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后相邀
“你说什么?”傅萦难以置信道,“她凭什么,你又凭什么!”
“与其在这里冲着我嚷嚷,不如赶快找个地方安置你自己那位好娘亲吧,”傅妧冷然道,“阿秀,扶我进去。”
看着她仪态优雅的背影,傅萦按捺不住满心的愤恨,咬牙道:“傅妧,你欺人太甚了,你好歹都是傅家的人,已经害死了全家人了,你还觉得不够吗?”
傅妧倨傲回身,黯淡的眼眸仿佛也能深入人心:“那是你的全家人,并不是我的,而且,这一切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如果要怪,就去怪你的丈夫吧,当初判了他们死罪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
“如果不是你在其中挑唆,他怎么会狠心杀死自己的岳家!”傅萦大声反驳道。
“每个做皇帝的人手中注定都要染上血,傅家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如果想要保住身家性命,就不要参与到皇权斗争上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傅妧厉声道。
回答她的却是傅萦的笑声,放肆而疯狂:“不用和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表面上装得像是淤泥不染的莲花,刚才还不是连眼睛都不眨就害死了那么多下人?”她停顿了一下,愤愤地诅咒道:“总有一天,元灏他会认清你的真面目的,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在她几近疯狂的笑声中,傅妧扶着阿秀的手走进了那座辉煌的宫殿。
阿秀毕竟年纪小,不一会儿便忘了刚才的事,兀自兴奋地描述着里面的布置摆设,无一不是精品。但傅妧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上面,刚才的一番试探,已经让她明白,元泓在宫中的势力极大,刚才一路送她回来的那几个宫人,注定是要死的。
但是仅凭这一点,至多也只能证明元泓残忍嗜杀,想要让元灏相信是他杀了元澈,似乎还不够。
而元泓也很谨慎,从刚才的对答就能看出,哪怕是面对着一群一无所知的宫人,他的嘴也是极为严密的,绝不会说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话。
这样的一个对手,连设计让他自己坦承罪行,也几乎是行不通的。
那么,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为元灏拔除掉这个隐藏在皇位旁边的毒瘤呢?
权力的腐蚀是最彻底的,傅妧相信,一开始的元泓并没有想那么多,而只是想单纯的让自己的兄长成为皇帝。他一开始所做的那些错事,都是为了这个目标来服务的。
但是行动的过程中,总会有所偏差,而那个最大的偏差,就是他为了杀掉元洵,而误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元澈。
这件事,无疑是元泓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有些事,没有做的时候觉得无比恐惧,一旦做了,就有可能产生免疫性,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总有一天,他的权欲心会膨胀到现在的权势无法满足的地步,到了那个时候,元灏或许就是他唯一的阻碍了。
那个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元澈死于非命,这次她决不能让相同的命运再次降临到元灏身上!
傅妧握紧了拳头,努力思索着办法。
她一定要在元灏面前揭露出元泓的真面目,以元灏的性格,就算知道他做出了那些事,也绝不会杀了这唯一的弟弟的。
但是,要怎么做呢?以元灏目前的状态而言,他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弟弟,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就算是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视而不见。
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
她兀自深思,却有人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奴婢凌霜奉太后之命前来,请您去共用晚膳。”恭敬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确实有些熟悉,虽然之前在南楚时,傅妧也没和她打过太多的交道。
见她半晌没有回音,凌霜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陛下也会去的,这会儿他正在和朝臣们议事,散了就会过去的。”
傅妧微笑:“凌霜姑姑果然还是这么体贴入微,处处为陛下着想。”
听出了傅妧的嘲讽之意,凌霜不卑不亢地答道:“太后和陛下是母子,本就是一体的,奴婢为陛下着想,便也是为了太后着想。”
原来,是给她下马威来了,傅妧冷笑,姬氏从皇后做到太后,手段竟都没有变。
她笑了笑:“那就去回了你家太后,说我身体不适,迟些时候再去拜会。”
凌霜显然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倔强。在凌霜看来,太后虽然有咄咄逼人之势,但既然开口叫她去了,便是意味着接纳的开始,只要傅妧做小伏低一阵,太后迟早也是拗不过儿子的心意的。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比从前还要清瘦脆弱的女子,竟然毫不犹豫就一口回绝了。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32章 祸水之名
元泓的反扑比她预想中来的还要猛烈,短短几天的工夫,他已经联合了朝中众多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废后。
金殿之上,元灏面色铁青地看着书案上那一叠奏折,双拳反复握紧又松开。左相庞楚尤在下面喋喋不休,陈述着傅妧的一切劣行,“妖女”这个词被反复提及,而周围的一众臣子都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给庞楚的控诉增加了无形的支持。
待庞楚也觉得口干舌燥停下来了的时候,元灏才冷然道:“说完了?”
他语声阴冷,庞楚虽然这次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还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冷。其实这一次他之所以当出头鸟,一来是有太后的支持,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元灏登基后,虽然遵照前约把庞媛迎入宫中,但只是封妃而已,上面还有贵妃傅萦压着。只不过傅家早已倒台,傅麟和两个儿子被赐毒酒自尽,其余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官府为奴,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傅萦的生母韦氏了。
区区一个妇人,自然再难翻出什么花样来,傅萦虽然在后宫中位分最尊,但没有娘家势力的支持,终究不足为惧。更何况,傅萦本也不讨皇帝的欢心,元灏留宿她宫中的时候寥寥无几,那座贵妃的宫殿,也不过像是冷宫罢了。
但是傅妧却不一样了,她虽然也是傅家的女儿,但在元灏的心目中却格外不同。仅从当年的祭天大典上,元灏执意要为在世人眼中已死的她封后就可见一斑了。
如今她回来了,庞楚自然是要全力阻止她在后宫得宠的。
想到这里,他跪下去重重磕头:“请陛下明鉴,此等女子实为祸水,若不早早除去,迟早是要祸国殃民!”
也有耿直的谏官附声道:“陛下,此女曾为北燕皇帝的宠妃,据闻还曾去到过西陇和东昭,每到一处必掀起种种风波,祸乱江山,实在是留不得啊!”
元灏眼眸微眯:“当初封后之时,你们并未如此激烈地表示反对,现在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庞楚语声沉痛:“陛下当初封后,臣等都以为此女已亡故,虽然于理不合,但顾念到陛下的心情,所以不曾强烈反对,死人另当别论,但活人就……”
“活人又如何?”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陡然传来,庞楚惊愕之下抬头看去,只见帝王御座后面的屏风处,赫然转出了一个女子来。
那女子身着素色衣衫,脸上半点脂粉也无,头上却戴了象征皇后身份的赤金九尾凤钗。随着她的步伐,凤钗上垂落的金珠也微微晃动,给她黯淡的眼眸中添了几许光彩。
她被婢女搀扶着走下玉阶,在庞楚面前停步,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是活人的话,就阻挡了令千金庞媛在后宫的升迁之路,是不是?”
“你不要信口雌黄,”庞楚争辩道,“小女虽在后宫为妃,但上面还有傅贵妃在,根本就不曾妄想过什么升迁!”
傅妧嘴角掠过幽幽笑意:“是吗?”
庞楚被她轻蔑的语声激怒,昂然道:“老臣这一生只为国为民,刚才的话全是为了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绝不曾为自家女儿打算过半分,此心天地日月可鉴!”
“够了,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元灏自书案后起身走到傅妧身边,低声道:“你且回去,万事有我。”
傅妧却按住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我身为皇后,自然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更何况,这一切的事端原本因我而起,怎能袖手旁观?”
元灏心中一暖,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是他的皇后。
傅妧却又莞尔一笑:“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对上她明艳笑颜,元灏自然是没有不信的道理,于是只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并不是不相信,只是担心你。”
傅妧拍了拍他的手,转而向庞楚道:“倒也用不着赌咒发誓,拉扯上天地日月,只要庞大人肯答应一件事,我便心甘情愿丢开这皇后之位,”她的身子微微前倾,语声越发诡秘起来,“别说是区区一个头衔,就算是要流放三千里永生不得回归南楚,我也应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已然是斩钉截铁的冷硬。
虽然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但庞楚却迟迟不敢答话,毕竟这转机来的太出人意料了。他是纵横官场的老臣,自然知道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因此不敢贸然应下。
他的沉默在傅妧的意料之中,她轻蔑地笑了笑:“怎么,庞大人难道不敢赌一把?我在后殿恭候大驾,今日之内,这个约定都还有效。”
第33章 相思情苦
匆匆结束早朝后,元灏走进后殿,就看到了斜靠在美人榻上的傅妧,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泛起一抹笑意,拿了挂在一旁的披风想替她盖上。谁知披风才刚触及她的肩膀,她就猛然睁开了眼睛,警觉道:“谁?”
“是我,”元灏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看到她睡梦中犹自草木皆兵的模样,他隐约心疼,“你根本不用理会那些老家伙的,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不会妥协的。”
傅妧脸上的笑意有些落寞:“这么做,值得吗?”
“当然,”他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什么都行。”他这辈子已经错过了许多次,如今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如果,我真的会给你带来灾祸呢?”她再度发问。
“我不怕。”元灏简短地答道,语声斩钉截铁般坚定。她的神情里,隐约有些让他觉得不妥的意味,仿佛她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离他而去。于是,他越发抓紧了她的手,恨不能就此永远不放开。
她却抽回了手,笑容真挚了几分:“你猜,庞楚他会不会来呢?”
元灏略一沉吟:“大约会吧,就算他自己不想来,那些在他后面煽风点火的人也会逼着他来的,”再度看向傅妧时,他眼中带了宠溺的意味,“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前他就知道,这个外表柔弱的少女,其实在学识方面并不亚于饱读诗书的男子。更难得的是,她不似那些被四书五经弄得迂腐了的才子,每每总有惊人之语。明明是同一个问题,她却总能别出心裁,三言两语颠倒乾坤。
“有时候看着你,真是觉得自愧不如,如若女子也能出入朝堂,封侯拜相对你来说也不过信手拈来。”元灏忍不住感慨道,方才她昂首立于朝堂上的风姿,委实令人神往。
“你错了,”傅妧淡淡道,“我之所以能如此放肆,正因为我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朝臣,而你也绝不是平庸之辈,只不过身为皇帝,有太多话不能直接说,太多事也不能做,受了这皇位的桎梏罢了。”
她叹息一声:“有些事情,你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才能看的更清楚。”
她明明是在对元灏说话,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萧衍,对比之下,才知何为帝王之材。
从前年少,只以为元灏的文韬武略,足以堪当社稷重任,然而今时今日他真正做了皇帝,却冲不破这个身份的束缚,平白地蒙蔽了双眼,任由玄嵇元泓之流摆布朝纲。
或许,他更适合做一个富贵王爷,而非是帝王。从前那个白衣出尘的翩翩公子,才是最符合他性情的形象。
从前元灏太过重情,亦不免为情所困,少了那一分杀伐决断。而现在的他却矫枉过正,暴虐有余而仁德不足,并非是他不堪重任,而是他始终不曾找准那个平衡的度。
而萧衍,则是天生的王者,常人看来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却每每别出心裁,游刃有余。他或许也并不比旁人更聪明,只不过是完全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有舍有得。
如今傅妧自己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喜欢的是元灏,而最后却心折于萧衍了。
他那样的人,想要不被人爱上,简直是太难了。
虽然每次都劝说自己也要像他一样忘记,但是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心如刀割,一刀比一刀更疼。
是他教会了她张扬行事,亦是他教会她肆无忌惮,方才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她脑海里想到的都是他的影子。偏生此刻,在身边的是元灏,而不是他……
傅妧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兀自喘息,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仿佛千百只蚂蚁一样啃噬着内心,她整个人不过剩下这一副皮囊,内里的支撑早已被啃噬殆尽。
这样独自一人的路,要怎么才能走下去?
“阿妧?”元灏见她茫然失神,叫出了她的名字。
几乎是在同时,门外的侍卫恭声回禀道:“陛下,左相大人求见。”
元灏正要起身,傅妧却抓住了他的手,仰起脸问道:“能不能让我独自和他谈谈呢?”
“这……”元灏微有犹疑,然而傅妧却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那样细微的一个动作,加上她眉梢眼角轻柔的笑意,却让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好,一切都随你。”
她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魔怔,他沉迷其中,已然无法自拔。哪怕为此要和母后,和这世上的所有人作对。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傅妧的脸色却一分分冷了下来。
第34章 接风晚宴
那天傅妧和庞楚究竟谈了什么,元灏无从得知,但效果却似乎立竿见影,原本朝堂上沸沸扬扬的废后呼声竟平息了不少,虽尚有余波,但已不复之前的汹涌之势。
他也曾好奇地问过傅妧,但得到的回答都只是一抹微笑。
从前元灏自以为很了解她,然而现在的她对于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谜题,他甚至感到自己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找不到那个答案。
朝堂上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了下来,但后宫中却似乎愈演愈烈。
上次她断然拒绝赴宴一事,在姬太后看来简直是一种侮辱。而现在连群臣似乎也在跟她作对,于是她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从边疆召回了兄长姬桓。
在元灏登基的事情上,姬桓也出了很大的一份力。只不过他在边疆自在的惯了,所以在局势稳定后,他就又回了边疆。
要搬出他来,显然太后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次的接风晚宴,尽管元灏一直在强调傅妧身体不适,但太后却抛下了杀手锏:“身为一国皇后,自然要与自己的夫君同进退,如果你觉得她做不到,很好,那就把凤冠宝玺叫出来,另择贤能吧!”
元灏皱眉:“这又不是任免官员,更何况只是迎接舅舅回来……”
太后冷笑道:“在内说自然是你的舅舅,但在外,他也是手握兵权为你镇守边疆的大将,对有功之臣如此怠慢,难道也是身为皇后的本分吗?”
“母后……”元灏还想再争取一下。
太后眸光凌厉:“不用再说了,要么今天她出席接风宴,要么皇后之位易主,两条路你和她看着办!”
母子两人陷入僵持中时,被派去询问皇后意思的凌霜却突然回来了。
看到凌霜脸上为难的神情,太后冷哼一声:“怎么,她又有什么理由?”
凌霜恭声回禀道:“太后,皇后娘娘答应了,说是会准时参加。”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也带着困惑,上回一次普通的晚膳,她都拒绝得如此干脆,这次太后明摆着是要让兄长回来施压,她却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实在是让人揣摩不透她的心思。
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太后也有些讶异,半晌才冷笑一声:“看来,你在这里百般维护,人家却丝毫不领情呢。”
被母亲这样奚落,元灏没有反驳,只淡淡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太后宫中。
当天的晚宴原本打算设在太后宫中,万事俱备之时,才到城外的姬桓却以外臣不得擅入内宫的理由推辞了入宫的邀请。
外臣不得擅入内宫,原本也是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过随着时日流逝,总有一些特例。久而久之,这条规矩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然而姬桓却在这个时候提了出来。
接风宴自然是不得不摆,于是太后便临时下令,把晚宴挪到了位于外宫的一处宫苑。因是匆忙之中布置的,所以阖宫上下很是忙乱了一番。
总算布置停当,众人纷纷入席,只等那风尘仆仆的姬桓赶来。
太后的目光落到了下首的傅妧身上,脸色立刻冷了几分。虽然形式上是家宴,但招待重臣的宴席上,她竟然并未大妆,且衣衫也是平日里穿惯的素色,看上去十分黯淡,根本就没有一个皇后的样子。
若是在平时,太后一定会立刻发作,然而看到儿子含情脉脉的目光,她还是硬生生地忍下了这口气。
多年的后宫生活早已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男人一旦用情,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当年的元恪便是这样,哪怕元洵的生母已然死了十几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想念她,甚至为了她留下的那个懦弱儿子,不惜将整个国家的前途都交出去。
别人的儿子可以为母亲争光,为什么偏偏她自己的儿子,却和母亲像是仇敌一样?
太后的眸光中多了森寒之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那个狐媚子一样的女人。当年在凤池宫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非常不喜欢傅妧。
女子过美则近妖,这句话,她是在看到傅妧后才有的深刻体会。
太后觉察到了元灏的目光,于是不着痕迹地偏过了头,不再看向傅妧。不知怎的,虽然那个人已经盲了双眼,但太后总觉得她的眼睛里有种嘲笑的神气。
不过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太后按捺下心中的怒气,这样劝解自己道。这一次,哪怕儿子会怨恨她,她也必须这样做。
那样的祸水妖女,绝对不可以留在元灏身边!
第35章 宫宴杀招
那一等就是许久,清冷月色合着昏黄烛光照在繁花似锦的席面上,围坐的都是貌合神离的人,气氛冷清,感觉尴尬。
待到姬桓终于现身时,桌上的菜肴早已冷得透了。见兄长出现,太后的面色终于活泛了些,忙命人撤去冷菜重新更换,一时间宫人来往穿梭,再加上姬桓的高谈阔论,气氛也热闹了些。
觥筹交错中,姬桓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妧,意味深长道:“我许久不曾回京,看来这后宫中又有新变动啊,陛下身侧的这位女子,我看着竟有些眼生。”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是谁,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表示轻蔑而已。
元灏的面色冷了一冷,只借着饮酒遮掩了过去,没有回答。同样在座的傅萦却笑出声来:“舅父,让我来告诉您把,这位就是最近街头巷尾热议的皇后娘娘呢,她的足迹可是遍布天下,舅父长年镇守边关,没见过也是自然。”
元灏手中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他递给傅萦一个警告的眼神,后者却故意扭开了头当做没看到。
“原来这位就是皇后娘娘,”姬桓抚须笑道,“听闻皇后患了眼疾,老臣特意从边关带回来了一些名贵药材,还请皇后收下。”
傅妧眼睫低垂,终于开口道:“多谢。”
“快拿上来!”她方一应声,姬桓已经开口招呼道,他身后的队列中立刻站出来一个华服女子,手中捧了一方锦匣走了过来。
见那锦匣不小,元灏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身后的宫监接过来。
姬桓却阻止道:“陛下,皇后娘娘不至于这么不赏脸吧,连老臣的礼物都不肯亲自接受?”
元灏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怎么会,只是她身体虚弱,不若由我代为接受,舅舅以为如何?”他本以为姬桓会拒绝,没想到对方只是笑了笑,便点头应允了。
元灏这才微微放心,想来姬桓就算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什么手脚,而且这时他也已看出,捧着锦匣走过来的女子正是秋离。见她神色坦然,元灏便更为放心了,既然经了她的手,应该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于是他微笑着伸出手去,打算接过那个看上去颇为沉重的匣子。
这时,恰好有一名宫女捧着沉重的托盘走过来,秋离正好走在她前面,挡住了后面那宫女的身影。
元灏才刚接过锦匣,眼角却陡然瞥见寒光一闪。
秋离身后的宫女竟将沉重的托盘丢了出去,站在元灏身后的两名内监高手本能地挥臂挡开托盘,却仍不免被上面飞溅的菜汁溅到了。只见菜汁横飞之处,衣料和血肉都迅速地被腐蚀掉,瞬间就见了白骨。
侍立在元灏身旁的其他宫人也未能幸免,一时间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变故来得突然,元灏身边的两位高手瞬间折损,而武功高强的姬桓和元泓都坐在对面的席位上,隔着宽阔的桌子,根本来不及施救。
只见那宫女已然合身扑了上去,手中匕首闪烁着森然寒光。
秋离应变迅速,用力丢出手中锦匣。她虽然会武,但入宫时无法携带兵器,唯一能用来抵挡的也只有这方锦匣了。
谁知那宫女异常彪悍,硬生生用左臂承受了这全力一击,只听得喀嚓声响,她的左臂十有**已被砸断。
然而她的身形竟毫无停滞,右手扬起匕首便向元灏心口捅过来。
傅妧就在旁边,元灏如果要闪避,势必会让她落入杀手的攻击范围。因此眼看利刃当胸,元灏不闪不避,横掌向那宫女的手腕切去。
但对方的来势比他想象中要快,简直就是不要命的刺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却硬生生地挤了过来,锋利的匕首刺入血肉,鲜|血淋漓而下,登时染红了大片衣襟。而元灏也已经一掌拍出,重重将那行刺的宫女击飞。
那宫女痛呼一声,重重摔在几步之外的地面上,挣扎了两次却都没能起来。
她的左臂已被砸断,右肩又受了元灏一掌,肩骨也已碎裂,双臂使不上力气,自然爬不起来。元泓眸光一闪,擎了长剑便要上前。
傅妧听得他拔剑之声,又听到那女子的痛呼,却忽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不许伤她!”
元泓恍若未闻,举剑就要挥下,元灏见傅妧着急,忙厉声喝道:“留她的性命!”
元泓的长剑在空中顿得一顿,才缓缓放了下来,恭声道:“是,皇兄。”他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极为恭敬,但眼角却闪烁了一抹笑意。
姬桓看着重伤倒在元灏怀中的秋离,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第36章 香消玉殒
刚才那一瞬间,是秋离冲了过来,用身体当做了盾牌,替元灏挡下了那一击。
而她却胸口血如泉涌,无力的软倒在元灏怀中。在刚才那一刻,她看得分明,自己舍命为他挡下刺客的一击,他的眼睛,却本能地看向了旁边的那个素衣女子,想要确认她是否安全。
秋离嘴角溢出一抹苦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当年在边关时,他冒险离开帝都,就是为了见那人一面。
可笑自己当初,还欣喜地以为他终于感动于自己的牺牲,前来探望一番。
幸好她那时没有一念之差下手杀人,否则,此刻就算自己救了他一命,他眼中流露出的恐怕也不是担忧,而是仇恨吧。
甚至于,如果她做出了那样的事,他有可能会亲手杀了她吧。
多年追随,十年卧底,终究抵不过他的怦然心动。
元灏伸手握住了露在外面的匕首柄,发现入肉极深,很有可能已伤到脏器,不便立刻拔出,便沉声道:“你忍着些,太医就快到了。”
然而秋离却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很仰慕殿下,真的……很仰慕。”这是许多年前,她就想说的话,只可惜这么多年过来,她一直在姬桓身边为他充当眼线,书信虽多,但写的不外乎都是公务,她始终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心意加上。
她眼底闪烁着温柔笑意,手上却孤注一掷地加大了力道,连同着他的手将匕首深深按下。利刃瞬间贯穿了她的胸膛,她停止了呼吸,脸上却仍挂着那一丝笑意。
终于……说出来了啊。
元灏满目震惊,不明白她为何自寻死路,但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抬头看向周围。在接触到姬桓的目光时,他冷淡起身,将秋离的尸首放在地上。
“将军府的人护驾有功,厚葬,并赐姬将军明珠石斛,舞姬十名。”
沉稳的语声,语气上不曾有任何起伏,一如他在朝堂上发号施令一般。姬桓眸光一闪,自然是领旨谢恩,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看似就此过去。只有那被反扣了双臂按在地上的女刺客,仍破口大骂道:“混蛋,杀了我算了!”
元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挥手道:“先带下去关起来。”
女刺客被拉了下去,秋离的尸首也被抬走了,血腥气很快就被香料的气味掩盖,而元灏也很快换下了染血的外袍。
再度入座时,依旧是刚才的局面,气氛却已彻底地冷了下来。
傅萦看着木然坐在坐席上的傅妧,冷笑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刺客呢?”不等元灏回答,她就再度开口,“我看,姐姐似乎和那个刺客有点熟悉呢。”
刚才元泓将要斩杀刺客时,如果不是傅妧开口阻止,那刺客早已毙命于剑下了。
傅妧自然知道傅萦的意思,只淡淡一笑,并不开口。
太后却接话道:“皇后,你刚才那般行为,是为了什么?”她的语声中充满了浓浓的怀疑意味,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来。
元泓却道:“母后,刚才是儿臣冲动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刺客,若是一剑杀了岂不是便宜她了,自然应当留下她一条性命严刑拷问,务必逼问出幕后主使才是。”
“是吗?”太后怀疑道。
刚才众人虽被那刺客惊到了,但并非没有判断力,傅妧开口阻止的时候,语气并不正常,听上去更像是在担心刺客的安危。
这一点元灏自然也清楚得很,于是他只握紧了拳头,并没有说话。
元泓看了兄长一眼,轻轻笑了:“母后何必这样心急,等大理寺拷问出来结果了,不就有分晓了么,大理寺卿的拷问手段,可是什么人都撑不过去的,她如果不招,连求死也不能呢。”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语气已变得阴冷起来,然而傅妧仍是不动声色地坐着,仿佛此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元灏心中的一股无名怒气越来越盛,却又因是在宴席上而不好发作,只好暂且忍下。
当宴席结束后,他先送了太后回宫,然后才去了傅妧的寝宫。
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仍然是刚才的那副装束,不曾卸妆更衣,只在正殿的座椅上坐着等他来。
“那个刺客是什么人?”他怒气冲冲地问道。
“一个朋友。”出乎他的意料,傅妧并没有推诿,而是爽快答道。
元灏登时勃然大怒:“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交情?够不够让你指使她来刺杀我?”这就是之前太后和傅萦一直想要暗示的东西,虽然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后果,但他还是无法克制住怒气,脱口而出。
傅妧却异常平静地开口道:“如果想要你的命,我自己动手就可以。”
第37章 坦诚以对
元灏眼底渐渐漫上了红色,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语声几乎哽咽:“你就那样怨恨我吗?”怨恨到再也无法原谅的地步,怨恨到要杀了他的地步?
傅妧苦笑,现在的元灏仿佛是魔怔了一样,根本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也无意争辩,只开口问道:“那个刺客,你预备怎样处置?”
短暂的沉默后,元灏终于开口:“那个刺客,对你很重要吗?你刚刚说,她是朋友?”看到傅妧肯定的神情,他陡然一把拉过她来,狠狠扣住她的肩膀,“那么,你要拿什么来交换她的性命?”
虽然看不到,但从他的声音里,她也能听出他的暴怒。
危机感陡然袭来,她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抓住:“大理寺有八十一道酷刑,胆敢入宫刺杀的人,自然是要一一经受过,就算她招了,也要去半条命,然后才能在断头台上得一个痛快,这样的结果,你想要吗?”
傅妧仰起头,语声冰冷:“她只是被人利用。”
虽然看不到,但她已经听出了那个刺客的声音,是慕三千。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尾随自己而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傅妧都一无所知。然而她唯一知道的是,慕三千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刺杀元灏,以她那样简单直爽的个性,与其说是事出有因,更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
关键就在于,在她背后主导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
姬桓、姬太后、傅萦、元泓……他们几个人都有可能,抑或是某两人甚至更多人的联手。之所以要利用慕三千,目的想必是在于自己吧。
当时倘若她没有出声,不外乎两个后果,一是慕三千死于非命,二是被人阻止,继续用她来离间自己和元灏之间那脆弱的信任。
虽然后一种的情况可能性更大,但傅妧却无法说服自己,用慕三千的性命去赌这一把。
所以,当她出声阻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然走进了对方的圈套。
对方的布局,也未见得多么精妙,只不过对人心推算的太准确罢了。或者说是,布局的人太了解她,也太了解元灏了。
“我在问你,要用什么交换她的性命?”元灏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傅妧能感到他灼热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也很明白他期望的回答是什么。假若肯交付自己作为代价,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只是……如果这样做了的话,连她自己也会唾弃自己。
于是她平静道:“好,那你杀了她吧。”
元灏扣住她肩膀的手渐渐滑落,半晌,他才颓然道:“我明白了,之前你的一言一行,不过是在敷衍我罢了……可笑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把你我逼迫到这个地步,我还会愚蠢的相信你会回心转意……”
“傅妧,你真是厉害,每次都能给我一点希望,然后再亲手扼杀……”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让你这么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她平静道,“人就像是流动的水,怎么可能一成不变,你执意要抓着过去不放手,所以痛苦的只有你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为什么?”他几乎声嘶力竭,“你知不知道看见你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但是你偏偏回来了,还说是来找我的!”
“对不起……”她垂下眼眸。
元灏猛然扑向一旁的桌子,把上面的杯盘摆设都一股脑地摔了下去。这种疯狂的举动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正殿内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砸碎了之后,他才踏着一地碎片的残骸向她走了过去。
“大婚那天,我揭开新娘的盖头,发现那是别人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他的声音缥缈得仿佛是在梦中,“我要谢谢你,让我这辈子第二次体会到这种崩溃的滋味。”
他茫然地抬起手,看着手心被划破的地方,殷红的血一点点漫出来,他却用沾了血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但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想放弃,”他痛苦地出声,“阿妧,我真的不能放弃,之前没有你的那些日子,对我来说就像是人间地狱一样,只有你在,我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傅妧握住他的手:“那不过是因为,你曾经痛失所爱罢了,而那个最初打动你心扉的人,并不是我,你还记得吗?”
她指的是多年前,那个曾因为一场少年的爱恋而付出了生命的宫女。不得不说,那件事几乎改变了元灏的整个人,以及他的一生。
元灏的眼神清醒了几分:“你……都知道了什么?”
“全部,”她语声清冷,“所以,不要再为难你自己了,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缘于当年的求而不得,但是我……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38章 天牢惊心
“不……不是这样的!”元灏矢口否认,甩开了她的手,几乎声嘶力竭:“是你,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你,不是……”
他痛苦地抱住头,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多年前的情景,那个坐在花树下巧笑倩兮的少女,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把她禁锢在记忆的深处,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笑容竟像是对他的嘲笑。
傅妧冷静的声音传来:“因为她,你才一直在固执地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当年你有无数个机会可以上门提亲,甚至在我进宫后,也有很多机会向你的母后坦白,可是你都没有做。”
她嘴角浮起一抹无奈笑意:“当我真正成为别人的女人之后,你才恍然大悟一样拼命挽回,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这样的。”
“你不要说了!”元灏突然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眼神阴鸷。
气息受阻,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从前以为是上天注定的爱情,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孽缘,倘若能就此终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看到她的微笑,他却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收回了手,落荒而逃。
待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傅妧才睁开眼睛,这次,她眼中再没有之前那种黯淡的色泽,而是透出了一抹光彩。
她低头看向摊开的手心,那里有他的印鉴。毕竟国玺大而沉重,只能在勤政殿用于加盖公文,而他出征或出巡时,用的就是这样的私章。
傅妧的视力,其实比他所知道的要好一些,在明亮的光线下已能看清人的影子。之前她仍然装作眼盲的样子,就是为了在盯着他看的时候不露痕迹。
她已经观察了他好久了,终于发现他在用完这枚印鉴后就会收到长袍的内袋中。刚才她故意激怒他,甚至不惜用他最避讳的往事来刺激他,就是要趁机夺取这枚印鉴。
之前的婢女都被她驱赶了出去,她匆匆走回内殿,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从前仿他的字迹,不过是热恋中少女的做派,学着他的笔迹临摹字帖时,满心都是暖意。从前下的那番苦工,今朝终于派上用场,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那字体已经烂熟于心,信手拈来般的随意。
而她知道元灏的心性,方才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一定会把自己关起来什么人也不见。他闹情绪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做许多事了。
凭借着加盖了皇帝印鉴的手令,她顺利地去了天牢,见到了慕三千。
只不过此刻她脸上戴了假面,看上去不过是普通宫女的模样,但身形和眼神却无法改变。之所以在宴席上没有率先认出她来,一来是因为灯光昏暗,二来是傅妧自己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三千竟会出现在南楚。
如今见她到来,慕三千的眼神震颤了一下,却迅速别开了目光,装出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来。
“三千,时候不多,我会让侍卫押送你去大理寺,那个时候你就趁机逃走。”傅妧压低了声音道,悄悄将一柄匕首从牢狱的栅栏处塞了过去。
她身后的不远处,侍卫正在和狱卒交涉押送犯人一事。
见身份已被识破,慕三千的神情索性放松下来:“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见到元灏?我一定要杀了他。”
看到傅妧脸上震惊的神情,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忘了,怎么能和你商量这样的事呢?”
“为什么?”傅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
慕三千欲言又止,最后只挥了挥手:“你不需要知道,算了,你把我放出去就行,其他的事我会自己做的。”
傅妧急切道:“到底是什么人帮你进到皇宫里来的,你一个人绝对是不行的,你有没有想过,帮你的那个人,有可能是想利用你!”
“我不在乎,”她冷笑道,“我只要能杀了元灏就行,至于利用不利用,我没心思去想那么多。”
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傅妧渐渐冷静下来,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是因为……洛奕吗?”
不防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来,慕三千明显愣了一下,才苦笑道:“你也知道了?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
傅妧的双手从栅栏中伸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声音颤抖:“三千,洛奕他……”
“不要再用他也不想看到我这样的话来劝我了,一个死人,怎么还能看得到我在做什么?”慕三千无所谓地说道,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妧,“虽然,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可能还会拖延一阵子,但是始作俑者是元灏,我不会迁怒于别人的。”
傅妧心口冰凉,却还强忍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9章 下定决心
一直以来的不祥预感,在今天得到了证实。为什么她醒来后就再也没见到洛奕,原因只有一个,他已经不在了。
“是为了救我吗?”她含泪问出这一句,语声哽咽。
慕三千隐藏在假面后的眼眸流露出真挚目光:“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埋怨你,不过我已经明白了,就算不是为了救你,他也会死,区别只不过在于早和晚而已。”
她平静的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回响,追溯了当初在傅妧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傅妧中了同生蛊,本来必死无疑,因为和她同生的那个人正是玄嵇。而玄嵇从那间暗室中逃脱后,最终还是在乱箭齐发下丧命。
他既已断气,傅妧的生命最多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中,位于她心脏部位的蛊虫会一点点成蚕食她的生命。
蛊虫所在的位置特殊,天下最高明的医者,也做不到在保住她性命的时候取出蛊虫。
和那样诡异的蛊毒相对应,只能铤而走险用最危险的法子。
他们要做的就是先让傅妧陷入假死状态中,她当时本来就为了画下血咒而失血过多,配上药物和针灸之术,并不是问题。
同生蛊以人的心头之血为食,却只汲取活血,从不饮用死人的血。为了防止那蛊虫破体而出时伤及她的性命,静烜用刀在她的背后开了个创口,蛊虫自然会沿着现有的通路出去,而不会费力自行开路。
唯一困难的部分,或许就是用什么方法来引诱蛊虫出来了。
傅妧是假死并不是真死,所以她的心对蛊虫来说还有一定的吸引力,想要让蛊虫脱离她的身体,只有用更新鲜且大量的心头血来引诱。
众所周知,人的性命全靠心脏的跳动而维持,若是取出心头热血,那人必死无疑。
听到这里,傅妧已然明白自己今时今日为何还活着了,一定洛奕用自己的血诱使蛊虫离开,而他之前已然伤痕累累,再伤心脏,绝无生还的可能。
慕三千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惆怅:“他说,之前被囚于南楚的时候,他已经被实验了多种毒药,就算得名医治疗,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不如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用来换了你的命。”
她苦笑了一声:“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喜欢他,或许是从刚一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和颜师兄很像吧,都是为了你能奋不顾身的人……不过后来,才渐渐发觉其实很不一样。”
慕三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颜师兄想到什么都会立刻去做,尤其是关于你的事,而洛奕他……却有些畏首畏尾,只是我也不知道,他的心结究竟是什么,不过,”她抬起头来,眼眸明亮了许多,“那天如果颜师兄也醒着,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所以,我并不怨恨你。”
傅妧眨去眼底的泪水,视线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
“但是,”慕三千的声音陡然冰冷了许多,之前提起洛奕时的温柔声音消褪殆尽,“如果不是元灏发起这场该死的战争,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和你师傅狼狈为奸,就应该去死!”
“三千,”傅妧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只好说道:“你杀不了他的,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南宫慕云会同样伤心的。”
听她提起南宫慕云,慕三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她仍然倔强地睁大了眼睛:“我要做什么和他无关!”
“可是……他是最关心你的人,或许,就像你关心洛奕一样,”傅妧握住了她的手,把匕首塞进她手里,“至于其他的事,我会替你去做。”
“什么?”慕三千睁大了眼睛。
傅妧微笑:“我会替洛奕报仇,找出害他的凶手,但是我要告诉你,那个人未必是元灏,你这样贸然地去报仇,很可能会引出更大的风波。”
她有一种预感,真正和玄嵇亲密无间地合作的人,并不是元灏。这些天的相处中,她也曾用言语旁敲侧击过,发现他对于很多事都一无所知。而那些事中,无一例外都有着玄嵇和元泓的身影。
元灏,其实也是个被利用的人罢了,只不过对方利用的是他的心里的弱点和**,让他身在局中犹不自知,还以为一切都是出自于自己的本心。就像……从前的自己一样。
“相信我,好吗?”她诚恳地看向慕三千。
“可是……”慕三千还在犹豫,“那样,你会有危险的。”
傅妧苦笑,现在的她有没有危险,还有谁会在乎呢?母亲去世了,则宁哥哥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洛奕不在了,而萧衍也已经忘记她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命运的巨手斩断了。
或许,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让她完成宿命早就定下的任务。
第40章 醉生梦死
当再次处于暴怒情绪中的元灏赶来时,傅妧正在自酌自饮,如兰花般纤细精致的手指执起玉壶,竟比那上好白玉雕琢成的酒壶更要美。
清冽酒水注入同样是玉石雕成的杯子里,微微地打起了漩涡。
眼角余光瞥到怒气冲冲站在门口的元灏,她低眉一笑,端起酒杯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要不要喝一杯?新酿成的果酒,味道还不错,酒味也不重。”
见她言笑晏晏,浑然只似之前那些事端都未发生过一样,元灏只觉得一股怒气闷闷地堵在心口,想也不想就大步走过来,夺过她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太淡了,”他如此评价道,眼眸斜斜地瞥过来,“你能看见了?”
“嗯。”傅妧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仅有的酒杯给了元灏,她便直接端起酒壶喝了几口。元灏看在眼里,无名火陡然上升,狠狠夺了过来。
“给我喝的酒里放了什么,是穿肠毒药?”他冷然发问。
傅妧抬起眼眸:“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一杯普通的酒而已,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从未想过?”他苦笑着重复了一遍,能看出他一夜未眠,眼底已然通红,如今他瞪着眼睛,可怕得像是要吃人一样,“是你放了那个刺客,是吗?”
“是。”她答得干脆。
“你明明看到了,那个女人要杀我,结果一转头,你就花言巧语了一番,处心积虑地把她放了!你……就那么想要我死吗?”他的脸容微微扭曲,虽然只喝了一杯酒,但语声中已染上了醉意。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反驳,哪怕是继续找些他不会相信的理由也好,然而她只是抬起头和他对视,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或许吧。”
元灏的手收紧了,竟然将坚硬的酒壶硬生生用内力捏碎,酒水浸染到被划破的伤口处,火辣辣地疼。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他刚刚听到那句话时的心痛。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克制心底奔涌的情绪,再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坚硬如岩石。“把印鉴交出来,还有,我已经派人在宫外严密把守,除非我亲自来带你出去,否则你休想再踏出这宫门一步!”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了,把她囚禁起来,哪怕这样会招来更多的怨恨。
事实上,他其实很想看到她生气的表情,哪怕是仇视也好,总好过她现在这个样子。漫不经心,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但他明白,她唯一不在乎的就是他。
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除了递到面前来的印鉴。
见他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傅妧微微笑了笑,果断地松开了手。元灏本能地屈身接住,待他接住了印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她决然走开的背影。
在走入内殿之前,她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酒不多了,最好让御膳房多送来一些,我喜欢在酒的香气中入睡,要不然,这皇宫里的漫漫长夜,还真是煎熬啊。”
感慨了这一句之后,她就摇摇晃晃地走入了内殿。元灏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的印鉴,浑然不顾那冰冷的棱角把自己手心的伤口弄得越来越严重。
殿内当值的女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陛下,这……”
“给她,”元灏冷然出声,“不管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他倒是要看看,她究竟能闹多久。退一步说,她就算再怎么闹,也不得不留在这里,一步都走不出去。
他年少时,曾向往着与倾心相恋的人游山玩水,一同游历天下。而如今,能把她强留在他精心打造的笼中,竟也成了一种奢望。
她脸上有种神情,让他隐约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又叮嘱那女官道:“一定要时时刻刻陪着她,把宫里的利器都收掉,如果她伤了一分一毫,你们一个个都要被千刀万剐!”
听得他狠厉语声,那女官忙不迭叩首应是,浑身抖如筛糠。
在这座充满了压抑气氛的大殿中,元灏一刻都待不下去,只好匆匆离开。
而之后的几天里,他不断使人汇报傅妧宫中的事,她却并没有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只是不停的要酒。但听女官说,她喝的并不多,大部分时候只是敞开酒瓮,嗅一嗅酒的气味就摆在了一遍。据说,大殿的墙根都推满了酒瓮。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元灏只是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然而,内心深处那种不祥的预感,还是越来越严重了……他总觉得,现在的平静都只是暂时了,仿佛有什么惊涛骇lang在远处等着他。
第41章 引君上钩
金碧辉煌的大殿,如今却几乎被酒坛包围了,离殿门十步已可嗅到其中传来的浓烈酒香,难以想象日日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否会被醉死。
元泓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素衣散发的女子坐在正座上,姿态慵懒。
“这是怎么回事?”他扬起手里的白绢,上面的蝇头小楷,细数的都是他的一条条罪状。其中最为醒目的,莫过于杀兄之罪,而在绢书的最末端,元灏的印鉴赫然可见。
“这……是你做的吧?”元泓扬声问道。
傅妧扬起眉毛,故作讶异道:“怎么会到了你手里?我原本是想送给你皇兄看的。”
留意到周围宫人的存在,元泓眉头紧锁,厉声喝道:“都滚出去!”人多口杂,如果傅妧说了什么话被她们传出去了,总归是个麻烦。他总不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洗一批宫人,落人口实。
一开始那些宫人还有些犹豫,但见他动了真怒,便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待大殿的门关上后,他才冷然道:“皇兄不会相信这些的,你做这件事无非是要找我来见你,现在我来了,你要怎样?”
傅妧坐直了身子,眼神幽幽:“你还记得元澈的遭遇吗?”
听她提起元澈,元泓的目光陡然紧缩,语声越发阴冷:“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或许不会得到如此下场。”
她冷笑一声:“我说的并不是你‘误杀’兄长一事,”她在误杀二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我说的是,当初让元澈身陷敌军失去双腿的事,听说,是你同玄嵇师傅一道策划的?”
元泓皱眉环顾了一下周围,眯眼道:“你该不会是让皇兄藏在了什么地方,想引诱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吧?”
傅妧笑得极为畅快:“怎么可能,难道你不是确认过你皇兄还在早朝上,才敢到这里来的么?”她眸光陡然一冷,“从前倒真是小看了你,虽然他是皇帝,但在对于内宫的掌控上,却还不如你。”
元泓虽然知道元灏不会在此地,但还是谨慎道:“身为弟弟,为兄长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好,你不愿意承认,我也不强求。”看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实话了,或许对于一个带着无数谎言一路走来的人来说,或许连他自己也相信了那些话。
元泓冷哼一声:“你也不赖,三言两语说动了庞楚那个墙头草。”
之前他花了一番心思才策动起群臣上书,如今身为中坚力量的庞楚陡然偃旗息鼓,其余的人以左相马首是瞻,再也没有他能施展手段的余地了。
“所以,你才煽动了慕三千来刺杀元灏,是吗?”傅妧的声音越发冷了,“刺杀不成功,你可以嫁祸于我,若是成功了,你又待如何?”
元泓目光一震,却没有回答。事实上,在那天的宴席上,他也是捏着一把汗的,虽然事情完全按照自己的预想发展,但在看到有人替元灏挡下那一击时,除了放心外,还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就好像是紧绷的弓弦忽然被简短,空荡荡的没有了着落。
“如果那天他不幸重伤,甚至是死了,你就会觉得更自在了,是不是?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在他面前做戏,而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掌控别人和自己的人生!”她的声音由远及近,说到最后一句时,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前。
她身上的香气冲散了面前凝滞的酒气,他眸光闪动,正要开口反驳,却无端端地觉出一阵眩晕。
“你……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强撑着开口说出一句话来,眩晕感却越来越强烈。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大约……是这里的酒香太浓,让你醉了吧?”
看到他震惊的目光,傅妧再度开口:“你猜得对,我今天本来就不是为了找你叙旧的,我知道你府上奇人异士众多,玄嵇师傅失踪以后,他的部属大约都被你收归己用了吧,那有没有人告诉你,这一方绢布的材质有什么特殊之处?”
元泓想要说话,头却越来越疼。眼前女子的容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本能地想要转身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身子却无法动弹。
“妖术,你用了什么妖术!”他哑声道,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开始不听使唤了,使尽了全力,声音还是那么一点儿。
“传闻中的月照国,有兽名犀,取其皮硝制后,所得之物水火不侵,若用于文书记载,则可流传千年不腐。”她自顾自说道,像是全然不在意眼下的情形。
“你……是什么意思?”元泓强忍着头疼问出这一句。
傅妧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悲悯:“就是说,这里被大火烧过之后,这张记录了你罪行的绢布,会完好无损地留存下来。”
第42章 揭露往事
“疯子!那些都只是你的臆测罢了,凭什么要定我罪?”元泓几乎用尽全力地嘶吼道,挣扎着想向门口爬去,无奈身体里的所有力量都像是被抽走了一样,他的额上已经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却只蠕动了短短的一段,还不足一步的距离。
他倒下的位置距大门不过十几步,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成了不可逾越的距离。
傅妧在他身旁蹲下来:“你说得对,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测,那么,请你告诉我真相。”她注视着元泓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扭曲了的脸庞,“告诉我事实,我就放你走。”
元泓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然而对生存的渴望在这一刻还是压过了心里的所有怀疑,他嘶哑出声:“真的?”
傅妧微笑点头:“我用性命担保。”
元泓颤抖的目光停留在她无比真诚的脸上,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
听着他嘶哑的讲述,傅妧的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原来,早在师傅去做太子幕僚之前,他就已经选中了元灏作为目标。而他挑唆元洵一再对元灏下手,便是为了激发后者的好胜之心,让他去和元洵争夺皇位。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元泓搭上了线,元泓成了他的一步暗棋,发挥了他自己在元洵身边同样的作用,唆使和诱导。
过去发生的所有一切事情,都是精心布置好的,那个庞大的计划,随着事态的不断变化而修正,最终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
甚至连她和元灏的相遇,都并非偶然。对于一个武功高手来说,想要在数十步外发暗器击中骏马是手到擒来的事。而想要安排傅萦和娇蛮的公主起冲突,更是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唆使小公主微服出游,以她强势的个性,和傅萦这样的大家小姐碰到一起,不出事才奇怪了。
说到这里,元泓冷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停下喘息了两口,才用一种恶毒的语气说道:“那是因为我母后,她老早之前就在请教你那位师傅了,而我当时因为年幼,所以常常留在母后的寝宫中玩耍,这种事早就听了一耳朵了,所以,很快他就也成了我的师傅。”
“我和师傅的关系远比你们要亲密,因为我很像他,绝对不会留有分毫恻隐之心。”他的语声中有几分得意。
“那么……萧衍?”傅妧简短地问道,心口一阵乱跳,难道连他也是被安排好的吗?
元泓发出一声嗤笑:“那件事,大约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这样的效果,难道不是比之前更好吗?与其让你留在元灏身边,你可能会劝说他放弃权力去lang迹天涯,虽然这种特质很能吸引手握重权的男人,但绝对不会是玄嵇想要的效果的。”
“那么,这件事就是因势利导了?”她冷然道。
“不,其实那个时候,他大约是想借你的手直接杀了萧衍的,”元泓的目光闪了闪,“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金风玉露的毒药?”
傅妧眸光一震:“连你也知道?”
元泓得意地笑出声来:“不仅如此,浮屠国的鲛人部族,他们的眼珠是世上最好的解毒药,可以化解一切毒素,只不过,他交出去的两颗眼珠中,其中一颗被下了咒,就是说你和萧衍两个人中,注定有一个人要被种上杀咒,在痛苦折磨中死去。”
尽管知道现在的萧衍安然无恙,但傅妧还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看着她紧张的神情,元泓的笑容更加得意,对于他这样一个自负的人来说,这些精妙的算计只能隐藏在内心深处无人倾诉,大约也是一种痛苦吧?
而欣赏傅妧被挫败的神情,更是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人生爱好。所以,原本他是要被迫着说出这些的,如今他却越说越是有精神。
“放心,那只不过是一个测验而已,师傅想要知道,你在他心目中究竟有多重要,因为我们也早就察觉到,他一开始就在怀疑你的身份了。”
“不过,他的表现很让人满意,他给你解了毒,只可惜那次没能顺手杀了他,他竟然找到了东昭大祭司,用了换血的法子来祛除毒素。”
那些已经在脑海中趋于平淡的记忆,竟然隐藏了如此多的惊涛骇lang,而她……却一直不曾知晓。
“不过这也给了我们新的方向,如果能得到东昭祭司的力量,他就不用再惧怕他那位阴魂不散的师兄了,”他兴奋的语声陡然停顿了,“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洛奕那个蠢货,竟然宁愿自己去死,也要把大好的机会留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
傅妧的手指慢慢收紧,她起身到旁边的烛台上,取下了一根燃着的蜡烛。
第43章 火焚宫殿
元泓兀自沉浸在回忆中,他仿佛生来就是要参与权力斗争的,每一个阴谋,甚至是每一个细节的布置,都可以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奋。
师傅不也曾多次说过吗,他是天生的弄权者,世上百无一见。
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他都可以应付自如的,现在他离权力的巅峰还差得很远,但是,只要在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超越师傅,完成一统四国的梦想。
师傅和兄长都没能做到的,他一定能做到,那就是打败萧衍。
其实就个人而言,他和萧衍既没有师傅那样的深仇大恨,也没有皇兄那样的夺妻之仇。他纯粹是把萧衍视作了一个对手,如果他自己生来就有那样的地位和前途,一定可以比萧衍做的更好。
不知是否药物作用,还是他想得太入神,他竟低低地笑出了声来。
这喑哑可怖的声音唤醒了脑海中残存的神志,他看向傅妧:“该说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并不是每件事都是我经手去做的,但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你该放了我了吧?”
傅妧之前作出的承诺,他毫不怀疑,因为他曾经潜心研究过她的心态。说实话,她几乎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不管是曾经伤害她的,还是曾经背叛过她的人,她总是一而再的手下留情。
当然,这种行为是元泓自己非常不齿的。虽然尚不至于割肉喂鹰那般损己利人,但在元泓看来,如果不能一直坚持着损人利己的做法,根本就不需要在这皇宫里再生存下去。弱肉强食不仅是野外动物的天性,更是这朱红宫墙里的生存准则。
所以,他也一直在好奇,像傅妧这么一个善良的几乎要让人咬牙切齿的女人,一不会武功,二不弄权术,就连用毒的功夫也是一般般,就没见过她毒死过什么人。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样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下去的,而且还曾辗转周旋于四国的皇族中。
如果不是为着这份好奇,他早就派人去暗杀了她算了。只是,心底的那种渴望,真的很难压抑,那是想要完完全全胜过她一次的想法。
彻底把对手逼入绝境,看着她出尽百宝都无法再翻盘,这种胜利的滋味,一旦品尝过一次就像是上了瘾一样。
从前的一点小小胜利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彻底的压垮她,那才算是真正的胜利!
只是……元泓再度从幻想中醒过神来,现在的情形好像反了过来,被算计的人是他,而掌握着局面的却是她。
不过,他现在并不担心,她从来没有亲手去杀过人,而且更要命的一点是,她是个很信守承诺的人。
刚才,她不是已经做出了保证吗?
“喂,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元泓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看着傅妧打碎了墙边的酒坛,随着清脆的破裂声,浓烈的酒香散发出来,几乎能将人醉死。
“你要做什么?”元泓警觉地问道,看着她把烈酒泼上窗前飘垂的帐幔,又看着酒水渐渐浸透地上的地毯,他的瞳孔恐惧地收紧了,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用尽全身力气转头看向唯一幸免没被酒水泼到的桌子,看着上面孤零零的一根蜡烛静静燃烧,那跳动的火焰在他眼底就成了催命的符咒。
红的像血一样的蜡烛被一只白皙的手拿起,幽幽火光照亮了女子清瘦的面庞。
火焰的光芒辉映着她幽深的眼瞳,眸光流转间似有妖异色泽一闪而过。分明是素衣轻衫清丽无双,落在元泓眼底却成了恶鬼转世,让他的脸孔颤抖着扭曲起来。
“你……你答应过我的……”他颤抖着重复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是那个手上连一丝鲜|血都不肯沾染的人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抱歉,我要食言了,”她语声轻柔,幽深眼眸仿佛能透过外表看穿他内心的想法,“人心就像是流动的水,怎么可能一成不变?”
元泓几乎声嘶力竭:“你说过的,你说过用性命担保!”
“是啊,我是说过,”她眼睫微眨,无辜的神情中混杂着一丝狡黠的美丽,“所以,我只好用性命来偿还说谎的代价了。”
元泓觉得有一只冰冷的手剖开了胸膛,准确地攫住了那颗因为不甘而奋力跳动的心脏。
“你……”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和他同归于尽……而之前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要说服她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罢了。
他惊愕的眸底映出那女子的倒影,纤细手臂微微一扬,燃着的蜡烛便轻盈地飞了出去,落在浸满了酒水的地毯上,便燃起一片烈焰……
第44章 所谓终结
火焰组成的花朵在她脚下盛开,她的脚步所到之处,尽皆成了一片火海。火舌顺着梁柱向上蔓延,在烈酒的帮助下,愈烧愈烈。
死亡近在咫尺,元泓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竟挣脱了身上无形的束缚站了起来。
然而,他才刚站起身来,就看到了被大火卷到这里来的一个东西。是之前那份写满了他罪行的布帛,只不过她口中水火不侵的物事,如今已然被火舌燎去了少许,只余残篇。
元泓俯身捡起那柔软的布料,忍不住发出一声狞笑。
连这个也是在说谎,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水火不侵!他踉跄着向一边走了几步,将那片布帛投入燃烧得最烈的一丛火焰中。看着那写满了字的布帛在烈焰中逐渐化为乌有,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
那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布料在火焰中发出浓烈的焦香,或许,还真的是什么动物的皮革吧,只不过并非她口中所说的那样神奇。
当最后一角残余也焚毁殆尽,元泓眸底的光亮得可怕。
这样,就不会有证据留存下来了!只要杀了那个女人,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揭露他的秘密了!
师傅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大约已经是死了吧?死得好,那个老家伙,一直对自己存有戒心,让他做起事来不得不束手束脚,不得畅快。
索性把他这个女弟子也送下去陪葬吧,这样流沙谷一门就彻底断绝了,再也没有人能和他相抗衡。
所以,在透过浓烟看到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时,他已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竟放着近在咫尺的逃生之路不顾,转身扑向了浓烟的深处。
他要先杀了傅妧,然后再离开。
那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带给他危机,这一次,几乎毁掉了他苦心布置的一切。无论如何,他都要亲手杀了她!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一头扎入了后殿。果然,那个女人还是在说谎,后殿的火焰明显比前面要小得多。说什么同归于尽,最后也只不过是想害死他,然后自己留存性命!
“傅妧!”他哑声叫出她的名字,努力睁大了被烟熏得流泪的双眼,想要在火海中觅得她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娇小纤细的身影,正蜷缩在最后一方没有着火的墙角处。
听到他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然而双眸处已然有了血痕,眸中再无之前的光彩,越发地黯淡了下去。
是了,她的眼睛之前已经迭遭重创,如今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了许久,大约是再度失明了。不过这一次,意味着的是永远。
为防她还有什么后招,元泓不再开口,只是竭力挪动身体走过去,很快,他的双手就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合拢了,而且大火还会焚去所有证据,完全不留痕迹。想到那一刻的畅快滋味,他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却忽略了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当他终于站到傅妧面前伸出手时,却发现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竟泛出乌黑的颜色。对于自己性命的担忧还是超出了杀人的渴望,他猛然把衣袖拉了上去,却发现那诡异的黑色几乎无处不在。
刚才或许是注意力太过集中,他并没有发觉那奇异的瘙痒之感,如今留意到了,那种感觉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才挠了几下,皮肤表面已然破损,青黑的液体渐渐从里面渗透出来,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元泓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双手仍不停地抓挠着身上能够到的每一个地方。
他看向傅妧时,发现她的脸和露在外面的双手也有些许青灰,只是远远不及自己这样严重。“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嘶吼出声。
殿内的烟气已经很浓了,他才一张口,浓烟就瞬间灌入,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傅妧显然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并没有回答,嘴角只是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而元泓也想出了问题出在哪里……是那块布,它焚烧过后发出的香气如此浓烈,自己当时就应该想到不正常的!
忍受着周身传来的非人折磨,还要看着火舌一步步向这边靠拢,元泓终于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踢开大门一走了之?
那样,死在火场里的就只有傅妧了,而他此刻应该在火场外面演戏给皇兄看……只是,一切都迟了。那一刻的杀念,最终害了他自己。
元泓陡然发出一声大叫,竟奋力挪动着已经开始溃烂的身子,向逼近的大火中滚了过去。
与其忍受着万虫咬噬般的苦楚,不如索性死个痛快!
第45章 生死难辨
火中的那副躯体不停地翻滚着,同时发出声声惨叫。万虫咬噬,烈焰加身,这样的苦楚并非是人类所能抵挡的。
“傅妧……我做鬼……也要杀了你!”生命已然走到终点,内心的怨毒和愤恨却无法消除。元泓挣扎着向那个角落挪过去,想要将她一并拖入地狱。
眼看着就快要碰到她了,元泓已破损得没有人样了的脸上,还来不及绽开一个笑容,呼呼风声已经当头落下。
他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不堪重负的房梁被火焰簇拥着落下来。他眼底的火焰,灼烧成了绝望的神情,最终凝定。
坐在角落里的傅妧听到他的惨叫声,终于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的眼底,如今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嘴角渐渐攀上一抹苦涩笑意。或许是天意吧,元泓还没有被火烧死,也没有被毒死,却是被一根恰到好处落下的房梁终结了生命。所谓的天理轮回,大约就是这样了。
这时间人心如此险恶,一心向善固然是好,但对于某些人某些事来说,却只能以恶制恶。从前她以为自己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如今总算是做到了。
她这一生所有的勇气,恐怕都耗在这件事上了。
从前很多次面对死亡时,最深刻的情绪始终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终结一生,不甘心连萧衍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其实,真的还有好多话不曾对他说,有好多想做的事,不曾拉着他一起经历。
这一次确信自己必死无疑,种种纷扰的情绪却都似已离她远去,内心只余平静。
洛奕为她而死,这一生,她终究是亏欠了他的。所幸人死万事空,无论是爱而不得,还是追悔莫及,都没有了意义。
她想,这次是真正能放下了。
然而,周围的灼热感却陡然退却,她迷茫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面前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那人自熊熊烈火中伸出手来拉她,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努力张大眼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眼前却是彻底一黑。
这一次,她用尽了最决绝的手段,来和元泓同归于尽。
除了那一场大火外,还有隐藏在那块布中的毒药,只要一经大火焚烧,毒素就会铺天盖地地散发出来。她原本是要亲手将布料焚毁的,只是不知是否天意使然,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阵风竟然将已经烧着了的布帛卷走。
饶是如此,挥发出来的那一点毒素,也足以使她中毒了。
纵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但在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让她逃到了相对火势较小的后殿,得以苟延残喘片刻。
又或许是天道轮回,那残缺的布帛竟落到了元泓手中,而他为着销毁证据,便毫不犹豫地把它烧了。以他的性格,一定是站在那里看着证据完全焚毁,才抽身到这里来的。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吸入了大量毒素,无怪他会如此痛不欲生。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留下什么证据,来证明元泓曾经做过那么可怕的事。
这并不是为了给元泓保留一分颜面,而是为了元灏。元澈惨死,与母后的关系早已淡如路人,又和妹妹反目成仇,他自己也曾说过,只剩下元泓这一个弟弟可以依靠了。
如果连最后一点关于亲情的幻象也被摧毁,他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那就是玄嵇的目的,让他关于这世上的一切希望都破灭,造就出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来与萧衍对抗。
所以,她宁愿元灏以为,这个弟弟是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或者,是以为她蓄意谋杀了他的弟弟也罢,总之,让他在有生之年,都不要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亲生兄弟自相残杀的惨剧。
相信元澈的在天之灵,也会想要这样一个结局的。
三兄弟中最为飞扬跳脱的人,却也是最明智最善良的人。双腿被废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这些和自己的亲人有关,却只字不提。
让所有谜题都成为永远的秘密,这样的结束,对于元灏来说,或许是最好的了。
不知这一睡睡了多久,当她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眼前却并非是预想中的阴间黄泉。事实上,她的眼前根本就是一片漆黑,但身体却尚有知觉,仿佛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耳畔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脸颊处蹭了蹭,那气息似乎有几分熟悉。
见她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那小东西显然越发着急了,连着蹭了几下都没得到反应后,便一转身奔了出去。
过不多时,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和语气,却让傅妧身子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