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琴中藏画
翌日午后,秦飞雪果然依言派了马车来接傅妧进宫。见惯了南楚和北燕宫廷的华丽,相形之下,西陇的皇宫也不足为奇了。
只不过为了让秦飞雪相信自己只是个普通琴师,傅妧还是做出了十分惊讶艳羡的表情,看到秦飞雪明显松弛下来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做对了。秦飞雪不仅不天真,还十分多疑。
“我……是不是应该去拜见皇后?”见秦飞雪似乎没有什么话说,她便主动挑起了话头。
“不用,你进来教我琴艺,这宫里谁不知道,不用再多此一举,”秦飞雪眼珠一转,“前面有个小亭子,我们在那里学琴吧,怎么样?”
傅妧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么大冷的天不在屋子里学琴,巴巴的要跑到外面来,不知是要学琴,还是要让她的琴声引来什么人。大约秦飞雪也得了她母后的真传,在替秦烨的后宫添砖加瓦一道上十分在行。
“公主,屋外寒冷,手指恐怕会不灵活,不好学琴。”她说的是实话,现在双手放在暖手筒里,尚且只能保持微温,拿出来不冻僵才怪。
秦飞雪瞪一瞪眼睛:“我就是要在这里,”她红唇微嘟,口气介于刁蛮和撒娇之间,“这样,我让小彤给你拿暖炉去,怎么样?”
傅妧眼眸低垂:“既然公主不介意,民女自然悉听尊便。”
“太好了,”秦飞雪拍着手,“小彤,你去给阿离姑娘取手炉和披风来,小云,你去叫人搬几个炭盆来。”她身边的两个婢女立刻答应着去了,只留下傅妧和秦飞雪在这园子里。
到了那小亭中,傅妧取下背着的琴,在把琴放到石桌上时,不知哪里传来咔嗒一声,那琴内竟跌出一幅画卷来。傅妧的脸色立刻变了,秦飞雪却抢先一步弯下身子,把那幅画拿在了手里。
展开来只看到一个清俊男子独立于漫天大雪中,狐裘洁白,不敌他容颜皎皎,漫天飞雪,亦只能衬托出他恍如谪仙的气韵。
“这是……洛奕。”秦飞雪恍惚地叫出他的名字,不得不承认,在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洛奕的容貌是生得最精致的,翩然如浊世佳公子,且文采风流、琴艺无双。
傅妧似乎颇为羞赧地低下了头,小声道:“公主,请把画像还给我。”
秦飞雪眼底掠起一抹了然,促狭道:“你喜欢洛奕?”那幅画笔触细致,显然作画者十分用心,若非仰慕,怎会将洛奕画得如此惟妙惟肖?秦飞雪自然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想当然地把作者当成了傅妧。
“如果你喜欢他,为什么还答应进宫,难道你不知道……”秦飞雪一时大意,险些失言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忙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傅妧只装作不知道,叹息道:“我……只是想看看他喜欢的女子……想知道她哪点比我好……”她猛然抬头,故作吃惊地捂住了嘴巴,眼底流露出为难的情绪。
秦飞雪却抓着她追问道:“他喜欢的女子……是谁?”
傅妧错开她的目光,径自抬手去抚弄琴弦,似乎在借以掩饰心中的紧张。秦飞雪的好奇心却被她勾了上来,当下转而笑道:“你刚才说得对,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弹琴的话炭盆手炉也不顶事,我们还是回寝殿去学琴吧。”
听她说了这句话,傅妧心下了然,知道她是因为刚才的事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这么快让她“偶遇”秦烨。
“快走吧,嗯?”秦飞雪睁着一双明媚无辜的大眼睛,语气柔和。傅妧自然是顺水推舟地收拾了琴,两人回了秦飞雪的寝殿。在离开园子时,傅妧故意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果然看到一抹明黄身影匆匆向那亭子去了。
进来的第一天就想把她送到秦烨身旁,是秦烨太急色,还是秦飞雪急于要借着她去讨好自己的父皇呢,抑或是……二者皆有。
不过今天的事倒是证实了一点,秦飞雪对洛奕并非全然没有一点心思。洛奕当初在人前让她出了丑,或者更加激起了她的征服欲,越发想要把这个男人收入麾下。而且,有人天生有这么一种心理,喜欢掠夺别人的猎物。
秦飞雪,无疑就是这种人。不过洛奕就算再好,却始终吃亏在一点——没有显赫的家世。秦飞雪无论嫁给那个求亲者,就算不能成为皇后,至少也是皇妃或王妃,但洛奕虽有天下第一琴师之名,却始终是一介布衣。
那么,秦飞雪为何会对他感兴趣呢?
第17章 戏楼相遇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飞雪没有再提出门的事,两个人只镇日在寝殿中,或弹琴或说笑。
她们虽然不出门,却不能阻止别人上门。秦烨曾以慈父的姿态来过两次,但秦飞雪总能有本事同时安排别人在场,有时是元洵,有时是姜昀。元洵自然是一副追求的姿态,每每上门都带着厚礼,姜昀却还是那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完成任务一样。
有这么两个人在场,秦烨来了也是白搭,只能在这里和他们寒暄寒暄,聊聊各国的风土人情。这样反复了几次后,秦烨索性也不来了,傅妧虽松了口气,却越发好奇起秦飞雪的用意了。
然而秦飞雪似乎并不着急,每天只拉着她听戏赏花,像是对待闺中女伴似的,把她当做了上宾。
这一日,秦飞雪却生出一个新主意,要出宫去听戏。听说是都城来了个戏班子,唱的戏码都十分新鲜,闻所未闻的样子。秦飞雪最爱热闹,立刻从皇后那里求了出宫的手令,带着傅妧去听戏。
秦飞雪这次是隐瞒身份去的,因此并不曾派御林军护送,也没有惊动那戏班,只是用高价包下了二层楼的一个包厢。
帷幕拉开,大戏登台,台上戏子的唱腔传到耳中,似乎有三分熟稔。
从前住在小山村时,虽然贫困潦倒,但穷也有穷的乐子,那时候她常常拉了许则宁去赶集。每月一度的集市上,总有一些草台班子扎了戏棚,唱着那些悲欢离合的曲子,引来众多乡民驻足观望。
再后来,就是刚认识元灏时,第一次去戏园子听戏,第一次去天桥看杂耍……仅有的短暂美好中,那些词曲像是在记忆里扎了根,一旦听过就再也难忘。
“阿离你听出来了没,这个戏班子是从南楚来的呢,那里是你的家乡,这些戏你都听过吧?”秦飞雪适时出声,笑容明媚,“我们西陇少有这些情致缠绵的戏码,想想真羡慕你们,从小在南楚那样的繁华之乡长大,见识过的玩意儿可多了去了。”
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傅妧刚觉出一丝不妥,已经看到秦飞雪起身对楼下招呼道:“六哥,在这儿!”
越过二楼包厢的栏杆,她看到了那个正抬头向这边看来的男子,熟悉得化进了心里的眉眼,却是从未见过的装束。
她记忆中的则宁哥哥,长年病卧小村,一袭青布长衫,一块素色头巾,书生之气十足。然而今天他身着锦衣,头戴金冠,分明是同样的容貌,却像是换了一个人,眉目间再不见温润淡泊。
傅妧出神间,秦峥已经走了上来,她怔怔地起身行礼,这才看到他身旁还有个人,正是元洵。
这么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么搅到一起的?
傅妧脑子里刚闪过这个问题,秦飞雪已经欣然道:“怎么样,我这个妹妹够义气吧,知道城里来了南楚班子,第一个通知的就是六哥你了。”
她笑着把手搭在傅妧的肩膀上:“这位是阿离,洛公子的高徒,太子殿下在上次的宴会上已经见过她了,”她走到秦峥身旁,拉着他的衣袖道,“上次六哥你正好病了,没来得及参加宴会,你不知道,阿离她弹琴好极了,连父皇都惊为天人呢!”
不知为何,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秦峥的眉心忽然跳了一下,凭空添了几分戾气。然而他面上仍是温和笑道:“那真是我没福分了。”
“不要紧的,现在阿离就住在我宫里,哪天六哥来看我,我们正好一起听阿离弹琴。”
“好。”秦峥答得迅速,迅速看了傅妧一眼,眸底情绪复杂。
他们说的兴起,一副兄妹友爱的样子,元洵一直被晾在一边,当下赔笑道:“只顾着寒暄,台上的戏都错过了好些,不如我们坐下看戏吧?”话音未落,他已经抢占了秦飞雪旁边的位子,并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
待四人都坐定,秦飞雪才道:“说来巧得很,今天除了我之外,你们三个都是南楚来的呢,你们说,是不是很有缘分?从前你们在南楚,还见过面也说不定,只不过是互不相识罢了。”
傅妧心底一动,不知道秦飞雪是知道了她和则宁哥哥的关系,今天有意试探,还是委实是无心之举,一时间竟不好回答了。
所幸秦峥比她镇定,只淡淡道:“南楚虽不如西陇地域辽阔,但一座城里也有数万人,想要擦肩而过也很不容易。”
正巧元洵已经不耐烦道:“快看戏吧,要唱到精彩处了。”秦飞雪这才嫣然一笑,不再说话了。
第18章 态度冷漠
戏还没唱完,秦飞雪听到外面叫卖冰糖葫芦,便来了兴致,非要自己亲自去挑。元洵本来就是冲着她来的,自然是追着去陪伴佳人了。
秦峥淡淡道:“还不跟上去,若是公主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包厢里的侍卫们互相看了看,便都匆匆追了出去,将这戏楼上的一方包厢,留给了那久别重逢的两人。
傅妧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假如娘亲和许则宁侥幸生还,重逢的那一刻,该是何等喜悦。然而,这人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却全然不是那份心情。
她眼底的红涌起又褪去,最终开口时,却是质问的语气:“我娘在哪里?”
秦峥并没有看她,只是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啜饮了一口,淡淡道:“洛离姑娘是南楚人?”
他语气淡漠,若不是熟悉的脸和声音,傅妧真的要以为坐在旁边的是个陌生人。
“许则宁,你……”
她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的名字,对方却不动声色:“在下的字确实是则宁,只不过不姓许,而是姓秦。”
三言两语,把她想说的话完全堵死。傅妧心内登时燃起了怒气:“好,秦峥,请教一句,今年四月初六,子夜时分,你人在何处?”
见他不答,她的语气越发凝重了几分:“南楚帝都外,城郊小道,你和两人同乘一架马车一路向北,后来那年轻女子先下了车,你和昏迷在车厢中的老妇人坐在着火的马车上,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声音里饱含着压抑的怒气,秦峥终于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无可奉告。”他的唇齿间最终挤出这四个字来,浇灭了傅妧眼底仅存的期待。他起身要走,傅妧却抢到了他身前,在他终于泛起了波澜的目光注视中,缓缓屈膝下跪。
她仰起脸,眼底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究竟要怎样,才能把娘亲的下落告诉我?你回西陇,是想要这个皇位吗?我可以帮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
“她死了,”秦峥简短道,沉默片刻后又补充道,“所以,你再怎么求我,都没有用,因为我没有本事把一个死人从地府里带回来。”
他再次抬步,她却固执地抓住了他的衣袍下摆:“是怎么死的?就算死了,也该有埋骨之处吧?”
他叹息一声,终于弯下身子,坚定地把她的手掰开来。就在这时,一个毫不掩饰的讶异声音传来:“这是怎么回事?”
秦峥直起身子,对上秦飞雪和元洵的目光,平静道:“没什么,不过是这个丫头不小心把茶水泼到了我身上,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秦飞雪看着他下了楼,这才把手里的冰糖葫芦交给元洵,自己来扶傅妧:“何必那么害怕呢,六哥的脾气其实是很好的,就是有点儿洁癖,不要紧的。”
傅妧咬牙点了点头,周身骨节似乎仍在颤抖着,格格作响。
秦飞雪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真的是被吓着了,忙道:“今天的戏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元洵急道:“公主,不如让我派人先把她送回宫……”看到秦飞雪的目光,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好戏难得,不看完实在可惜。”
秦飞雪嫣然一笑:“这戏班子一时半会儿又跑不了,将来有的是机会。”说罢这一句,她向元洵点点头,便和傅妧一道下楼去了。
回到宫中,秦飞雪仔细盘问傅妧今天的事,得到的却只是默然。秦飞雪登时大为泄气,就在这时,傅妧却忽然抬头道:“公主,我想做件袍子去向六皇子赔罪。”
秦飞雪一怔:“不过是一件小事,何至于赔罪这么严重。”
傅妧目光黯然:“六皇子很爱惜他的衣袍,今天看起来真的很生气,他是公主您的兄长,公主待我这样好,我却总是在惹麻烦,如果不亲自去赔罪,实在于心不安。”
“可是……”秦飞雪犹豫道,“六哥并不住在宫里,我想要出宫并不难,但父皇他一向不喜欢我去几位哥哥的府邸的,如果带了侍卫,他们一定会向父皇告密……如果不带侍卫,最近都城里来了那么多人,又怕会危险……”
傅妧本想说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然而转念一想,又改口道:“这倒不难,我可以找到能保护公主的人。”
秦飞雪心里一动,已经大约猜到了傅妧说的人是谁。身为公主,这种事本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19章 决意撒谎
有了秦飞雪的配合,一切顺利了许多。翌日,她们在戏园子里成功甩掉了侍卫和宫女,一路跑到后巷,坐上了洛奕赶来的马车。
马车十分简陋,车厢狭小,傅妧自告奋勇坐在外面和车夫一起,把洛奕赶进了车厢。车子在街上兜了一圈,傅妧便悄悄下了车,独自往秦峥的府邸去了。
她原本就没想过和秦飞雪一起去见秦峥,只不过把她哄出宫来,让洛奕多一个接近她的机会罢了。以洛奕的身份,不能和元洵萧衍一样住在宫里,已经在地域上占了劣势,如今她已经给了他机会,就看他怎样把握了。
至于秦飞雪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私下见面对他芳心暗许,那就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事了。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秦峥问个清楚,毕竟,他有可能是唯一知道母亲下落的人。
然而,当她凭着秦飞雪的令牌一路冲进六皇子府后,在陈设华美的书房中,她见到的秦峥,和昨天在戏楼见到的那个没有什么分别。
哪怕现在四下无人,他面对她时的态度,依然像是个陌生人,冷淡而疏离。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在一夕之间仿佛变了个人一样,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痛不欲生,然后还带着母亲在她面前销声匿迹。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在好不容易重逢时,可以表现的那么淡漠?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则宁哥哥,难道权势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将一个人从外表到灵魂都重新塑造?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小声音在提醒着她,如果他真的是西陇的皇子,那么,早在那夜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那么,他是用一种什么心情,来策划和她的出逃的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夜将会发生一些事情,却仍然选择把她蒙在鼓里?
从南楚到北燕,再到西陇,傅妧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在无数秘密中越陷越深。为了追寻一个答案,却堕入了另一个甚至更多的迷局,这背后究竟有一种怎样的力量,在操纵着所有的人和事?
“则宁哥哥,”她终于艰难出声,“我们从傅家逃走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你所见,”出乎意料的是,秦峥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我们在路上被人伏击,马车摔下山崖,而我侥幸未死,被父皇派来的人救起了,仅此而已。”
“我娘呢?”傅妧颤抖着问出这个问题。
“死了。”他简短而迅速地答道,从桌上拿起一个素色瓷罐放到她手里,“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把这个找出来了,埋骨之所,总归要你这个女儿亲自为她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那些人是冲我来的,连累了你和沈伯母,也非我所愿,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
傅妧颤抖着抱紧了那个瓷罐,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回吧。”他重新走回书案后坐下,平静的脸孔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痕迹。
傅妧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哽咽:“是不是还要说一句,走出这个门口,我们就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能明白,自然是最好了。”他的目光仍倾注在手中的书上,口吻十分随意。
“我……怎么会不明白……”她低声道,抹去脸上的泪痕,语声坚定了许多,“多谢你这些日子代为保管家母遗骨,西陇的六皇子殿下,民女……告辞。”
她抱紧了冰凉的瓷罐,决然转身走出了书房。在她身后,秦峥颤抖着放下了书,打开的书页上空无一字。
决定走上这条路时,他就已经没有了后悔的余地,哪怕明知是错,也只能一路走到底。
他神情复杂地看向她的背影,心口却忽然剧痛起来,他眼前一黑,忙掏出一个瓷瓶,吞了几颗丸药,心口的绞痛才纾解少许。
他兀自扶着桌子喘息,已经有侍卫匆忙进来回报道:“殿下,别庄的老夫人突然发病昏厥……”
秦峥强撑着站起来,眼底通红:“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备马,我要亲自去别庄!”
看到床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时,一路上都硬撑着的秦峥终于忍不住跪在了床前:“沈伯母……你怎么样了?”
沈氏颤抖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颤巍巍道:“你……找到阿妧了吗?”
秦峥愣了一下,才握住对方的手,顺势起身做到床边,柔声道:“还没有,这里和南楚离得那么远,消息不太灵通,你再等等。”
沈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喃喃道:“可是……我刚刚梦到阿妧了……”
秦峥身子一颤,终于落下泪来。
第20章 刻骨伤痕
傅妧抱着那个瓷罐冲出了六皇子府,刚拐过第一个街角,却冷不防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天气寒冷,她的手脚几乎都已经冻僵,那一撞的力道非同小可,她踉跄后退,怀里的瓷罐砰然一声摔在地上,立刻裂成了几瓣。
粉尘轻微,很快就在寒风中被吹得四处飘散。傅妧低呼一声,忙跪在地上,试图用手捂住那些白色的粉末。
藏在粉末堆中的碎瓷划破了她的手心,鲜|血登时涌出,将那些灰白的粉末染成了红色。然而除了握在手心里的那一点之外,她无论如何也阻不住那凛凛寒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骨灰随风逝去。
凄清的长街上,她不顾仪态地跪在那里,满手血色淋漓。直到有人从身后把她拉起来,她顺着那股力道旋了个身,便扑入了一个熟悉的胸膛。他的衣袍上依然有着熟悉的气息,因为天气的缘故显得冷冽了些。
“帮我好不好,我不能让娘亲连死后,也要飘零四方不得安息……”她仍然握紧了双手,想要留住手心那一点残余的粉末。
“对不起,这世上……我有很多事都做不到……”萧衍的声音埋藏了深深的无奈,抱住她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了些。
他低下头,看到傅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才想起去检查她的手。然而她却固执地握紧了右手不肯放开,她越是用力,手心的血就流得越是汹涌。
“你这样也留不住她的,你握的越紧,就越是留不住。”他试图劝说她放手,然而现在的她已经像是失去了理智,无论他怎样劝说,她仍是不肯松开手。
萧衍已经扬起了手,然而看到她固执的眼神,就怎么也下不去手了。这时,慕三千却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毫不留情的一个手刀砍上她的后颈。傅妧的身子晃了晃,便向前软倒在萧衍怀里。
“颜师兄,自从遇到这个女人后,你就变得婆妈了很多,现在,是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决心都下不了了吗?”慕三千一改往日的娇俏活泼,口气很是认真。
萧衍皱眉:“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北燕,你怎么又跟来了?”
听他口气急迫,慕三千眉间刚拢起一丝喜色,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回答,他已经抱起傅妧转身就走。慕三千怔怔地站在街上,神情瞬间变得无比落寞。
临街的一家客栈内,郎中在萧衍的帮助下,才把傅妧的手掰开。没人知道,这么个柔弱女子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他们又不敢使蛮力,饶是如此,还是不小心弄断了她的一根手指。
最严重的是她手心里的伤口,仍有一块碎瓷留在里面,深可见骨。伤口里面和周围还有一些奇怪的粉末,郎中清理的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将伤口包扎上了,郎中才抹一把汗,道:“一定要小心照顾,伤口愈合前不要沾水,”他沉吟一下,还是决定把实话说出来,“这位姑娘的伤口太深,复原后右手可能会不如从前灵活……”
一语未毕,已经有一个人从门口冲了过来,抓住那郎中的双肩,暴怒道:“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一个琴师,如果手毁了,就等于毁了她整个人!”
萧衍皱眉上前格开洛奕的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是……应该在陪西陇公主吗?”
洛奕怔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人是谁,随即反唇相讥道:“那么你呢,你的燕夫人好端端的在西陇,为什么又来招惹阿离?”
萧衍示意那郎中先离开,这才沉声道:“我做什么事,好像不需要向你汇报吧,幻夜阁最近怎么样?是不是没有生意太清闲,阁主都要抛头露面卖艺赚钱了。”
洛奕勾起一边嘴角:“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是好演技,”他的目光落到仍在昏睡中的傅妧身上,“不管怎样,我现在要带她回宫。”
“如果我说,我不允许呢?”萧衍一字字道,面容严峻。
“你凭什么?”洛奕嘲讽道,“因为你,她险些在北燕边境被乱军俘虏,你不会不知道,那些落到军中的女子,有什么样的下场吧?”
“那又怎样,她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逃出去了,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西陇,就算没有你,她也会好好的,”萧衍眸光锐利,“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并不需要依附男人才能活着。”
“可惜,这次是我先找到她的,而她也同意和我合作,萧衍,你没有插手的资格了。”洛奕加重了语气,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着,似乎都能溅出火花。
第21章 同生共死
沉默片刻后,萧衍眼眸微眯:“其实,我很好奇,你究竟要她帮你什么?”他锐利的目光停留在洛奕脸上,“凭你的手段,接近秦飞雪应该不难。”
洛奕下巴微抬:“放心,我要她做的事,不会比你从前让她做的事更危险。”
“我相信,”萧衍竟出乎意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随即侧身让开路来,“劳烦你替我送她回宫,你还可以顺道向飞雪公主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匆匆离开。”
洛奕没有动,而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派人跟踪我?”
“彼此彼此,”萧衍笑得云淡风轻,“你可千万别动怒,这里毕竟是西陇,无论是千杀门还是幻夜阁,最好都收敛些,西陇的惊风骑并不是吃素的。”
“管好你自己的人就行了,话说回来,三天后就要凤台选婿了,我们到时候见个高下吧!”
“好,一言为定。”萧衍爽快应下,看着洛奕将傅妧带走后,眼底的光才渐渐凝重下来。看到敞开的门外有个黑影时,他脸色一沉:“三千,还不进来!”
慕三千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索性一进来就连珠炮般发问道:“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样,千里迢迢找了来,又让她被那个什么鬼琴师带走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带回去算了,难道……”她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你真的想娶那个西陇公主?”
萧衍失笑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看着慕三千,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傅妧说过的话,“对了,祝你这次求亲成功,把西陇公主也娶回家,四国之中,恐怕只有东昭皇帝没有女儿给你娶了,不过不要紧,东昭皇帝还有个妹妹也没出嫁,你大可以去提亲,到时候一夫三妻,正好凑一桌麻将。”
原来像她那么聪明的女子,也会有看不清他的用意的时候吗?三个公主一桌麻将,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他兀自沉浸于回忆中,慕三千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生气了,当下怯怯道:“颜师兄,当初是我不好,不知道她中了毒,还让南宫赶她走……幸好她没事,否则师兄你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不会,”萧衍果断答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不愿意花费力气去恨你。”
慕三千脸上的笑容立刻僵硬在嘴角,萧衍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再想这些了,她不是会轻易就死的人,而且当天也不能算是你的错。”他说到最后,忽然捂住胸口咳嗽起来,他从怀中摸出药瓶,吞下一颗指头大的药丸,却不小心哽在了喉间,咳嗽地更加厉害了。
慕三千吓了一跳,忙扶着他坐下,又倒了杯茶看着他喝下,才担忧道:“师傅说过全身换血后要注意调理,我们还是尽快回北燕吧,这里天气太干,不利于你的身体……”
萧衍的眸光黯淡了下,他晃了晃手里的药瓶,“等这瓶药吃完我就回去,你先写信给南宫报个平安吧,免得他担心。”
待慕三千出去后,他才慢慢躺倒榻上,眉头立刻皱紧了,汗珠从额上冒出来,竟带着一点淡淡的红色。
萧衍的双手揪紧了床单,承受着四肢百骸汹涌不断的疼痛。那种疼痛仿佛扎根在灵魂深处,又随着血脉流遍全身,没有一处不是痛到了骨子里。
阴差阳错,在她唯一一次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守在她身边。
唯一的能解百毒的解药,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她。或许,这就是鲛人之王沫烨最后的诅咒,他在其中一颗眼珠上下了禁咒,让两个同样中了金风之毒的人,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
然而,他选择了救傅妧,并不表示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他要的是同生共死,而不是有一人独活。
于是,他接受了师傅提出的唯一办法,全身换血。
金风之毒是附着在血脉中的,只有全身换血才能清除毒素。但是这样的换血方法已经失传多年,即使是从来都无所不能的师傅,也只能尽力一试。换血的过程固然已经极尽痛苦,但换血之后也很麻烦,为了避免那些换来的血和身体产生排斥,他不得不坚持服药。即使如此,疼痛仍时时发作,提醒着他一切似乎还没有完结。
她绝望地倒在明光殿前时,他正在生死关头挣扎,现在终于明白,那一刻不可抑制的心痛是来自于何方了。心痛,因为险些错失了她,如今看到她好端端地活着,所有曾经经历过现在仍忍受着的痛苦,都才有价值。
只要她还在,这些痛苦,他甘之如饴。
第22章 人各有志
傅妧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洛奕的脸时,眼底涌起了淡淡的疑惑。
她抬起右手,看到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的手掌,才确定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她确实去了则宁哥哥那里,也拿到了母亲的骨灰……仿佛是天意注定,她什么都挽留不住。
最后将她从长街上拉起的那人,她看得分明,确定是萧衍无疑,只是一梦醒来,她身边坐着的却是洛奕。
她只不过抬起了手,洛奕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是在哪里?”她在洛奕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看到房间摆设,赫然便是皇宫。
洛奕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飞雪已经带着婢女走了进来,她落落大方道:“洛公子,并不是我想下逐客令,只是……宫里的规矩,过了申时,外臣是不能继续逗留在宫中的。”
傅妧推了他一把,洛奕才站起身来:“有劳公主特来告知。”
秦飞雪笑了笑:“我送洛公子出去吧。”她留下那个婢女来照顾傅妧,自己亲自送洛奕出去了。
看秦飞雪的样子,非但对于从前的事有了相当的谅解,似乎对洛奕还特别有好感。虽然对于其他几位追求者,秦飞雪也一直保持着暧昧的态度,但对于洛奕,似乎更加与众不同一点。
但是,自己除了能在女人天生的嫉妒心上起一点作用外,其他的忙可谓是一点也帮不上。而秦飞雪,似乎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嫉妒而失去理智的女人,尤其是刚才,她和洛奕坐的那么近,姿态几乎可以被判定为暧昧,秦飞雪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过不多时,秦飞雪便回来了,关切地对傅妧道:“你怎么样了,好好的去找六哥,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略微停顿了一下,她迟疑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傅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公主请我来是为了学习琴艺,如今我右手受伤,大约很长一阵子不能弹琴了,我想还是先回驿站去……”
她话未说完,秦飞雪已然大声道:“不行!”
看到傅妧诧异的目光,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带了点笑容道:“三天后就是父皇要在栖凤台举办宴会,为我挑选夫婿,不管怎么说,也得先看完那个热闹吧?”
“抱歉,民女对这些热闹并没有什么兴趣。”傅妧淡淡道,她说的是实话,现在的她万念俱灰,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秦飞雪选婿的热闹。
秦飞雪皱眉:“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在那天会选谁吗?”
傅妧眨眨眼睛:“你和我说这样的话,心目中的人选无非就是洛奕。”
秦飞雪嘴角的笑意加深,看上去倒比平日里坦诚许多:“和聪明人说话,果然容易得多,”她的目光落到傅妧被重重包裹的手上,口气中略带失望,“本来那天要请你帮我一个忙的,但是你的手……”
傅妧淡淡一笑:“如果是弹琴的话,公主您的琴艺远在我之上,又何需我来帮忙呢?”
秦飞雪的笑容带了一丝诡秘的意味:“到这个时候就不用再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了吧?我根本不会弹琴,上次躲在纱幔中替我弹琴的琴师,下场如何,想必洛奕也早和你说过了。”
她突然这般坦白,傅妧自然也没有了继续作伪的必要。“既然不会弹琴,为什么要在那天的宴席上……”傅妧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你是故意要引起洛奕的注意?”
这倒有意思了,原本以为是螳螂捕蝉,如今看来竟是心照不宣了。洛奕有意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而秦飞雪也从一开始就选好了洛奕,作为自己的未来夫婿……或者更简单一点,是合作伙伴。
“不然你以为呢?父皇那个人,眼里只有酒色二字,如果不是我一再地表示自己对弹琴有兴趣,他怎么会费工夫去请洛奕来?”秦飞雪笑得狡黠,全然不似初见时那般温厚懵懂的样子。
傅妧忍不住在心里道:看洛奕的样子,是非来西陇不可,就算秦烨不下帖子,他自己说不定也会找个由头跑来,只不过未必用这个身份罢了。
然而这一番心思,却不能说给秦飞雪知道,看着对方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毫不掩饰的野心,傅妧觉得自己已经猜到,秦飞雪选择洛奕的理由了。这位公主,还真是……
“原来公主的志向,并不在良人佳婿,而是在……”傅妧眸底的光华陡然大盛,语声也锋利许多,“万人之上!”
第23章 两幅画作
三天的时光弹指而过,第三天清晨,傅妧跟着秦飞雪来到栖凤台,早早做好了准备。
上午要进行文试,诗词歌赋等,中午进宴过后便是武试,考校武功修为。经过这两轮后,秦烨才会和女儿商议出驸马的人选。看这架势,秦烨选婿,不仅要选择出身高贵权势滔天的,还要文武双全的。
若说起文武双全,远道而来的这几位都是佼佼者。在文试开始前,秦飞雪却忽然提出个意见,说是不应将求亲者局限于三位贵客,只要是在场的适婚男子都可以参加。
秦烨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最出众的不过是那三位,于是便不顾皇后的反对爽快答应下来。事实上,今天有幸到栖凤台来的西陇贵族虽然不少,但大部分贵族子弟并不想求娶公主。
毕竟按照西陇的规矩,一旦做了驸马就不能再入朝为官,只能领着驸马都尉的空衔和俸禄,这一生是不要想在仕途上得到什么发展了。
因此,最后肯参与求亲的人寥寥无几,最令人意外的人或许就是洛奕了。严格意义上说来,即使他曾是这些国家的君主以礼相待的贵宾,但他仍然不能算是贵族,而只是一个漂泊四海的游民罢了。
见他出头求亲,不仅是杨皇后,连秦烨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不过当着众人,他不好发作,又想到最后还是自己来做决定,横竖他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驸马人选,其他人只不过是陪衬而已。
于是面对越众而出的的洛奕,秦烨的嘴角微微上扬:“洛公子,欢迎。”
立刻便有宫监上前,在右边新增了席位。文试随即开始,这几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其中又以元洵和姜昀的文采最好,作得一首长歌一篇短赋,引来众人赞不绝口。
萧衍却和洛奕一样,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画画。过了半个时辰,萧衍首先停笔。秦烨笑着问道:“不知画的是什么?”
萧衍扬眉道:“我画的,是意中人。”
宫监拿起来展示给众人看时,却见画中是一个美人。看清楚画中美人时,所有人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赞扬之语吞了下去,齐齐露出诧异的表情。
说是美人,因为身姿袅娜红衣飘逸,浓密黑发上盛开深紫色鲜花一朵,婉转妖娆。然而那美人的脸上,却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五官。一个飘逸袅娜的美人,却偏偏脸上一片空白,这幅画登时显得大为诡异。
“不知北燕陛下此举,是什么意思呢?这画中的女子又是何人,为何不将面目五官一并画出?”杨皇后率先开口,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萧衍满不在乎地笑笑:“大约是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意中人,所以只好先将面目留白,等着有朝一日意中人出现,再添上眉眼。”
别人或许不知道,傅妧却看得分明,萧衍画中女子那一袭红衣,恰是她在南楚的睢阳城时,赴城主之宴所穿的那件。发间那一朵芍药,正是那天她折下的墨紫綾。
他这是什么意思?分明之前将她弃如敝履,如今却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一幅画来扰乱她的心神?
这一分神间,洛奕的画作也已经完成,恰到好处地解了萧衍带来的尴尬。
他画的也是美人,只不过那美人坐在浅粉色纱幕后抚琴,五官朦胧。众人松了一口气,忙称赞不绝。大部分人都以为他画的是那天秦飞雪弹琴的样子,然而萧衍的目光在落到画上某一处时,却带了点了然的神色。
洛奕彬彬有礼道:“启禀陛下,我画的,也是意中人。”
傅妧看到,在他落座时和秦飞雪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无比默契。
她收敛心神,不愿对眼前的事付出更多的精力。洛奕能帮她的已经做到了,带她来了西陇,让她见了秦峥,如今,她只要替秦飞雪弹完那支曲子,便是完成了和洛奕的合作。然而心底不免仍有些茫然,结束这件事后,她又要去哪里呢?
天下如此之大,天下的人如海边的沙砾数不胜数,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亦没有期待她归来的人。
感到一道目光投过来,她下意识抬眸,恰好与萧衍四目相对。看到她的目光,他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洛离?”身旁传来秦飞雪的声音,傅妧慌乱地收回目光,俯下身子去听。
“你说,洛奕的那幅画如何?”不知为什么,秦飞雪的声音有些古怪。
第24章 再度交手
“很能凸显公主的神韵。”傅妧简单地回答道,其实她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洛奕的那幅画上,自从萧衍拿出那幅莫名其妙的画作来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
“是吗?”秦飞雪的笑容有点勉强,随后便抿紧了嘴唇不再出声。
傅妧在心底叹了口气,勒令自己不要再去看萧衍。谁知道那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闭门不见一会儿又甜言蜜语,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的话一概都不要相信,反倒省了去判断真假的力气。
其他人倒是对洛奕的话赞不绝口,说他画工精湛,单凭记忆就能将当初的情景还原的如此惟妙惟肖,实在是大家手笔。还有一些口无遮拦的,竟大肆议论起他对公主的一往情深,所以才会对初见的场景如此印象深刻,无疑是将心中所想跃然于纸上了。
其实他们之所以议论的这么热烈,也是为了盖过去萧衍之前带来的尴尬。虽然他是北燕皇帝,但言行如此不负责任,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气愤。
本来他已经册立了皇后,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既然来凑热闹了,就要负点责任,如今在西陇公主选驸马的场合,他居然画了一幅没有面目的美人图,还敢公然说自己还没有意中人。那就是说,他根本没有看上秦飞雪了?
就算是没有看上,也不至于表示的如此明显吧。一些西陇老臣已经被他气得半死,恨不能当场跪下来恳求自家的皇帝,把这个狂妄的小辈赶出西陇了。偏生那个始作俑者还能毫不在意地捧着杯子喝茶,真是让人气上加气!
所以,好不容易把午膳的杯盏都撤下去后,大家都在等着看接下来的武试了。其中有一部分人,迫切地希望和萧衍分到一组的是他们西陇的勇士,好好教训下这个狂妄的皇帝,让他见识一下西陇的实力。
其实今天的这两场比试也并非要见个高下,只不过是给秦烨多几个挑选驸马的凭据罢了,因此,负责监督武试的将军刘源一开始就声明了点到即止的原则,以演练为主。
但是,自以为受到了侮辱的几位西陇年轻的贵族,都在摩拳擦掌,等着和萧衍较量。
然而一轮抽签下来,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冤家非要聚头不可,萧衍竟然抽到和洛奕一组,登时让周围的**失所望。
看到这样的结果,傅妧的一颗心却吊了起来。她见过萧衍和洛奕交手,当时萧衍身上带伤所以不敌,如今过去了那么久,他的伤应该也早就痊愈了,就这么打起来,很难说谁胜谁败,很可能是两败俱伤。
然而那两个男人没有丝毫犹豫,脱下外袍就下了场。
因为是切磋,所以不能用任何兵器,只能空手相搏。他们两人一出手,在场的行家都目瞪口呆。萧衍也就罢了,虽然没听说过他上过战场,但北燕皇子习武已经成了惯例,所以身怀绝技倒不算太让人吃惊。
但是洛奕……他一向以琴技闻名于四国,却没人听说过他也会武功。更何况,在大家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小白脸的形象,如今展露出这一手上乘武功,倒真是让人诧异了。
傅妧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在看到洛奕一掌将要拍到萧衍的胸口是,她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生怕自己会因为看到那样一幕而不小心发出声音来。
就是这一错眸,她竟看到了御座旁的杨皇后,竟也是一脸紧张,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显得格外扎眼。
在她的注视下,杨皇后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住手!”
这时,周围已经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傅妧顾不得观察杨皇后的异状,忙把目光转回到场中。刚才她分神不过一瞬,场中却已经变故陡生。
原本缠斗在一处的两人已经分开,场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侍卫打扮的瘦小少年,只不过眼下,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掉落,一把秀发垂落,表明了她女子的身份。
“来人,把她抓住!”皇后不顾仪态地大声道。
傅妧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是慕三千,她手里的峨眉刺仍兀自滴血……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看向洛奕,果见他左臂上划了道口子,血色已经染红了衣袍,仍顺着指尖不断滴落。
萧衍眉头紧锁,然而这个时候顾不上训斥慕三千,只拱手对秦烨道:“这是我的随从……刚才她也是一时情急,伤到洛公子的地方,我愿意代为赔罪。”
杨皇后却冷哼一声道:“想不到堂堂北燕皇帝,竟是个要靠护卫来暗算别人取胜的人!”
第25章 主动献艺
萧衍强忍住胸口气血翻涌带来的烦闷恶感,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慕三千已经抢先道:“这样的比试根本就不公平,我师兄之前受了伤还没好,这个家伙却……”
“那又怎样?因为自己技不如人,就可以叫帮手来吗?”秦飞雪已然起身冷冷道,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慕三千一遍,“倒是你,男扮女装混入宫中,到底有什么图谋?”
慕三千早就看这个公主不顺眼了,当下便要反驳,萧衍却按住了她已经抬起来的手臂,沉声对洛奕道:“洛兄,抱歉。”
慕三千立刻瞪起了眼睛:“师兄,你怎么能对这样一个人道歉!”她已经从千杀门的弟子口中得知,洛奕就是幻夜阁的阁主,因而对他格外警惕。她知道萧衍换过血后武功大为退步,因此一直在劝他不要来,然而萧衍却始终不肯听从她的劝告。
如果对方真的是一个普通的琴师,她根本不会担心,但是幻夜阁阁主的武功,她实在是太清楚了。如果是从前的萧衍,最多只是难分胜负,但现在的萧衍,一定会受伤。
于是,在看到洛奕要出重手的瞬间,她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进宫前要经过检查,所以一般的兵器都不能带,只剩下藏在发间的峨眉刺。她知道洛奕的武功很高,自己绝对不是敌手,因此一出手就用尽全力,料想着很可能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谁知道洛奕竟会那么容易被她伤了?
慕三千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在大庭广众下给萧衍惹了麻烦,看到萧衍警告的目光后便收了声。
萧衍注视着洛奕的眼睛,再次郑重道:“是我师妹莽撞了,抱歉。”
洛奕半低了头,露出了只有萧衍一个人才能看到的狡黠笑容:“既然知道她莽撞,就不该带她到这里来,”他收敛了笑容,“不过今天的比试,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我不喜欢落井下石,回去养好伤再来挑战吧。”
萧衍亦勾勾嘴角:“你我之间这一战,似乎拖的有点久。”
洛奕的神情严峻了几分:“我今天并不想趁人之危,引起某个人不必要的误会。”
萧衍眼尾一抬:“所以,你故意让三千得手,是想用伤口来博取同情吗?”他嘲讽地笑了一声,“这种手段,不一定对所有人都起作用的。”
“那就见仁见智了,”洛奕最后这样结束道,转而对秦烨道:“这位姑娘也只是关心则乱,何况只是一点小伤,请陛下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
在为公主选驸马的日子见了血,并不是件好事,秦烨巴不得把这件事早早结束好,因此见洛奕不计较,便也顺势下台。最后慕三千只被收缴去了峨眉刺,重新回席侍立在萧衍身后。
秦飞雪虽然有意偏袒洛奕,但人家本人都不介意了,父皇也已经发了话,只好愤愤坐下。
元洵抽签抽到的对手武功平平,元洵为着要引起秦飞雪的注意,并不急于解决战斗,而是有意夸张招式。谁知他这一番苦心孤诣的表演,秦飞雪竟然完全没看在眼里。
打斗到中途,秦飞雪忽然出声道:“阿离,天气有点冷了,你回去替我取披风来,要那件紫貂的。”
她声音清脆,虽然语调不高,但附近的人都能听到。元洵因着要凝神听她说话的缘故分了神,冷不防出现了一个空档,被对手一拳打在下巴上,登时红肿了一块。元洵丢了面子大为恼怒,下手也重了些,三下两下解决了对手。
不多时,所有武试都已结束,秦烨笑着站起身来,正打算说两句场面话再宣布驸马人选。谁知秦飞雪却突然开口道:“父皇,女儿有个提议。”
“哦,说来听听?”
秦飞雪嫣然一笑:“虽然这里是西陇,父皇是在给女儿选驸马,但女儿自知资质平庸,与在场的任何一位相匹配都自愧不如……”她的目光从那几位驸马候选人脸上一一扫过,“只是,女儿又想给自己挽回点面子,所以恳请父皇容许女儿弹琴一曲,来答谢今日诸位的厚爱。”
她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秦烨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由着她去了。
栖凤台上建有一栋小小阁楼,秦飞雪在里面更换好衣服后走上二楼,命人在阁楼四角点燃灯烛。
不知道是否距离也会产生美感,原本姿色平平的秦飞雪,不过是走到了稍远一些的阁楼上,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令人刮目相看。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只能看到灯火摇曳中,那个恍若仙子般的人影,抬腕低首间尽是风情无限。
第26章 凤凰起舞
那一缕幽幽琴音随风吹如耳中,似是随时都会飘散的样子,须得凝神细听。
萧衍不禁勾起嘴角,分别不过一段日子,她倒是学了许多新本事。弹琴的本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好的,她便想出了这样的主意。在阁楼上弹琴,隔得距离太远,一来别人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把她当作是秦飞雪,二来琴声也听不太清楚,就算有什么纰漏,也尽盖过了。
一曲渐至高亢处,他敏锐的听出,她的琴声有些不支。然而耳边忽然响起了应和的琴声,回头看去只见洛奕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琴,琴声就是从他手底下流泻而出的。
萧衍微微眯起了眼睛,说到弹琴,洛奕可谓是当世高手。然而这琴曲妙就妙在,原本较弱的一方并没有完全被盖过去,而是被洛奕的琴声烘托得更加美妙。
众人都陶醉在这从未听过的曲子时,萧衍却仍保持着警惕。在秦烨即将宣布驸马人选的前夕,洛奕不可能只想弹首曲子给大家听这么简单。
萧衍自己本来就不是为了求亲而来的,自然知道落选是意料中事,而秦烨一直在容忍他的无礼行为,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彼此都没有结为姻亲的意思,所以无谓在这种场合撕破脸皮,以后有的是时间。
自然,洛奕也绝对不可能是秦烨心目中的佳婿人选。那么,他硬是要赶在秦烨宣布人选前玩这么一出,是要使出什么杀手锏?
秦烨虽然一直都表现的十分温和友好,但他骨子里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否则,西陇这么多年来也不会强悍至此了。
就在萧衍沉思时,变化已经悄然来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对五彩鸾凤从天而降,似是在伴着琴曲起舞。然而如今琴曲已至尾声,待到曲子终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它们便翩翩飞去,消失的也像来时那样突然。
萧衍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原来是要用天意来让秦烨妥协,果然是好计谋。只不过具体效果如何,还要再等着看看。
“那……是什么啊?”已经有人从刚才的目眩神迷中醒来,惊愕地问出声来。
被问的人也是一片茫然,“大概……大概是凤凰吧?”
“我看着,倒像是彩鸾……”
秦烨显然也想明白了洛奕这一招的用意,当下咳嗽一声,把议论声都压下去:“好了,曲子听完了,朕也已经选好了驸马……”
“父皇!”夜色中,一袭红衣的秦飞雪已经奔了过来,用疑惑的口气道:“儿臣刚才在阁楼上,似乎看到这边有什么五彩的东西一闪而过,是发生了什么?”
秦烨的面色已然铁青,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会这样没有眼色,今天她的种种表现,都是已经打算好了的。但是,他并不打算顺了她的意思。
秦烨正要开口,然而却再次被人抢了先。
“启禀陛下、公主,刚才出现的,是神鸟凤凰。”女子的语声微微沙哑,在暗夜中却似带了格外的魅惑。众人抬头看去时,只见夜色中一名少女手抱貂裘缓缓而来。深紫色的貂裘衬得她的脸色格外苍白,眼角一颗泪痣盈盈欲坠,似有魅惑人心的功效。
“胡说什么!”秦烨已经顾不得面子,低声吼道。
傅妧毫不畏惧地上前,将紫貂裘轻轻披在秦飞雪肩上,这才缓声道:“上古时代曾有神鸟,羽翼作五彩之色,是吉祥之兆,不过有五彩之羽的,一为鸾鸟,二为凤凰,说起来,自然是鸾鸟比凤凰要低一等,也较为常见。”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莽撞者问了出来:“那么你为何肯定,刚才的是凤凰而不是鸾鸟呢?”问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监场武试的刘源将军之子刘义,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后,他才自知失言,羞愧地低下了头。
傅妧眼底的笑意更深:“刘小将军问的是,只不过鸾鸟和凤凰虽然都喜好音律,但鸾鸟善歌,凤凰却善舞,刚才公主与洛公子所奏琴曲恍若仙乐,那神鸟也翩翩起舞,可见是凤凰无疑。”
她这么一番话说来,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带入了她的思路,根本不去想出现这么两只鸟儿是否合理,只想着凤凰和鸾鸟的区别了。
在众人赞同的议论声中,秦烨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他扶住椅子上的把手,一字字道:“一派胡言!”
他威胁地看着那个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女子,见她似乎没有要再说话的打算,才继续道:“好了,不要再争论这些虚无之事了,今天是要……”
说话时,他仍注视着傅妧,此刻看到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微笑,不由得心中疑惑。
第27章 太后急病
看她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但是,她一介小小民女,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
秦烨顾不得想下去,只想着把这件事尽快了解,于是再度开口:“朕看过诸位的文才武功,已经决定,将飞雪许配给南楚太子!”
元洵登时大喜过望,上前就要拜倒,然而秦飞雪却抢先一步跪倒在秦烨脚下:“父皇,南楚太子固然好,但并非是女儿心目中的那人,女儿与洛公子……”
“闭嘴!”秦烨厉声喝止,“身为女子,抛头露面已经是坏了规矩,如今还要做出更不成体统的事来吗?”
秦飞雪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瞪得极大,似要从其中喷出怒火来。她红艳唇畔陡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中也含了几分怨毒:“更不成体统的事?这天下间最不成体统的事已经被父皇你做了,我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你!”秦烨狠狠一巴掌扇过去,秦飞雪被打得倒在一边,杨皇后忙上前抱住女儿。秦飞雪却狠狠推开了母亲,指甲在杨皇后手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在场的一众臣子看到这一番变故,都暗自后悔今天来栖凤台看热闹。目睹了皇室不光彩的丑闻,虽然只是个边缘,但都可能直接影响到他们的仕途。周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秦烨粗重的喘息声和杨皇后的抽泣声。
傅妧的目光凝重了些,看来,这一对天家夫妻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秦飞雪也是个知情者。不过她现在对别人的秘密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着赶快完成这个任务。
她的目光投向了皇宫的东南角,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该来了……
元洵见场面如此尴尬,但本着趁热打铁的原则,还是恭敬地在秦烨面前跪下道:“元洵多谢陛下抬爱,能成为飞雪公主的……”
他的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就被一名匆匆跑上栖凤台的宫女打断。
“陛下,太后突发急病,已经吐血昏厥!太医们都没有办法!”来人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念珠,尽管是在夜色中,仍能看到她前襟上隐有血迹。
秦烨对母亲最为孝顺,如今听了这般噩耗,也顾不得眼下这堆烂摊子,拔脚就要走。
然而眼前陡然一花,傅妧竟拦在了他面前:“陛下,神鸟凤凰现身栖凤台是吉祥之兆,古有萧史弄玉吹箫引凤,今日飞雪公主的情形也是如此,难道陛下执意要逆天而行吗?”
秦烨脚步一滞,不由得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来。
上次的宫宴上,他已对她存了印象,然而那不过是因为美色而已,今天再看,他已经起了杀意。在他的后宫里,女人可以美丽可以妖娆,但却独独不能聪明,不能有伶牙俐齿,更不能如此放肆大胆!
用两只羽毛鲜艳的鸟儿来逼他就范,实在是可笑,但是这女子一言一语间,却给他扣上了逆天而行的帽子。偏生太后病得如此蹊跷,让一向不信天命的他也无端地生出几分敬畏之意。
“如果不是天灾,而是**,何来的逆天而行?”秦烨沉声道,只有离他很近的少数几人听得到。
傅妧眉毛轻扬:“不管是天灾还是**,民女只知道,陛下应了这桩上天注定的婚事,一切就会雨过天晴。”
“你!”秦烨的声音里多了怒意,“你这是在威胁朕,你信不信朕立刻可以杀了你?”
傅妧微微低首:“民女不敢,陛下是天子,民女若是冒犯天子被斩首,是理所应当,同样的,”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语声微凉,“陛下若是一意孤行,非要与天意逆行不可,想来结局大约也不会比民女好上多少。”
她看似姿态柔顺,但说出的话却像利刃一样,每一刀都剜在心尖上,着意要激起人的怒气。秦烨的手渐渐握紧,觉得不再受这张脸的蛊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她泄愤。
就在这时,萧衍却走近前来,彬彬有礼道:“陛下莫不是受了惊吓,太后还在宫里等着呢,我身边倒是带了几个太医,不如让他们给太后诊诊脉,或许能……”
他这一凑上来,秦烨按捺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不劳你大驾,朕的西陇还不至于连个太医都要向北燕借。”
“那自然是最好了,”萧衍脸上的假笑十分明显,“陛下慢走。”
秦烨狠狠瞪了他一眼,终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看着他离开了栖凤台,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萧衍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了。
第28章 西陇丑闻
栖凤台上那一场闹剧结束后,傅妧跟着秦飞雪回了寝殿。秦飞雪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满面泪痕还没有擦去,衣衫上也沾了灰土,看上去有点狼狈。
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可怕,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寝殿里的几个侍女战战兢兢地上去搀扶她,被她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做事都有些慌张。其中一个侍女端茶时不小心把一点茶水洒在了她的裙摆上,就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半边脸立时肿起许多。
傅妧不想再和这样一个秦飞雪待在一起,于是转身要走,秦飞雪却从身后叫住了她。
“你说,父皇他还会不会改主意?”
傅妧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
秦飞雪却扑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尖尖十指掐的肩头生疼:“你说过会帮我的!你说过会帮我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留在西陇!”
傅妧皱眉,狠狠挣开她:“公主殿下,能做的我已经做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你的父皇十分敬重太后的话,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的。”
这时,门外一个侍女慌张地跑进来:“公主,陛下从太后宫中出来就往这边来了,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秦飞雪脸色一变,忙推傅妧道:“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你,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傅妧本来就无意留下来看他们父女对峙,当下拔脚就要走,却被那侍女拦住:“来不及了,刚才陛下已经到了前院……”
秦烨随时都有可能进来,秦飞雪一咬牙,拉着傅妧走入寝殿,碰了碰床头的一个莲花雕饰,床板便翻开了,露出黑黢黢的床底。
床榻宽大,床下躲一个人仍绰绰有余,而且床沿是雕花镂空的,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从里面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想必秦飞雪不会愿意让她知道这么个秘密的所在。
秦飞雪才刚把床上的东西胡乱堆好,秦烨就走了进来,喝令殿内的侍女都滚出去。秦飞雪看了一眼床底,才匆匆迎了出去。
过不多时,外殿中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傅妧集中耳力,也只听清楚了洛奕、太后这两个词儿。再过得片刻,所有声音忽然都消失了,傅妧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冒险出去,却看到秦烨已经后退着走进了寝殿。
她的视线范围所及之处,只能看到秦烨的靴子和龙袍下摆,紧接着秦飞雪的绣鞋和裙摆也出现了。当看到裙摆一侧的剑鞘时,傅妧终于明白秦烨为什么是后退着进来的了。
秦飞雪在用剑威胁她的父皇……外殿的墙壁上挂着一对装饰用的剑,秦飞雪显然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才会想到这种最直接也是最低级的威胁。从剑鞘的颤抖程度来看,秦飞雪并不镇定,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慌乱了。
“朕的好女儿果然长大了啊,敢对父皇动刀子了。”秦烨的声音满不在乎,显然并不没有把她的这种举动放在眼里。
“闭嘴,我真的……真的会杀了你的!”与秦烨的冷静相对比,秦飞雪的声音明显地在颤抖。
“不知好歹的东西,朕已经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嫁给元洵,凭着西陇公主的身份,将来南楚的皇后之位非你莫属,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秦飞雪冷笑一声:“怎么,现在急着要把我赶出西陇了,嫌我碍眼了?”
秦烨轻蔑道:“和你的母后一样,都是不识好歹的东西!”
“我说了让你闭嘴!”秦飞雪尖声道,傅妧看到地上溅了几滴血迹,心中登时一紧,以为秦飞雪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了什么过激举动。然而下一刻,形势就陡然逆转,沾了血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那两个人扭打着迅速向床榻接近……
从眼前垂落的裙摆来看,秦飞雪似乎被按在了榻上。傅妧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就算是父女,这样的姿势未免也太过分了。然而下一刻,她听到的声音简直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
那是……撕裂布帛的声音。傅妧下意识地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来。
原来,竟然是这样。西陇皇室中不可告人的秘密,竟然是身为皇帝和父亲的秦烨,对女儿做出了不伦之事,而且……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禽兽的父亲!傅妧终于明白,秦飞雪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留下来了。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受了伤后会默默承受远走他乡,还有另外一种女人,哪怕是会毁了自己,也要留下来报复。
秦飞雪,无疑是后者。
第29章 决意复仇
听着耳边传来秦飞雪痛苦的呼喊声,傅妧摸索着拔下头上的发簪,旋开尖端的盖子,露出闪亮的针尖来。
镂花的缝隙太小,她只能用两根手指夹住发簪送出去。幸好秦烨站得离床榻极近,傅妧辨准了那双绣着金龙的靴子,尽力将发簪推出。
针尖极为尖利,毫无阻碍地刺透了靴子。秦烨大约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上了,被尖针刺中,竟一点反应都没有。过得片刻药效发作,他才大叫一声,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秦飞雪拢着衣裳从榻上起来,当即扑过去捡起地上的剑,高高举起就要斩落!
傅妧好不容易才推开床板站起身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在她大声喊出“不要”时,已经有一个人影冲了过来,狠狠撞开了秦飞雪。
秦飞雪本就是虚弱无力,被这么一撞,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杨皇后忙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她,凄声唤着她的名字。
秦飞雪嘴唇颤抖:“你来做什么?”她缓得片刻,撑起身子推开母亲,“当年你没有来阻止,现在来还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害我,不让我杀了他!”
她又要去抓那把剑,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傅妧按住地上的长剑,沉声道:“弑父不祥,你要的只是能嫁给洛奕就行了,现在杀了他,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秦飞雪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她:“你到底是帮谁的?”
“我谁也不会帮,”傅妧一字字道,“我只是想做完,答应了洛奕的事,你们要自相残杀,就等我离开西陇再说吧!”
这时候,杨皇后终于反应过来,站起身质问道:“你以为是你谁,凭什么教训我的女儿?”
傅妧冷冷看她一眼:“我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没兴趣,但是不管他做了什么,”她指了指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秦烨,“他始终都是西陇的皇帝,弑君会引起多大的动荡,想必皇后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有些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不能做的!”
她不由得想起了耶律云珠,当初她不顾一切地杀了萧延宗,间接地害死了南宫玄瑜。如果不是有一个萧衍可以力挽狂澜,现在的北燕,恐怕早就陷入四分五裂的僵局中了。虽然这里是西陇,但是,已经预知到是悲剧的结局,她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毕竟,她的则宁哥哥,现在是这里的六皇子。他回来才刚刚半年,就算再怎样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萧衍那样的高度。
所以,现在西陇不能失去他们的君主。
杨皇后渐渐冷静下来,拉着秦飞雪道:“她说得对,如果他死了,我们孤母寡女,在这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我们可以……”秦飞雪的话才刚开了个头,就被傅妧冷冷打断。
“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都不是适当的时候。”秦烨正当盛年,治下一向平安,当年他登基又是有一干老臣扶助的。秦飞雪身为女儿之身,心里又充满了偏激和仇恨,根本就不是治国的人才。
“好,我不杀他,但要给他点教训!”秦飞雪咬牙道。
看着眼前少女如火焰灼烧的眼眸,傅妧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她要做什么了,于是默然地递上了手中的剑。秦飞雪接过剑便向秦烨走去,宛如复仇女神,眼底灼烧着浓浓的仇恨。
“等等,”傅妧迅速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吃了这个,可以让他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死。”
秦飞雪伸手接过,便蹲下身子,将药丸狠狠揉进秦烨的口中。秦烨眼底的血管几乎都要爆裂,偏偏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任由女儿摆布。
杨皇后向前走了两步,仓皇道:“飞雪,你要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剑锋斫入血肉的声音,还有秦烨喉咙深处爆发出的呜咽声,凄厉得不似人声。杨皇后已经被吓得呆住了,傅妧却背对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殿外。
血腥味她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再也不想留在这样的地方,闻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剩下的事,凭着杨皇后和秦飞雪两个人,应该会处理得很好。
只要把秦烨控制在手心里,想来秦飞雪和洛奕的婚事应该不成问题。
就在这时,身后却有人匆匆追了上来。
“你到底是谁?”秦飞雪双手染血,脸颊上甚至都溅到了血迹,在夜色的衬托下宛如从炼狱中走出的女修罗,每一寸肌肤都烙印上了复仇的印记。
第30章 本是同门
“我……”傅妧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秦飞雪的眼神起了变化。她循着对方目光注视的方向转过头去,就看到了在夜色下匆匆走过来的男子。
“六哥?”秦飞雪的声音有些走调,她慌乱地抹了一把脸颊,又把双手藏在身后,“你……你不是病了吗,连今天的热闹都没参加,这个时候怎么……到这里来了?”
做了那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心虚,说到底,秦飞雪虽然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事情,但始终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又是养在宫里的金枝玉叶,能承受的压力有限。
这时轮到秦峥语塞了,要怎么说,他是为了躲着傅妧,才称病不入宫的?又要怎么说,他是因为听说了今天在栖凤台上发生的事,所以忍不住想来亲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的?
幸好秦飞雪一心沉浸在刚才的事情中,忙不迭道:“我刚刚不小心弄脏了衣服,六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就出来。”她急切地说着,冲傅妧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千万不要让秦峥进她的寝宫。
秦烨还满身是血地躺在她的寝殿里呢,身边只有杨皇后一个人……傅妧在心底叹息一声,冲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需要一个机会和秦峥独处。
待秦飞雪走后,秦峥突兀开口:“你,什么时候离开西陇?”
傅妧扬眉反问:“六皇子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离开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秦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待看清面前少女隐藏在黑暗中的狡黠笑容,才下意识地收了声。
“则宁哥哥,”她再次用上了曾经的称呼,“那天你说的话,我并不能完全相信,那天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人根本就是冲我来的,所以……既然这一点是假的,那么其他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不!那些都是真的,你一定要……”
“一定要尽快离开西陇?”傅妧迅速地接上去,眼底的笑意更加了然,“你真的是……很不会说谎呢。”
从小到大,在读书做事上面,他样样都比她强,唯独在说谎这件事上,他屡战屡败。师傅曾说过,以则宁的文才,封侯拜相也当得,只不过官场沉浮,有时候需要的不仅是才干,还有足够厚的脸皮和圆滑的处事方式。
她的则宁哥哥,每次说谎,总会表现得极不自在,且过不了多少时候,就会自己戳破谎言。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现在想来,上一次,应该是他表现的最镇定的一次了吧。当时的她被娘亲辞世的消息弄得懵了,竟完全没想到那些如此明显的纰漏。
那些杀手,从头到尾都是冲着她来的,这一点,在幻夜阁已经得到了证实。
“你说起我娘的死讯时,眼睛里的神情很紧张,像是一张绷满了的弓,却看不见一点哀痛,我不相信,我的则宁哥哥会这样绝情,所以,我也不会相信你那天说的任何一句话,除非,我亲眼看到。”
傅妧微微扬起了下巴,眼眸在黑夜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还有,我暂时不会离开西陇,除非我找到想要的答案,”她补充道,上前踮起脚尖把他披风的带子系的更紧了些,“飞雪公主这会儿恐怕没有心情见你,你还是先回去吧,不要着凉了。”
她抽身欲走,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哪怕是掌心里也没有一点温度。
“发生了什么事?”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刚才自己疏漏的事情,这里的气氛,似乎很不同寻常。
“现在不能告诉你,或许,”傅妧眨眨眼睛,“等你也有秘密和我交换的时候。”她最后笑了笑,便抽出手向着来时的路走去,只留下秦峥一个人静静伫立。
良久,他才转身离开。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太晚,出来得急没有坐马车。然而当他走出宫门后,却没有看到牵着马的小厮在等着,不由得眉头紧皱。
这时,一个人却从城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看清那个人的脸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样子,你的游说很不成功啊,真是难为你了,不惜违逆师傅的命令也要带着沈伯母跑到这里来,甚至,不惜投靠你一向不屑与之为伍的父皇,则宁,你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月色下那白衣男子说出这番话时,口气中带了淡淡的惋惜。
“可惜,你这么做了,效果却适得其反,不是吗?”
秦峥终于咬牙开口:“洛奕,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为什么偏偏要带她来这里?”
洛奕耸耸肩膀:“这是师傅的意思,我也只是照做罢了,”他停顿了一下,才叫出最后两个字,“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