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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如烟     青蔷天txt下载     青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6]黄庭

    靖裕帝方步入流珠殿内堂便吃了一惊。斗室内赫然竟有五个人在三名宫女分跪两侧捧着药碗、妆奁以及镜匣。沈昭媛坐在当中垂专心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而她那头又黑又密的青丝却正被另一个女人握在手中用一把玳瑁梳细细梳理着——皇上明明已进了殿可她们几个人竟仿佛视若无睹一般。

    “怎么是你?”靖裕帝的目光落在那梳女子的脸上破碎的记忆忽然浮出水面拼凑在一起他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朕记得曾给过你谕旨叫你‘闭门思过’的——怎么朕的旨意你也敢违抗不成?”

    沈青蔷缓缓将目光抬起来直视着靖裕帝的脸;忽然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梳子放在点翠捧着的镜匣上。跪伏于地无懈可击地向靖裕帝三叩九拜——礼毕方起身回答道:“启禀万岁婢妾是接过谕旨命婢妾不得私出锦粹宫不得与锦粹宫外之人相见不得私相授受任何东西——却从未接过不准婢妾来探望昭媛娘娘的谕旨婢妾驽钝望陛下明示。”

    靖裕帝望定她一字一顿道:“你自恃聪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青蔷立时敛眉答道:“婢妾不敢。”

    靖裕帝冷笑一声:“不敢?你们沈家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的?杀了朕你敢不敢?夺了朕的天下你敢不敢?”

    ——跪在青蔷身侧捧着妆奁的玲珑的面色立时变了。

    沈青蔷沉声答:“婢妾的确不敢——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故此……陛下还请您三思。”

    靖裕帝身子一僵咬牙道:“好很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到青蔷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住青蔷的下颌将她的脸慢慢抬起来——沈青蔷的眼睛毫不避让灿若星辰直直地望着他。靖裕帝忽而一笑竟俯下身去在青蔷的唇上印下冷冷一吻冷冷说道:

    “你变漂亮了呢变得……越来越像她了……真可惜若朕在十年之前遇见你一定会欣赏你今日的布置应答欣赏你的胆大包天你的毫不畏死;就像当日朕非常欣赏沈莲心一样……不过……现在朕已经累了、烦了朕不想再和你们玩儿了懂么?为什么你们不能都像昭媛这般做个乖孩子:朕给什么她都高兴;朕不给什么她就径直哭闹——不会骗朕更不会害朕甚至连朕说的话都听不明白——这样可有多好!”

    沈青蔷撇过头去躲开靖裕帝的手指轻声道:“若皇上真的认为婢妾做错了什么便赐婢妾一死那也无妨。”

    靖裕帝轻轻一笑声音竟然十分快活:“你真的想死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又怎会有你这样的眼睛?你这种以退求进的花招儿便真以为朕瞧不出来么?莫要口是心非了这一点上比起沈莲心你还差得远呢!”

    沈青蔷神色不变头却垂了下去。靖裕帝唇边挂着笑直起身来微眯着眼淡淡说道:“朕富有四海不怕多养几个人;朕也不是暴戾之君不爱让这后宫见血——何况若你能长点眼色朕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偶尔玩个小把戏的明白么?”

    ……言毕再也不看沈青蔷径直走到紫薇身前盘膝坐在她身边轻声唤道:“昭媛看看我还认得我么?”

    沈紫薇服了“安神汤”之后整个人便沉静下来反应似乎也更迟钝了。靖裕帝唤了好几声她才转过头去报之一笑笑靥如花;却不说话。

    靖裕帝亦对她展颜一笑无限温柔地道:“是我你想我了没有?来乖乖躺在我腿上我读《黄庭经》给你听好不好?”

    沈紫薇整个人便似一个美丽玩偶任人摆布果然安安静静躺在靖裕帝怀中——靖裕帝笑着如慈父般抚爱着沈紫薇披散的长真的自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一边翻一边说道:“这是仙书读了之后会变成仙人的——等我成了仙昭媛便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沈紫薇极乖巧、温顺地点了点头眼睛慢慢阖上竟似要睡着了——忽然她又把眼睛睁开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不我不和你去!天悟来了会找不到的。”

    兰香的手臂突然一软手上端着的翡翠盘和盘内原本盛“安神汤”的药碗便一古脑滑落在地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她脸色蜡黄无声无息委顿下去简直就像是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了一般。

    沈青蔷则颤抖着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什么凉凉滑滑的东西正攀着自己的背脊慢慢向上爬。

    靖裕帝的表情万分沉静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多眨半下。他还正值盛年还不到四十岁年轻时也曾有过举袖临风、温润如玉的韶光——纵然此时业已两鬓星星眉间眼角沟壑丛生但在那浑身上下一片金黄的重重围困里在他青白的面容之上依然还能窥出几分旧时的风采。天悟和天启这两个儿子其实都像他一双剑眉都长得飞扬挺拔眼睛又黑又亮……

    ——靖裕帝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那张“慈父”的面具挂在脸上无限温柔地对紫薇道:“没关系天悟也一起去的……我们一起飞到天上去做仙人去找天悟的娘昭媛你说好不好?”

    沈紫薇那双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一般的美目缓缓转动长长的眼睫不住开合嘴角浮现出一个极艳丽又极渺然的笑容她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十分快活地回答:“好……紫薇跟你去紫薇一定跟你去!”

    靖裕帝抚着她的背脸上笑着幽幽叹息。

    面如死灰的兰香忽然挣扎而起尖声道:“陛下!陛下!不是这样不是——”

    靖裕帝身子不动手还抚在紫薇背上脸却猛然转了过来对兰香怒目而视;兰香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只仿佛咽喉被人死死锁住张着嘴却只是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又垂下眼去缓缓转回头来目光停在沈紫薇雪白的颈项之间;那股不折不扣的戾气渐渐隐没。

    “……没规矩的奴才”他的语气依然如故听不出半分波澜起伏“吓着了你的主子可怎么好?”

    ——对这一切变故沈紫薇统统恍若不觉她伏在靖裕帝曲起的腿上身子蜷成一团便像只极乖的小猫。起初把玩着皇上龙袍坠脚的流苏忽又觉得无聊便从靖裕帝手中把那卷书抢了过来。也不看只是不断刷刷翻动书页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越翻越快口中不住嘻嘻痴笑仿佛那是世上最快乐不过的游戏。

    靖裕帝一抬手将那本《黄庭经》从沈昭媛手中猛然抽走喝道:“不要玩了你该睡了——往日都是乖乖的今日怎么凭地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紫薇正玩得兴起忽然手中一空整个人勃然变色;但见靖裕帝将那本书珍而重之地合起收回怀中眼中当即凶光大作便伸出手去想要抢夺。

    靖裕帝冷冷望着她一把扭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向一旁口中道:“昭媛你再没有规矩便要吃点苦头了。”

    沈紫薇伏在地上急急喘气纤纤玉腕上赫然现出几个鲜红的指印。她却似不怕疼更仿佛完全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顶着一头纷乱的乌挣扎着又要起身——却忽然被另一双手拦住:

    沈青蔷扶起她从一旁的梳妆匣子里随手拿出一面菱花小镜递在紫薇手中轻声哄道:“紫薇乖不要闹。给你这个玩好不好?”

    ——沈紫薇愣愣望着镜中那披头散的陌生女人似乎呆住双手握着镜子突然哀哀嚎哭起来。

    沈青蔷转头吩咐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抓着妆奁不放、直抓到指节泛白的玲珑:“你跟着兰香去把昭媛娘娘的‘安神汤’再端一碗来要煎地酽酽的懂么?”

    玲珑恍若无闻。

    青蔷咬牙喝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玲珑你、还不快去!”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玲珑终于将手中的妆奁缓缓放在一边对靖裕帝叩拜站起身来步履稳健地走过去将兰香搀起扶着她向外间去了。

    ……沈青蔷一直悬着那颗信心总算略松了些。她转头望着靖裕帝;当今天子赫然也在望着她满眼若有所思的目光。

    沈青蔷猛然将头别了过去。

    ——沈紫薇依然在哭。一边哭一边还笑着口中喃喃自语不休。

    “……陛下早就知道了?”沈青蔷突然开口问道。

    靖裕帝依然望着她终于点点头:“昭媛只要睡着了便会叫悟儿的名字朕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你们不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么?”

    沈青蔷轻轻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靖裕帝倒颇感诧异似的问她:“你难道不想问朕为什么不怪罪昭媛?”

    沈青蔷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回答:“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否则皇上也绝不会是皇上了。”

    靖裕帝一愕轻哼一声:“你倒似真有几分聪明的。”

    沈青蔷依然淡淡一笑答道:“谢皇上缪赞。婢妾斗胆还请皇上移驾。何况……何况昭媛娘娘喝了药今日怕是无法侍君了。”

    靖裕帝微眯着眼慢声吩咐:“过来扶朕起身。”

    青蔷还未回答早已呆若木鸡的点翠却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

    靖裕帝断喝一声:“滚出去!”

    点翠身子摇晃几乎跌倒。

    青蔷叹息一声点头道:“点翠不用了你出去吧……”

    点翠颤抖着哆哆嗦嗦爬起身来东倒西歪地出了门。

    ——殿内只剩下沈紫薇的哭声笑声剩下她旁若无人的低语声以及摇曳的烛火。

    沈青蔷慢慢走了过去躬身扶万岁起身——却冷不防靖裕帝忽然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

    “你叫什么?告诉朕——沈家的女人”靖裕帝一手钳着青蔷的肩另一只手紧贴着她的面颊探入她盘叠的乌深处将她的整张脸扭过来朝向自己。

    沈青蔷只觉被一股大力拗住头颈疼得她几乎流出眼泪来。勉强维持着沉静态度轻声答:“婢妾青蔷。”

    靖裕帝笑了笑容如铁像夏日里咬着碎冰粒般反复斟酌这个名字:“青蔷、青蔷……朕记住你了你是个难得的聪明女人——朕喜欢你……青蔷你有想要的东西么?绸缎?珠玉?还是想当朕的妃子?朕今天心情很好你可不要丢掉这个机会。”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道:“若可以请皇上放婢妾出宫吧……”

    靖裕帝的一双瞳仁突然紧缩指上加力几乎陷进青蔷的肌肤里他哑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青蔷强忍着痛不卑不亢回答:“婢妾幼时身不由己、懵懂愚钝;入宫绝非婢妾本意。皇上若真愿意赏赐婢妾便请赐还婢妾一个自由之身吧。”

    靖裕帝死盯着沈青蔷满脸惊骇交加的神情简直把青蔷看成了一个阴曹地府里窜出来的鬼怪而绝不是个活生生的美人。他粗声喘着气面孔痉挛身子簌簌抖……终于咬定了一口森森白牙厉声喝道:

    “朕不准!朕绝不准!你们都想抛下朕抛下朕一个在这鬼地方朕绝不会叫你们称心快意!无论你活着还是你死你这一辈子都注定留在这宫里朕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

    ——说完将青蔷猛然从怀里推开径自站起身来大踏步而去。

    待他的脚步声走远待外厢太监宫女们的喧嚣越来越浅淡下去沈青蔷终于喘出一口气仰面躺倒在红毡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一丝也提不起来了。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一劫……似乎是度过了只是……只是……方才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滚荡的水点儿那究竟……是什么呢?

    ——珍珠帘子掀开有人从外间走了进来将她从波斯地毯上扶起来却是玲珑。

    “主子……”她说声音哽咽。

    “别哭”青蔷笑道“若连你都哭了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都活着都还活着所以还不到哭的时候……走吧搀我回去……”

[47]乞巧

    未几便是七夕。无论是天上的仙女还是世间的佳丽对女人而言这许是最重要不过的节日了。各宫各殿早早便抬出香案供奉名贵香料及时鲜瓜果——自然更少不了那装在华丽针匣里的乞巧针。

    时近黄昏却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点翠连忙指挥着小乔子和小梁子将香案又抬了回来站在屋檐下望天兴叹道:“七夕节的相思泪啊他们该是见到了吧?虽然一年一次但总是能相见的……”

    被雨浇了一背的小梁子忝着脸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点翠姐姐你想和谁相见啊?”

    点翠脸一红啐他:“小皮猴子贫嘴呱哒舌的可讨打!”

    小梁子一心玩闹当即大呼小叫起来。

    忽然帘子一动玲珑从屋内出来冷着脸道:“主子在休息你们还这般不省心真的是无法无天了不成?”点翠一吐舌头连忙跑向后厢口中道:“我这就去预备‘巧果’……”小梁子则更是精乖一见玲珑出来早已溜得不见人影儿了。

    玲珑依然冷着脸一转身掀了帘子进屋去对屋内坐着看书的沈青蔷回禀道:“主子外头下相思雨了。”

    沈青蔷的目光依然落在书页上微一点头淡淡道:“是么?七夕的雨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名字啊……”

    玲珑迟疑片刻轻声道:“那主子……今夜……”

    青蔷抬过头来对她一笑:“今夜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人人都要出来乞巧的我可说得没有错吧?”

    玲珑眼睛一瞟正瞧见窗口悬着的那盏莲花灯窗子开着这温暖的、粉色的光辉透过纷乱的雨丝却不知会照进了谁人的心中。

    玲珑垂道:“奴婢愿织女娘娘庇佑主子乞巧得巧万事顺遂”顿了顿又道“……便如灯节那日一般。”

    青蔷望定她笑了说道:“玲珑那可有劳你了。”

    “相思雨”下了并不久酉末入戌的时候便停了。香案又被挪了出来这一次更是密密堆满了各色物件从胭脂水粉到红枣桂圆统统衬以红绸点翠亲手整治的面炸的“巧果”也端了出来上面抹着黄澄澄一层蜜糖显得格外诱人。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上层叠的云影豁然洞开如镜的幽蓝夜幕高高悬于众人头顶。点翠站在香案边一直抬着头向天上望着——河汉灿烂那牛女真的在空中相会了吗?

    香案摆在距平澜殿有一段路程的凉亭之上四年前锦粹宫尚未没落时这里曾是各处妃嫔娘娘们赏景玩月的绝佳妙处每到佳节免不了无数争风吃醋的好戏——如今却只便宜了她们几个将这霁月光风堪堪独占。

    点翠站在亭外翘企盼良久终于见到玲珑手捧针匣引了青蔷姗姗而来。为讨彩头宫内乞巧的针都是特制的针孔宽大十分易穿。沈青蔷来到香案前先称赞了点翠炸的“巧果”又和两个小太监说了一番闲话这才跪拜下去默默祝祷最后对天焚香叩三声便算全了礼。玲珑早已捻着七根排好的“乞巧针”送到她手里另一边点翠则递上极韧的一根丝线青蔷笑着接过来趁着璀璨星光将七枚针尾轻松穿过。

    点翠忙拍手笑道:“主子是心巧手巧的!”

    青蔷也笑道:“可不如你嘴巧……”说着站起身来“你们也来拜拜吧讨个吉利罢了不白折腾这一场。”

    点翠巴不得答应了一声却又反应过来问道:“主子怎的?您这就要回去了不成?”

    沈青蔷点点头:“拜也拜了巧也乞过了我想去看看昭媛娘娘——总也不大不小是个节日那边怕是冷清得紧。”

    点翠早一手排针一手捻线口中道:“那主子您等等我我眨眼就好了的。”

    可毕竟是分心二用失了求祷的诚挚手上一颤那针只穿过去六枚正巧卡在第七枚中功亏一篑了。

    点翠跪在那里几乎都要哭了。还是玲珑过去另排了针线给她说道:“方才那次算是你替我乞的我这就陪主子过去你在这里虔诚拜过再好好乞自己的吧。”

    点翠急急起身忙道:“那怎么成?”可玲珑早扶了沈青蔷远远去了。

    点翠怔怔望着她们的背影终是复又跪下口中嘟嘟囔囔不休。旁边站着的小梁子忽然一笑打趣道:“点翠姐姐这个再穿砸了也无妨就当是替我穿的也是一样……哈哈……”

    点翠怒瞪他口中喝道:“你还笑?你再笑小心我用针扎你!信不信?”

    小梁子忙摆手道:“我信的我自然信的……哈哈……只是点翠姐姐你还是用心穿吧可小心没扎到我反扎到了你自己——到时候你那个念念不忘的人怕是要心疼的吧……”

    点翠顿时臊得满面通红口中却半句狠话也讲不出来了。

    ***

    这一边几个人不住顽闹娇声笑语远远传开;那一边玲珑手上提着一盏纸灯当先引路主仆二人默默走在荒草蔓生的小径之中。

    眼见离了平澜殿转过一道花墙玲珑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主子”她开口道。

    “怎么了?”黑暗中沈青蔷的一双眼灿若星辰。

    玲珑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您……真的要去流珠殿吗?”

    青蔷忽然笑了:“自然……不是”她说用一种分不清是严肃还是戏谑的口吻“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打算’如此而已。”

    “那您怎么……怎么……”玲珑竟有些无措一时之间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青蔷笑着替她将想说的话说完:“那我怎么不瞒着你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能瞒住你的我的那些‘秘密’对你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吧……”

    玲珑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斟酌良久回答道:“我知道是有这样一个人在的……去年冬天实在冷不过的时候您就出去过一次……第二日便有人送了新炭来的。”

    青蔷又是一笑叹口气:“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说实话我今日之所以对你不加隐瞒只不过因为我们平静的好时日怕是要到头了;若彼此之间还不开诚布公再遇到前日那样的状况迟早要出事……玲珑我从没把你、把点翠……或者把死去的杏儿和染蓝当成奴婢我想你也明白的。”

    玲珑又点了点头口中道:“玲珑明白。”

    青蔷续道:“若可以其实我也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想知道你的‘秘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怕将自己的‘秘密’剜腹剖心给你看你明白么?”

    玲珑似乎一愕终于还是执拗地摇了摇头——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沈青蔷叹息一声笑了挥了挥手:“……那也罢了当我没有说过就好。”

    玲珑驻足良久脸色惨白忽然开口道:“主子今夜之事实在突然玲珑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答您。”

    青蔷微笑:“那是自然无论结果如何给我一个答案——我在等着。”

    玲珑也笑了点了点头:

    “主子无论结果如何我会给您一个回答的一定会。”

    ***

    ……盘桓良久两个人至此分道扬镳:玲珑独自向流朱殿而去青蔷则四下张望一转眼便离了正路折到一处荒废的偏殿背后侧身在飞檐的阴影下。

    方才玲珑想将纸灯留下来青蔷却笑着说不必:纯粹的黑暗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其实是那些日光下**裸的人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咫尺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语:“你来了果然是出了事……”

    沈青蔷回过头去但见有个白衣的影儿正无声无息立在檐下。天淡星河垂地两个人之间也宛若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夜的洪流——沈青蔷怔然望了半晌又回过头来侧对他轻声道:“若没有大事我自然也不会点灯找你;这件事……但看你拿什么来交换了。”

    那白衣人儿微笑着——这一笑瞒过了二人身畔绮丽的夜色、瞒过了天上的皎皎牛女静静潜入青蔷心里悄无声息:

    “今儿个早上南边御沟里捞出一个人来死了几天了都泡得身子鼓涨面目烂。内司报上来只说是失足落水的寻常内监怕传疫病急急拉去化了;不过沈娘娘我这里得到的消息却说他死前走的最后一趟差事是去了你那边送月例……”

    ——暗影低垂只见沈青蔷的身子微微一颤;那人续道:“如何?这个消息换你的消息可换得了?”

    青蔷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白衣人儿眉间一动竟也突然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说道:“是么?果然……”

    沈青蔷垂着头忽然冷冷一笑:“你果然敏锐。”

    那白影轻声道:“你前日夜里亥子之交时挑出灯来一个时辰后消息就传到了我那里;只要打听一下你之前去了哪里遇见了谁——既然是‘大事’那也并不难猜的。”

    青蔷微微仰起头星光落在她脸上整个人竟仿佛尊玉石雕像般凛然、冷硬、毫无生气。她思索片刻方才慢慢开口轻叹道:“果然不愧是诏卫——果然不愧是……王爷您啊……”

[48]夜半

    董天悟站在那里望着沈青蔷恍然间便想起了若干年之前他和她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的沈青蔷赫然是鲜明而生动的脸上有流转的活生生的光彩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想起月夜中闪烁的刀光想起秋日里飘洒的银色桂花想起初冬的第一场肆无忌惮的雪……变了真的变了——就如同曾经在花树下笑得天真无邪的沈紫薇后来变成了一个冷血的女鬼变成这后宫中的疯子;就像是曾经有着安宁和幸福的自己后来变成了一个无心无泪、只留存一息执念的“假人”一样。

    一切都在改变一切一去不回。

    ——他的“执念”是母亲的死;天启的“执念”则是上官皇后的遗愿是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沈淑妃的“执念”是沈家的荣耀和风光;沈紫薇的“执念”……也许是她以为自己曾经得到过、后来却又失去的所谓“爱情”吧……

    ——那么青蔷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

    四年之前的“鸩毒之乱”最终以一种再古怪不过的方式结束。皇太子董天启乃是“误食”毒物而病;太子殿下名义上的“养母”淑妃沈莲心则因为自责过度而吞金自尽不幸香消玉殒;紫泉殿内外以大宫女琼琳为的一干太监宫女全数“自愿”为“悼淑皇后”殉葬如此轻生重义主仆情深更是传为一时美谈。

    “悼淑皇后”沈莲心的死带来了一系列追封、昭告、丧仪、祭悼、停灵、下葬、守制、护陵的琐事这些事情还未忙完紧接着沈家又突然间败落了下去——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人想起尚怀着龙裔的沈紫薇当加封昭媛、恩养待产的御旨颁下来的时候敕使看到的就已经是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了。

    他曾去看过她趁着漆黑的夜幕趁着削薄的东南风站在流珠殿外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看见她穿一身九嫔规制的繁丽宫裙披着乱脸上涂得噩白只口唇间一点刺目猩红。她光着脚站在渡殿上对着月亮跳舞……那许是跳舞吧或是说更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子不住神经质地咯咯娇笑——身后自然追着那不良于行、满面焦急的宫女兰香。

    “不怜不恕”“无心无泪”……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他看见了沈青蔷。

    “你后悔么?”那一天她问他。那无情的声音就像是站在他心上说话——就像是他曾经问过她一样。

    ——他摇摇头一言不。

    “你是不需要后悔你又没做错什么是不是?花自迷蝶蝶自恋花自取其祸花有何罪是不是?不过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是不是?你根本就什么都没做过是不是?”

    ——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沈青蔷忽然惨笑一声那笑容冷彻心肺仿佛令人回到了那个满天蝶舞的雪夜:“也许你真的不会后悔……不过……不过你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就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样……即使我们没有做错即使我们别无选择即使假若时光倒转我们还是会走上这条注定的道路——我……或者你我们依旧谁也忘不了……姐姐她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

    董天悟敛眉一笑终于开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沈娘娘’……你的确是她的姐妹若她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应该就是她想要说的话。”

    渡殿上的沈紫薇似乎终于唱累了、舞累了兰香哄着她正慢慢向内殿而去。远远的隔着穿不透的夜色赫然能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对兰香说:“紫薇的舞跳得最好看了——他说的他说的呢你知道吗?”直把兰香吓得左顾右盼不断敷衍道:“是是是小姐的舞跳得最好;小姐人也最乖快乖乖和兰香回去吧可别给人听了去……”

    ——即使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永远被这份记忆啃噬;即使你我之间已永远的刻上了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

    ——后悔?既已选择了这条路又怎能后悔?

    ——如有悔者必因悔而亡。

    风变冷了夜已深沈青蔷忽然微咳一声轻轻道:“我虽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我的确从没有谢过你……总是因为你我才能活到现在的。”

    董天悟似乎一愣良久方道:“归根到底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我未必安什么好心所以你也不必谢我的。”

    沈青蔷垂沉吟终于道:“好很好……”说着转身便要离去才走了两步忽听背后董天悟的声音:“青……请……留步。”

    沈青蔷的身子果然一顿却没有转过头来依然背对他微颤着声音问道:“有什么事直说吧……我欠你两次相救之恩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董天悟却道:“你不必谢也不必还;只是……有一句话你愿意听么?”

    沈青蔷点了点头无比客气亦无比客套地答道:“殿下但讲无妨。”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娘在内里得到什么消息的话可否传个信儿给我?”

    “消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以娘娘的聪慧自然知道什么消息是紧要的什么消息是无碍的不是么?”

    “呵……殿下恐怕太过高看婢妾了婢妾实在是受宠若惊呢。”

    “是娘娘太过自谦了吧……沈莲心死了沈紫薇疯了娘娘您却自保有余这难道不是凭据?小王不会看错人的。”

    ——“殿下”、“婢妾”、“娘娘”、“小王”……

    ——这便是……你想对我说的话么?

    ——这真的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么?

    沈青蔷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已挂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那是曾经的沈莲心的笑亦是曾经的沈紫薇的笑笑容可以掩盖一切埋葬一切——如同黑夜或者骤雪或者死亡。

    “殿下如此看得起婢妾婢妾若再推诿可就太过失礼了。但请殿下放心便是婢妾若有消息相告必在窗前点一盏彻夜不息的烛台或是灯笼——以殿下的耳目神通自然明白婢妾的意思。点灯之后第三日亥时便在此地相见如何?”

    “娘娘快人快语小王佩服便依娘娘之言。”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沈青蔷忽然动容张开口似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缓缓闭合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感慨和柔软化作一声唇齿间溢出的叹息:

    “且慢……婢妾还有一句话说。”

    “娘娘但讲无妨。”

    “既然方才殿下说了‘不必谢’、‘不必还’那婢妾也不好推辞了省得辜负了殿下的一番雅量盛情倒是婢妾的罪过。可殿下要明白婢妾是领了‘闭门思过’的旨意羁留于此的现下这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婢妾各怀鬼胎、恨不得立时便陷婢妾于死地呢——婢妾既然甘冒这天大风险替殿下在内里传递消息有些小小要求也不过分是么?”

    “那是自然小王当为娘娘尽绵薄之力这是份内之事……”

    “好!那不如便这样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便也告诉我一件事——公平合理两不相欠如何?”

    董天悟的一双眼在月光下微微眯起他沉吟良久方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

    沈青蔷不待他问完已断然接口道:“你问我的意思?好吧我便告诉你——我再也不会浑浑噩噩度日再也不会做任何人手中的棋子任你们利用玩弄任你们随心所欲。我要明白究竟生了什么正在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

    董天悟怀中一颤好容易才勉强抑止咬牙道:“好我明白了……该当如此。我想知道的和你想知道的……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沈青蔷终于笑了笑得眼中闪亮一片——这一笑赫然又有了些许旧时光辉。

    于是董天悟也笑他为什么不笑呢?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你……真的信我么?”分别的时候这句话他却还是问出了口。

    “……不信当然不信……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但那又怎样?我依然可以相信‘利益’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么?”沈青蔷昂回答。

    “是该当如此……”董天悟轻声道。

    袍袖翻飞猎猎作响人已不见——只那最后一句话落在风里辗转回旋宛如叹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七夕是在这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能鹊桥相会的节日里;可私语的却绝不会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沈娘娘你究竟想知道什么?”董天悟道“但凡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凡诏卫能得到的消息尽管问吧知无不尽就是。”

    “那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的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和紫薇的事情皇上已经知道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们此时此刻在这里所说的话全都逃不出他的耳朵那也说不定呢……天子、天子苍天之子——人真的能斗得过天么?”

    沈青蔷忽然一笑月朗风清四下洞明:

    “即使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49]佳音

    夜愈深了点翠手里捧着针匣站在原地全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点翠姐姐咱们先收拾了香案回去吧主子和玲珑姐姐不见咱们自然会径直回平澜殿的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呢。”小乔子揉了揉眼嘟囔道。

    点翠看了看天色斗柄已转过了一角主子和玲珑姐姐该去了有近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转?玲珑姐姐……她可还没有‘乞巧’呢。

    她垂看向怀中的针匣里头插着整整齐齐两把七夕针都是“七七成喜”针尾结在一处丝线上系着红绸。一家有几个女儿便要供几副乞巧针在神龛里的这样织女娘娘才能保佑这些个女儿人人心灵手巧人人诸事顺遂。

    于是她咬咬牙说道:“继续等——主子没吩咐咱们就是不该随意离开的。”

    两个小内监对望一眼也只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小梁子答:“姐姐说的是那便再等等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忽见远处花丛背后竟然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来小梁子眼尖已急道:“姐姐快看。主子回来了!”点翠定睛一望果然像是宫眷们行夜路时提着的气死风灯不禁心头一喜向前迎上两步。

    ——脚一迈出心下却又转为疑惑那方向绝非流珠殿倒似从锦粹宫外而来的。

    怎么会呢?四年之前这里明明已下了如山禁令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的……点翠正狐疑那点点灯光已到了跟前果真不是青蔷和玲珑却也不是流珠殿的一干宫女太监分明是一位带了四位从人、盛装华服的主子娘娘!点翠凝神望了很久突然恍然大悟:那人竟是久未谋面的杨惠妃!

    点翠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当即怔住呆若木鸡。她心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赫然便是——该不会万岁突然变了主意叫惠妃娘娘来颁赐死的敕令吧?陛下要掩盖昭媛娘娘的丑事所以……所以……终于要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的“余孽”像多年前的染蓝那样全数“殉主”去了么?

    一念及此心中都冷了半截。也不见礼更不叩拜只是愣愣站着。

    自“悼淑皇后”去世惠妃杨舜华便已是后宫独大。但她却仿佛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骄横性子深居简出只是在庆熹宫内守着自己的儿子宁静度日。短短四载光阴倒似削减掉一半的胭脂色此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脸上却已满布疲态眼神黯淡竟真似个人老珠黄的妇人了。

    她见点翠只是呆立着却也不怪罪只是轻叹一声说道:“这里本宫也四年没进来了呢!倒似荒芜了不少……”

    点翠这才反应过来忙带了两个太监跪倒口呼“娘娘千岁恕罪”。

    杨惠妃道:“起来吧……你们是沈昭媛的身边人?还是沈才人那里的?也在乞巧啊?”

    点翠忙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们是跟着沈才人的;主子此刻去流珠殿探望昭媛娘娘了只留奴婢们在这里守着。”

    杨惠妃忽而一笑云淡风轻道:“去看她姐姐了么?有个姐妹可以常常见面、说说话哪怕斗斗嘴置置气呢……可也是种大福气……”

    虽已过了四年可点翠的那一份口舌便给却丝毫不减连忙答道:“娘娘说的是……”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没疯之前恨不得趁你病、取你命疯了之后更是惹了天大麻烦这样的“姐妹”也能算是福气么?

    点翠跪在那里心中担惊受怕、惴惴不安惟恐那双薄薄的口唇开合立刻就吐出“诏曰:赐一众自裁”之类的话来;杨妃倒似真的颇为怀念环视四周唏嘘再三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平澜殿跪着的三人自然更不敢问了。

    许久惠妃娘娘仿佛终于醒悟抚掌笑道:“哎呀本宫触景生情几乎要忘了宣旨的正事。你们主子既去了沈昭媛那里也好倒替本宫省了事的”说着回吩咐左右“咱们也去流珠殿。”

    点翠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一把扯住杨惠妃的裙摆口中道:“娘娘留步!奴婢斗胆请问娘娘真的是来宣御旨的么?”

    杨妃正待走却脚下一绊当即双眉急挑怒道:“大胆贱婢!你难道是想说本宫到这里来专程为了消遣你们不成?”

    点翠一听这话更是笃定杨舜华此行来意不善可她心中一团乱麻御旨又大于天条还能怎么办?只是凭着一股意气竟是生生扯住了杨惠妃毫不退缩。

    杨妃大怒喝道:“小贱婢作什么死!”身边从人连忙赶过来好歹将点翠拉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她口中犹叫道:“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的只求娘娘在万岁面前替我们主子说上一句半句好话奴婢下辈子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德。”

    一旁的小乔子小梁子已吓坏了早在一旁叩不绝连称“饶命”惠妃娘娘本来忿忿喝骂不休待听到她的话倒怔住嘴角一扯浮出半弯冷笑却道:“你主子?你主子怕不需要我来说‘好话’吧?我倒是认真想着叫她也替我说两句‘好话’呢。”

    点翠错愕莫名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娘娘来宣御旨却是为了……”

    杨惠妃脸上戾气陡盛喝道:“万岁的旨意也能随便宣给旁人得知?你到底还懂不懂规矩?——候在这里等你主子的恩赏吧。”

    点翠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道:“娘娘留步!娘娘留步——”

    可杨惠妃却只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早已走得远了。

    ***

    七夕佳节宫内依前朝故事排有各色歌舞皇上、各处妃嫔并膝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齐聚一堂也算是个阖家欢乐的大场面了。

    大殿下临阳王已开府供职不方便再出入内闱自然未至;而皇太子董天启虽只有十四岁但因他身份特殊又已临朝听政是以也未列席;而三殿下天旒自淑妃去世后便由胡昭仪教养可是却病得越严重了据说难得起床下地便也没来;四殿下平庸;五殿下还小——虽还有几个公主在毕竟不受宠早缺了大半的热闹。

    席间靖裕帝犹如满怀心事一般始终郁郁不乐众人自四年前那变故之后早知万岁城府深邃喜怒无常绝非常人所能预料当下只是各怀惴惴不敢多言。这喜宴便渐渐无趣起来。

    御乐司精心排演的《胡旋舞》演到一半靖裕帝忽然挥手乐声便立时停顿下来数十个舞女僵在当地面如土色鱼贯而退。满座的妃嫔娘娘各自屏息噤声垂眉低头眼睛却不约而同瞟向御座的方向。

    只见靖裕帝转过头去对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杨惠妃淡淡吩咐了句什么惠妃娘娘顿时脸色大变却终于勉强忍住恭敬答道:“臣妾遵旨;臣妾告退。”当下起身便离席去了。

    ——靖裕帝的那句话不光杨惠妃听到了;这满殿的妃嫔中倒有一多半也听到了她们却多数没有杨舜华的涵养其中有几个就险些忍不住叫出声来……

    只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胡昭仪不动声色倒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便在此时外厢传报太子殿下求见。

    七夕宴上第一次靖裕帝展颜笑了吩咐道:“快请殿下进来。”

    众人只见董天启满面喜色大步而入口呼:“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贺喜了!”

    靖裕帝无限和颜悦色与适才索然无味的表情大相径庭说道:“启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又进来了?”

    太子殿下朗声回禀:“父皇一个半时辰之前荆州刺史王敬芝进献的白鹿已入了京了。儿臣亲自去验看过果然是通体雪白竟似仙品——又想到今日乃是佳节便斗胆觐见了。”

    靖裕帝一心求仙一听真得了祥瑞果然高兴大笑道:“好!好!来得好!”

    董天启立时凑趣道:“趁此佳节得此佳物恭喜父皇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身旁一个酥酥软软的女音徐徐答:“殿下今日不光有佳节佳物还有‘佳音’乃是三喜临门呢!”

    董天启微觉诧异循声望去便看见御案右手第一位坐着的胡昭仪斜斜倚着几案手中端定一只琉璃杯正旁若无人自斟自饮;见他望她还对他笑。太子殿下满腹狐疑便又回过头来却正对上靖裕帝似笑非笑的面容。

    只听靖裕帝道:“朕已下旨令惠妃去‘请’锦粹宫中之人并来赴宴了——替先皇后‘守孝’这么久可也苦了她们。”

    董天启的眼中顿时一亮喜不自胜道:“好!我这就告诉青蔷去!”

    胡昭仪在天启背后“扑哧”一笑手拈酒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靖裕帝的目光则凝在这个儿子脸上似有些疑问又似有些警惕他缓缓道:“一时惠妃便带她们来了你可急什么?”

    董天启脸色忽变似也醒悟忙道:“父皇沈才人于儿臣有救命之恩所以……所以儿臣甫一听到未加思索便出口孟浪了——还请父皇责罚。”

    靖裕帝却笑了这一笑莫测高深两只瞳仁中有种异样的光彩闪烁不定:“有什么呢?你若真想去便去也无妨。知恩重情之事为人君者也该当做个表率的——去宣吴统领天也晚了叫他多带人陪太子殿下走一趟吧。”

    董天启一愣脑中转得飞快一边是心中所愿另一边却是利益交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决断究竟是该答应还是该推辞?

    却忽听胡昭仪道:“万岁这样热闹连臣妾都想去了——要不然便这样吧臣妾记得锦粹宫那边倒有好些景致的不如万岁领了我们一路逛过去不比窝在这里瞧这些死气沉沉的歌舞有趣得多么?”

    ***

    董天启脚下加劲步履如飞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几欲跃出喉咙。一方面是喜他倒是真的觉得欢喜的;一方面却是疑惑似乎还有些隐隐不安的预感。

    直奔到平澜殿外却是一愣倒奇了灯火俱灭、门户闭锁竟然一个人都不见。跟着来的吴良佐眉头一皱劝道:“殿下便在此稍候吧属下命人四处去找。”

    董天启毫不迟疑摇头道:“不我也去。”不待吴良佐出言阻拦便当先而去吴统领却也只有由他。

    数名御前侍卫点着三、五盏灯笼跟在二人身后一行人走了并不远便忽见前方不远处树影晃动一个穿着淡淡素衫的纤丽身影出现在路边旁人还未反应董天启却早已认了出来当即抢上满怀无限喜悦呼唤道:“青蔷青蔷!是我我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沈青蔷急急转过身来却是满脸错愕仿佛见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天……不……太子殿下?”她颤声道“您怎么……”

    “青蔷青蔷!”董天启道:“父皇说要放你出去了特遣我来告诉你呢!你开不开心?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沈青蔷似乎还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犹犹豫豫道:“皇上?皇上……想要我去哪里?”

    董天启笑了起来:“青蔷你可高兴得傻了呢……”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的吴良佐一声断喝:“是谁?滚出来!”董天启大惊一把扯过沈青蔷自己张开并不强健的双臂将她挡在身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稀疏的树影间似有个浅色的影子一闪疏忽便不见了。吴良佐抛下一句“保护殿下”自己已蹂身上扑早追了过去。

    风声簌簌暗影萧萧董天启抓着沈青蔷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他站在她身前她望着他削薄的背影——董天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青蔷缄默;天启猛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狠狠地扭着青蔷的手臂叫道:“我问你那人是谁?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沈青蔷狠咬着下唇就是一言不。

    太子殿下森森一笑甩脱了青蔷的袖子咬牙道:“好得很真是是好得很……”忽然又拔高了嗓子尖声喊道“有人行刺!快来人哪!抓刺客了!”

[50]刺客

    锦粹宫一带本就草木扶疏此地距流珠殿又远久未打理。七月初七日天上只有半月夜色朦胧当先那人却似十分熟悉此地形势只在花树山石间一转一折竟将身后追着的吴统领渐抛渐远了。吴良佐心下焦急唯恐被他就此逃逸更恐他沿此路过去冲撞了圣驾——此时皇上正领着诸妃自园中过来一个不慎怕是要出大事了。

    当机立断吴良佐脚下不敢稍停手却从怀中掏出一支陈旧的竹哨凑在唇边用力吹响。这哨唤作“响镝”却是宫禁内代代相传之物。响镝一鸣必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遇见了十万火急之事。吴良佐尽力一吹那声音猛然迸裂既尖且利直插云霄。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侍卫和慎刑、掌案两司内监只要人在这哨音所及之处听到了都必须即刻抛却手中之事循声集结。

    果不其然“响镝”鸣到第二响左右两方已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吴良佐以长啸相呼四下里次第传来回应。啸声此起彼伏远得几不可闻近得却只在数十丈外一时间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巨网已成合围之势。前面奔行那人自然也已洞明局势骤变果然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便放缓了脚步。

    吴良佐心头大喜此时天罗地网业已布就不怕那贼人不束手就缚——沈才人纵你一世聪明在人前摆出那幅韬光养晦的样子也总有百密一疏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今日只要坐实了这“勾交外贼、秽乱宫闱”的死罪必能将他心中这深埋已久的大钉子拔了去——想到这里吴良佐更不敢轻忽连忙加紧脚步;而当前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原地静立片刻却抽身折返径直向吴良佐扑来。

    吴良佐在胸中暗赞一声好决断!既知绝无幸理不如放手一搏这不知身份的刺客倒也似个人才。可这个念头刚在他胸中滋生转瞬却消失了荡然无存:那人已愈来愈近近到他猛然间认出了那张脸认出了那身黯淡的白衣——此念一生仿佛有人一下子抽空了吴大人胸中那股欣喜期盼之意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他狠打了一个激灵。

    ——是他!怎会是他?竟然是他!

    董天悟面无表情飞纵到吴良佐身前一拍他的肩膀低声喝一声:“走!”

    吴良佐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纵有一百种愤怒失落质疑伤怀却终是不能开口说出半个“不”字;只有双眼赤红满脸虬髯根根如铁扭头随着董天悟循原路而回。

    从四面八方扑来的侍卫们听闻那响镝声忽然断绝各个大惊失色。这些人大多是长年跟着吴良佐的知道这位统领大人武艺颇高京城内罕有敌手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也不该突然就无声无息消失了。少了关键一人居中策应指点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却犹如一盘散沙似的只是三五成群在周遭茫然搜寻却一不知要搜寻什么二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却已跟着董天悟绕过这些提着灯盏四下逡巡的侍卫们向锦粹宫的方向折返。奔了不多时便双双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僻宫室之中。

    董天悟终于停下脚步吴良佐却已怒极他猛然挥出一掌直击向董天悟身侧。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气端的是虎虎生风来势凌厉;董天悟却不避不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那一掌擦着他的手臂击在他背倚着的一堵砖墙之上只听静谧中“嗤”的一声轻响——吴良佐收回手去墙上簌簌落下厚厚一层砖粉。

    “殿下您……”吴良佐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语竟哽咽。

    天悟满脸惭色倒像是个闯下祸端的孩子轻声道:“吴叔今日的事是我不慎……”

    吴良佐望定董天悟只觉心中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想告诉董天悟自己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想告诉他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当日的誓言罢了……好容易他长大成*人好容易他建功立业;如今在这再好也不过的位置上在这风云际会的微妙时候又怎能被一个淫邪妖女迷惑以身犯险反断送了这大好前程?

    那女人自身根本不值一提却总是出现在胶着之处;站在形势的中心不动声色一举一动总掀起滔天巨浪——吴良佐越想越恨越想越怒心中恨不得将沈青蔷生生劈为两半才好。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绝不能再度姑息放过。

    ——是她定是她!只要那女人一死一切定能恢复原状;大殿下英才天纵绝不会再度误入歧途毁了已逝的白娘娘……和自己的一番心血期望。

    心念一定吴良佐的脸色立时霁和许多他径直对董天悟道:“此时情势千钧一殿下当离开皇宫为是。太子殿下心思剔透恐怕已起了疑心……”

    董天悟道:“我已事先做了准备外围早有接应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求……只求吴叔多多担待青……不、不担待沈才人她……”

    不待他说完吴良佐已断然道:“殿下放心微臣自有计较——定然会想个办法‘担待’一下沈娘娘的还请殿下放心……总之此事殿下须避嫌疑能远远躲开最好。”

    董天悟点头答应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吴叔今夜之事实非如你所想;总之……总之是我心神不宁才未能尽早觉事先预备……我这就出宫去布置妥当再与你互通消息吧。”

    吴良佐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层笑意颔道:“没错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去——您……‘尽管放心’吧!”

    ***

    董天启扯开嗓子尖声一喊立时四下震动。吴良佐留下的数名从人满面狐疑纷纷道:“殿下这……”董天启断然道:“有人谋图不轨行刺于我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不成?还不快些护送我与沈才人到亮处去?若刺客还有同党谁能担待?”

    事突然几名御前侍卫本就稀里糊涂听他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哪还有功夫寻思方才那人是否真的意图“行刺”还是另有隐情?见现下一团纷乱、局势未明自然以保护太子殿下与后宫贵人为要目的当下不敢迟疑分前后左右面朝四方站立将董、沈二人护在当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平澜殿退去。

    一路上董天启不顾青蔷躲闪紧紧攥住她的手扯着她逶迤前行。青蔷只觉那削瘦的十指沁凉如冰掌心却似火一般滚烫。

    回到平澜殿前依然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儿董天启毫不迟疑开口吩咐:“砸门!”

    随行侍卫略一犹豫当即禀旨办事三两下砸破门上悬着的铜锁入室点灯燃烛四下里巡查一番见并无异状这才迎了太子殿下和沈才人入内。

    董天启扯着沈青蔷踏阶入殿来到外堂自己向当中椅内一坐厉声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外头候着去!”

    随行诸侍卫口中答应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抽身离开。

    董天启大怒眼中几要喷出火来当下便要作;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青蔷却忽然轻叹一声把手按在他肩上说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诸位大人今夜之事牵连复杂恐怕……恐怕难免横生枝节大人们留在这里也好也算替我作个见证……”

    听她如此“提点”诸侍卫脸色都是一变。的确无论是“刺客”还是其他什么牵扯到内闱秘事恐怕都是一场大祸断乎是听得越多、死得越快——各种关键一想明白各个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再也无人愿意在殿内多耽搁一刻。这个道:“微臣立时去禀报万岁。那刺客歹毒千万莫要冲犯御驾……”那个则道:“当先来的杨娘娘此时不见踪影微臣这就去流珠殿看一看也好照应彼处的安危……”余下三四个见实在走不脱的则纷纷自陈:“请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属下们去门外巡视以备不测……”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光景七、八个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

    董天启回过头去狠狠瞪着沈青蔷那目光乖戾异常满是煞气——可不过顷刻之间忽又软化满眼戚色简直犹如乞怜一般……青蔷心中一揪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也只有微微垂下眼帘。

    董天启忽然干笑两声说道:“青蔷你可真是厉害——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觉呢?三言两语便退去众人实在比我高明得多了……”

    沈青蔷撇过头去轻声道:“太子殿下难道便不‘厉害’么?好一声‘刺客’如此急智婢妾甘拜下风。”

    董天启登时恚怒低喝道:“够了!若不是为了你的性命我何必撒谎?若不说是‘刺客’今天晚上的事情传扬出去你还能有活路?你……你怎么能做出……做出……‘那样’的事来?”太子殿下的声音越嘶哑脸上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竟已涨得通红。

    青蔷慢慢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董天启愈气愤直道:“你难道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随便哄哄便相信了?你既然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你说啊?我若不能叫他千刀万剐我这个太子也不用当了!”

    青蔷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董天启咬牙道:“青蔷告诉我那是谁……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尽早决断我才能尽我之力助你度过难关——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你明白么?”

    青蔷缄口不言还是摇了摇头。

    董天启还要开口却只觉怀中陡然生出一股炽烈的火焰几乎令他无法喘息。他心中满怀愤怒而比那愤怒更多、更茂盛的却无疑是巨大的伤恸与妒恨。他相信她这世上只相信她一个;他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决不会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却要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的人对自己摇头对自己隐瞒一切?

    那个人究竟是谁?

    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熟悉宫内布局形势……究竟是谁?沈家的人么?不、不该不会的沈恪早已给吓破了胆子任两个女儿自生自灭了;那会是谁……难不成某个侍卫么?

    ——猛然间董天启想起了方才树影下一闪即逝的那条影子;虽然光线昏暗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人似乎穿着身颜色极浅的衣衫……这样的颜色……会穿这样颜色的‘夜行人’……从来……只有一个!

    刹那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董天启立时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时沈青蔷的态度;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传闻时沈青蔷的回应;想到自己才一离开建章宫临阳王却已得了消息过去;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间若有若无的传闻;想到他一贯的装神弄鬼、行踪诡异、居心叵测……这所有难解的谜团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根能全数串起来的唯一正确的丝线——

    董天启顿时只觉有人正拿着刀子狠命戳着他的胸口直戳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绝不是痛疼痛早已消失那只是一种空空荡荡——无所依托无所慰藉;没人关心没人在乎……

    “连青蔷都是假的!”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叫。

    “连她都是别人的耳目别人的奸细!”

    “连她都不是真的对你好!”

    “你还能相信谁?你究竟还能相信谁?”

    母后早殇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不复记忆;父皇严峻他甚至从没有抱过他一次;几番九死一生多少强敌环伺;太子之位名不副实、岌岌可危;而现在赫然连青蔷都是假的……

    ——董天启你曾经得到过什么?你又究竟剩下些什么呢?

    ——董天启难道这就是你的命运么?

[51]成虎

    靖裕帝本带了诸妃兴致勃勃地穿花渡柳直向锦粹宫而来谁料才走到半路里便遥遥听见西方传来一阵刺耳笛音。妃嫔中倒有大半全未听过如许声响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只胡昭仪、王美人几个入宫极早的乍闻此声脸上立时变色争先恐后地向靖裕帝望去。

    靖裕帝停住脚步负手侧耳静听良久忽一笑说道:“怎的?真有人想谋逆么?朕倒要看个清楚明白。”说完竟不避退反移步向前径朝笛音响处而去。

    四周从人给这变故吓得傻了待反应过来却见皇上已要轻身赴险——这哪里能容得他随心所欲?几个见事快的随行侍卫连忙拦住去路御前总管王善善更是“扑通”跪下紧紧抱住靖裕帝的双膝哭道:“万岁!万万不可!求您给老奴留条活路吧!”

    靖裕帝冷眼看他道:“朕给你留活路却不知谁给朕留活路呢!”话虽如此说却也不再坚持转而吩咐左右“去锦粹宫。”

    随行的嫔妃们原本欢欢乐乐来度这七夕之夜却忽然间风起云涌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变故。个个心中都不愿淌这混水可此时却也由不得她们——难不成你想背一个“畏罪而逃”的罪名不成?只有硬着头皮亦步亦趋跟定万岁噤若寒蝉默默而行。

    走了没有十步杨惠妃的使者便到了。

    那使者跪倒在地开口道:“启禀陛下惠妃娘娘已到了锦粹宫。可是……可是情势颇有些怪异之处娘娘不敢擅专特来请万岁的旨意。”

    靖裕帝缓声道:“怪异?那到底怪在何处?又异在何处?”

    那使者似有些踌躇犹豫片刻方道:“惠妃娘娘先到了沈才人处却只见到沈才人手下的奴才们据他们说沈才人已去了流珠殿。可当惠妃娘娘赶到沈昭媛处却没有看到沈才人而那里的奴才竟然说才人娘娘她……她……”话到此处努力咽了口吐沫抬头偷眼去望万岁的表情。

    待见靖裕帝眉锋一抖似要作那使者连忙续道:“可是那里的奴才们却说才人娘娘本来在的只是……只是忽然便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满宫妃嫔尽皆愕然这理由实在荒唐无稽那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蜜蜂蝴蝶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果然靖裕帝冷冷道:“她倒高明的紧——怎的?难不成朕的皇宫中竟又要多出一位羽化成仙的娘娘不成?”

    那使者连忙道:“启禀陛下奴才只是传惠妃娘娘吩咐的话。若有……若有什么忌讳之处还请万岁千万恕罪!”

    靖裕帝冷笑道:“忌讳?她也配谈到‘忌讳’么?”语毕也不理那使者任他伏跪在青石地上瑟瑟抖移步继续向前。

    此时“响镝”声早已停歇不时有埋头乱找的侍卫撞到御驾所在之处来。这些人统统满面茫然只回答听到了声音便赶来了却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究竟生了什么事。靖裕帝听了三、四次千篇一律的话语早已不耐烦了喝道:“吴良佐呢?他办的这究竟算什么事?没头没尾一塌糊涂!传朕的话下去只要还没死叫他来见朕!”

    底下人连忙答应四下寻找只差没把这皇宫翻个底朝天了。

    ***

    吴良佐终究是自己回来的样貌无比狼狈宽大的官服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露出里头的一身玄色劲装——号称京城武艺数一数二的吴大人此时面色惨青冷汗直冒赫然连脚步都走不稳了。靖裕帝见他如此模样眉头早已深深皱起摆手道:“莫见礼了快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吴良佐却依然挣扎着跪倒垂哑声回禀道:“属下无能羞见陛下但此事……确实有古怪。”

    靖裕帝倒奇了忙追问:“怎的你也说有古怪?”

    吴良佐惊道:“陛下难不成您已经知道了?”

    靖裕帝双眼微眯吩咐道:“你莫管别的朕要听你说。”

    吴良佐紧咬牙轻声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抗旨实在是……实在是……此事最好不要对外人言道……”

    靖裕帝又笑:“奇了真是奇了。无论牵连到谁她能做得你便能说得朕恕你无罪就是——亏你是条汉子啰哩啰嗦做什么?”

    吴良佐似还想出言申辩终于忍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陛下微臣随太子殿下一并到了锦粹宫沈才人处却见那里门扉紧锁空无一人。太子殿下与微臣尽皆疑惑便一路寻过去谁知……谁知却正巧撞见了沈才人从一荒僻阴暗之处出来……”

    他话说到这里一众宫妃少说有大半立时倒吸口冷气。这话的意思简直无异于在说沈才人于暗地里做了什么苟且之事——那可是绝无幸理的死罪!吴良佐素来谨慎今日怎会如此?

    却见靖裕帝面无波澜一言不而吴良佐续道:“……彼时微臣在远处树丛之中隐约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一闪而逝还以为是潜入宫禁的宵小之辈自然是不能放过的……微臣便纵身追赶可谁料那影子奔行疾微臣羞愧竟越追越远——百般无奈之际方出此下策动用了‘响镝’召集侍卫相助……”

    靖裕帝忽然开口语气不善:“朕不愿听你那些枝细末节的废话你只说那人抓到了没有?”

    吴统领却忽然沉默无论靖裕帝怎样催促就是不肯开口;待万岁终于无法忍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吴良佐你要欺君罔上不成?”

    吴良佐忙一顿朗声道:“微臣万死不敢!只是……那并非人类而恐是妖物!他……他竟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在微臣眼前在微臣臂上印了一掌。微臣都未曾分辨清那妖物的形体便已觉臂骨欲碎几乎将微臣疼得昏了过去……陛下请恕臣君前失仪之罪——”

    说着右手使力“嗤”的一声将左边袖子扯出一道长长裂口。这一下人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见内里虬结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半个惨碧的掌印诡异莫名!

    见到此情此景莫说妃嫔奴才们纷纷惊呼失声就连镇定犹如靖裕帝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说“私合苟且”只是累及一身一命的话;那么如此这般“勾连妖物”何止沈青蔷本人就是沈紫薇甚至他们沈家也通通难逃一死!历朝历代对待鬼怪巫咒之事即使子虚乌有也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从来都是株连甚广的第一杀人利器。

    果然靖裕帝咬牙道:“吴良佐你可知你若有半句虚言会有什么下场?”

    吴统领似微有迟疑却立时道:“陛下良佐之心日月可鉴!”语毕自怀中掏出一物口称:“这是侍卫们自沈才人适才藏身之处寻出来的——”

    原来那是将两根松枝用树皮绑缚绞缠而成的木块略具人形;上面绑着一根长长的头半黑半白!

    靖裕帝面如土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头上的髻;整条胳膊抖个不休仿佛每挪动一寸一分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一般。

    “好……好……真好”他哑声道“朕饶她一命她却自己作孽求死!都在逼朕……都在逼朕赶尽杀绝!是不是?”

    ——四下哪里有人敢接话?却忽听前头传报:“太子殿下驾到。”

    ***

    吴良佐脸色微变连忙起身侧立一旁转瞬即恢复了一副重伤模样几乎要难以支持了。只见董天启已大踏步而来眼中微红脸色煞白。

    还未走到近前董天启已大声道:“父皇那刺客可曾惊了御驾?儿臣来迟了!”

    靖裕帝眼中余愤未消猛然瞪向董天启厉声喝道:“你怎么来了?沈青蔷呢?”

    董天启仿佛狠吃了一惊忙道:“父皇您说什么?沈才人她正在平澜殿压惊儿臣已遣了侍卫随侍佑护了……”

    靖裕帝桀桀一笑道:“压惊?她已把朕的皇宫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压’什么‘惊’?”

    天启望着靖裕帝的面孔狐疑万分:怎会如此?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回头却望见了吴良佐心下顿时明了。想是那吴胡子说了什么吧?真是和恨。

    主意一定便道:“父皇儿臣与吴大人方才在锦粹宫僻路上忽然遇到了一名刺客沈才人受了惊吓儿臣忙命侍卫安置了她又惟恐那刺客来搅扰父皇是以……”

    靖裕帝倒一愕问道:“……刺客?”

    董天启连忙点头不叠:“是啊应是刺客无疑。儿臣眼尖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似还看到那兵刃的冷光闪烁来着!”

    ——靖裕帝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心腹重臣那尖刻的目光直射进二人的心内去;可无论是吴良佐还是董天启都是一副确信无疑的样子面上瞧不出半点古怪。

    吴良佐道:“陛下微臣亲自追赶又吃了如此大的苦头——那暗影绝非肉身无疑!”

    董天启则道:“父皇那肯定是名身着白衣、武艺高强的刺客!吴大人您技不如人让刺客逃脱所以才编出如此谎言欺瞒陛下么?”

    吴良佐怒道:“太子殿下您怎么如此臆断?冤枉微臣?”

    董天启则道:“吴大人明明是刺客您却说是妖物——清风朗月哪有那么多妖物?难不成您和那刺客有私或者根本就是刺客的同党?”

    吴良佐本不擅言辞而董天启却是个心思敏捷、牙尖嘴利的两个人御前斗口吴统领哪里是太子殿下的对手?又碍于身份无法妄加猜测只能尽力防守却无法逼近半步不过三两回合吴良佐已被气得满面紫胀连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犹如活的一般不住抖动起来。

    突然间靖裕帝断喝一声:“够了!都给朕住口!不管是妖物还是刺客总之是跑了争又有什么用?吴良佐朕罚你薪俸一年你可心服?”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连忙跪倒口称:“微臣得免死罪拜谢万岁隆恩。”

    靖裕帝冷哼了一声说道:“你给朕记住:朕免你的死罪是因你还算竭力尽忠。无论是‘妖物作祟’抑或是‘技不如人’你总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吴良佐忙又叩几乎泪流满面道:“微臣必将万死以报陛下!”

    靖裕帝道:“你死了对朕有什么好处?还是活着替朕办事吧……”说完却转头向董天启道“启儿你领父皇的口谕去替父皇办一件事。”

    董天启忙道:“儿臣遵旨请父皇尽管吩咐便是!”

    靖裕帝冷笑一声吩咐:“你传旨去锦粹宫平澜殿就说悼淑皇后在九泉之下十分孤独托梦予朕朕念及皇后昔年之德之行万分感怀。特旨曰:晋平澜殿才人沈青蔷为婕妤赐其去泉下陪伴皇后以代朕躬解朕之忧愁。”

    ——上一个瞬间董天启看着吴良佐受罚依然还是满面得色;可现在他却已木然怔在当地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52]必死

    “父皇!不要!”董天启猛然间双膝跪倒冲口而出。

    靖裕帝冷冷道:“启儿皇令如天朕要她死说什么都没有用——去!”

    天启急忙分辩:“父皇青蔷并未做错什么啊?她险些被那白衣刺客刺死呢——您可不能这样做!”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刺客?便算是刺客好了。瓜田李下之嫌不知避忌她也只能怨自己。你还不快去?”

    董天启已额头见汗却仍不死心只道:“父皇青蔷……青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实在是……”

    靖裕帝勃然色变断喝道:“够了!太子你在朕面前屡次直呼庶母之名毫无谨慎之心如此无规无矩恣意放肆朕怎能放心将江山社稷交托于你?”

    董天启仿佛被人瞬间扼住脖颈一般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森森一笑趋近一步俯身轻声道:“启儿你是朕的爱子是这天朝的储君;你亦将是这天下之主是亿万臣民的君父。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你的喜好便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身为帝皇心中有了一个天下就再也不能容下任何东西了你懂么?”

    董天启勉强哽咽道:“父皇……”

    靖裕帝慈和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太子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朕今日的所作所为的。”

    董天启泗泪滂沱头深深垂下两肩不住颤动一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几欲痉挛——却既不答应亦不反对。

    靖裕帝长叹一身从腰带上随手扯下一只描金纹龙青云香囊丢在地上肃然道:“拿了这个去这是敕令——启儿朕对你期望甚深你自己瞧着办吧可莫要叫朕失望才是。”

    ——靖裕十七年七月七日“七夕”佳节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伏跪在御苑的凉亭内嚎哭不休。直至靖裕帝带着满宫妃嫔退尽;直至星移斗转;直至他的眼泪流尽声音变得凄厉嘶哑难以卒听……

    “……启儿朕给你一日光阴朕可以不论你怎样做;但明日金乌西坠之前无论如何朕都要看到沈青蔷的尸身——记住了?”

    ***

    此时的才人沈青蔷独坐于平澜殿内她自然还不知道“金口玉言”已出而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足十个时辰。数名御前侍卫将此地团团围定却又怕殃及池鱼便只站在远处高挑明灯警惕地守望四方。

    没人知道沈青蔷此时在想些什么她有着怎样的打算这个女人似乎总是安安静静的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一切事不干己仿佛此时深陷绝境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其实惊慌失措又能怎样?焦急万分又能怎样?她从来都是激流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顺着水势随机应变每一言、每一行、每一步都是莫大赌注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可赢了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沈青蔷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有一个尽头?

    忽然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走到殿外立于阶上朗声道:“诸位大人——”

    门外远远近近也立着三、四人见她忽然现身登时全神戒备。为一人道:“娘娘情势未定娘娘请于殿内安坐。”

    青蔷微微摇道:“劳烦各位大人送我去流珠殿走一趟吧。”

    那侍卫脸色一寒毕恭毕敬道:“娘娘太子殿下临去时吩咐只命臣等把守四方佑护娘娘并无其他——故此还恕微臣无法从命。”

    青蔷微一沉吟似满脸愤愤道:“原来如此那也说的是。可是……可是那些奴才们说去找我可到如今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遇事统统不见踪影真真该打!劳烦大人替我去寻一寻若真寻不到便也顺路去流珠殿昭媛娘娘处借几个人来使唤。否则我想换一件衣裳想喝一口茶难道还要自己动手不成?”

    那侍卫听闻此言脸上立时便显出鄙夷之色来心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无知妇人惹出了这泼天大事却只顾计较身边有没有人伺候——既如此想便也难免脱卸了几分戒备心思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实在思虑不周。不过请娘娘放心微臣这就遣人去问责此事并调几个从人过来伺候也就是了。”

    沈青蔷的脸色立时和霁简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多谢大人了。”

    言毕一转身施施然便复向殿内去了。

    ——玲珑、点翠若你们能平安归来那么此时形势断还有生路可寻;但若……你们也遭人拘押无法回转彼此之间连个面都见不上话都无法传到那么……那么我也的确该作“别样打算”了。

    ——戏已开场观者将至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只求彼此谨慎行事心有灵犀;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才是。

    ***

    在董天启犹疑不决、兀自哀哭的时候在沈青蔷心念未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平澜殿的一干奴才们正齐聚于不远处的流珠殿齐刷刷跪在地上;而上当中椅内坐着惠妃娘娘正轻声笑道:

    “有趣真是有趣你们以为这些胡话本宫会相信么?皇上会相信么?”

    玲珑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奴婢绝不敢妄言的。事实的确如此不管娘娘问多少次都是一样。”

    杨惠妃怒道:“大胆刁奴还敢嘴硬?本宫面前断容不得尔等放肆什么‘羽飞而去’?又什么‘众人皆见’?你敢再说一次本宫立时判你一个欺君之罪拉下去杖毙!”

    玲珑敛容道:“回娘娘奴婢的确与我们主子一同到了流珠殿主子和沈昭媛说话奴婢和兰香在外头伺候谁料不一刻只听里面的昭媛娘娘突然大哭起来我们赶进去才现主子不见了就留下了一条披帛——奴婢宁可身遭杖毙断也不敢信口雌黄的——娘娘去问昭媛娘娘便知。”

    杨惠妃暗自咬牙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的一席话倒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还想到煞有其事的拉沈紫薇作人证——谁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口齿心智和四、五岁小孩儿一般她说的话又怎能作数?却也无可奈何便吩咐道:“去请昭媛娘娘来。”

    不一时便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凄厉哭喊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披头散衣衫不整的沈昭媛沈紫薇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突然咬在其中一名太监腕上直疼得他哇哇大叫。

    兰香本也是证人之一跪在玲珑身后听审此时见到这番光景连忙爬起身来喊道:“住手!快住手!小姐莫哭兰香在这里没事的!”拖着腿一瘸一拐地便冲了过去。

    沈紫薇见了兰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大力奋力一挣只听“哧”的一声一条宫装薄袖连着半幅衣襟一同扯落竟露出了贴身小衣连着整条玉臂和大片雪白的肌肤都暴露于外。殿中原有十数名太监并两三侍卫忽见此景各个大吃一惊连忙把脸扭转过去唯恐避之不及心中却也忍不住怦怦乱跳。

    杨惠妃眼睁睁看着这荒唐场面越难以收拾直急得跳脚忙喝道:“还不退下!你们这些作死的贱奴成什么话了!”

    ——自己方才刚遣了人去回话若此时皇上亲自过来正撞上这种场面自己岂不是大触霉头?

    一念及此更是心惊肉跳一边喝斥左右一边亲自起身走到沈紫薇面前劝道:“昭媛妹妹本宫只是想问一句话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你切莫再哭了。”

    沈紫薇却充耳不闻照样嚎哭不休。

    四年前沈淑妃莫名其妙殒身又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后事无关之人看来已然如堕五里雾中何况她这个局内人?她明明算准了沈紫薇必死沈莲心全胜却谁料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这四年来杨惠妃无时无刻不在反复思索当日之事可想来想去总是难以索解。人道“疑心生暗鬼”她永远忘不了当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靖裕帝面前提及此事时陛下向自己投来的那如刀的眼神直让她在睡梦中也能满身冷汗的惊醒!这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时时疑心自己与淑妃的谋划早已为人知悉;一味韬光养晦小心谨慎只求自保谁料到头来人算不如天算竟又将自己卷入这沈家女人搅起的浑水之中。

    ——杨惠妃自认已吓破了胆她一心认定当年之事是沈紫薇一手所为所以她才能在大劫之后宠爱日隆、经久不衰。人人都说沈紫薇“疯癫”可唯有她从未真正相信过反而笃定了那一定是沈家女人固宠的手段能为人之所不能。惠妃娘娘根本是色厉内荏对这位“昭媛妹妹”她实在是心怀忐忑甚至心怀畏惧的无异于惊弓之鸟。

    于是她口风立时转软甚至帮着兰香替沈紫薇整装慰藉道:“昭媛妹妹莫哭我叫人打死那些狗奴才们!”

    沈紫薇猛然间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杨惠妃心中不由一震却见紫薇又慢慢把头移了过去口中颠三倒四兀自念念有辞。

    一直毕恭毕敬跪着样子再沉默老实不过的点翠忽道:“惠妃娘娘奴婢还是进去替昭媛娘娘取件衣服遮蔽吧。”

    杨惠妃冷眼望她说道:“不必了本宫的话还未问完你若心里没鬼逃什么?——凌波你去。”

    杨妃左右侍立一宫女模样的人立时躬身答应便要向内堂去。

    玲珑忽道:“娘娘不可!”

    杨惠妃断喝一声:“贱婢!你就这么和本宫说话?莫忘了你的身份!”

    玲珑丝毫不惧道:“奴婢不敢只是……昭媛娘娘的贴身之物怎能由她人随意翻捡万一翻出什么来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杨惠妃微眯着眼一字一顿道:“怎的你是说本宫有意栽赃陷害沈昭媛不成?”

    玲珑对答如流:“奴婢绝不敢只是昭媛娘娘乃是万岁所爱之人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才是。”

    杨舜华堂堂一位皇妃是这宫中位份最高的娘娘却给这样一个小小宫女步步紧逼心中早已恨极。玲珑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沈紫薇宠冠六宫难免有人心怀妒恨趁机作文章你的人若随意踏入一步这个罪名便等于是你自己认下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杨舜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气魄。一回头又看到沈紫薇那疯癫的眼斜睨她似闭非闭似看非看的样子更觉犹豫不决——执意而行她是绝不敢的;可若真叫她向一个奴婢低头莫说心中绝不肯面子上也抹不过去。

    满殿的人回避的回避捂脸的捂脸咬牙的咬牙暗自思忖的暗自思忖场面竟似僵住。正纷乱不堪间恰有人来报说平澜殿的沈才人已寻到了;且她说想要将伺候自己的奴才们领回去好使唤特来请惠妃娘娘的话。

    杨惠妃本在气头上听闻此言却忽然笑了。她对沈紫薇心存畏惧却从未将沈青蔷放在眼里适才玲珑的话简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你不是说我‘栽赃陷害’么小丫头?那我便真的‘栽赃陷害’给你看看!

    ——你们主子的命可是你害的!

    杨舜华主意打定随即连点身边几名心腹亲信吩咐道:

    “你们这便去‘伺候’才人娘娘可要把人给本宫‘照料’好了。沈才人那可是会凌空羽化的‘神仙’呢!”

[53]复仇

    沈紫薇一味浑浑噩噩所答非所问稍逼问急了她便骤然暴起又哭又叫又踢又咬直把杨惠妃搞了个焦头烂额。无奈她只有命人将青蔷身边的几名奴才们拘住暂时关入暴室待审;却叫兰香扶着昭媛娘娘在一旁休息;又遣了人去问靖裕帝的意思自己则在流珠殿外堂居中主持坐等御驾。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来。过了许久方有去打探之人回话说万岁已将全权交予太子自己则早回碧玄宫夜祈去了。

    杨惠妃自然知道天启与青蔷素来亲厚心下郁郁不乐正皱眉寻思:“难不成陛下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笔带过不成?”

    谁料那打探之人续道:“……陛下临行有言赐沈才人去泉下相陪先皇后。”

    杨惠妃一惊忙问:“什么?真的么?”又问“有没有提到沈昭媛?”

    那人面有难色摇了摇头。

    杨惠妃“哦”了一声叹尽心中无端复杂的情绪问道:“那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那人似乎颇为尴尬迟疑许久方道:“太子……暂时来不了了他似是十分伤心还跪在那里哀哭不休呢……”

    杨惠妃冷笑一声:“原来一国储君也不过就这点能耐!”

    那人忽然相视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杨惠妃说道:“娘娘似乎皇上厉声吩咐了说明日日落之前要见到沈才人的尸身——此事已着落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如今却……却……娘娘您看这机会……”

    杨惠妃起初尚且疑惑不解继而猛地恍然大悟立时笑出声来!她连忙呼唤身边从人目光炯炯吩咐道:“去平澜殿对凌波传本宫的话叫她无论如何看好沈才人的那条命本宫这就过去!”

    ——方要离去又瞥见兰香正哄着沈紫薇在偷眼望她。杨惠妃一笑道:“天太晚了还是叫昭媛娘娘回去休息吧本宫就不打扰了。”

    ***

    兰香终于得了赦忙扶起沈紫薇向内殿回转。杨妃则领着她带来的那些从人匆匆而去。偌大的流珠殿赫然又安静下来。只壁上烧着无数明烛静静垂下红泪一滴一滴诉尽前世今生。好容易将沈紫薇连拖带抱请入内堂兰香复去侧厢端了“安神汤”来喂主子服食安顿紫薇睡下自己又拖着那条残腿出了门方能长舒一口气。

    又是一个夜一个夜接着一个白天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这黑夜与白昼之间交错而过喧嚣、寂寞、纷乱以及无常。

    ——忽然描金廊上似有一阵风儿吹过吹得两厢悬挂的无数纱幔飘飞起来此起彼伏仿佛瑶池上氤氲的雾气。兰香伫立其间愣愣望了半晌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长身玉立衣白似雪。

    兰香愣住此身犹如已在梦中。有无数错杂的念头在怀中激烈鸣叫想说的、想做的瞬间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她终是伸出手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从腮边滚滚落了下来。

    董天悟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一言。

    兰香强自镇定良久脸上挂着泪却低声笑着:“殿下小姐睡了我这就去!这就去叫她醒过来。”

    董天悟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

    兰香满面惊诧仿佛听不懂似的张开口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小姐她……”

    董天悟却道:“方才杨妃在是不是?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她提到……沈才人了么?今夜之事你们又是如何应对的?”

    兰香那两行泪疏忽止住笑容却依然僵在脸上对大皇子的问话置之不理只道:“殿下小姐很想念您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您去看看她吧……”

    董天悟似也微有些尴尬却咬定牙关答道:“平澜殿四下里已被侍卫们围定我无法过去那边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事态紧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再耽搁了。”

    兰香惨笑一声兀自道:“小姐已经疯了她为你疯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进去看看她、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你可知道她有多么想你?她口中反反复复念得都是你只有你一个……殿下兰香求你了去见见小姐和她说一会儿话就像以前那样——兰香也还像以前那样替你们守着好不好?”

    董天悟的脸色难看之极却依然还是摇了摇头。

    兰香呆住手揣在怀中整个人愣在当地。脸上毫无活人应有的容光倒像是一张惨白褪色的旧画纸。她忽然惨淡一笑絮絮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董天悟开口道:“兰香我对不住你家小姐我心里清楚明白。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待这件事情完结之后他日……他日若有可能我定会竭尽全力补偿你们主仆二人的……”

    兰香笑着不住摇头口中道:“不必……不必……小姐现在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真的不必……殿下您既然来了请在侧厢小坐好歹喝杯茶、吃块点心吧。沈才人那边的事兰香并不曾听人说起但兰香却可以替您问一问还请您稍待片刻顺便……顺便看看小姐好么?”

    董天悟本可以听吴良佐的劝早离了宫禁的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竟又偷偷回转。待要去寻沈青蔷却见平澜殿四处站满了侍卫守着自己如果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来流珠殿探问消息本是他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听兰香如此一说心下也是不忍待要走又不甘心权衡再三便道:

    “那你去打听一下也好若没有消息也即刻来回话我便在此处候着去回吧。”

    兰香道:“是是。殿下此处恐有人经过还是到侧厢房来那里是专为小姐熬药的地方您也有一个歇脚处。”

    董天悟心下有愧实在不好再驳她的话便点头答应随兰香来到侧厢房。

    一入屋内已见她忙不迭的四下里翻找茶碗茶叶不是碰翻了花架就是把瓷杯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兰香却毫不理会只是忙乱不堪。天悟见她一层架子一层架子寻找略有不耐烦却又不好作。好容易兰香慌里慌张斟出一碗茶来并端来四、五块点心摆在临阳王面前满眼期盼地盯着他看。

    青蔷此时生死不知董天悟心中如火炙一般却也只能努力压下性子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兰香我不吃茶了你快些替我出去问问吧。”

    兰香忙不迭答:“好好……殿下好的——可是您……可是您真的不去看看小姐么?一眼就好!”

    董天悟沉默。

    兰香端着茶碗的那双手瑟瑟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眼中险些又要流出泪来。董天悟实在无奈长叹一声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好了我喝了你快去吧。”他说道。也不知是否是怀中郁结的缘故只觉满口苦涩毫无茶叶的香气。

    兰香怔然望着她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去啊!”董天悟道。

    兰香如梦方醒连道:“是是……”终于是跌跌撞撞出了门。

    董天悟又长叹一声在椅内坐定闭目沉思:

    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可笑自己却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故人。

    ***

    兰香脑中乱作一团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却不出殿寻人打探消息而是一个转折便到了沈紫薇睡着的内殿中。屋内点着一只蜡烛经夜不息那里因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来看到一片黑暗的话定然会又哭又闹半个时辰也哄不回来。

    兰香拖着半边残废的腿只仿佛背后有鬼追着进了内殿来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软倒便瘫在那块血红色的波斯毯上呜呜哭着裂肺撕心。

    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帐内一直听不见响动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兰香哭了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哑声道:“小姐兰香给你报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兴吧?”

    ——她一边哭笑一边痉挛着摊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沾了药粉的薄纸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蔷要这毒药时本只想着预防万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时候好干净的离开这个人世。她全然没有想到、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这药用在今天用在这个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饮了下去她也觉得恍若梦中……

    可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并不是开心快活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就仿佛从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压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样一种令人几乎难以承受的“释然”感。

    自从小姐遇见了他爱上了他离开了他;自从小姐疯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难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间统统释放掉了。她的身体抖个不住但背转身子假装抓茶叶将那魔鬼的粉末撒进杯中的时候手却稳定的不可思议仿佛那只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似乎连头脑都停止了转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即便从今而后长睡不醒甚至死在梦里也不要紧……明天明天就会有人在流珠殿里现临阳王的尸体就会有人来责问她究竟生了什么。那时候她该怎么说?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罢……

    ——杀了我好了我早已是个残废人生无可恋死无所苦杀了我让我的身体化为飞灰让我离开这个皇宫去往无拘无碍的天空去吧!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便在此时在兰香身后在那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幽幽长叹。那叹息哀怨绵长不像是人声倒似是传说中暗夜里的鬼哭。沈紫薇披着一件血一般颜色的长袍赤着脚从黑暗中姗姗走来——她走到兰香身边揽住她因惊讶、恐惧、不解、欢喜而僵硬的肩膀轻声说道:

    “何必呢?为了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并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么才能还给我?”

[54]曦光

    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成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辘辘的药粉还未尽数融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么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么?”

    董天悟忽觉躁意上涌喉头一甜满口又腥又苦。

    沈紫薇的面容依然美艳无双似乎就连岁月也在她琉璃一般的面具下面静止住了;或许就连“衰老”面对她的执拗与坚忍也要退避三舍吧?

    “你见过你的儿子了么?他又聪明、又伶俐可长的真好看呢……只可惜我是个疯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沈紫薇说道话语中赫然有森森寒气。

    董天悟勉强止住怀内狂跳的心毒入喉管嗓子业已嘶哑难听却仍勉强咬牙回答道:“你既然不疯就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沈紫薇轻轻一笑那笑声落在地上似乎还能弹起来溅出无数回音:“我若不疯我早已死了怎还能活到今天?我对那老头子讲到你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让我们的儿子当皇帝呢做一个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谁也不能约束、谁也无法阻挡的‘天下第一人’——他想给你的不能给你的都会给我们的孩子等他长大……只等他长大——你高兴么?”

    董天悟忽然躬下身去爆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咳嗽直咳出一手鲜艳的血花好容易喘息稍止惨然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难道没有问他他便真的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么?我母亲……我母亲……咳咳……”

    沈紫薇笑得神情缥缈、鬼气森森贝齿轻叩缓缓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每夜每夜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你母亲背叛了他和野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董天悟怒道:“你——”只说出一个“你”字却又被剧烈的咳声打断肺部出咝咝的声响仿佛一架漏气的风箱。

    沈紫薇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白仙’娘娘的事么?老头子都对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听他讲这些话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了吧。”

    说着兀自一笑缓缓走到董天悟身前雪白的裸足踏在地上脚步轻如雪片。沈紫薇缓缓张开双臂将临阳王拥在怀中将自己美丽的头颅倚在他肩上梦呓般说道:“回来吧天悟……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儿子登上那至尊宝座——好不好?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说过到死也不放开你绝不把你让给别人你还记得么?难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未爱过我么?那么喜欢呢?怜惜呢?内疚呢?同情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你若回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过去的秘密告诉你那个你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的答案——你说好不好?”

    董天悟紧咬着唇却忽然挥手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捂着心口轻咳着笑道:“我欠你的沈紫薇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我什么都能给你只除了这颗心。至于……儿子假如那真的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也不希望由你来设定他的人生就如同冥冥中有人早已设定了我的人生一样——那委实是……太过痛苦的一件事了。”

    那样荆棘满途、遍体鳞伤的道路不要也罢。

    ***

    董天悟离了流珠殿脚步蹒跚心痛欲崩把沈紫薇一个人留在那皇宫中最华美、最疯狂、最黑暗、亦最悲哀的所在。他无法使动轻功只能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步嘴角、衣襟、手心满是呕出来的殷殷紫血。兰香所下之毒虽颇猛烈却所幸未在杯中完全融化他一点点运功以血气将毒质裹住次第呕出——虽明知此法不免大损身体但此时此地断乎已容不得半点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情势展已全然出乎自己所料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不亲眼去看一看青蔷究竟如何她是不是已脱了险境实在难以安心。

    ——傻吧董天悟你就傻吧!可是这世上“永远聪明”之人又有几个呢?

    他一面行走一面默默运功驱毒脚步虚浮气息零乱现在的样子哪有半分“武状元”的风范?莫说普通高手了怕是连个粗壮些的宫女都敌不过。流珠殿到平澜殿这一段路不过一刻脚程可他才走到一半却已然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渐渐坚持不住几乎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只得将整个身子倚靠在道旁的一棵古树上稍作停歇——却猛然间听见不远处有人喝道:“谁?谁在那里?快给老子出来!”

    董天悟苦笑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听到这样的问话——可遇见吴良佐时他尚有余裕逃离;而此时却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精壮汉子右手抽刀护身左手提着一盏纸灯小心翼翼靠了过来待灯晕将董天悟笼住那汉子看清面前这人的样貌却突然“啊”的一声收了刀叫道:“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那人却是三名副统领之一吴良佐的心腹兄弟齐黑子。

    董天悟勉强一笑原来自己的运道还不至于太坏。

    齐黑子也不是贵戚功勋出身在北地时便是吴良佐的臂膀最是刀头舔血过来的草莽英雄。可如今见到董天悟这番光景却立如没脚鸡一般手足无措只是原地乱转问东问西。

    ——董天悟哪有精力一一回答又害怕多说多错只是摇头点头咳嗽微笑;谁知齐黑子却忽然一拍手自己想通了问道:

    “咱知道啦王爷您也是遇见了那只鬼么?”

    董天悟一愣却已听那齐黑子滔滔不绝道:“果然啊!咱们兄弟原说连吴大哥都斗不过的鬼这京城内也只有王爷能试一试了谁知您竟然……”

    董天悟的武艺本是由吴良佐启蒙可他十八岁之前僻居离宫另投名师此时已和吴统领不相上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侍卫们都是武人自然喜欢无聊时论断论断谁才是个中魁齐黑子此时见董天悟满身狼狈血色淋漓又想起吴良佐的模样虽也绝不能说齐整却总比临阳王像话些顿觉大感快慰——果然还是咱们统领更加厉害!

    董天悟却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已转到“比武论剑”上去了又不敢径直问只好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快细细说来……我听。”

    齐黑子道:“王爷您问那鬼啊?这咱知道吴大哥一回来就说那是平澜殿的沈才人招来的。皇上已下旨处死了给王爷您和咱们统领报仇雪恨!”

    董天悟一惊那颗本就跳脱不定的心险些蹦了出来他哑声道:“怎……怎的?何时下的旨?人呢?”

    一提这个齐黑子的脸上立时显出不屑嘟囔道:“皇上想把这个功劳给那太子殿下说是明儿……不该说是今天日落时分的。”

    董天悟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有的救心下稍定忙吩咐道:“我受伤颇重你扶我去见父皇。”

    齐黑子哇哇怪叫:“殿下啊皇上在碧玄宫里头呢!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出不来的。咱还是先扶你去见太医治了伤再说……”

    董天悟忽然猛咳一阵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几星血沫更是溅在了齐黑子的衣襟上。他却毫不在乎地擦了血望着齐黑子肃然道:“御前侍卫副统领齐黑子听宣:本王欲往碧玄宫面圣…………护送本王前去不得延误!”

    齐黑子一缩头忙答:“微臣谨遵吩咐。”再也不敢废话直唤来两个小侍卫一左一右持着灯自己则亲自搀上董天悟取道碧玄宫而去。

    ——此时天已微曦。距离御旨的最后期限还有不足七个时辰。

    ***

    沈青蔷站在平澜殿的窗前看到的也正是这一道曦光——那曦光从层叠的楼阙的缝隙间透过来没有丝毫温暖的颜色只是一味的惨青与冷白倒像是挂着的一层寂寞的霜。而杨惠妃正坐在她身后满面关切溢于言表。

    惠妃娘娘道:“沈才人本宫许久没有来看你了瞧你的样貌倒似出落得更美了些。”

    沈青蔷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轻声道:“娘娘缪赞了。”

    杨惠妃又道:“皇上已下旨锦粹宫的两位妹妹自今日起便不必为故‘悼淑皇后’守孝了内司近日会将妹妹的牌子复呈上去往后咱们还和当年一样亲亲热热的共同伺候皇上。”

    青蔷不动声色依然轻声道:“婢妾遵旨。”

    杨惠妃眉间一蹙心下不禁暗自嘀咕:这丫头怎么仿佛是块木头?这般难对付。自己好话说尽她却一味“礼貌周全”。难道是关得久了和她姐姐一样也变得疯疯癫癫了不成?惠妃娘娘本想迂回着先探探口风再做决断的可谁料七转八折连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层却硬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下去断不是办法太子殿下随时都会驾临杨惠妃一咬牙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便开口道:“沈才人本宫适才来时你并未在平澜殿却也不在流珠殿——你究竟哪里去了?”

    谁料沈青蔷依然是那幅淡然样子竟毫不犹豫地作答:“回娘娘婢妾不知。”

    听到这种睁着眼睛说出来的瞎话惠妃娘娘涵养再好也不免有些恚怒。但恚怒归恚怒那不过是小小的喜恶而已——在这后宫之中没有人是单纯靠着“喜恶”来办事的只有永恒的“利益”才是唯一的准则。此刻的沈青蔷虽不过是一个失宠已久、且触了龙鳞的后宫女子她的命运比柳絮还要轻比一张棉纸还要薄可正是在这条不值一提的贱命上系着煌煌御旨系着靖裕帝的信任和太子殿下的前途——牵一而动全身;此奇货大可居也!

    ……所以不论沈青蔷的态度多么无礼杨惠妃都不会把那股愤怒表现在脸上;她要让她活着至少活过这个白天活过日落时分。也许……也许自己可以想个办法将她“控制”起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不过是靠着亲族的力量才苟延残喘到今天的断乎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是么?

    ——只要她活着时候一到那领了圣旨承担一切的天之骄子太子殿下该怎样向万岁交待呢?即使他力陈绝非自己所为以他和沈青蔷举众皆知的亲密举众皆知的前缘又有谁会相信?

    ——若……董天启失宠;而另一个“嫡子”、沈莲心的儿子天旒又是个体弱多病、蠢笨不堪的呆儿;再加上临阳王受生母所累帝位自然更是无份——那么又该轮到谁呢?

    ……杨惠妃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宛如春花的笑轻声道:“沈……妹妹你现在已大难临头了却还不自知么?”

[55]妙计

    关心则乱沈青蔷立时动容似不可置信般望着杨惠妃仿佛没有听懂。杨舜华此时尚摸不清青蔷的真正心意便索性以静制动装出满脸神秘莫测的微笑待她自己剖白。

    果然沈青蔷沉吟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道:“娘娘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总之我已是个死人了总之是……命不好又能怪得了谁?”

    杨惠妃听她口风松动心中一喜面上却半丝不露只道:“妹妹何出此言?皇上只是一时气愤罢了。他对故‘悼淑皇后’如此爱重自然会爱屋及乌不会真的想把妹妹怎么样的。”

    沈青蔷苦笑一声:“娘娘您的好意青蔷心领了您并不知内情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唉……”

    杨惠妃刻意沉默片刻以显示自己并非十分迫切而是正犹豫不决随后方道:“妹妹若你不嫌弃姐姐能否告知事情的始末究竟如何?姐姐虽驽钝到底是这些年风里雨里熬过来的多少能帮你出点主意想个应对之策也好。”

    沈青蔷忽然抬起头来那目光定定落在杨惠妃脸上杨舜华虽神色如故却也免不了心头一颤。沈才人将惠妃娘娘那满脸关切之色仔仔细细端详良久自己又思量了片刻方才开了口:

    “娘娘真没想到……青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一句难听的话连半点可资利用的地方都没有了却……却还有一个您肯慈悲垂怜青蔷实在是……实在是不敢置信……”说着似心潮澎湃难以自抑竟连声音都哽咽起来。

    论及虚情假意运筹布局杨惠妃也算是个中老手。她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只凭自己这赤口白牙的几句话便能真的令沈青蔷如她所言般确信无疑、感动莫名。沈家的女人从来不好对付疑心最重——当然杨舜华本人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更加明白:有疑心没什么关键看你如何利用这种“疑心”了。

    沈青蔷绝对是在做戏——正如同自己也是在做戏一般这一点惠妃娘娘心知肚明;她甚至相信对此沈才人的心里也很清楚……那也没什么自己的游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青蔷此时身陷的万死绝境。除非她真的甘心就死、引颈就戮否则断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无论她信不信自己无论她怎样权衡最终都非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怀个侥幸之心与自己“合作”不可——据说那溺水之人哪怕一根稻草也绝不会放过沈才人现在的状况正相差仿佛。

    ——呵或许不该说是“稻草”假若沈青蔷是那沉浮于江上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人的话那么她杨舜华无疑就是站在岸上、向水中丢下一条绳索的那个人。

    ——只要你伸出手抓住了这根绳子那么你的生死你从此的人生便不由己而由人了。

    杨惠妃心中雪亮便继续旁敲侧击:“妹妹切莫这样说。咱们都是女人虽位份不同名目有异可说到底还是一样的可怜虫罢了。锁在这深宫内苑里苦苦捱着——你看我我才三十出头可鬓上赫然已早生华……”

    青蔷低垂着头微摇了摇答道:“娘娘您不知道……并非青蔷不想分辩只是此事连青蔷自己都无法分辩说出去谁信呢?恐怕反要怪我妖言惑众治我的大罪了。”

    杨舜华“哦”了一声用眼尾扫着沈青蔷的表情但见她一脸无措迷惑便道:“妹妹人只有一死你如今在劫难逃还怕什么‘大罪’不成?你不肯说叫姐姐如何替你想个脱身之计?”

    沈青蔷惊道:“娘娘您是说……您的意思是说肯犯险救我?我还有救么?”

    杨惠妃忙道:“妹妹切莫着急你先说一说大家参详参详——毕竟姐姐能力有限只能‘尽力’罢了实在不敢‘保证’什么……”

    沈青蔷的脸上立时闪过一抹凄然却笑了缓缓续道:“有娘娘这句话青蔷已经很知足了……真的不是青蔷有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我也不明白怎会如此。自从来了这深宫之后总有怪事生让人夜里每每不敢安睡。明明上一刻还在这里喝茶习字宛若常人;下一刻却忽然觉得困倦不起难以抑制地昏昏睡去——待一觉醒来又往往觉自己竟然身在他处至于如何去的为什么要去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那些奴婢们为我这个失魂之症百般遮掩可谓操碎了心了谁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依然逃不过这一劫。”

    杨惠妃见问来问去她竟又正儿八经地讲起这无稽之谈倒一怔。转念不由暗自冷笑:小丫头片子想唬弄谁呢?不过说句实话真亦无碍假也无妨随她信口雌黄说吧毕竟自己本意也并不在此。

    于是便顺着她的口风道:“妹妹此种奇症姐姐还是次听闻但……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依姐姐之见妹妹当去面见皇上尽述此言请皇上为你主持公道才是。”

    青蔷苦笑道:“我在这里枯坐正是要等陛下驾临。谁知来的敕使却是娘娘也算是青蔷三生有幸了。”

    杨惠妃微有些尴尬跟着苦笑摇头道:“妹妹我虽确是敕使却无权过问你的事。姐姐对你实话实说皇上已下了御旨着妹妹……去相陪先皇后于地下呢。”

    ——听闻此言青蔷的脸色陡然死白一片良久方勉力镇定道:“是么?那还要……多谢娘娘专程来送我……”说着整个人紧咬银牙满眼泪水几欲站立不稳了。

    杨妃忙抢上去扶住假意作一副极关切的样子道:“妹妹不必如此实在不必如此咱们从长计议。总要想个法子叫妹妹见陛下一面有个分辩的机会才好……若……若妹妹相信姐姐的话姐姐倒有一计说不定能叫妹妹逃过此劫呢……”

    ***

    董天启回到建章宫之时天已放亮。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八这一日京师的天空晴朗无云蝉鸣阵阵朝阳还未升高却从清晨起便闷热不堪。嬷嬷李氏穿着洋红对襟小袄带着三四个宫女太监站在宫门外翘以盼终于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身形遥遥出现。

    “唉呀殿下……”李嬷嬷如往常一般立时嘈吵起来急急奔上前去“您怎么去了那么久?那些做死的奴才们个个是榆木脑袋连句话都说不清。老奴非诏不便进去可快要等杀了!”

    董天启听她絮絮说着脸上不动声色径直入内。身后随着一名侍卫手中捧定朱漆丹盘明黄的缎子上放着一只青云香囊。

    李嬷嬷连忙赶上去接过丹盘口中犹自喋喋不休只道:“殿下不知道您去了这一晚里头倒有各式各样的谣言传出来老奴也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幸您总算是回来了。”

    董天启突然驻足目光老辣狠瞪在她脸上口中笑道:“嬷嬷您是这宫中消息一等一灵通之人事态紧急不必再乔张作致了有什么话径直说出来就好。”

    李嬷嬷话音一段脸上却立时换上了一副肃然神情垂敛容道:“既如此老奴明白了殿下先请入内吧——老奴也正有话要对殿下说呢。”

    董天启再不耽搁昂入殿李嬷嬷毕恭毕敬随在后头。直走过两层门来到一间净室之内只剩下彼此二人董天启便开门见山道:“嬷嬷你拿上我的令信遣人去宫内联络心腹之人暗将平澜殿四处岗哨换过我好行事。”

    李嬷嬷一愣犹豫着答应了却终是不动身反问道:“殿下……您究竟想怎样做?还请……明示老奴才好。”

    董天启冷然望她冷然说了四个字:“李代桃僵。”

    李嬷嬷闻言色变厉声道:“不可!绝对不可!万岁既已下旨自然不会任殿下胡闹。此事若咱们十数年的心血岂不是要被那个女人毁于一旦?”

    董天启咬牙道:“嬷嬷你可知道父皇为什么一定要处死青蔷?她今次本是与……与临阳王深夜相约的却不巧遭我撞破——她若死了此事定然会就此平息下去那岂不是正中临阳王的下怀?我怎能如他所愿?”

    李嬷嬷果然语塞怔然思忖良久方道:“殿下那也不能拿咱们的前程性命冒险……”

    董天启却毫不理会径直道:“嬷嬷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临阳王今日将她弃之不顾她能没有怨恨?我们若能救下青蔷她能不心存感激?咱们苦于找不到那人的把柄如今这大好机会送上门来又怎能轻易放过?”

    李嬷嬷却依然犹豫不决踌躇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冒风险稍有不慎……恐怕……”

    董天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自古至今成大事者谁能不冒风险?嬷嬷你不是常说堂堂帝子当有大气魄么?”

    李嬷嬷面有难色低声道:“殿下……老奴是老了皇后娘娘留下的这些人手老奴也早该交还殿下任殿下调用了……只是老奴实在不放心。若您真的是为了临阳王而着意救回那个姓沈的女人老奴自然没有话说;可倘若……倘若……您是存着别样的心思为这样一个女人断送一切——老奴斗胆说一句您太傻了这根本不值得!”

    董天启脸色微变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是很喜欢青蔷不假我曾经那么信她只信她一个……可我并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个人却在背地里做着苟且之事——嬷嬷这些年来你一直照拂我你还不知道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么?我如今对她……对她……呵呵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李嬷嬷见他满面戚容心下不免叹息一声满怀刚硬立时软化只道:“殿下沈家的女人从来如此您也不必挂怀……老奴知道殿下最是懂事明理的如今觉悟还不算晚。便依殿下的意思办咱们手脚严密些也就是了。不过……这‘李代桃僵’的人选倒要仔细斟酌才是……”

    董天启面色宁和没有半分犹豫亦没有半分勉强脱口便道:“这可有什么难的?你先去布置巳时一过我便携上御旨带锦绣去平澜殿——她们两人身量样貌本有几分相似定能做得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的。”

    ***

    巳正时分董天启沐浴更衣带了三五个从人复出了建章宫。他将那香囊与锦绣捧着嘱她千万小心。小姑娘满脸烂漫全然不知自己此去只不过是为了做个替死鬼而已。见太子殿下唤她还特意装扮一新将几多簇新的金花、几根华丽的珠簪横七竖八插了一头淡淡点了胭脂、描了眉——谁料董天启只瞥了她一眼便皱眉道:“重新洗脸去。还有那满头啰哩叭嗦的玩意儿都给我拔掉!怕人记不住你么?”

    锦绣愕然“女为悦己者容”怎么也会有错了?心下不免颇觉委屈却不敢违拗太子的吩咐果进去草草洗了复换成了一件再朴素不过的制式宫裙胡乱挽了头——待要出门望了望梳妆匣里琳琅满目的珠玉终是不舍;还是取了一件略大些的翠镯戴在腕上向上撸了撸涩住前臂的肌肤不至于滑脱下来自己颇为得意的一笑。如此复将大袖垂下外头看去果然毫无痕迹。

    董天启也只随意打量了两眼便道:“走吧。”锦绣略红了脸应了毕恭毕敬捧了那香囊随太子殿下入宫去。

    ***

    与此同时在平澜殿内杨惠妃正在嘱咐沈青蔷道:

    “妹妹咱们计议既定姐姐便先走了。你放心到时候自然有人在那里接应你一切听他吩咐先躲过这迫在眉睫的大难再说……一旦陛下祈祷完毕离了碧玄宫姐姐一定想方设法安排你们相见让你当面剖析自己的冤屈之处——总之一切交给姐姐你依计行事尽管安心好了。”

[56]神隐

    董天启赶到平澜殿之时已是巳时二刻时分。殿门外密密立着两层侍卫里面静悄悄的。见太子殿下降临守卫之人次第跪拜下去他的目光巡视一圈果然都是些相熟面孔心内顿时安定了不少。

    董天启点中近前跪着的一名侍卫问道:“沈才人呢?”

    那侍卫敛容行礼恭敬答:“回太子殿下的话沈才人一直在殿内倒似十分平静未曾要过什么东西也不曾唤过人。臣等在外小心守护着决不敢稍有松懈怠慢。”

    他单膝跪地背对众人回话左手在怀中当胸而立食中二指竖起其余三指弯曲便如捏了一个剑诀——董天启见了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不由得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切顺遂并无异状。

    于是他吩咐道:“开门当先带路——外头的好好守着咱们奉旨行事可来不得半点轻忽。”

    言毕昂而入;身后随着锦绣捧定那朱漆托盘。

    ***

    董天启进来的时候沈青蔷正在对镜梳妆。她不知为何已换上了一套极繁复华美的亮色宫装八幅湘妃水云藕荷色长裙配一条金灿灿光芒不可逼视的蜀锦披帛——即使在当年在那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筵之上董天启也从未见她穿过如此鲜亮而明丽的颜色。

    ——衣服穿得齐整头却未拢起只是拿了一柄牙玉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理着。

    不见她只是替她担心;可一见了她心里却忍不住暗恨丛生。

    “才人沈氏接旨……”太子殿下轻咳一声开口道。那声音陌生得连他自己都不忍卒听。

    沈青蔷梳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缓缓将梳子取下搁回案上“啪”的一声轻响。她并不回头只问:“殿下您来替婢妾送行的么?”

    董天启此时只想冲上前去狠狠抱住她;或者抓住她的肩将她的脸转过来把自己的问题掷在她心上:“沈青蔷你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竟会和他在一起?你可知我有多么难过么?”

    可是他终究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慢慢地、用一种天之骄子的威仪说道:“才人沈氏跪接御旨。”

    沈青蔷依然背对着他声音却在笑:“我就这样接吧一样的。”

    董天启咬咬牙从锦绣手上接过丹盘捧在身前口称:“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赐才人沈氏三吉之物相随先悼淑皇后于泉下;当孝养有佳以代朕躬钦此。”伸手揭开那丹盘上覆着的明黄绸缎里面赫然是三尺白绫、一柄匕并一杯鸩酒。旁边搁着那只代表着皇帝的青云香囊。

    ——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皇封送来“三种吉物”:绡帕、金钗、御酒……死在这皇宫之中、死于此三物之下古往今来所有命运悲哀的女人们哪你们看到“此三吉”之时会不会也会想到“彼三吉”?想到旧日那些无限美妙、却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呢?

    沈青蔷终于回转起身亲自从太子殿下手中接过那“御赐之物”垂笑道:“青蔷接旨谢恩了。”

    转身将丹盘置于案上想也不想从中拿起那条白绫说道:“我就选这个吧。”

    青蔷的手轻轻抚过那柔顺如少女肌肤的白绫纱忽然抬起眼来轻声央求:“太子殿下青蔷死前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您能成全我么?”

    董天启定定望着她满眼她瞧不懂的颜色只是不说话。

    沈青蔷持纱的手微有些抖声音也大了些说道:“太子殿下此时尚不到午时三刻您就不能等一等叫青蔷无怨而去么?”

    董天启的脸上赫然浮上一层狠辣的笑容阴森森道:“我自然不能等你死了我才能安心。”语音未落手臂一挥那当先领路进来的侍卫忽然移步到锦绣身后伸出膝盖急顶向她腰间的数处重穴。锦绣原以为事不干己正伫立一旁满脸不忍地瞥过头去猛然间却只觉背后一阵剧痛整个人闷哼一声连挣扎也不曾有便委顿在地登时昏了过去。

    兔起鹄落场面立变青蔷全然呆住;董天启却毫不迟疑已腑下身去解锦绣身上的外衣——又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喝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取一件你常穿的衣裳来?”

    沈青蔷用手指着董天启惊道:“你……你……”

    董天启投来的目光中几有两把暗蓝色的火苗在烧他厉声喝道:“我什么我?我再不救你你就死定了!还不快去?”

    而那侍卫已走到案几前望着那三样“吉物”问道:“殿下这……”

    董天启不耐烦地道:“拿那酒来!嘱他们加了砒石服下去面色泛黑便更难以分辨了。”

    那侍卫微一犹豫便点头答应自盘中取出那杯毒酒刚要递给太子殿下——却冷不防沈青蔷急踏两步自一旁劈手打将过去将那金杯击飞在地。盖子摔开杯体骨碌碌越滚越远酒浆在地面上划出长长一条渍痕。

    ——董天启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望着沈青蔷喝问道:“你做什么?难道你就这么想死?难道你也疯了不成?”

    ——青蔷也望着他高昂着头毫不畏惧道:“太子殿下我正要问你呢!你想做什么?你真的疯狂了么?”

    董天启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心中之恨之怒之怜之哀错杂交会几难自抑。他恨青蔷欺骗她、背叛她;怒青蔷枉费自己担了天大风险只为救她的一番赤诚之心;怜青蔷身在绝地生死一线——更哀自己怎就遇到了如此一个女人!

    却听沈青蔷道:“殿下如此把戏断是骗不过皇上去的;到时候事败露我免不了一死殿下还要为我枉担干息何必呢?万万不可!”

    董天启愤然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沈青蔷垂下眼去望着地上昏厥的锦绣轻声道:“不必试的……既便有那万一的可能却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毁了一条性命——也不该试……”

    董天启犹自嘴硬只道:“大夫处事不恤小民。”

    沈青蔷抬眼望着他那目光冰冷冷的叫天启忽然想哭。她轻声说道:“殿下若当年青蔷也存着这个心思只求自保不问他人死活。您今天早已变成太庙中的神牌了您知道么?”

    董天启心如刀绞:“那不一样!”他喊道“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你我什么都肯做的!”

    青蔷长叹一声伸出手去似想如多年前那样抚上二殿下粉嘟嘟的脸颊安慰他说:“好好好青蔷陪你玩可不要胡闹了哦。”

    ——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垂道:“殿下您是太子该自矜身份才是。您若真的这样做了莫说救不了我还会给自己招来大难;有一天您一定会后悔的。”

    董天启依然满腹不甘叫道:“青蔷你……”

    沈青蔷抬起手示意他住口脸上却挂上了一抹飘忽地微笑说道:“天启听青蔷的话你什么都别做。一定要乖乖的知道么?”

    董天启紧咬银牙答道:“不!”

    青蔷一笑。

    天启声音恨恨斩钉截铁道:“绝不!”

    ——沈青蔷不理他回过头去对始终侍立一旁满脸忧心之色的侍卫说道:“这位大人那一天夜里将太子的蜡丸传给我的就是您是不是?”

    那侍卫似微微一怔转瞬答道:“娘娘好记心。”

    青蔷一笑道:“您一定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吧?那么您断不会愿意看到太子殿下为了我这个不祥的女子而干冒奇险对不对?”

    那侍卫脸上颇为尴尬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沈青蔷道:“好很好。殿下此时神志已乱为防出事您该当知道要怎么做的是不是?”

    那侍卫满脸迟疑之色嚅喏道:“娘娘您是说……”

    沈青蔷稳稳点下头去笑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董天启一直愣愣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忽然醒悟大叫道:“不准!我不准!青蔷你……”

    可那侍卫的眼中已突然闪出一抹毅然决然干脆利落欺身而上出指如风点在董天启身上几处大穴——太子殿下便如同方才的小宫女锦绣一般顿时无知无觉软倒在那侍卫怀中。

    那人将太子抱起放在殿内椅上神色肃穆。又忽然转过身来对沈青蔷伏地叩口中道:“微臣穆谦叩谢娘娘。娘娘恩德穆谦下辈子当结草衔环为报!”

    沈青蔷恬然笑了:“也不用下辈子我并不惧死但死前却有一个心愿未了——穆大人您肯帮我么?”

    ***

    平澜殿外侍立的一干侍卫们遥遥听见内里似有异声却也并不觉得诧异。毕竟把一个大活人生生弄死没有点响动那才叫奇怪呢。据说前朝曾有妃嫔烈性不愿受死扯了白绫翻了鸩酒掷了短刀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次还算是平静顺利的呢。

    太子殿下带着人进去了两刻工夫里面忽又传来了脚步声殿门一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本该已死的才人沈青蔷竟穿了一身极华丽的宫裙手捧丹盘从殿内出来;后面跟着此地一干人的领袖侍卫穆谦。

    穆谦手持那当作印信而用的青云香囊说道:“沈才人已接御旨自请去紫泉殿上行事太子殿下已准了。”

    四下诸人肚子里各自嘀咕便有人开口问道:“那……殿下呢?”

    穆谦道:“太子殿下不忍见沈娘娘……见沈娘娘殡天故而留在此间内里有锦绣姑娘照料着我也会守在这里的等消息……”又吩咐道“来十个兄弟陪沈才人去紫泉殿祭拜过先皇后便请娘娘上路吧——尘埃落定之后你们再来回话。”

    早有人答应穆谦便点选了十名侍卫前后左右将沈青蔷团团“护”在当中。沈青蔷自捧了那只盛白绫与短刀的朱盘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紫泉殿而去。

    ***

    锦粹宫正殿紫泉殿已有四年未曾开启四处都贴有皇封。可有敕旨和一众侍卫们在哪里有办不到的事情?只片刻工夫便找了人开了锁启了封——沈青蔷踏入殿门但见蛛网弥漫秽土堆积猛然间想起当年的繁华盛景一切已宛如沧海浮云。

    沈莲心昔时所用之物四年前不是随葬便是烧化此时偌大一间宫殿内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纵横弥漫的腐朽气息。

    幸好方位还依稀记得青蔷毫不犹豫几个转折已领了这些侍卫来到一间小小经堂——那里的东西倒还留着神龛中挂着一张积尘覆盖的画轴早已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

    沈青蔷走上前去取下画轴毫不吝惜地用自己阔大的织锦宫袖去轻轻擦拭画上的灰土那画中人的面目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却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宫装女子明目皓齿奇艳绝俗聘婷秀雅婀娜翩跹——只淡扫的娥眉间微微蹙着似怀中满蕴忧愁之事。

    沈青蔷含笑望着画中女子目光恬静如水望了许久许久。

    十名侍卫满腹狐疑可青蔷毕竟是“贵人”这又是“喜事”实在不好问询更不好打搅。却见沈娘娘擦完了画复挂回原位;又从香案上取来香炉将案上厚积的浮灰尽数扫在炉内尽力压实;最后从头上取下三只极细的金簪插在香炉中替代供奉的檀香。

    ——沈才人收敛神色整顿仪容伏跪于积尘秽土之中虔诚叩。复起身垂闭目嘴唇不住翕动众侍卫虽站得近却没人能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终于沈青蔷站起身来对十名侍卫道:“各位大人请门外稍待半刻之后进来便是。”

    众人早已看清这经堂四四方方狭小昏暗窗子又从外扣起封住严严实实确是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的便道:“臣等遵命便在外恭送娘娘升天。”

    青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经堂的门缓缓阖上。一声闷响灰尘四飞。

    大约一刻之后众侍卫侧耳倾听不见内里有任何响动便小心翼翼打开门。

    室内依旧昏暗四壁依旧萧然甚至那三只金簪也依旧立在香炉之内——只墙上挂着的美人儿似乎在笑。

    ——只是沈青蔷仿佛在风里溶化一般消失了。

    ***

    谁能将命运握在手里?谁来斩断这不能自主的悲剧之线?谁将给这一切、画上一个真正的句点?

    “白仙娘娘……不白妃娘娘……许多年前我来到这里向您叩拜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祈求些什么……不过现在不会了……此时此刻我真心祝祷求您的在天之灵庇佑青蔷庇佑所在闭锁在这深宫之中垂死挣扎着向天空祈祷的女人们吧……”

[57]桃僵

    侍卫穆谦的一张脸冷如寒铁手下侍立的十名侍卫各个面如土色。穆谦气急败坏地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么?十个大男人看不住一个娘们儿?”心中又惊又惧更将沈青蔷骂了不下千万遍。那女人实在精明非同一般原来她早有计较却摆出一幅顾全大局、甘心赴死的样子将自己赚入局中甘心替她铺路搭桥。这下倒好害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口难言。这场大祸可要怎样收场才好?

    他正寻思那些侍卫却哆嗦道:“不是的穆大哥沈娘娘不是跑了而是真的‘没了’!门窗紧锁我们就候在外头呢只片刻工夫人就没了!”

    穆谦恨声道:“叫你们用心伺候的怎能让她离了你们的眼睛?”

    众侍卫都面有不服之色却不敢再说什么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还是快想方设法先收拾了保住这条命再说吧。

    穆谦心中也明白“闭门自裁”本是常理这件事情就是换了是自己也绝不会起疑的实在不能怪这些兄弟看护不周。

    ——若不是他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若不是沈才人亲口对他说过“那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请大人帮我”云云也许连他也不会怀疑;说不定连他也会相信那女人是真的“成仙”去了。

    ……忽有人带着哭音道:“穆大哥快去回禀太子讨个示下看看该当怎么办才是。”

    穆谦猛然醒悟当务之急的确是先做通太子那一关。否则殿下若以为自己和那沈才人东通设计私谋私纵岂不是冤枉?

    于是穆谦连忙叮咛众侍卫统一口径无论是谁问起都要严密封锁消息全照方才那样说以避大祸。而自己则连忙向殿中去去唤醒董天启。

    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二刻光阴便有人来传报:“惠妃娘娘驾到。”

    杨舜华竟然换了一身极素净的衣裳脱簪去环随意挽着头;属下宫女太监们均着素各捧定装裹、饰施施然而来了。

    未及殿门已见杨惠妃哀哀哭了起来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见主子垂泪更是唯恐哭得不畅快尽情。一时间平澜殿前愁云惨雾倒像是到了灵堂里一般。

    早有侍卫满面尴尬地拦上去谁料杨惠妃竟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帕子抹抹眼泪哽咽道:“这位大人本宫与沈才人情同姐妹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本宫实在是心如刀割……只求大人们高抬贵手叫本宫进去送沈妹妹一程。”

    众侍卫越尴尬起来忙七嘴八舌道:“皇上有敕令此地由太子殿下调度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娘娘还是请回吧。”

    杨惠妃不依不饶道:“这位大人皇上是吩咐了由太子应对一切可并没有叫太子殿下不近人情吧?何况沈妹妹并非获罪而是代替皇上去泉下慰问先皇后的凭什么不许本宫进去?”

    那侍卫理屈辞穷但此事却关乎着项上人头只有咬牙支持硬是拦在惠妃娘娘身前。

    杨舜华但见此情此景知道自己的布局业已得手现在太子的人肯定是现沈才人丢了却还没有拿出对策只是一味封锁消息。如此大好机会不趁势闹开、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叫太子有口莫辩岂不是白费了她一番筹划布置?

    心下计议已定便毫不退让软硬兼施。一个拦着不让进另一个却非进去不可十数名侍卫与杨惠妃带来的一群太监宫女两方竟成对峙之势。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平澜殿内一声喝斥董天启缓缓步出殿门勉强笑道:“原来是惠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仿佛气色不佳脸白如纸额上挂着密密的汗珠。他身后站着御前侍卫穆谦眼如刀光扫视着杨惠妃带来的一干人等。

    惠妃娘娘立时换上了一幅凄然绝然的神色说道:“太子殿下求您开恩让本宫替沈妹妹送行。”董天启咳嗽一声说道:“惠妃娘娘我有圣旨在身行事轻忽不得还请娘娘原恕;再者这虽是‘喜事’毕竟颇有关碍处娘娘当自珍自重才是……”

    杨惠妃越是见他不许自己入内心中的把握就越多了几分也越是不肯退让半步语气更强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却转瞬笑道:“太子殿下您和沈才人一向交好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董天启果然脸色一变却也哑声笑道:“惠妃娘娘您对我要是有什么‘见解’大可直接禀告父皇咱们御前裁夺如何?”

    杨惠妃的脸上顿时转过一层嗔怒她久已失宠位份虽高可想见一次靖裕帝却实在是不容易的。心里有这个刺儿在便以为董天启是有意借机讽刺越不能咽下这口气了。

    杨惠妃便道:“太子殿下您若不肯放我进去那也容易。我便带着我的人候在这平澜殿外总之您领的圣旨是到今天日落之前的而现在已近未时——我等就是。”

    董天启的脸上顿时显出无限痛恨之意却只有咬牙道:“好既然如此惠妃娘娘您请吧!”

    杨惠妃已料定太子殿下定然不会让自己进去便打定主意守在外面密遣手下诸人严加勘查叫他定然做不得假充不了数。这样傍晚一到还怕太子不触上靖裕帝的逆鳞打落牙齿和血吞么?谁成想他竟然答应了!难道……难道……断然不会自己的谋划万无一失断然不会的!沈青蔷此时应已在自己人手中在那里等着自己“雪中送炭”呢。

    ——是了定然是这样这个太子殿下断乎是在摆那“空城计”了——真可惜我杨舜华可不是司马懿!

    如此想来立时有了分教便道:“好那多谢太子了。本宫这就进去去替沈才人送行。”

    ***

    平澜殿内却没有点灯四处帘幕低垂光线颇暗显得阴森森的。董天启当先后面跟着杨惠妃和她的贴身宫女凌波侍卫穆谦断后。一行人步入了殿门径直步入内堂。

    ——但见内堂角落里一张雕花床床上幔帐低垂帐内依稀可见躺着一人半幅裙摆拖出帐子却是沈青蔷惯常穿的那件天青色半旧宫装。太子、杨妃、一名侍卫和一个宫女四人入内帐中人却一动不动。

    杨惠妃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只觉胸中怦怦乱跳。从脚跟到头顶一股寒气直窜上来。就连满口贝齿都不听使唤在那里叩叩作响。

    董天启凄然道:“沈才人方才服了鸩酒此时已殡天了我正要去向父皇回禀——娘娘您要不要验看验看?”

    杨惠妃心下不甘向身边的凌波道:“你去看看!”

    凌波“啊”了一声浑身抖成一团几乎便要哭了。

    杨惠妃厉声道:“难道还要本宫亲自去看不成?”

    凌波拼命点头一点一点凑近床前拉开帐子一边不断哆嗦一边把头慢慢伸过去——慢慢张开紧闭的眼。

    ——忽然凌波爆出一声又细又微弱的尖叫仿佛白日见鬼摇摇晃晃地退了出来险些撞在杨惠妃身上。

    “怎么样?”杨惠妃问她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是……沈才人……好像七窍流血脸都……脸都……”凌波结结巴巴好容易讲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抖。

    侍卫穆谦道:“人刚去的时候是不大好看的;惊了娘娘的驾还请娘娘恕罪。”说着便要将床上的帐子拉拢。

    谁料杨惠妃忽然断喝一声说道:“且慢!”自己明明抖个不住却仍咬牙道:“且慢……待本宫亲自……亲自验看。”

    杨惠妃战战兢兢走过去心中不住念道:“沈青蔷这里若真的是你可千万莫要怪我没有相救。我的确遣人在紫泉殿经堂外接应你的你没能抽身出来么?到底是怎样的变故我可并不知道啊……并不干我的事……”

    一边想一边颤抖着伸出手去先搭在床上那人的手腕上;虽然触手尚温但果然已没了脉息看来的确是死了还是刚断气不久。

    杨惠妃深吸一口气刚要将头伸进帐中端详那死尸的容貌;董天启和穆谦的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忽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口中大声道:“娘娘!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这一嗓子只把杨惠妃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在死尸身上一颗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好容易站稳脚跟转过身来已给气得满眼凶光。

    “喊什么?”她怒喝道“难道天还塌了不成?”

    那太监满头满身都是汗跑得气喘吁吁的被她当头一骂却不知害怕反而哇哇叫道:“娘娘真是急事呢!近一步说话!”

    杨妃满面狐疑略带犹豫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古怪的董天启和穆谦走开两步但听那太监用极低的声音附耳说道:“娘娘果真大事不好了!娘娘叫奴才去找小魏子看沈才人安顿好了没有;可奴才去了之后却见小魏子一个人倒在地上昏过去了背后插着一把刀子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呢——而那沈才人却……却……却……她却不见了!”

    ***

    “什么?”吴良佐厉声道“你探听清楚了么?怎会生这样的事?”他面上的青色已恢复如常只吊着左臂上了夹板外面披一件玄色大氅打眼看去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身边一人毕恭毕敬却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但听他道:“吴大哥断不会错的。早上太子殿下的人私下里调动了平澜殿附近的守卫咱便留了心安了人进去。方才传出消息来说那边生大事了。说是……说是……沈才人一个大活人在屋里凭空消失;还有的说是死了可是尸体却又不见了……总之那边乱成一团了呢!”

    吴良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连个影子也没有就敢乱说乱传?”

    齐黑子似乎颇为委屈答道:“不是一个人呢是满屋子的侍卫都看到的。惠妃娘娘当时就在场她是验过尸体的可后来尸体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了。”

    吴良佐一听杨惠妃的名字倒留上了心疑惑道:“她去凑什么热闹?那‘大活人凭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副统领回话道:“这……这咱也搞不懂了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大哥现在那边正闹呢全数乱了套都传得神乎其神的。有的说沈才人做了神仙有的说沈才人根本就是个妖精变的还有的说是……是什么鬼怪借尸还魂了个个都说得像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样!”

    吴良佐咬牙道:“一味的怪力乱神成什么话!这些流言飞语可万万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否则……那麻烦可就大了。”

    齐黑子连忙道:“这个咱省得只怕……只怕是拖得到初一拖不到十五这会儿日头都西斜了皇上给的期限也要到了……”

    吴良佐断然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担下了这件差事那便是‘他的期限’我们可不用操心。如今乱成这样倒也好咱们只要把王爷从中撇清叫杨妃和太子他们两边互相咬去怕什么——对了你说了这么多那沈才人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到底是生是死?可探出来了?”

    齐黑子满脸难色踌躇良久方道:“这事儿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还有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沈才人自己知道了……”

    吴良佐冷笑道:“皇宫就这么大除非她能插上翅膀飞掉否则无论她是人是鬼总会找到的。暗地里吩咐弟兄们这就去找要隐秘行事不可打草惊蛇——记住找到之后格杀勿论以绝后患——一切后果麻烦有我吴良佐担着!”

    齐黑子肃然道:“是!咱醒得了大哥放心!”

    吴良佐忽又叹息一声走到窗边轻声问道:“王爷呢?药可都喂下去了?”

    齐黑子道:“大哥放心保管叫他睡到明天。还有……方才黑子替王爷把穴解了他的身体……怕是吃不消的……”

    吴良佐转过身来拍拍齐黑子的肩膀赞道:“好兄弟!这一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中途拦下王爷还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

    ——那女人那个总是唤来麻烦把所有事情都搅成一团的不祥的女人早该死了。

[58]还魂

    碧玄宫内祥云缭绕贵比黄金的龙涎、水、都夷、沉光等各色奇香被人一屉一屉的倾入熏笼中蒸出满室的蔚然霞气令人窒息。靖裕帝身穿青绸道袍头戴五叶通天冠手中持着鹿尾拂尘来到乩盘旁。

    内廷总管王善善躬身立在一边手捧笔墨纸砚高高举过头顶。

    靖裕帝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着的道冠将拂尘递与一旁伺候的老道士崔真人。展开一张青色的纸笺转腕在纸上奋笔疾书。

    好一会终于写就又亲自将那青笺密密封好递与乩盘前披而立的邵天师说道:“天师朕前日又梦见了白仙娘娘唉……娘娘似有话要对朕说可惜朕总也听不清楚——今日还是替朕问问吧。”

    邵天师忙道:“陛下神仙入梦那便是已结了‘中缘’了;结‘中缘’者必然长命百岁、青春不老……只不过……只不过这扶乩通灵之事却是须结‘上缘’的……”

    靖裕帝点头道:“这些朕都知道自古修仙之路便如登天;不过朕并不畏什么艰难险阻。朕的一片诚心诚德日月可表天地可鉴绝不会改变的——你放心求祷便是。”

    邵天师感动莫名连声道:“陛下既有此心臣还有什么好说?自当向天帝立请尽力促成只企望陛下今日可以如愿以偿!”

    言毕邵天师捏着那密封的青笺先走到一旁的坛场中;旁边一名小道士早捧了几张黄纸书就的符箓并一口桃木剑递了过来。邵天师持了那桃木剑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辞;忽然大喝一声睁开眼来将那符箓在烛上烧了——如此往复三次最后方郑重焚了青笺便算“告禀”完毕。

    靖裕帝从崔真人手上接过拂尘满面紧张地望着他和邵天师二人一左一右去往乩盘边一人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在乩笔所连之长竿上。旁边那小道士手持云板一敲朗声道:“请神来——”两名道人不约而同一个寒颤身子摇晃口中嗬嗬作响。不一时那桃木制成的“乩笔”便在沙盘上抖动起来。

    靖裕帝忙抢上两步聚精会神试图从沙盘上不断出现又不断被覆盖的痕迹中找出几个可以辨认的字迹来——可终究只是失望如之前无数次那般神仙终究还是没有降临。

    小道士又一敲云板喊道:“送神去——”邵天师、崔真人才仿佛大梦初醒般渐渐恢复了神智。而靖裕帝脸上已隐约泛出灰白之色一拂袖片言不便离了乩殿而去内廷总管王公公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后面。

    “……你为何总是出现在朕梦里?你又为何从不回答朕的问题?难道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么?还是你真的……真的……尚在人间?”

    ——靖裕帝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厌倦莫名他再也不愿在这碧玄宫内多逗留半刻:无论自己修建怎样华丽的宫室开怎样宏大的道场怎样至诚地向天上诸神祈祷……她还是不回来……还是不肯回来……为什么连一句话、连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他?她真的恨他死也不肯原谅他吗?

    ——靖裕帝步出碧玄宫的时候抬起头正看到金乌业已西坠满眼夕阳灿烂。他突然想起来:是了对了现在那个沈家的女人用一双深澈看不见底的眸子望着他的女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

    碧玄宫建在皇宫的高处向下漫延着九十九级青石阶靖裕帝才走到一半便见吴良佐带了两三个侍卫向上急奔而来。

    靖裕帝今日心情颇差实在不愿意再听到什么坏消息了但见吴良佐如此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眉头一皱暗哼了一声心道:“这个吴胡子又在搞什么呢!”

    只片刻间吴良佐已奔到近前单膝跪地口称:“叩见万岁!”

    靖裕帝道:“吴爱卿伤势如何了?”

    吴良佐虎躯微震忙道:“臣谢陛下惦念早已无大碍。臣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了陛下内廷有变!”

    靖裕帝两眼疏忽睁大肃然道:“‘有变’?朕不过就闭关了半天怎会‘有变’?”

    吴良佐的身子俯得更低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奉旨处置之人午后忽然……忽然……不见了。”

    靖裕帝厉声道:“‘不见了’?这都是什么话?传太子来见朕!”

    吴良佐似乎颇为犹豫复又叩道:“陛下太子……正与惠妃娘娘争执怕是……”

    靖裕帝一呆却不怒反笑说道:“厉害!果真厉害!一个小小嫔人倒把朕的皇宫搅了个天翻地覆——你们这都当的什么差?传朕的话对太子说无论他搞什么鬼日落之前朕看不到沈青蔷的尸身唯他是问!”

    吴良佐眼中闪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喜色忙躬身答应了却还未及告退已听靖裕帝冷笑道:“看来你不必去了他已自己来了。”

    ——来的却并不只董天启一个人他的身后跟着杨惠妃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侍卫太监宫女。这些人似乎一路上都在争吵不休将至御前还不住口犹自嘀嘀咕咕。

    见了靖裕帝杨惠妃当先哭道:“启禀陛下臣妾冤枉!”

    董天启也毫不示弱朗声道:“启禀父皇惠妃娘娘私纵沈才人逃走却来陷害儿臣请父皇明鉴!”

    靖裕帝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叫喊什么?究竟怎样一个一个说!”

    杨惠妃忙道:“陛下臣妾念及当日与沈才人的交谊好心送她一程;谁料沈才人的尸体却不见了太子殿下便诬陷臣妾臣妾实在冤枉!”

    董天启则道:“父皇儿臣早对惠妃娘娘说过儿臣奉御旨行事请她不要置喙。谁料娘娘不听儿臣无法只好让她进去。那时沈才人刚刚辞世惠妃娘娘可是亲眼见到的可她忽然又说自己心痛旧疾作要回庆熹宫去。儿臣持礼送她到门外再回转时沈才人的尸身已然不见了不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什么?”

    杨惠妃喊道:“没有啊皇上没有!臣妾见了那……那沈才人的样子心里害怕又伤心是真的犯了旧疾的。那尸体一定是太子殿下自己藏起来的臣妾提出要搜查平澜殿他却把臣妾赶了出来臣妾冤枉哪陛下!”

    靖裕帝一直冷冷听他们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此时忽然插口道:“沈才人已死了?惠妃你可确定?”

    杨惠妃微一犹豫她其实也不笃定毕竟她并未看到那尸体的脸孔。但为今之计只有死死咬准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偷藏尸体然后嫁祸于她”咬定不放——否则干息众多七嘴八舌弄不好更把自己私自派人约好暗号偷开了紫泉殿经堂的窗户带沈青蔷逃走的事情扯了出来那便呜呼哀哉引火烧身了!盘算已定便咬牙道:“的确如此——臣妾要一个死尸可有什么用?太子是故意设计嫁祸臣妾请陛下明察!”

    靖裕帝如电的双眼转到董天启身上森然笑道:“太子惠妃娘娘问你呢你要个死尸可有什么用?”

    董天启似乎丝毫都没有听懂万岁的弦外之音答道:“启禀父皇儿臣确已据实回答一切概非儿臣所为儿臣俱不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据你二人所说难不成那沈才人还能死而复活、借尸还魂自己逃走不成?”

    ——正各持一辞争论不休间却忽见青阶之下第三拨报信之人也赶来了;这一次却只有一个正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

    但见这个粗豪汉子早已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向上奔险些左脚绊了右脚摔倒在石阶之上。

    吴良佐不禁大皱其眉心道:“黑子素来是个面粗心细豪气冲天的怎会如此一个狼狈样子?”

    却听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吴良佐更为纳罕自己明明吩咐过“见之格杀勿论”的怎么又来回禀?

    靖裕帝亦皱眉道:“她在哪里?说啊!”

    齐黑子一双瞳光分崩离散结结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头……已经……已经……”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当地。西苑神木那是后宫禁地向来戒备森严——怨不得侍卫们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样绕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到彼间去的呢?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各怀鬼胎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却见靖裕帝一言不竟当先而去脚步如风。太监王公公跟在后面喊着:“万岁起、起驾——”

    ——竟然连他的声音都是颤抖而嘶哑的干涩而衰老远不比平日的宏亮清晰。

    ***

    沈青蔷站在桂花树下脸上涂着白粉用暗色胭脂将眼角眉梢画的斜斜挑起直飞入鬓。数丈远外她已遥遥看到人影绰绰是了——他们也该找来了。

    还只是七月还不到桂花盛放的时节只有些许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经悬挂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弃了这“招仙铃”与“锁仙阵”后便早已被人弃之不顾。如今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日晒雨淋剩下的寥寥无几且字迹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牌子沈青蔷也有一块上面用朱砂御笔写就了一七言古风……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穿了丝线戴在颈中作为护身之物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只有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才敢拿出来一个人抚牌唏嘘……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或者某种预兆;就像是一盏烛光一样的东西隐隐探入丛生的黑暗之中给她一个方向——也许自从多年以前自从那满树青铃响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之后所有生过的、以及将要生的一切。

    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年前沈紫薇带着她走过的那些隐蔽小径多年前她的亲姐姐为了陷她于死地而让她知晓的那些宫闱隐秘到了今天却成了沈青蔷唯一的凭依、唯一的盟友——这宫中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相信没有一个势力可以依靠她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清醒的头脑就是自己掌握的那些秘密……以及一点点胆气。

    她便要靠着这些东西去争!去斗!去救自己的命!为了不再任人宰割为了不再朝不保夕她必须去赌赌上自己仅有的一切作垂死一搏——人的命运从来都是自神明手中偷来的、抢来的、赢来的难道不是么?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桂树的枝干镇定心神。展开三尺白绫绕在自己颈上打了一个死结;又把满头青丝抓乱将那青牌紧紧攥在手中。

    来了就要来了——

    “……终于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天真幼稚的幻梦破碎的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当我依然怀抱着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我仍然相信一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我不小心扯下了这块青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劫’……从那一天起亲情已逝、恩情已逝、爱恋的晨光注定永生永世只能深埋心底……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劫难那些个生生死死我竟然……又回到原地来了……”

    “我并不想害谁我所求本来无多我甚至不曾挡在任何人前面——但你们却不肯放过我你们依然不放过我!”

    “好吧……好吧……如今的沈青蔷早已不是当日的沈青蔷……既然如此我便在这人人装神弄鬼人人被生生逼成厉鬼的深宫中真正演一次鬼给你们看!真正唤来那些飘荡不去的幽魂;唤醒你们心底沉甸甸的恐惧;撕开你们心上血淋淋的伤口给你们看!”

    大幕当启观者如云;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

    靖裕帝赶来之时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正缓缓消亡下去北面的天空一角隐隐滚起了乌云。那棵十四年前临阳王的生母、白妃娘娘自缢而死的桂花树下此时赫然立着一个穿华丽锦衣、面白如雪的女子。

    靖裕帝忽然感觉有些恍惚那些十四年来自己不愿触及、更不敢触及拚命压抑的往事再也不由自主滚滚涌上心头。

    ——你回来了么?你终于回来了么?难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么?

    那锦衣女子颈上绕着白绫乱披散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望着他轻声道:“你又杀了我一次你还是想让我死是么?”

    靖裕帝如遭电击木然立在当地。

    那女子鬼气森森长叹一声轻挥衣袖半遮面孔絮絮道:“当年你杀我今天你依然要杀我。你心里除了你的天下除了你的皇位还有什么?呵呵……呵呵……说什么海枯石烂说什么生生世世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三郎!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杀我?你忘了翩翩么?你已经忘了翩翩么?”

    靖裕帝再也忍耐不住滚滚热泪滑落他枯瘦的面颊抽脚迈步便要奔向前去——却被吴良佐从身后死死抱住吴统领大声叫道:“陛下!事有蹊跷万万不可冒险!”

    靖裕帝怒道:“放手!你这狗奴才快放手!”可吴良佐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任靖裕帝喝骂挣扎就是不肯松开。两人但听那锦衣女子口中似飘出几声低笑靖裕帝心中怕极她就此化风飞去十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再也不顾天家威仪厉声喊道:

    “翩翩!翩翩!是你真的是你!朕没有一天不想你朕没有一天不后悔当日生的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肯原谅朕了么?求你原谅朕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么?朕是真的爱你的!你走了朕才知道没了你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那女子双眉紧蹙又是一声轻笑笑声如泣如诉落入风中落入这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落入每个人心头……那笑声百转千回似将散尽;却又忽然从极低处凝成模糊难辨的哼唱似是一曲七言古风: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呵呵……呵呵……此心之痛痛如刻骨回得来么?三郎我真的回得来么?”

    靖裕帝急切喊道:“可以当然可以!翩翩、翩翩……朕是天子朕要留你谁敢说半个‘不’字?”

    ——那天边的乌云终于倒卷上来夜色骤然降临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是一片阴沉混沌。而在那遥远的天际在云层之外隐隐响起了一声炸雷。

[59]雷霆

    甘露殿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殿内在靖裕帝平日里偶有独寝时所宿之处内廷总管、御前领太监王善善犹豫再四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您还是快换了衣裳吧龙体要紧哪!”

    靖裕帝依然还穿着那身青绸道袍却已被雨水浇得湿透;可他却毫不在意坐在椅中一双眼定定望着一旁御榻上所睡之人满脸都是焕的容光以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王公公跟了陛下这么多年素来知道靖裕帝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深藏不露的人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如此开心快意竟然到无法自抑的程度。

    ——自然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竟然会亲自抱着一个昏厥的低阶嫔妾冒着狂风骤雨顶着电闪雷鸣在所有人惊骇莫名的目光之中大步流星穿过整个宫廷。

    王善善咽了口吐沫小声道:“陛下您还是先将衣裳换了吧;那个……娘娘已服了汤药睡下了太医说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靖裕帝猛然回过头去狠瞪王公公怒道:“你是在诅咒翩翩么?”

    王善善直给吓得失魂落魄连连摆手道:“不敢!奴才绝不敢!”

    靖裕帝“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脸望向躺在御榻之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沈青蔷神色立时柔和下来。靖裕帝小心翼翼将青蔷的一只手持起暖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无限怜惜地道:“怎么会还这么冰呢?翩翩你可冷得厉害么?”

    王善善哭道:“万岁啊!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要是娘娘醒来见到您这样定然会伤心的!”

    靖裕帝怔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朕明白了。快替朕梳头更衣等娘娘醒了可不能叫她看到朕这么一身狼狈的样子——翩翩会笑我的一定会笑我的……”

    王善善顿时喜上眉梢忙道:“是是……”却忍不住又道“陛下吴大人候在外头很久了万岁打算召见他么?”

    靖裕帝不耐烦道:“不见朕忙着么?真会添乱不见不见!”

    王善善战战兢兢道:“万岁吴大人说是……说是有关娘娘的事……要密报。”

    靖裕帝的动作忽然顿住许久方道:“好那你先替朕换过衣裳;若娘娘还没醒便叫吴良佐到这里来吧。”

    ***

    吴良佐站在甘露殿外的飞檐下衣衫也已透湿脸上更显出一股淡淡的青气。左臂上自击一掌的那处伤还在隐隐作痛。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少人机谋巧算太子、杨妃、自己层层设陷层层布局……到最后竟还是让她逃脱——真没想到她竟然釜底抽薪使出这一招来……

    ——是王爷告诉了她当年之事的么?难道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在装傻?这个女人城府太深太深令人生畏;只可惜以后若想杀她怕是难了。

    一名小太监从甘露殿内转出来畏畏缩缩忘了忘头顶不断被光流撕破的暗色天空努力镇定心神说道:“吴大人万岁着您见驾。”

    吴良佐忙道:“有劳公公。”说着自怀中掏出小小一角银子塞在那人手中。

    那小太监讪笑着压低声音道:“吴大人您可当心些娘娘就在里头睡着呢皇上这会子怕是欢喜得有点糊涂了。”

    吴良佐微微一笑:“多承公公提点。”

    那小太监又道:“吴大人您一直照顾小的们小的自然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方才王总管说话不小心带上了娘娘一星半点儿可险些给万岁打出去——现下哪真不同往日了。”

    吴良佐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却忙点头答应了跟了那小太监便向内里去。

    靖裕帝已换了便袍依然守在御榻之侧太监王善善站在他身后替他小心翼翼梳理着满头华见吴良佐进来朝他努努嘴又以目光示意榻上躺着的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

    吴良佐知道王公公还是在提点他此时万万不可触及皇上的心头肉。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知晓方开口道:“陛下臣吴良佐叩见。”

    靖裕帝“嗯”了一声目光依然不肯稍离沈青蔷的睡颜只道:“你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良佐只觉万分为难踌躇半晌方回禀道:“陛下臣无能实在是……颇有难以索解之处……”

    靖裕帝忽一笑似有些神情恍惚说道:“当然了这是上天赐下的奇迹连朕也几乎不敢相信呢!没关系的朕恕你无罪查出多少便禀报多少无妨。”

    吴良佐道:“惠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争执之事似……似全属虚妄。而据当时平澜殿外的侍卫们后来招认沈……沈才人乃是去紫泉殿叩拜之时便突然消失无踪的——至于她是如何去往西苑又怎会……怎会……则无人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启儿这孩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惠妃看到的尸体也是他搞得鬼吧?”

    吴良佐低声道:“这个……属下还不敢确定。”

    靖裕帝道:“没关系朕就当不知道吧你也当不知道好了——归根到底这一次翩翩能回来启儿也算立了大功呢。”

    吴良佐至此实在忍耐不住再不顾王善善冲他呲牙咧嘴地使眼色咬牙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实在蹊跷陛下还是不要妄下决断的好!”

    靖裕帝的身子果然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脸色僵硬如铁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吴良佐硬着头皮道:“臣以为白仙娘娘……既业已飞升该不会……该不会又回转尘世的。故……故此乃沈才人为求自保所演的大戏还请皇上明察!”

    靖裕帝脸上青筋暴起面目扭曲猛然站起身来。替他抓着尾正梳理的太监王善善来不及反应已拽痛了他。靖裕帝更是勃然大怒一脚踹开王善善冲吴良佐喝道:

    “你不要以为朕信任你视你为心腹就可以信口雌黄了!朕倒要问你翩翩思念朕她为什么就不能回来?起初几年朕扶乩之时还常能得到她只字片语的回答为什么现在却再也没有了?因为她回来了已回到朕身边来了只是朕一直不知道罢了!……若不是翩翩她怎会叫朕‘三郎’?若不是翩翩她怎会知道朕写给她的那四句诗?若不是翩翩她又怎会在夜半无人处沟通神鬼——这不是你亲口对朕说的么?若不是翩翩又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若不是翩翩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苑出现在到那桂花树下等朕?她一直在那里等着朕朕知道朕知道……她爱朕也恨朕杀了她;所以她无论对朕有多大的怨气无论想做什么朕都会原谅她都会补偿她朕再也不放她走了绝对不会放她走了!——吴良佐你说翩翩是假的翩翩没有回来那你将这一切统统解释给朕听啊!”

    吴良佐语塞他的确无法解释。他心中清楚明白白翩翩绝不会附于这个女人身上再次回到这个宫廷。她早已恨透了、心死了她绝不会回来的——但这样的解答他却实在不能讲给靖裕帝听。

    他怎能对陛下说“您所有的期盼和祈祷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您这十几年的心血全都注定付之东流”呢?他更不能告诉靖裕帝自己“遇鬼被伤”的事情也是假的沈青蔷之所以知道那些隐秘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临阳王董天悟是她的同谋那就是……她与皇上的长子有私情……

    ——临阳王……天悟……无论如何只有天悟才是最重要的;只有看到大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日他才能死而瞑目死而不悔。

    ——终究是投鼠忌器终究是被那个贱人算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难道这就是“命数”不成?

    甘露殿外雷声滚滚霹雳纵横雨水瓢泼而下。有那么几声炸雷很低、很近似乎就在这皇宫的上空爆开。胆小的太监宫女们被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劈下的雷电吓得鬼哭神嚎瑟瑟抖。靖裕帝却在那雷霆声中悠然而立眼红似血笑着道:

    “……苍天这就是你全部的威势么?电闪雷鸣又能怎样?朕不怕你……朕就是要留下翩翩无论是谁来抢、来夺朕都绝不会再放手了!”

    吴良佐跪在那里一个念头突然窜入脑海令他不寒而栗:

    “难道陛下在十四年之前在白翩翩死去的那个夜晚——就已经疯了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十上令晋才人沈氏青蔷为贵妃赐住锦粹宫紫泉殿掌后宫印信……父礼部郎中沈恪加双俸恩养;兄沈敦免流徙赐归京师留观后效……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廿二章 贵妃

    掺了龙涎的蜡烛在金凤盏上脉脉燃烧满室都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奇香靖裕帝紧闭着眼双唇冰凉而干燥不住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落在沈青蔷雪白的肌肤上——那不像是亲吻倒像是一连串的倾诉和叹息。

    “……翩翩……翩翩”他唤道呼吸之间隐隐有种腐朽的气息。沈青蔷只觉得有这么东西随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轻轻印在她的皮肤上沁凉一片。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是痛悼还是怀念是往事成空还是失而复得靖裕帝竟然无声垂泣、泪流满面。

    沈青蔷莫名惊骇又忽然觉得无限哀伤她真的很想对他说:“我不是翩翩;不是那个宛若白色蝴蝶永远徘徊在你梦里、徘徊在这皇宫中的美丽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带着泪的吻几乎令她窒息而面前这个流泪的男人也陌生的可怕——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她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里;为了活着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着、不再做自己。

    于是青蔷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靖裕帝干瘦的面颊缓缓摩挲着将他眼角的泪拭去。这天下的主宰、这世间的帝皇此时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是一只无助的幼兽青蔷的手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更多的泪自紧闭的双眼下涌了出来——沈青蔷叹息一声将靖裕帝揽在怀里用最轻最轻、渺然如同微风的声音说道: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已回来……”

    皇上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的泪渗入她薄薄的丝衣里打湿她的肩胛。沈青蔷忽然间便觉得有一阵恍惚袭来。

    这真地是皇上吗?真的是那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地性命视若草芥的天子?

    帝王地眼泪。男人的眼泪爱情的眼泪——爱情……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经问过她:“你有爱过男人么?……是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经死了成为了史家UU小说的墨点成为了太庙中的神位成为了皇陵里孤零零地描金凤椁——而沈青蔷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这一结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曾为她打开命运之门的人的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这世上真的有业报的话若这世上真有恢恢天网到头来也许谁都逃不脱的。

    娘娘她……也曾经爱过什么人么?爱过……皇上?可能是这样可能不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地秘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但沈淑妃的爱情。一定像是流水而不是烈火是石缝里攀爬的绿色藤蔓而不是参天地树——也许靖裕帝是对的也许青蔷真地很像莲心;也许沈青蔷根本就是踩在沈莲心地影子上向前走着;所以走得越远。就越像她……

    当董天悟将跌伤的青蔷横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和月色地掩映。在银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时候;当沈青蔷在几近绝望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凭空出现的金镯的时候——她是真的动心了的——可是动心又能怎样?他是她“夫君”的儿子;是她姐姐的“负心人”在这处处鬼蜮、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更新最快.他们只能做一对互相提防的盟友和对手。爱情这东西他不配给她也要不起。

    当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扑在她怀里乞求般望着她说:“青蔷别离开我”的时候;当依然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赌咒誓一般喊道:“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当她依然“背叛”天启却依然执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样的计策甚至因为她的“不领情”而悲愤交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的——可是动容又能怎样?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却是她无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蓝、无拘无碍的天空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静谧岁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爱情他愿意给她她却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这样问过:“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而她似乎回答:“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疯了。因爱而疯因爱痴狂说不定那也是种幸福呢。也许……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气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无论伤害了谁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坚持到底——她不是沈紫薇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怀中的人儿泪已流尽似乎便要睡着了沈青蔷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她扶着靖裕帝慢慢躺倒就着烛光凝望他蜡黄色的面孔终于又叹息一声伸手抚开他眉间紧蹙的皱纹。自她“装神弄鬼”以来这已是第四个夜晚虽然夜夜同榻共眠却还未真正“侍寝”过。看来这一夜也该算是熬过去了沈青蔷苦笑一声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扮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也许靖裕帝实在已经期盼得太久那个愿望早已变成了执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对此有丝毫的诲慢和怀疑。即使她颇有些应对差池、言语模糊之处他也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归根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浮木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他紧闭双眼吻着她的身体。汲取她的热气却在和自己无法改变亦无法挽回的过去交谈。有这样地一个人在证明他十数年的煎熬没有白费。证明白翩翩并没有恨他依然爱着他。这样……也许就足够了。

    沈青蔷缓缓起身理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取来外袍披好蹑手蹑脚下了地。夏季已近结束夜风沁凉。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这里是太极宫甘露殿却不是惯常宫妃侍寝之处而是靖裕帝独居地寝殿。笃信仙道之人向来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为尊这间寝殿内便满是青幔青帐连四面架上摆放的玩器也一色是千金难买地北宋汝官瓷。可是这样的颜色在夜里委实是太显冷了。有种阴森凄凉的味道幸好殿内四个角落中燃烧的灯烛还带着些微暖意总算让这殿内有了一点活生生的气息——

    太大了。在这宫苑深处每一间宫室都太过巨大。太过精美而死气沉沉。太过空旷并且寂寞荒凉。沈青蔷方走出第一层纱帐转过一道青石屏风。便看见十数名宫女太监分跪两侧屏息俯黑压压地一片。依制天子入寐当有从人十二为之守更;皇后从八妃从四九嫔从二沈青蔷第一次看到这种架势心下倒是一耸。

    见她出现当先两人连忙起身、迎上前来行动迅捷却毫无声响也不知经过多久的训练才能到达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却并不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为的一名宫女年纪已不小了脸上隐有纹路丛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蔷一眼道:“贵妃娘娘万岁并未吩咐过您还是回去吧。”

    沈青蔷已三天没有出过太极宫后宫的一切消息对她而言已全然闭锁。玲珑点翠她们为什么还不出现?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做出傻事?杨妃娘娘……事情本是由她提起的此时应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还有他……该当无恙?沈青蔷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坐等至少要听到一些风声才好判断接下来该怎样做。按照她原本的计议靖裕帝见到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惊疑不定纵然不怎么相信也必不会再有杀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缓缓徐图后计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的确是没有的性命之忧却一下子……一下子势如骑虎真地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现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现在她站在高处站在这后宫的顶峰却全无根基可言摇摇欲坠——若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单单一个“死”字就能勾销得了地。

    ……贵妃?沈贵妃?听上去多像一个莫大的笑话外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吧沈青蔷镇定心神轻声道:“姑姑这里……似不是我该留宿地地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地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床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塞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

    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欲临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地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的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这小丫头见到自己倒真像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轻挥一下手只得作罢那宫女如逢大赦一般暗自舒一口气侍立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片刻工夫那年长宫女便已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竟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夸张地跺脚甩手拼命压低了声音叫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了赐您入主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的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

    沈青蔷轻咬着唇道:“那好。这里的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地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力气。”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大这太极宫里地人断和外头的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御前伺候地。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的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的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露青蔷颔道:“好露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露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地是皇上本人他是因势利导、被逼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去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的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你可以放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禁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的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后再无宁日。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比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的喉咙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沉沦的自己却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地湛蓝色苍空下、那美好的幻梦已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梦了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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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介绍:
目前,某烟已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终于可以开始用心码字了。 《诛砂记》的进度比较曲折,废了五六万的稿,重做了几次大纲。目前硕果仅存的,某烟总算比较满意,所以也算还不错。青蔷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