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年少天纵1931TXT下载年少天纵1931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年少天纵1931全文阅读

作者:红尘紫陌     年少天纵1931txt下载     年少天纵1931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年少天纵1931全文阅读

1 河道女尸

    民国二十年初春。

    古城龙城黄龙河青石滩渡口围拥了嘈杂看热闹的人群,一艘破旧无浆的渡船在岸滩搁浅,引人注目的是船上躺着一具**的女尸。

    人们指指点点,胆大的近前去看个究竟。

    女尸侧着脸趴躺在船板上,背部到臀部苍白细腻的肌肤上纹着一树含苞怒放的梅花。尸体已经失去血色,益发衬得那独特的梅花纹身色泽明艳。

    “闪开!闪开!”

    青石滩附近的驻军闻讯赶来,一边驱散围观的人群吼喝着:“向后站!”,一边簇拥一位年少俊雅的军官走近载着女尸的破船。

    “这破船是顺了黄龙河上游漂下来的。天才蒙蒙亮,我就看了这船在河中心打转儿,漂来漂去。我寻思着是谁家的船没系好,开春河道解冻化冰,水流急给冲了下来。可划过去一看,娘呀!船上有个死人。小长官,我们什么都没敢动,忙去军队和城里的警察署喊人来。”

    被称作“小长官”的团长果然是年轻,清秀的面容似乎和团长的身份并不相匹。薄唇上茸毛微现,戴着雪白手套的食指随意向上托了宽阔的军帽沿,露出长睫覆着的明眸,寒光闪熠。一袭黑色丝绒长氅内是整肃笔挺的将校呢军装,但仍然掩饰不住年少狂纵的傲气。只见他嘴角掠过一丝骄矜的笑,几步直奔向那具女尸和破船。左手随意一揽大氅潇洒的绕在腕上,就势蹲在尸体旁仔细查看。

    “不象是劫财。脖子上的金链子还挂着,一对儿金耳环也值几个钱。”小长官自信的分析。

    “该又不是哪个妓院窑子里的姐儿,被嫖客勒死,顺了这黄龙河弃尸吧?看这破船,似乎是杏花巷那妓砦、相姑堂子的花船,不过是摘去了船篷。”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议论纷纷,神色慌张。

    “听说河道上游一带的滦山山脉里闹赤匪,是不是赤匪干的?”

    “别乱讲,小心抓了你下大牢!”老艄公驳斥着身后惶然自危的水手们。

    “小爷,不……团长,小心!”副官蹿挡在小团长面前,嬉皮笑脸的说:“还是小黑子去验尸,别让尸气污秽了爷的眼。”

    老艄公忽然惊叫了一声:“快看!这尸体背上的梅花枝干,这……这不就是龙城水域图吗?近看没留意,远远一看,这里……”

    推开挡在面前的小兵,老艄公凑到船前如发现天机般指点说:“这里,这根主干是黄龙河,这片枝杈是乱云渡那一带险滩的三条分支,这根大杈就是我们脚下的青石滩。哎,连苦浦的三道弯都画出来了。”

    耸人听闻的发现立刻引起一阵哗然。

    小长官喝令那个叫小黑子的副官说:“盖上!快盖上抬走!”

    说罢,又转身挑了眼申斥老艄公:“危言耸听!小心抓你下大牢!”

    “小长官,老汉在黄龙河撑了一辈子的船,不会看走眼,这梅花……”

    “闪开,闪开!死尸在哪里呢?”

    又是一阵喧嚷声由远而近,一队身穿“黑狗皮”的警察推搡开人群挤进来,骂骂咧咧的对军队喊着:“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查案子可是我们警察署的事。”

    副官小黑子大摇大摆的迎上去,警察队长一见到小黑子有如触电般瞠目结舌,旋即堆出谄媚的笑脸,目光立刻四处搜寻。当他的目光锁定渡船边的小长官,匆忙几步上前一个立正,陪笑说:“怎敢劳作杨长官你亲自来处理这腌臜的案子。”

    “废话少讲,带上尸体,先到你们警察署再说。”小长官在军队的护拥下上了车,一路飞驰而去,扬起一片尘土。

    剩下几名清理现场的警察驱散了人群在现场拍照。

    “那团长是什么来头?年纪轻轻生得白净俊俏得像个小花旦,竟然这么多人都对他点头哈腰。”水手们望着远去的车队议论感叹。

    “嘿!眼拙不是,那可是杨汉威团长。咱龙城省主席,威风八面的杨司令,少帅杨汉辰的幼弟。龙城‘小王爷’,谁去惹他。看不出来吧,他今年才十六岁。”

    警察一把拽歪帽檐骂:“这年头富家子弟玩什么不好,非到军队,还来搅和我们查案子。”

    “这算什么,听说西北马家军,八岁的娃就当师长了;四川刘家军,五岁的娃子就有军衔。人家会投胎,哪里象我们这些汗珠子摔八瓣挣口饭吃的。”

    一句话似乎引起了共鸣,查着破船和勘察河道的警民们攀谈起来。

    不知道谁画龙点睛般精辟的说了句:“这些个公子哥儿,一出娘胎就衔金带玉,跟那戏里的‘宝二爷’一样。这一伸手,世间的荣华富贵呼之即来;这一抬脚,不顺心的东西就挥之即去。别人看他们是年少天纵、飞扬跋扈;他们自己看来,这乾坤世界本该如此。”

    “我们的‘龙城王’杨大帅一死,这杨少帅接手才没几年,龙城是又闹水灾又闹灾荒,隔壁山沟里还来了赤匪;东北的胡大帅被日本小鬼子炸死也没几年,少帅胡子卿上台后,刚闹了易帜,那俄国毛子就打他,日本鬼子又虎视眈眈,黄鼠狼专捡病鸭子咬。这如今的军国大事都交给了一群孩子,年少轻狂,血气未定,中国这条大船就靠他们去掌舵扬帆,坐船的百姓能不提心吊胆吗?”

    《年少天纵1931》正在参加女频PK,望大家多多PK票。

    封面图片下的紫色按钮,"PK作品投票”点三下就可以。多谢!

2 《红梅阁》

    睡梦里,汉威徘徊在一处梅花盛开的楼阁前。

    梅林间,阵风过处点点花瓣如雪飘落,心脾中清气自生。

    楼阁中传来一阵清丽的京剧唱白声:“悠悠荡荡风一阵,来了屈死一亡魂。”

    汉威好奇的一抬眼,望见悬挂“红梅阁”三字匾额的楼阁上,一位白衣女子一身缟素漫舞七尺水袖如朵云飘荡般在楼阁上边唱边念。

    “可说是天呀,天呀!想我慧娘,死的好不苦也!~~有灵魂在花园泪流满面,思想起奴的命珠泪不干。”

    那白衣女子水袖越舞越快,在楼阁上一个卧鱼被楼栏挡住身影,再起身时却是一身白纱衣在风中飘舞,背对汉威而立。汉威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女子,那女子却在京剧的鼓点中缓缓的抖下身上遮体的纱衣,露出一背的鲜艳刺眼的梅花图。

    汉威惊叫一声:“你是谁?”

    那身影缓缓的转过身,却是一张惨白的面孔。

    拖着长长的舌头,惊得汉威“啊!”的一声大叫坐起,一身虚汗。

    小黑子闻声闯进来慌忙问:“小爷,出什么事了?”

    汉威坐在床头定定神:“没,没什么。”

    真该死,一定是前天去金蟾大舞台看德新社演的那折《红梅阁》看出魔障了。

    那戏里的女鬼李慧娘和他梦中女鬼一样的装束。

    汉威转念一想:奇怪呀。我前天看《红梅阁》,还感叹戏中那南宋年间被奸贼宰相贾似道杀死的姿容曼妙的少女李慧娘,惊叹李慧娘的侠气。李慧娘化为厉鬼也回昔日的贾府红梅阁救自己的恋人,找贾似道复仇索命。怎么这戏看过才没两日,就在黄龙河里发现一位背刺梅花图的女尸,这梦要告诉我什么?

    汉威喘息着定定神,喝了小黑子递上的一杯水,刚要倒头睡下,想起了大哥,就问小黑子:“大爷还没回家?”

    黑子摇摇头,似乎也同他一样失望,一样的迫不及待要托出黄龙河边发现的这个惊人秘密。

    汉威接着入睡,梦里,《红梅阁》中的李慧娘再次出现。这回她是站在黄龙河水中央凌波微步,对汉威款款的痴笑,洁白水袖在天空漫舞,漫天的梅花如雪飘下。

    “姐姐你是谁?姐姐要告诉汉威什么?”汉威张口向河中央的女子喊,却发不出声音,正在焦急时,听到有人在喊:“小爷,小爷醒醒,小爷。”

    管家胡伯打开汉威卧房的壁灯,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了昏黄的光亮。

    汉威睡觉时周围不能有任何声响,也不能有一丝光亮,厚厚的绛红色丝绒窗幔一年四季遮掩得夜窗严丝合缝。

    胡伯知道,小爷汉威自幼娇生惯养,是老太爷宠溺的掌上明珠。老太爷中年得来的幼子,生出来又是个粉雕玉琢的锦孩儿,人见人怜;长大后更是伶俐乖巧,颇得老太爷的欢心。老太爷这位叱咤风云一世的军阀,在世时,对家中子弟管教极其严厉,却把所有温情留给了小爷汉威这个幼子。

    但毕竟是好景不长,自从几年前老太爷过世,大少爷杨汉辰接管了龙城军政大权,成为杨家一家之主,小爷汉威就开始尽尝苦头。面对严厉的长兄,小爷汉威那套撒娇耍赖的本领和一副伶牙俐齿似乎都无施展的余地。

    “小爷,起来了起来了。看这没出息的样,将来娶了媳妇还光屁股睡觉,不被笑掉大牙。”胡伯如哄劝孩子般拍着汉威,从梦中唤醒他。

    小爷汉威熟睡时乖巧的模样象个大男孩,搂抱着虎头枕,**着身躯侧骑了被子睡得正酣。生得钟灵毓秀的小模样宛如他那如花似玉般娇美的生母,那位被老太爷重金从苏州买来的‘江南第一美女’。

    汉威被胡伯扶着不情愿的坐起,呢喃问:“这么快天就亮了?”

    胡伯心里一阵暗笑说:“才一点钟。”

    “啊?”汉威拖长声音一声哀叹,“咣当”一下倒回枕头上。

    胡伯忙推搡他说:“是大爷喊你去书房。”

    一句话果然管用,汉威噌的一下跃起身,头正撞到胡伯额头上:“哎呦”一声惨叫。

    “哪里去?穿上衣服。”胡伯抓起床边衣架上嫩黄色丝绸睡衣,追上迷迷糊糊光着脚就要出门的汉威。

    “小爷,怎么了?”睡在门口沙发上的小黑子揉了眼睛跳起来,胡伯狠狠瞪了儿子小黑子一眼痛骂:“你是怎么当差的,你主子被贼扛走了你怕都不知道。”

    胡伯一句呵斥似乎把汉威从睡意中唤醒,揉揉着眼睛,汉威立在大哥的书房外。

    杨家祖上也算是封疆大吏,世代镇守南方重镇龙城。几年前龙城大帅杨焕豪撒手西去,偌大一摊家业就交给了长子少帅杨汉辰打理。而汉辰则在两年前易帜从北洋旧政府归顺西京中央,成为如今的龙城省主席兼军区司令。

    对于大哥这个年轻的族长兼长兄,汉威心里充满敬畏。

    大哥从出生起,额头上就镌刻了“优秀”二字。才五岁就随了爹爹在军中走动,十岁枪法百发百中,十二岁智擒了乔装来杨家偷袭的白狼匪被军中传为美谈,十四岁被爹爹虚报了年龄入了讲武堂,十六岁毕业时竟然以全优的成绩胜出所有年长他几岁的同学,夺取了西南讲武堂所年难得授出给全优毕业生的至高荣誉-“军魄寒剑”。直到爹爹过世前,汉威听到所有人对大哥的评价都是“作风严谨”、“滴水不漏”。

    而这一切,都是在爹爹严厉的管教下达成的。

    所以汉威十分怕大哥,因为大哥正沿袭着这套理论在对付他这个小弟,想将他培养成杨家的“人中美玉”。

    就这样,生命中的一切都在大哥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早早的虚报几岁年龄上军校、去军队操练学习、研习兵书战策、补习高中的课程、练书法、学琴、学英语……

    这回军校放假十几日,回到家中也要被大哥抓来充当机要秘书去誊写文件,就如此刻一样。

    大哥经常说:“杨家的子弟都是如此调教成材的。”

    整整衣衫,抚了把头发,汉威规矩的躬身轻叩了两下书房门,恭敬的说:“大哥,是威儿,可以进来吗?”

    “进来!”大哥深沉的声音。

    汉威轻轻推门进来,反手带上房门。

    “大哥,叫汉威来有何吩咐?”

    “过来坐。”大哥边说,边将一落小山般的文件堆放在汉威眼前。

    汉威想打哈欠,又强憋了回去,心里暗叹,今天的美梦是别指望了。只有两个字:“苦~~~呀~~”

    “下午打电话找大哥有事?”汉辰漫不经心的问。

    汉威眼睛一亮,按奈不住的兴奋,急于表功的心里让他只说了句:“大哥稍候。”,疾步跑出书房,不一会儿取回一封卷宗,神秘兮兮的将一叠黑白大幅照片摊在大哥桌案上。

    “你就不能稳重些,毛手毛脚,哪里还有大家子弟的风范。”大哥少不了对他的活泼好动满是斥责。

    照片中赤身**的女尸俨然惊呆了大哥汉辰,倏然抬头,汉辰如寒剑之芒的目光射向汉威。

    “大哥,你乱想些什么呢。”汉威嘟哝说,“这是今天清晨在青石滩发现的间谍,尸体背上的纹身竟然暗藏了龙城军事布防图。大哥你看……”

    汉威挑出一张清晰的照片,指了一片繁花吐臆,争奇斗艳的梅花图案,将放大镜递给大哥汉辰:“这里,枝干是黄龙河的河道,这里是青石滩,这里是山边的一六八旅,这里是汉威的团部,每朵花都是驻军的分布,小弟绞尽脑汁猜出来的玄机,并去核对过几处。大哥,龙城有间谍。”

    杨汉辰仔细的翻看着照片,没有惊愕意外的表情。

    汉威自然知道大哥的秉性,泰山崩于前都未必色变,这是少年戎马打练的个性,但大哥心里如何的吃惊,怕只有大哥自己知道。

    “都多少人知道案情?”大哥的问话里含了责怪。

    扮出一个灿烂的笑靥,汉威自鸣得意说:“小弟已经封锁了消息,只警察署的郑探长知道尸体纹身中军事布防的秘密,我们一直误导所有人,说是情杀案,对记者也是如此说的。”

    详细汇报过事情经过,汉威补充说:“能查的线索都在勘察,第一是那艘载女尸漂流而下的渡船,已经派人沿河道上溯去两岸查来历;第二是女尸,探长在找人验尸,看看致死的原因,及年龄特征;第三是查尸体身上的物件,耳环、项链,当然,更重要的是背上的梅花图纹身的来历。”

    汉威见大哥抬眼看了看他,那眼光中似乎带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惊讶,于是汉威更为得意的介绍说:“现在看来女尸的死因可能是情杀、仇杀或是灭口,不会是‘劫财’,女尸身上的金饰都在;至于梅花图上的军事秘密是谁做的,无非就这几家:赤匪、日本人,还有……还有……”

    汉威相信他不用点明,大哥已经领会他要说的话,那就是“西京中央”。

    汉威见大哥玩弄着手中的钢笔沉吟不语,凝肃的表情,已经表明大哥对此事的吃惊和关注,怕大哥做梦都没想到他能把此事办得如此的周密。

    “大哥,会是谁派间谍绘制龙城兵力布防图呢?今天小弟还在猜,若说日本人间谍最多最厉害,不过他们的势力在东北,要龙城军事布防图有什么用?中央军在龙城外的滦州山沟里剿赤匪大败,难道是赤匪觊觎龙城地盘?也不该是西京方面的何总理吧,他的侄女都安插在大哥身边当机要秘书,想要份地图还用如此费周章?”

    大哥平日总拿他当个毛头娃娃一般呼来喝去,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长大成人。十六岁,他已经是大人了,况且大哥十六岁时都从讲武堂毕业,领兵打仗了。这回定然要破案让大哥肯定他的能力。

    “比起东三省和京津要地,龙城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若说起龙城毗邻的城镇……”杨汉辰说得慢条斯理,手里挑拣着一张张女尸照片仔细查看。

    “西京!”汉威脱口而出。

    大哥一语道破天机般,龙城离中央所在的西京城很近,攻打西京势必取道龙城,西京撤离,势必要首选龙城这易守难攻的险地。这些分析,汉威早就在大哥身边听过龙城军政要员们多次提及,这也是当年中央费气力软硬兼施拉拢加打伐逼龙城易帜归顺中央的目的所在。

    想到这里,汉威抑制不住的兴奋。如果这具女尸真是如此事关重大,那他若是破了此案抓到幕后间谍,不就是奇功一件了。怕大哥也要对他这个小弟另眼看待。

    本以为一桩案子办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大哥多少有几句夸赞。却听大哥话锋一转,面色一沉吩咐:“威儿,破案的事自有警察署去处理,这案子你迅速交出去不要再插手。你眼前的任务只有一件,就是以优异的成绩从军校毕业,那才是你的战场。”

    汉威心头渐凉,脸色也沉下来。

    忙了一天,竟然大哥反要他将侦破得初见成效的案子拱手送给他人,这也太不公平了。什么时候大哥才能给他机会证明他的能力,难道在大哥眼里,他这个弟弟就是如此不值得信任?

    汉威嘟起嘴,一脸的不快,心中悻悻。忙碌了一天的成绩,竟然被大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抹杀,这也太不公平了。

    但汉威心中暗自拿定主张,你不让我去查,我就不查了吗?案子找上了小爷我,就一定跟到底看个究竟了!

    读书读书,当个读死书的书呆子又有什么用?

3 不速之客

    下午,汉威睡醒觉就要急着要去警察署同郑探长查红梅女尸的案子,杨家却来了不速之客。尽管心里不快,脸上还是要如沐春风般去迎接客人。

    汉威特意换上一身浅蓝色春绸长衫,雪白色袖口平整的挽在手腕半遮虎口,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到脑后。

    平日大哥总是教训他,衣着要简洁大方,举手投足间都必须透出杨家大家子弟的谨慎持重,谦逊有礼。

    进到客厅,汉威一眼就见到大腹便便西服绷身的毛兴邦正漫无目的的四下张望,身后沙发上还端坐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人。

    对毛兴邦三哥汉威很是熟悉,他是大哥昔日军校的同学,现在是西京中央侍从室主任,“天子”身边的红人,更是西京何总理的内侄,何总理前妻娘家的侄儿。

    汉威急趋几步向前,微欠了身面带微笑对毛兴邦说:“毛三哥远道而来,不巧家兄此刻不在家中。请三哥稍候,顺便品品龙城新下的白尖茶。汉威已经派人去通知家兄速归,怠慢之处还望三哥包涵。”

    毛兴邦在家排行老三,据说当年在西南陆军讲武堂里毛兴邦的年龄最大,同学们都亲热的称呼他为“三哥”。

    毛兴邦上下打量了汉威,露出一脸赞赏的笑:“汉威小弟,同你三哥就不用来这套虚招式,都是自己人。”,说罢又介绍他带来的王太太给汉威认识。

    汉威百爪挠心的急于去警察署查红梅女尸的案子,却被不速之客羁绊住脚步。无奈的张罗着给客人沏茶,就见毛三哥已经宾至如归般点了支雪茄夹在指间,悠然自得的四下环顾。

    一阵橐橐的皮靴声,大哥汉辰一身戎装进到客厅,身后还跟着妖冶的机要秘书何莉莉小姐。

    沉默不语的王太太忽然“噗通”跪在地上,跪爬到汉辰面前嚎啕大哭,“砰砰砰砰”的以头磕地。

    “杨司令,救命呀!一定救救我家老王。老王他不能死,他冤枉呀。”王太太嚎哭不止,任是谁劝也不肯起身。

    出人意外的举动反把汉威唬到,再看大哥汉辰面色阴沉,躬身同何莉莉一起搀扶王太太。

    “太太,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讲。”何莉莉劝说。

    “不能慢,慢一步我家老王就没命了。”王太太惊慌失措的抓住汉辰的手,游离的目光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

    汉辰疑惑的目光投向毛兴邦,毛兴邦解释说:“这位就是王赞辉中将的太太。”

    “原来她是王赞辉的太太。”汉威惊愕得不由多看了几眼那跪在地上捶胸拍地痛哭的王太太。

    王赞辉中将几个月前奉命去滦州山脉里去剿灭赤匪,因为轻敌,被赤匪诱敌深入,断水断粮,十万大军被三万赤匪全歼。消息传来,中央上下震惊。汉威对那位肥头大耳颇有福将之相的王赞辉将军记忆犹新。王将军兵过龙城时,立马黄龙河岸信誓旦旦,不灭赤匪誓不回师,颇有中流击楫的豪情,不想出师不久就传来兵败如山倒的消息。

    毛兴邦对汉辰解释说:“中央得到消息,王将军还活着,只是被赤匪俘虏了。如今王将军托人给王太太捎信,求中央务必救他,他情愿倾尽家财送给赤匪求条活路。何总理十分关注此事,说王将军是党国名将,一定要力保其生命安全。何总理托兴邦带一封信给明瀚兄,烦明瀚兄劳心。”

    汉威看着痛不欲生的王太太被女秘书何莉莉扶起,坐回到沙发上捶胸顿足的痛哭,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忍。

    “你是说,同赤匪谈判,让他们放人?”汉辰问。

    汉威心中反对王将军生出些鄙夷,败就败了,又写信求饶,又要倾尽家财送赤匪买条命,太没骨气了。

    何莉莉扶了王太太暂时去客房休息,汉威随了大哥和毛兴邦来到书房。

    “明瀚,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和赤匪联络?宜早不宜迟,若是折了王赞辉这员将,怕日后谁还敢为老头子卖命。”毛兴邦开门见山。

    汉威明白,毛兴邦嘴里的“老头子”指的是何总理。

    “汉辰定当尽力而为。”大哥汉辰说。

    “明瀚,给个期限吧。大概要多久才能和赤匪取得联络?”毛兴邦焦急的追问,“你是不知道,老头子下了死命令,不救回王赞辉,要我的脑袋去祭旗。”

    “汉辰只能尽力,需要去找渠道同赤匪取得联络才能开始谈判,否则我杨汉辰同谁去谈?”汉辰顿了顿又问:“王太太或中央方面可有联络的途径,告诉汉辰,也能省去些时间。”

    毛兴邦翘起二郎腿,靠在沙发上懒散的说:“明瀚,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爱拿关子。你龙城离滦山赤匪那么近,还用问我如何联络?”

    毛兴邦无意一句话,汉辰脸上笑意顿逝,低沉语气缓中带钢,反透了逼人的寒凉:“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杨汉辰私下通匪吗?”

    “明瀚,你这个人,这么多心。三哥哪里有这个意思。”

    “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汉辰当然是相信三哥没有别的意思。”

    汉威一想,大哥言外之意,怕是指中央在怀疑他了。想到这里,心里也一震。难怪大哥多心,这种话若是毛三哥无心之过倒好,若真是受谁委托来点播,可就戏中有戏了。

    毛兴邦又解释说:“‘老头子’也是迫于压力。王赞辉答应了赤匪,要私人解囊,掏二百万法币去日本购买药品、军火送给赤匪当条件,以求活命。赤匪是提出要释放被西京方面逮捕的政治犯做条件,明瀚,你我都是替人做事的,别多心。”

    想起这几日报纸中报导的日本人屡屡在东北军事演习挑衅,炸毁民房制造事端,中央却置之不理,反而投入这么多兵力去山里剿赤匪,好歹人家赤匪是抗日的呢。这回倒好,打了败仗汉威越想越气,忍不住逗趣般说:“前些天市面上流传一本小册子叫《猫之王国》,是说猫不去捉老鼠,反在白猫黑猫的内斗,这回倒好,白猫挑战黑猫,被咬成了一身是血的‘红猫’,反去老鼠家买粮去讲和了。”

    话音未落,大哥狠狠的看了他一眼,汉威缩头止住了话。

    何莉莉推门进来,毛兴邦换了话题说:“莉莉,看你在杨司令身边,气色显得好很多,反比西京见到时更动人了。”

    何莉莉眨眨眼睛,巧笑盼盼的说:“当然好,有杨司令如山一般当依靠,心宽自然就气色好。”

    “哎,记起来了。明瀚,听说北平那个戏班‘德新社’来到你龙城了,明天三哥请你听戏。”

    汉辰犹豫的提示:“现在去看戏不合时宜吧,你看王太太焦急的样子。”

    “谁带她去!你我还有莉莉、小弟汉威,就我们四个定个上好的包厢,我要去接着去捧小魏老板。那个王太太不理她,她在西京就哭得老头子烦心,这烫手栗子才扔给了我。”

    汉威在一旁静静的听,从话音间揣测着搭救王赞辉一事中中央的态度。

    毛兴邦忽然话锋一转问:“明瀚,听说你龙城前些时候闹了桩奇案,黄龙河漂来一具女尸,尸体上还有梅花纹身。”

    汉辰笑吟吟的看着毛兴邦,毛兴邦被看得发毛,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怎么了?”

    “你老兄怎么也打听这些脂粉堆里的艳闻。”

    汉威听大哥的回答出乎意料,还不及细想,又听大哥说:“黄龙河上游一带妓砦多,你是知道龙城盛产白嫩俊美的靓女美男,招惹得天津的窑子,北平的八大胡同都来这里‘寻宝’。这回也不知道那位姐儿惹了什么风流债,横尸黄龙河,惨呀。”

    汉威更是觉得糊涂,大哥似乎是有意隐瞒什么,将一出间谍谜案轻描淡写成了风流案子。

    “真是情杀呀?”毛兴邦好奇的追问。

    汉辰一脸的不屑:“你以为是什么?活着的女人多得是,你却关心个女尸,三哥你是不是无聊了。我小弟就看了女尸一眼,夜里做梦都是《红梅阁》戏里长舌头女鬼。”

    “就是听了新奇,问问。”毛兴邦自我解嘲说。

    汉威听了这一问一答,仿佛大哥有意隐瞒淡化这桩案子,而且何莉莉都似乎不知情。而毛兴邦不停的探听,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传言或风声。那大哥此举到底是何意,难道是怀疑女尸是西京派出的间谍?那毛兴邦此刻的打探难道是受人指使来探听红梅女尸案虚实的?

    “小弟,给姐姐研杯咖啡来。”何莉莉涂满蔻丹的手指尖轻挡在茶杯上,吩咐着提着紫砂小壶为众人添茶的汉威。

    何莉莉一双媚眼半梦半醒般睁不大开,娇滴滴的说,“茶这个东西,最不利于女人养颜。没见你嫂子平日都是喝咖啡?对呀,上个月胡副总司令的女秘书不是送了她一包纯正的巴西咖啡豆吗,研来让你毛三哥尝尝鲜。”

    何莉莉的言辞仿佛如杨家女主人一般,汉威听得生厌。玉凝嫂嫂不在家,何莉莉妄想鸠占鹊巢了,有他杨家小爷把着家门,何莉莉这妖精休想得逞。

    何莉莉据说通晓英、法、日、德四国外语,自恃是西京中央何总理的堂侄女,又留洋读书归来,如今拿了西京方面的“圣旨”来到龙城给大哥作机要秘书,作威作福。平日打扮得妖冶妩媚,招摇过市,在省厅军部同那些男人打情骂俏,荤素笑话无所不谈。似乎大哥也对这女人忌惮三分。如今玉凝嫂嫂怀孕后回去娘家养胎,何莉莉就频繁光顾杨家。

    “既然是为了养颜,不如汉威给何小姐倒一杯温水喝。温水即养颜,也保健康,每天喝七杯水赛过仙药。听说西京何总理从来是只喝白水,不喝茶。”汉威一脸诚挚的表情,何莉莉哭笑不得。

    汉辰看了眼小弟,知道这个小东西滑头,定然是又同何莉莉开始口舌大战了。

    “威儿,去吩咐薛妈,去把你嫂子新得的咖啡磨两杯来。”

    听到大哥发话,汉威心里虽然忿忿,脸上还是保持应有的谦恭,应声下去。

    咖啡端到书房时,精致的桃心罐子就摆在两杯咖啡间。

    毛兴邦接过汉威奉上的咖啡,轻啜一口,称赞说:“弟妹果然有品味,不愧是美国哈佛出来的。”

    何莉莉一口咖啡喷吐到茶几上,吐着舌头不顾形象的嚷到:“什么鬼味道?”

    汉威一脸无辜的表情,目光投向毛兴邦,毛兴邦奇怪的说:“味道很好呀。”

    汉威接过毛兴邦手中的咖啡,尝了一口,明澈清润的眼眸无辜的望向大哥。

    “不信,你们尝尝我这杯。”何莉莉气急败坏,大小姐脾气犯起来。

    汉威嘟着嘴说:“你都吐在里面了,还让人尝。”

    何莉莉狼狈不堪有苦难言,自知被汉威这小鬼算计了。

    毛兴邦要送王太太去饭店下榻休息,在书房告辞时,王太太被墙上的书画吸引,望着一幅《梅花傲雪》图感叹:“我们老王也是极喜欢梅花,家中后园养的几株罕见的绿萼、琼枝都是从西京梅花山移来的名种。听说西京中央大员们都在迷恋梅花,何夫人春节前还特地请了我们这些大员的家眷去赏梅。”

    送走客人,汉威随大哥折返回书房。大哥并没有理会他,兀自的铺开毛毡和宣纸。

    汉威眼明手快的凑到桌前,抢了用小泥壶往七星梅花宋坑端砚的墨池里点了些水,一手捏起那块儿散着冰片冷香气息的李廷珪松烟名墨,另一手捏了长衫的衣袖,小心翼翼的研磨。

    “大哥,刚才毛三哥问到梅花女尸的案子,大哥有意说是情杀案,是不是怀疑间谍是西京中央何总理派来的?不然怎么对毛三哥都隐瞒。”

    汉威很聪明,多年在大哥身边,大哥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大哥的目光始终滞留在那块在墨池中盘旋的墨上,直到磨块提起时带起的墨汁浓度恰当,不滞不稀,才用手中那根七紫三羊长锋提笔吸饱墨,在纸上挥洒自如的勾勒出梅花枝干傲骨嶙峋。

    汉威偷眼看看大哥,冷场沉默是最可怕的,就意味着大哥心里在生气,也不知道大哥此刻在盘算什么。

    “大哥,威儿不该戏弄何小姐。”汉威试探着认错。

    大哥没有看他,汉威心想不好,又嘟囔说:“不过就是往她咖啡里多放了两勺盐。”

    看看大哥仍无表情专心致志的画梅花,汉威又调皮的补充说:“还加了一勺胡椒。”

    汉威偷眼看着大哥,如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或许是爹娘去的太早,养育他的任务就落在大哥肩上,这个年长他十四岁的大哥在汉威心中真是“长兄如父”。

    大哥汉辰终于搁笔看了他一眼,汉威忙低眉顺眼的认错说:“大哥,威儿下次不敢了。”

    嘴里认着错,汉威心里却暗想。算小爷今天做得不高明,被人察觉了。下次定让何莉莉见识小爷的厉害。

    “去抄《曾文正公家书》”,大哥头也不抬的吩咐。

    “啊?”汉威长长的一声询问,然后唧唧哝哝的说:“大哥,抄一本么?今天晚上也抄不完,大哥不如打威儿一顿来得痛块些。”

    汉辰将印章凑到嘴边哈了口气,端端正正的按在纸上说:“老老实实去抄书;或者挨顿家法再去抄,你自己看了办。”

    汉威委屈的看了眼大哥,勉强的应了声:“是,大哥。”

    心里这份恼怒,大哥总算这么莫名其妙的罚他。

    “这个拿去摆在你案头。”

    汉威随了大哥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大哥案上长年摆放的一个玉石猴子镇纸。三只连成一拍的可爱的小猴子,分别捂住耳朵、眼睛、嘴巴,代表着儒家思想的“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大哥定是生气他今天多嘴讽刺中央对抗日和打内战的态度,也气他仍在过问梅花女尸的案子,拿了这个东西给他点警示。

4 云里烟村雪里山

    汉威的车开过闹市,报童们四处兜售《龙城日报》,叫嚷着:“号外,号外,黄龙河的梅花纹身女尸案新进展。死者是杏花巷‘牡丹堂’的妓女,中毒身亡,警署破案最新进展,《龙城日报》。”

    汉威拉下车窗买了份报纸,吩咐副官小黑子快些回家。

    这已经是发现黄龙河死尸的第四天,破案的进展说来也快。但扑朔迷离的案情后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对着汉威诡笑。

    汉威立在大哥书案前,详述着几天来查到的案情线索,大哥听得不动声色。

    “验尸的结果,女尸是服毒身亡,死前没有挣扎扭打的迹象,自杀得可能性极大,但他杀的可能都不能排除;顺着黄龙河上游查找造册的船支,承载女尸的船经证实是杏花巷‘如意楼’丢失的船,此前曾被一位出手阔绰的东北参客包用;女尸也是杏花巷‘牡丹堂’的一个妓女,十九岁,名叫‘二梅子’,东北籍。”

    汉威滔滔不绝的讲述,期待着大哥一个赞许的眼色。毕竟他这几天同郑探长忙得四蹄翻飞,总算让案情大有进展。

    “先去换身衣衫,随大哥陪你毛三哥去金蟾大舞台听戏。”,大哥汉辰打断他的话吩咐。又说了句:“警察署都汇报过了。”

    “可是,大哥~”汉威仍不甘心的抖出“包袱”,“大哥,有人见过德新社的戏子小艳生去牡丹堂找过这个纹身妓女二梅子,德新社或许同此案有关联。”汉威坚定的说,这个秘密是他打探到的,对郑探长他都没有讲。汉威知道大哥对德新社情有独钟,对德新社此次来龙城带班的班主“小子都”魏云寒更是有些私交。

    而大哥的目光果然被他的话题吸引,静望了汉威片刻仍坚持说:“换衣服,准备去看戏。”

    大哥干涩的语气,汉威热情全无。他和郑探长辛辛苦苦调查来的线索,竟然被晁署长捷足先登,摘桃子的人处处都在,汉威赌气出了书房门就狠狠踹了楼栏一脚。转念一想,也好,正好去会会这个小艳生,或许能套出什么话。

    “汉威,此案事关重大,不许轻举妄动,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案情,更不要私自去询问小艳生。”大哥走过他身边时低声喝止。

    “大哥是怕打草惊蛇?”汉威兴奋的问,原来大哥还是在乎这个案子的。

    汉威随了大哥等人进到金蟾大舞台楼上的包厢,戏早已开场,楼下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

    抬眼望去,观众席包厢外满挂了祝贺演出的幛子,黑绒红缎衬黑字的,紫色丝绒镶金边的,“响遏行云”、“一鸣惊人”等赞誉的字十分抢眼。

    金蟾大舞台的周经理尾随在后面谦恭的说:“杨少帅,您下次提前吩咐一声,也好让这戏班子等您来了再开场。”

    台上唱的是折子戏《豆汁记》,扮金玉奴的小旦看上去年纪不大,扮相娇雅妩媚,吐词清脆。

    何莉莉看了一阵就开口抱怨:“骗我说有美男看,唱什么《林冲夜奔》。原来是你们要看小妞儿,诳了我来。”

    汉威听得一阵面红耳赤,毛兴邦却挖苦何莉莉说:“看你急的,不就是要看小魏吗?那《夜奔》是压轴戏,必须是要留到后面唱。再说,你看见没有,你要看的美男不是站在台帘旁边呢吗。”

    汉威也顺了毛兴邦的手指望去,台帘边站着身着长衫,英气逼人的青年果然是小魏老板,魏云寒,他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台上的演出。

    “他就是小魏老板,大武生魏云寒?怎么站在台上看戏。”何莉莉不解的问。

    “那叫‘把场’,戏班里德高望重的师长为子弟侧幕照应把关,稳住台角。”汉威压低声解释,生怕这何莉莉再露怯丢人。

    众所周知,德新社可是在天津卫唱红的。梨园界都清楚,全国各地的戏最数天津卫的戏难唱,为什么?天津卫的戏迷口味‘刁’,你若唱得好,他能天天砸钱为你捧场叫彩,嗓子都能喊哑;你若唱出点纰漏,倒彩满堂,茶壶毛巾都砸上台,这就没个翻身的余地了。在天津卫那边出来的班子,水平都是差不了。

    一声苍凉激愤的“啊~~嘿”博得满堂彩,叫好声不断。

    汉威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魏云寒扮演的豹子头林冲登场亮相,一身黑色箭衣,扮相俊朗峭美,念白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哽咽处念到“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声音清越悠扬,动作飘逸,凄楚悲凉之气瞬间充斥一座空荡荡的舞台。英雄命运骤起骤落,悲凉之气尽情展现。

    这段戏汉威曾听过几次,当年爹爹在世时,总请了戏班到府里唱堂会,一唱就是三天三夜,好不热闹,而这出著名的《夜奔》似乎次次都少不了。

    小时候汉威最爱看的戏就是《闹天宫》,喜欢那份热闹和戏里无敌威风的美猴王,最不喜欢的戏就是《夜奔》,总搞不懂就这一个人在台上唱那么久,走来跳去就他一个人,有什么看头?

    直到长大些才明白,越是《夜奔》这种独角戏才越难唱。全剧唱下来半个多钟头,台上从始至终就只有林冲这一个角色,很难填满偌大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如果演员的造诣不高,功力不足,不能使出浑身解数将观众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戏是唱不成功的,行话称为要“站的住”台子。

    这也是唱戏的总讲“女怕《思凡》,男怕《夜奔》”的道理,《夜奔》这种孤独英雄的戏不是人人都能唱出彩,站住场。

    台上演林冲的魏云寒“飞脚”、“转身”、“探海”、“卧鱼”等多个动作连贯干脆,台下喝彩不断,随即就唱到了那脍炙人口的唱段: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

    良夜迢迢

    ……

    远瞻残月,

    暗度重关,

    奔走荒郊。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苍凉浑厚,深沉低回,含血带泪,愤懑悲凉。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千般繁华,过眼云烟,辗转尘世,忙碌到头该不都是“恨天涯一身流落”,“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出《夜奔》看过多少遍,耳熟能详。不懂时只是看个热闹也就擦身而过,苦得是一朝终于明白了戏文中的深意,反令人愁绪顿生,心中块垒难销。

    犹如《庄子》中所说的被凿开了七窍的浑沌,怕“浑沌”时反是最好,真的看懂听清倒是自己的痛伤。

    汉威见大哥看得入神,也不知道大哥此时是不是也在感慨那句戏文,触景生情。

    毛兴邦闭着眼手里和着拍在晃着头静听,一看就是个听戏的行家。而何莉莉却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那位演林冲的小魏老板。

    听过戏,毛兴邦吩咐人卖来的一个硕大的花篮已经送去了后台。

    汉威随了毛兴邦和大哥去后台会那位小魏老板。

    才到后台,周经理提着袍襟擦着汗一脸狼狈的拦了众人,见了是汉辰和毛兴邦过来,慌得跺脚捶拳,连连解释说是小魏老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去跟他说,我毛老三追来龙城捧他,他都不赏脸见一面?”毛兴邦怒容满面。

    周经理这才尴尬的说:“小魏老板在祖师爷牌位前教训师弟呢。不是刚才小徐老板那出《小商河》唱出点纰漏,踢枪踢飞了。”

    汉威随毛兴邦进到后台,见一群穿着白色内襟,包着头,描着脸,还没及卸妆的戏子鸦雀无声一脸严肃的围成半圈。

    ***当中,毛兴邦已经拦抱住魏云寒高高抡起的竹板的胳膊,那竹板是戏班里教训徒弟时的“家法”。

    汉威总听大哥说,戏班里学戏多是“打戏”,“不打不成材”,成名的角儿那基本功多是被师父师兄们的竹板、藤棍追着打出来的。

    趴在条凳上的小艳生抽泣着不停在告饶:“艳生知错了,师兄教训的对。”

    艳生一脸的泪,褪了裤子露出的白净大腿上横着一道道血檩子,已经肿拢成暗紫的颜色。

    魏云寒松开手中的竹板骂艳生:“等年底‘封箱算账’时再和你清算这顿欠下的板子。这多是你平日不用功,才出这纰漏。‘台上一分钟,太下十年功’,想当大武生,不吃苦练得出来吗?晚上不许吃饭,去墙根搬两落砖头练劈腿去,下来再练八十个踢腿。二豆子去盯着他。”

    毛兴邦一再拉劝,不停的说:“小魏,你看看你,怎么也学得跟明瀚一个脾气,动不动就抖威风。小艳生他不就踢飞了一杆枪吗,那枪也没掉去台下伤人,嘱咐他下次小心就是了。”

    汉威痴痴的看着小艳生从凳子上抽噎着费力爬起来,想到前些日戏台上一身淡粉色大靠,生龙活虎演陆文龙博得满堂喝彩的美少年,在台下竟然也是如此憋屈受苦受辱。

    一种物伤同类的感觉,让汉威心头发酸。不由得想起自己,虽然他同艳生不是一样的身世,却是一样的境遇,外表衣服光鲜靓丽出现在风光无限的舞台上,下面不知还要遭受多少常人忍不了的苦楚。

    但转念想到了妓院的小丫鬟提到小艳生曾在牡丹堂后的渡船里私会二梅子,心里的好奇反又增了几分。

    “还真打呀,羞不羞呀?”身边的何莉莉自言自语的惊叹,汉威一把揪了她往外拽。心想人家男娃子挨打,你去看什么热闹,不知羞耻。

    何莉莉看汉威焦燥认真的样子,忽然凑到耳边问他:“威儿,你是不是在家也被你大哥这么打呀?下次有这好戏你也叫上姐姐去帮你叫好捧场。”

5 夜宵

    达官贵人找几个戏子陪酒吃宵夜在如今也算是种时尚。虽然汉威知道大哥不是那种流于浅薄的人,但大哥似乎对魏云寒有种一种特殊的感情。

    德新社来龙城的前三天打“打炮戏”,大哥汉辰百忙之中场场不落的去捧场,这在汉威记忆里似乎是史无前例的。龙城省主席亲自去捧场,真是给足了德新社的面子,引得龙城权贵达官也趋之若鹜的奔来看戏。但魏云寒似乎并没有因此对大哥卑躬屈膝的献媚邀好,只是偶然在台幕旁“把场”时,目光会投向台上包厢中的大哥,微微躬身答礼。

    大哥今天也是头一次去后台看望小魏老板,多是因为毛兴邦叫嚣着去送花篮的缘故。

    汉威还记得那天随大哥看过德新社那场《红梅阁》后,大哥请了魏云寒和小艳生去黄龙河边一个安静的茶楼吃茶。汉威和艳生都是充当小弟在一旁恭敬的聆听不敢多话,而大哥和魏云寒谈论的都是书画词曲。大哥为魏云寒指出《三岔口》中**刀的一处路数的破绽,没有刀,权拿了折扇当刀为魏云寒比划解释;魏云寒则为大哥讲着近来新得的古琴曲,谈笑风生,十分惬意。席上是煮豆、芽菜、温酒。没有山珍海味,饭店、俱乐部的富丽堂皇,有的只是小竹楼外一江清风,半笼残月,却显得悠然自在。

    如今,比起大哥,毛兴邦可是派头十足,强邀了小魏老板去吃夜宵还不算,硬拉来艳生一道去。

    汉威看到艳生那不情愿的目光探寻的望着师兄魏云寒,就算那几板子打得不重,打在大腿上勉强能坐立,可是那份尴尬怎么面对?但艳生毕竟还是勉为其难的随大家来到了星美俱乐部六楼的餐厅。

    落座后,汉威善解人意的偷偷向侍者讨来一个松软的椅子垫,让侍者有意放到艳生的椅子上,向艳生一笑。

    去盥洗室洗手时,艳生看了汉威腼腆的笑笑。

    汉威逗他说:“我是久病成医,你这两板子算什么,我大哥打我就跟打贼拍老鼠一样凶狠。”

    一句话艳生也不再拘谨,同汉威一道说着话回去落座。汉威几句闲聊,就知道艳生他们的师父老魏老板寒腿症又发了,在天津养病,这回是艳生的二师兄云寒带了他们德新社的兄弟姐妹来跑龙城。

    毛兴邦得意的摇开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炫耀般给魏云寒看。

    “怎么样,三爷想得的东西,一定会搞到手。”

    魏云寒接过扇子轻轻展开,翻过面两面看看,嗔怪说:“三爷取笑了,云寒不过是一伶人,怎敢同龙城少主的字同提并论?若知你竟是想尽办法把杨少帅的字题上去,云寒如何也不会在这泥金扇面上画这幅梅花。”

    汉辰就释怀的一笑说:“字画无分贵贱,当年徐文长落魄青藤书屋,那字画可是传世不朽的。毛三哥讨你小魏一幅画,竟是费了周折了。”

    “讨明瀚你的字和他小魏的画都不费周折,就是要小魏在你题了字的扇面上作画,他这迂腐的脑袋是断然不肯。”毛兴邦酸酸的说,“小魏,要说你不够意思。人到了西京都不来找我。”

    魏云寒说:“得罪得罪,三爷是听胡子卿司令说的吧?云寒有幸在北平见到胡司令,正巧他要开飞机去西京开会,听说我带戏班要去龙城,就用飞机捎上了我们。胡司令说,带一个也是飞这一次,十个也一样。”

    汉威品着杯中的摩卡咖啡,听魏云寒讲述戏班里兄弟们头一遭坐上‘铁鸟’上天的开心;外面兵荒马乱在西京买不到火车票的焦虑,和胡子卿司令如何批条子让德新社挤了兵车来龙城。

    汉威见小艳生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意,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还真俊秀。甚至汉威都在不怀好意的想,这么秀气个孩子,该去学旦角儿呀,怎么学武生呢?

    就听毛兴邦大声说:“要是我就去啐小胡,太小气了,既然飞去西京也是飞,飞到龙城不过费点油钱,都不肯把你们直接送来龙城吗?”

    “可是冤枉胡司令了,他是提出送云寒来龙城,是云寒谢绝了。这本已经劳作了胡司令,怎好耽误他的正事。”

    听了魏云寒的解释,毛兴邦笑骂:“正事,你是没见小胡,三教九流……”

    汉威听得心头一震,心想毛兴邦说话怎么这么口无遮拦。世俗的眼光看不起唱戏的,认为戏子是“下九流”,同娼妓、贼、衙差、巫婆一样的下贱。但就算毛兴邦心里真这么想,当了人也不能如此乱说,何况汉威相信毛三并无此恶意。

    这“三教九流”四个字一出口,汉辰在桌下踢了毛兴邦一脚,毛兴邦忙改口说:“总之他小胡驾着飞机飞来飞去,什么人都捎带。唉,就连他的情敌他都捎带着。小胡前些时候和一位诗人同追一位留洋回国的女教员,竟然和那诗人情敌混个烂熟,次次往返于西京北平间都捎带了那诗人回家探亲。就是那个写什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个。”

    “是说余至柔吗?”汉威听了大哥的回答,忍不住要惊叫出来,没想到不解风情的大哥也竟然知道了余至柔的诗,怕是玉凝嫂嫂平日教化的好。

    “小胡还这么驾了飞机漫天乱飞呢?”汉辰又问。

    毛兴邦挑了眉头反唇相讥:“你问我吗?你们两个从来都穿一条裤腿嫌肥,这个谁人不知,连‘老头子’都知道你们两个是旧相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胡的行踪呀。”

    汉威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震,西京何总理难道都知道大哥和全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胡子卿大哥关系非比寻常的亲近。

    汉辰自嘲的笑笑说:“那可太抬举汉辰了,胡副司令长官是来无影,去无踪,汉辰怕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说到这里,汉辰忽然问魏云寒:“上次在天津见到你,你似乎提到过,有人花钱要买你的画去纹身在背上。”

    魏云寒忽然摇手丧气的说:“可别提纹身了,想到这几天《龙城日报》报导的那纹身的女尸我就恶心。想这些太太小姐也真无聊,好端端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寻这些消遣的方法。”

    “小魏,我羡慕你呀,‘一曲红绡不知数’,后台围挤那么多小姐太太和姑娘们给你送衣料,艳福不浅。”

    汉辰接着问:“北平、天津那一带很流行纹身吗?那要多痛呀,毕竟是扎进皮肉。”

    于是汉威又听魏云寒略含嘲讽的讲起北方近来盛行的纹身风气,摩登女子纹几朵秀雅的小花,在肘腕、胸部、额头,听说北平有家叫‘西北旺’的馆子,纹身技法之精,就是纹只蚊子,那脚上的茸毛都栩栩如生。

    谈起纹身,自然谈起来黄龙河纹身女尸的奇案,汉威恶心得吃不下饭,起身去盥洗室,发现艳生也蹒跚着跟了来。

    “你……你伤口疼得难受是吗?”汉威关心的问,见艳生脸色惨白,走路摇摆,神情恍惚。

    艳生摇摇头,笑笑:“他们谈纹身,我听得恶心。”

    汉威忽然逗趣说:“我想好了,下次我去寻那个‘西北旺’的馆子,就去纹只大绿头蝇在后背上,还要纹得茸毛都逼真的。包管我大哥下次再打我时,看了一背的苍蝇,恶心得鞭子抡起来都抽不下去。”

    正在说笑,门一开,汉威吓得立刻不敢说话,是大哥汉辰进来了。

    “怎么在这里说话?”汉辰问,汉威还没等回话,艳生却忽然腿一软,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6 惊梦

    “艳生,醒醒,你怎么了?”汉威抱扶起艳生的头,拇指掐按着艳生唇上的人中。

    抚摸着艳生惨白失色玉石般寒凉的面颊,汉威急得热泪盈眶的抱怨小魏老板下手太重,打得艳生晕厥了。

    “当谁都同你一般娇贵没出息呢。”,大哥汉辰一把推开他,将小艳生打横的抱起,用脚勾开盥洗室的大门出去,边骂着身后慌得手足无措的汉威说:“你问他什么了?”

    汉威猛然想起大哥临出门前的叮嘱,忙解释说:“汉威记得大哥的嘱咐,汉威什么都没问,就和他逗笑魏老板说的纹身的事,他就晕了。”

    艳生醒来,长长的出了口气,那声叹息似是从肺腑中翻涌出来的一声长吟。他抬眼看看搂抱着他的师兄魏云寒,抱歉的说:“二师兄,艳生没用,心头憋闷有些头晕,现在好了。”

    但那面色仍是煞白如纸。

    发生了意外状况,魏云寒起身告辞,恰巧何莉莉散戏后去军部取文件赶回来,一见魏云寒要走,就不依不饶的嚷:“小魏老板,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毛兴邦忙圆场说:“不如我派车送小艳生老板回戏班,小魏你可是稀客,必须陪我们多坐坐。”

    汉威心里埋怨,这毛三哥真是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呢,没见人家的师弟艳生都晕厥了,他还不肯放了魏云寒走。

    送走艳生,毛兴邦一再抱怨魏云寒下手太重,把个师弟打得晕厥过去。

    魏云寒边起身为众人添茶说:“戏班里挨板子是常事,德新社的孩子都经打。艳生晕倒,都怪我失口,不该谈什么纹身,怕牵起艳生心头的魔障了。他一听到‘纹身’就害病,前两天看到那纹身女尸的报纸,吓得魂不守舍,半夜梦游。”

    “是了是了,怪我怪我。”汉辰用折扇敲着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忘记这故事了,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

    毛兴邦问:“你们两个打得什么哑谜,我都听不懂。”

    汉辰这才认真的问魏云寒:“艳生背上的那块儿纹身,还没能找到妥帖的方法洗下去?”

    魏云寒摇摇头说:“在身上不疼不痒不碍着吃喝,穷人家的孩子谁去顾得上那个。有那个‘伤’也好,警示他奋进成材。胡司令介绍过一个洋医生,说在英国有大夫能洗去纹身,但价钱也好。胡司令想借给艳生钱,助他出国去把这心病了了,但家父没同意。家父的意思,若是日后出息了唱成‘红角儿’,包月银子攒够了自己出洋去治疗;若是不成器,就是洗去了那背上的耻辱也无意义。”

    “艳生身上有纹身,还跟小胡扯上关系了?”毛兴邦惊叫出汉威正在疑惑的问题。

    汉威也是听得周身每根汗毛都站立,心想一具梅花纹身女尸,怎么牵扯出这些故事来。大哥有意问起小魏老板艳生身上不为人知的纹身,是不是也是同梅花纹身间谍案有关。

    魏云寒娓娓道来:“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艳生是半路改投德新社的。他自小在东北一个罗家班学戏,师父对艳生管教严厉,所以艳生的功底还是打得不错。那年家父率了德新社去奉天唱戏,要在当地找几个跑龙套的孩子,无意中发现了艳生,伶俐聪明,功底也不错。家父就同罗师傅商量,想把艳生这孩子转承过来,罗师傅漫天要价。你们或许不知道,梨园行里的规矩,孩子学戏,家长要和师父签七年的关书,这七年里祸福病死都跟家里就没关系,就是被师父打死,父母只能认倒霉。他师父不同意,这这改拜师门的事只有作罢,偏这时候艳生惹出祸事来。罗师父带艳生去奉军一位姓佟的团长家里唱堂会,得罪了团长家的老太爷,被抓起来。艳生的师父吓得六神无主,慌得说艳生早就改投了德新社,同他无关,把这关书转给了德新社。”

    毛兴邦问,“那艳生怎么得救的?”

    “还多亏了胡司令从中周旋,一个字条就让家父去领人。人是领回来了,怕是三魂丢了六魄,艳生的眼神呆滞,逢人就躲,后背上描画着一幅桃花图,肩胛处已经有几处桃花纹身,整幅图只纹了十分之一不到,但勾勒得极其清楚。后来听人说,那团长家的老太爷是团长的养父,是前清宫里一个太监,一手纹身的绝活,就喜欢把珍藏的字画纹到皮肤光洁的人身上。听艳生说,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后背纹山水图的孩子活活疼死在他面前,所以再听到纹身的事,他就特别紧张慌神。这事过去好久了,怪我不留心,吓到他。”

    众人听得无语,何莉莉气氛说:“这种禽兽就该枪毙!”

    毛兴邦反驳:“应该的事多了,你就别跟了添乱了。”

    “上次在北平,子卿提到过这宗传奇,还说艳生因祸得福得了魏老板这样的好师父,怕日后前途无量。”汉辰说罢,顿了顿又问:“只是这有纹身癖好的太监现在何处?”

    “这就不得而知了,听说那位团长还升了官。”

    “还在东北军?”汉辰问。

    魏云寒说:“上次去奉天,头三天打炮戏,那个老太爷就坐在第一排当中的位置上。我一看情形不对,都没敢让艳生上场。”

    见大哥沉吟不语,汉威脑子中灵光一现。莫不是大哥怀疑女尸的梅花纹身同艳生的遭遇有联系?

    回家路上,天上滚过春雷,淅淅沥沥的小雨越下越大,竟然汇聚成大雨倾盆,这又是今年开春一个奇异的景象。

    汉威见大哥一路上闭目养神,也不敢去打搅,回到家满脑袋想的都是艳生背上的纹身,洗澡的时候都有意对了那浴室的三面镜子墙照照自己的后背,生怕那纹身骤然间长在他的背上。

    擦干头,汉威喊了几声小黑子,却没人答话。

    心想一定是自己洗澡的时间太长,小黑子等不及睡下了,于是自己走去窗前关窗子。

    突然,天空掠过一道刺眼的闪电,划亮夜空,紧接着“喀嚓”一声霹雷,吓得汉威退后两步定在原地。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不等雷声滚响,汉威堵着耳朵疯一般的冲出卧室,光着脚蹿进大哥的寝室。

    汉辰正打算入睡,坐在床边,手里倒着几片安神的药,准备服用。

    就见门一开,小弟汉威如耗子一般迅速的蹿进来,不等他开口,几步蹿到床上钻进他的被子里,贴躺在他身边,揪起被子蒙了头,从被子中发出沉闷的声音:“哥,威儿跟哥睡。打雷!”

    汉辰忍俊不禁,拍拍被子里的汉威说:“嘿,嘿,杨家小爷,杨团长,你这点出息。都快十六了,还怕打雷?”

    “隋唐第一英雄李元霸还怕打雷呢。”汉威蜷缩在被子里说。

    汉辰拍拍小弟,没有过多的责备。

    初次发现小弟新添这个毛病,还是他娶了续弦玉凝后不久的事。那时候小弟十三岁,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小弟怀抱那个大红色虎头枕,面色惨白的闯进他和玉凝的卧房,不容分说就蹿上床,掀开他的被子钻在了他和玉凝中间瑟缩,那种尴尬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记得当时他哭笑不得,板起脸叫着小弟的乳名训斥:“乖儿,别胡闹,回你屋里去。”

    小弟却紧紧抱了他,蜷缩在他身边哭着说:“哥,打雷,乖儿怕。”

    妻子玉凝望着他诡笑的神色难以描述,似乎是说:“这弟弟钻到兄嫂的床上横在中间,还真是少有。”

    汉辰那次无奈的起身抱起小弟汉威就往外走,他总不能让媳妇看这样的笑话,毕竟小弟十三岁了,不再是昔日挤在前妻娴如身边入睡的两岁大的孩子。

    那天夜里,汉辰起夜时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动,推门开灯出了卧房,发现小弟就裹了被子贴在门边坐着。

    汉辰的火气犯上来,正要同汉威翻脸,汉威怯生生的目光忽然说:“大哥,乖儿怕,爹爹走的那天,天上就是这样打雷闪电,大哥~”

    汉辰的眼眶立时湿润了,他无声的将小弟抱起来送回小弟的卧房,不同的是,他搂了小弟在身边入睡。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小弟这个毛病怎么还没曾改?或许这小子是借机撒娇邀宠,这是小弟惯用的伎俩,尤其是在他自知犯了大错伺机坦白从宽的时候。

    汉辰把手伸进被子,摸摸汉威冰凉光滑的身子问:“威儿,你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瞒了大哥?”

    “没……没……就是……就是怕打雷,想和哥一道睡。”汉威在被子里支支吾吾说,心里却吃惊,难道哥哥觉察到他隐瞒考试成绩的事了?又仔细一想,不应该,怕是哥哥在诈供,于是坚定了信心说:“哥,你今天问艳生的那些话,是怀疑害艳生的那个老太爷,和我们发现的纹身女尸有关系?”

    汉辰为弟弟掖好被子,喝口水将药送下说:“我进盥洗室时,你同艳生在谈论什么,他如何就昏倒了?”

    “就是谈纹身呀,小弟哪里知道他那么不禁吓。小弟只说,把后背纹只大绿头苍蝇,恶心得大哥抡起鞭子都打不下去,艳生就昏了。”

    汉辰听得笑骂说:“你若真纹只苍蝇,大哥也不屑得打了,直接把你的皮揭掉就是,不信试试。”

    汉威果然不做声,匀促的呼吸传来,装睡!

    汉辰掀开被子打了他一巴掌说:“还装!”

    汉威“哎哟”的一声夸张的惨叫,随即说:“大哥,威儿不是苍蝇,哥不用这么用力吧。”

    汉辰也被小弟搞得啼笑皆非,缓了缓对他说:“威儿,大哥明天随你毛三哥外出去同赤匪代表谈判,要出去几天,你在家里读书练琴,团队那边不必去了,女尸的案子你也不必插手。”

    汉威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慧黠的眼睛一转,暗笑,反正大哥走了,就是他上天入地也没人管。

    “哥,小艳生不像是坏人,看他文文弱弱的,身世那么惨,从小被爹娘卖给戏班。威儿都后悔那天吓晕他,大哥,威儿能带小艳生来家里玩玩吗?上次在竹楼喝茶,他听说我们家有很多碑拓,眼睛都放光呢。”

    “规矩又忘记了?”大哥反问,并没有看他。汉威知道,大哥从来不许他把朋友同学往家里带,显示他杨家小爷的尊贵身份。

    停了停,汉威问:“哥,明天是和毛三哥去和赤匪谈判,赎那个王司令吗?《失街亭》诸葛亮还挥泪斩马谡呢,何总理怎么还花钱去赎他,还要大哥亲自去谈判,多丢脸呀。”

7 无猜

    德新社在龙城租了金蟾大舞台后面的一处宅院落脚。

    汉威进到院里,因为是下午,宽敞的宅院里,静谧的连鸟雀声都没有。

    “你找谁?”一个梳着长辫子,齐齐刘海的红布衫女孩子上下打量汉威。

    “小菊,来客人了吗?”堂屋的门一开,魏云寒一身长衫来到廊下。

    “二师哥,有客人找你。”叫小菊的红衫女孩子嗓音清脆。

    汉威忙拱手说:“魏老板,是汉威来拜望。”

    “呦,杨少爷,稀客,里面请。”魏云寒将汉威让进堂屋。

    屋里大梁上垂下一个绳子套,小艳生正一脚高抬在那高悬的绳子套内,金鸡独立的抱住那条高悬过头的绷直的腿一头大汗练功。

    魏云寒走到艳生身边,将艳生靠在他怀里,解下套着艳生脚脖子的绳套说:“下来吧,出去练踢腿,悠起来,快!”

    魏云寒放开艳生,手中的小竹棍轻轻在艳生大腿上抽了一下。

    艳生应了声向汉威抱抱拳算是见礼,踢着腿出屋。

    “魏老板,汉威特地来给艳生小老板赔罪的。昨夜都是汉威口无遮拦,胡乱讲起纹身,吓得艳生晕倒。回家后,家兄狠狠训斥了汉威,让汉威来给艳生陪不是。”

    魏云寒面带微笑,显然觉得汉威有些小题大做:“怎么能怨你,杨少爷并不知情。杨司令也太客套了。”

    汉威眼中灵光一闪说:“家兄让汉威来向艳生兄弟赔礼,汉威本想给艳生买些礼物,可又怕反而显得生疏了。所以,汉威想请艳生到寒舍玩一天,自当向艳生道歉。”

    魏云寒还不及开口拒绝,汉威忙说:“小魏老板总不想汉威为此事再受家兄责备,家兄一再埋怨汉威平日待人接物太过骄纵肆意。若是艳生到杨府去玩一天,一来让汉威有个补赎机会,心里好过些,二来也好对家兄交代。”

    “杨司令是这个意思?”魏云寒问。

    汉威诚恳的点头称是,心想魏云寒不会误认为我是那种浪荡子对艳生别有企图吧。

    魏云寒不置可否,叫来艳生,对他简单说了汉威的来意。

    艳生挑眼看着汉威,平淡的说:“艳生并没有埋怨杨少爷,杨少爷也不必介意。艳生自己身子不争气,怪不得旁人。德新社后天就要启程回北平了。”

    艳生后半句话咽了进去,那意思是说,就算你得罪我一个伶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岂不是让汉威抱憾终生了?”汉威无赖的扮个笑脸说。

    魏云寒也被逗笑,吩咐艳生:“艳生,杨司令门风紧肃,约束子弟十分严格,汉威是真心同你赔礼,盛情难却,你随汉威出去耍耍吧,也不枉他一片心。”

    这分明也有魏云寒睁一眼闭一眼故意放纵艳生的成分在,或许也是在给他这个杨家小爷留点面子。

    但汉威也奇怪自己的胆大妄为,可对案件的好奇迫使他不惜一切代价的披荆斩棘向前猛冲。

    到了杨家,艳生很拘谨,并没有东张西望,大惊小怪,反是目不斜视的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汉威逗他说:“怎么今天不说不笑了,那天吃夜宵,不还是说得好好的。”

    晚饭时,薛妈特意做了一桌汉威平日喜欢吃的食物,还夸赞艳生的戏唱得好。

    “我大哥不在家,所有才能打牙祭,平日我哥若在家,我越不爱吃什么,他就偏把什么往我碗里塞。”汉威忿忿的说。一边凑到桌前,如小狗一般,鼻子凑到每道菜前闻了闻说:“味道闻起来都诱人。”

    “小爷,不能这个样子,让人见了笑话。”

    艳生很安静,吃得很少,汉威问来问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偏好什么食物,就故作糊涂的说:“啊,原来你也挑食,我还说就我挑食呢。看来这一桌的菜都不合你口味。”

    艳生望着汉威,白净的脸上露着平和的笑说:“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食物都一样。”

    “你请我来杨家玩耍,真的是因为昨晚吓到我,觉得过意不去?”艳生终于问,显然不信。

    汉威得意的一笑:“也不全是,不过昨天我讲……抱歉,我大哥昨天骂我了。我只是还想听你接着讲那个雪地里追獾子的故事,那天才讲到一半,我这些天一直在寻思,那只獾子可是自己就掉到雪洞里了?”

    听汉威还念念不忘那夜在黄龙河边竹楼,他随口讲的长白山深山里随爹爹去打猎的故事,艳生想,大户人家少爷就是任性,费尽心思找他来,不过就是听那有点悬念的故事。

    长白山,松花江,东北的山山水水。

    汉威聚精会神的听着艳生绘声绘色的讲述,被那无拘无束的游猎生活吸引。听艳生讲如何打麋鹿,如何下陷阱抓野猪,汉威听得汗毛都立起来。二人从饭桌上讲到卧室,又从卧室的沙发上讲到床上。

    汉威几乎都忘却了他骗小艳生来杨府的目的是为了打探他和二梅子之死的秘密。

    洗漱过后的艳生头发微干抿在脑后,显得十分文静乖巧,他穿了一件白色麻布对褡,一条到覆到膝盖的宽大睡裤,同汉威并排坐在床头,滔滔不绝的讲着那野猪掉到白雪覆盖的陷阱,如何被猎人布好的倒立竹刺扎得动弹不得。壁灯光线昏黄,汉威听得瞪大眼睛,似乎身临其境般紧张。

    忽然门外“咣当”一声响,汉威吓得“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

    门慢慢开了条缝,小黑子探进个头悻悻说:“小爷,本来给你们端来盘点心,黑子一不留心没端稳,全掉在地上糟蹋了。黑子去厨房再拿些来。”

    “吓死人了!”汉威拍着胸口喘息,“刚讲到熊瞎子掉进竹刀阵,你就吓我。”

    “睡觉吧。”汉威边说边脱身上那件鹅黄色的丝绸睡衣。

    “你做什么?”,艳生惊叫一声闪到床的一角,反把汉威惊得停住手,诧异的望着他问:“怎么了?”

    艳生绯红着脸,窘迫的说:“你……你脱衣服做什么?”

    看着赤条条如一条鱼一样倏然钻进被子里的汉威,艳生满眼的惊异紧张。

    “切,你又不是女人,大惊小怪,不脱衣服怎么睡觉?”汉威无辜的说:“怎么了?我身上又没长疮。”

    看着艳生仍是那惊魂未定的目光紧张的看着他,汉威解释说:“小爷我从小睡觉不穿衣服,穿了睡,夜里要踢被子,会着凉。”

    看着汉威认真的解释,艳生半信半疑的躺回枕头上,背对汉威,有意将身子向床的另一边靠靠,侧过脸去睡。

    汉威摇醒他说:“你这衣服是麻布的,不嫌贴在身上扎身子吗?等我给你拿件新的丝绸睡衣,你换上睡,贴身舒服。”

    汉威从被子里钻出身,低头拉开床边的五屉厨,捡出一件包装未拆的淡蓝色睡衣说:“就这件吧,我姐姐托人从英国带来的。”

    艳生的目光却停留在趴在床头取睡衣的汉威那后背到大腿深浅交错的伤痕上,这伤痕太过明显,令艳生简直惊愕,情不自禁伸手去触摸。

    “唉,别碰我。”汉威如触电一般慌得一把扯了被子裹了身子,紧张的说:“别吓我,男人碰我,我浑身毛都立起来了。”

    两个小兄弟相视而笑,无拘无束的哈哈在床上逗笑起来。

    “有钱人家少爷不好当,老天总是公平的。比如说我,我哥从来就有爱好用鞭子在我身上‘作画’。我两岁娘就去世了,娘长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之后就是大嫂带我在身边养大,我十二岁那年爹也过世了,紧接着大嫂也撒手西去,就剩了大哥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我也要受着。”

    看着汉威一脸无奈,艳生的眼眸透出哀婉的神情,边背对汉威去换睡衣,边说:“我爹娘本对我很好的,后来家里欠下钱,就日子窘迫了,只能把我送去学戏。先前的师父很凶……”,艳生背上那鲜艳的纹身跃然到汉威眼前。

    那是零散的几丛桃花,分洒在肩胛骨周围,断断续续没有连成一片,一看就是尚未完工之作。但就这眼前的纹身刺在艳生白净光滑的脊背上,已经令汉威触目惊心。

    艳生忽然恍悟,披上睡衣猛的回头,见汉威的目光呆滞的望着他。

    “疼吗?”不等艳生开口,汉威抢了问,澄澈的星眸含泪。

    惊恼的艳生面容凝滞,缓缓的摇摇头。

    艳生不再说话,藏在淡蓝色丝绸睡衣里的身躯显得若不胜衣般清瘦,兀自将自己换下的小衣叠得整齐放在脚下,拉了被子轻轻躺下。

    “知道我为什么注意到你吗?”汉威用手指捅捅艳生的后背,艳生没有搭理他,似是在静听。

    汉威诡笑了说:“德新社来龙城第一天的打炮戏,你反串《红梅阁》里的李慧娘,扮相俊,唱得也好。”

    顿了顿,见艳生还是没有反应,汉威接着说:“扮相好、嗓子好的演员小爷我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只是艳生你这出戏唱得真出彩……”

    汉威似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味中,只是头枕双手,又对艳生感慨说:“汉威当时真是佩服,梨园行中还有如此有骨气的男儿。敢煽那‘佟大有,佟无赖’大嘴巴,生把出《红梅阁》唱成《装疯》了。”

    艳生缓缓的转过身,那拒人千里的目光望了汉威一眼问:“小爷这是夸艳生,还是在挖苦艳生?”

    汉威认真的说:“我当然是赞口不绝,不然那天你打了佟大有旅长哪里就这么容易脱身了?就是佟大有三分醉意酒后无德,可毕竟也是堂堂的旅长,被你当众抽个耳贴,他就这么忍气吞声了?”

    艳生愣愣的望着汉威,似是在回忆那天发生事情的经过。

    汉威则凝视艳生俊美的面颊得意的笑。

    那是德新社在龙城第一天的打炮戏,通常会有票友热情的要求去客串个戏中角色,凑个热闹。

    佟旅长执意要去客串《红梅阁》中的贾似道,色迷迷的眼睛始终围了艳生扮演的李慧娘转,还寻个机会串改了戏文,痴痴的喊着“美人~~”,伸手搂了艳生去摸艳生的脸。艳生不假思索,反手就抽了佟旅长演的这个大奸贼一记响亮的嘴巴,全场立刻哗然。

    “这个小艳生好有个性。”汉威记得他当时就赞出口来。

    也就是几秒中的呆滞,扮演贾似道的佟旅长都不知所措,艳生却机智的改了唱词,不慌不忙的漫舞水袖,指了佟旅长骂了几声:“奸贼……奸贼!冤死的慧娘找你索命来了。”

    观众还当是演员入戏改了戏文,也就将错就错的看下去。

    艳生猜测问:“是你求杨司令救了我?二师兄说,是杨司令发了话,佟旅长才强咽下这口气,谎称是喝醉了酒,记不得唱了些什么。”

    “只是佩服你的勇气。”汉威说。

    艳生翻身仰躺,喃喃说:“在你们看来是血性,在我们梨园行里,这种‘翻场’是最要不得的。事后师兄狠狠的教训我,说是既然是上了一个台子演戏,就要对得起观众,就是搭档中有谁唱出错,也不能在台子上就‘翻场’闹起来。好在我还算机灵把戏给救了起来,不然怕师兄的板子我就熬不过了。”

    汉威思忖着艳生这话中的道理,想想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又似乎有些狗屁不通,若是艳生不抽那混蛋一个耳光,岂不就在台上忍那混蛋欺辱了?

    再去同艳生讲话时,艳生却睡熟了,发出匀促的呼吸声,面容恬静。汉威不由后悔,本想套的话却都没能套出来。

    清晨,汉威翻身起来,发现身边空空的,艳生已经不在床上,睡衣齐齐整整的叠好放在床头。

    “这小子,一早就不辞而别了?”汉威心里怅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光线黑暗的卧室角落里传来艳生的声音:“你醒啦?”

    汉威定睛分辩,墙角里,艳生挺直腰杆贴了墙根坐着,双腿一字横劈叉,分贴在墙根。汉威看得瞠目结舌,这常人劈叉分到九十度就了不得,艳生却是一百八十度的横劈,好厉害。

    “你这是做什么,不疼吗?”汉威关切的问。

    “练功。”艳生自然的回答。

    “你师哥又不在眼前,好不容易可以轻松一天,你还这么愚钝。”

    艳生笑了说:“偷懒能骗过别人的眼,骗过自己,却骗不过观众的眼。我们这行,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台下稍一懈怠,台上就要出乱子。当了黑压压满场观众被倒彩喝下去,让观众向台上扔果皮、臭鞋子砸上来,不如平日留个小心,也不用丢那个脸。”

    汉威听得无语。

    昨晚,他如何也没狠下心打听小艳生纹身那段不忍回顾的往事,但他相信,小艳生如今对他已经没了芥蒂,如一对好朋友般平常的说笑。汉威暗想,这么个文质斌斌又有骨气的少年,如何就同二梅子那妓女有瓜葛,还牵扯进间谍的案子里来。小艳生会是间谍吗?那他会是为哪方面做事,西京、日本、赤匪,还是另有隐情?转念一想,就这两日,我一定寻个好的时机把你的话套出来。

8 停案

    才不过两天的时间,整个案情发生离奇的进展和变化。

    汉威来到警察署,晁署长告诉汉威一个震惊的消息,案子竟然势如破竹被侦破,并且郑探长因为利用职务之便*不给钱,被撤职候审。据说梅花女尸的姘头找到了,是位东北客商,姓白。白先生曾包养过这位叫二梅子的妓女,但这二梅子恶习不改,吸鸦片烟成瘾,白先生一怒就和她断了来往。这二梅子追他追到了龙城,软磨硬泡的要重续旧好,白先生不同意。二梅子就吞服了大烟膏子自杀,留了封遗书派人赶去送给正要回东北做买卖的白先生,想让白先生后悔一生一世。

    汉威听来这案情怎么像近来风靡一时的明星电影《红尘恋》,又像时兴的那些上海女作家的言情小说剧情千篇一律。

    但晁署长摇头说:“杨司令临走前已经得知此案详情,下令封案。”,又长叹一声说,“也难怪那姓白的,挣多少钱能禁得住吸大烟这种事去糟蹋,家里有座金山银山也能抽空了。”

    汉威初听来觉得在情在理,转念一想,不对呀!那二梅子背上暗含龙城军事布防图的梅花纹身又怎么解释?郑探长神色沮丧,仿佛天降奇灾一样,捶了头对汉威说:“圈套,真是圈套。我怎么这么笨就中了圈套。汉威,这案子里面定有内情,怕比你我想得更复杂。我不过去‘牡丹堂’找二梅子相好的几位妓女聊聊二梅子平日同什么人来往,有什么喜好。就喝了她们递来的一碗冰梅汤,之后什么也记不得了。醒来时,老鸨和护院就拉扯我要钱,说我奸污了二梅子的使唤丫头小春,说是开苞见红要付一千大洋,不给她们就闹到了警署。”

    汉威静静听着,不好插嘴。

    郑探长说:“我的事才出来,竟然二梅子的姘头就带了二梅子生前的遗书找来警署认尸结案,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还有那个丫头小春,头一天说,她家姑娘二梅子死前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光头上有葫芦胎记的表哥,另一位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小哥儿是德新社的小艳生老板,她说二梅子喜欢京剧,很迷魏云寒,出事的前两天,艳生老板去过牡丹堂。”

    汉威急得跺脚说:“我去找大哥说理,这个糊涂的晁署长,不同他说话。”

    “不过,汉威,或许是件好事。依照这情形看,对方并不知道我们察觉了死尸身后梅花图的秘密,急于收尸也是怕尸体在警署夜长梦多。”郑探长的分析,汉威习惯性的咬着指尖沉吟不语,想了想又说:“也可能这个白先生真是同二梅子相好,对此事的内情一无所知呢?郑哥,你耐心等等,我大哥外出要过几天才回来。等他回来,我让他为你做主。”

    汉威沮丧的出了警察署,没想到才一天的时间,事情就奇峰突转,变得连他都难以应对。

    汉威正要离开警察署,却发现人们进进出出慌乱成一团。晁署长一头大汗,见了汉威问:“杨团长,可知道杨司令现在何方?河道里又漂来一个人头。”

    汉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些天从河里漂来一具梅花纹身女尸还没查出个究竟,难道又漂来一个人头?

    “人头放在一艘破船上顺流而下,装人头的木箱上写着是王赞辉司令的头颅。还有很多谩骂、反动的言语。”

    汉威随了晁署长推开众人进到一间房屋,一个木箱里放着一具血淋淋令人惊悚的人头。汉威见过死人,却头一回见到被身首异处的人头,那空瞪着的无神大眼,厚厚的嘴唇,是王赞辉,汉威认得。惊惧恶心得想呕吐,心却紧紧的揪起来,慌忙的往外跑。

    大哥去同赤匪谈判营救王赞辉司令,怕大哥都不知道王赞辉的头颅已经顺流而下漂来了龙城,大哥此行去同赤匪谈判,不会有危险吧?

    跑了两步,汉威忽然停住步伐,心里暗自告诫自己,越是这关头越不能慌,一定要镇静。

    于是汉威悠然的晃回晁署长的办公室,对正在进进出出的人们喊了句:“似乎又不像是王司令,汉威见过王司令,没这么胖,也比这个人头黑一些。”

    无数双惊异的目光投向汉威。

    汉威说:“不要乱讲话,如今中央正在关注此事,造谣者可是要杀头的。这个人头是真是假,要等王司令太太来认过再说。此事先封锁消息,不得再传。”

    一番话训完,晁署长错愕的神情,似乎没有回过神,还不停的答着:“是,是。”

    汉威心里暗笑,他有什么身份立场来讲这番话,不过话说出口还真把这些人唬住了。

    但他必须要尽快让大哥知道王赞辉已经被赤党斩首的消息,以免节外生枝发生危险。

    省厅,这是唯一能最快打探到大哥此时消息的地方。

    汉威冲上省厅二楼,直奔秘书室去找秘书长雷先生,何莉莉正从旁边省主席办公室里出来。

    “你怎么来了?”何莉莉挑衅的问,“杨主席在忙,没时间见客。”

    “我哥回来了?”汉威脱口而出,惊喜的就要往办公室里闯。

    何莉莉却一把抓住汉威脖子后的衣领,呼喝一只不听话的小东西般说:“唉,怎么回事,说你不听。杨主席公务繁忙呢。”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脸沮丧如丧考妣的毛兴邦和两位身着中山装面色蜡黄无光的中年人,身后跟着的竟然是汉威提心吊胆担心了一路的大哥汉辰。

    大哥汉辰一身淡青色长衫,温和有礼的如谦谦君子般,面色沉肃的送着客人。毛兴邦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大哥,又叹气摇头说:“明瀚,留步,保重。”

    目送毛兴邦等人走远,大哥才缓缓转过身,瞟了眼汉威漠然吩咐:“回家!”

    “大哥,担心死小弟了,威儿刚在警署看到了王赞辉……”汉威见左右无人,贴到大哥身边亲昵的说,一路上的提心吊胆立时化做劫后余生重逢般的惊喜。

    “住口!”大哥一声低喝,“军国大事,岂是你小儿信口议论的。”

    汉威缄默无语,满怀激情却遭遇冷雨,大哥哪里来的莫名火气?汉威猜想,定然是大哥这回奉命去谈判,徒劳无功,没能救回人,反让赤匪急了眼用如此极端残忍的手段把王司令的头颅割了下来,可谓死无全尸。任是谁见了也要胆战心惊,难怪大哥态度反常。

    回到杨公馆,大哥疾步上楼,汉威一路紧随。

    “把门关上!”大哥沉声吩咐,面色平和,反让汉威心里费劲揣测,大白天反锁房门究竟为何?

    汉威反扣上房门,缓缓的回转头,猜想大哥大哥定然是有机密的事要告诉他。回是那红梅纹身女尸,还是王赞辉的头颅?难道这两者有着神秘的联系?

    “考试成绩还没下来吗?”大哥的目光紧锁他的眼睛问。

    汉威的心忽然落进无底深渊一般,平白的大哥如何转到这个令他讳莫如深的话题上。

    “还~~没~”汉威紧张的回答,长睫低垂盖住俊目,手指甲抠着渗出冷汗的手心。

    汉辰翘了二郎腿,一副悠闲的样子,拍拍身边的沙发吩咐说:“小弟,过来,坐。”

    汉威凑到大哥身边,小心翼翼的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沙发,平日杨家小爷那威风不可一世的张狂早已无影无踪。心里却暗自盘算,大哥是真知道了他的成绩还是诈供?

    “自己觉得考得如何?”大哥的声音很平和中带了疲倦。

    汉威留意着大哥脸色每一个细微变化,终于泛出迷人的笑意答了说:“很好呀,小弟都答出来了。”

    汉辰看着他的目光清凉中带着疼惜问:“你就这么自信?”

    “那谁能保证万无一失。”汉威嘟囔说,偷看了大哥的脸色。

    大哥忽然一拍沙发背,大喝一声:“杨汉威!你还要撒谎到几时。”

    汉威腿一软,吓得瘫跪在地上。大哥毕竟是察觉了,难道是教育长直接找到了大哥?

9 家法

    “啪!”的一声,藤鞭拍在桌案上,汉威一个激灵,惊悚的目光慌张的望向大哥。

    大哥汉辰面容沉凝如阴云笼罩,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威儿不是有意欺瞒大哥,只是见这些日子大哥日夜操劳,不忍再给大哥添烦乱。”汉威战战兢兢的分辩。

    额头挂着冷汗,低垂的睫毛下星眸忽烁,汉威心惊胆颤的窥视大哥的表情,补充说:“是题出得太偏、太难。”

    忽然眼前灵光一现,汉威就了这个理由分辩:“大哥,是真的,你可以去问问我们同学,上届的《战略学》考题就四道大答题,绝对没有这回难。”

    见大哥靠坐在沙发上,手中玩弄着那根柔韧的藤鞭,汉威只觉得浑身汗毛乍立,冷汗顺了汗毛尖向外渗。

    “你们班有多少没有考到‘乙’的成绩?”

    听大哥这么问,汉威心中暗喜。考试成绩打分是按“甲、乙、丙、丁”排序,考到“甲”的成绩就是优异,考到“乙”就是良好,到了“丙”的成绩就是勉强及格的分数了。而讲武堂里很多同学都是将官子弟,不过是来混个文凭,将来名正言顺的挂个军职,都是抱着“‘丙’字大吉”的观念来读书的。只有他才只一直兢兢业业的寒窗苦读,同学们都笑话他,怎么同那些靠了好成绩谋出路的“穷鬼”一样用功*本,卖气力摸爬滚打的操练。

    提到班里同学普遍的考试成绩,汉威得意的答道:“全班四分之三都是‘丙’分,还有很多才得‘丁’,不及格。”

    “多少个考‘乙’分的?”大哥追问。

    “算上我就五个人。”

    “考‘甲’的呢?”

    “只有四个。”

    “喔……”汉辰拖长声音,嘴角挂起嘲弄的笑,“就是说,还是有考满分的。大哥的问题是,你……杨汉威,为什么得不到满分?”

    汉威嘴角一撇,无限委屈涌上心头:“那四个满分里,张忠意是事先知道考题了,他作弊,他是聂教官的外甥;还有一个王京,他大伯的二侄儿是我们班考试监场的教官,抄纸条也不抓他。”

    “那另外两个呢?”

    汉威见大哥问话的神色微笑中带了嘲弄,不由一阵心慌,嘟囔说:“另外的两个,有一个人在班里人缘不好,除去低头死读书,什么也不会,他……”

    “还有一个呢?”

    汉威哑口无言,另外一个,他哪里知道人家是如何考了满分?没道理的,他杨汉威拿第二,谁能拿第一?他次次考试都是优秀,从来没有过失误,是班里公认的佼佼者,教官们的“得意门徒”。他也想保持优异的成绩,当上“常胜将军”。但这回,汉威真是满腹委屈,谁让他大考前意外病倒了。

    泪水在眼眶里翻滚,汉威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争强好胜的性子让他想到失败的耻辱就寒心:“大哥,威儿考试头一天晚上闹肚子,折腾一夜往茅厕跑,所以没考好。”

    “吃坏了肚子和你这猪脑子有关系吗?”大哥汉辰“啪”的一声将藤鞭敲打桌边,惊得汉威周身一阵战栗,撇撇嘴,汉威委屈的泪水夺眶而下:“威儿不想考满分吗?威儿愿意考不好回家面对大哥的打骂呀,能考好谁不去拿满分,威儿也盼望毕业时能和大哥一样拿‘军魄寒剑’威风一次。马也有个失前蹄的时候呢。”

    提到“军魄寒剑”,汉威心头又是一阵触动。

    当年他去军校前,曾信誓旦旦的答应过大哥,他要同大哥一样得到那柄“优秀毕业生”的象征—“军魄寒剑”。那柄剑寒光熠熠,如寒芒一般照眼,只有保持全优成绩,在历次操练演习红脱颖而出的优秀学员才能去争取这一殊荣。那是大哥步入军界第一步的荣誉,也是汉威此时奋斗的目标。

    每次当他离家去军校前,大哥都会用期冀的目光看着他嘱咐:“小弟,好好去拼,一定要优秀,不要给杨家丢脸,一定得到‘军魄寒剑’。”

    那柄“军魄寒剑”仿佛就是“优秀”二字的代名词。而他,屡战屡胜,却在《战略学》这门课考试时败走麦城,眼见离毕业指日可待,而他却因为这一次考试的失误同那柄耀眼的“军魄寒剑”失之交臂。

    “跪过来,手伸出来!”大哥喝道。

    汉威颤巍巍的伸出手,一把被大哥揪住手掌,狠狠的用藤条抽打了几下手心,疼得汉威哭叫着抽手,却被大哥的如铁钳般有力的手掌紧握。

    “说,为什么打你?”大哥打了五下放下了藤条,汉威伸着肿痛的手掌不敢动,抽抽噎噎说:“没考满分。”

    心里却千百个小心提防,生怕惹怒了大哥,又被一顿没脸的“家法伺候”。

    汉威满腹的委屈。就这一次,他只不过就是失误这一次,大哥就不依不饶。大哥关心的就是分数,就是杨家的面子,根本不管他考试前那晚闹肚子发烧险些丢了小命。不争气的泪水溢出眼眶,汉威侧着头,强去收拦屈辱的泪水,却是无可奈何。

    大哥手中的藤条“啪啪”的抽打几下桌子,发出一连串脆响。

    汉威浑身血液凝固,面容僵持。他怕大哥,更是怕大哥手中的“家法”,就是那根柔韧的藤条,抽打在肉上如同钝刀锉肉一般疼。小时候只知道疼,还不觉得羞;如今虚岁都快十六了,大哥动不动还如此家法伺候,这份羞辱就令他无地自容。

    “哥哥,威儿错了,饶了威儿吧,威儿下次好好考过。”汉威哀婉的乞怜,露出平日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贴近大哥身边抽噎。

    大哥的脸色依然是面无表情,白纸一般没有血色的冰寒:“有些失误,一旦错了,一生一世无法补赎。只是一门课,你已经与‘军魄寒剑’无缘了。”

    话音中充满痛心悲怆,似乎失去了“军魄寒剑”光荣的是大哥,而不是他。

    “过去趴好。”大哥的口气有所缓和,似乎打他是完成任务一般。

    见汉威磨蹭了不动,汉辰一声怒吼:“趴好!”

    一甩藤条,那响声似是抽在了汉威心上。

    汉威向后缩了几步哭告:“大哥,‘军魄寒剑’就一把,全年级两个学班,难道得不到‘军魄寒剑’的同学都要被家法打屁股吗?威儿以往门门成绩优异,就这次失手了,威儿心里也不好过,大哥为什么这么逼威儿,威儿尽力了,威儿就这点本事,大哥打死威儿好了,威儿就不用去比比拼拼,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汉威抽抽噎噎的哭诉,汉辰把弄着藤条咬着牙凑到汉威面前阴狠的一字一句说:“裤子脱了趴好,再磨蹭就加倍打!”大哥阴沉着脸,摇着藤鞭,赶着汉威趴在宽大的皮沙发扶手上。

    “啪”的一鞭抽在汉威的手上。

    “磨蹭什么呢!”

    裸露的肌肤沾碰到冰凉的皮沙发扶手上,汉威周身皮肉紧绷,如待宰羔羊一样伏在沙发上,咬了拳头,空剩羞愤的眼泪凄迷。

    大哥就是大哥,是杨家的一家之长,说话就是圣旨。他无从去辩驳,只有无奈的去承受。

    “好看吗?舒服吗?”大哥挑衅的话语含着奚落,藤条在他紧绷的腿侧拍拍,喝了声:“别崩劲,松气,腿分开!”

    随即冷笑一声:“知道难堪没脸了是吗?想要脸就别去做那没脸的事,自己争气!”

    话音未落,藤条呼啸而下,一鞭落在左臀上,割肉般火辣辣的疼。

    随着汉威“嗷……”的一声嘶叫,又一鞭子抽落在右边。

    汉威的手不由自主得去摸剧痛的伤口,大哥却大喝道:“手拿开!”

    随即一鞭横下,被两鞭赶到中间的瘀血被这一鞭打散,立刻见血。

    又几鞭子抽下,汉威终于难忍剧痛的嗷嗷乱叫,哭着踢着腿。血道由白变红边紫,肿拢起来。

    “哥,哥哥……饶了威儿吧,不敢了……威儿下次考好。”汉威哭泣着哀告。

    汉辰停了手,在他眼前站立,身形高大遮住了光线。

    “言而无信,不能兑现你对大哥和杨家的承诺!”

    一鞭子抽在肉上,隔肉般的疼痛,汉威呜呜的哭着,周身神经紧绷,臆测着下一鞭什么时候落下来。

    “眼高手低!还没学会基本功就妄自尊大去学人破案,你自己的学业一塌糊涂,还心猿意马!大哥的话你什么时候才肯听?”

    抡起鞭子又是几下,汉威惊慌中透出绝望,索性大哭起来:“哥,你要不解气,就打死威儿吧。威儿不想象大哥那么优秀,也没那个本领象大哥一样优秀。你为什么要逼威儿,就是爹爹活着的时候,也没逼了威儿去夺那个什么‘军魄寒剑’。威儿不想知道为什么要去夺那个剑,杨家不缺一把剑。”

    “混帐!畜生!什么时候学得顶嘴了!”汉辰火往上顶,藤鞭抡起,挂风而下,如暴雨般抽在汉威臀上,腿上,不顾汉威的哭闹叫嚷,按住汉威一顿狠狠的教训。

    屋里静下来,汉威在沙发上喘息,汗水泪水和在一起,已经麻木着不知道疼痛。

    大哥汉辰立在一旁,或是用力太狠,喘息声都能听到。

    “为什么单单要苛责你去夺讲武堂的至高荣誉之剑,那是因为你姓‘杨’,你是龙城杨家的子孙。有委屈,不想出色,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你要是生在市井贩夫走卒之家,没人逼你去读书,去当人中佼佼者,去上讲武堂夺什么‘军魄寒剑’。但是生在了杨家,你就认命吧!你不想,你不想的事多了,还由得你放肆了!”

    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大哥真是不可理喻,理屈词穷找出这些狗屁理由来压他。生在杨家就要受这种屈辱,生在杨家就要样样出色?生在杨家就要与众不同?

    汉威此时极尽崩溃,唏嘘着只剩一腔恨意。这多是因为爹爹早死,剩了他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只有任由大哥这唯一的亲人欺凌,想到这里,鼻头一酸,委屈的眼泪更是如山洪倾泻而出。

    “教训过你多少次,大哥只看结果胜败。你既然答应了大哥一定拿到‘军魄寒剑’,大哥就相信你,做不到你为什么要接这‘令箭’?战败了还借口连连!有人胜了,不是吗?你同学里有得满分的,你为什么不去看他们,反要沾沾自喜去比那四分之三‘及格’成绩的庸才!”

    “是,汉威下次也去抄,也去偷题,只要得满分大哥就满意了是吗?”汉威也声嘶力竭的哭着争辩。

    “作死的畜生!”

    随着大哥一声嚷,汉威“嗷唔”的嘶号,鞭子又抽在身上。

    “杨汉威,你给我记住。在杨家,大哥的话就是军令,你想得通也要服从,想不通也要服从。纹身女尸的案子到此为止,你不许再查,有时间好好的在你的课业上下功夫!”

10 姐弟

    晚上,大姐凤荣和姐夫储忠良从上海做生意归来,胡伯哄了趴在床上养伤的汉威下楼去打个招呼。

    汉威执拗的翻侧身子,示意胡伯“我不去!”

    胡伯揪揪汉威的被子,小声说:“小爷最懂事,家里来人了,大爷肯定要你下去见礼的。与其等大爷发话再去,不如现在乖巧懂事些,应付一下场面皆大欢喜。胡伯知道咱们威儿小爷委屈,就忍忍吧,听话。”

    从小带他长大的胡伯和蔼慈祥的声音一如往昔,汉威缓缓的爬起身,牵动伤口疼痛得直咧嘴。

    汉威平日最讨厌骄横跋扈的大姐凤荣,嫁了龙城第一大财主就目空一切的傲慢。尤其大姐和大哥是杨家嫡生的孩子,仿佛就比他这个小妾生养的娃子高贵一头一般,平日大姐常不阴不阳的嘲讽他,‘不过就是老爷子当年花钱买的一个玩意儿下的个蛋。一个小老婆生的,比咱们家奴才强不了多少’。”

    汉威才挪到楼道,大姐尖厉的声音整座小楼都能听到,汉威厌烦的情绪立时燃起,大姐每次回娘家都是横挑竖捡,没个满意的时候。

    “弟弟,不是姐姐说你,怎么能由着你媳妇的性子胡来呢?她闹脾气说回娘家就回娘家,这是什么规矩?这夫妻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可要把持住了。”

    大姐这是在寻大嫂玉凝的不是。

    汉威到了厅门,大哥汉辰脸上带着少有的欢愉,话音略含调皮的对沙发上的姐夫说:“姐夫,这可是大姐说的,姐夫可要记得了。”

    汉威很少听到大哥如此轻松调侃的语气说话。尤其是大哥打完他,竟然此刻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

    “大姐,姐夫,你们来了。”汉威规矩的问好。

    姐夫储忠良一笑,满脸的肉都纵到一处,如笑面佛一般的温和:“小弟呀,几个月不见,出落得越发玉树临风了,将来和你大哥一样是个美男儿。”

    汉威就见姐姐歪歪嘴,不屑的表情发自内心,说了句:“弟弟,你还真抬举这小东西,把他拾掇得越发象个人儿了。不过是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养的一个玩意儿。”

    大姐同他如有深仇大恨一般,汉威一直就奇怪,他哪里得罪到姐姐了,或是母亲在世时得罪过姐姐?可每当他委屈的向大哥打探生母的事情,大哥就会立刻沉下脸来厉声呵斥;而当他向胡伯和下人们偷偷去探听母亲的死因,大家的表情都是尴尬,似乎讳莫如深。

    “大姐,小弟听不出虚实玩笑的。”汉辰笑了打岔,示意汉威坐下。

    “小弟,来,到姐夫身边来,别听你姐姐乱说。她在上海呆得闷,那些叽叽喳喳的上海女人讲话她听不懂,憋了几个月的话全拿回娘家讲了。”

    大哥坐到了汉威身边,用手轻轻抚弄着汉威的头,看似疼惜,也是在暗示他不得造次。

    姐夫拿出一件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汉威。

    那是一件泛着淡淡蚕丝光泽的米白色真丝衬衫,触手的感觉细腻凉润,质地极佳,垂沉的质感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珍品。汉威只记得曾见东北军少帅胡子卿大哥有一次穿过类似质地的衬衫,微开颈口两颗纽扣,潇瑟中略含一丝颓废,令他总想起《哈姆雷特》中那忧郁的王子。

    姐夫一脸谦和的笑,目光中满是慈爱:“小弟,你姐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是没见,她一见洋行橱窗里这件真丝衬衫,脱口就说‘这么精致的衫子,也就我家小弟配穿’,不问价钱就买。等我去付账时一看,嘿,日本双抽混纱纺,五千大洋一件。”

    汉威惊愕的看着这件名贵的衬衫,大哥也仿佛被姐姐姐夫的出手阔绰震动,略含嗔怪的说:“姐姐、姐夫,你们疼爱小弟,汉辰知道。只是威儿还是孩子,怎么给他买这么名贵的衣服。”

    “名贵吗?那要看是谁去买,这点钱对储家,九牛一毛的汗毛尖儿都算不上。”大姐一副财大气粗猖狂的样子,谁不知道她嫁进的储家是龙城数一数二的富户。

    大姐炫耀的玩弄着手指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戒指,祖母绿、猫眼儿、翡翠,凑到一起就是俗不可耐,如把珠宝铺子搬到了身上一般。

    汉威脸上浮出鄙视的笑,又听大姐说:“老爷子在世时,对这小东西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我看在死去的爹的份上,帮他老人家‘喂鸟儿’吧。”

    汉威听得气,恨不能将衬衫摔在大姐脸上转身上楼。

    汉辰似乎看出了小弟的委屈,用眼神压制着小弟的怒火。

    “你媳妇不是总用私房钱,大手笔的从英国给小弟定制西装装扮他吗,大姐也不能让杨家丢人不是。”

    “威儿,你下去吧。”大哥吩咐。

    汉威出了厅门,羞辱的泪水夺眶而出,厅里的话题却忽然转了风向。

    “弟弟,有个事情还要你出面说句话了。”大姐话一开头,汉威心里苦笑,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储姐夫愧疚的声音说:“说来惭愧。姐夫在杏花巷那里入股了两家馆子。”

    “杏花巷?”不等姐夫说完,就听大哥汉辰脱口而出,“姐夫,你去开妓院?”

    汉威心里骂,看姐夫和姐姐这样子,去当龟公老鸨倒也还像。

    “那个,那个就是朋友硬拉了入股分红,这死钱变活钱谁不想呀。可谁想到前些时候‘牡丹堂’死了个‘姐儿’,尸体顺了黄龙河漂了下去,警察署就把整个堂子给查封了。龙官儿,你这可得做主呀。”

    “就你这不要脸的,开了妓院还开相公堂子,你还都占着。看你惹一身骚,还要害得我娘家兄弟来帮你洗擦不是。”大姐的话哪里是骂姐夫,不就是变了方法压大哥帮忙吗?

    果然不出汉威所料,大姐柔和的话音传来:“弟弟,好歹就你一句话不是,都是自家买卖。”

    简直是恬不知耻,汉威气得胸都要炸开,就听大哥调侃的话语:“可别这么说,杨家可不做这种买卖,这若是爹九泉有知,从棺材里跳出来也要把汉辰抽筋剥皮了。”

    汉威立在楼梯上,听着厅里大哥同姐姐、姐夫的说笑,心里却是彻底糊涂了。怎么这桩案子如滚雪球一般越聚越大,牵扯进这许多的人来。就连这死去的女子所在的“牡丹堂”竟然都是姐夫开的堂子,那这“二梅子”,姐夫该是熟悉不过了。

    汉威心里惊诧如此的巧合,竟然二梅子栖身的“牡丹堂”是姐夫的产业,案子查来查去,查到了自家人头上。

    “姐夫,汉辰明天一早就去西京开会,要过三天才回来,回来后就帮姐夫处理此事。姐姐、姐夫不是说储家庄园正在翻修吗,不妨搬到家中暂住几日。汉辰这些天外出,家里就小弟当家。”

    汉威心里暗骂,大哥好歹毒,明知道大姐平日欺负我,还让大姐留在家中陪我。这不是把小绵羊寄托给灰狼照管吗,等到回来就剩一堆白骨了。

    夜晚,大哥来到汉威的床边,轻轻拍醒他说:“小弟,往里面躺,大哥今晚陪你睡。”

    汉威侧过头,没有理会大哥,像条虫子一样往床内侧蠕动。

    看着汉威赌气的小模样,汉辰笑了,胡乱摸摸小弟的头,探身将胳膊伸去小弟身体下,想去搬动他。

    汉威一个翻滚,疼得“哎哟”一声,随即啜泣起来。

    “是跟大哥赌气,还是生气大姐那几句玩笑话?”

    见汉威侧头不语,知道他还在赌气,汉辰说:“哎,杨家小爷,像个男子汉看着大哥!大哥明天出门,你就是杨家唯一的男人,这家,大哥就交给你了。”

    “嗯~”汉威默许,大哥敲了他的后脑嗔骂:“‘嗯’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小猪。”

    “是!大哥。”

    大哥躺在他身边,倒出瓶子里的“安睡药”片,和了白水送下。

11 离家

    “你滚吧,有本事就别回杨家!看你大哥回来怎么拾掇你。我要不让你哥把你剥光了吊在廊子上打,就算我白活这些年!”大姐刁钻蛮横的话音在脑后渐去,汉威蹒跚着冲出杨家大门。

    “小……小爷,哪……里去?车……车……呢?”门房“猪头”慌张的拦住汉威的去路,汉威推开“猪头”顶着日头走出杨公馆大门。

    这不过才两天,这个家他如何也呆不下去了。

    汉威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摊上如此一个怪异的家庭,有这么不可理喻的姐姐。

    汉威茫然的走出大门,疾步闪进小巷里,他想静静,不想被胡伯和姐夫追上,也不想去面对歹毒变态的大姐。

    手指划着墙壁漫无目的的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擦身而过的人和风景他都没曾留意,头脑昏沉沉的觉得天昏地转。

    “先生,要车吗?”

    汉威寻声望去,墙角处顿着一胖一瘦两个黄包车夫,汉威没说话,随便挑了一辆坐上去,触痛了伤口险些跳起来,又忍痛坐下,挥挥手示意他开车。

    车子在柏油路上行进,车夫步伐稳健,车子也平稳。

    到了大路的尽头,戴着草帽的年轻车夫回头问:“先生,前面就一条路,我向右转了。”

    汉威没作声,似是默认。

    车子拐入了黄土路,开始颠簸起来。车夫步伐依旧,高兴的笑着说:“先生,你坐稳了。拉过这段路,可就是要收两块大洋了。”

    汉威鼻子里“嗯”了一声,没有心情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先生,前面是向左还是向右?啊,看我,就顾了拉到活儿高兴了,先生你要去哪里?”

    汉威没答话,向右挥挥手。

    “是向右是吗?”车夫试探问,见汉威没答话,痛快的“唉!”的应了声向右转去。

    汉威眼前就是车夫壮实的脊背,看着看着,车夫身上那白色的对褡越来越大,渐渐的扩散开来,汉威没了知觉。

    汉威再醒来时,没有睁眼。

    嗅觉中周围弥漫着一股汗臭和霉臭呛人的气息,他想咳,干裂般的喉咙却咳不出声,耳边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醒了醒了,这孩子怕是醒了。”

    “娘,您看得眼花了吧?”年轻的声音略含沮丧。

    “这是哪里?我来了哪里?”汉威头痛欲裂,迷蒙中在回忆发生的一切。黄包车,对!黄包车,他上了黄包车,就记不清后来的事了。

    “大哥,你这活儿拉得还真划算。跑出去一天,钱是一个子儿没挣到,反拉回家一个活死人来。”

    又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就听一声苍老的咳嗽,声音闭嘴止住。

    汉威不敢睁眼,他不知道睁眼后该怎么面对,只能从对话中依稀分辨目前的状况。

    这时又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温和慈祥:“福全,别听你弟弟胡说。这是积德行善,少挣了钱没关系,你爹不打你。快去把车放好,小心下雨淋到。”

    汉威听懂,这个叫“福全”的就是拉他的那位健步如飞的黄包车夫,妇女怕是福全的娘。

    那久违的慈祥声音,听来多么像他那死去的大娘,大哥的生母。

    “可怜的孩子,怎么就昏倒在车里了?”

    “娘,还是扔了他吧。大哥说是在省厅门口拉到的他,看他这样子,失魂落魄的象是个学生崽。该不又是那些去省厅闹事情愿的学生吧,再或者就是不学好被家里赶出门的。”福全的弟弟说。

    “唉,怎么能做这缺德事,就是让他走,也要等他醒过来。”大娘的声音。

    “那他要是醒不过来,或是醒来赖上咱们家了,岂不是要养他一辈子!”

    话音未落,就听“哎哟”一声叫,似乎这个弟弟挨了一记暴栗。

    “你这孩子,做点事怎么就这么眼睛浅图回报呢。离地三尺有神灵,做事凭良心不亏心就好。”

    听了一家人的对话,汉威心想:看来这一家还是本份人家,只是我这一晕倒反给他们添麻烦了。

    正想睁眼起来,谢过他们一家,离开这里。就听那大娘说:“福宝,今晚这孩子就跟了你和你哥一起睡,你们好好照应他。

    “让我和活死人一起睡!”福宝顿时高声叫起来。

    “别一口一句死人,多难听。你胡子伯给他号过脉,说是身体虚,吃两剂药就缓过来了。福宝,你等下出去抓药,把钱罐子里这月买米的钱都拿去吧。这精细的病,也不知道一副药有多贵。现如今什么都涨价。”

    “现如今什么都收捐,就剩了放屁不收捐了。”福宝嘟囔着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忽然又嚷了句,“钱都给他吃药了,我们全家下半个月喝西北风去呀。”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娘说。

    “就赖我哥,当自己拉到一块儿黄金宝呢,却是拉出一堆烂狗屎。还想一趟活儿就拉出个一块大洋,这回可好,崩子儿没有,老本都陪上了。我爹这个月的烟叶钱都没了吧?”

    汉威心中又气又笑,真当小爷是一摊狗屎,可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了。促狭的性子起来,反想逗他一逗。

    汉威于是仍旧闭着眼睛,打定主意不醒了。反正也无家可归,回家就要去面对大姐那丑恶的嘴脸,不如想好下一步去哪里。

    “娘,都是我不好,给娘添烦乱了。”福全憨厚的声音,略带了哭腔。

    “老大,干我们这行的,天天在街上跑,什么事摊不上。刚才爹错怪你了,打你那两棍子,还疼吗?”

    汉威心头一揪,老人慈父般的声音令他眼泪倒流,嗓子里一阵咸涩。

    一是想念疼爱他却又过早辞世的爹爹;二是想到大哥,大哥就是错打了他,也从来没对他道歉认错,反不如这市井平民朴实。

    “爹,没事。都怪儿子没用,一早跑了几条街道也没拉到活,今天的份子钱都没挣出来。正寻思着回家可如何向爹交待,李四哥就劝我在省厅门口多等等,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他就是在那里等了不乱跑,一次拉了一个去火车站的,客人那个爽利,开口就两块大洋不还价。”

    “哪里天天能遇到这种好事。”老汉的声音。

    “儿子也寻思呢,龙城省政府门口,官府衙门来往的人还不坐汽车呀,能坐我这黄包车?正犯嘀咕,偏巧走来这个学生崽。李四哥就忙招呼他,说给他便宜点,说我们腿脚麻利,跑得比骡子还快,不比小汽车差。这学生崽坐上车也不说话,都怪儿子尽想好事,盼着拉个好价钱,没多问几句。只盼了这趟能睁个四毛、一块钱的。怎么知道他就晕在车里了。”

    福全后面的话都带了哭声:“爹,这娃子不会讹上我吧?大道上没人,儿子就怕被他讹上,还想过扔了他在路边,反正没人见。可又一想,有点缺德了,就拉了他回来。身上没一个大子儿的娃子,还被我当拉了个善财童子。爹,我翻这孩子的身上了,一个子儿没有,他就是憋着‘强盗坐车’的。”

    “就是他不本分坐了回‘强盗车’,人家病倒,也不能就把人家扔路边。你要是真这么做了,爹倒是要敲断你的腿了。”

    汉威想,这个老爷子听来还和善正直,只是福全说话总觉得傻傻的。

    “爹,我回来了。”传来那个福宝的声音。

    “药呢?”老汉问。

    “爹,药房掌柜说,就咱们家这点钱,半副药也抓不起,这虚症是金贵病,里面还有一味药是人参呢。我长这么大,连人参须子都没见过呢。”福宝话音颓丧。

    大娘温和的语气说:“我看这样吧。隔壁二大妈的闺女三丫儿在大户人家当使唤丫头,那家的太太也总吃补药,三丫儿常捡些人参渣子回来给二大妈熬汤,多少也能管点用。我去讨点来。”

    汉威一听,没从床上跳起来。竟然让小爷吃倒掉的药渣子!就是家里炖给的人参鸡汤,小爷脾气来了都一口不屑得喝,居然落魄到讨药渣子吃!

    “福全,去把咱们家攒来过年吃的熏肉拿来,我去给你二大妈送去。”

    原来是要用熏肉换药渣子,这家也太穷酸了。汉威暗笑,好在我没投胎到这穷鬼家,不然可怎么活。

    “婉妹儿,你把咱们家那点细白面拿去巷子口的小货铺换点儿羊奶回来,好给这孩子灌点吃的。”

    汉威一想,也不好,再这么下去,看来这家人就要倾家荡产了。

    一个小女孩儿尖细的声音:“娘,这点细白面,是留给爹养胃的。”

    忽然一声霹雷般的吼叫:“李老蔫,出来!你们的债什么时候还上呀?”

    屋里顿时带进来一股阴风,汉威能感觉出有人进来,还不止是一个人。

    “嘿嘿,没钱还债,还吃得起细白面!”

    “五爷,误会了,五爷,这不是家里有病人了。那钱,再宽限几天吧。”

    “宽限,说好了,到期不还钱就把车拉走。”

    “五爷,五爷您高抬贵手,我们一家老小就靠了拉车吃饭,您要是把车拉走,我们靠什么活呀。”

    老汉哀求的话音都带了哭腔,汉威才听懂,原来是来了讨债鬼。

    “活命,怎么不能活。卖儿卖女,都能换口饭吃。”那个五爷的声音在房子里游荡,终于停在了汉威的旁边。

    “这个孩子是谁?生得小花旦一般的模样,还真俊。”五爷不怀好意的狞笑问。

    “是位客人,晕倒在车上,被‘傻全子’给拉回来了,还没醒呢。”大娘说。

    “那你们是发财了,救他不能白救,讹他一笔钱。不然,把他卖去相公堂子,肯定能值几个钱。”

    五爷一阵放肆的淫笑,汉威恨不得跳起来踢烂他的狗嘴。

    声音就走远,似乎全家人都跟了出屋,外面传来哭闹声,争抢声。

    老汉呜咽的哭叹:“没了车子,可怎么活呀?”

12 重生贫民窟

    汉威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回到屋里的人们长吁短叹,天塌下来的恐慌和无奈。

    福全哭了不停的说:“车子没了可怎么办?”

    屋里一片唏嘘声。

    汉威反有了负罪感,似乎他的到来给这家人带来了灾难一般。

    “哭有什么用!明天太阳还是会出来,饭还是要吃。”福全爹说,“他娘,去把那个破炉子拿来,我修补一下。你看看手里还有多少钱,去菜地买些菜薯回来。明天,不!今晚,我带了福宝去金蟾大舞台外面去卖烤菜薯,散戏时人多,该能卖几个子儿。”

    又吩咐福全说:“福全,你去别的车场子去看看,看能不能多付些份子钱,不交押金去租辆车子来拉。也别管车子好坏,又总比没有好。还有婉妹儿的学费,拿来先糊口过日子吧,这书先别读了。”

    就听那小姑娘“哇”的大哭起来,央告说:“爹,我要读书,别不让我读书。”

    屋里压抑的气氛令汉威心里揪扯得难过,看这一家之主临危不乱,还有这些安排,也让汉威对他有些敬意。

    “丫头,别哭了。爹就这点本事,供你读书就到这里了。怪就怪你命不好,没生在个大富大贵人家。”

    汉威躺在床上嘀咕,大富大贵人家又怎么样?到时候考不到第一被藤条抽肉的感觉你是不知道。

    现在该何去何从?怎么也不能让这家人知道他的身份,不然传出去让大家知道龙城省主席杨汉辰的弟弟睡进了平民窟,这岂不成了报纸的头条新闻了;可回家他也不甘心,去面对大姐如何他也不想;那就不回家,去哪里呢?这肮脏的平民窟也不是他这种少爷落脚的地方。这个时候,汉威才真正的想念大哥了,虽然大哥蛮横粗暴,可毕竟大哥还能给他一个落脚的家呀。

    “孩子,来,擦把脸。”一方散着腾腾热气的毛巾擦在汉威脸上,粗糙的感觉蹭得皮肤生疼,但汉威又难以拒绝这份“宠爱”。

    汉威头裂开般疼痛,浑身虚弱无力。他想,真不是有意离家出走,实在是身体力不从心才误入到平民窟。总不能让人送他回杨公馆,也不能回军队让军医看到他身上的伤,那该有多没脸。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到自己能站起来。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不知道又躺了多久,汉威觉得他的头被轻轻的抱起,放在柔软的大腿上,贴靠着温暖的怀抱。

    一个轻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孩子,张嘴,喝点奶。乖,听话。”

    汉威觉得嘴被捏开,略带膻味的羊奶入到他的嘴中,从未曾有过的鲜美。他在家都很少喝奶,尽管玉凝姐姐每天早晨必喝一杯牛奶养颜,汉威都是不大喜欢喝的。

    粗糙的布在他嘴巴轻蹭,和蔼的话音说:“这孩子,这模样多可人疼呀。”

    呛鼻的烟味,汉威干咳了两声。

    “呦,这孩子醒了。”大娘凑在汉威身边,粗糙的手掌抚弄着汉威的面颊,赞了句:“这孩子,生得多俊呀。”

    汉威睁眼,一派陌生的环境,破旧的毡棚,四周阴暗。落着重重补丁的厚重棉被,身边探来一张满是皱纹一脸慈祥笑容的脸。

    “孩子,你醒啦?”大娘温暖的眼神仿佛能让人融化,汉威诧异的看看四周,床边涌过来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汉威揉着头,惶然的望着众人。

    “你晕倒在我大哥的车里了,车钱都没给,还害得我们给你治病。”迫不及待说话的一定是那个弟弟福宝,汉威从声音中分辨出眼前的众人。

    汉威摇摇头,似乎什么都记不清的样子,诧异的神色望着众人。

    “你姓什么呀,家在哪里,看你穿得这身衣服还不错,家里也该是有钱人吧?”福宝话一出口,就听到父亲一声咳嗽,于是打住了话音。

    汉威仍是一脸懵懂的摇摇头。

    “该不是个小哑巴吧?”福宝问。

    “你家在哪里?我哥送你回去,顺便把车钱和药钱还了。”福宝鍥而不舍的追问。

    汉威赌气的摇头:“我没家了。”

    “怎么会没家呢?”福全憨态可掬的问,汉威嗫嚅说:“我爹爹去世了,大哥把我轰出家门了,大哥是大娘生的,我是小老婆养的。”

    汉威一吐心中的怒气。

    “呦,怎么大户人家的少爷都这么狠呀,谁生的也是血脉兄弟不是。”大娘宽慰汉威说,“回家吧,好好说说,或许你哥哥就回心转意了。”

    汉威拼命摇头,惊惧的神色令人心疼。

    “他们都搬走了,就扔下了我。”汉威继续编排,心想天地之大竟然没他落脚的地方了。

    “那你这就是无家可归了?”福全妈试探的问,一脸的惋惜,然后询问的目光望向老头子。

    福全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这是去哪里?”

    汉威摇头。

    “唉,我先做饭去,吃过饭再说。”福全妈擦了把泪,出去做饭。

    汉威侧身又睡了一觉,头脑稍微清醒些才隐约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伤口没能处理得当,又聚脓了。

    可他又羞于去说出症结所在,只能咬牙凭借自己的毅力强挺。汉威想,只要恢复了气力,就想办法独自离开,神鬼不知的,再想办法给这家人一些钱做补偿,至少也能让他们脱贫。想想大姐随便给他买件衬衫就花五千大洋,而福全却为了挣一两块钱每天起早贪黑,世道还真不公平。

    香气扑鼻的味道,饭桌上两道青菜,一盘豆渣,另外有一盘金灿灿的摊鸡蛋,上面点缀有翠绿色的葱花。汉威明白,那香气就是这盘诱人的葱花摊鸡蛋散发出的。

    “娘,您怎么把咱们家母鸡下的蛋给摊来吃了,不是拿去换钱的吗?”婉妹问。

    汉威看着小姑娘瘦小的模样,心想这该是什么样的一家人呢?

    吃饭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只字不提今天天塌地陷的不快,谈的都是晚上如何去卖烤菜薯。

    福全娘将鸡蛋分成两半,将一半夹了放在汉威的碗里说:“吃点补身子。”

    又用筷子将另一半分成两份,一块儿放在了福全爹的饭碗里,说了句:“当家的。”

    接着将另一块儿分成两半,分别给了福全、福宝两个兄弟说:“好好干活。”

    汉威就看着婉妹那可怜巴巴的眼睛随了母亲筷子里的鸡蛋游动,抿着嘴角咽着唾液。

    听说很多人家的女人都是没地位的,吃饭时不能上桌子,只能吃剩菜。大哥和玉凝姐开玩笑时曾拿这个话笑闹过,玉凝姐这个从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当然嗤之以鼻。今天,汉威却见到了这祥和的一家人,虽然不尽公平,却人人没有怨言,包括那咽了口水下饭的小婉妹。

    于是汉威乖巧的将碗中的蛋分成几块儿,先夹了一块儿给大娘说:“娘,您吃。”

    又夹了块儿给婉妹。

    汉威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出“娘”,他明明是要叫“大娘”的。可是话到嘴巴,那个“大”字竟然省了。

    福全娘如被雷电击了一般,碗端在空中,激动的泪水涌出来频频点头说:“你,你叫我娘?”

    汉威放下碗垂泪说:“我两岁时,娘就死了。”

    “可怜的孩子。”福全娘用衣襟擦擦眼泪对福全爹说:“这孩子同咱们家有缘,他爹,你看……”

    “留下吧。”老爷子发话说。

    汉威忽然对这一家人有了种难言的依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福全娘就总想到母亲,虽然听说他的生母年轻貌美如花,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而且是江南第一美女。但眼前的“娘”却让他有种难言的亲近。

    汉威想,这若是让大哥知道,非打烂了他不行。可汉威眼前得家,是再温馨不过。

    “你叫什么名字?”

    “乖儿。”汉威答了说,“余乖儿”

    他记得生母姓余。

    “以后就叫你‘三儿’吧。”

    “唉,不如叫‘三乖子’。”福宝插话说。

    吃过饭,福全爹带了福宝去买烤菜薯,汉威身体虚弱的侧躺在床上。他当然知道自己位什么晕倒,每次被大哥责打后伤口瘀血不退就会令他高烧不退,甚至昏死过去。最严重的一次是爹爹刚去世不久,那次他和哥哥顶嘴哭闹,被一顿暴打后,他夜里就开始浑身抽搐。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大哥慌得不顾一切抱了他去教会的西医诊所,凉凉的雨水将他浇醒时,他有意把头往大哥怀里靠了靠,去寻找一丝温暖。大夫只责怪大哥下手太狠,而大哥抱他回家后也大病了一场。

    汉威忽然想,如果大哥回来,发现他不在了,会是什么感觉?掘地三尺怕也想不到他在平民窟。怕这是对大哥的一种最好的报复了,宁可在平民窟吃糠咽菜也不回杨家去了,索性将错就错,反正是大姐打了他出杨家的。

    不在杨家,就不用去样样出类拔萃;不用如大哥期望的那样做什么“人中美玉”,还要是无瑕的美玉;不用考高分,不用样样出色。平凡之家,只要尽心了,什么都是可以值得原谅的。他照样可以生活得安逸平静,无忧无虑。

13 烤菜薯

    “三乖子,你往里面睡,睡我和你二哥中间。”福全一把撤开一张落着层层补丁的帘子,狭窄的棚子立刻被隔成两个独立的空间。

    汉威这才留意,他睡的这张大床上,放着四个枕头。

    十来岁大的婉妹儿洗过脸爬上床,铺着被子。汉威惊得险些叫起来,难道婉妹也和他们一起睡?汉威红了脸,婉妹却开心的将枕头放到他的旁边说:“我要和三哥睡。”

    这真是贫穷人家没礼仪了,这“七岁男女不同席”“授受不亲”的道理大哥总在他耳边叨念,这若是让大哥知道……

    汉威开始暗骂自己:“杨汉威,你这小脑袋乱想些什么呢?”

    婉妹穿着一件对襟的没袖短褂,一条兰花短裤钻进被子。福全喝了说:“婉妹,一边去,哪里都有你,添什么乱。你三哥身体不舒服,晚上起夜倒夜壶都要我和你二哥忙活,你一边去睡。”

    汉威已经听得面红耳赤,难道这一家就是这么过活的?一张破布隔开父母和孩子的床,隔开两个虚拟的天地。

    汉威闭上眼,婉妹托着腮问:“三哥,一看你就是有学问的人,一脸书卷气。那你教我认字吧,也给爹娘省下钱,我就不去学堂,跟三哥学了。”

    “三弟,来,脱了衣服睡,舒服些。”福全说,傻笑着望着他。

    汉威缩在被子里,摇头说:“我不习惯脱了衣服睡。”

    汉威心想,这家人倒也轻松随便,日子过得穷,却总是在极力想办法存活,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跟他们一起,觉得浑身轻松,没压力,没有心灵上的负担,更不用天天背着沉重的壳过活。

    “福全大哥,我们就这么睡了吗?不用等到阿爹回来,向他问过安在休息?这样不好吧。”汉威小心的提醒。

    福全一脸的莫名其妙,婉妹却咯咯的笑了:“三哥,我们家很随便的,不象大户人家要什么‘晨昏定省’。”

    汉威羞怯的笑笑,安稳的躺下。

    “睡吧,散戏要很晚,也不知道爹他们要卖到几点,要是生意好就回来的晚些。”福全躺下,伸手摸摸汉威的头:“呦,烫得和小火炉子似的。”

    “没事的,我总高热不退,过些天自然就好了,不用看大夫花冤枉钱。”

    睡过一觉,迷迷糊糊就听见屋里的响动。

    汉威睁眼,发现福全哥已经下了地,帘子外福宝的声音骂:“这都什么世道,卖个烤菜薯还收捐。好不容易买出点,结果被一抽捐,剩不了多少。”

    “睡吧,总算没蚀本。”福全爹的声音。

    夜晚,一左一右鼾声大作,屋里弥漫着霉味和臭汗脚味,汉威难以入眠。睡着睡着觉得身上瘙痒,伸手去抓,却摸到一个活动的虫子。汉威“啊!”的惊叫了坐起来,全屋人都醒了,点起油灯紧张的问:“三儿,怎么了?做噩梦了?”

    “有虫子!”汉威紧张的借了光亮去看,竟然是个恶心的昆虫。

    “不就是臭虫吗,大惊小怪。咱们家的‘房客’多了,老鼠、跳蚤、臭虫、蟑螂、壁虎、癞蛤蟆,有时候还有野猫和黄鼠狼子光顾。都象你这样,还不吓死了?”福宝嘲讽的话,汉威无奈的勉强躺下。

    “真是大少爷。”福宝挖苦说。

    屋里又恢复黑暗。

    汉威的心开始动摇,难道要在这肮脏的地方住下去吗?

    清晨醒来,男人们都去各自出工干活去了。小婉妹在盆里洗着烤菜薯,要给哥哥和爹爹送去。

    大娘为汉威做了一碗香喷喷的疙瘩汤,里面浮着几点油星,破了边的大海碗都遮掩不住那汤红绿相间的美色和诱人的香气。

    “趁热喝,这点麻油还是隔壁五婶给的。”

    “真香!”汉威赞了句,不是在奉承,真是很难吃到如此的美味。

    “可是娘,这白面不是留给阿爹的吗”

    “你是病人,吃吧。”大娘的笑容永远是慈祥。

    婉妹回来时垂头丧气,对汉威说:“爹爹他们的生意不好,一上午才卖掉五块儿菜薯。卖烤菜薯的人家太多了,还有人在卖烤肉串,烤花生。”

    听了婉妹的抱怨,汉威灵机一动说:“婉妹,你去同阿爹说,戏院门口白天生意本来就不多,又多是饭馆,让他白天去那几所学校门口去卖,就在课间隔了栏杆卖。教会学校的孩子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嘴馋买的多。还有,要准备多些干净的废报纸用来包菜薯,不然很烫手的;再有,烤些小块的,孩子吃不多,但价钱可以一样;等到快吃饭前,就去洋行门口卖,职员下班,饿了就会买了充饥;至于戏院门口吗,就开戏前和散戏后去卖。”

    婉妹听得半信半疑,跑去学话。

    这天夜里福宝收工回家时,对汉威极其客气,赞口不绝,因为他忙了一天,竟然卖掉了足足一大筐烤菜薯。

    “如果能多攒点钱,还是送婉妹去读书吧。你看看,三儿读过书,这心思主意就是不一样。”福全爹夸赞,汉威也沾沾自喜,总算旗开得胜。

    深夜,汉威的伤口如虫吃鼠咬一般的难受,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那疼痛似乎吞噬着他每一根细微的神经,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汉威开始心里恐惧,他似乎看到了一股灿亮的灵光,似乎感觉出病情的不妙,就在惊惧中他又昏死过去。

    再睁开眼,他趴躺在床上,头却枕在大娘的腿上。大娘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心疼的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说实话呢,这一身的伤,若不是你爹想起给你刮痧降热,怕都发现不了。”

    一位郎中模样的人说:“注意吃药,好在发现得早,以后不要这么打孩子了。”

    汉威一阵脸红,到底是让大娘知道了他羞于见人的秘密。

    “是你那个禽兽哥哥打的?”福全问,愤愤不平。

    汉威想了想,总要给大家一个理由,这才缓缓的说:“我吃果子,不小心把皮掉在了楼梯上。我嫂子没看到,踩到滑下了楼梯。”

    “啊!”大娘惊叹一声,福全却问:“就为了这个把你打成这样?”

    汉威又羞愧的说:“嫂子怀了快三个月的宝宝,就给摔没了。大哥恼羞成怒,就打我,赶我出门。”

    “作孽,作孽。”大娘连连叹息,善良的眼泪都留出来,“也难怪你哥哥打你,他也伤心。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赶了你走呀,毕竟是兄弟。”

    “三儿也是无心的吗,怎么就这么狠打他呢。”福全还是不平的抱怨。

    汉威心里知道,他编的这个谎话也不全是谎话,是发生在前年底的一件惨事。因为这个果皮,大哥险些休掉玉凝姐这个嫂子;因为这个果皮,他和侄儿小亮险些被大哥的家法折磨死;也是因为这个果皮,大哥将小亮儿“驱逐出门”,送去了泉州的外公外婆家。

14 意外收获

    退了烧,汉威头脑清醒许多,只是身上酸痛,双腿无力无法下地。

    汉威后悔自己一时任性同哥哥赌气不上药,闹出这许多节外生枝的尴尬事。幸运的是遇到如此和善的一家人,若是遇到歹毒的车夫扔了他在荒野,怕真不知道要出什么意外。

    身子清爽了,汉威的鬼主意就来了。他让婉妹将自己的外衣拿去当铺当了五块大洋回来,虽然明知道上好的毛料子当这两个钱很亏,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有了钱,汉威让婉妹去杂货铺买来一罐甜甜的蜂蜜和一些菜油,又买了两副手套和口罩。在家里,汉威吩咐婉妹将菜薯洗干净,切成一段一段,用竹签穿好,放在竹篮里,随了婉妹去找阿爹和福宝二哥。

    刷过菜油和蜂蜜的菜薯块儿果然招拦来不少生意,汉威蹲在地上帮大家点钱,忙得不亦乐乎。烟熏火燎的气息呛得汉威咳嗽个不停,手中那肮脏的钱渗着汗水,在过去这点小钱就是掉地上汉威都不屑一顾,如今每一张钱都如获至宝一般。

    汉威看着眼前一双双腿拥来挤去,来来往往,丝袜皮鞋、草鞋步履,应有尽有。而他蹲在地上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他的身份,但他又不忍离开,不舍得放弃他的智慧成果。

    “三乖子,你可真行,这读书人肚子里就是花花肠子多。你怎么就知道一个菜薯切成四段卖,一段就卖出比一个整菜薯多一倍的价钱?还有这么多人来吃蜜糖菜薯。”福宝笑得嘴都合不拢。

    而对面几个卖菜薯的摊位明显冷清。

    回到家,满满一蓝子的钱倒满一桌,大娘眼睛里闪熠着惊喜的泪光,舔着手指头数钱。

    汉威跪在桌边条凳上,托着腮看着大娘数钱问:“娘,刨去买蜂蜜、地瓜、竹签和口罩的钱,能挣出多少?”

    “五块钱,五块钱的利是有了。”随了娘的一句话,全家人投向汉威的目光都象是在仰望神灵。

    汉威掩饰不住的得意,大哥也太小觑他杨汉威了,离开杨家,他照样能挣钱养活自己,照样可以过活。

    大哥平日总骂他:“杨汉威,你若是不争气,将来怕只有去大街上讨饭当叫花子。在杨家,你还是个少爷,出了杨家你什么都不是,你看看门口讨饭的那五就知道!”

    大哥打骂他的理由似乎都是基于这个论调上,似乎出了杨家,他就只有一条路-讨饭,抑或饿死。

    此时,汉威目光中泛出同福宝哥一样的兴奋。

    娘将收获的钱分成三份,一份交给婉妹嘱咐说:“你拿去和你三哥去买料。”

    又将一小份递给福全爹说:“带上点应急。”

    最后将剩下的一份小心翼翼的放进钱匣,总结一句说:“如果天天都能这个样子,我们就攒钱去把车赎回来,然后送婉妹去读书,再给福全攒钱娶媳妇。”

    全家人的目光盯着那个钱匣子,像是看着全家的未来和希望。虽然里面只有不到四块钱,都不够汉威平日喝杯咖啡的钱,但在这一家人的眼里却是聚宝盆。

    “明天准备多些菜薯去卖。”福宝提议说。

    于是全家人动员起来,洗菜薯、削竹签、刷蜂蜜,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娘用袖子为汉威擦着额头的汗,心疼的说:“这孩子,从没吃过这苦吧,看累得。”

    汉威露出一脸“谄媚”的笑,那是他惯来用于迷惑哥哥的,甜润的声音说:“娘,乖儿不累,还是娘去歇歇吧,忙了一个晚上。”

    汉威的任务是和婉妹一起用旧报纸叠成三角形状的小纸袋,用于装整块的菜薯。

    忽然报纸上一张照片引起汉威的注意,那是大哥汉辰在西京中山陵谒陵,一身戎装,硬挺的风衣,随在长衫礼帽的何文厚总理身后,旁边还站了面容俊秀的胡子卿大哥,全国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东北军少帅,大哥的好友。

    汉威忙扫了眼新闻的内容,尽是官面文章,只是照片中大哥的眼睛似乎在望着他轻蔑的说:“孽障!莫不是皮子又痒了?”

    “三哥,你看什么呢?”婉儿凑过脸来看,“咦,是杨司令在西京的照片呀。”

    “这帮当官的,四处收捐刮地皮,逼得老百姓没个活路。他们自己反倒游山玩水,四处享乐。”福宝哥嘟囔了骂。

    汉威不好搭腔,就听阿爹又是一声叹息说:“没听戏文里唱的,‘少年登科大不幸’。这杨大帅一死,杨少帅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龙城司令,那换上过去就叫做‘诸侯’,是王爷,封疆大吏。这若说埋怨他吧,哎,毕竟还是孩子,年轻,做成这个地步就不易;若说不埋怨他,可谁让他当了龙城父母官呢。”

    这话倒是引起汉威的兴趣,看来百姓对大哥也是颇有微辞呀。

    “杨少帅不好吗?”汉威故意问,心里偷笑,这老伯要是知道他就是杨少帅的弟弟,肯定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就听老爹说:“要说这早些年,杨少帅也是个好样的。就说有一年黄龙河发大水,那洪水是一个猛,眼见这河堤就要冲塌了。杨大帅下令要扒开平民窟边上那段堤,淹掉庄子泻洪,生怕洪水冲进城里。是杨少帅,当时他才不过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自作主张就带了兵把蓬台口那段堤给炸了。百姓的性命和宅子是保住了,可蓬台口杨大帅家的祖宅田地都给淹了。听说杨大帅那个恼呀,险些没把杨少帅的腿给打断。”

    汉威听得新奇,头一次听到这段轶事。爹爹打大哥之狠他是见过,但这段炸堤坝的故事他头次听说。

    “若说这杨少帅也是个狠主儿。听说杨大帅父子就是仇人一般,杨大帅过世的时候,不管是真情假意,龙城上下哭得感天动地,可那杨少帅竟然是一滴眼泪没都流。”

    汉威心头一惊,仔细回想。爹爹过世时候他也是哭得天昏地暗,还是被大哥怒斥后才怀着无限恐惧止住悲声。那时候大哥似乎是没有眼泪,冷若冰霜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栗,敬畏三分。

    汉威不由得记起爹爹去世的头一天发生的事。那天他去房里看望卧病在床的爹爹,掀开爹爹卧房的门帘,大哥在爹爹的床边跪着。

    爹爹那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大哥的手,期冀的目光里满是不安,恳切的声声呼唤着大哥的乳名说:“龙官儿,答应爹,龙官儿……”

    汉威只看到大哥默默无言的搬开爹爹的手,手指一寸寸在爹爹那失落茫然的目光中抽出,只说了句:“父亲好好安歇吧。”,转身离去。

    汉威愕然的望着大哥,走过他身边时,大哥淡然的吩咐一句:“乖儿,多陪陪父亲。”

    汉威挪到父亲床前,看着父亲用手擦着纵横的老泪。现在想来,那可是当年威名赫赫的龙城王杨焕豪的英雄泪,就算是英雄末路,却也是震撼。汉威贴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宽大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又是一声长叹。

    直到现在,汉威都一直怀疑大哥之所以打他这么狠,多少有些报复的快意存在,都是因为爹爹生前把所有的温情和爱都给了他这个“宠儿”,而对大哥却极尽冷落。他不愿意再多想,既然改变不了现实,他何苦自寻烦恼。

    福全爹叹气接着话题说:“可这人呀,一旦有权有势后,就瞻前顾后,冷酷无情了。若是换到如今,怕那杨少帅绝计不去炸堤淹自家的田地了。”

    福宝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爹,那天我在酒楼帮忙时,听到从西京来的那几个官员聊天。他们说,何总理本意让王赞辉将军取道龙城去滦州剿匪,那是为了‘双剿’。灭了赤匪,王将军的兵就不撤出龙城了。说是中央对杨司令一直就想……”,福宝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又说,“没想到王赞辉死外面了,也没能回龙城。”

    汉威的脸色大变,手中的报纸“次啦”撕裂。

15 斗地痞

    汉威开始担忧大哥在西京的安危,果真如福宝哥所听到的那样,大哥西京之行会有性命之忧?

    据说当年大哥汉辰易帜归顺西京政府,也是何总理派了子卿哥“三顾茅庐”外加“御驾亲征”,这才打动了大哥那顽固的心决心投靠西京中央。可如今为何对大哥如此的猜疑?

    汉威当然不敢公然露面去打探消息,但心里痒痒的总对大哥的安危牵肠挂肚。

    灵机一动,汉威决定和福宝哥和婉妹将烤菜薯摊子摆在省厅对面,来来往往的人口中一定能听到些议论,只言片语中也能推测出大哥的消息。

    汉威戴上口罩围上头巾,穿一身福宝哥那补丁叠落的旧衣服,自己都觉得这幅打扮一定滑稽之极,心里暗自祷告千万别被熟人认出他是杨家小爷,不然就丢人到家了。

    “三儿,能行吗?这来来往往的都是当官儿的吧?”福宝半信半疑的问。

    汉威蹲在地上收拾着菜薯说:“切,呆瓜了不是。皇上身边还要有几名太监呢,当官的身边就没个跟班儿的了?肚子饿了不吃东西行吗?”

    汉威将炉子煽得火热,煤烟呛眼,烤菜薯诱人的香气弥漫。

    果真,对面的省厅过来两个人,都是一身绸短衫,扎着绑腿,一看就是打杂的。

    两人为了谁付钱请对方还一再争抢。

    汉威从穿紫色衫子满脸络腮胡的人手里去接钱,那人捏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在汉威眼前威风的抖抖,似乎让汉威开眼般的炫耀说:“小子,一百元,你找得出零钱吗?见过吗?”

    汉威心里暗骂这看人眼低的“走狗”,但摸摸手中的钱匣子,还真找不出来那么多钱找零。汉威求助的目光望向福宝哥。

    “怎么了?这是钱,一百元都没见过是吗?”络腮胡子戏弄说,看来心情很好才同汉威逗趣。

    福宝忙上前点头哈腰连连抱歉说:“爷,大爷,您看,这怎么话说的。我们小本买卖,这孩子哪里见过大钱,平日三瓜两枣的能见到就不错。您这钱太大,吓到他了,您别跟他见怪。您看,我们这小买卖,干上几个月不见得能挣到一张这票子。”

    汉威听得恼火,干握了拳头也无法发作。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也不看看眼前是谁?莫说这一百元的钞票,就是你们这点银子还不都是姓杨的发给你们的?汉威从小,爹爹抱了他在怀里走东闯西,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乖儿,这龙城一草一木都姓杨,龙城的一切都是杨家的。”

    身边同他抢了付钱的老鼠脸儿模样的人忙说:“我来,我来,我有零钱,咱们兄弟,还用见外吗。”

    “呵,还真烫。”络腮胡子将菜薯在两手间颠倒着,边问福全:“听口音,你东北过来的吧?”

    福宝应承说:“您好耳力,我们一家都是从东北那边逃难过来的。”

    “不是听说你们东北土地肥的流油,那苞米棒子都不是人吃的,都是喂牲口吃的。”络腮胡子开始和福宝攀谈。

    福宝有意叹口气说:“不提那窝心事。本来老家好好的,有房子有地。谁想到前年白俄毛子打来了,说是要抢‘中东路’。中国人的地盘,他们想在路上做买卖,我们胡少帅不依,就和老毛子开火打起来了。这一打仗,可不就吓得我们这些百姓四处躲,本来以为胡少帅能把毛子打走呢,可那毛子太厉害了,带来的炮都带腿会跑。打了几天几夜,我们的军队败了,落脚的岛也被老毛子给抢走了,那个岛美呀,可是改姓‘俄’,不姓‘中宝摇头叹气,言语间如同大人一样。

    络腮胡子也停住了啃菜薯,认真的问:“什么岛呀?怎么就能让毛子占了呢?”

    “我们后来住的那个岛,叫‘黑瞎子岛’。谁让我们打败了呢,陪给人家了呗。”福宝在摇头。

    汉威蹲在地上愣愣的伤感,他记得前年他还在中学读书,听说这段故事时肺都要气炸了。回到家,恰巧胡大哥飞来龙城和大哥在书房谈心,汉威忍不住闯进去拉了胡大哥的手问:“胡大哥,为什么打不过俄国毛子呀,为什么要割地给他们?”

    当时大哥一声怒喝,制止他的无礼,胡大哥却拉了他在怀里,倦怠的面容堆出无奈的笑靥说:“威儿小弟,好好读书,好好长进,日后帮胡大哥把毛子打走!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天能打赢老毛子的。”

    两年后听福宝哥谈到这段惨痛的历史,汉威心里很是酸涩难言。

    老鼠脸瓮声瓮气的说:“你们胡少帅,跟我们杨少帅一样,年轻气盛。”

    正说着,来来往往买菜薯的人多了起来。

    老鼠脸笑了说:“看来我们兄弟在这里一照顾你的生意,买卖就红火了。”

    话音才落,又过来几个人,嘴里不停的说:“嘿,闻了香味把我们馋来了。挑两块儿大个儿的。”

    汉威听得声音好熟悉,偷偷抬眼一看,慌得低埋下头。来的竟然是大哥的副官小昭,小昭也跑来买烤菜薯,这让大哥知道要做何感想。

    汉威拼命往福宝哥身后缩,婉妹都看得奇怪问:“三哥,你怎么了?”

    汉威不敢说话,生怕被小昭哥认出他来。

    就听小昭哥身边的人问:“司令今天回来么?”。

    小昭哥说:“可不是,刚才通知副官室去机场接人,说是搭胡司令的飞机回来。”

    汉威心里一惊,果然是大哥回来了,看来大哥平安无事,不象福宝哥传得那么吓人。

    若是大哥一回家,姐姐肯定颠倒黑白,向大哥恶人先告状,大哥知道他离家出走,气急败坏该不会把他的腿打断吧?

    汉威想到这里即害怕又委屈,忽又转念一想,不如就将计就计,把自己换下的衣服扔到黄龙河边,做出个溺水身亡的现场,让大哥着急伤心一回。

    待风平浪静后,他再寻回去,大哥对失而复得的小弟定然惊喜过望不再处罚。

    他可以佯装是被大姐欺负得走投无路、失足落水,被人搭救,一切顺理成章。

    听起来像是聊斋奇谈,但这也是迫于无奈,谁让他有个不讲情面,吹毛求疵的哥哥,谁让哥哥打他都是痛下狠手呢。

    汉威拿定主张,忙借口说剧院门口的生意快兴旺了,让福宝哥改道去了剧院卖烤菜薯,尽快避开省厅这个危险的地方。

    金蟾大剧院门口热闹非凡,入场的戏迷们频频光顾福宝哥的烤菜薯摊位。

    汉威心里反有些眷恋这烤菜薯,眷恋这段难忘的生活。他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为福宝哥将这菜薯摊办得兴旺,他同福宝哥一家同吃同住这些天,真是舍不得。但他知道,他永远属于杨家,跑去天涯海角也会被大哥掘地三尺抓出来。

    正在汉威满腹心思的收钱的时候,忽然一阵吆喝,一队黑色油布短衫的膀大腰圆的人驱散周围的人群来到烤菜薯摊位前。

    “这个摊位是你的?”为首一位摇着蒲扇满脸横肉的人凑过来问,边挑捡着炉子上的菜薯。

    “爷,是我的摊子,您看,要块大的还是小的,白瓤的还是红瓤的?”

    满脸横肉的人一翻豹眼,望着福宝哥嘿嘿一笑,一块儿滚烫的烤菜薯就贴在福宝脸上。

    随着福宝“嗷唔”惨叫一声,满脸横肉的打手大骂:“谁借你狗胆在爷的地盘上卖菜薯了?谁让你抢爷的生意了,你个东北棒子!”

    汉威气得跳起来,此时打手们踢炉子的、打人的、抢钱的,同汉威和福宝扭打在一处,婉妹躲在墙角哭,眼睁睁看着汉威和福宝被打。

    一阵哨子声,汉威边挣扎着边大喊:“巡警,巡警!”

    但打手恶霸们仍旧肆无忌惮的挥着拳头痛打他们。

    汉威练过武,还能抵挡躲闪一阵,但苦于寡不敌众,眼见就体力不支,而福宝哥已经蜷缩在地上只有挨打的份。

    警察驱散众人吹了哨子围过来,一见那带头的打手,反而点头哈腰说:“三爷,三爷是你教训小混混呀,你老接着忙。”

    说罢从那个三爷手里拿了几块赏钱,大摇大摆的走了。

    汉威气得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世道,官兵收贼的贿赂,老猫为老鼠开道。

    一拳头打过来,汉威只觉得满眼冒金星,栽倒在地上,身上踏来无数鞋底。

    “小混蛋,还挺能打的吗,也不看看你爷爷是谁,打得你今天让你知道你姓什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821/ 第一时间欣赏年少天纵1931最新章节! 作者:红尘紫陌所写的《年少天纵1931》为转载作品,年少天纵1931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年少天纵1931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年少天纵1931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年少天纵1931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年少天纵1931介绍:
红尘紫陌的架空历史小说新书----一具顺流漂来的女尸一位古怪灵精的少年一对情深义重的兄弟谍云四起,引出一南一北两位年少得志叱咤风云的少帅登场年少天纵的他们,被当作风帆扯上了“旧中国”这条大船的桅杆~~悲中感慨,笑中委屈,乘风破 年少天纵1931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年少天纵1931,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年少天纵1931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