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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寒武记     烟水寒txt下载     烟水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平妻

    范家这边只好先忍了下来,随着众人一起屈膝跪迎皇上。

    皇后也急忙迎了上前,笑道:“陛下今日不是要和大司徒议事,怎么有空过来?”

    皇帝颔首,道:“梓童在这里家宴,朕也是梓童的家人,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皇后感激,便福身行了一礼:“陛下有心。”

    皇帝便携了皇后的手,向上首行去。

    等两人都坐下了,皇帝才对下面跪着的人起手道:“平身。”

    慕容宁只在单人轮车上对皇帝行了礼,却是之前得过皇帝特许,可以不跪的。

    等众人都起身归坐,皇帝才笑问道:“刚才都在做什么?”

    底下人等却不敢说话,俱都垂了首。

    皇后便道:“正点戏呢。陛下来得巧,可以开戏了。”

    这边说着,大戏台上接了下面的示令,已经敲了开戏的响锣,好戏正式开场了。

    范朝晖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暗暗给宫里自己的人做了手势,让他们小心伺候。

    安解语对此异世的戏曲完全不感兴趣,只觉得咿咿呀呀地惹人心烦,又一个字都听不懂,看见别人脸上一幅心醉神驰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跟个局外人一样气闷。

    好不容易等一折子唱完,席下的人可以四处松散松散。

    辅国公先上前给皇帝、皇后行了礼,又有话要单和皇帝说,便跟了皇帝去了宁音阁的正厅。

    看皇上走远了,范太夫人才让程氏扶着,去了上首皇后的席面前行礼。又言道刚才被庄大家吓着了,求皇后开恩,让他们能先回去。

    皇后便道:“今儿下面的奴才照顾不周,惊扰到妹妹,妹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才是。”又看了眼端坐在下面的安氏,道:“这老四家的,哀家今儿还是第一次见。实是品貌不凡,今儿让她受委屈了,哀家也要亲自跟她说说话,安抚安抚她。”

    范太夫人忙道:“她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皇后娘娘谬赞了。且她小户人家出身,行事粗糙。平日在家里也就算了,这进到宫里,一个不察,岂不是要了她的命?--还望皇后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不要多计较老四家的失礼之处。”

    皇后笑道:“你还知道我们姐妹一场,却这么久都不进宫瞧哀家。还得哀家亲自下旨,你才过来。--你放心,你心疼你的儿媳妇,哀家也是她的姨妈,岂有为难她的道理?这次是有好事给她,你放心。”就不容范太夫人分说,又转头对身边的大宫女道:“去,宣安南将军夫人安氏去宁音阁的小蓬莱。”

    大宫女领旨,下去到范家的席面,传了皇后的口谕。

    安解语忙站起来,领了旨,就迟疑地看了一眼站在皇后身边的太夫人和程氏。程氏只垂目肃立在太夫人身边。倒是太夫人见安氏看过来,便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安解语这才放下心来,就跟着那大宫女去了。阿蓝也要跟上,却被另一个宫女拦住了,只笑道:“安南将军夫人是要见皇后,不用带侍女的。”

    范朝晖在对面看见,便借口去更衣,也闪身出了宁音阁的花厅,就在门口先对一个内侍使了眼色。那内侍是范朝晖的人,在宫里算是老人,人面广,路子熟,却从不冒头掐尖,一般情况下,范朝晖都不会找这个内侍。只今日事出突然,不知皇后是何想头,便让这内侍先跟上去瞧瞧。

    那内侍领命而去,到也无人觉得有不妥。

    这边范朝晖回了花厅,就有些心神不宁。便拿了酒杯过来,又斟了几大杯,一气都饮了。

    皇后又和范太夫人寒暄几句,见范太夫人确是疲累不堪的样子,便让她们去了宁音阁的偏厅去歇息。范朝晖见了,也追了上来,和程氏一起扶着范太夫人进了偏厅里的烟水阁。

    范太夫人坐下歇了一会儿,对程氏道:“你去席上看着老五他们。别让他们得罪太子和太子妃。”其实是在暗示程氏看着五房的两位,不要和太子走得太近。

    程氏心领神会,便赶紧去了。范家五房的长子,因了程氏和辛姨娘斗法,成了殃及的池鱼,程氏还是有些愧疚之心,便打算要多多照应他们。

    烟水阁里就只剩下范太夫人和范朝晖。范太夫人便歪在榻上,一个宫女拿了美人捶过来给太夫人捶腿。

    范朝晖便对那宫女道:“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那宫女细声细气答道:“奴婢是这小蓬莱里伺候的,若去了别处,让姑姑们知道了,却是要打板子的。还请国公爷多多包涵。”宫里的管事姑姑个个有一套整治小宫女的法子。范朝晖听闻,也不再为难于她,便坐到靠近窗口的椅子上,向窗外望去。

    烟水阁正是临太液池而建,平日里水气氤氲,清风送爽,窗外如烟似雾,虽不是仙境,却比仙境更胜一筹。

    再说安解语被大宫女带到了宁音阁里的小蓬莱,却是一个八角亭子一样的小屋子,建在延伸到太液池里的一段堤岸的末端。那小蓬莱四面皆是落地玻璃窗子,又有长幅的轻纱细帘从高处垂下,将亭子四围都遮了起来。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去只能见到烟笼雾罩,云遮雾掩。

    未几,皇后便在宫女的簇拥下而来。

    安解语赶紧起身行礼。

    皇后笑道:“免礼,赐座。”

    就有宫女搬了一个椭圆形的小绣礅过来,放在皇后座位的下首。离得很近,很是亲近的样子。

    安解语便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皇后便招手道:“过来,坐在哀家旁边。”

    安解语只好又屈膝行了礼,在那绣礅上斜签着身子坐了。

    皇后伸手拉起安氏的手,又细细往她脸上瞧了瞧,确实是脂粉未施,却是天然一段风韵。那仪贵妃和她比起来,虽艳丽有余,却是清雅不如,便赞道:“哀家可是要打抱不平了,看你举止有度,口齿伶俐,也是大家子的样子,哪有你婆婆说得‘行事粗糙,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安解语一听就知这皇后不怀好意,故意要挑拨范家的婆媳关系了。可惜自己不是初来乍到,太夫人对自己怎样,无需外人置评,就含笑道:“太夫人如此说,也是为妾身着想。若是妾身在宫里有个行差踏错,还望皇后娘娘看在太夫人面子上,放妾身一马。”

    皇后便笑着要去拧她的嘴,道:“让哀家看看你这小嘴是什么做得。不管好的坏的,总是一套进来,你就能一套出去。总之是吃不了亏。”

    安解语也笑着凑趣道:“皇后娘娘真是会看人,一眼就看出妾身是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两人说笑一阵,气氛极是融洽。

    皇后见火候到了,便使眼色让四围伺候的宫女下去。

    几个宫女屈膝行了礼,便出了小蓬莱,远远走到对面堤岸的尽头等着。

    小蓬莱里面,便只剩了皇后和安解语。

    皇后便叹了口气,拉着安解语的手,道:“你是老四的原配正室,也是哀家的外甥媳妇,又给范家生了唯一一个嫡子。在范家,丈夫宠,婆婆疼,就是亲戚,也都让着你。做女人做到你这样,也算是到了极致了。”

    安解语听这话由一个皇后口里说出来,感觉非常奇妙,不过也还是赶紧道:“这是皇后娘娘抬举妾身。妾身却不能不知好歹,恬不知耻地认了去。要说做女人的极致,还是皇后娘娘这样的,丈夫是皇帝,儿子是太子,且连太后都没有。--全天下女人,都是只有仰望皇后娘娘的份儿。”

    皇后听安氏如此识趣,也松了一口气:识趣就好,知情识趣的人好说话。便转了口风道:“哀家既是你的长辈,今儿就以长辈的身份劝你几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是老四的原配正室,别和那些小眉小眼的侍妾姨娘一样,就知道争男人的宠爱。须知男人的宠爱是最靠不住的。做正室的,靠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在家里的地位。”

    安解语听这话不象,心道:来了。便也不答话,只忽闪着柔润的双目,一幅疑惑的样子看着皇后。

    皇后说完,看了安氏一眼,却见她一幅不解世事的样子,只觉头疼。却也无奈,今日过后,那慕容宁更是嫁不出去了,不塞给范家都不行。就横了心道:“安氏,你今日在席上所言,可知有罪?”

    安解语歪着头想了想,摇头道:“妾身不知。还望皇后明言。”

    皇后便道:“你在席上诬蔑昆宁郡主慕容宁和下贱的戏子有私,这不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是什么?”又吓唬安解语道:“慕容宁是陛下御封的郡主。你诬蔑郡主,就是藐视皇室。幸亏陛下还不知此事,若是知道,以陛下疼爱郡主的心,你必不会有好果子吃。”

    安解语见皇后终于露了底牌,原来还是为了那慕容宁,就在心里腹诽:我被戏子诬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主持公道?就算是皇后,敢昧了良心,当面指鹿为马,自己却不是吓大的。就赶紧站起来,对皇后行礼道:“皇后娘娘这话,妾身不敢当。戏子和郡主的事儿,是戏子亲口所言,跟妾身毫无关系。且刚才很多人都亲耳听到。若是陛下有所误会,妾身是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的。”

    皇后见安氏软硬不吃,就有些恼了:给你讲道理,是看得起你。若不是担心范家老四抗旨不遵,要指着这安氏去说服她夫君娶了慕容宁,谁愿意跟这个要家世没家世,要后台没后台的女人好说歹说?

    安解语倔强地站在皇后面前,虽低眉垂目,却不肯示弱。

    皇后就心一横,道:“总之今日之事,就国法而言,你以下犯上;就家法来说,你犯了七出之‘口多言’。若是你知道悔改,哀家自会护你周全,不让范家休弃于你;若是不知悔改,后果自负!”又忍不住道:“你先前射断了郡主的腿,就应该主动去帮你夫君求娶了郡主回来,好好照应一辈子才是正理。谁知你善妒成性,竟然置之不理。今日又让郡主背了与人有私之名。凡此种种,都是由你造成的。你就没有一点内疚愧悔之心,不想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你的过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倒是要好好想想这个道理才是。”

    安解语听着糊涂,又觉得皇后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便道:“皇后娘娘是不是弄错了。妾身是范四爷的妻子,不是他的母亲,为何要帮他去求娶郡主?--他要是还能娶郡主,那我又是他的什么人?”

    皇后不耐道:“这不用你操心。哀家会下旨,赐婚于范家,让老四娶了郡主做平妻就是了。--你虽是先进门,可郡主门第更高贵。所以你们不分大小,都是老四的正妻。”

    *正文365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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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二后

    安解语听了皇后的话不由大怒:还不分大小,都是正妻,一见过抢人老公的,没见过抢成这样的!便只用了最大的耐性强忍着不去世扇皇后两个大耳刮子,放平了声音给皇后摆事实讲道理:“皇后娘娘真会说笑。平妻一事,就妾身来看,谁都能提,就是皇后娘娘不能提。”

    “此话怎讲?”

    安解语盯着皇后的眼睛,没有丝毫退拒畏缩之意:“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个家里也不能有两个女主人,就跟流云朝从来没有左右皇后一样。”突然就想起今日进宫时那庄大家提过的仪贵妃,想来是个貌美如花,国色天香的人物,必是皇帝的宠妃。便灵机一动,少不得拿仪贵妃来拉大族作虎皮,就横下心来,添油加醋道:“若是皇后娘娘要一力给我们范家赐平妻,我们范家当然不敢抗旨,可我们范家就少不得要向陛下进言,请立仪贵妃为左皇后,此后若也是左右皇后并尊,不分大小,这种情形,是皇后娘娘愿意看到的吗?”

    皇后气得站起来,怒道:“你敢威胁哀家?”

    安解语不卑不亢地回道:“妾身不敢。”

    听安氏提到仪贵妃,皇后的确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阴下了脸,寻思安氏提仪贵妃,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只是安氏随口而言?又觉得若是随口说说,就能提起要让仪贵妃那个贱人跟自己平起平坐,这安氏也实在太深不可测了。

    其实皇后真是想多了。安解语对宫中妃嫔的了解,一直是只知道有皇后,别的妃子对她来说都只是活动布景板,不带有人名儿的,还多亏了今日早些时候,庄大家用仪贵妃和安解语比较,才让安解语知道了宫中还有一号人物叫仪贵妃。

    可皇后却是一点都不信这是机缘巧合,而且范太夫人自上次入宫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皇后宫里,那次还有内监给皇后禀报过,说是范太夫人从皇后宫里出来后,就被仪贵妃的人请到了两仪殿里坐了一会儿。虽然事情过去许久,如今看来,也不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的。仪贵妃不管怎么说,都是范家的庶长女,谁知道范家会不会改了主意,跟仪贵妃有什么来往呢?

    皇后这边思来想去,哪怕一丁点的意外都不肯放过,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范家真的打算向陛下进言,要立仪贵妃为左皇后?”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

    安解语见皇后很是当真,心下了然自己刚才的猜测不错,那仪贵妃果然是陛下的宠妃,且是皇后的劲敌,就起了心,要忽悠皇后一把:怎能就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便装了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国公爷和四爷是如何打算的,不是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可以过问的。不过妾身倒是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皇后娘娘真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只为了成全昆宁郡主的终身大事?”

    皇后的脸阴晴不定,在脑里迅盘算起来:范家若真要有意推仪贵妃做左皇后,却是一招好棋:其一,仪贵妃已不能生育,范家若是愿意为仪贵妃撑腰,却是将范家从争储的漩涡里摘了出来;其二,范家请立仪贵妃为左皇后,是在向陛下表明,范家并没有被绑在皇后和太子的战车上,无意为皇后和太子的坚实后盾;其三,却是在向天下表明范家的忠君之心,表示范家只对陛下的皇权正统效忠。太子一日不登基,范家就只认陛下是天下之主,对那些蠢蠢**动的诸侯捍臣颇有震慑之意。亦可稍稍减缓一些陛下对范家的猜疑。

    实在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想到此,皇后已经完全顾不得慕容宁的姻缘,只有一个心思,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范家的意图!慕容家已经退了,没有兵权;若是范家也离弃了太子,还有什么能保太子的储位?——一定要让范家和陛下彻底离心离德才是!

    安解语瞥见皇后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心里就微微有些快意:同是女人,不需要你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但是可不可以不要继续落井下石?——你虽贵为皇后,我就不信你能百毒不侵,毫无罩门!现在看来,那仪贵妃真是皇后的罩门所在。想到此,安解语便打算回去后,向范朝风好好打听一下宫闺秘闻,丰富一下自己的业余生活。

    这边安解语以为自己的口舌之利,已经震慑了皇后,颇为有些压抑不住的喜悦。

    而皇后正谋划了一个又一个会俩,却都达不到只离间范家和皇帝,不离间范家和皇后太子的效果,正自心烦,忽一眼瞥见那安氏脸上的容光焕,双眸灿烂如星,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难言的风情,不由就让皇后想到了同样是国色天香,且更为狐媚诱人的仪贵妃。

    皇后心里更是如猫抓一样难受。

    此时外间突然有皇后的心腹大宫女过来门口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带着黄公公从正殿那边过来了。”

    皇后更是心烦,摆摆手道:“找人领着陛下去花厅那里听戏去,过来这里做……”

    话未说完,皇后忽然间灵机一动,已是有了一计。就仔细看了看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喜色的安氏,心里暗道:一会儿就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要做范家的嫡子正妻,也要看你有没有那命!

    皇后便对外间的宫女道:“哀家要亲自去迎陛下过来。”又对安解语道:“你就等在这里。”

    安解语有些不安:“陛下驾到,妾身怎好托大?——还是随皇后娘娘一起去迎吧。”

    皇后拍拍她的手,笑道:“大家都是亲戚,不用这样畏手畏脚的。你若是有心,就在这里跪迎吧,也是全了你的大礼。”说着,便笑眯眯地看着安解语。

    安解语无奈,只好跪下来,低声道:“谨遵皇后懿旨。”

    皇后觉得十分解气,也不再多说,便扶了大宫女的手,出去迎陛下去了。来到外面,皇后却又对两个心腹宫女密语了几句,让她们先去了。

    这边厢皇帝和辅国公议完事,便让辅国公回了花厅继续听戏,自己带了心腹内监黄公公,也离了宁音阁的正厅,往回廊处行去。路上听人回报说皇后去了小蓬莱见安南将军夫人安氏,便改了主意,也要去小蓬莱。

    皇后在堤岸处迎上了皇帝。便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皇帝笑道:“听说梓童在小蓬莱见安南将军夫人,朕正要去看看。”又道:“你这四外甥媳妇自进门后,还一次都未入过宫。今日头一次进来,听说又受了大委屈,你这个做姨母的,就算了看在安南将军份上,也该要好好安抚于她才是。”

    皇后见皇帝这就为范家说上话了,知晓是先前在花厅里闹的事儿都让皇帝知道了,且皇帝一片喜色,就知道范家和慕容家交恶,最开心的便是皇帝。就愈坚定了要让皇帝背黑锅的决心:这样才能逼范家跟皇帝翻脸,自己也可以趁机说服范家,带兵协助太子逼宫,让皇帝退位诏书。——皇后已经厌倦了和这个志大才疏,又荒淫好色的皇帝周旋,仅有的夫妻之情,也早被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磨损得点滴不剩了。自己不敢立时逼宫,唯一忌惮的,便是范家若即若离的态度。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到小蓬莱的门口,便有一个宫女,按照皇后预先吩咐好的话,匆匆过来禀道:“启禀皇上,皇后辅国公夫人求见皇后。”

    皇后便掩嘴笑道:“哟,真是不巧了。臣妾不能陪陛下一起去见安南将军夫人了。陛下先行一步,臣妾随后就来。”又为辅国公夫人请罪道:“还望陛下见谅,不怪责臣妾和辅国公夫人才是。”

    皇帝也不以为意,只笑道:“你们姑嫂叙旧,何罪之有?”说话间,两人便在小蓬莱门口分道扬镖,一个往东,去宁音阁的主殿;一个往西,就进了小蓬莱。

    小蓬莱里面,本有个宫女守在那里,盯着安氏,但凡她有一点跪得不规矩,就要出言点拨,将安氏的爆炭脾气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此时见皇帝进来,那宫女赶紧屈膝行礼,又背对着大门,慢慢后退出去了。

    皇帝这才看见安南将军夫人安氏,正跪在地上,三跪九拜行大礼,便温言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又示意黄公公将安氏扶了起来。

    安解语本不待让人相扶,只今日跪得久了,已是有些头晕眼花,便顺着内监的托引,慢慢站了起来,又赶紧再次谢了皇帝。

    皇帝便指了下的一张椅子,道:“看你跪久了,腿脚不方便。就坐着说话吧。”

    安解语定了定心神,再不敢托大,赶紧躬身道:“妾身不敢。”

    皇帝便笑了,道:“看来梓童实在将你吓得够呛。——不必担心,坐下吧。”

    安解语觉得皇帝不象是在客套,又实在腿脚僵硬难受,便斜着身子坐下了。

    黄公公上前给二位上了茶。

    皇帝端了茶杯,喝了一口,就问道:“你父亲赣南知府安远常可还好?”

    安解语吃了一惊,赶紧起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家父自去赣南上任之后,只有今年年节的时候派人过来送过信,想来一切都好。”

    皇帝点点头,又问道:“你大哥安解弘呢?——听说他在上阳做县令,政绩甚是不错。”

    安解语觉得奇怪,就不肯再顺着皇帝的话头说话,只转了话题道:“我大哥不久前刚得了嫡长子,可是快要做百日了。”

    皇帝便看了安解语一眼,只道:“既如此,你好生歇着吧,皇后一会儿还要再回来,也许还有话要对你说。”说完,便起身走了。

    安解语连忙恭送皇帝。

    这边皇帝出了小蓬莱,黄公公就颇为不解道:“陛下对那安氏不甚满意?”

    皇帝停了脚步,奇道:“你这是何意?”

    黄公公有些满头大汗,可皇后所嘱,不得不说,便压低声音道:“小蓬莱现在并无外人,那安氏也是天姿国色,陛下难道不想……?”

    皇帝忍不住笑了,拿手指弹了黄公公的脑门一下,道:“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一个荒淫无道的好色之徒?“

第一百零八章 摸鱼

    “奴婢不敢!”黄公公听皇帝的调侃,赶紧低头认错。

    皇帝微笑,却不想多解释:皇后他们,都以为他是好色之徒,不顾伦理,硬是纳了皇后的庶外甥女范朝仪入宫为妃。可谁能知道,若范朝仪不是范家的女儿,若不是皇后一心想让太子娶范家的嫡长女,就算范朝仪是个天仙,他也不会动半分心思。

    为了离间范家和慕容家,他费了多少心思?——那时的慕容家和范家,都是手里有兵的权臣。他这个做皇帝的,无法下旨不许两家结亲,只怕惹了他们,就先做掉自己这个皇帝,直接让太子上位了。只好先将计就计,幸了自动送上门的范朝仪,才搅和了太子和范家嫡长女的亲事;又让人放谣言说范家老四好男风,搅了范家老四和慕容家嫡幼女的亲事。总之这两家,是不能抱成团的。

    而这安氏是范家老四的妻子,且又听说范家老四是把她捧在手掌心儿的,犯得着跟臣下争风,为了个女人,逼得范家老四回来撺掇老大去造反么?

    再说皇帝现下最不放心的,便是范家老大,总觉得他就在反和不反的边缘徘徊。想拿他的短处,将他捏在手心里,可这么些年,就没有成功过。更痛苦的是,又不能一刀结果了他。只因目前皇帝手里的兵将们,还没有如范朝晖一样能征善战的,一旦他身死,北边的夷人就更要肆无忌惮了。只能夺了他的兵权,让他赋闲,慢慢等着那些新将领们羽翼丰满了,再来收拾范家便是。现下这个样子,却还是既要防着范家,又要笼络范家才是上策。

    这边宁音阁正殿里的皇后听说皇帝只在小蓬莱待了片刻便离去,并未幸了安氏,十分惊讶。——皇帝一向好美色,每年还派了内监四处搜寻绝色女子。如今却是放着到手的肥肉,一口都不尝。——皇帝什么时候变精明了?还是皇帝已经知道了范家要进言立仪贵妃为左皇后的打算?!

    皇后心里一紧,便叫了心腹大宫女过来,匆匆嘱咐了几句。

    那大宫女脸色发白:“皇后娘娘,黄公公可是娘娘在陛下身边最后一个人了。若是他没了,以后……”

    皇后生气道:“传你的话就行了。一个字都不用多说。”

    宫女赶紧屈膝应是,便出去了。

    皇后只端坐在宁音阁的正殿,心道:若是今日事成,以后就不需要在皇帝身边放眼线了。

    安解语在小蓬莱等了一会子,见皇后并未回来,正要掀开门帘出去,却见不久前随着陛下离去的黄公公进来了。

    “见过黄公公。”安解语赶紧行礼。

    黄公公道:“皇上有旨,传安氏临敬殿陛见。”

    安解语莫名其妙,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低头领旨谢恩。

    黄公公突然伸手出去,在安解语身上连点几指。

    安解语便全身僵硬,晕了过去。

    黄公公正眼也不看她,只伸出手去,将她的短襦撕碎,扔在地上,又扯了她的裙子,扔在靠墙的榻上。

    等到将安解语剥得只剩中衣衬裙,黄公公便又尖着嗓子道:“安氏,你不从陛下,这就是你的下场!”说着,便托起全身僵硬的安氏,掀开小蓬莱背着水的垂帘,一脚踹开落地玻璃窗,将安解语从那破碎的窗子处,扔进了太液池。

    而安解语被黄公公扔下太液池的瞬间,一直在烟水阁窗口,盯着小蓬莱这边动静的范朝晖便立时注意到了。他飞快地转身对烟水阁里伺候的宫女凌空点了一指,那宫女哼都没哼,就晕倒在地上。范朝晖又几步上前,将那宫女塞到门背后。

    正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范太夫人吓了一跳,睁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范朝晖简短答道:“娘不要让人进屋来。四弟妹那里好象出事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说完,拉开烟水阁的窗户,飞跃而下。外头就只见一个魁梧高壮的身影,从烟水阁靠近太液池的窗户里利落地一个鱼跃,跳入池中,却连一丝水花也没有溅起。

    幸亏烟水阁和小蓬莱离得不远。范朝晖屏住了呼吸,潜到水里,如离弦之剑一样向前划去。未过多久,便见到前面一个白衣身影,如一朵盛放的莲花一样,慢慢向水底深处坠去。

    范朝晖心胆俱裂,只拼了全力加快速度,在那白衣身影要飘落之前,接住了她。

    池水冰凉,安解语脸上一片死寂的苍白。似乎前一刻那些鲜活的笑容和殷切的话语,都只是幻觉。

    范朝晖小心翼翼地搂了她的腰,又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就轻轻将唇贴了上去,度了一大口气过去。

    安解语最后的一丝意识,似乎是看见了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拉住了她。闭上眼,看见的便是繁华的前世,车水马龙的大街,还有街对面那幸福温馨的一家三口……

    朦胧中,有人度了一口气过来,安解语慢慢有了些知觉。就觉得又回到了前世那个路口,那辆车还未过来,对面的一家三口正在相对而笑,而她,似乎还可以选择……突然就觉得象被车撞了一样,胸口剧痛,呼吸局促,全身似被人紧紧箍住,便忍不住在喉咙里晤晤有声。

    范朝晖见安解语终于有了反应,狂喜交加,便赶紧解了她被点的穴道,托住她的腰,拼力向水上游去。

    安解语被范朝晖带着刚刚浮出水面,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范朝晖一边在水下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护着她向烟水阁那边游去。

    安解语迷迷糊糊睁开眼,好象看见范朝风的侧脸正在身边,不由一把抱住身边人,哽咽道:“朝风,你可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身边的人便僵硬了一瞬,两人就又要有往下沉的趋势。

    安解语管不了那么多,只喃喃地说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身边的人好象终于屈服了,慢慢开始回应道:“是,是我,我回来了。对,不会放过他们。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出事。”又轻轻在她耳边道:“安儿,安儿,快醒醒!”

    听到这个称呼,安解语觉得呼吸骤然艰难起来,像是内心深处有另外一个灵魂正不甘地要挣扎着破茧而出,脑子里越发觉得混乱,便又晕了过去。

    范朝晖见安解语晕了过去,轻轻放开一些,又加快了游速,就到了烟水阁的窗子下面。

    范太夫人一直在屋里盯着门口的动静,好在并没有人进来。

    范朝晖背着湿淋淋的安解语从窗口爬进来的时候,将范太夫人吓了一跳,便赶紧过来,帮着将安氏放到了榻上。

    范太夫人忙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范朝晖抹了一把头上的水,道:“这只有等四弟妹醒了才知道了。”

    范太夫人又看看安氏,发现她只穿着中衣衬裙,便心里一紧。

    范朝晖也瞥见安解语湿衣贴身,曲线毕露的样儿,赶紧转过身,道:“娘在这里看着,我去找人叫阿蓝送衣包过来。”流云朝的大户人家出门,都是带着各种东西,包括几套换洗的衣服,都是以防万一的意思,就是进了皇宫也不例外。

    范太夫人点点头。

    范朝晖便出了烟水阁,对守在附近的自己人打了个手势,那人奔过来,范朝晖耳语几句,那人点头领命而去。

    先前范朝晖让盯着皇后和安氏的内侍现在也闪身进了小蓬莱,却发现小蓬莱里已是一片狼藉,女子的衣物被撕得到处都是。

    那内侍打量一下,便赶紧将屋子里女子的衣物都收拾起来。就扯了片桌布做了个包裹,将衣物都包在里面,又匆匆在屋子里找了个最重的铜香炉,一起塞到衣包里,打了死结,便也顺着小蓬莱窗口的大洞,扔到太液池去了。

    做完这些事情,那内侍想了想,也闪身从小蓬莱的破损窗子处钻了出去,跳到太液池里,顺着池水往另一边游过去了。

    这边阿蓝听了内监的传话,便赶紧拿了两个衣包跟过来。

    到了烟水阁里,范朝晖接了一个衣包,自去屏风后面换上。

    阿蓝就和太夫人一起,将四夫人扶到净房里,快手快脚给四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巧四夫人说不能带太花哨的衣服,所以阿蓝也是拣了同四夫人所穿的同色系的短襦长裙包起来。现在换上,若不是特别打量注意的人,根本就看不出安氏换过衣服。

    这边烟水阁里正忙乱着,突然就有宫女过来,在门口对范太夫人禀道:“范太夫人,皇后娘娘过来了。”

    范太夫人便赶紧让范朝晖也进去净房等着,不要出来。

    皇后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便对范太夫人哭道:“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范太夫人莫名其妙:“皇后娘娘有话好说。”又掏出帕子给皇后拭泪。

    皇后便接了帕子,哽咽道:“都是姐姐的错。姐姐因有了要事,要出去一会儿,本以为让你的四媳妇在小蓬莱一个人待一会儿没事儿,谁知,谁知……”

    范太夫人心里莫名慌乱,只沉住气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皇后泣道:“姐姐一时不察,忘了让人看着陛下。结果,陛下去了……”又道:“你的四媳妇宁死不从,已跳入太液池,现在生死未知。”言毕,又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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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山雨 上

    范太夫人便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皇后娘娘有心了。刚刚我们听见小蓬莱那边有人落水,便让人去救了上来,发现却是我们家老四的媳妇,正疑惑呢。”

    皇后未料那安氏如此命大,这样都整不死她,脸色顿时大变,难掩惊慌之情。

    范太夫人仔细看着皇后,又道:“可惜老四家的到现在都还晕迷不醒。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命。”

    皇后轻轻在心底里舒了一口气,赶忙做出一脸欣慰的样子,道:“救上来就好。若是没有救上来,哀家可是到哪里找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赔给你们?”

    范太夫人想了想,便跪下道:“老身还要求皇后娘娘一件事,望皇后娘娘能给老身一个面子,应了此事。”

    皇后赶忙拉了范太夫人起来,嗔怪道:“我们嫡亲姐妹,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范太夫人便斟酌道:“此事到底真相如何,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还望皇后娘娘压下此事,不要声张。皇后可以不顾陛下颜面,一心为我们范家讨个公道。可我们范家还要脸面,特别是我们家老四。若是让他知道,有人算计他媳妇到了这种地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老四和太子投契,交情匪浅,若是因此事离了心,岂不是得不偿失?”——却是在告诫皇后,若是有意将此事张扬出去,休怪范家和皇后太子一拍两散!又是在向皇后表明,此事无论真相如何,皇后这个始作俑者,都难辞其咎!

    皇后听了范太夫人的话,忡然变色:自己这个嫡亲妹妹,从小就唯自己马首是瞻,在自己面前,连抬高声音说话都未有过。就算是后来嫁了人,又生了两个能干的儿子,做到了范家的太夫人,在自己面前,也是一贯作低服小。似今日这样,半规劝,半威胁的语气,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自己多年来,也早习惯了对这个妹妹颐指气使,予取予求,却是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个妹妹会有挺直了腰说话的时候!

    一时接受不了范太夫人的变化,皇后便拉下脸道:“妹妹这是何意?难道哀家还能有意去害你家的四媳妇不成?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于哀家又有什么好处?”

    范太夫人沉默不语,只望进皇后的眼底深处。

    皇后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只好别开眼睛,四处看了看,问道:“老四家的怎么样了?哀家想亲自看看她。可怜见的,头回进宫,就出了许多的事。”

    范太夫人便道:“若皇后娘娘不嫌弃,请移步净房。”又对皇后似拉家常一样:“这孩子初嫁进来的时候,无涯子给她批过命,说她一生有三个坎,若能平安过了,就大吉大利,一生顺遂。且与皇宫犯冲,这辈子最好不要进宫。”

    皇后勉强笑道:“原来如此。若是妹妹早些跟哀家说了,哀家就不宣她入宫了。”

    说话间,范太夫人已经领着皇后到了净房的门口。净房里的范朝晖听见太夫人的说话,早就先一步飞身上了房梁。

    这边皇后便扶着大宫女的手,往净房里看了看。只见那安氏换上了干爽的衣裙,满面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净房里的榻上。她的丫鬟跪在脚踏边上,正拿块大毛巾给安氏擦着湿发。

    皇后略微心定,便问范太夫人道:“要不要找个御医过来看看?老四家的好象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

    范太夫人忙道:“就不麻烦御医了。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还请皇后娘娘准许我们早些回去。”

    皇后装模作样思忖了半晌,道:“既如此,哀家就不留你了。”又拍拍范太夫人的手,道:“你放心。哀家一定将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但凡外面有一个字传出,你就唯哀家是问!”

    范太夫人点点头,谢道:“老身代我家老四多谢皇后恩典。等老四回来,老身再让他去东宫向太子致谢。”

    皇后心里这才觉得好些,又急于去处置了黄公公,便告辞匆匆离去了。

    一时间,范家的轿子都抬了过来。范太夫人便和阿蓝一起扶了仍在晕迷中的安解语,上到自己的八人抬大轿里。

    这边范家人回到府里,太夫人便亲自送了安解语回风华居。

    范朝晖却直接去了外院,将治内伤最出众的彭大夫拎了过来。

    秦妈妈并未跟去宫里,正在屋里收拾四夫人的皮毛衣物,今日日头好,都拿出来晒过,现在正要重新装箱。就见太夫人带着几个丫鬟抬了四夫人进来,不由吃了一惊。

    太夫人也不多说,只吩咐道:“赶紧准备温水,一会儿要给你们夫人泡药澡。”

    秦妈妈看见四夫人人事不醒的样子,眼圈都红了,却也没有多问。匆匆忙忙给太夫人行了礼,便赶紧去了小厨房,让人预备热水。

    这边范朝晖已带了彭大夫进到风华居。

    彭大夫见是给女眷把脉,就别过脸,让放下帐帘,又要在伸出的玉腕上搭上帕子再把脉。

    范朝晖便不耐烦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赶紧把脉!”

    彭大夫便哆哆嗦嗦地三根手指搭在夫人的手腕上,细心把了一会儿,便道:“四夫人身体底子不错,救得及时,到无大碍。”

    太夫人便急道:“那为何还未醒过来?”

    彭大夫便道:“应该是惊吓到了,血不归经,要服用一些安神的药物,养一阵子就好了。”

    范朝晖便在一旁道:“上次无涯子留下的定神丹还有几丸,可服用否?”

    彭大夫喜道:“那是再对症不过了。将那丸药揉碎,慢慢给四夫人喂下去。属下再开点辅助的药草,用热水煮了,给夫人泡泡身子,就可好得快些。”

    太夫人喜道:“那有劳彭大夫了。”

    范朝晖便带了彭大夫出去开方拿药,又遣了人将那定神丹和泡澡的药草一起送了过来。

    秦妈妈和阿蓝一起将安解语抬到净房的小玉池子里,边泡温水,边在她浑身上下不断搓揉,让血脉慢慢温了起来。

    许是抢救的及时,又吃了一丸定神丹。安解语本觉得自己飘飘荡荡,随时就要离开这个异世了,却被一股浊力拉了回来,立时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就轻轻叫了一声。

    秦妈妈喜道:“夫人醒了!”

    在外间一直候着的太夫人便也扶着丫鬟过来,看了一回,见安氏却是醒了的样子,虽还是虚弱不堪,可脸上已恢复了些许的红晕,不象先前白得跟死人一样。便放了心,对秦妈妈道:“好好伺候你们夫人。需要什么,叫阿蓝到我那里去取,老四不在家,你们别委屈了夫人。”

    秦妈妈见太夫人真是拿四夫人当女儿一样疼,感激莫名,忙道:“太夫人放心。有什么要用的,我们一定不会耽搁。”又要安太夫人的心:“我们四房平日里各种东西都是上上份的,太夫人不用多虑。”

    太夫人点点头,才觉得自己也是累得腰酸腿软。先前绷着一根筋,记挂着安氏的生死,一时还不觉得。现下安氏危险已过,太夫人就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只扶了丫鬟道:“送我回去。”

    那丫鬟也知太夫人是累着了,便赶紧让人抬了小阳轿过来,让太夫人坐了,一径回春晖堂去了。

    晚间镇国公和大夫人也派了人过来问讯,听说四夫人醒了,都放了心。

    再说皇后回去后,找机会细细问了黄公公当时的情形,知道就算是安氏醒过来,也未必知道是和皇后有关,便稍稍放了心。只黄公公知道得太多,万一反水,让陛下知道,却是不太妙。到底找了机会,让黄公公在太液池溺毙了。

    黄公公溺毙的消息传到范府,安解语已是休养好了些,正日夜盼着范朝风回来。

    那边范朝风接到大哥的快马传讯,已是晚了几日。听说了安氏在宫里的遭遇,范朝风怒火中烧,便放下查抄太监田产之事,一人快骑回了京城。

    回到范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范朝风急冲冲地进了风华居,快步走进内室,便见到安解语半靠在床上的鹅黄色大迎枕上。肌肤雪白,秀发乌黑,只是一双眼睛,再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有些恹恹地看着窗外斜伸到窗口的一支碧桃花。

    见到范朝风进来,安解语才双眼一亮,又觉得委屈万分,便忙转过了头。

    范朝风赶紧过去,坐到床沿上,拿了床头的帕子过来给她拭泪,又抱了她在怀里,歉疚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安解语哽咽道:“你回来就好。”一句话未说完,便抱着范朝风的脖子大哭了一场,将心底里多日来的怨气和愤恨统统发泄了出来。

    范朝风知她醒来之后,脾性大变,完全不似以往柔弱怯懦。那性子铿锵有力,硬的简直掷地有声。就知道皇宫一行,将她是憋的惨了,便也不拦着她,让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安解语哭过之后,方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才偎在范朝风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在宫里的事儿都告诉了范朝风。之前皇后逼她同意给范朝风娶平妻的事儿,安解语醒了之后,谁都没有说,现在正主儿回来了,终于能一吐为快了。

    范朝风听完,便只安抚她道:“别胡思乱想了。皇后要有那个胆子塞人,早就直接下旨了。你别理她就是。”

    安解语气愤地捶他的肩道:“你说得容易。我哪敢不理她。你看我的膝盖。”说着,便掀开了薄绸被子,给范朝风看膝盖上的青淤,“就是那天在宫里跪的。”

    范朝风未料到皇后还如此折腾过安解语,心里着实不满,面上却还是笑嘻嘻地安慰道:“我这里有最好的伤药,来,我帮你抹抹。”便去一边的柜子里拿了药膏出来,给安解语细心地抹上。

    夫妻俩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恩爱不提。

    第二日,范朝晖知道四弟提前回京了,就让人叫了他过去,两人在书房里密议了许久。

    太子这边,近来也甚是烦恼。皇后对付范四夫人的昏招让他头疼不提,就连被柳为庄休弃回家的曹沐卓也给他惹了麻烦。

    曹沐卓被柳为庄休弃之后,便瞒着家人,投奔了太子,被太子秘密安置在一处庄子上安胎。

    太子本打算跟太子妃好好商议此事,却被曹沐卓派了人,告知了太子妃真相。

    *正文348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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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山雨 中

    太子妃知道此事,甚为气愤,只让太子跟自己的妹妹过去,死也不肯姐妹共侍一夫。

    太子也生气:“我们这么多年情分,你都不放在心上。真是枉费我的一片心。”

    太子妃见太子强词夺理,更是气愤,只哭道:“你纳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动我的妹妹!”

    太子无奈,只好摊牌,道:“不是为了你,我怎会去睡她?”

    太子妃听见此等谬论,恨的抓起桌上的花瓶就向太子砸去。

    太子直直地站着,受了这一击。额头立刻红肿一片,又渗出血来。

    太子妃更是又急又气:“你为何不躲?”

    太子不动声色道:“我若躲了,你如何出气?”

    太子妃掩面痛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太子长叹一声,将太子妃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太子妃骇然抬头,问道:“真的?”

    太子点头:“我心里自然只有你。只这么些年,你从未有孕。我虽不在乎,可我是国之储君,却是不得不要有后裔。虽然我也可以让别的侧妃良娣有孕,却是将你置于何地?再则,你妹妹和你是嫡亲姐妹,本来就面目相似,怀的又是我的骨血。以后就算孩子长大了,也没人说不是你我的孩子。且她在别庄,不会再有外人知晓。刚刚来给你传信的侍女,已经被我处置了。别庄所有的守卫、丫鬟、婆子都会换人。总之你放心,不会有人再知道她在哪里。”又抬了头,看向窗外湛蓝的四角天空,神往道:“等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抱了过来,说是你生的。若是儿子,他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未来的储君。若是女儿,便是我们的嫡长女。你妹妹可以在别庄继续再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太子倒是打得好算盘,打算将曹沐卓当猪一样圈养在别庄,专事生产事宜。

    太子妃倒是未想那么多,只颇有些心动。无子一直是她心底最大的隐痛,这么多年,求医问药都无用,知道自己大概是不成了。太子提的这个建议,却是难得的两全其美之策。只是又觉得那没么容易达成所愿,便迟疑问道:“可是我妹妹未必愿意将孩子给我。”又伤心道:“我妹妹也是好好的女儿家,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若有心,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要太为难她才是。”

    太子想起曹沐卓,便满脸不屑。——好好的女儿家会想方设法勾引自己的姐夫?再说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跟外男苟且,还被人当众抓住。这个女人,哪里还有名节可言?

    若不是太子为了子嗣日夜悬心,曹沐卓又向太子姐夫抱怨自己的夫君成了“废人”,完全不中用,才让太子慢慢有了这个计划。只可惜范四夫人安氏多事,眼睛又毒,居然这么早就看出曹沐卓有了身孕,导致此事被揭穿,打了太子一个措手不及。不然太子妃完全不会知道这孩子是谁生的,只管抱过来养就是了。

    而曹沐卓之前在柳家,死也不肯说奸夫是谁,便被柳家休弃。曹沐卓带了自己的嫁妆,坐了大车要回中山侯府。谁知半路被太子的人截住,送到了别庄。这当口,中山侯府还不知道曹沐卓被休弃的消息,而柳家亦以为曹沐卓已是回了娘家,都未多想。是以等双方知道曹沐卓不知所踪的时候,已经是数月后,太子妃的嫡长子办满月酒的时候。这是后话不提。

    这边太子接了信,刚刚将曹沐卓安置下来。这女人便得陇望蜀,收买了到别庄代表太子探视的侍女,借回东宫的机会,给太子妃传了字条,用肚子里的孩子要挟太子妃姐姐接她入东宫。——曹沐卓可不想做太子的外室,这样子生下的孩子,不过是个奸生子,连个婢生子都不让,完全没有可能将来承继太子的大位。为了掩人耳目,曹沐卓一时还是刻意瞒着,不让庄子里的人知道自己已是有了身孕,只等将来改名换姓进东宫的时候,面子上好看些。

    想到此,太子只恨自己不够果敢,没有将曹沐卓看得更严些。就一脸狠厉道:“以后会让人好好看住她。别说再派人送字条,便是再有一只蚊子飞出那别庄,我都要找人的麻烦!”又继续安慰太子妃:“等孩子生了,就由不得她了。——她不给也得给。”只瞒着太子妃要留子去母的打算,唯恐太子妃恋眷姐妹之情,不予配合。又骗太子妃道:“只等她生了儿子,我就将她安置到江南去。她想嫁人也好,想自过也好,都不会亏待了她。绝不会将她接进宫,打你的脸。”

    太子妃想到妹妹已是失了名节之人,以后自己对她的孩儿当亲生孩儿就是了。这才觉得好受些,又慢慢琢磨起细节问题,便问道:“就算我妹妹那边安抚住了,我这里可要怎么办?”太子妃是皇家儿媳,平日里都有管事妈妈记录小日子和承恩的时间以及次数。若是要确定有孕,又得要三个太医分别探脉才能做数。——如果都要做假,难度也忒大了些。

    太子见太子妃转而思索起细枝末节,知道她是允了,便忙道:“这你不用操心。——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多年的不安今日一朝得解,太子和太子妃都觉得心里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搬开了,皆相视而笑。太子便扶了太子妃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语重心长道:“欣儿最近身体不适,得找御医来瞧瞧才是。”——太子妃闺名曹沐欣,欣儿是她的小名。

    太子妃欣喜:“你连御医那里都安置好了?”

    太子得意:“我筹划好久了。只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就耽搁到现在。”

    太子妃是个大气的人,自小在家里,也见惯了男子三妻四妾,朝秦暮楚。她所看重的,无非是男人的心而已。只要心里有她,和别的女人上床这种事,她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别说自己的夫君是太子,以后会是皇帝,就算是自己家里那些没有勋爵官职的叔叔伯伯,堂兄表兄们,家里家外,都有无数的女人。——唯一只有一个女人的,依太子妃看来,也就是范家的四爷而已。人都说范四爷只有四夫人一个女人,是因为四夫人形貌出众,且手段了得。而太子妃却觉得,这种事,其实并非由女人来决定。男人要偷腥,就算是娶个天仙在屋里,也三五日就腻味了。范四夫人命好,嫁了个不偷腥的好男人,只是这男人能守多久,就只有天知道了。是以太子妃一点都不羡慕范四夫人。

    太子这边安排妥当,没过几日,东宫便传来喜讯,说是太子妃有孕三月了。众人皆往东宫贺喜。

    范朝晖和范朝风都未随礼,反而是范五爷带了五夫人林氏一起去东宫贺喜。五夫人林氏还和太子妃相谈甚欢。太子妃知道林氏刚刚产育过一个孩子,对她也分外有兴趣,各种怀孕及分娩的事宜打听得更是仔细。

    范五夫人林氏忍不住就道:“我家四嫂最是懂行。这些孕产事宜,比积年的老妈妈还要知道得多。”

    太子妃不免就忆起了数日前在昌寿宫里那尴尬地一幕,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不免沉默下来。

    林氏看太子妃不说话了,以为是累着了,便赶紧道:“初有孕时,大多是疲倦易睡的。太子妃还要多多保养才是。”

    太子妃勉强笑了笑,便端茶送客了。

    而宫里头的皇后那里,近来颇不顺遂。虽然黄公公是处置了,可也引起了陛下的疑心。最近陛下正派了内侍查询此事。且小蓬莱被砸坏的玻璃窗早已修葺一新,就连传话给黄公公的大宫女也被舍车保帅了。可陛下那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好在太子妃突然有了身孕这件事,倒是稍稍让皇后心里好受些。便一车一车的赏赐往东宫太子妃处送了过去。

    庄穆那里近来也是雪上加霜。雅闲慧舍与三庆班的关系曝光后,京城里所有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都再不上门。庄穆当日撞头以求自保,却是用力太过,左额头留下疤痕,好在靠近额角,用刘海遮住倒也无大碍。只到底是破了相。

    雅闲慧舍终是关了门,完全转入地下,专门帮皇后太子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先前庄穆还打算求皇后留那徐小楼一条性命。培养个名角儿不容易,就算在京城得罪了镇国公府,不能在京城混下去了,可要是到了别的地界儿,凭徐小楼的长相和唱腔,换个艺名重新东山再起也是轻而易举的,依然能派上大用场。谁知在宫里挨板子的时候,明明皇后私下里让人留徐小楼一条性命,却是刚轻轻挨了三大板,那徐小楼便一命呜呼了。打板子的人吓得满头大汗,向皇后请罪。皇后气结,却也偃旗息鼓,懒得再追究。——不过是个戏子,留他性命,是看在庄穆份上。现在左右是死了,也没有为了个戏子去大张旗鼓追究责任的道理。

    而那三庆班,自徐小楼在宫里被仗毙后,其余人等,也都相继莫名其妙的失了踪。雅闲慧舍别的线人也都或离去,或失踪,元气大伤,将前任留下的家底都挥霍殆尽了。经此一事,皇后和庄穆未捞到丝毫好处,彻底损兵折将,又在人前失了颜面,皆不甘心。

    而皇帝见心腹内监黄公公突然死亡,震怒,便让内侍里最善行刑逼供的常公公彻查。

    常公公乃是前十内侍之首张让的养子,当日十内侍被范朝晖将计就计,诛杀在流云河畔的观灯楼里。常公公便与范朝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此事就算与范家无关,常公公也得掰出与范家有关的蛛丝马迹来。更何况,让他一通询问下来,居然知道了范四夫人与黄公公似乎有过争执。且那范四夫人离宫后不久,黄公公就溺毙在太液池。

    在常公公看来,事情的真相很清楚,这黄公公是得罪了范家人,才被人置于死地的。且只有范家人才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本事,在皇宫里自由来去,随意处置看不顺眼的人。

    皇帝听了常公公的话,又看了常公公搜集的证据,惊骇莫名,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切切实实受到了威胁。到了这一步,范家骄横过头,实在是留不得了。只又忧心,若是除了范朝晖,夷人肆无忌惮的南下怎么办?

    常公公便奉承道:“陛下圣心仁厚,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还为流云朝的黎民百姓着想,实是万民之福。陛下这样的明君,比那骄横跋扈的镇国公好多了。”

    皇帝笑骂道:“就你会拍马屁。却是让你做些正经事,你就推三阻四的。还是好好给朕想想,如何又除了范朝晖,又不让夷人有可乘之机?”

    常公公听说,便有了个主意,便凑到皇帝身边,低声耳语道:“奴婢倒是有了个计谋。既然陛下担心两者生事,何不让两者鹬蚌相争?陛下也好做这得利的渔翁。到时候,既除了镇国公,又扫荡了夷人。实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正文3751字。

    生不出孩子的太子妃生了嫡长子。这种事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默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雨 下

    皇帝乍一听常公公的计策,颇为心动,便道:“若是能让他们打起来,倒也是好计。”盘算半天,又愁眉不展;“不成,夷人被范朝晖打怕了,近几年来,连流云朝国境三百里以内都不敢靠近,怎么能让他们打起来呢?”

    常公公不懂这些军国大事,只想让范朝晖死而已,便献计道:“夷人不敢过来,难道陛下不能将镇国公派出去,直接打到夷人的国境以内去?”

    皇帝到底是皇帝,比个宦官懂得还是要多些,便摇头道:“那夷人的呼拉儿国离我们流云朝太远,且都在沙漠里面。我朝的将士,不擅于在沙地作战。若是去了,就算有镇国公,肯定也是有去无回。镇国公大败,夷人可就真的要大举南下。到时我们再也无人能抵挡于他们。不妥,甚是不妥。”

    常公公听得发晕,自己又琢磨了一阵子,便道:“既然我们不能派兵去打夷人,那就只有让夷人主动过来了。镇国公身享朝廷俸禄,自当为君分忧,为民杀敌。到时候派镇国公去,不是正好?”

    皇帝骂道:“早说了只要范朝晖活着一天,夷人便不敢过来。你又嚼什么蛆?拿朕的话当耳旁风不是?”

    常公公连连躬身作揖道:“奴婢不敢!”又腆着脸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请陛下听奴婢把话说完。依奴婢的小见识,那夷人不来,不是因为不敢,而是甜头不够。若是陛下许他们粮食布帛,美人醇酒,又找了人去夷人那里说项,答应到时将镇国公的行军路线卖个好给他们,还怕他们不过来?——陛下这边设好的套子,只等两方来钻便是。到时候打个天昏地暗,两败俱伤,陛下岂不是正好渔翁得利?”

    皇帝听了,头一个反应便是:“你让朕引夷入关,出卖朕的领军大将?”就一脚将常公公踹到地上,骂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想让朕做亡国之君、千秋罪人不成?!”

    常公公赶紧跪下哭道:“陛下明鉴。奴婢并无此等险恶用心。奴婢只是心疼陛下。陛下本是万乘之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理当是天下第一人,说一不二,无人不服。可现在有镇国公在朝内,就算陛下有旨,朝臣仍然要看镇国公的脸色行事。镇国公的范家军,本是陛下的兵士,可现在居然姓了范!人都说范家军的兵士,只知有范帅,不知有陛下!”

    一番话,正好触动了皇帝的心事,皇帝脸上不由阴晴不定起来。

    常公公又爬起来,跪到皇帝脚边,低声道:“陛下,忠言逆耳。可奴婢拼了一死,也要跟陛下进言: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有镇国公在朝里一日,陛下便一日无法真正做了主。且太子年纪渐长,现在太子妃又有了身孕。那镇国公会站在谁那边,就是奴婢不说,陛下也知道得比奴婢清楚啊!——想想黄公公的下场,陛下再不决断,恐怕就会悔之晚矣了!”

    皇帝便重重地跌坐在了龙椅上。常公公所言,句句珠玑,都敲打在他胸口上。他是一国之君,从小便立志做名垂青史的明君。可未想到,现实和理想差距如此之大。当他仗了岳家的势力即位之时,流云朝的皇室历经数代夺嫡乱政,已经大伤元气。夷人见状,趁机南下,要夺了这花花江山。而那时朝里的忠臣良将都被清洗一空,几乎到了无人可为政,无人可领军的地步。要不然,当年他也不会死马当作活马医,听从皇后的建议,让她的娘家外甥范朝晖去做了领军大将。

    流云朝对战夷人,三百年来,一直输多胜少。夷人也习惯了将流云朝当了灾年之时的粮米袋子,动辄就过来提取一番。流云朝公主和亲的也不知凡几。只是呼拉儿国和流云朝实在差别太大,这么多宗室女儿嫁过去,大都未过一年便被挫磨至死。至今呼拉儿国的王室,依然没有流云朝的血脉,也算是一奇。

    孰料那范朝晖虽年纪轻轻,居然是不世出的军事奇才,自身又勇猛过人。初带兵时,手下有悍将不服管束,营里所有的将官以车轮战挑战范朝晖三日三夜,都被他打趴在地。从此收服了那一干兵痞子。范朝晖自身又通读兵书,得高人授得战阵,用在练兵和实战,居然就将擅长打野战的夷人士兵动辄围歼殆尽。夷人见势不妙,想要突围的时候,范朝晖一把火烧了夷人的整个营地,又斩杀夷人战俘三万余人,一战成名。

    其后夷人不服,又多次挑衅,皆被范朝晖击退。最后一战,夷人的大王亲自带兵,夷人士兵皆士气高涨。范朝晖的范家军却因连年征战,损耗甚大。当时朝廷里已经有人担心范朝晖会拥兵自重,便建议皇帝要在补给上掐住范家军,让他们有求于朝廷,才能好好控制这支声名越来越盛的军队。皇帝当时颇以为然,便故意在范家军要钱粮的奏折上拖延时日,力图让范朝晖低头。

    那时节,范家军在营州处于内忧外患,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地步。皇帝和朝廷上的重臣,都以为这一次会给范朝晖的脖子套上了绳子,以后就可以把他当作他们手里的狗,让他咬谁,就咬谁。若是不肯屈服,便不给补给,只等和夷人耗得两败俱伤,皇帝再派别人去收拾残局即可。谁知范朝晖居然出奇兵,夜攻夷人的王帐大营,又单枪匹马,杀入王帐,斩杀了夷人的大王。夷人士兵见大王已死,便都四散奔逃,被范家军杀得杀,赶得赶,大败而归。

    而夷人大王新丧,王室内部便如流云朝一样,开始了夺位的内耗。多年来,再也无力侵袭流云朝的边界。范朝晖“战神”之名更盛。更要紧的是,此战之后,范朝晖明了皇帝和朝中有人看他不顺眼。夷人还未扫除的时候,就开始给他下袢子。这夷人败了之后,更是要拿他开刀。便把紧了手中的军权,拒不上交。又依了谢家的东南军和韩家的西南军的惯例,向朝廷直接索要食邑,以供养范家的营州大军。

    这个时候,皇帝才发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以前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所谓“为君之道,在于御人”,皆成了浮云。

    开始的时候,皇帝本想贯彻“狡兔死,走狗烹”的原则,结果那火架得早了些,猎狗嗅到威胁,提前挣脱了缰索,成了野狼;其后,皇帝想玩君主最爱的“平衡之道”,企图用一个权臣来制衡另一个权臣,让皇帝牵着鼻子斗,从而保证皇权的至高无上。结果呢,权臣也是有脑子的,特别是有兵的权臣。俩权臣经过商量,觉得互掐划不来,还是一起架空皇帝比较爽。

    所谓“御人之术”,不是靠忽悠就能成的,归根到底,靠的还是实力。

    皇帝的君王之道完全失控,只好服了软。在三路大军的威逼之下,不得不从了范朝晖的请求,将营州到上阳一带,划给了范家军做食邑供养。从此范家军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和谢家军、韩家军一样,成了名正言顺的一方诸侯。皇帝那时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便是范家的嫡系都在京城里皇帝的势力范围内。范朝晖再跋扈,也不能不顾他的爹娘妻儿老小。且皇后是他的嫡亲姨妈,就算他骄横些,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

    现在想来,却是皇帝心慈手软,养虎遗患了。几年前,皇帝曾有机会给范朝晖下药,设圈套要让他犯下令人不齿的弥天大错。可范朝晖功力深厚,居然逃出宫去,在外觅得解药。此后,皇帝一直深深后悔,唯一一次让范朝晖中计的机会,自己给他吃得,为什么不是一颗追魂夺命的毒药?!

    可事已致此,悔也无用。

    想到当年也曾企图让范朝晖跟夷人斗得两败俱伤的往事,皇帝便紧皱眉头,沉吟道:“依朕看,还是不妥。万一透露了范朝晖的行程,让夷人将范朝晖一网打尽,那我朝的北部可就无所屏障了。到时候夷人挥师南下,头一个打的,便是这流云城。”又连连摇头:“实在是大大地不妥。”

    常公公有些着急。他收了夷人的贿赂,又将夷人密使藏在在府里,答应要帮夷人除去范朝晖,已是和夷人一条藤上的蚂蚱。且他与范朝晖也有大仇。就算夷人不来贿赂他,他也不会让范朝晖好过。只是范朝晖不说善于行军布阵,且自身武功出神入化,寻常人等根本不能近他的身。刺杀下毒等事,都害不到他。只有出动大军,让他陷入夷人的陷阱,全军覆没,以百倍之力围攻他一人,方有机会除去他。况且只有范朝晖身死之后,他们这些内侍才能再有出头之日。可陛下要是不答应,他的如意算盘便要全盘落空了。

    想到此,常公公便又灵机一动道;“陛下须知,镇国公天赋神勇,就算将他的行军部署透露给夷人,夷人也只能跟他堪堪打个平手。以镇国公之能,就算兵败,也能让夷人折损殆尽。到时候无论范家军,还是夷人,都不足为患了。”

    皇帝便叹息道:“就算收拾了范家军,还有谢家军和韩家军在后。这收兵权之路,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又沉吟道:“谢家和范家结了亲,可谢家也不是甘居人后的。韩家倒是一直在两者之间不偏不倚。不知道有没有可乘之机。”这却是终于有些意动的意思。

    常公公见皇帝终于松了口,便放下一半的心,又趁机道:“若是陛下信任奴婢,奴婢愿帮陛下去探夷人的口风,为陛下扫除镇国公,做个探路的小卒。”

    皇帝仔细想了想,便道:“你先下去吧。”又叮嘱道:“此事万万不能向别人提起。一旦让人知晓,连朕都保不得你了。”

    常公公忙道:“此事事关重大,奴婢当然知晓。陛下深思熟虑,必能想出万全之策,为我朝除去奸臣镇国公,重振朝纲!”

    *正文340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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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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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惊风 中

    绘歆看娘有些伤感的样子,便也回搂了大夫人,低声道:“娘的教导,女儿都记住了。此去东南象州,女儿一定会专心侍奉公公婆婆,和夫君举案齐眉,一定不会给范家丢脸。”

    大夫人拍拍绘歆的手,欣慰道:“你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娘知道,没人比娘的绘歆更能做个合意的大家闺秀。只你得记住,嫁了人,以后要主持谢家的中馈,却是得将做闺女时的忍让谦和,换作了做人媳妇的精明能干。不然就会被那些不长眼的踩在脚下。”又低声叮嘱道:“随你陪嫁的甘妈妈和宁妈妈都是伺候孕产的好手,你一定要将她两人带在身边。举凡饮食器皿茶水,都要慎之又慎。一句话,在大家子里过活,无论多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绘歆点头应了。

    大夫人又交待道:“你嫁得远,有什么委屈不顺,连回娘家都不能。凡事还要多靠你自己。谢顺平那些妾室姨娘通房,切记要远着她们。等生下嫡长子后,再慢慢抬举几个,打压几个。万万不能一视同仁,让她们拧成了一根绳儿,你要对付她们却是不易了。”

    绘歆听了这话,反笑了,安慰大夫人道:“娘多虑了。女儿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只要她们规规矩矩的,女儿自是不会故意为难她们。若是她们有了别的心思,女儿只占了一个‘理’字,她们能奈我何?”

    大夫人听了绘歆的话,只叹息了一声,道:“罢了,这会子跟你说什么,你也不一定听得进去。那谢家说不定和咱们家不一样。你自己看着办吧。只一件事,万一受了委屈,也别忍着,不管多远,都要经常写信回来。娘这里盼着呢。”

    绘歆点点头。两人还要说话,门口绘歆的大丫鬟英娘便禀道:“大夫人、大小姐,四夫人过来给大小姐添妆来了。”——其实四房给绘歆的添妆,早一个月都送过来了。却是大夫人看四夫人驭夫有道,专程请了她过来给绘歆传授一二的。

    四夫人安氏其实很为难,可架不住大夫人左右相请,只好硬着头皮的过来了,打算和绘歆随便闲聊几句,敷衍过去就算了。

    这边绘歆去了净房梳洗,大夫人便和四夫人安氏在卧房旁边的暖阁里说着话。

    等绘歆出来,专管梳头上妆的妈妈过来给绘歆梳了望仙髻,又将拜堂要带的蓝宝镶嵌的点翠凤冠在绘歆头上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便先放在一边。又拿了白丝线给绘歆绞脸。

    安解语在一旁看着颇为新奇,便扭了头,悄悄对一旁的阿蓝道:“你回去看四爷醒了没有。若是醒了,便跟他说一声我在大小姐这里。若是没醒,就让人看着些。等醒了,就让人过来给个信。”

    阿蓝领命而去。

    大夫人便打趣道:“你们夫妻恩爱,却不用到我们绘歆这里来显摆。”

    安解语不好意思,只掩饰着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这边绘歆的脸上已经收拾妥当,开始上妆。

    因绘歆是远嫁,今日在范府会和夫君一起行了正礼,拜别高堂。去到象州,还要再拜一次。所以今日在娘家,脸上只是上了简单的妆饰,并不是正是大婚时候的装扮。

    安解语见那梳头的妇人将点翠凤冠戴到绘歆头上,不由担心道:“可是太沉了?绘歆你可受得住?”

    绘歆未及答言,那梳头的妇人已是捂着嘴笑道:“四夫人真是有趣。大小姐这点翠凤冠,便是皇后娘娘也戴得的,可没人嫌沉的。”

    话音未落,绘歆却已经出声阻止道:“这位妈妈可别乱说话。皇后娘娘的凤冠,可是一般人能戴的?可是给我们招祸呢。”

    那妇人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连连磕头道歉。

    大夫人程氏和四夫人安氏都在旁边看着,不发一言。

    绘歆等那妇人磕足了头,才淡然道:“起来吧。你也是府里使老了的妈妈。以后要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出去吧。”

    那妇人赶紧谢过大小姐,又磕了个头,便躬着身子出去了。

    安解语见范绘歆年纪不大,却气度非凡,暗道此异世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都是胸中自有丘壑,颇有内涵,便对大夫人道:“大嫂真是多虑了。绘歆哪用得着我来教什么?——实在比我这个做婶子的强太多了。只可惜绘歆马上就要出嫁了,不然婶子可要多向你请教请教如何当家理事管下人呢!”

    绘歆也抿了嘴笑道:“四婶如此说话,真要绘歆无地自容了。——哪有小辈教长辈的道理?绘歆懂得那些,不过是皮毛。四婶懂得,才是精髓呢。”

    安解语走过去帮绘歆将头上的凤冠整了整,又轻轻将她的刘海拨出一些到额前,稍稍将她的两颊修饰了一下,便显得秀气清雅了许多。

    绘歆对着镜子照了照,便赞道:“还是四婶的手巧。”

    安解语笑道:“不是我的手巧,是新娘子漂亮。今儿是你大好的日子,瞧你这小脸粉嫩的,不用上妆都能掐的出水来,依我看,还是擦掉一些为好。”就又拿了一旁上妆的小帕子,仔细在绘歆脸上擦拭起来,抹去了多余的粉末,又轻轻将胭脂打在她的脸侧颧骨靠下一些的地方。比起先前红红的苹果脸,倒是多了一些少女的妩媚。

    一时装扮完毕,前面有人请了大夫人过去,说是有贵客上门。大夫人便交待了几句,就匆匆地走了。

    安解语也就坐在绘歆那里,随意闲聊了几句。阿蓝过来回报说,四爷有事找四夫人。

    绘歆便懂事地说道:“我这里有丫鬟妈妈陪着。四婶不用担心。”

    安解语点头,又叮嘱了一番道:“你此去象州,若是有什么不顺的,尽管托人带信回来。就算是你爹爹娘亲分不开身,你四叔四婶都是闲人,可有的是功夫跟那些欺负我们绘歆的人硬磕。”

    绘歆听了心里觉得温暖,便调皮道:“就算是我没理,四叔四婶也站在绘歆这一边吗?”

    安解语装作诧异的样子道:“那是自然!有道理才帮,那是哪门子的亲戚?所谓亲戚,就是不分对错,不问好歹,只为自己人说话!”又道:“再说我们绘歆,从来就不会做那没理的事儿。你四叔还说过,连你四婶我都比不过绘歆稳重大度呢。”

    绘歆更是高兴,脸上笑开了花,惹得安解语忍不住打趣她道:“快别再笑了,再笑看那妆都要糊了。”说得绘歆赶紧闭了嘴,正了脸,倒是将安解语逗得笑得喘不过气来。

    旁边又有范绘歆的大丫鬟楚娘过来报说,二小姐今日胃疼,就不过来送姐姐了。绘歆是个实在人,便赶紧让楚娘拿了通气涨的钩藤,让给二小姐浓浓的煎一碗送过去。

    安解语看绘歆心善厚道,不由暗暗点头,夸道:“绘歆你人品好,却是个有后福的。”说着,便告辞而去了。

    这边范朝风在风华居等了半天,安解语才从大房的大小姐范绘歆的院子里回来。

    范朝风等得不耐烦了,便抱怨道:“人家嫁人,你凑什么热闹?”

    安解语在一旁坐下,拿了大红缂丝绣倒仙草的团扇慢慢扇着,含笑道:“我可是没有见过嫁女儿是什么样儿的。今儿去开开眼。”

    范朝风也坐到她身边,揽了她的肩道:“你怎么没有见过?你不是自己嫁过一次?”

    安解语一时说不出话,半日才道:“我那时候是不一样的。哪有人家这样的排场和气度?”

    范朝风以为安解语在泛酸,便忙安慰她道:“你说哪里话。你嫁给我的时候,你家里就不说了,也是恨不得倾家荡产,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你陪嫁了。你那继母还跟你爹闹过一场呢。你都不记得了?”

    安解语拿了扇子掩了脸,装作累着了,也不说话,只躺在范朝风怀里。

    范朝风看她不答话,也不揭穿她,只抱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别害怕。不管怎样,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安解语听得心惊肉跳,又不敢答腔,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温存一会儿,就有人过来请他们,说是大房里大小姐和新姑爷要拜堂了,请四爷和四夫人都过去观礼。

    两人便带了则哥儿一起去了元晖院的正屋那边。

    大房里今日真是热闹非凡,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却是乱中有序。镇国公的人更是将府里守得铁桶一般,等闲人等连镇国公府门口的大路都近不了。

    下午时分等客人都走了,迎嫁的队伍,送嫁的人群都远去了,安解语已是累得走不动路了。只觉得今日一天里,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谢,还有堆不完的笑。

    安解语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脸上的笑纹都多了好些出来,不由埋怨道:“又不是正经拜堂,怎么会有这么多客人?”

    范朝风也懒懒得躺在床上,没精打采道:“别说是大哥的嫡长女出嫁,便是大哥的庶子过生日,这些人也得过来凑趣。”

    安解语听说,便皱了眉头道:“说起你大哥的庶子,今日看去却是有些不足的样子。脸色白得有些过了。”说得却是辛姨娘留下的庶子然哥儿,现在大房唯一的子嗣。

    范朝风也皱了皱眉头,却是懒得多想,只拉了安解语上床歇着,又道:“陛下差我去营州巡查城防。听说是夷人最近又不安分了。”

    “营州不是国公爷的辖地吗?为何要你去?”

    范朝风想了想,道:“大哥有大哥的事情。我现在左右无事,过去走一遭也无防。”其实是范朝晖马上要去上阳练兵,需要心腹之人去营州那边。前一阵子,刚刚调了一半的马匹和人手去上阳,这才却是要将另一半马匹和人手也要调到上阳去。

    由于范朝晖已逐渐将营州的人手都调到上阳,现在营州的守将,已经不再是范朝晖的人。范朝风此去,既要为大哥整饬一下营州的庄子和人手,同时也要趁机将营州的守将换成自己的人马。——夷人蠢蠢欲动,营州还是不能太早放手。

    只是这些,还不到告诉安解语的时候,免得她东想西想的担心。

    这边宫里御书房的密室里,常公公已给皇帝呈上了呼拉儿王罕贴儿的亲笔书信,又低声道:“那夷人的大王说了,他们会按时出兵。却还是需要有个范家人在手里做人质。这个范家人,得是范朝晖最亲近的血亲才行。——这样夷人才能放心南下。”却是夷人担心中了流云朝皇帝和范朝晖共同设下的圈套,要先找皇帝要个“投名状”才能入伙。

    皇帝闭目道:“告诉夷人那边,范朝风过几日就启程去营州了。”

    *正文361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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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惊风 下

    营州地处流云朝最北端,再向北便是漫漫旷野。从些微的林地,到起伏的灌木,然后过渡到半人多高的野草场,最后接入辽阔的大草原。大草原再北,隔着一片沙漠,便是呼拉儿国的所在。沙漠里偶有绿洲、水源。以前呼拉儿国和流云朝争战不休的时候,这片旷野不知埋葬了多少两国热血儿郎的尸骨。如今两国休兵已久,这之间的大好河山,却是被马贼盘旋占据。

    去年范朝风随太子南下平叛,回京后,被封了三品安南将军,又入了兵部,领了兵部侍郎衔。本以为是个闲差,却还是不能干吃饭,不干活。这次范朝风便是奉了兵部的令,来营州巡访。

    营州也算范家的地盘。大哥范朝晖当年接掌了一盘散沙的营州军,又花了数年的功夫,将营州军改编成范家军,打响了名头。此后,皇帝迫于压力,将营州到上阳一带,划给范家军做食邑。这片地域的军政官长,一向都是由范朝晖提名,再由朝廷的吏部走个过场任命一下。不独营州如此,东南象州的谢家,和西南豫林的韩家,都是依此例而行。朝廷对这些手握重兵的权臣,影响力越来越低。也难怪皇帝收兵权的心越来越迫切。——没有兵在手,说话的腰杆子都不硬啊。

    这边范朝风带了数百个护卫,骑了快马,疾行了十几日才到营州城门口。

    营州是个呈长方形的大城,东西向的南墙和北墙厚实,高直,阻挡着北面的世仇敬敌,是营州城的坚实庇护。数百年前太宗皇帝在世时,曾亲自督建营州城。此城的城墙高达数丈,城基更是厚实。且城墙的地基是用了花岗岩的条石做基础,顶上再用各地官窑烧的大砖盖在内外两壁和顶部。内外壁之间又用黄黏土、砾石和碎的石灰岩小块层层夯实。而城墙缝隙处,都浇灌一种用石灰、糯米汁和桐油掺和而成的“夹浆”,凝固后非常牢靠。

    这么多年来,除了有内贼放了外敌进来,无论呼拉儿人如何强悍,还从没有真的攻破过营州城的城墙。唯一的一次经了内贼的手,进到营州城内的呼拉儿兵士,贸足了劲儿要捣毁这城墙,却是无论刀砍、斧劈、锄凿,还是水淹、火攻、强推,都无损这城墙分耗。

    营州城北面的城门面对着辽阔的北部旷野。南面的城门却是对着南下的大路。东面和西面却是对着大片的沼泽地,根本无路可行,乃是天然的屏障。因此东墙和西墙上的角门,平日里都关得严严实实,并无人进出。

    范朝风等人到了营州城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熔金,照在青灰色的城墙上,映着道旁的垂柳都是一片暗金色。来来往往的行人正排着队,候在城门内外,或要出去,或要进来,等着守门人一个个查验由营州郡守颁发的凭条,以免有不明身份的人混进来捣乱。要说当年太宗皇帝定下的许多规矩,到现在都保留的不多,这营州守卫凭证放行的规矩因为行之有效,便是保留下来的少数规矩之一。

    四房的大管事范忠自小跟着范朝风,是范家四房里最得力的下人。而四房自范朝风拜了将,升了官之后,人情往来和日常进项也多了起来。范朝风本是不欲带了范忠出来,要留了他在家,帮着安解语管家。安解语却跟他说,一想到他要去营州,就心里渗得慌,就硬是让范朝风多带人手。除了带上一向精明能干、颇有眼色的大管事范忠之外,又硬逼着范朝风去了国公爷那里借了数百个护卫精兵,才放心地让他走了。

    想到此,范朝风摸了一下腰带上挂着的那个绣的四不象的荷包,手就被粗劣的针脚划了一下,脸上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解语看起来风风火火,是个能干人,可是一手针线活,真是惨不忍睹。可是难得她愿意拿起针线,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做一个荷包,算是全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愿。妻子亲手做的第一个荷包,意义当然不同凡响。

    城门旁边的一辆大车里,一个蒙着白色面纱的女子正掀开了车窗上的垂帘,往外四处打量。视线所到之处,便看见一个俊逸男子坐在对面的枣红大马上,本是神色淡漠,眼光冰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却突然间不知想起何事,对方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地让人心碎的微笑。那女子紧紧盯着这边看了一会儿,心下暗暗点头:流云朝和呼拉儿国对峙多年,好男儿自是有的。像这般既儒雅谦和,又透着坚毅狠绝气息的男子却是极少见。——看来流云朝的男子,也不都是没了肝胆的软蛋货。

    车里的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见状,便小声提醒道:“大公主,我们是瞒着大王出来的。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这蒙了白色面纱的女子正是呼拉儿国大王罕贴儿的嫡亲妹子,呼拉儿国的大公主丽萨。她一向喜爱四处游玩。先前便乔装去了流云朝的京城里玩了一段时日。此次听说王兄要微服到营州城公干,丽萨便带了贴身侍女伊莲和护卫兰姆,赶紧从流云城赶到到营州城与王兄汇合。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天色由明转暗,城里城外排队的人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有一个正在查验凭条的城门守卫也不由对同伴嘀咕道:“这老卫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要我说,那将军来了便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吃吃喝喝几顿,再去城里的窑子里住上一宿便交差了事了。——何苦让我们在这里遭罪。”

    那同伴低声斥道:“不过就是这几天稍微查的严些,做个样子给上头看罢了。你连几天都受不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要是镇国公还兼理营州防务,你小子就是将你老婆送给老卫睡,也进不了营州城防当差!”

    被骂的守卫红了脸,他是靠了送妹子给营州城防的县丞老卫做妾,才得了个进城防做守卫的肥差。此时听同伴奚落,也不敢跟人争辩,便骂骂咧咧地将一腔羞辱之气都撒在进出城门的老百姓身上。

    眼看城门外面排队要进城的人逐渐少了,城门旁的那辆大车也动了起来。坐在车外扬着马鞭赶车的是个高大的壮汉,头上包着白布头巾,高鼻深目,脸上也有一部毛茸茸的大胡子,正是公主的护卫兰姆。

    范朝风一行便跟在大车后面,等着进城。

    许是那车太大,又或是经过了长途颠簸。营州城门口的大路是由鹅卵石铺就,那大车走了没两下,便拔了缝,再也行不动了。

    赶车的大汉甩着鞭子重重地击打在牵拉着大车的两匹黑马身上,黑马被击得一跳而起,却是神骏无比,将整个大车拖得向后倒翻了过去。车里顿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赶车的大汉也被惊到的黑马拽下马车,在地上拖行起来。

    城门口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了,眼看两匹高头大马往城门口冲过来,大家伙又忙着四散奔逃,顾不上车里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范朝风在后面看见这一幕,迟疑了一下,终还是不忍心,便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手下便围上前去,一边勉力控住惊马,一边又将套着惊马的缰索斩断。那惊马乍离了缰绳,便撒着欢往开阔处奔去,只留下被拖得遍体鳞伤的赶车大汉摊倒在地上。

    那地上翻脱的大车脱了惊马的拖曳,才堪堪停了下来。里面的尖叫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范朝风的几个手下便围到翻倒的大车边,冲里面叫了几声:“出来吧。这车坏了,没法用了。”

    里面传来淅淅簌簌的声音,半晌,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先钻了出来,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头上的发髻也歪在一边,手边似乎还有搽伤。

    大家正要问话,那侍女已经冲车里面伸出手去,低声道:“小姐,可以出来了。”

    车里的门帘掀起,一个白衣丽人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发髻散乱,白衣上也黑一块、白一块,似是在车里碰到了,不甚整洁,可其人肤白胜雪,琼鼻大眼,双眸更是如一注上好的翡翠,碧色悠远,望之脱俗。且裙装贴身,愈发显得蜂胸细腰,高挑健美,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倒不似流云朝的女子。

    车前围着的那些手下俱是呆了一呆,却也没有失态,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上了马,快步回到范朝风身边。

    丽萨公主见面纱脱落,也不再费事戴上,且自小就习惯了众人惊若天人的目光,并不甚在意,只慢慢扶了侍女的手,仪态万方地站了起来。又冲着范朝风的方向深施一礼,道:“多谢壮士搭救。请问壮士姓甚名谁,若是告知小女子,以后定当重谢。”

    范朝风只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并未接口,就回过头,双腿夹了马腹,扬声道:“走!”

    众人便骑了马,快速跟上。

    地上站着的丽萨公主不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长这么大,还未有人如此忽视她的美貌。连她身边的侍女伊莲都有些惊讶,只低声安慰自己的主子道:“大公主不必在意。这蛮子礼数轻忽,行事粗糙,想是从未见过公主这样的美女,被惊到说不出话来了。”

    丽萨公主想起刚才的男子居高临下的一眼,不知怎地,觉得特别难受,好象自己就是地上的一滩泥,无论如何在他面前表现,这人都只会熟视无睹。不由有些不忿。又想起和这人萍水相逢,毫无过节,且人家还帮过自己。将那争强好胜之心又熄了下来,只默默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出神。

    正文327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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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密雨 上

    那侍女伊莲见前面的人都去得远了,自家的公主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咬下唇,呆呆地望着那人远去的放向。便走过来扶了公主的胳膊,低声道:“公主,天色不早,我们先进城去吧。”

    丽萨公主满脸不情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跟着伊莲往城门口行去。

    地上赶车的大汉兰姆已是缓过了劲儿,爬了起来,到公主和侍女身边回了几句话,便起身去城外寻惊马去了。

    丽萨公主和侍女伊莲出行,都换了假名。那侍女只称她“小姐”,就装了营州城大户人家出游的小姐,拿了从大哥的心腹那里要来的通行凭条,打算要混进营州城。

    营州城里也颇有一些大户蓄有呼拉儿国的女子为奴为妾,她们生下的子女多半是肤白胜雪,眼有碧色,与流云朝人士有些许不同。营州城的人也都是看惯了的,倒是没有人对这对白衣女子有所疑虑。且看她们的衣着,多半是大户人家出身,一个小小的城门防卫如何敢惹?便放了她们进城。

    范朝风一行自然更早一些便进了营州城,却不忙去见营州的郡守,只打算先去范家在营州的庄子上住着。

    营州地处边陲,地广人稀,庄子都建在城里面。不若在流云朝别处的地方,庄子都是在城外。所以范家在营州城的庄子,与其说是庄子,不如说是一处恢弘的府邸,占地延绵,物产丰富,又外有高墙,墙内挖有陷阱,易守难攻,在整个营州城也是鼎鼎大名。

    范家营州庄子上的大管事早知道范四爷要过来的消息,便早早让人打扫了庄子上正屋里的一处院子,又挑了几个面目姣好的婢女过去服侍。这些婢女都有呼拉儿血统,皆是不同流云朝的佳丽,想来是为了给范四爷不一样的享受。

    范朝风带着下人和护卫风尘仆仆地进了庄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营州庄子上,此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四处打量盘桓一番,就匆匆用过大管事让人精心准备的饭菜,便让人炊水洗澡。

    大管事便赶紧叫了那四个婢女进去伺候。

    范朝风自小让人服侍惯了的,也不在意,自洗漱了,披上睡袍出来。

    这几天可是把他累惨了,只想立马倒在床上睡一觉。

    范朝风便将睡袍放在一边,往床上倒去,未料想没有睡到意料之中硬硬的床上,反而碰上一具温香软玉的身体,触手如绵,便赶紧跳起身来,喝道:“给我起来!谁让你睡主子的床的?!”

    床上的女子完全出乎意料,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床前的男主子。

    范朝风见这女子还躺在他的床上,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再多说话,便伸手出去,拽了床上的床单,往下一抖,那女子便光不哧溜地从床上滚下来,跌落在地上。

    范朝风便将床单扔在那女子身上,盖住她光溜溜的身子,低声喝道:“出去!另外让人进来给我换床单被褥。”

    那女子赶紧应声,便裹了床单,匆匆忙忙爬起来,往外间去了。

    等在外屋的大管事看见那婢女裹着床单出来,吓了一跳,琢磨这范四爷怎会如此神勇,将床单都撕下来了,不知屋里的战况又是如何惨烈?正在浮想联翩之时,那婢女却出声道:“大管事,四爷让大管事派人进去换床单被褥。”

    “怎么?都弄脏了?你怎么不小心点儿?”大管事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那婢女情知大管事会错了意,只涨红了脸道:“四爷并不要人服侍。大管事且莫再让人进去。”

    大管事听闻,全身打了个哆嗦。——看来他是僭越了。范家的主子最恨下人自作主张。便赶紧找了几个婆子进去换上新做的床单被褥,将此事揭了过去。

    范朝风累得要死,也懒得跟大管事再罗嗦,便打算睡一觉起来后再说话。

    这边京城的范府里,范朝风走了没几日,四房的风华居便觉得有些冷清起来。虽然则哥儿和纯哥儿依然成日里打打闹闹,可每个人都觉得不一样了。安解语第一次觉得,这家里有个男主人,和没有男主人,真是天差地别。

    好在大房里的国公爷,近日里也去了上阳练兵,不在府里。家里除了范五爷,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状态。

    安解语只好感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慢慢数着日子等着范朝风回来。

    为了解闷,安解语便经常去了太夫人的春晖堂,陪太夫人说说话,又去花园子里看则哥儿和纯哥儿练练功夫,一日里就这么过去了。

    只镇国公府的大门口,近来多了些各式各样的人在附近转悠。

    这些事,内院的女人当然不知晓。外院的护卫和管事们却是注意到了,便都派了人出去,暗暗观察都是些什么人在监视范家。又送了信给上阳大营里的镇国公。

    镇国公范朝晖接了信,心知不对,便和谋士商议起来。大家综合了近来各方面细作送来的消息,都觉得大势不妙。

    手下的谋士便劝:“国公爷,看来陛下决心已定,国公爷要早做打算才是。”

    另一名谋士也道:“当务之急,是要将国公爷的家人先撤出流云城。只要国公爷无后顾之忧,大事可成。”

    范朝晖沉吟许久,便拿了主意,对手下道:“这事以后再议。”

    谋士们散了之后,范朝晖提笔给翠微山的师门写了秘信,让掌门师叔多派些得力忠心的弟子过来,慢慢将范家的家人带出流云城,送到范家的老巢——朝阳山去。

    朝阳山是范家的祖籍地,有前后二山。翠微山作为流云朝最神秘的门派,一直行踪不定,直到收了范家的嫡长子范朝晖为大弟子,才将师门最终安在朝阳山的后山处。又在山前山后遍布了八卦阵法,一般人都进不去,却是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流云朝若真要大乱,自是将家人都安置在朝阳山的后山最为安全。

    这边范朝晖开始考虑家人的后路问题,而范朝风在营州的庄子上,也开始查帐。又对着帐本,点数库里的金银器物,仓里的粮食布帛,马厩里的大小牡牝,以及庄子上的下人兵士,又去仔细查看了营州庄子上养出来的新獒犬,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却是和镇国公大大的不同。

    庄子上的大管事只吓得瑟瑟发抖。镇国公在的时候,一般不会去管得如此细碎。只每半年左右大致过问一下,到时候将镇国公所要的数目都凑齐了就行。因此下大管事私下里挪用了许多东西,或是放帐,或是和人合伙倒卖,在这营州城里,也是个仅此于营州郡守的人物。

    范朝风明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也不能让底下人认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糊弄主子。得让他们知道,私底下犯的事,主子都一清二楚。做主子的不追究,是宽宏大量,给你机会发财;而不是主子昏庸,不知道底下人的龌龊事。

    小小的敲打了一番大管事之后,营州庄子上的下人都老实多了。在外放的帐也都收了回来,帐本和实物帐才终于平了下来。

    这日范朝风好容易忙完了私事,便换了身衣服,要出去营州郡守府理公事。

    门口却有婢女过来回道,说是四爷的亲戚要见四爷。

    范朝风惊讶。营州这里还有亲戚?他怎么从未听说过?便赶紧让侍女带进来。

    过了没多会儿,那婢女带进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女人。

    那女人见了范朝风,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又叫道:“四爷过来此地,可是国公爷让四爷过来接婢妾回去的?”

    听了那女人的声音,范朝风才记起来,原来是大哥以前的妾小程氏。

    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对解语做出的事儿,范朝风就难以释怀,只冲了带她进来的婢女吼道:“什么人都不识!你是怎么做奴婢的?这个女人,明明是庄子上的罪奴,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和罪奴是亲戚来着!”

    那婢女吓得一哆嗦。这女子原是大管事所说,以前是国公爷的女人,让她们都担待一些,平日里重活累活也都尽量没让她做。只是庄子上到底人手不够,大家都是自做自吃。这女人手脚又慢,又破了相,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摆“国公爷女人”的谱,很是不得人缘。今儿也是这女人苦苦哀求这个婢女,要见四爷一面,许了她若是能回到京城,就带她一起回去享福。谁知福未享到,先遭了顿骂,便恨恨地翻了那老女人一眼,又跪下道:“求四爷息怒。都是这女人骗了奴婢。奴婢一时心软,便应了她。以后却是不会了。”

    范朝风着急出门,便摆摆手道:“带她下去,别让她四处走动。等晚上我回来,再和大管事议一议罪奴的事儿。”说着便带了范忠和几个护卫,匆匆出门去了。

    小程氏最后一丝念想也被击破了,只好失魂落魄地跟了那婢女回了自己住的小屋,蜷缩在炕上,想起往日在范府里那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日子,恍若隔世。那婢女喋喋不休地辱骂,也丝毫未进到她耳朵里。

    营州郡守府里,范朝风坐着喝了一肚子的茶,营州郡守才姗姗来迟。看见范朝风一脸平静地坐在上首,动也不动,那郡守有些不安,便上前行礼道:“不知钦差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钦差恕罪。”

    范朝风便站起身来,低首望着躬身行礼的郡守,道:“郡守不必多礼。既然郡守今日事忙,本钦差明日再来便是。”说完,不顾郡守错愕的目光,大步出了郡守府。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范朝风有心要看看这营州城的人物风情,便慢慢在街上走着,四处张望,又见不远处有一处酒楼,人来客往,极为热闹,便打算过去用午饭。

    酒楼上临窗的一个座位里,那位曾和范朝风在营州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丽萨公主,看着范朝风走进了酒楼,便微微笑了。

    *正文33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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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密雨 中

    范朝风带着随从进了酒楼。酒楼的掌柜看这些人衣着出众,器宇不凡,赶紧亲自迎了上去,招呼道:“客官,楼上还有给贵客单留的包间,要不要随小老儿上去?”

    范朝风摇摇头,指着楼下的一处空座椅道:“多谢掌柜的。我们就坐在楼下。”说着,几人便围了桌子坐下。

    掌柜的见状,也未再多劝,便叫了小二过来,给客官上酒上菜。

    一时酒菜齐全,有随从便举了筷子,各个碟子里夹了一块出来,放到一边的小碗里,挨个尝过了。范朝风见无恙,才也开吃起来。

    一旁的掌柜看得吹胡子瞪眼睛:这是咋回事?嫌弃这菜不干净,还是有毒?这么讲究,回家吃自己得了,偏要出来坐馆子,真是矫情!

    掌柜的摇摇脑袋,不再打量范朝风这边的饭桌,自去拉开算盘算起帐来。

    楼上的丽萨公主明明见了范朝风一行进了酒楼,却左等右等不见人上来,看窗口,也没人出去过。正自奇怪,便让伊莲去楼下看看。

    伊莲下去扫了一眼,就赶紧上来给公主回道:“那些人在楼下大堂吃了。”

    丽萨公主不由黛眉轻蹙:难道自己看错了?这人并不是大家公子出身?只是看那气度,怎么也不象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就也起了身,要亲自下去看看。却在楼梯口被人拦住了。

    伊莲正要上前呵斥,却看见来人是大王身边的心腹乌扎,便赶紧闭上嘴,躲到一边去了。

    乌扎看着戴着面纱的丽萨公主和她的侍女伊莲,满脸堆笑,凑到丽萨公主耳边低声道:“公主让乌扎好找。还请公主跟乌扎回去,王上正有要事要寻公主说话。”

    丽萨公主瞪了乌扎一眼,恨恨道:“你真是阴魂不散,蒙着面纱你也能认出本公主。”

    乌扎被噎了个跟斗,心里直嘀咕:大白天,穿着白衣,蒙着白纱,四处晃悠,这种打扮行事,全呼拉儿国头一份,个个都知道是丽萨公主殿下。却也不争辩,又堆了笑道:“公主还是跟乌扎回去吧。”

    丽萨公主看了楼下一眼,道:“回去也行。我要先去和楼下的熟人打个招呼。”

    乌扎疑惑,丽萨公主也刚到此地不久,怎地就有了熟人?便顺着公主的眼神往楼下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却原来真是认得的,且是这次大王亲自过来,想要“招揽”的对象!

    乌扎顾不得身份有别,赶紧反手拉了公主上楼,等到了公主先前的小单间里,才放了手,压低声音问道:“公主如何认得楼下的那几人?”

    丽萨公主知道乌扎也是聪明人,便坦白道:“其实也不不算认识。我进城的时候惊了马,是楼下的那位公子救了我。”

    乌扎眼珠一转,就对公主低声道:“实不相瞒,这人来头不小。大王此次微服出行到营州,就是为了此人。”

    “当真如此?”丽萨公主有些讶异,转而一想,也释然。这人行事气度皆不凡,定是大有来头的。自己也忒以貌取人了些,就因为人家没有到单间用饭,自己就能看轻了他,实在是该打。

    又听说是对王兄要紧之人,丽萨便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她的情郎多得是,何必为此坏了王兄的大事?便应了乌扎的话,低声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去掺和了。你带我回王兄那里去吧。等事办完了,我就和王兄一起回王都。”

    乌扎点头,便前面带路,引了丽萨公主下楼,从酒楼后门出去了。

    这边范朝风用过午饭,回到范家的庄子上。又叫了大管事过来,清点罪奴。这些年来,从京城范府大概发配过来一百多罪奴。大多已经不堪劳役,疲累而死。现在只剩下不过二十多人,庄上的人手已经很吃紧了。

    范朝风想了想,将那些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的人先拣了出来,还了她们的卖身契,放她们出去。结果还有好些人不肯出去,听说外面不太平,担心出去了,连一碗安稳饭都吃不上,宁愿在范家的庄子上累点苦点,好歹还能活下来。范朝风见状,也不强逼。愿意留下的,便收回卖身契。愿意走的,便收拾了行装,给主子磕了头,自出去了。

    这边庄子上又花了几天的功夫,将粮食布帛、金银器皿都装了车,又将所收的战马化整为零,让庄子上的人几个一群,慢慢带出城去。几日的功夫,营州庄子上历年所积,便都让范朝风运到上阳去了。为了路上安全,范朝风又将自己带来的数百护卫遣去押车。同时给大哥范朝晖带了信,让他派得力人手过来接掌营州郡守一职。现在的郡守明显不是范家的人,已经留不得了。

    这样一来,庄子上的人手就少了许多。范朝风又经常带了随从去营州郡守府里去问事,从郡守府要了营州守卫的名册,和朝廷的名册两厢对照起来,自然是发现不少猫腻。

    营州的郡守连日来也极惴惴不安。他是走了辅国公慕容府的路子来营州做郡守,本以为慕容府是范家两兄弟的舅舅家,自会给慕容府几分面子。谁知这钦差居然不把慕容府放在眼里,该问的问,该罚的罚,该打的打,整的自己这个一郡之首,如个孙子似的。便也忍不住写信向辅国公求援。

    那边庄穆自从伤养好后,便在京城里不再出来走动,只在幕后帮皇后太子收集雅闲慧舍的探子送来的消息。这日雅闲慧舍里一个在内侍府里做下人的探子,给庄穆传来一个消息,让她夜不能寐。原来探子说,陛下容不下范家,这次将范四爷派到营州,就是要在那里收拾了他。然后就会轮到镇国公。范家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庄穆不关心范家别的人,可是范四爷却是万万不能死。有心想要上报给皇后太子,可又担心若是皇后太子插手,救下了范家,那自己就算是救了范四爷,又有何好处?

    想到此,庄穆决定独自行事一次,反正她只要救范朝风一人而已。别的范家人,最好死绝了才是。

    呼拉儿国的人在营州也一直有探子留存,对范家在营州的庄子也关注甚多,只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地位低下的人,就算收买了,也没什么可用之处。地位高一些的人,其家眷却是在京城范家人手上,基本上很难收买。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地位特殊的女人来到庄子上做罪奴。他们派了数个女婢进去,直到最近才说动了那女人,让她从庄子上的大管事那里偷来了钥匙,卖给了夷人。

    这天夜里,呼拉儿国的大王罕贴儿从乌扎那里知晓,他们的人已经成功的用重金从范家庄子上的那个女人那里购得了进门的钥匙。到时候,只要带了兵士从正门进去,便不用担心范家庄子的高墙深阱,可以将范朝晖的嫡亲弟弟范朝风手到擒来。

    罕贴儿十分重英雄,虽和范朝晖是敌手,却十分敬重他。这次不得已,要使阴谋诡计来挫败这个不世出的豪杰,心里颇为不愿,只别无他法,就起了心要招揽范家兄弟俩。只要他们愿意跟了呼拉儿国效力,自能留他们性命,且同样可以许他们高官厚禄。——到时若是大祭司仍然执意要杀范朝晖祭先王,罕贴儿倒是不介意换人做做大祭司。

    这边范朝风白日里忙碌了一整日,累得倒床便睡。到了后半夜有些旧病发了,便赶紧起来吃了几粒丸药,正坐在床上吐纳调息,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似一阵的报警铜锣声。咣咣咣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里清脆异常。

    庄子上出大事了!

    范朝风便赶紧跳起来,披上外袍,边扎腰带,边叫外屋值夜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婢女也刚醒,迷迷糊糊道:“奴婢不知。等奴婢出去看看。”

    说着,那婢女就出了正屋,走到院子里,又拉开院子的大门。

    一支利箭划空而来,正扎在那个婢女胸口上。那婢女哼都未哼一声,便倒地而死。

    范朝风一见不妙,赶紧冲回内室将软甲套上,又取了刀剑,出得屋门来,扯起呼哨,大声招呼起来。

    庄子上值夜的人却在前院对抗突然攻进来的夷人。那些夷人个个身高力壮,以一挡十。庄子上的庄丁本来就不多。为了给上阳送物事,又调走了大部分得力的人手。如今大家都是独木难支,一个个便都倒在了夷人的刀剑之下。

    庄子里的侍女罪奴们也四散奔逃起来,呼喊救命之声不绝于耳。可惜庄子太大,最近的人家也隔着一里多地,一时也叫不来援兵。

    范朝风拿着长刀和冲进来的夷人对打了一阵子。虽然也斩杀了不少夷人,可架不住夷人以车轮战轮番上阵。正要不支的时候,范忠带着人赶到了,又将夷人赶出了正院。

    夷人外面有人大声呼喝,不知有什么事,夷人皆停了手。

    范朝风和范忠等人赶紧堵上了院门,这才在正屋的院子里,得以喘口气。

    范朝风便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夷人怎么能攻到庄子里面来的?是谁放他们进营州城来的?”

    范忠也不是很清楚,只好老老实实答道:“属下不知。可能是有人盗了庄子上的钥匙,也可能是营州城有内奸。”又着急道:“四爷,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属下先前一知有人闯庄,便叫了人抗敌,又让人骑了快马去营州郡守府报信。结果半日了那边还未有人过来。可见这些夷人是有备而来。四爷还是赶紧先逃了吧。马厩里的马暂时还无事。”

    话音刚落,庄子上西南马厩的方向燃起了大火。夜风习习,那火眨眼间便扩散开来,范家的庄子上的天空,被映得血红一片。

    *正文329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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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密雨 下

    范忠一看马厩那边起了大火,不由满脸紧张,连声道:“四爷来不及了,赶紧走吧!属下为四爷断后,拼死也要让四爷逃出生天!”

    范朝风摇摇头,正要说话,院子外面传来夷人喊话的声音。

    “请问里面可是范家的范朝风将军?”

    范朝风沉默不理。

    外面的人又叫道:“我呼拉儿国的大王在此,要和范小将军商议一事。”声音响亮,传得远迎的。

    范朝风心里一沉,知道此事难以善了。

    正说着,院子外面又有人怪叫道:“范家通敌卖国了!大家快逃啊!”

    范朝风怒从心头起,从肩上取下弓箭,弯弓搭起,往刚才喊话的人那边的方向嗖嗖射了数箭。却是有一箭似是射中了来人,对面就悄无声息了。

    趁此机会,范朝风便摘下脖子上自小随身戴着的翠玉佛像,递到范忠手里,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趁乱逃出去,将这个交给四夫人,留作一点念想。告诉她,不用为我守着。”

    范忠骇然,眼泪立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哽咽着跪下回道:“四爷言重了。哪有主子在这里断后,让属下先走的道理?还是四爷先走,属下等人为四爷博命,死而无怨!”

    范朝风一把拉起范忠,着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你看他们的架势,今儿我不死在他们面前,我范家就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我大哥一生忠勇,为了流云朝立下赫赫战功,却被人猜忌至此。我既不能再帮大哥,也不能临死给大哥抹黑。你回去,跟着我大哥,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说完,便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范忠眼见四爷拿定了主意,便不再罗嗦,又跪下给范朝风磕了头。便起身对别的护卫道:“你们放心,我回去之后,自会把你们的家人当自己家人一样照料。”

    做护卫的,本来就是要命的活计。而那几个护卫平时和范忠关系极好,又知范忠是个实在人,一向说到做到,也不多说,俱在他肩上拍了两下,道:“放心。我们就算战死,也要死在四爷前面。”

    范忠便抱拳对在场之人团团一揖,忍了泪意道:“保重!”便背了剑,趁乱往屋后去了。

    前面院子的大门终于被夷人撞开。一行人便簇拥着夷人的大王罕贴儿进到正院里来。

    范朝风抬眼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灰衣,中等身材,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在众人中央。想必就是呼拉儿国的新王罕贴儿了。

    罕贴儿也仔细打量着范朝风,身材颀长,脸容俊美,却有一股阴狠的杀气弥漫在眼角眉梢。——果然范家这个小将军,也不是脓包。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杀气的将军才让人奇怪。

    想到此,罕贴儿便更生了招揽之心,朗声道:“范小将军,小王久慕范家英名,想要跟范小将军做个交易,不知范小将军意下如何?”

    范朝风转头“呸”了一声,恨声道:“我从不与豺狼做交易。你们夷人杀我百姓,破我河山。和你们做交易,无异与虎谋皮!想让我投靠你们,白日做梦!”

    罕贴儿见范朝风悍勇,更是欣喜,便道:“将军高义。小王实是佩服。今儿得罪了。还要请范小将军去我们王都做客,见识一下我们呼拉儿国的无上风光,到时候范小将军自是想法不同了。“说完,便对手下招手道:“给我拿下!”

    范朝风这边的护卫也要上前,却被夷人人多势众,一阵乱箭射过来,除了范朝风,身边的护卫皆被射死。

    范朝风肃立站在院子中央,傲然道:“要么你也射死我,让我投靠你们夷人,却是万万不能!”言罢,便拔了长刀,往罕贴儿站的地方直冲了过去。

    夷人到底人多,赶紧簇拥着罕贴儿出了院子,只留了数百士兵在里面和范朝风打斗。只因大王下了严令,要活捉范朝风,留作人质,将来要挟范朝晖。所以也都留了一手,未敢往范朝风要害处招呼。

    范朝风拼了一死的心要和夷人同归于尽,也不管那么多,只将长刀舞得虎虎有声,转眼间便斩杀了数十夷人士兵。

    外院的大火正染得越来越急,夜风刮起,很快便烧到了内院的正屋。夷人便簇拥着罕贴儿站在外面空旷的地方,免得被火烧着。

    夜空里,除了呼喝声,打斗声,又传来了一个女人凄厉的歌声,音辞切切,惨惨戚戚,众人虽都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免有些渗得慌。

    而范朝风瞅准空当,又斩杀了几个夷人,却听见小程氏凄厉的声音叫起来:“范朝风!那日火燎之仇,今日终于得报了!我咒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说着,便听见了一声惨叫,似是被夷人一刀结果了。

    听见这等恶毒的诅咒,范朝风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听见外面似乎又有人攻了进来,不知是敌是友。

    正想着,就看见营州郡守带着一群兵士闯了进来,大声叫道:“各位兵士听好了,范家通敌卖国,各位将在场的夷人和范家人都一起拿下!若有不从,格杀勿论!”

    范朝风苦笑: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今日是活不成了,只是也不能白死,怎么着也得给大哥的大事造个势,便也扯开嗓门,运了内力,中气十足地对了所有在场的人喊话道:“皇帝串通夷人大王,唆使营州郡守,要将我范家赶尽杀绝!可怜我范家满门忠烈,今日被人屠戮至此,还要被人栽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苍天在上,今日我范朝风一死全忠义,却是要叫满营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没了范家,你们就是夷人刀板上的肉!——这等昏君,不配为君!”说完,便一头扎进了身后正烧得火光烈烈的正屋里。大家都呆住了,只见又有一个人影闪身扑进了火场,却是要和范朝风死在一处的样子。几根横梁正好被火烧得砸了下来,堵住了屋门。

    这个后跟进去的人,正是庄穆。

    先前庄穆得知消息,便带着雅闲慧舍的精干手下,骑了快马,日夜兼程,赶到营州的范家庄,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到的时候,正好看见范朝风冲进了火场,便不加思索,也跟在范朝风后面,一头扎进火场。

    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营州郡守带来的人里面,本来就有大部分不信郡守所言,范家会通敌卖国。现在亲眼见到范小将军不从夷人,自愿以火焚身,便都对郡守怒目而视。都盘算若那郡守再胡说八道,便要一刀结果了他。那个狗皇帝连勾引外敌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必要给这种人卖命。

    营州郡守看着手下人个个红眼瞪着他,不由吓得缩在一边,再不敢说话。

    罕贴儿见范朝风坚决不从,投火焚身,也叹息了几声。又和营州郡守交换了几个眼神,便出声要带手下的人离开范家庄。却不料被营州郡守的手下看见自己的上司和夷人眉来眼去,不由热血上头,抽了刀将郡守砍了,又叫道:“兄弟们,咱们跟夷人拼了!”便纵身往夷人那里扑过去。

    一时又混战起来。

    夷人捉拿人质的计划失败,心里憋屈,也放开大杀了起来。营州郡守带来的兵士,都只是普通守卫,并无夷人彪捍的手段,便被夷人打的打,杀的杀,也屠戮殆尽。

    乌扎见事以致此,便对罕贴儿道:“大王,不如就将营州夺了。也好为翌日大军南下做个据点。”呼拉儿人打流云朝,营州一向是最难攻破的地界。以往范朝晖的营州军在此守卫,夷人自是不敢作怪。此次皇帝为了收拾范家军,将他们皆都调往上阳,却是有意要将营州腾出来,给夷人些甜头,夷人方能做出南侵的样子,才好哄得范朝晖去抗敌,从而两者相争,拖垮双方的实力。

    呼拉儿人此来,因有大王随行,也带有数千人马打前哨。夺了营州城的守卫,也是不难的。

    罕贴儿向来对乌扎言听计从,便点头道:“甚妥。你就驻在此地,总管营州。”

    乌扎领命,又对罕贴儿道:“大王千金之子,身份尊贵,以后这等亲身涉险的事儿,还是让属下等去办。大王只要运筹帷幄就是了。”

    罕贴儿深以为然。他从未上过战场。当初在呼拉儿国的王室夺位的时候,虽然也杀过几人,可是和现在这种场面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几人正说着话,那正屋的大火已经越燃越大,整个庄子都陷进熊熊的火海里。

    罕贴儿敬慕范朝风忠烈,便对着正屋的方向,抱拳三鞠躬,算是全了两人的一面之缘。礼完便带着随从出了范家庄。

    丽萨公主知道王兄今晚有行动,便带着侍女和护卫悄悄跟在自己人后面。

    范家庄大火,王兄又空手而出,丽萨公主便知道失了手,那范朝风一定凶多吉少。伊莲见大王带着人远走,便悄悄催促道:“公主,咱们也走吧。”

    丽萨公主沉吟一番,道:“还是等等吧。”

    住在范家庄四围的人,此时终于看见范家庄的大火,都敲着锣鼓过来救火。可惜火势太大,四围过来的人,居然未见一人逃出火场。皆都称奇。

    等大火过后,众人去郡守府报灾,却是见郡守府已经换了呼拉儿人的旗子,连城门口守门的人都换了呼拉儿人的守将。

    一时营州城里流云朝的人,发现声威赫赫的范家庄被一夜灭门,而自己,也一夜之间成了亡国奴。

    反抗还是顺受,这是一个问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国破 上

    对于反抗还是顺受这个问题,占了营州城的夷人并未给流云朝的老百姓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习惯了对流云朝百姓烧杀劫掠的呼拉儿人,立即就开始了对营州城里大户的洗劫,又对城里的商家挨个敲诈。流云朝的人略有反抗,便被当街斩杀。无奈之下,越来越多的流云朝老百姓选择了背井离乡,南下逃往京城方向。

    营州城数日之内,已成了流云朝人的地狱。

    乌扎试图遏制手下的滥杀滥抢,却是挡不住呼拉儿人习俗的强大,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营州城迟早还会有一场大战。让这些兵士们能乐一天是一天吧。

    丽萨公主近日也过来给乌扎辞行,说是玩够了,要回王都去了。只是她来时的大车不能坐了,找乌扎要了个四匹马拉的大车。便带着侍女伊莲和护卫兰姆,在乌扎派遣的五百兵士的护送下,回转王都去了。

    一路上大车颠簸,丽萨公主歪坐在车里面的靠垫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这大车里面空间阔朗,又有垂帘将里面一分为二。丽萨公主便坐在前半部分。

    一会儿的功夫,她的侍女伊莲从后面掀开帘子出来,对丽萨道:“公主,他两人的高热都退了。应是无大碍了。”

    丽萨公主才舒了一口气,望着伊莲笑了起来。

    原来那日范家庄大火,丽萨公主等王兄带着人走后,便跟伊莲偷偷进了庄子,在主屋处搜了一番,也没见一个活着的人。范家庄太大,她们人少力薄,只好放弃搜寻。后来却在出范家庄快到大路上的一个小溪边,发现了两个被熏得乌黑的人,躺在水边的泥地上。其中一人将另一人的头抱在怀里,压得紧紧的。两人身上衣裳被火燎得四处皆是破洞,露在外面的肌肤,皆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伊莲上前去探了探,发现两人还活着,就用溪水清洗了两人脸上的烟灰,才赫然发现那其中一人便是范朝风!只是他人昏迷不醒,身上也有多处灼伤。那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的女人伤势更重一些,且左脸上经了火,伤势狰狞,单看右脸,还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丽萨公主也近前来看了,叹息道:“这女子如此奋不顾身,定是他的妻子。也罢,我今日就做一次好人,救了这对苦命鸳鸯吧。”

    伊莲便叫了侍卫兰姆,将两人抬上了丽萨公主的车里。

    回到住处,丽萨公主又让人找了大夫过来给范朝风和那女人治伤。大夫言道,两人恐怕都会留疤。只是男的是在背上,且时日愈久,便会淡去。而女人的疤痕最严重却是在脸上,且烧坏的地方太大,就算治愈,左脸上的疤痕恐怕不会小。

    丽萨公主感慨不已,便决定要带了他两人回呼拉儿国的王都,找王宫里的御医给那女人治伤。丽萨公主虽未嫁人,却有过很多情郎。可是想来自己那么多情郎里,没有一个会如同范朝风的妻子一样,跳入火场,奋不顾身的救自己。

    伊莲悄悄问道:“公主,这不是大王要的人?公主带了他回去,可是要献给大王?”

    丽萨公主也悄声回道:“你别多嘴。对王兄来说,他死了更好。还是不要让王兄知道才好。”又苦思起来,回到王都,却是要如何瞒过王兄,将这两人藏到自己的宫里?

    伊莲会意,且她也佩服跳入火场救夫君的女子,并不愿拆散他们,便对公主保证道:“公主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丽萨公主点点头,就让人去找乌扎备了大车,带了随从,慢慢悠悠地回王都去了。

    几辆大车在一队呼拉儿兵士的护送下,便消失在茫茫的大草原上。

    那边范忠的出逃,倒是顺利得多。呼拉儿人的主要目标是范朝风。只要他在范家庄里,呼拉儿人就没有费心思去追堵别的从范家庄逃出去的人。

    只是一路上并不好走。从营州到京城,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且四处都有人在宣扬范家范小将军誓死不投敌,投身如入火场,至死无全尸的忠勇。愈来愈多的人都在暗地里非议皇帝的昏庸和狠毒,为了逼害忠良,居然连勾结外敌的事都做得出来。

    范忠听见这些流言,才相信范四爷终是去了,可怜他尸骨无存,却是连自己这些下人都不如。便在路上找了个香烛店,买了些香烛纸钱,在路边祭奠了一番。

    此时乱世之象已现,逃难的人看见有人在路边焚香拜祭,也不过叹息数声,不知以后会不会有人也给自己上一拄香。

    范朝晖得知四弟死讯的那天,正在上阳的大将军府里跟部下商议要挑了谁去营州做郡守。先前范朝风派人送回了营州庄子上历年积存的粮食、财物、人手和战马。为了防备夷人趁流云朝内乱的时候南下,范朝晖也和部下议定了要分派一部分范家军去营州坐镇,只是目前还是要避免让皇帝猜疑过甚,就以营州郡守护军的名义带过去。等举了事,再亮范家军的招牌。

    几人正议得热络,范朝晖的心腹手下匆匆过来禀道:“回禀大将军,上阳县令安解弘有急事求见。”

    范朝晖自到上阳以后,便和兵士一起,吃住在大营里,日夜忙于练兵和部署,并未见安解弘一面。且安解弘为了避嫌,也从来不到大将军府邸。今日前来,却是第一次,想来是有要事。

    手下的人便都退下,让大将军和县令兼姻亲安解弘大人好好叙旧。

    安解弘进了书房,和范朝晖见过礼后,便急匆匆问道:“国公爷,可听说了近来从营州过来的难民们传来的消息?”

    范朝晖本以为是安氏出了事,安解弘才匆匆过来。谁知却是些不相干的事。便端了茶,喝了两口,淡淡道:“连日来忙得很。倒没有时间去听街上的闲人流言蜚语。”

    安解弘见国公爷语气不善,知道他误会了,赶紧澄清道:“国公爷莫怪。只是此事太过要紧,下官不得不匆忙到访。”见国公爷又要不悦,安解弘便一口气说道:“时下的人都在传,营州被夷人占了。我妹夫誓死不投敌,被夷人投入火场烧死了!”

    范朝晖听了此言,凝然端坐,只看着安解弘,缓缓问道:“你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安解弘忍着心头的焦急,又道:“现在外面有许多从营州逃离的难民,都在说营州被夷人占了。范小将军宁愿投入火场,也不愿投敌。”

    范朝晖只觉茫然,心里霎时如被十七八根棍棒搅拌一气,憋得喘不过气,便一手抓了胸口,一手向桌旁的一个小瓶子尽力够去。

    安解弘见国公爷左手哆嗦得连小瓶子都拿不稳,便赶紧上前,取了那瓶子,放到国公爷手里。

    范朝晖握住瓶子,忍住不在安解弘面前大喘气,只慢慢在内里调匀内息,将那要翻涌而出的一股浊气重重压下。好不容易觉得了安稳了些,便开了小瓶子的盖儿,倒出了几粒药丸吃下。又闭目许久,慢慢将药力化开。

    安解弘紧张地盯着国公爷的一举一动,心里也如擂鼓一样。他多希望国公爷告诉自己,这消息不是真的。自己的妹夫正好端端的在京城,和自己的妹妹和和美美地过着小日子。那范小将军,说不定另有其人?!

    范朝晖吐纳良久,终觉得好受了些。便将小瓶子放入怀里,望着安解弘要开口说话。一眼看去,却见到和安氏如此相像的一双眼睛,又想到范朝风,嘴唇翕合,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端起茶杯喝水,却是怎么也对不准嘴唇,一抖手,便全泼到脸上。

    安解弘吓了一跳,匆忙到一边的水盆里绞了帕子过来,给国公爷擦脸。

    范朝晖接过帕子,在脸上敷了良久,才对安解弘道:“你先回去,我让人去打听。等有了准信,再叫你过来。”

    国公爷并不是一口否认。

    安解弘心里一沉,看来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那自己的妹妹……安解弘不敢再想下去,只好失魂落魄地告辞出来,回了自己的县衙。

    这边范朝晖在书房一人端坐良久,想到四弟一生的际遇,心如刀绞。他是去了,只留下活着的人,永远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当中,连个补偿的机会都没有。自己已是如此,安氏若是听闻此信,也不知会怎样。若是她一时想不开,随四弟去了,自己又将如何?自己原本想着,若是大事能成,便传位给四弟。自己欠他的,也就都还清了。可现在……

    范朝晖思索良久,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生,她始终只能是他的弟妹;这一生,他欠四弟的,再也还不清!

    到底是做大事的人,范朝晖只独坐了半晌,便抛开这些儿女情长,仔细谋算起现在的处境。眼看皇帝步步紧闭,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赶紧将范家人撤出京城,送往朝阳山。——若是迟了,他就不是失去一个亲人,而是要失去所有的亲人!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外面有人敲门,又低声问道:“国公爷,要不要掌灯?”

    范朝晖不理。

    半晌,又有人过来,低声问道:“国公爷,范忠从营州过来,要见国公爷。”

    范朝晖全身一震,张了几次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道:“快让他进来!”

    随从推开门,让范忠进去。

    范朝晖迎着从屋里照进来的月光,看见了满身缟素的范忠,闭了闭眼,两行清泪终于夺眶而出。

    范忠见国公爷掉泪,也是忍不住,扑到在地上,跪在国公爷面前,将四爷临死前说的话,哽咽着都转述了。

    范朝晖未料到四弟临死还不忘为自己这个大哥着想,心里更是五内俱焚,只嘶哑着声音问道:“按理你是最先从营州逃出来的,怎么后知道消息的营州难民都早已逃过来了,你却这时才到?”

    范忠抹着眼泪回道:“属下本来是要先回京城范府。可走到半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太夫人和四夫人,只好又折回上阳,先见见国公爷,讨个主意。”

    范朝晖压抑住心底的惊涛骇浪,放平了声音叮嘱范忠道:“你回去,就对太夫人说,四弟可能殉国了,让太夫人有个心理准备,也别说太多。四夫人那里,你要找了人多去劝慰,让她多想想则哥儿。另外,我有一封信,你带回给大夫人。所有要做的事,我都在信中写明了。”

    范忠经了这场大事,一直惶恐不安,六神无主。现在听了国公爷有条有理的吩咐,又好过了些,便磕了头,先出去了。

    第二日,范忠便带着国公爷的亲笔信,回到了范府。

    *正文361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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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国破 中

    安解语这几晚总是睡得不安稳。一闭上眼,便看见范朝风坐到自己面前,笑着跟自己说话。可无论自己如何用力,就是听不清他说什么,想靠近他,却如隔了一层幕障一样,怎么也靠近不了。她想哭,想撒娇,想跟他闹,他却就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难受,心里堵得慌。

    早上起来,也懒懒地,不愿见人。只有则哥儿能过来和她说说话。

    这日清早,屋子里就闷热的厉害。屋外的天空也是黑云沉沉,似乎是大雨将至的样子。又总也下不下来,只是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地戏弄世人,只让人恨不得上去抓了贼老天的衣领,大吼几声“尼玛要下雨就下啊!天天憋着算什么啊!有木有啊!”

    阿蓝见夫人近来越发心浮气躁,便去小厨房做了夫人爱吃的冰镇酸梅汤,端过来给夫人解暑。

    小厨房里,几个仆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阿蓝过来,便赶紧散开了,装没事人一样。阿蓝心知异样,只装作没看见。等端了酸梅汤去正屋,夫人慢慢吃的时候,阿蓝便又抽身悄悄到了小厨房后面,躲在墙根底下听那些仆妇们在说什么。

    就听里面一个声音粗哑的仆妇低声道:“我家宝儿早上出去买菜,听见那面街上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营州被夷人占了,咱们四房的主子范四爷殉国了。”

    里面就有仆妇捂住了嘴倒抽气的声音,又有人低声询问道:“可做得准?我们这边街上怎么没有人说起过?”

    就又有人不耐烦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些逃难过来的人怎么会到我们这条街上来?”

    里面一阵沉默。

    半晌,又有人迟疑道:“我看,这事儿多半是真的。昨儿晚上大门口那里是我们家那口子值夜。半夜里有人叫门,打开一看,却是咱们四房的大管事范忠。我男人说,范忠一身缟素,进了门就往内院去了。”

    厨房的人这次又齐齐抽了口冷气,异口同声问道:“真是范忠?”

    那人没有说话,似乎是点了点头。

    阿蓝在外面听着,已是泪流满面,便捂了嘴,无声地抽搐,只是忍着不出声,依然贴了墙壁,仔细地听着。

    只听屋里人又沉默了半晌,就有人叹了口气道:“人的福气果然是一定的。在这个地方多了,别的地方就少了。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也有人附和道:“这话通透。我们四夫人,哪一样不好?人品样貌就不说了,还头胎就生了嫡长子,且四爷对四夫人那更是没得说。到现在,一个屋里人都没有。我还常跟我们那口子说,你若是能象四爷对四夫人那样,百依百顺地对我一日,我立时死了都值。”言罢,又故作神秘道:“你们猜我那口子怎么说?”

    “说啥?”

    “我那口子说,宁愿和我打打闹闹,天天闹别扭,一起过到七老八十,也好过千好万好,却只能在一起过一日。”

    众人听了,却是笑起来:“瞧把你美的!”

    “你们知道啥?四爷和四夫人这就是两人过得太好了,所以不得长久。”

    众人说了半日,终觉得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也不再闲聊了,便各自散了。

    阿蓝这才捂了嘴,跑回自己屋子里,先将脸埋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秦妈妈正好有事过来找阿蓝,看见阿蓝哭成个泪人儿,便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脸子瞧了?”

    阿蓝抬头看是秦妈妈,便哇地一声扑上去,抱着秦妈妈又哭了个天昏地暗。

    秦妈妈好容易哄好了阿蓝,才从阿蓝嘴里得知了此事。

    一时秦妈妈也觉得天旋地转,便哆嗦着扶着一旁的椅背慢慢坐下了。又看着阿蓝,无意识地说道:“则哥儿过一个月才满四岁。这以后可怎么处?”

    阿蓝抽抽泣泣地拉了秦妈妈,问道:“秦妈妈,我们可是要跟夫人说?”

    秦妈妈脸上也垮了下来,一瞬间象苍老了十岁。

    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太夫人的大丫鬟夏荣红肿着双眼,从春晖堂过来了。

    见了秦妈妈,夏荣低声道:“太夫人有事要四夫人过去一趟。”

    秦妈妈见了夏荣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强忍了泪,点点头,“姑娘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叫夫人。”

    安解语刚刚喝完酸梅汤,正拿着个羽毛团扇慢慢扇着,斜躺在小偏厅的贵妃榻上,等着不时而过的穿堂风,才能稍减些躁意。

    秦妈妈进来,见这小偏厅四围都放了冰,可夫人还嫌热。昨儿晚上她不放心,半夜起来看看夫人睡得如何,却是听夫人在睡梦里笑得咯咯儿的,似在跟谁说话。仔细听过去,却又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便叹了口气,轻声道:“夫人,太夫人让您过去春晖堂一趟。”

    安解语睁开眼,看见秦妈妈一脸关切地样子,微微皱了皱眉,懒洋洋地道:“知道了。”便起身,在齐人高的大穿衣镜前随便照了照镜子。

    她今日穿得是月白短襦,配烟灰裙子,扎着淡粉色的腰带。头上只带着一根白玉簪子,斜斜地插在脑后的堕马髻上。

    安解语左右照了会儿,问秦妈妈道:“这样去见太夫人,是不是太素了些?不甚恭敬?”

    秦妈妈忍了泪,低声道:“大热天的,这样看着更清爽。”又道:“太夫人不是那样计较的人。夫人还是赶紧过去,迟了才是失礼。”

    安解语觉得秦妈妈怪怪的,就多看了她两眼。

    秦妈妈不自在地转过头,对着门外道:“太夫人那里的夏荣姑娘正等着呢。”

    安解语听太夫人派了大丫鬟过来,知道定是要事,也不再罗嗦,起身叫了阿蓝,便一起过去了。

    春晖堂的小佛堂里,太夫人坐在佛龛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大夫人程氏立在一旁。两人都眼角微红,面色沉肃。

    夏荣将四夫人带进小佛堂,便顺手带上门,守在了门口。

    小佛堂里,就只剩下太夫人、大夫人程氏和安解语三个人。

    安解语心里莫名的慌乱,忍不住开口问道:“娘,您叫媳妇过来,可是有要事?”

    太夫人看了安解语一眼,招手道:“老四家的,过来我这里。”

    安解语慢慢走了过去,将手放在太夫人手里。

    太夫人握着她的手,重重捏了一下,道:“你坐下吧,有事和你说。”

    安解语看了大夫人程氏一眼,犹豫道:“大嫂没坐呢,媳妇怎么敢先坐下。”

    太夫人便也对程氏道:“你也坐下吧。”

    程氏点点头,坐到对面去了。

    安解语便在太夫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太夫人握着她的手,嘴唇翕合了好几次,终于狠下心来,道:“解语,有件事和你说。说之前,娘只望无论怎样,你要记着,你还有个孩子。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想想你的孩子会怎样吧。则哥儿才四岁,别人再亲,都比不过自己的亲娘亲。”

    安解语心下更是不安,只强笑着应了太夫人的话,“娘,有话您就直说吧。媳妇不是那等软弱人。”

    太夫人便回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转过头望着安解语道:“老四去了营州巡访,碰上夷人打上门来……”

    ……

    自那以后,安解语对那一日的记忆总是有些混乱。

    记得最清楚的,不过是屋子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而且那雨总是自下不下的,闷得让人的心都揪起来了。

    后来?——后来好象又有皇帝的内监过来传旨,说是自己的夫君,安南将军范朝风在营州抵抗夷人,以身殉国,被皇帝御封为忠勇侯,世袭罔替。因夫君不在家,就叫了则哥儿过来接旨。说是则哥儿小小年纪,便是侯爷了。

    安解语心里迷迷糊糊,只是不信:自己儿子才四岁不到,怎么就成了侯爷?——一定是弄错了。这是自家夫君的爵位,他还没死呢,怎么就传给儿子了?

    那内监似怜悯又似鄙夷的目光彻底激怒了安解语。

    她好似记得,自己听了内监的传旨,曾异常愤怒,好象从地上一跃而起,抓了内监捧读的圣旨,扔到内监脸上,又斥骂他是“猪油蒙了心的阉竖”。好象还骂了皇帝,骂他这种人渣怎么还有脸做皇帝,怎么不去死!害了人还来假惺惺地装好人,又咒他国破家亡,断子绝孙。且又抓起琉璃馆大门的门栓,往死里追打那内监。

    那日的琉璃馆好似非常的混乱。大夫人程氏远远地躲在一边,不敢上前。院子外的仆妇都不能进去,太夫人在一旁搂着则哥儿哭得要晕过去。几个大房的丫鬟婆子用了大力也拉不住自己。最后好象还是自己的夫君回来了,抱住了自己,自己才放下心来,对他说了句:“朝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就睡过去了。自己实在是太累了,为了等着和他说这句话,已是好几天未阖过眼了。

    安解语香甜一觉,睡了两日两夜才醒。

    则哥儿担心娘亲,不再睡在自己屋里。每日都过来陪着娘亲,生怕一个眨眼,娘亲也如爹爹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秦妈妈和阿蓝带着四房的丫鬟仆妇,也日夜守在风华居的正房,不敢稍离。

    那日四夫人在琉璃馆对着来传旨的内监大闹,谁都治不住。还是国公爷得了陛下传旨封爵的信,匆匆赶回来,才治住了四夫人。只是四夫人当时将国公爷认作了四爷,才安静了下来。——这个饥荒,等四夫人醒了,还不知怎么打呢。

    安解语大闹的消息,瞒是瞒不住的。范朝晖索性叫了底下人,将此事传得街知巷闻,不独平民百姓,连高官显爵那里,都传了个遍。

    一时流云城从上到下,都知道了范小将军死的不明不白。他的未亡人范四夫人,因了夫婿突然丧命,已是疯癫了。

    此事当然也传到了宫里的皇帝那里。

    皇帝异常恼怒。那范四夫人安氏的诅咒实在太过恶毒,任何一个皇帝都容不下这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胡言乱语。可范家如今是在风口浪尖上,又刚刚折损了一个将军,众人都在说范家的忠勇为国。且范四夫人据说又是疯了,若是皇帝还要一力跟一个疯妇过不去,可是太落人口实了。无奈,皇帝只好装没听见,忍了又忍。

    常公公便劝慰皇帝,等镇国公被灭了,陛下将那疯妇凌迟处死也就是了。犯不着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

    *正文353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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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国破 下

    皇后听了范四夫人大闹的事,虽也很生气,却未如皇帝一样暴跳如雷。范家折损了一员大将,皇后心里也不好受。现在更麻烦的是,庄穆不见了。雅闲慧舍的精干人马都被她带走,如今皇后和太子什么事都不知道,所有的内线、暗探、间者都是在庄穆手里握着。她一走,这承上启下的位置便断了线。是以皇后最近也忙作一团,派了人四处去找庄穆,又要挑人去顶替庄穆的位置。

    太子这几日都陪着要临产的太子妃,一时也顾不过来。因此皇帝的谋算,便不为人知地撒开了网。

    这天安解语从沉睡中醒来,第一眼便看见守在她床边的则哥儿。两个红亮亮的苹果脸,现在也瘦了下来,有了几分他爹爹的模样。

    则哥儿看见娘醒了,欣喜异常,赶紧叫了外面的人进来。又问道:“娘,可要吃点东西?”

    安解语起了身,挣扎着想坐起来,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蓝正好进来,赶紧过去扶了夫人靠在大迎枕上,回道:“戌时中了。”

    外面的秦妈妈端了碗熬了很久的燕窝粥过来,对安解语道:“夫人,先用点粥吧。饿了两天两夜,不填补些,怕是肠胃受不了。”

    安解语听话地张了嘴,让秦妈妈喂了几口粥,又吩咐道:“四爷刚回来,恐也饿着,你们去给他也张罗点吃食吧。”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四爷最爱吃蟹肉饼,让小厨房的人现做几个来。”

    则哥儿见娘脑子还是不甚清醒,便担心地叫了声“娘!”

    安解语似未听见,转头望向了窗外,见天色快黑了,皱着眉头问道:“我睡了这么久了,怎地天还未亮?——四爷到哪里去了。让他过来,我要和他说说话。”

    伺候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答。

    则哥儿抱着安解语哭了起来:“娘,你醒醒!醒醒!不要吓唬则哥儿!”

    安解语低头将则哥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哄着他:“则哥儿怎么哭了?别怕,娘在这里。看谁敢欺负咱们娘儿俩,叫你爹过来给咱们做主。”

    则哥儿哭得更大声。

    阿蓝张了张嘴,想提醒四夫人说,四爷已经不在了。

    秦妈妈却拉了拉她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头:夫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若是再刺激她,说不定她就活不成了。为了则哥儿,哪怕夫人疯了呢,也比不在了的好。

    四房里的人便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范朝晖听说安氏又浑浑噩噩,不认人了,情知有可能是失魂症又发作了,便带了无涯子过来瞧瞧。在屋外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沉思了半晌,便对无涯子道,还是下猛药点醒安氏的好。现在给范家的时候不多了,她要还疯疯癫癫的,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则哥儿还小,自己又要在外征战,若是她自己不清醒过来,却是谁也救不了她。

    秦妈妈见国公爷带了无涯子进来,便赶紧带了众人行礼。

    则哥儿抬头看见大伯父过来,就挣脱了娘的怀抱,起身给大伯父行了礼,又哇的一声扑到大伯父怀里哭起来。

    安解语抬头,便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自己面前,那眉眼,不正是自己的夫君范四爷?

    就欣喜地抬头问道:“四爷,可用过晚饭了?”

    四房的下人大为尴尬,都低垂了头,慢慢退出去了。

    秦妈妈也小声对国公爷求道:“还请国公爷恕罪。四夫人她还是不甚明白。”

    范朝晖点点头,看了无涯子一眼。

    无涯子会意,上前对四夫人道:“夫人,该走的就要走,该留的也要留。夫人放宽心,兴许以后柳暗花明也未可知呢。”说着,便出手如风,连点安解语头上数个穴道。

    秦妈妈在旁惊呼一声,赶忙捂了嘴。

    无涯子又催动内力,往安解语头上的穴道注去。

    安解语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便又睡了过去。

    良久,范朝晖才开口道:“差不多了吧。”

    无涯子挤眉弄眼地一笑:“我还以为你会一言不发呢。”

    范朝晖也不接话,过来伸手给安解语探了探脉,一试之下,发现她的气血通畅,脉象有力,应是无大碍了。便对无涯子笑了笑,道:“你的医术越发高明了。”

    无涯子就做出一副“高人”的样子,将两眼翻到额头上。

    闻讯过来的周妈妈见了无涯子的样子,忍不住啐了一口,道:“四夫人这里这般着急,你还有心思逗乐。”

    无涯子见了周芳荃就没辙,只好转过头去,低低咳嗽了一声。

    那边范朝晖已经拿了无涯子给的定神丹,嘱咐秦妈妈道:“等四夫人醒了,你给她服下。应该就没事了。”

    秦妈妈接了药,谢过国公爷。

    范朝晖点点头,便和无涯子告辞而去。

    上阳那里军务繁忙,正是要紧的时候,范朝晖去太夫人那里告了别,便径直回了上阳。

    次日安解语醒了之后,便沉默不语。秦妈妈想起国公爷的话,还要给四夫人下一剂猛药,就叫了四房的大管事范忠过来。

    范忠进来给四夫人磕了头,便将临走时四爷给他的翡翠小玉佛拿出来,又低垂着头,原原本本地将四爷说得话都转述了。

    安解语握着翡翠小玉佛,听着范忠转述的“不用为我守着”,便号啕大哭起来。

    秦妈妈见四夫人终于哭了出来,方才放了心。

    这日之后,安解语除下头上的钗饰、耳环,摘下手镯、颈链,只戴上了四爷留给她的翡翠小玉佛,和手上的金刚石戒指。那戒指还是年前安解语提过一句,四爷便记在心里,让人打造了一对,两人一人一只。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秦妈妈又听了夫人的嘱咐,将那些有颜色的衣裳都收了起来,放在外面的,皆是素白、银白、月白,又抑或是青色、淡蓝、烟灰等冷色调的衣衫。

    阿蓝见了心酸,却也是无可奈何。夫人有过四爷这样的夫君,这一辈子,是再看不上别的男人了。——这男人对女人太好了,对女人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又过了数日,翠微山的人也到了,和范朝晖在上阳仔细议过之后,就去了京城的范府,和太夫人、大夫人程氏以及四夫人安氏商议撤退事宜。

    程氏便一一安排:“娘的春晖堂,外院准备了五辆大车。我们元晖院,国公爷的物事多,也是五辆大车。五房人少,三辆车足够了。四房人更少,一辆也就够了。”

    安解语听着这话不象,忍不住道:“大嫂,我们四房是少了一个人,可一辆车也太少了些。则哥儿的东西都放不下。”

    程氏不等太夫人说话,便抢先道:“四弟妹,你如今是孀居之人,只管贞静守节便是。则哥儿的东西要怎么装,我会让人过去料理。”

    安解语气得脸通红:自己的夫君尸骨未寒,现在就开始给自己孤儿寡妇脸子瞧了?

    太夫人见程氏太过分了些,便皱了眉头,对程氏说道:“馨岚,这事是你不对。你四弟不在了,你应该更看护四房才是。怎能如此行事?”

    程氏赶紧站起来,惶恐道:“媳妇不敢。娘这么说,媳妇真是无立足之地了。实在是此次出行,不能太过招摇。如今十四辆大车,已是担心会引起更多人的侧目。再加一辆,是不可能的。”

    太夫人盯着程氏看了许久,才冷冰冰道:“既如此,我的春晖堂不用那么多,我们匀出两辆,你们大房也匀出一辆给四房。出殡那日,大房和四房各四辆车,春晖堂和五房,各三辆。”

    太夫人见程氏要说话,就打断了她道:“你若不愿,就在京城守着。不用跟我们回去了。”

    现在轮到程氏气得满脸通红。

    安解语在一旁瞧着,却是黯然,便也站起来道:“娘,我们四房用三辆车尽够了。那多余的一辆,还是给娘留着用吧。”说完,安解语也不愿再看程氏的脸色,便低头坐下了。——她现在是寡妇,从此以后,可是要知道什么叫作寄人篱下了。在则哥儿长大之前,她也只有隐忍下去,不能再如以往一样任性妄为。那个可以无原则庇护她,包容她,疼爱她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程氏见安氏居然退让,心里微微一晒,脸上仍挤出一丝笑:“娘真是疼四弟妹。可惜四弟妹不领情。”

    安解语撇了撇嘴,再不说话。

    这边几人定好计策,便各自回自己屋里打点。

    大夫人程氏带着张妈妈回了正屋。张妈妈就忍不住道:“夫人今日忒心急了些。”

    大夫人慢条斯理地坐下,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妈妈道:“今儿不急,怎么试得出太夫人的心意?”

    张妈妈不敢再说话,便退下去找了大丫鬟尘香商议装车的事宜。

    这边范府里因为范四爷突然去世,府里也要操办丧事,便各处都挂上了白灯笼和白布幛帷,布置好了灵堂。翠微山的人扮作了道士和尚,过来范府做法事。只等七七四十九天一过,范府众人便要借送殡出城的机会,离开流云城。

    这几日白天,安解语都带着则哥儿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处。前面一扇白布从横梁垂下,将她二人挡在里面。

    前面吊唁的宾客,也只能隔着布帘向四夫人和小少爷行礼。

    因外界都传四夫人疯癫了,所以范府如此行事,宾客皆不以为怪。

    这边范朝晖回了上阳,便召集了手下各色人等,加紧查看京城和四围的情形。

    四弟范朝风在营州突然死于夷人之手,让范朝晖大为震动。他原以为,在他有生之年,夷人不敢过营州三百里以内。谁知,在他还正当盛年的时候,夷人不仅占了营州,且动手杀了他的至亲家人!

    到底,谁是害他四弟的罪魁祸首?——夷人,当然是主凶。可是,谁给了他们胆子和机会,让他们能不声不响地敲开了营州的北大门,带了夷人的精兵入境?

    谁?——除了皇帝,范朝晖想不出第二人有这样的手笔。可是又没有切实的凭据,那些道听途说的谣言,还不足以让范朝晖做出最后的判断。且范朝晖总觉得荒谬:营州城是皇帝的城池,营州城的百姓是皇帝的臣民。皇帝得疯狂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出这等引夷入境的事情?——又在心里微微冷笑:不管是谁想玩火,都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玩火的人,小心引火自焚!

    *正文3522字。标题又乌龙了。各位看官莫怪。晚上二更会正式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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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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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995/ 第一时间欣赏烟水寒最新章节! 作者:寒武记所写的《烟水寒》为转载作品,烟水寒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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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介绍:
古代女子安解语,穿越现代,又重生回原点,从彪悍宅斗到温馨市井,从玉堂金马到叱咤江湖的故事。
无空间,无异能,不会赌石,只会赌博,视三从四德为浮云,观男尊女卑为无物的废柴火爆女主,和两兄弟的感情纠葛。
熟男熟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有大叔,无萝莉。有极品,无圣母。
文艺版简介:
谁爱上了谁?谁为谁心伤?谁的后院倒了葡萄架?谁又上了谁的床?
都道是金玉良缘,却是阴差阳错,上有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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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水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水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