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促膝长谈
面对严阵以待的玄嵇,萧衍只是笑了笑,就把身边的长剑解下来放在一边,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在做那些事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谈一谈?”
玄嵇目光阴郁:“我和萧延宗的儿子没有什么好谈的。”
“动机,”萧衍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做这些事的动机。”
玄嵇的手放松了少许,至少傅妧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但他仍然充满警惕地看着萧衍,甚至向后缓缓退了几步。
萧衍低眉笑了笑:“有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就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难道你现在不愿意解释,是想一会儿追随我于地下的时候再解释?”
“你这是什么意思?”玄嵇冷然发问。
萧衍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只不过在外面预备了数千精兵,数十斤火油,如果没有我的命令,一个时辰后,这里会和流沙谷的神殿一样,化作火场中的一堆瓦砾,自然,这其中也包括你我几人的骨骸。”
“那你就先替她收尸吧。”玄嵇咬牙道,几乎是在他开口的瞬间,傅妧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她虽然咬住嘴唇忍着没有发出声音,脸色却瞬间变得惨白。
“既然如此……”萧衍拂了拂衣襟,“那么我便索性下令现在就动手好了,不过是大家一同陪葬,我并不介意。”
见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玄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真的……只想知道一个答案而已?”
萧衍回身看着他,眉目淡然。
心口的疼痛渐渐减退,其实在玄嵇刚才开口的时候,傅妧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其实玄嵇自己也是很想有个说出来的机会的吧,他看上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极为自负。
这个局,恐怕是他以毕生精力布就的,如果其中的种种精妙之处一直无人知晓,连他自己也会不甘。
因此,与其说是萧衍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不如说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见他松口,萧衍微微抬腕,捆缚住洛奕的铁链便应声而断。玄嵇立刻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后者只是笑道:“既然要好好谈一谈,我们几个局中人都应该加入吧,放心,我不会拿她的性命当儿戏的。”
这个她自然说的是傅妧,他的意思旨在告诉玄嵇,为了傅妧的安危,他并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凝神注视他片刻后,玄嵇终于放松下来,甚至也把傅妧放开了。
“你最好不要耍花样,我在她身上种了蛊,随时都可以让她痛苦的死掉。”玄嵇用威胁的语气说道。
萧衍置之一笑,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来,甚至还拿出了一瓶酒。如果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他是带着美酒来找老友叙旧的,根本不是来赴一场生死决战。
即使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看到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傅妧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意。靠在角落里的洛奕看到她的神情,目光不由得黯然了少许,随即便转为了无奈。
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了不是吗,只有那个人,才能让她展露如此笑颜,哪怕是在最危险的境地下。而他,似乎只能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
萧衍先喝了一口酒后,然后把酒壶隔空掷了过去,待玄嵇伸手接住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差点忘了,流沙谷门下是戒酒戒荤的。”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流沙谷这个名称了,傅妧暗自疑惑,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难道是门派么?
然而在听完他的话之后,玄嵇眸光陡然一寒,手腕一翻便将酒壶掷在地上。上好的玉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香四溢。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终于开口发问。
“一切。”萧衍沉着应答。
玄嵇冷笑:“我怕你的命没有那么长,不过,能看着萧延宗的儿子死于非命,一切也都值了。”
幽暗的石室中,烛光在四壁和天花板上跳跃着,映得众人的脸容阴晴不定。而玄嵇苍凉的语声,终于揭开了所有的谜题,将一段源自数十年前的恩怨,如画卷般展现在众人面前。
傅妧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恩师授业的日子,只不过这一次,其中的惊心动魄和曲折是远远超乎想象的。
其实说来说去,还离不了那个永恒的主题,皇权和斗争。
只不过在那场对于流沙谷弟子来说是浩劫的战争中,萧延宗的野心和无情确实令人无法想象。
而玄嵇,也亲手把自己的师门推向了毁灭。
人心险恶,竟至于斯!
第17章 同门会面
“父债子偿,我发誓要让萧延宗断子绝孙,这么多年过去,总算能看到这一天了。”玄嵇森然发笑,笑声中带着几许猖狂,几许得意。
傅妧陡然出声:“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报师门被灭之仇,还是泄个人被弃之愤?”
玄嵇眸光阴冷,低声道:“傅妧,我夸你聪慧,并不是让你在师傅面前卖弄这伶俐口舌的。”显然,他已经被触怒了。
之前在他叙述那些往事的过程中,他的情绪尽皆放在自己是如何被萧延宗背叛的事上面,对于自己背叛师门引大军前往剿灭的事,只是一语带过,且十分含糊。
只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这些来?
傅妧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嘴角勾起倔强的弧度:“我也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一直在旁边闭目休养的洛奕睁开了眼睛,焦急道:“阿妧,不要这样!”他跟随玄嵇的时日最久,深知他是何等心狠手辣的人,如今见傅妧铁了心要激他发怒,一颗心登时如被沸油煎熬,恨不能立刻冲过去将她护住。
只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拷打了这几日,他已然虚弱至极,连想要抬抬手指都十分费力,如今挣扎着说出这一句话来,胸口立刻如刀割般疼痛,连呼吸都成了折磨。
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萧衍,但见对方只是低眉沉思,似是完全对外界无感似的。
而另外一边,傅妧已然扬声道:“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配上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凛厉的眸光,十足倔强的模样。洛奕心痛如绞,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过去,想着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得她的安危。
然而玄嵇才刚刚扬起手,身子便是一僵。
他这厢动作稍有停滞,萧衍却动如脱兔,瞬间便来到了他身前,一掌狠狠印上他的胸口,另一手已然抱起了傅妧。
素日看上去如文人雅士一般的玄嵇,此刻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萧衍满蓄力道的一掌,竟不能撼动他的身子分毫,相反的,他胸口一缩一挺,竟把萧衍撞飞。
幸好萧衍早有防备,整个人垫在傅妧下面,虽然重重落地,却不曾让怀中那纤弱女子受伤。
玄嵇冷笑:“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激我砸了酒壶,让里面的药物挥发出来,就能制服我了?”
萧衍挣扎起身,拭去嘴角的一抹血痕:“我从来都没有以为,我能和你这样的怪物抗衡。”
“你说我是怪物?”玄嵇眯起了眼睛,语声变得危险起来。
“算起来你也将近七十岁了吧,还保持着这样的外貌和体力,不是怪物,是什么?”萧衍嘴角笑意未收,语声轻松,全然不畏惧这个不曾动手就把自己弹飞的人。
玄嵇冷笑:“你知道我的岁数,那么,你的武功是静烜师兄教导出来的了,他在哪里?”见萧衍不吭声,他陡然扬声喊道:“滚出来!”
声音在石室内回响,却没有任何回应。玄嵇眸光一沉,陡然捡起之前萧衍丢在地上的佩剑,将寒光闪闪的长剑指向萧衍的心口,再次厉声道:“你如果不出来,我立刻就杀了他!”
终于,随着轻轻的咳嗽声,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当看清来人面容时,玄嵇忍不住大笑出声:“静烜师兄,你竟然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真是丢尽了流沙谷和师父的脸面!”
看上去苍老到奄奄一息的静烜看了他一眼,连目光似乎都虚弱至极。沉默片刻,他开口时,语声也低沉喑哑,如果不仔细倾听就听不到似的:“生老病死本是每个人都不能抗拒的。”
玄嵇冷笑:“那你是在说,从前修习辟谷和长生之术的师父们,也都是怪物了?”
静烜轻轻摇头:“从前流沙谷尚在,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世外人罢了,但既然入了世,就要遵循这世间自有的规律。”
“话不投机半句多,”玄嵇愤然道,看到互相偎依的萧衍和傅妧,心中陡生一念,于是笑道:“在师兄看来,你我教导出来的徒儿究竟谁更胜一筹呢?”
见静烜不答,他得意道:“你在北燕苦心教导这小子多年,但我只用了一个女子,就让他自甘冒险来此,领受当年他父亲犯下的罪孽,你说,这次是不是我赢了呢?”
静烜的目光落到了傅妧身上,语声依旧平静:“或许是他命中该有此一劫。”
“我知道,师兄的观星术一向学的比我好,那么,你有没有看到她的命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妖星啊!”
傅妧的脸色立刻变了,她本能地看向萧衍,却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第18章 生死相决
“妖星之说古来有之,若是应验在男子身上,便是奸相佞臣之辈,若是应在女子身上,便是祸水之流,”玄嵇缓缓道,难掩得意之色,“从前我与你一同学艺,却总是落后你一步,在看到她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也有赢的机会?”
静烜雪白的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哦?”难掩疲惫的声音,似是对这番言论的不屑,又似是所有精神气力已经耗完。
玄嵇陡然扑上去摇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许死!”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癫狂的光芒,与静烜平静如水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不错,你选的是帝王之材,那又怎样,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就能倾覆四国江山!你做再多的努力都没有用!”他狠狠松手,静烜向后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倒。
至此,傅妧忍不住丢下靠在墙上的萧衍,跑过去扶起了那衰弱的老人,转身对玄嵇道:“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么,包括我和元灏的相识,还有进宫的事?”
“不错,”玄嵇冷酷道,“受惊的马,傅家的决定,你遇到的每件事,都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每个决定都做的恰到好处。”
“你不是有很多仇恨吗?从小到大所受的那些冷眼,在皇宫里受到的欺凌,现在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把那些人踩在脚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玄嵇的声音循循善诱。
傅妧却后退了一步,语声坚定:“不,我不想要这些。”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静烜却开口道:“瞧,你自以为能操控一切,却始终无法掌握人心背向,师弟,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玄嵇勃然大怒:“不要摆出一副教训的口气,你懂得人心背向又怎样?”他指向萧衍,“你的好徒弟还不是对她一见倾心,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放弃大好河山!”
静烜低低地笑了,然而那笑声落在傅妧耳中,却激起了不祥的感觉。
“如果我说,这些都是假象呢?”老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什么意思?”玄嵇眯起了眼睛。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的来历不简单,所知所学都远非寻常女子可比,所以,我才故意让她留在子彦身边,就是为了让你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静烜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说话时中气十足,全然不见刚才的疲惫之态。
玄嵇的目光惊疑不定:“不可能,你明明想要杀她以绝后患,在西陇边境的那次……”他的语声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不错,”静烜笑得倨傲,“如果我真要杀她,怎么会留她到现在?我只不过是想借着你的手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罢了!”
傅妧原本扶住他肘弯的手渐渐滑落,整个人像是被冰水当头浇下,从骨子里散发出难以抵御的寒冷。
曾经她以为,善与恶有着明显的界限,正如玄嵇一直是恶的代表,做尽了祸乱四国的种种事端。而之前静烜出现后,她也一直以为他代表的是善和正义,一直在竭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然而此刻听了他的话,她才明白,原来静烜的所作所为并非是为了阻止,而是一直在纵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位出自同门的师兄弟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要打破四国各据一方的局面,实现一统江山的大业。
区别仅仅是那个人选而已,静烜选择的是萧衍,而玄嵇为了自己的私怨,又添上了一个将北燕萧氏的后人置于死地的目标。
这算不算是……殊途同归?
原来这些年的纠缠,只不过是流沙谷门下最后两个弟子的政治博弈,那么,在以天地为棋盘的这一局中,她所占据的又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萧衍,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然而,她得到的却只是沉默而已。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在墙上,嘴角染血,目光却平静而冷漠。
而另外一边,玄嵇和静烜已然动手,傅妧茫然地看过去,只见刚才还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虚弱之态,一举一动快逾闪电,明明两人手中都是空无一物,虚空中却有电光交错。
萧衍已经把洛奕背了起来,然后过来抓住傅妧的手:“我们快走。”
他的目光中有焦急,但她却看不出任何关切。从刚才起,他似乎就变了个人,完全印证了静烜说的话。
原来,一切真的都只是做戏而已吗?
她本能地挣开了他的手……
第19章 所谓代价
萧衍愣了一下,想要再度握住她的手,却还是迟了一步。
半空中陡然有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了她,萧衍因为还背着一个人的缘故,动作和反应都比平常要迟钝些。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却只触碰到了她的指尖,最终,还是错过了……
傅妧重重落在地上,随即脖颈便被有力的臂弯卡住,紧接着整个人也被从地上粗暴地拖了起来。玄嵇冷笑:“原来你用了禁咒,怪不得看上去要比实际年轻还要苍老数倍,把数十年的光阴凝聚在这一刻,也不过是想要我的性命,那就来吧!”
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有傅妧挡在身前,因为有恃无恐。
他眼眸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嘴角却挑衅地扬起:“既然要输,就输个彻底,静烜师兄,把我连同这妖星一同杀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你了!”
对面那张苍老的脸孔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萧衍仍茫然地伸着手,却再也无法触及她的指尖。
而她被玄嵇牢牢锁在身前,喉咙处传来的巨大力道几乎要让她窒息,唯一还能转动的就是眼睛。
这并不是她最接近于死亡的一次,事实上,她还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这却是她最笃定自己会死的一次,因为静烜眼眸中的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她确信,对方为了诛灭玄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在生命的尽头,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萧衍。
或许这句话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出了,曾经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的感情,竟会在一瞬间,因为一句话就瓦解了全部信心,想来是多么的可笑。
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凡间的一个普通女子而已,什么妖星灾星,什么红颜祸水,都只是旁人加诸于她身上的词语。
而身为女子的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知道的仅仅只是——“有没有爱过我?”
那些甜言蜜语,究竟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为了做戏?她于他的生命中,究竟只是一个为了江山大业而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过客,还是真心想要白头偕老的眷侣?
曾经的那些刻骨铭心究竟是谎言还是真心……太多的问题在她脑海里翻滚,短短一瞬间,已是千回百转。
可惜,命运终究不会给她问出口的机会,下一个瞬间,静烜已然挥掌劈下。
分明是赤手空拳,空气中却像是多了一柄用光凝成的长剑,当头落下,挟着万钧力道,将要把她连同身后的玄嵇一同诛杀!
白光映得少女的面容清晰无比,眉眼宛若浓墨画就,每一道笔触都美到极致。双眸中含着的泪水将坠未坠,在眼底凝聚成晶莹一片,虽然含泪,却是在微笑。
这一生千回百转,不断的揣测别人的心意,不断的修正自己的心意,以为终于两心相悦不必猜忌,却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能确定。
肉身虽死,心或许却可获得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管她什么妖星之命祸水之身,最终也敌不过这当头劈下的刀锋,敌不过死亡的巨力。
闭上眼睛的瞬间,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过脸颊,然而眼前却是突然一暗。有人在刀锋落下的瞬间扑了过来,硬生生将她撞到了一边,然而他也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挨了那一击。
在耳边疯狂的笑声中,玄嵇放开了傅妧,狂奔出了石室。而剩下的所有人都处在极度震惊中,完全没有人想要去阻拦他。
傅妧被扑倒在地,睁开眼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眸。
喉中登时哽咽,他却依旧微笑,仿佛是在问她,是否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的怀抱依然温暖人,却无法驱走她骨子里的冷意。滴滴答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侧眸看去,就看到了自他衣角滴落的鲜|血,已经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滩,且有愈来愈急的趋势。
“不要……不要这样……”她哽咽着,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用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不清楚,眼底的酸痛越来越强烈,周围的光线似乎也越来越黯淡……
不行,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瞎了,她还要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是自己错了,她不该怀疑他的心意。
这样的答案,她不需要……但是,上天似乎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必须付出代价去偿还。
而她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他……
眼前终于陷入彻底的黑暗,最后看到的,就是他眷恋的目光。
第20章 最后请求
失去了视觉,对整个世界的感官仿佛都模糊起来,似乎有人从她身上拉走了萧衍,她挣扎着想要挽留,却只摸到了一手的血。
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还带着他的温度和气息。
“萧衍……”她几近绝望地叫出他的名字,内心的愧疚感仿佛化作了利剑,能把她整个人从内部一点点杀死,留下千疮百孔的尸体。与此同时,她挣扎起身在地面上摸索起来,试图抓住他,哪怕是一片衣角也好。
有人拦住了她:“你不要乱动。”是洛奕的声音,尽管虚弱,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像是疯了一样推开他,他却再次上前抱住她,直到听到他发出痛苦的低呼,她才醒悟过来他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只是用微弱得可怜的声音问他:“他怎么样了?”
“他师傅在救他,你不要怕。”他更紧的抱住了她,那一刻,他庆幸她失明的那样及时。否则看到那一地的血,她一定会承受不住的。如果是别人,她或许不会崩溃,但那偏偏是萧衍,关心则乱……
想到这里,他只能把她抱得更紧,或许,这是他余生里仅有的能这样接近她的机会了。
然而就在这时,怀中的她却再度挣扎起来,只是这次的挣扎和之前不同,更像是在抽搐。低头看去时,只见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起来,嘴唇却泛出了紫色,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前辈,前辈!”他大骇之下,忙拖着残破的身躯抱着她挪了过去,哀求道:“前辈,请你救救她,她怎么了?”
静烜没有理会他,在忙于给萧衍止血。幸好在最后关头,他收回了大部分的劲力,否则受了这一击之后,萧衍一定早就骨碎筋断,一命呜呼了。
饶是如此,他的后背仍被一道狰狞的伤口所占据,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地面。虽然已经止住了血,但仍然需要尽快找到新鲜的血液补充,否则仍有性命之虞。
然而,他的目光无意中掠过洛奕怀中的女子时,身子却微微僵了一下。
对上洛奕焦急的眼神,他淡淡道:“不用费力气了,她身上种的是同生蛊,没得救的。”
听到他这样说,洛奕心底一阵绞痛,还是强忍着问道:“什么是同生蛊?求您救救她,我愿意用命来换!”
静烜取出一枚长长的银针,在她几处穴位上扎了一番,傅妧的脸色才略有和缓。
“所谓同生,即是共死,她的命已和你们师傅的性命连在一处了,”静烜把目光投向了门口,“若他死了,她也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洛奕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很想冲出去看看逃走的玄嵇究竟怎样了,却又放不下她。然而已经用不到这么麻烦了,南宫慕云已经走了进来,看到浑身是血的萧衍后,他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但看到傅妧茫然无神的目光时,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惊讶,只低声道:“师傅,我们最好尽快离开。”毕竟这里是南楚的地方,若是惊动了军队,恐怕又会是一场恶战。
静烜看了洛奕一眼,代他问道:“我师弟……怎样了?”
南宫慕云停顿了一下,才低声道:“中箭身亡。”
简短的四个字,如重锤般击在洛奕的心口,他喉间顿时涌上了腥甜的气息。然而怀中的她却动了动,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南宫慕云平静地发出邀请,同时躲闪着师傅的目光。他知道,师傅其实是很不愿意傅妧继续留在萧衍身旁的,但他也同样明白,那个女子对萧衍来说意味着什么。
或许也是因为,他也知道刻骨相思的滋味,有多难熬。
短暂的静默后,静烜开口道:“你们要去什么地方,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安全离开。”
“师傅!”南宫慕云失声道,却被静烜严厉的眼色逼退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握紧了拳头,终于还是没有再作坚持。
他抱歉地看向洛奕,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着急。
洛奕却只有苦笑,南宫慕云进来的太晚,没有听到命运对傅妧的宣判,玄嵇死了,她也没有多长的时间了。
十二个时辰,或者更短,他哪里还有机会带她走遍天涯海角寻访名医?
见他们都陷入了沉默,静烜率先起身道:“慕云,带上子彦,我们走。”
“等等!”这次出声的是傅妧,在其余人惊讶的目光下,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向着静烜声音传来方向郑重地跪了下去。
这个举动突如其来,连静烜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请您成全我最后的心愿。”少女郑重叩首,语声坚定。
第21章 以血为咒
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她额上已见了斑斑血痕,显见得方才已用尽全力。
没有任何回音,傅妧嘴角流露出些微苦涩,再度重重磕下头去。只是这一次,额头并没有碰到印象中冷硬如铁的地面,有一只手垫在了她的额头和地面之间,避免了她再次受伤。
“师傅……”南宫慕云又叫了一声,不同于之前的激动,而是更倾向于哀求。
静烜的眉心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终于缓缓说出两个字:“你说。”
傅妧扬起秀美脸庞,一字字道:“请您,让他忘记我。”
她闭上眼睛,记忆中的画面在黑暗中一幕幕闪过,“忘记曾经遇到过我,忘记他为我做过的一切荒唐事,所有关于我的记忆,请您让他全部忘记,”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您能做到的,是吗?”
全然没有想到她提出的要求竟会是这样,那看遍世事的老人也愣了一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洛奕忍不住低声责备她。
然而,静烜已然出声道:“若是在平常,想要做到这件事可谓是千难万难,但是今天,我能做到,”他叹息一声,“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傅妧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她的眉宇间仍挂着抹不去的深愁,低垂的长睫甚至还闪烁着水光,看到这样的笑容,远比看到她痛哭还要让人心痛。
洛奕喉中哽咽,已经说不出话来,静烜却对他道:“孩子,要完成这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迸出一个字来。
傅妧茫然的目光转了过来:“你……不愿意帮我吗?”她的声音很小,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现在的她和小时候的影子重叠,洛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若是在从前,他宁可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把萧衍从她脑子里挖出来,哪怕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也愿意用自己的余生去填补。
可是,现在她竟然要求他去消除萧衍关于她的记忆——“你不用求我,我做不到。”他终于开口,语声冷硬,同时,他仍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只要看到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信心就会被动摇一样。
“凭什么,我要帮他,让他今后还能好好的活下去,而我就要生活在满是关于你的回忆的世界里?”他内心的声音在呐喊着,然而,却不曾说出口。
因为,她握住了他的手。因为失血,他早就开始发烧了,她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手背上,宛如在火炭上放上了冰块,瞬间抚平了血脉中的所有躁动。
她并没有再开口恳求,他却已被绝望淹没。因为彼此都知道,他根本就无法抗拒她的任何请求,正如他那些激烈的内心对白,都永远不会说出口一样。
这就是他,永远内敛,不敢去表达自己的心意。原来,她竟这样了解他,所以有恃无恐,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好。”他低低地说出这个字,终于妥协。
洛奕的瞳术,可以抹去他的记忆,但并不保险。一来洛奕现在虚弱至极,瞳术能发挥出多少作用还是未知,二来萧衍的意志远比常人坚定,就更增添了变数。
所以,在他发动瞳术时,静烜会用傅妧的血画下符咒,让他本能的抗拒这气息主人的一切事情。双管齐下,绝无失手的可能。
原本不可能的条件,都在这里凑齐了,尤其是现在的萧衍已经异常虚弱,只能任凭摆布。
事到如今,一切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了,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利刃划破手腕时,傅妧竭力把头转向萧衍的方向,却仍是什么都看不到。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她伸出另一只手手想要触碰萧衍的脸颊,却只摸到了一缕发丝。
洛奕沉默地伸出手,帮她找准了方向。
“谢谢。”她低声道,随着血液的流失,她渐渐陷入了沉睡。
或许这一次的睡眠,对于她来说意味着永远。不过至少,在死前,她身上的热血还能发挥最后一点作用,让那个人永远地忘记她。
忘记她的存在,忘记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所有事,用她的血,作为他记忆的禁锢,将彼此间的一切都抹杀。
那么,他将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再也不用为她只身犯险,做出那许多荒唐事。
一时荒唐,她永生铭记。
或许这样也好,她再也不用害怕时间的流逝抹去那些曾经生动的记忆,因为她的生命即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那些记忆对她来说就是永恒,再也无法磨灭。
第22章 大梦终醒
她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奔跑,身后似乎有兽类的喘息在一路跟随,让她无法停下脚步。
身体依然到达极限,每呼吸一次,胸腔中都传来刀割一般的疼痛,而心脏也跳得飞快,带着仿佛要破体而出的疯狂。
她终于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师傅……”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敬畏破土而出,然而下一刻,她已然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黑暗中,玄嵇师傅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因为你是妖星转世,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会害死接近你的每个人!”
“看,这条冥河很欢迎你的到来呢,因为你身上有血腥和杀戮的味道。”诅咒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面前的黑暗中逐渐浮现了绿色的幽光。
那是一条诡异的河流,黑沉沉的河水中浮动着点点幽光,仔细看去,每点光芒都映出了一张染血的面孔。那些虚幻的影子随着河水浮沉,流向远方……傅妧觉得,她依稀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只要你还活着,就会不断有人死去,你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由别人的鲜血铺成的。”那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仿佛是在诱导她加入到亡灵的河流中,她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抬起脚步,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难道,这些杀戮不是因你们的私心而起的么,为什么要推到我身上?”
虽然还在争辩,但她已经离冥河越来越近,已经能感受到那阴冷腐朽的气息迎面而来,仿佛锁链般抓紧了她,想把她也带入其中。
“你错了,我们只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或许我会死在流沙谷的大火中,或许会做一个游方术士,或许会用一些更愚蠢的方法复仇……”
他的声音陡然靠近了许多:“明白了吗?是在看到你之后,我才选定了这样的一条路的,是你把杀戮带来这个世上的,就算没有我,还会有别人找到你,以你的名义掀起腥风血雨,你,就是为了祸乱这个世界而生的。”
又像预言又像诅咒的一番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催促着她向那道冥河走去。只有她的生命终结了,一切才会结束……
傅妧猝然停步,回身看向玄嵇虚幻的影像,眸底清冷。
“错的是你,”她轻声开口,“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现在也应该在那群亡灵之中,而不是在这里。”
那虚幻的影子没有任何回音,脸容却逐渐扭曲:“不,你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我才是流沙谷的主人,我……”
“你已经死了,师傅。”她淡然出声。
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便陡然扭曲起来,玄嵇的影子、冥河中的亡灵,甚至是这整片空间,都在寸寸坍塌。只是坍塌过后,她并没有迎来想要的光明,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仿佛无穷无尽。
身侧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静烜的声音:“你醒了,是吗?”
她茫然地侧耳倾听,许久才出声道:“我……还没死?”周身的感觉如此真实,和之前飘渺的幻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意识到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事实。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老人简短地回答道。
“萧衍呢,他怎么样了?”她急切问道。
“他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沉默片刻后,静烜如此回答道,“他的生死与好坏,都与你无关。”
傅妧默然,之前的记忆自心头流过,些许无奈。
是啊,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要让他永远忘记。虽然这样的决定,是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情形下做出的,但是……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您说得对,”她低声道,艰难地坐起身来,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洛奕呢?他还好吗?”
她的印象仍停留在洛奕被绑在石柱上浑身是血的模样,为了她的请求,重伤的他动用了精神力抹去萧衍的记忆,伤势会不会更加严重?
然而,静烜的回答却十分出人意料:“他离开了。”
“什么?”傅妧难以置信地抬头问道。
“你们的师傅死了,幻夜阁还有很多事要他去处理,所以,他今天一早已经离开了,”静烜平静地回答道,“你呢,你要去哪里,我可以派人送你离开,也可以帮你找一个休养的地方,直到你的眼睛复原为止。”
傅妧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却仍然被遗弃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光亮。
前所未有的茫然涌上心头,她,应该去哪里呢?
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师傅,我们该动身了。”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傅妧整个人便是一僵。
第23章 视若无睹
傅妧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想要叫出那人的名字,然而,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却在提醒着她,不能出声。
她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声。她本能地把被子拥在胸前,并低下头,让垂落的长发遮挡住自己的脸容。
衣袍的窸窣声传来,静烜似乎从床边站了起来:“你的伤还没好,何苦这样着急?”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慕云去哪里了,我不是让他守着你的吗?”
“他去陪三千了,”萧衍答道,“等不及了,再在这里耽搁下去,边境那几座城就要……”他的声音突兀停止,傅妧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是看到她了么,难道他还记得?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手心的每一条纹路都有汗水渗出,濡湿了掌心的布料。
“师傅,我在外面等你。”他再度开口,语声中有了一丝戒备,紧接着脚步声再度响起,他的气息也渐渐远去。
傅妧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开,因为紧张,骨节处甚至感到了些许酸楚。然而这些微的疼痛,都抵不过心底,那一瞬间的万箭穿心。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冷漠的语声已经表面了他的态度,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所以,在看到她之后,他的声音里才会多了几分警惕的意味。以前,他从不曾用那样的声音对她说过话。
或许,那才是本来的他吧。而她竟一直不曾察觉到,他对待她的特别。
傅妧陡然弯下了身子,把脸深深地埋在被褥中。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不是么?总是忍不住要去猜疑,所以酿成了如今的苦果,伤了他的身她的心,亦斩断了两人间可能拥有的未来。
而最讽刺的是,她竟然还没有死。
或许是命中注定,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她和萧衍注定无法相守。
这样的惩罚太过残忍,他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对她视若无睹。而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在抹去他的记忆之前,静烜已经把一切利害关系说的很清楚了,抹去记忆后是不可逆转的。虽然因人而异,或许有人会保留一些记忆的片段,但在清醒的时候,他根本就不会想起那些残破的画面。
如果要强行唤醒他的记忆,却有可能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轻则记忆混乱,重则经脉错乱,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她永远也不能在他面前提到那些往事,只有那样,他才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虽然这些道理她都明白,然而,一想到和他缘尽于此,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眼泪濡湿了被子。
静烜本来是要离开的,但是看到她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咽的情景,终于还是折返身来道:“你的眼睛本来就很难恢复,如果再过度伤怀,恐怕终其一生都再难见到光明了。”
傅妧抬起头,脸颊泪痕宛然,嘴角却微微上扬:“我的一生,还会有多长?你曾说我必死无疑,但我如今还在此处,为何会这样?”
不知为什么,静烜竟难得地沉默了许久,才开口答道:“或许,是天意。”
傅妧苦笑:“你们说我是妖星,说一切杀戮皆因我而起,如今又说是天意,那么是否上天注定,要借我的手来完成这一场杀戮,抑或是成就一位帝王?”
饶是通晓古今的静烜,如今也被她一语问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眼前这女子外表柔弱,甚至盲了双眼,但那气势灼灼迫人而来,竟隐约让人有不敢直视之感。
然而傅妧要的也并不是他的答案,问出那样气势汹汹的一句话后,她也陷入了深思中。
良久,她抬眸粲然一笑:“上次求您,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如今我死里逃生,不知能否再求您一事?”
静烜沉声道:“你说。”
她眼角笑容更甚,虽然双目黯淡无光,却更添魅色。“请您把我送回南楚,我要见元灏。”
静烜皱眉,似是明白了她在打什么主意,忍不住劝解道:“玄嵇已然去了,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影响,你其实不必……”
傅妧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您和玄嵇师傅,曾是同门师兄弟,是吗?”
“那又怎样?”她的问话突如其来,静烜眯起了眼眸,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不明白她的表情传达的意思。
“流沙谷,”她转而提到了这个已被湮灭在历史中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世外桃源之地,门下弟子以辅佐帝业为己任,但是,不过如此罢了。”
听她的语气颇为不屑,静烜眉间紧皱:“你是什么意思?”
傅妧莞尔一笑:“我不相信玄嵇师傅,同样,也不相信您。”
第24章 重回小镇
坐在疾驰的马车上,傅妧的嘴角一直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或许多疑是她的天性,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天性给她带来了太多波折,她就需要毫无保留地去相信别人。哪怕对方是个垂暮老人,哪怕对方答应了她的请求,甚至于可能救了她的性命。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有区别的或许只是动机。
相比于玄嵇而言,静烜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行事手段也没有那样疯狂。他是萧衍的师傅,某种程度上,萧衍的气质和他有几分相似,因而更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只是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她没有忘记,当初运筹帷幄引来大军要把她害死在北燕边境的人,正是那个看上去睿智和蔼的老人。同样的,当玄嵇孤注一掷要发动战争时,他也没有出手阻拦,从头到尾,他都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甚至还在推波助澜。
唯一值得感谢的是,刚才他没有真的杀了她,反而放她离开了。
但那究竟是出于对天意的敬畏,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无从得知。她现在只是想回到南楚,回到她曾经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地方。
她怀中抱着的瓷罐,据说里面装了母亲的骨灰。这是洛奕走之前留下来的,而他并没有给她留下只字片语,只是让南宫慕云转告。
而傅妧现在,就是抱着一种落叶归根的心情想要回去。
萧衍已经不记得她了,而洛奕也选择了离开,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再需要她了,或许除了元灏。然而这一次回去,她并不是为了再续前缘,她和元灏的缘分,其实在萧衍出现出现之前就注定了完结。
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他,比如……元澈的死。
无可否认,自从元澈死后,元灏本人的性情已然大变,做出了许多从前的他做不出的事。虽然不知道现在去弥补纠正一切是否太晚,但她总归要去一试。
她不能让元泓成为第二个玄嵇,也不能让元灏像元澈一样,死在亲兄弟的手里。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元泓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和玄嵇的工于心计如出一辙。她几乎能确定,这位南楚的四皇子已经是玄嵇的入室弟子,或许,还是最能继承他衣钵的一个。
之前的那些布局,究竟是出自师傅的授意,还是这位四皇子自己的心思,已经无法获知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布局的人非常了解她的心思,几乎算到了她每一步的想法。
有着这样的对手,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将来那一仗的艰难了,而唯一的关键,就是元灏会选择相信谁。
想到这里,傅妧抱紧了手里的瓷罐,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罐子上,希望藉此平复下脑海中翻腾的思绪。
“娘……”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我会带你回家的。”
兜兜转转了那么大一圈,或许她最终还是要回到南楚,而那个曾经闯入过她生命,又留下了永恒印记的人,却要在遥远的北燕成就他的帝王霸业。
今生今世,他不曾认识一个叫做傅妧的女人,亦不曾做过那一场荒唐大梦。
而她唯一能为他做的,除了让他忘记自己,或许还有消弭战祸。一个好的帝王,不应该陷自己的子民于战乱中,尽管,那也是一统天下的最快方式。
但那些都是静烜一厢情愿的构想,不是吗?让其余三国陷入彻底的混乱中,好给北燕以趁乱上位的机会。那是流沙谷最后的掌门人的想法,但却未必是萧衍的想法。
傅妧固执地相信,那并不是他想要的帝王霸业。
而她,亦不忍看到元灏成为亡国之君,毕竟,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因为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上天留着她的性命,就是为了要让她理清现在的乱局。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但她不忍去想,也不愿去想。
她宁愿把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归因于天意,或者就让这件事成为她人生中永远的谜题,也不愿意刨根问题。
有些事实或许太残酷,她承受不起。
终于,马车停在了小镇的关卡外。在数日前,她曾风尘仆仆地赶来,想要阻止萧衍救人的举动。而如今她再一次赶来,却是为了元灏。
果然,小镇外面的戒备已经严了许多,没有通关文书的都被扣押了起来。
大概这才是小镇原本的模样,之前打开大门任人闯入,只不过是为了布一个瓮中捉鳖的局。
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萧衍那一招走的何其冒险。幸好上天还是眷顾他的,让他平安离开,那么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第25章 她回来了
“车里的是什么人?”士兵粗噶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随即车厢里便有风吹入,显然是对方掀开了车帘。
“我要见元灏。”她径自道。
那士兵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你这个疯女人,竟敢直呼咱们陛下的名讳,真是找死!”他伸手过来要拉她下车,却被车夫一把抱住了,两人扭打在一起。
傅妧摸索着从车厢里走了出去,傲然立于马车上,周围的众人仰望着她如仙女般的容颜,齐齐发出了赞叹之声。
她的双目虽然无光,却丝毫不能减损容貌的美丽,而周身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势,更是让人无法直视。守城的副将见多识广,立刻看出这女子并非普通人,显然非富即贵,当下先打发了人去禀报皇帝,才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傅妧,让你们的皇帝来见我。”她朗声道。
副将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待想到她的姓氏后,登时大为吃惊,立刻又派人去追之前那个报信的将士,让他务必补充上姓氏这一重要信息。
而这时,之前搜索马车的士兵好不容易制服了车夫,自己却也结结实实挨了几拳,兀自不服气道:“李副将,不就是一个女的吗,难不成还是什么皇亲国戚?”
李副将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混蛋,闯了大祸还不知道,你好好想想,皇后娘娘是哪一家哪一府的小姐!”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喝令其他军士将刚才闯了祸的士兵绑了起来,才走到马车旁恭声道:“请您先进去歇息,卑职会即刻差人送您去见陛下。”
见傅妧不说话,他还没想到更多的主意,远处就想起了迅疾的马蹄声。
周围的将士和百姓纷纷下跪参见,而元灏眼中根本看不到这些人,骏马疾驰,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他终于看到了那站在马车上的女子。
然而,离她越近,他心底就越是忐忑。
终于来到马车旁边,他敏捷地跳下马,却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他尝试着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却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他收回的手抵在了自己嘴上,用的力气太大,嘴唇被牙齿磕破,他尝到了血的味道。而她却微微侧首,试探着问道:“元灏?”
没有得到回应,傅妧试探着伸出手,在空气中胡乱摸索。
元灏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抱下马车:“是我,我在这里,你怎么了,眼睛还没好?”
上次分别时,她的眼睛就出了问题,然而那个时候,他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脚步,一时间竟没有想那么多。而且,他满心以为,很快就能彻底打败萧衍,所以其他事情都被推到了脑后。
谁知道天意弄人,他不止没能抓住萧衍,连她也从眼前消失了。
那天在小楼上,他看着她奔进树林时,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只觉得心如刀割。从前他一直拼了命都想把她抓回自己身边,那一次却为了想要打败萧衍而放开了她的手。
如果不是元泓和玄嵇一再保证那个计划的万无一失,他几乎都要当场从楼上跳下去去追她。
后来得知她连同萧衍一起从南楚的土地上消失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这几天里,曾经让他无比重视的战争和胜负,都突然变得不重要了,他满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像是一种执念,又像是一种诅咒。
当那个小兵来报,说是有人在外求见时,他本能地想要挥手打发了,然而当听说是一位姑娘时,他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
或许,那是再一次来求他的元盈?萧衍身边有了傅妧,大约是把她抛弃在路上了吧……他茫然地想着,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往外走去。
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好……瞧,他已经卑微到这个地步上,像乞丐一样向命运乞求一丝怜悯。
这一次,上天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把她送了回来。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他在人生中第一次体验。
他捧起了她的脸,看到那双曾经璀璨夺目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黯淡时,心底抽痛了一下。“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像是在回答着自己刚才的问题,“你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傅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声音却异常平静:“是的,我是回来找你的。”
元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重重把她抱入怀中。而在他身后的几步开外,元泓静静站立,眼底渐渐弥漫起浓重的杀气。
傅妧猛然心生警觉,自从失明之后,其他的感官却好像敏锐了许多。
在场的这些人中,恐怕只有元泓会用那样的目光来看自己吧。这样想着,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第26章 暗自离间
温热的水包裹着她,让因为连日奔波而酸痛不堪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她静静地坐在浴桶中,感受着每一寸肌肤在热水中舒展开来的感觉,虽然是放松的姿态,心弦却一直紧绷。
有脚步声轻轻地绕过了屏风,她立刻抓起桶沿上的布巾遮住了胸前,警觉出声道:“谁?”
见她反应如此强烈,元灏立刻停了下来,安抚道:“你不用怕,是我。”
傅妧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冷冷道:“我还没有洗完。”虽然早已打定主意回来,也预想到了若要取得他的信任和元泓斗可能会付出些什么,但真正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却无论如何都放不开。
听到她冰冷的语气,元灏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他正想转身离开,却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肩膀和脖颈上,都有着淤痕和擦伤。
他一个箭步到了她身旁,急切道:“是谁弄伤了你?是不是守城的那群混蛋,我去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里充满暴虐,傅妧忙拉住他的衣袖:“不是,这些都是旧伤了。”她的眼睛看不到,也不知道他说的伤痕在哪里,想来那天在密室中和玄嵇几番冲突,是会留下些瘀伤的。
元灏在她旁边蹲下身来,轻轻抚上她肩膀处擦伤的痕迹,眼底有着心痛的神情。“是我的错,”他陡然开口,“我那天不该让你走的,我本以为他不会伤害你……”
傅妧知道他是误会了,不过关于玄嵇的事她倒不急着说出来,只是故作不经意般问道:“对了,玄嵇师傅也在这里吗?我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
元灏微笑:“太傅不过四十左右年纪,却被你说成了老人家……”他本是想开个玩笑,然而转念又问道:“你也认识太傅,还叫他……师傅?”
早在元洵还是太子时,玄嵇就已被封作了太傅,而元灏登基后,也同样保留了他的位置,甚至给了他更大的权力。那是否意味着,在很久以前,玄嵇就和元灏搭上线了?不过看起来,玄嵇似乎并没有告诉元灏他和傅妧的师徒关系。
傅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明明记得,师傅是前太子的太傅,怎么又变作了你的?”
元灏淡淡一笑:“若不是太傅三番五次的帮忙,或许我今天也不在这个位子上,那么你呢,是怎么认识太傅的?”
傅妧已然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于是笑道:“我那位好祖父替你们牵线时,难道不曾告诉过你他是我的师傅吗?在城外的小村时,他曾教导过我十年,不仅如此,他的弟子如今还遍布天下呢。”
元灏不禁皱眉,意识到这件事后可能有许多他不曾想到的隐情,然而还没等他想到新的问题,傅妧已经扯了扯他的衣袖:“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茫然地眨着眼睛,脸上是难得的娇嗔表情,元灏心头一软,便点头答应下来,临出去时,还不忘把干净衣衫都摆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彼时正是午后,元灏站在帐篷外面,骤然觉得天空比从前明朗许多,空气也新鲜了不少。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她终于回到他身边了,上天当真实现了他的愿望。
正在惬意时,元泓却走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事?”
元泓低声道:“在边境发现了萧衍的踪迹,但还是被他跑了,我手下的三千精兵也折损了不少。”
提起萧衍这个名字,元灏的眉宇间立刻凝重起来。
“皇兄,我知道傅姐姐回来你很高兴,但是她选在这个时候回来,我却有点担心,”他观察着元灏的神色,“就算你会生气,我也要说出来,你没有忘记那天晚上,我们赶到她放烟火的地方,却扑了个空的事吧?”
元灏的表情越发阴郁,却还是沉声道:“那是过去的事了。”
元泓却道:“皇兄,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如果她是真心想要和你在一起,那个时候就可以放出讯号,让你抓到萧衍了,现在她又突然回来,我总是觉得不妥。”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萧衍的半点踪迹,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为了引起元灏的疑心,让他觉得傅妧这次回来,只是为了让萧衍尽快逃离。
而且,他也拿捏准了元灏的心理,就算他会怀疑,但他绝对不会当面去向傅妧求证。
在这样的两个人中制造误会,简直是太简单了,而唯一的得利者就是他自己。看着元灏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少许。
然而下一刻,这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就凝定住了,因为他看到帐篷的帘子便掀开了,那个素衣少女已经走了出来。
尽管知道她双目已盲,元泓还是觉察出了一丝心慌。
第27章 一语惊人
元灏兀自深思,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走来的人。而站在他对面的元泓心底却是犹疑不定,他们站的位置离帐篷有一段距离,她怎么可能听得到?
而且,看她走过来的样子,虽然脚步略有犹疑,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坚定,显然就是循声而来。
她不会听到的,或许只是凑巧……元泓这般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傅妧确实是听到了声音才找出来的,本来她就对元泓的声音很是敏感,尤其是他又提到了萧衍的名字。她知道元泓是在说谎,因为萧衍早就离开了南楚,想来以静烜的本事,也不会那样轻易就让人发觉了踪迹的。
那么,元泓故意这么说的用意何在,就很是明显了。可惜她的眼睛还没有好,虽然对光有了一点反应,却仍是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所以也无从判断,当自己出现的时候,他脸上是否会有心虚的表情。
然而当她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他们却突然不再交谈了,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出现吗?
傅妧这样想着,不由得忽略了脚下,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呼出声。元灏回过身去就看到了跌倒在草丛中的她,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责备道:“你眼睛不好,怎么就跑了出来?”
说着,他便叫过了远处的副将,命他迅速到镇上找几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来这里服侍傅妧。
他要扶傅妧回去,她却站住了脚跟,嘴角带了一抹清浅笑意:“我刚刚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元灏扶住她的手登时一僵,嘴上只淡淡应道:“是吗?”他的口气是息事宁人的,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讨论。
而元泓心中也是一紧,这个女人舌灿莲花的本事,他见识过很多次。因此,她开口的瞬间。他就已经开始担心,她会用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来颠倒是非。
如果刚才他说的这些是事实,那他自然不会担忧,但他自己知道的太清楚了,大半都是他信口编造出来的,根本站不稳脚跟。而那仅有的一部分事实,其中也包含了大量的猜测。
不错,当初他们按照烟花指示的方位追过去时,那里确实已是空无一人。只不过元泓心里很清楚,是他配合玄嵇拖延了时间,好让对方能抢先一步带走傅妧。
只是玄嵇当初保证过,傅妧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元灏面前。谁知世事难料,这个灾星一样的女人竟然活着回来了,还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而之前打了包票的玄嵇,却莫名其妙的失踪。
想到这里,元泓陡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玄嵇的失踪,是否和她有关系呢?
而这时,傅妧却突兀开口道:“他说的对。”
元灏不解地抬起头来,语声凝重:“你说什么?”
傅妧淡淡一笑:“他说的对,上次是我故意把烟花交了出去,转移了你们的视线,让萧衍顺利离开了包围圈。”
元灏的面色渐渐阴冷,一语不发。
“而这一次……”她再度开口。
“好了!”元灏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听。”他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托在她手肘上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我们先回去吧,你的眼睛不适合见风。”
听得出来,他已经在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了。但傅妧并没有要就此终结这个话题的意思,相反,她的声音反而提高了些:“这一次,我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来的。”
“够了!”元灏猛然甩开她的手,“我不想听这些!”
他已经输的一败涂地了,难道她还非要这样反复提醒吗?如果不是她,换做是另外一个人来说这些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把那人拖出去五马分尸。事实上,自从登基后,但凡是能激怒他的人,他都已经杀了。
但是,偏偏是她,他杀不得动不得,只能自己怄气!
与元灏的暴怒相对,一旁的元泓却悄悄松了口气,同时也更加困惑不解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在故意给自个儿找麻烦么?
如果玄嵇还在,他一定会立刻去请教对方,让他分析一下傅妧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现在玄嵇的失踪,已经断了他的后路,他要靠自己和这个女人斗智斗勇了。
说不上胆怯,但总归有点不踏实。
“我知道你很想赢他,但如果不胜得光明磊落,你永远都还是输家。”傅妧再度开口,语声中带了几分凌厉的意味。
元灏看着她,语声犹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神情变得无比恳切:“我也希望你赢,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而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打败他。”
元灏脸上的神情陡然起了变化,元泓暗叫不好,这个女人,竟然想用一句话就扭转局势!但是元灏的表情已经让他看到了结果,她做到了。
第28章 准备撤军
“撤军?”元泓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
“不错,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去通知那些将军吧,让他们做好拔营的准备,最迟三天后就要出发。”元灏闭上眼用手指关节揉着眉心。这场仗已经打了几个月了,连他自己也已经是身心俱疲,更何况是那些普通的士兵。
“皇兄!你难道真的要按照一个女人说的话来决定这种军国大事吗?”元泓不甘心地说道,仍然想做最后的努力。
“就这么办吧。”元灏不欲与他多作解释,径自这样吩咐道。
他还一直闭着眼睛,因此忽略了年轻的弟弟眼中突然升腾起的怒火。良久,耳畔传来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恭敬谦卑:“是,臣弟知道了。”
待元泓走后,元灏又沉思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看傅妧。
彼时正是黄昏,她却没有在帐篷里休息,而是坐在帐篷前面的草地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
她整个人像是在微微发光,美得不似人间能见到的情景。乌黑的睫毛染上了淡金色的光辉,每一次轻微的颤动都只能让人联想到流光溢彩这个词。
原本心情还有些浮躁的元灏看到这样的情景,只觉周身都熨帖无比。
他轻轻到她身旁坐下:“在想什么?”
傅妧慵懒地笑了:“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看见,”她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喝了那么多苦药,现在我眼前都是红色的。”
元灏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傻瓜,那是因为你对着太阳太久了。”
“是吗?”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坐在这里很暖很舒服。”元灏握住她的手,此刻已是夏天,常人穿着薄衫尚且觉得热不可耐,她的手却依旧冰冷。
元灏心口莫名其妙一阵乱跳,只说太阳就要落山了,便叫了婢女扶她进去洗漱准备用晚膳,自己亲自去找随军的太医询问情况。
那太医见皇帝亲自前来,连脸色都变了,听了他的问话后,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元灏怒道,他虽然对于医术一窍不通,但也知道一个好好的人,在夏天还遍体冰冷绝对不是平常事,与这相比,失明的事已经算是小事了。
说实话,只要她肯留在他身边,别说是失明,哪怕是肢体瘫痪,他也甘之如饴。
“再不说,就等着领死吧!”他已经换上了威胁的口气。
“启禀……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是体质虚弱……”
“体质虚弱?”元灏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体质虚弱就会大热天也全身发冷?我看是你医术不精吧!”
那太医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卑职说的是实话,娘娘的身体本就不好,又曾有多次中过毒的迹象,最近的一次已是元气大伤……”
“别扯这些,你说结果吧!”元灏听这一堆话听得头疼,不耐烦道。
“需要好好调养,”那太医憋了半天,终于说出这么一句,“等到明年春天,大约就会好了。”
元灏如遭重击,长处宫中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说是明年春天就会好,实际上却是在说她已经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那太医忙起身扶住他:“陛下,您怎么样了?”
元灏一语不发地推开他就往门外走,刚出门就和元泓撞了个满怀。“皇兄?你这是……”元泓看到他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吃惊地问道。
元灏就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径直向前走去,走了几步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传令下去,明天一早立刻拔营!”
元泓眸光一闪,赶上去道:“这么短的时间,恐怕来不及!”
元灏陡然揪住他的衣领,眸底已然通红:“那就先让前锋营做好准备,我要先回帝都,后面的事你来收拾!立刻就去办,听到了吗?”
听得他声嘶力竭,显然已动了真怒,元泓便立刻应下了。
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踉跄而去,元泓刚才的担忧神情渐渐消褪,嘴角渐渐攀爬上一抹笑意。
之前那太医听到动静出来,待看清是他的时候,忙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我可是都……”
他的话才刚起了个头,元泓就一把按住他的嘴,低声喝道:“进去再说。”
待进了营帐,那太医才抖抖索索地开口:“我按您吩咐的去做,已经触怒了陛下了,若是回京后露出了马脚,您可一定要救我啊。”
元泓拿起桌上的银针挑了挑灯花,漫不经心道:“那是自然。”
太医才刚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屋子里的灯光就陡然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一蓬鲜|血悄无声息地溅起……
第29章 初露口风
当夜,心乱如麻的元灏把一切安排事宜都交给了元泓,自己只是在帐中反复踱步。
而傅妧得知要立刻启程回去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其他人已经准备好了,元灏才过来看她,就等她用过早膳后就可以动身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傅妧竟猛然站了起来,从镇上觅来的婢女阿秀正在给她梳头,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顿时吓得跪地求饶。
看到被扯断的一缕长发,元灏勃然大怒,立刻叫人把阿秀拖出去杖责。
如果是前两天,傅妧早就阻拦他了,然而这一次,她竟完全无动于衷。待阿秀被拖出去之后,元灏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拿过梳子笨拙地为她梳理长发,她才出声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动身?”
元灏自然不会说出她的病情,只回应道:“我想尽快带你回家,不好吗?”
他语声温柔,宛若那年阳春三月时,看着柳树下踮起脚尖去摘柳芽的少女,脱口而出的那句:“几时与我共返家?”
像极了戏台上戏子的唱腔,却是彼时他心情的真实写照。
她却显然并没有像他那样想起往事,而是追问道:“这么着急,能准备好吗?”
他笑着弯腰扶住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前锋营的一万人和咱们一起出发,后面的事我已经交给阿泓料理了,不出五日,咱们就能回去了。”
傅妧却全然没有他这样的轻松情绪,只在心中暗自盘算着,这件事会不会是元泓的故意怂恿。
把数十万大军和他一起留在这里,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毕竟有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说法,若是他到时候罔顾王命做出些事情来……想到这里就让她不寒而栗。但是,这种担忧却不能直接对元灏说出来,他也未必会相信。
想到这里,她勉强笑了笑:“你倒是轻松地走了,你的四弟可就要辛苦了,他小小年纪,哪里承受得了这么多。”
元灏敏锐地看了她一眼:“你对我四弟仍有心结?”
傅妧脸色一沉:“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无话可说了。”说罢,她把头发从他手中夺过来,简单地用丝带束好。
元灏从镜子中看着她的脸,半晌才叹息道:“算我说错了,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从前你对四弟一向颇有微词,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处处针对他,是吗?”傅妧接口道,没等他回答就继续道,“你错了,我只是担心你。”
元灏眸光一凛,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否认道:“不会的,阿泓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没有别的心思。”
傅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当初的元洵,大约也会以为兄弟之间就算是为了争夺皇位,也断然不会痛下杀手。”
元灏的脸色变了:“你……”他迟疑着,不敢把话问出口,从她的神情上看,这个答案绝对不会是他想要的。
但是傅妧却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冷然道:“不止是他,元澈也是栽在了同样的理由上面。”
元灏终于忍不住失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傅妧缓缓将母亲的发簪戴好,然后转过身子面对着元灏:“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但是这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元泓留下。”
虽然看不见,她也能想象出此刻元灏脸上饱含怀疑的神情,她低眉一笑,眉梢眼角颇有无奈之意:“如果我是要诬陷他,自然怎么说都行了,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事实而已。”
元灏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终于开口道:“好,我让他一起回去。”
听到这个消息后,元泓的脸上明显掠过震惊的神情,脱口而出道:“为什么?”看到元灏锐利的目光瞥过来,他才解释道,“皇兄走了,如果我也跟着走了,这剩下的事……”
元灏笑了笑:“交给邹将军就是了,还有王、范两位副将辅佐,不过是相差两天的路程,不会有事的。”
元泓听他的口气,知道此事没有再更改的余地,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理话:“皇兄……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元灏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会?我是因为太相信你了,所以希望你带同你手下的那些精兵和我们一起回去,”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离京太久,只怕有些人会按捺不住,更何况带了阿妧同行,总归都要稳妥些。”
至此,所有借口都被堵住,元泓只好应了下来,他表面上一切如常,内心却是波涛暗涌。
一定又是她在里面捣的鬼!不过他也不着急,就算路上做不了什么,回到帝都后,或许会有更多的机会!
第30章 旧地故人
回帝都的一路上风平lang静,傅妧因为身体虚弱,且双眼不能见风,因此一直都留在车里,鲜少出去,因此与元泓并未碰面。
当马车抵达皇宫后,元灏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向太后请安,兼以说明傅妧回来的事。他本意是要先把傅妧安置好之后才去的,然而傅妧却说服了他,让元泓代替他送自己去后宫。
听到她如此说时,元灏也很是震惊。但傅妧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只道是之前自己小肚鸡肠错怪了元泓,又挑拨了他们的兄弟关系,所以十分不安,也想趁机私下里向元泓道歉,免得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们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这一番话乍听来合情合理,虽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元灏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不过眼前的事在重要性上还是占了上风,毕竟他的母后从以前开始就十分不喜欢傅妧,之前的立后一事也引起了许多风波。
后来太后之所以不再管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她以为傅妧已经死了,人既然死了,那个皇后的封号就只是一个虚名了。
如今他把傅妧好端端的带回来,已经预料到和母后之间会产生冲突。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他想先摆明态度,然后再见机行事。
在这样的急切心情驱使下,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还是答应了傅妧的要求,让元泓亲自送她去后宫安置,而他自己便匆匆往太后宫中去了。
至此,这是自从离开边关营地后,傅妧和元泓的第一次碰面。
她坐在肩舆上不动声色,他亦沉默随行,不发一言。
不知走了多久,待看到前面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时,元泓终于开口:“真可惜,你的眼睛瞎了,所以看不到皇兄劳民伤财为你建造的宫殿,”他唇角微扬,语声挑衅,“不觉得遗憾吗?”
傅妧淡淡一笑:“你接连杀害两位兄长,不会做噩梦么?”
元泓不防她竟说的这样直白,立刻看了抬着肩舆的宫人一眼,恨不能用目光将他们一个个都刺聋毒哑。幸好皇兄不在此处,否则,他该用什么样的借口来岔开这个话题?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傅妧嘴角的笑意更浓:“区区几个宫监婢女,想来杀人灭口也不是难事,”她伸手扶住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位曾在军中为我看诊过的太医,最近怎么没见了?”
她是在明知故问,元泓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答道:“他的回程的路上不慎掉下山崖,被狼啃了。”
傅妧故作讶异:“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觉得他医术颇高,还想让他继续替我诊治呢。”
元泓不欲与她多说,看这个架势,再说下去她恐怕还有更惊人的话在后面等着。于是他只沉声道:“前面就是皇兄为你准备的宫殿了,有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傅妧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差点忘了,去了一位太医,四弟自然还有更好的等着举荐,不是吗?”
元泓冷哼一声,让人把她从肩舆上搀扶下来,便带了一众战战兢兢的宫人离开。
听了这一路的对话,同样瑟瑟发抖的阿秀扶着傅妧的肘弯站在台阶下,敬畏地望着面前这座华丽的宫殿,还有正门处那个华服俨妆、气势非凡的女子。
傅妧暗自好笑,想必自己回来的消息,元泓早就已经传遍宫廷了吧,那么,这么快能找上门来的,似乎就只有那个人了。
环佩叮当声中,有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是一个耳光。阿秀虽然及时护住了她,但傅妧的脸上还是被对方的甲套刮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对方再度扬手时,她准确地抓住了那只手。冰冷五指贴在火热的肌肤上,对方登时打了个寒颤。
“你……你不是瞎了么?”傅萦的声音经过岁月的沉淀,也改变了不少。
傅妧冷笑,其实现在的她和瞎子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对光亮有些敏感,所以能察觉到对方的影子罢了。之所以能抓得那么准确,完全是因为过去被甩耳光的次数太多了。
在傅家有韦氏和其他倚老卖老的嬷嬷,进了宫之后,又有元盈母女,之后辗转四国,这种经历也不曾少过。若是连养尊处优的傅萦都抓不住,未免也太不长教训了。
她甩开傅萦,摸着脸颊的痛处若有所思道:“在我改变主意去告状之前,你最好还是滚远一点。”
她本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傅萦却一改往日温婉大方的姿态,厉声道:“你去啊,反正你已经害我丢了一切了,我还怕什么!”
“好啊,”傅妧脸上扬起笑容,“那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一句,从前的傅府,很快就要变成只供奉我娘一人牌位的祠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