然而,那刚刚开了三枪的尸体又死在了院子里,看起来刚刚像是回光返照。

    在鬼子军曹和大狗的歇斯底里叫声中,院子大门突然被猛踹开,从西边奔来的机枪三人组登场。一挺歪把子机枪和一支三八大盖同时端起,又同时放下,军曹正骑着敌人撕逼呢,没法开枪。

    他们仨的枪口这一放,院子里又有枪响了,快慢机快慢机,改成快了,十七发毛瑟手枪弹一窝蜂地飞,机枪手副射手观察员,挤在大门框里,也看不出谁挨得多谁挨得少,还想冲进院子给军曹帮忙呢,结果全冲在子弹上了,这个惨,倒在地上还冒着血泡儿,抽搐胳膊踢蹬腿。

    那具尸体揣了空枪爬起来,这才走向墙根底下柴堆中的撕逼大战,经过那个鬼子尸体时顺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三八大盖,刺刀朝下双手反抓,高擎起来,瞬又落。

    “你特么为什么!”大狗一边挣脱被刺刀穿了后背的军曹尸体一边绿着脸朝胡义喊。

    “你的位置和姿势太好了,计划当然临时改变。”胡义淡淡答,然后从军曹尸体上扯下两颗手雷,踩着刚刚坐起来的大狗脑袋便往墙头上爬,疼得大狗又是一声鬼叫,再次摔倒在柴堆里。

    轰轰——隔壁那屋子震颤了。摇晃站起来的大狗捡起他的枪,猫腰奔向东墙根,他要防着后巷的三个鬼子出现,虽然此刻他们很可能因听不懂状况在发傻。

    屋门突然被踹开,半仙端着中正式步枪挂着刺刀威猛冲出,看到满院子尸体急止步,先左瞄,再右看,接着讪讪道:“你们俩已经解决啦?”

    “你特么现在才知道出来?”

    “可我一直没等到长官喊支援命令啊?”

    靠在墙根下警戒大门和墙头的狼狈大狗无语了,一切的改变,都是从那倒霉鬼子军曹跳落在他脑袋上开始的,不过,这仍然是一次成功的伏击战,他说的没错,一间房一个院子,也可以是全部战场,这得是废墟里熬多久才能熬出来的真理呢?大狗第一次对那个比他更牛x的人产生了好奇心。

    卫生兵努力扯开了挡住墙窟窿的桌子,一支三八大盖便从窟窿那边扔了过来,滑停在他脚畔,接着隔壁传来声音对他说:“拯救你自己,就是拯救了无数人。如果我要死了,我也会喊你的。”

    卫生兵盯着地上的步枪看了几秒,深深叹了口气:“我叫何根生,长官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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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幸存者

    何根生看着手里的带刺刀三八大盖发呆,别看已经在军队里这么久,可他从未用过枪,天天看着,看也看会了,可他就是没用过,因为他从未想过卫生兵以外的事。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他手里不该拿着枪,都已经现在了,他还是觉得矛盾,抓着这枪,觉得手指不禁微微颤。

    在隔壁搜刮干净两具鬼子尸体的胡义扯着一支挂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从墙窟窿钻了过来,发现何根生端着枪在发呆,诧异了一眼,似乎懂了,来到他身边,嗤啦——

    “你……”惊得何根生试图躲,已然不及,被撕掉的脏污红十字袖标正在飘落地面。

    “现在你可以把枪抓稳了。地狱里不需要光明!”在他肩头上重重拍了一掌,胡义背上了步枪,转身抄起半仙扔在墙边的长柄锤,匆匆出屋。

    何根生改为呆呆看着地面,被撕断的脏污红十字袖标静静在灰色尘土中,静静如他自己。很奇怪,握枪的手指不再抖了,他终于感觉到了枪的冰冷正在传递到掌心。

    半仙正在院子里拼命搜刮那些鬼子尸体,从参军那天他就是个辎重兵,多少年了,对于规整弹药运输给养这种枯燥工作明明讨厌到了极点,可每次一伸手就进入状态,想停都停不下来,即便眼下,他也一丝不苟地用两个鬼子挎包将子弹和手雷认真分装,心里还下意识墨记数量,不由自语道:“坐下病了!不能入库不能外送又不是盘点,记这个干屁!三百二十五……三百三十……散装的是七十八发……我呸!怎么还没忘了?”

    大狗竖着步枪靠在院子东墙与南墙墙角,竖起耳朵听墙外巷里动静,眼睛却盯着大门里掉落的那挺歪把子轻机枪,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提过来,手里的马四环是他的老伙计,可舍不得撇下,但是背着马四环再抱歪把子……是不是太累得慌了?

    正犹豫呢,眼见胡义背着三八大盖拎着长柄锤大步出了屋子,目光也落在那挺歪把子机枪上,原本要走向院墙的他转向奔了大门口,抡起铁锤照着歪把子机枪的脆弱位置就是狠狠一个重砸。

    “你……这是干什么?”

    “免得一会儿被鬼子捡回去再用它折腾咱们。”

    “你拎上不行吗?”

    “咱们是要活命,不是要死守。机枪一响,是逼着敌人向这里集中拔点,你想出这个风头?”

    大狗无语。

    胡义走向院子西墙,抡锤又开始砸墙,稀里哗啦的砖碎声中,一个能容人跳进隔壁院子的豁口出现。

    半仙正在将两个挎包背好,同时问:“这是为何?”

    大狗补充:“他是有劲儿没处使,闲的!”

    胡义放下锤,满意地看着被砸开的墙豁口:“屋子通了,现在要让这四个院子也通,这既是一个大圈,也是三个小圈。既然跑不出去,就只能转圈,转到天黑!先不管墙外那三个了,跟我到东头去,半仙你跟我后头走,时刻盯南边院门;何根生排三,你那枪口注意别朝着前头的人,说不定半仙会被你干掉;大狗断后。走了!”

    现在有了些手雷,并且四个人形成了战斗组,有了指挥协同,胡义不再打算离开这块小区域,一个个狭小的空间根本不可能展开多少兵力,利用这四个连在一起的院子和连通的四间房,可以随时随地进行小范围包抄,偷袭,伏击,转移,这一小块地方将成为进攻者的噩梦,随着黑夜的临近,光线已经越来越差,一旦天黑,这里会彻底成为没人敢靠近的地狱。

    半仙端起枪,跟在胡义身后钻过了院墙豁口;他觉得,眼前这位不仅是个杀人机器,还是个活命的好靠山。

    何根生听从了胡义的警告,重新调整了生涩的端枪姿势,将枪口放低,同时努力让扳机旁的手指放松一点,生怕走了火,跟在半仙后头过墙。

    大狗忽然有了一种死不了的预感,他觉得他能继续活一阵,至少能活过这个黑夜!最后一次仔细听了听墙外的动静,然后他拎着枪穿过院子,最后一个跳过了院墙豁口窜进隔壁,动作轻盈且有活力。

    ……

    冬季的阴天,光线暗得很快,鬼子大尉视线中的村子已经开始昏暗了。

    不过他的心情很好,虽然村里仍然有枪声在稀稀落落地响,但是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极少数幸存者,在藏匿,躲避,或者顽抗,无关痛痒。

    通信兵一次次地跑出村子,来向大尉汇报进展,以及伤亡状况,现在可以将‘歼敌全部’写进报告了。

    村里进行的收尾战斗中,鬼子也出现了伤亡,前头刚抬出来四个伤兵,后头跟着又有报告说某班阵亡了十一个,某个鬼子中尉脸色当即不好看了,揪住来汇报情况的通信兵直问在什么区域,什么原因导致近乎整班的覆灭?通信兵哪知道具体细节,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够了!”大尉制止了中尉对通信兵的纠缠,朝通信兵道:“通知村里队伍立即撤出!”

    中尉诧异回头:“可是战斗还没有……”

    “天就要黑了,少佐交代的是快速解决,然后去支援他的追击。我们没有时间继续在这里耽误!战斗已经结束,剩下的事情,交给治安军吧。”

    鬼子大尉说的是少佐之命,其实他急于把队伍撤出来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战绩报告更好看些,打一群溃军,迫击炮用了,毒气用了,如果皇军的伤亡数字再大点,情何以堪?这十一个阵亡数字报告让他警醒,眼见天色越来越差,难保不再出事,赶紧收手是上策,至于治安军阵亡多少……那跟他没关系。

    “伤员随炮兵直接返回县城,留下治安军一个营打扫战场,另一个营随中队本部向东。”

    大尉给出了命令,随即开始收摊走人,最后留下两个鬼子做督导,防止治安军不出力,同时叮嘱治安军那位营长,不需要活口,必须把村里残存的那点敌人灭干净。

    望着鬼子大尉远去,留下指挥战斗的治安军营长逐渐收起了脸上那毫无感*彩的笑,问身边人:“你一直在村里了吧?估计还剩下多少?”

    手下答:“没多少了,只剩下四五个点还没清出来,有没有漏网藏起来的不知道,估计……也就十几二十个吧。”

    营长这才放下了心:“不多就好。”

    两个留下的鬼子正在走过来,其中一个用生硬的汉语说:“刘营长,你的队伍,为什么还不部署。”

    “部署!部署!我这不正在这部署呢么?那个……命令一连,在村子外围间隔设哨点火,务使敌人无一漏网!命令二连,卡住村内所有要道路口,能点着的房子都给我点了,能照多大亮就照多大亮,务使敌人无处遁形!命令三连,解决那些顽抗之敌,务必全歼!”随后朝鬼子一笑:“太君,您看我这部署怎样?”

    鬼子满意点头:“很好!”

    ……

    天终于黑了,可是,稀稀落落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仍然没有停歇,村里有几个位置的战斗仍然在持续,持续到了现在。但是比起刚才,顽抗位置正在减少。

    轰——黑暗中,有手雷猛然闪光在院子里,瞬又黑,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碎物坠落声,和黑暗中的痛苦呻吟。

    院墙外,黑暗的墙角下,治安军排长摇晃脑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沙,耳朵中的鸣响刚刚淡了点,一个手下便在他身后喊:“排长,二班完啦!”

    透过墙上的弹洞,排长看着那一排黑黝黝的平房,那些黑洞洞的破窗黑洞洞的残门,还有黑黝黝院墙上的黑洞洞豁口,简直就像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嘴。

    “怎么可能?三班不是说清了隔壁吗?”

    “草他马的四个屋子都通!肯定是通的!那屋子我明明用手榴弹炸过了!”

    “让一班赶紧从后巷回来,别特么瞎忙活了!宁可让这几个鬼从后头跑了算了。”

    手下爬起来,顺着院墙匆匆往西头跑,刚刚进过大门口便是一声枪响,接着他摔倒在黑暗里痛苦叫唤,拼命往墙根下的黑暗里靠,惊慌过后,才发现这黑灯瞎火的一枪并没打中他的要害,但是他的一根手指头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法划拳行酒令。

    龟缩在大门另一边墙下的排长叹了一口气:“朝身后另一个手下道,去叫连长!老子不干了!爱特么谁来谁来!”

    “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一个人影正在猫腰顺墙溜过来,后头还跟着一溜儿人影。

    “连长?”

    “一排那边刚收工,过来就听你叫唤,叫唤个屁!”

    “我特么不打了!生生折了半个排,连特么目标是几个还不知道呢!黑灯瞎火啥都看不见,这特么不是活送命吗?”

    “咋呼个屁!现在一排不是也过来了吗?”

    这时,靠院墙在连长身后停成一溜儿的人影后头突然有人说:“什么动静?那院里有人!”

    话才落,墙后喀吃一声响,明显是个金属物件撞击墙壁的声音,接着有个什么从墙头落下来,咕噜噜滚动在脚下看不清。

    “特么手雷!”这喊声撕心裂肺,声震九霄。

    黑暗中刺白一闪,轰——哗啦啦——

    墙根下,连长和排长松开了抱住的脑袋,傻傻回头看,刚刚带来的一排,起码有一个班在后头的黑暗里哭喊呢。

    排长再次摇晃脑袋抖落帽子上的碎灰,继续朝连长道:“看着了吧?不只那些屋子都是通的,我告诉你墙后这四个院子都是通的!这地方就是个填人坑!”

    连长喘着粗气还不待答话,突然听到这门前巷子另一边的屋里有脚步响,接着便是黑洞洞窗口里的射击火舌闪亮,两三支步枪在窗口中朝巷子里躲在墙根下的治安军人影一阵急速乱射,等治安军惊慌抬枪还击,屋里又没了动静,随后有治安军把手榴弹扔进了那窗,爆炸震荡得附近一片乌烟瘴气。

    “目标不是在墙后这趟平房院里吗?这边又是什么情况?”连长爬起来便往回跑,同时急慌慌问跟在他屁股后一起跑的那排长。

    “这我哪知道?他们不可能绕过来啊?”

    “先撤出去!走走走!”连长奔跑在黑暗的巷子里朝所有的手下人喊着。

    ……

    胡义靠在某个窗口边,听着院子大门外的仓惶奔跑声,低声问对面黑暗里的大狗:“这什么情况?”

    “我哪知道,刚才我去扔了手雷就回来了。半仙和废物在隔壁呢吧?”大狗随即提高了调门回头喊:“半仙?”

    隔壁传来回答:“我俩在呢!”

    “会不会是那些傻子在大门外自己打了自己人?”

    “不大可能!他们说着话呢,自己人听不到么?”胡义否定了大狗的胡乱猜测:“半仙,你俩过来,卡这屋子。大狗,跟我进院子。”话落胡义翻窗而出,大狗接着尾随,两个人影直奔大门两侧内墙。

    大门外的巷子里已经没有动静,墙后那些治安军刚刚跑了个干净,但是胡义仍然感觉这附近有人,这是一种废墟中的直觉,何况刚刚在大门外的巷里响起过一阵射击声。

    朝大狗比划了比划,对面的大狗勉强看清,那是小心手榴弹的意思。然后胡义轻轻往外掏手雷,以备万一。这一刻,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梁参谋在么?”

    胡义指尖那个手雷保险环被放开了,这询问证实了自己人。

    ……

    一个人影从大门外猫腰进了院子,待门两侧的人影放下了枪口,朝外低喊了一声,随即又有两个人影快速钻了进来。他们三个是这附近的幸存者,相遇后被这院子持续的战斗声吸引过来,在大门对面的房子朝治安军放了一通乱枪,这是最保险的联络友军手段,如果直接溜进来很可能会误交火。

    “你们在找梁参谋?”胡义问。

    “没有,我那么问是为了表明身份。梁参谋……已经牺牲了。你们……只有两个人?”

    “四个。”

    对方这才往这院屋子方向看,似乎……窗后和门后的黑暗里都有枪口的感觉。

    “你们……一直在打?”

    “起码现在能歇会儿。有水么?”

    ……

    两个鬼子督导坐在火堆边喝着酒活血,营长瞥见一个人影正在匆匆走来,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火边,朝来人摆摆手,拐向一面墙后。

    “怎么样了?”

    “营长,打不动了!”

    “你小点声!”

    “基本都拔了,就西边那趟院子拿不下来!”

    “拿不下来?两个太君一遍遍催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打扫战场呢?”

    “我有什么办法?连先带后,那个破院子生生吃了我一个排的人了,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你小子是我唯一仰仗的猛将,你打退堂鼓?我从二连再给你拨一个排!”

    “嗨——我不是朝你要人!真打不动,要拿下来必须等天亮,这黑灯瞎火的有多少送多少,手下的弟兄们已经跟我耍愣头青了,再逼他们送死非出事不可!”

    “等天亮?可特么那俩不是人的一直跟我催命啊?你想看他俩摘我的帽子亲自上场指挥这场战斗?”

    “营长,我真没辙了,天不亮,我打不了。你别以为那就是几间破屋子,现在成八卦阵了,是填人坑。要么你给我大炮,给我炸药包,要么等天亮再说,拿弟兄们的命填我是填不动了,要不你先把我这连长的帽子摘了得了。”

    营长叹了口气,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说:“战斗必须尽快结束。既然这样……你想个法子,放水!”

    “放水?”

    “大尉要的是不留活口,那么活口如果都走了,村里当然再没活口;那两位不是人的要的是打扫战场,没有战斗了当然可以打扫战场。但你给我记着,必须是无声无息地结束,我可不想让太君看到有人突围!懂了么?”

    连长盯着他的营长静静看了一会儿,点头。

    有时候,黑夜也有仁慈的一面……

第四百六十章 过桥收费

    看到连长回来,围在某个院子里火堆周围临时休息的治安军全体投以期望目光,其中一个眼巴巴问:“连长,营长同意天亮再打吗?”

    “你以为营长是天?瞎了你的眼!”连长停在了火旁,扫视众手下一遍:“都特么给我起来,准备继续战斗!”

    “这……”

    “这个屁啊这,把那趟院子隔巷的房子给我围了。”

    “隔巷的房子?那也没有……”

    “闭嘴!赶紧的!”

    众兵士一头雾水,虽然一个个不情不愿,不过这次起码没有说朝那趟院子发动进攻,只要不是逼着他们再次进入那片地狱,咋地都行。一个个拎着枪起来,出院绕墙,奔赴任务地点。

    不久,连长也来到了位置,这房子坐落于那趟平房后面,如果从那趟平房翻后窗出来,过巷道便是这房,相当于近在咫尺。一众手下,只围了三面,巷道那边挨着地狱,谁都不敢往那边的窗根下凑合,怕挨黑。

    排长来到连长身边,指着被围这间黑黝黝的无人破房:“这算……围魏救赵?”

    “你懂个屁,这就是咱们要拔的最后一个点!”

    “……”

    随即,连长忽然提高了调门,大声朝围在房子周围的手下们喊话:“弟兄们,都给我听清楚。皇军说了,今晚必须结束战斗,没商量。眼下这是最后一个点,加把劲儿,干完活儿才能睡觉。二连急着打扫战场呢!一连等着撤哨呢!谁都不想再遭这个罪了!可有一样儿,打完之后,必须给我瞧仔细了,一个活口不能有,再也不能出动静,如果事后哪里再有枪响被人溜出村去,就是追到天明,追到天涯海角,这战斗也不能算完!谁都好不了!都听明白了吗?”

    一众手下晕头晕脑,连长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明白个屁啊?

    “还愣着干什么?战斗现在开始,给我打!打啊?”

    旁边的排长用枪口顶了顶歪帽檐:“往哪打啊?”

    “你说呢?当然围哪打哪!”

    某些脑子好使的首先懂了,连长这话哪是喊给弟兄们听,而是喊给地狱里那些恶鬼听呢。这还等什么,二话不说拽出手榴弹便朝那三面被包围的破屋子里扔。

    轰轰轰轰轰——

    啪啪啪啪啪——

    “上啊!一班跟我冲进去……谁特么也不许怂!”

    “啊呀,我中弹了!”

    “滚你马的!我警告你不要演的太过!”

    “呜——我真中弹了,不信你看啊!”

    “我擦?对面的二排你们跟着打个屁!缺心眼吗?”

    夜幕下的频频闪光,黑暗中的喧嚣震颤,加上慷慨激昂的呼喝,多方面印证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收尾战斗。

    ……

    梅县以南,相当于鬼子的安全区,东西横亘的山脉最东头,便是兴隆镇了。

    兴隆镇相当于梅县的南大门,地平坦空旷,封锁线也有,不过相对于梅县北部的复杂环境,这里是安全地带,又是一马平川,鬼子目前还没能力做到六里一炮楼。

    建设在缓慢进行,兵力也不足,所以每隔几里临时设一小型土堡,相互间设立巡逻队,靠巡逻来封锁外部。到处荒原田野,南部这里又没有大规模抗日武装,巡逻队倒也足够封锁。

    治安军一个班,背着枪走出哨所,夹紧衣服躬起背,迎着凛冽寒风走进夜幕,他们要向北走五里多,到下一个哨所暖和一下,再走回来,往复轮班,距离不算远。

    班长在前头打着手电筒,可惜手电光柱越来越暗,电池没电了。四下里平坦雪原,没了手电也不耽误太多,一个班蹚着黑踩着雪继续走。

    “那边什么声?你们听见了么?”

    “吧?”

    巡逻队停了下来,一个个伸脖子往西看,虽然是黑夜,可是地面的雪让视线延伸了挺远。

    “不像!我怎么听像是谁家放羊呢?”

    “你家黑灯瞎火放羊?我过去看看!”

    这时班长抬起一脚,将那个想要往西走过去的兵踹倒在雪里,同时低声道:“都趴下!别出声!”

    霹雳扑通几声闷响,一个班全扑在雪里了,虽说治安军里没几个像样的兵,可他们这个班长是个行伍出身,命令没人敢反驳。

    一个兵趴在雪里之后讷讷问:“班长,咋地啦?”

    “那特么不是放羊,那是队伍在行进!”

    “啊?那……是不是皇军回来了?”

    “皇军有摩托车,有骡马,你特么听见哪样儿了?”

    “这……会是什么队伍?”

    “嘘——闭嘴!谁都不许再说话!”

    呼啸的寒风声里,有一种声音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那是很多脚步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哗哗哗——仿佛从西面流淌而来。

    趴在雪里抬着头瞪着眼的巡逻治安军逐一个个渐咧开了嘴,在雪的映衬下,影影绰绰的一条连绵黑线出现在夜幕下的视野,像是一条黑暗的巨蛇,蜿蜒而来,看得几个治安军傻僵在雪里,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雪在袖口里融化,默默在心里念叨菩萨。

    ……

    队伍在行进,行进在夜幕下的荒凉雪原。

    疲惫,脚步沉重,寒风里夹杂着无数粗重喘息,但是仍然有节奏,间隔均匀。

    趴在雪里的巡逻治安军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这支队伍正在他们眼前几米的距离匆匆过,不停地过,仿佛无尽。

    一个高大人影忽然停在了队伍旁边,背后的步枪格外的长,那是因为刺刀没摘。他似乎在朝这边望,明明不该担心他发现,可是几个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把脸也埋进了雪里,随即隐约听到了声。

    “连长,北三里南三里各有哨所,我们可能会撞见巡逻队。”

    “撞就撞,无所谓,这地方没有像样的建制了,他们都在咱后头呢。”

    “前边就是兴隆镇了,绕么?”

    “团长有令,不饶,直接进镇,你带一排先趟进去,我领二排在你后,不必担心交火,镇子里没多少兵力,尽可以狠一点,我们只要时间,其他不管!”

    “是。”

    高大军人随即隐没进流淌的队伍中。

    不久,一个人影喘着粗气离开队伍停下,揉他自己的后腰。又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他身后帮他捶腰背,同时问:“要不要让队伍停一下?”

    “不用,我没事。队伍,进了兴隆镇之后,二十分钟休息吃饭。”

    “我们一直向东走么?”

    “当然不会,兴隆镇之后北,上大路。下一个目的地,是梅县县城。”

    “这样是不是太悬了?”

    “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已知敌人主力在我们身后。向东可能会暂时追兵,但已知也会变成未知,优势便不在了。把优势保持到底,便是胜利,因为方向握在我们手里,追赶的人是拿不到的。”

    ……

    晚八时,独立团进入兴隆镇,战斗短暂到以分钟计,仅仅十几声枪响后,发现八路源源不绝,便衣队警察和一个连治安军便逃了个干净。陆团长坐在被占领的镇公所里,在前人留下的火炉子边吃了二十分钟的缴获热食,然后红着睡眠不足的眼,疲惫迈出了门,带着队伍顺大路连夜向北,奔梅县县城方向。

    晚九时三十分许,鬼子某中队长疲惫不堪进入了兴隆镇镇公所,呆呆看办公室墙上不久前刷涂的大字:八路正在向北,留念。

    晚十时,几乎被寒风冻僵的鬼子少佐出现在兴隆镇镇公所内,坐在刷涂大字的办公室里,看先头追击中队长给他留下的手笺,确认八路的确已经向北,他们正在持续追击。

    少佐休息了一会儿,终于想通了,这不是疑兵之?,八路这是要绕个大圈往回跑,梅县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挡,这个夜里也无法挡,天亮之前什么都做不了。原本以为八路是要利用这个夜晚拉开距离,现在才明白八路是要利用这个夜晚从梅县县城附近过境。

    原来这是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赛跑,根本不是深奥的捉迷藏!

    少佐黑着脸起身,拎起办公桌上的一支毛笔,在墙上那句‘八路正在向北,留念’这句话下面也写了几个字,是日文,乍一看,不懂,音译的话,似乎该念作:八格牙路!

    ……

    清晨,天色仍显晦暗,阴云未散。

    梅县县城以北,河口营以西,,石桥南。

    高一刀伏在河岸边的雪后,冰霜满脸。

    他盯着那座石桥,犯了难。这座石桥北边桥头旁,有一座看起来刚刚完工不久的碉堡,碉堡上覆了雪,还盖着一层昨夜的霜。在这寒冷的中,那些射击孔隐约有火的光亮,向外释放出温暖。桥北头横着一个破烂的木拒马,似乎被火烧燎过,拒马后头有个伪军,背着枪,冻得来来回回晃。

    整整跑了一夜,累得趴在雪里都觉得能睡着,高一刀踢了身边的战士一脚示意打起精神,然后掉头猫腰跑。

    “桥北有碉堡,把桥锁住了,看来是不久前修成的。”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心里一紧,鬼子还咬着牙在后边追呢,追了一夜,像吃了鸡血。眼前这忽然出来个碉堡,麻烦了。

    “顺河往东怎么样?”郝平试探性建议。

    高一刀摇摇头:“往东很远倒是也有桥,但那也有碉堡。最关键的问题是现在天亮了,这时候变向会让鬼子追得更近,而且这河是流向东南。”

    “打吧!隔着河,没法偷袭没法绕。”吴严这么说。

    高一刀挑了挑眉毛:“我就是这么想。”然后看着团长等命令。

    虽然只是一座碉堡,但是卡着桥,哪怕碉堡里人不多,只有一挺轻机枪,这情况下也将是吃人机器,眼下的独立团别说炮,连个炸药包都没有,可想而知那会是什么场面。

    陆团长红着眼静静看高一刀,高一刀红着眼静静等陆团长给他命令。就在陆团长咬紧了牙,即将点头的瞬间,郝平突然说:“让我们三连试试吧?”

    几双目光顺转,高一刀并没表现出不屑,而是紧皱眉头说:“现在要命的是时间,论填人命冲锋,我的二连会比你更有效率。”

    郝平也不介意高一刀的话:“我不是要带三连冲桥,你别忘了,我们连里有不少没穿军装的,我是想……派两个揣上手榴弹,装成路人混到碉堡旁。”

    “就这么办了!”陆团长抬手一指高一刀:“那你们二连也要做冲锋准备,无论这计划能不能成,你必须紧跟着冲过去!”

    ……

    两个路人走上了石桥,拒马后的伪军抬起了眼打量。

    “站住!”

    两个人捂着大棉袄,抄着袖口赶紧停在拒马后:“老总,过路,过路。”

    “知道你是过路!我问你,是穷人富人啊?”

    “我们……您看我俩这德行,富得了吗?”

    “嗯……那得了,过来吧。”伪军接着便抬开拒马。

    两个路人有点懵,这就行了?连有没有良民证都不查吗?真作死啊?

    一个路人走向伪军,笑呵呵道:“对了,老总,我得跟你打听个路。”

    另一个路人直奔碉堡门口,同时将他的破棉袄扯开,露出了一捆已经解开后盖的手榴弹。

    “哎?你——”伪军没想到他的胳膊被这路人扯住了,接着看到他袖子里的手榴弹。

    “念在你挺客气,别动,否则咱们一起崩死在这桥头!”

    跑向了碉堡的路人进去后二话不说把棉袄一扯,那一捆手榴弹把碉堡里烤火睡觉的几个伪军全看傻眼了:“壮士!有话好说!”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桥头的信号,高一刀带着手下从隐蔽处冲出来,急急奔过石桥,占领成功!

    先朝桥南的队伍示意,接着安排手下在附近临时设防,随后高一刀走向碉堡,那里有火,又冷又累的他想去烤烤。

    刚钻进去,他就盯住碉堡里一个俘虏楞了:“你……”

    其中一个五大憨粗的伪军也楞了:“高一刀?姥姥的我不是没睡醒吧?”

    “你啥时候投敌了?”

    “谁投敌了?老子现在是游击队!”

    “没投敌你这算什么?”

    “这是我们九连二排的弟兄,前天我们几个刚把这碉堡给黑了,打算临时在这住几天避避寒。”

    几个伪军俘虏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喜上眉梢,朝五大憨粗的伪军道:“老大,原来这是咱自家的队伍啊?”

    高一刀深吸口气,终于明白,这些是打了碉堡后换上了伪军军装呆在这的,赶紧示意那个三连的假扮路人把手榴弹收起来,那是个新到三连的兵,没见过九连的熊。

    罗富贵终于喘着气儿从地上站起来,身后咣啷一声倒下来一块写有炭字的大木牌子。

    高一刀忍不住瞥了一眼,第二次瞪大了眼,那牌子上居然写着:过桥收费!

    ……

第四百六十一章 袖珍战地

    陆团长随着队伍匆匆过了石桥H这地方险些成了独立团的葬身地,不料一枪没响就过来了,苍天未死!

    高一刀钻出碉堡,见团长过桥走来,意味深长地朝团长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呵呵呵……”说完了这句开始怪兮兮地朝团长笑,显得那双熬红的眼睛淡了不少血色。

    “你这什么毛病?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龙王庙?”

    “您自己进去瞧瞧。”

    几步进了碉堡,陆团长才看懂,这不罗富贵么?

    “哎呀亲姥姥!您都来啦?赶紧敬礼!都给我起来,麻利儿的!叫团长!”高一刀进来的时候罗富贵可没这么积极,压根儿没兴趣对手下人提那是谁,现在见是团长,那可不含糊,挺胸脯抬熊脸一身正气,卯足了劲儿朝团长狠狠敬礼。

    几个伪军慌得一团乱,掉了手里东西碰了脑袋,一个个赶紧朝来人敬礼哈腰,明显不懂军礼是何物,左右手都有,还有鞠躬的呢。

    “谁是你姥姥?说话没个把门的呢!”陆团长嘴上嗔怪罗富贵,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心情好。想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头熊的时候心情就好,现在见了心情更好,膀大腰圆个头高,看着就舒坦,抬手便朝罗富贵那宽大肩膀狠狠一捶,手感那是想当好:“你小子怎么在这呢?”

    这一个小动作,让几个伪军打扮的新兵瞬间消失了紧张感,团长这个级别,在他们听起来简直是太上皇,没想到也是个动手动脚的豪气人,不是戏台上的大白脸。

    “嘿嘿嘿,我……这是帮着二排打游击呢!”

    “嗬——有你们的,游击都打进碉堡里来啦?我听说,你们九连二排长不是定了石成么?他没在?”

    “他领着另一半人在河口营东边村子勒索……不是,他在东边游击呢!”

    陆团长并没注意到罗富贵不小心露出的语病,正想好好夸赞几句,他身后的高一刀可不是让团长进来说这个的,赶紧抬手指地上的大木牌子:“团长,你看那是个什么。”然后朝罗富贵露出个贱透的暗笑。

    陆团长的目光落到那牌子上,表情便僵住了,咔吧卡吧眼:“这……谁写的?字不错吗!”

    罗富贵在心里把高一刀的姥姥骂了千万遍,正要放赖说是之前的伪军留下的,结果身边的人一听团长夸字好,一步站出来领功:“报告团长,俺念过几天私塾,要不是三排长当时催得急,俺还能写得更好看点。”

    熊心里这个气啊,废物点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后悔没给他们先说说八路军的纪律,眼下全来不及了,只好尴尬咳嗽了一声:“那个……这个事……团长你得容我解释一下,我是……”

    团长却没搭理罗富贵,朝这个站出来的兵饶有兴趣道:“不错!识字是好事啊!文化人吗?参加咱们的队伍之前,都做过哪些工作啊?”

    这兵十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呵呵,嘿嘿,基本上……在大牢里进出来着,这不前些天,三排长才把俺从牢里买出来么。不过团长您别担心,劫道儿这事俺纯熟。给俺一把刀,俺还您一条路,还不上俺是你养的!”

    “……”团长的下巴掉了,摔了个稀碎。

    扑哧——高一刀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没能直起腰。

    熊脸上正在变幻赤橙黄绿青蓝紫,他现在恨不能活活拍死身边这个碎嘴二百五!

    ……

    人是有极限的,境况不同,能够承受的极限限度也不同。

    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治安军和伪军早已不能承受,远远落下了;鬼子仰仗一口不甘心的劲儿,生生追到了浑水河边的石桥处,以为石桥边的碉堡怎么也能抵挡一阵,拖住无处可走的八路,没想到那不久前刚修成的碉堡居然空着,连一丝战斗过的痕迹都没有,守碉堡的伪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失去了最后一个撵上八路的机会,鬼子泄气了,他们现在的疲惫状态已经没法再追击,遑论战斗。连掉头回城都不考虑,直接在石桥附近临时宿营,吃饭睡觉,否则没力气回城。

    八路是被追击,可以说是逃命,所以能承受的极限更大。觉得鬼子应该追不上来了,可是仍然不敢停。现在,罗富贵和七个九连二排的囚徒新兵也加入了主力部队,一起向北,奔绿水铺与落叶村之间的悬崖小道进山,只有进了山,所有人才能放下心。山,浩如海;他们,渴如鱼。

    当他们疲惫不堪行走在了山峦之中,陆团长觉得全身都格外的沉重,他不得不捧起脚边的冷雪,搓满脸,这样可以暂时精神一会儿,以便坚持最后一段路,坚持到酒站。

    轰——哒哒哒哒哒……

    终于分辨出来自北方的声音,那似乎是爆炸声,隐约还有机枪响。

    队伍停在了山谷中,高一刀从前面急匆匆跑向中段的三连,见团长。

    “北面有战斗!”

    “我听着了。”陆团长正在望着北方山峦,接着问他旁边的罗富贵:“这是你们九连的地面,你觉得那是什么情况?”

    罗富贵咔吧着熊眼盯着枪声方向看:“我出去半个多月了,一直没回来,不好说啊。不过……那个方向应该是落叶村炮楼。”

    团长回头看了眼疲惫不堪在雪中的队伍,无论北面是什么情况,也打不动了,现在已经不是休息十几分钟就能缓过来的事,现在是强弩之末。

    “继续向酒站前进,我们必须尽快休息,管不了那边。”

    队伍继续走了,团长仍然没动,忽然朝郝平撂下一句:“我随后到酒站。”然后带着警卫员转向朝北。

    郝平听得一哆嗦,追过去劝团长归队,可惜团长不理,无奈之下命令潘柱子带上一个班跟随团长向北去循枪声。

    ……

    枪声越来越清晰,罗富贵说得没错,翻过前面的山,就是落叶村炮楼所在那个山口。

    陆团长一行十余人闷头正在走,附近猛地响起一声喝:“你们被包围了!”

    哗啦一阵仓惶,陆团长被警卫员一把推倒在雪里,潘柱子和他带的十来个兵惊慌寻找掩蔽,可惜这地方恰好是一块雪中空地,连个枯树都没有,真叫一个坏菜!

    陆团长倒是临危不乱,抹去了脸上的雪,大声问:“哪部分的?”

    “起来投降!否则现在就毙了你们!”

    “连你们是谁我都不知道,凭什么投降?”陆团长嘴上答着,同时用眼神示意潘柱子,准备快速后撤。

    “我们是八路!”

    “我也是八路!”

    “少扯!这地方除了九连没八路!我看你们就是给鬼子趟路的!”

    陆团长无语,叹了口气:“都把枪放下,投降!”

    不久后,终于有个人影晃动出附近的一片枯树林,端着一支挂刺刀的水连珠,小心翼翼走过来:“离你们的枪远点!再退两步!”

    这是个女人,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女人那种清脆,尽管她看起来黑不溜秋,可是她穿着大花的破棉袄,脑后还梳着一根长辫子,这让高举双手的陆团长一众有点呆。

    “看什么看?以为穿着八路的衣裳就能骗过我吗?”这女人紧紧端着她手里的枪,用脚尖将雪里扔下的那些枪都踢在一起,这才大声道:“姐妹们,出来押俘虏!”

    哗啦啦,站起来十几个端枪的,全是花花绿绿的破棉袄,都是娘们。

    ……

    “你是团长啊?”韩二妞傻咧咧放下了枪。

    “当然!九连连长是胡义,指导员秦优,一排长马良,二排长石成,三排长罗富贵,你们这女兵队的队长是孙翠和杜远。还想让我背谁的名?”

    “嗯。这回我信了!我叫韩二妞,领着她们在这附近巡逻的。”

    潘柱子正在捡起他的枪,很不爽地说:“一个个枪还端不稳呢,还巡逻?刚才真要开打们能有机会么?”

    韩二妞斜了潘柱子一眼:“用你管?我们只管放一排乱枪,立马就有九连扛着重机枪和掷弹筒翻山过来帮忙,不把你们打成肉酱才怪!你以为你冤是怎么地?”

    “啧啧,这吹的……”

    “谁吹了?不服你开一枪试试!开枪啊?你不开我开!”韩二妞这楞女人抬起她手里的水连珠就要放。陆团长赶紧一把按住了她的枪:“哎哎,女侠,这是战场,那边还响枪呢,咱可不能闹!我问你,山后边这到底怎么回事?”

    “九连打炮楼呢!”

    “打炮楼?”陆团长心说好家伙,这么大个动静,九连现在才几个人啊,听着枪响都赶上过年了!

    “嗯。都打了一天一宿了!”

    潘柱子一晃荡:“哎呀我了个去……”

    韩二妞瞬间又变脸色,瞪着潘柱子要发作,陆团长赶紧一抬手:“带我过去看看。”

    ……

    转过了山脚,眼前便是一条山谷,按理说,应该能看到尽头的山口和炮楼,可是现在,硝烟弥漫,浓烟滚滚,整个山谷里什么都看不清,枪在不停响,偶尔还传出巨大轰鸣声。

    跟着韩二妞向前走了不久,便出现了几个大火堆,火堆东头垛着一排沙包工事墙,一群女兵和些老少正在火堆附近热火朝天地忙,有的在刨冻土挖沙子装沙袋,有的在锯原木搭架子,看起来好像是要做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咋咋呼呼指挥着的女人抹着一脸烟灰回过头,惊讶道:“团长?”

    陆团长朝孙翠摆摆手,跟着韩二妞继续朝前走。

    几十米后,又出现一道工事墙,王小三领着两个百姓,忙在工事墙后的火堆旁,火堆上架着一口大铁锅,热腾腾飘起大团白色水汽,这是做饭呢,锅都搬到战场来了。王小三瞧见了走来的人,慌不迭奔出水汽团,立正敬礼:“团长?你怎么……”

    “快忙吧你!一会儿我到你这吃饭。”

    陆团长随着韩二妞继续朝前走,绕出这个工事墙后,韩二妞猫下腰,示意团长降低姿态,这里开始进入流弹射程了,附近偶尔能听到冲击声。溜着谷边的低洼处向前不远,烟雾中再次出现了火堆,再次出现了一堵沙包墙,几个战士躺在工事后的火堆边,睡得沉沉,困得枪响不醒。韩二妞说:“他们昨晚上夜班。现在算是预备队。”

    陆团长心说好家伙,这么点人居然也能摆出这么大阵仗,还预备队哪?

    又向前几十米,再次出现工事,这个工事比较讲究了,半挖在谷边坡上,同时辅以部分沙包环围,五个兵或蹲或坐或躺在工事中,三年式重机枪架在这里,枪口朝向东方的烟雾中。这五个兵正是团长派到九连来的重机枪组,其中两个正在工事里睡觉,两个在低声闲聊,一个趴在工事胸墙后观察前方战场。

    重机枪工事位置处于坡上,韩二妞带着团长在坡底的雪沟里走,所以上面的兵没有注意到团长到来,不过工事里的对话声有几句溜进了团长的耳朵。

    “一天一宿了,咱们才打了四个弹板,不过瘾啊!”

    “有什么办法,那些伪军也不冲啊,打了两排的时候就吓住了。估计咱是等不着下一波了,你替我的位,我一会儿得到王小三那去烤烤火,脚麻。”

    又走了十几米,看到了前方一个新挖出来的工事坑,三个人影正坐在坑里的火堆边烤,冷不丁有一个抬起了脸,接着是另外两个,都看着团长,咧着嘴说不出话。他们仨分别是李响,陈冲,田三七。陆团长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这工事坑是掷弹筒位,掷弹筒就在这坑里放着,旁边还有个开了盖的弹药箱,满满一箱子掷弹筒专用榴弹,看起来只打出过两三发。

    韩二妞到这里停下了:“团长,红连长不许我们女兵队过去,我就带你到这了,你自己往前走吧。”

    红连长?感情她个缺德玩意成了战地司令!

    这里已经隐约能到烟雾中的炮楼了,隐约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因为烟太大,这一路过来,到处是火堆,取暖的做饭的哪哪都是,烟能不大么,又是西北风,顺着山谷全往东边山口的炮楼飘,跟仙境似得。

    枪声非常清晰了,基本都是炮楼往这边打过来的,步枪机枪,一阵一阵,听起来也是倒着班打。陆团长不由把腰猫得再低些,领着警卫员加快了速度。

    居然看到了一段半人深的交通壕?跳进去,顺壕向前,一段横向的战壕浮现在烟尘中,战壕不长,只有十几米,里面有四五个人影晃动。其中,有个小不点,扣着钢盔踩着块石头趴在战壕一侧,举着望远镜往炮楼方向观察,那小嘴里同时传出哑了嗓子的咒骂:“这也太慢了!八百年才开一炮!他马良比石成差远了!这个笨蛋!傻子,傻子!你死哪去啦?”

    一个人影离开战壕里的火堆,跑到了她身侧,嘴里还嚼着被他烤糊的馍馍,不是吴石头还会是谁。

    “到前边去通知马良,别轰炮楼了,改轰那些王八蛋的阵地!”

    吴石头点头领命,几步窜出战壕,利用烟雾和几处浅坑,向前消失于硝烟。

    陆团长无语,这里居然还不是第一线?貌似这是二线阵地,我了个去啊,九连这点人居然面对炮楼摆开了阵地战,并且梯次分明有板有眼,简直壮哉!爽大了!多少年没体会过这一路的感觉了,困意和疲惫早已消失天外,满布血丝的双眼透露着满满的亢奋。

    轰——前方的硝烟中再次传出巨响,现在才知道那不是爆炸声,而是土炮的轰击声。

    小红缨跳下垫脚石,拎着望远镜歪着钢盔在战壕里刚走几步,便傻了眼,愣着被烟熏得黑黢黢的小脸,眨着同样满布血丝的困倦大眼:“老妖怪?你……怎么……”

    “咳——嗯——”陆团长得意地挺了挺胸:“本团长宣布,这场战斗现在由我亲自指挥!”

    “这是我的战斗!你做梦!”

    战壕里传出小红缨嘶哑的愤愤,和陆团长打了鸡血般的猖狂笑声……

第四百六十二章 长命锁

    自从李有德正式成为李营长之后,绿水铺炮楼和落叶村炮楼便被他承包了,他这个营的任务,是封锁这两个山口,以及控制梅县北部地区,既分担了鬼子的兵员压力,又节约了鬼子的军事投入。

    两天前,李有德部四个连受调南下,落叶村老巢里尚余两个连,一个是他的李字连,一个是他新组建的难民连,简称难字连,这是他装备最精良的两个连队,都没舍得放出去替皇军凑人头。

    昨天上午开始,青山村九连突然对落叶村炮楼发难,因为李有德没有迫击炮没有掷弹筒,光天化日之下,九连用沙包墙层层推进掩护,后续跟进挖掘工事的慢工法,顺着山谷一步步接近到距离炮楼二百米;天黑之后,进攻线又往前挪,到了今天早上,最前沿的一道战壕距离炮楼仅八十米,辅以部分沙包工事,并且把一门土炮给运到前头来了。

    炮楼里驻守着李有德部一个无建制排,战斗昨天战斗一开始,李勇便带着李字连赶到炮楼后增援,亲自指挥防御战斗。期间,他曾经组织了一次尝试性进攻,想逼九连后撤,没料到这九连兵虽不多,居然有重机枪,让这次进攻刚刚发起便以伤亡七八人的代价当场夭折。

    眼看着炮楼被那土炮轰得乌烟瘴气,炮楼里伤亡了四五个,李勇憋屈得想吐血,无奈之下在炮楼脚下的一侧也挖战壕,他当然没有小红缨那个战地构筑技术,只是有样学样挖了一条横向战壕,没纵深没梯次没讲究,战壕里放了一个排,想着让对面的九连知难而退,可惜九连根本不撤,继续扎在这里打。而且这回连掷弹筒都出来了,架设在战壕里的机枪位还没打出两梭子呢,三发榴弹顺序飞来,第一发崩死个倒霉的,第二发砸在了战壕边缘只下了一阵土雨,第三发正落在机枪位里,好一个惨!这以后除了炮楼里的机枪继续打,战壕里的机枪再不敢轻易放,全体步枪冷射。

    已经一天一宿了,李勇同样是猩红双眼疲惫不堪,那身军官服沾泥带雪覆着霜,一张憔悴脸被风吹而来的大团浓烟熏得黑黝黝,狼狈爬出战壕,小心翼翼往东匍匐出好远,才改为猫腰跑,亲自回奔落叶村去见李有德。

    一段时间后,李有德书房内,李勇把他的帽子扔在茶几上,掉落一层灰土:“大爷,我是打不下去了,这也太窝囊了!他九连有重机枪有掷弹筒,猫在战壕里一个个像土耗子似的,这怎么打?瞪眼看着他们拿土炮轰着玩啊!要我说就该派难字连从绿水铺过去,直接去打他们的酒站,看他们回家不回家!这么好个主意,你怎么就不用呢?”

    李有德看着一身狼狈相有气无处撒的李勇,笑了:“你小子太年轻,毛躁。他九连那点人打得了我李有德么?皇军正在南边大动作,还拿了咱们四个连,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你说八路能没有动作么?光天化日来打炮楼,这只能是他们动作的一部分,要是真对咱动手,怎么可能这打法?恰恰说明他们是有底线有分寸的,我敢说,即便炮楼被他们打下来了,他们也不会再多走几里地进落叶村。可咱要是把这仗当真打,去抄他的酒站,那这仗可真大了,除了烧几个破房子,咱能得到什么?”

    “大?现在这仗不算大啊?折腾一天一宿了,都挖战壕了!”

    “想结束战斗很简单,把人都撤了,炮楼给他占一次,不就得了么,他们不就是要这个么?呵呵,你看什么,我说真的,一个炮楼而已,他们占了又不能住着不走,走了咱再进去驻守,这算事么?”

    “那……他们要是拆炮楼呢?”

    “冰天雪地的,哪那么容易拆,就算拆了,回头咱再修呗,一堆破石头,除了费点人力,有什么损失?”

    “大爷……您是真神仙啊?照你这么说,我和弟兄们白忙了一天一宿啊?得了……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们全撤回来。”李勇抓起帽子赌气往外走。

    “站住!”李有德脸色突地变了:“还真把你自己当个营副了?嗯?戴上个破帽子忘了你姓什么了?就你这熊样的死一百回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我……错了!”

    “听清楚了,这仗打得好!还要继续打,只要八路不停,就奉陪。丢不丢炮楼我根本不在乎,八路还能把战壕挖到落叶村头上怎么地?关键这仗可以打给皇军看,你懂么?再说,什么叫白忙了一天一宿?这才是练兵呢!八路陪着你练,你当这机会想捡就能捡着么?你当我为什么从库里给你抬那么多子弹出来糟蹋?”

    李勇傻眼了,没想到他的李大爷是如此看待这仗,不由讷讷:“我……懂了!我懂了!我这就回去,另外把难字连带上去替下李字连,都体验体验!”

    “算你小子没蠢透!赶紧滚!”

    ……

    昨天白天,秦优这个指导员是在打炮楼的战场上呆了一段时间的,他怕出事,怕小红缨不靠谱,后来发现这丫头比他还在意伤亡,无论阵地布置还是战术推进都谨慎细致,并且多次征求马良和李响的意见,天生个指挥的料。也许是近墨者黑,她已经了有胡义对战术的那种严谨;也许近朱者赤,她也有些陆团长那种对战略的明辨;已经十四岁的她,已经在军旅十四年,本该关注花衣衫的年纪,却只能擅长这个,既是一种幸运,也是悲哀。可惜,她是个丫头。秦优如是想,团长和政委何尝不如是。

    放下了心的秦优敢于让那丫头领衔扯淡了,他这指导员回到了酒站,指挥部分女民兵巡哨看家。

    今天上午,大队人马狼狈进入酒站,当先是二连,接着是三连,最后是一连。

    酒站的房子不多,根本住不下,可是眼下民兵和老少有一半都在落叶村山口战场呢,所以对岸的酒站村里空着大部住处,天太冷,在老少的主动邀请下,三个连都能睡个暖和觉。

    安排完了战士,秦优领着三个连长到他的木屋,高一刀是个真不见外的,进门后二话不说,直接霸占了秦优那张破木床倒头便睡,招呼都不打,跟睡他自己家似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

    吴严话少,但还是跟秦优简单聊了几句,原本是打算回去和他的一连战士睡一起,发现这小屋实在暖和,那小破炉子烧得叫一个热乎,于是闷头凑在炉子旁,就地睡了,任秦优拉起他替他铺垫些什么,也不醒。

    郝平跟秦优聊得最多,他是第一次到酒站,就这么点地方,就这么点房,相比于三连的无名村荒凉大了,他想不出该怎么夸,于是说:“这里好风水!”

    秦优笑:“可不么,风也大,水也凉。”

    “老秦,你这个指导员……可是真有想法,我服你。”

    秦优放下了尚未点燃的烟卷:“我有想法?怎么讲?”

    “打游击能打到占桥收路费,拉人能拉到县城大牢,这主意一般人哪敢想?”

    “咳——这……谁说的?”

    “罗富贵啊,他说是执行你的命令,你这……”

    “呃……嗨——这熊玩意……我当时……那是急火攻心,说气话,他还当真了!失误啊……这是我工作失误!那会儿胡义受伤,九连几乎没个能扛枪的人了,这把我难的……顺嘴冒了混话……”

    ……

    七个伪军装扮的兵站了一排,秦优挨个握手,认真问了每个人的名字,然后告诉他们先抓紧去休息,接着转身问罗富贵:“二排现在多少人了?”

    “石成带着八个呢。这就半个排了,怎么样,够快吧?”

    “快!真快!确实快!”

    “嘿嘿嘿……秦指导,不瞒你说哈,要没我帮忙,石成那笨蛋现在还得是个光杆司令。”罗富贵腆着肚子朝秦优得意着。

    “骡子,陪我出去走走。”

    “这天寒地冻的……”

    “连我这个指导员的面子都不给?”

    熊只好跟在指导员身后,迎风出了酒站,直到看不见哨兵了,秦优才停住脚步,指着枯灌木中的一截藤条:“帮个忙,把那段给我折过来。”

    熊蹚雪过去,把那节粗藤条折了,回来递在秦优手里。

    拿在手里掂了掂:“骡子啊。”

    “哎。”

    “都跟你说多少回了,长点心,长点心,跟在你后头天天说啊,说啊,你不长。不长心倒也罢了,我又跟你说,省点心,省点心,又跟着你后头天天说啊,说啊,你不省。你说我到底得咋样说,你才能长进呢?”

    “你总是说,总是说,说得我都记不得前边说的是啥。”

    “就是说是我说多了呗?”

    “是多点。”

    “唉——错在我,怨不得你。我这个指导员……当得失败。既然败了,也没啥顾忌的了,打你一顿,你别介意。”

    “你……啥?哎呀!……啊……”

    荒野中传出熊的一阵阵鬼叫声。

    ……

    战壕中的陆团长放下望远镜,吧唧吧唧嘴,低下头,说:“有完没完?”

    小红缨趴在战壕里,钢盔掉落一旁,两只小细胳膊死死搂着陆团长的一条小腿不放:“没完!”

    “小样儿的,再不撒开我拖着你走!”

    “走就走!”

    陆团长便抬脚走,哗啦啦,哗啦啦……从战壕这头走到战壕那头,本就因为一路急行军疲惫不堪,现在腿上缠住这么个累赘,几步便走得喘粗气了。

    “借你九连的兵过过司令瘾都不行吗?啊?你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你是团长哎,天天能当司令。我哪?”

    “我让你当副司令,行了吧?”

    “司令就是司令,副的算个啥?通信员吗?传令兵吗?糊弄鬼哪?”

    “哎呀?我警告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再不撒手我可真不客气了,打你个小撒泼!”

    “你打!打不到我昏过去,我记不住你拳头多大!”

    陆团长恐吓无效,于是继续走,小红缨扯着他的绑腿继续在战壕底下滑,哗啦啦,哗啦啦……如果不是知道团长的脚跟后头拴着个丫头,都得以为他残疾呢。

    “我是团长,我站在这,成为指挥员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我又没说你不是团长,你指挥呗!”

    陆团长叹了口气,四下扫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好吧,一箱手榴弹!”

    小红缨抬起头,盯着陆团长那熬得快睁不开的眼看了看,这才松了手。

    ……

    罗富贵的后背一阵阵疼,指导员就是指导员,拿藤条抽他的时候还不忘跟他好言好语讲道理呢,比如做人应该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比如想让别人背黑锅的时候也该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背。罗富贵很困惑,如果先问了,那还是黑锅么?

    此刻,这熊罪有应得之后,告假出了酒站,要到打炮楼的战场上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进入战场,能爬绝对不猫腰,能猫腰绝对不抬头,老大个身板并不笨拙,三窜两跃,呼通一声跳进个坑。

    “骡子?”李响很诧异,没想到这熊回来了,更没想到他这货怎么会觉悟到主动跑战场来,太阳打哪边升?

    熊朝李响咧嘴笑,又看了看陈冲和田三七:“怎么,不叫声排长大人好吗?”

    陈冲和田三七无奈一正色:“排长好。”

    “嗯。徐小在哪?”

    李响往前一指:“跟马良在最前头呢。”

    随即熊便窜出了这个掩蔽坑,向前消失于烟雾。

    战壕边缘摆放了几个沙包,形成一个很小的垛口,用以防止流弹伤及土炮周围的人。马良正在用嘶哑嗓子指挥几个战士忙在土炮附近,擦炮膛,重装药。无意间瞥见一头熊正从后面窜入战壕:“骡子!你怎么来了?连长回来了吗?”

    “我跟胡老大哪里搭边?”

    “没他踢你你能到这来?”

    “在秦指导的教育下,老子早已经进步了!忙你的得了。”熊没再和马良多说,转身往战壕一侧走,徐小正在那边扣着顶钢盔偷偷监视战场,他是观察哨。听到了熊和马良的对话声,钢盔下那张烟熏的小黑脸早已转向声音方向,露出了高兴到心底的笑,朝向他走来的高大身影喊:“班长!”

    “个姥姥的就属你没长进!跑到这么前头来干屁?成天显摆能!”罗富贵来在徐小身边,看着徐小顺着战壕胸墙滑进战壕里,稀里哗啦带下一阵碎土。

    “嘿嘿。班长,你咋才回来呢。”说着,从他怀里掏出个捂着的半块黑馍馍往罗富贵手上递:“这是我刚才烤的,还热呢。”

    熊一屁股坐在徐小身边,接了那半块黑馍馍两口进嘴:“小啊,想我了没?”

    “想了。”

    往马良那头瞥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土炮附近忙活,熊从衣袋里掏出个物件,塞进徐小怀里,低声道:“班长送你个好东西。”

    “长命锁?”

    纯银的一块长命锁,正面雕有‘长命富贵’字样,链子都是银的,在徐小手里泛着光,沉甸甸。

    “你小点声!你那徐字老子不会写,只帮你刻了个‘小’字,有名就得。”

    徐小把长命锁翻过来,背面曾经是有人名的,现在是刺刀留下的深深刮痕,把原来的名字刮去,重新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刻得很难看,很丑,像那丑熊一样,因为那是熊的亲刀手书。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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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介绍:
烽火狼烟的岁月,生命何其渺小,战争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个人生。
他是个普通军人,他只是想活着,因为,在硝烟中,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想逃离战场,他想逃避战争,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早晚会明白,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烽火逃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烽火逃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烽火逃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