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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txt下载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卷158、此情无计可消除

    小七正式指配给拉旺,对于婉兮来说自是大喜事。身为母亲,这还是婉兮头一回感受到为孩子张罗喜事儿的欢喜去。

    只是欢喜归欢喜,婉兮心下终究还是埋下了一段心疼去。

    这心疼,就是为了麒麟保那孩子啊。

    趁着元宵节进宫看戏赐宴,以及最重要的火戏,九福晋便也以公爵夫人的身份,进内廷来一起领宴。

    婉兮终于得以见了九福晋。

    果然不出预料,婉兮从九福晋的眼中看见了伤感和疲惫。

    这样的疲惫,婉兮能想到,必定是连着掉了许多天的眼泪,才会落下的。

    婉兮心下难受,又愧疚,只是握住九福晋的手,深深垂首道,“……那一年青衮杂布反叛朝廷,西北更为吃紧,彼时唯有超勇亲王能节制喀尔喀各部,保证北路的安稳。小七指婚拉旺,彼时也是她身为大清公主的责无旁贷。”

    九福晋黯然点头,“奴才都明白……其实奴才早几年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信儿了,从乾隆二十一年起,成衮扎布王爷每次给皇上进奏本,都要给七公主问安。他的奏本自是先送到军机处的,九爷好歹是军机首揆,哪儿还能看不见呢?九爷知道了,奴才自然就也知道了。”

    “故此奴才和九爷呀,都是衷心地给令主子道喜,给七公主道喜……”九福晋竭力地笑,却还是藏不住泪珠儿从眼角滑落,“奴才和九爷心下自是都有准备,奴才只是心疼康儿。其实咱们当长辈的都是在打哑谜而已,只有他这个孩子被蒙在鼓里。故此当皇上的旨意一下,咱们还都没怎么,可是那孩子却、却……”

    婉兮忙问,“麒麟保怎么了?”

    她就怕麒麟保那孩子得了信儿会上火,这便也早就嘱咐永,叫他平素在上书房里的时候儿多留意麒麟保一眼。结果永回来只说麒麟保倒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婉兮便也以为麒麟保那孩子是将伤感藏住,至少还能上学来,那就还好。可是此时听九福晋的语气,那孩子怕是其实一点儿都不好。

    九福晋极力忍着难过,可是嘴唇还是颤抖了起来,“那孩子,那孩子从皇上下旨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白天还能神色如常地进宫,进上书房侍读;可是晚上回到家里,就见不到他的人了……便连我跟九爷亲自到他门前去劝,他也不肯开门,更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

    “我担心,那孩子是记恨了我和九爷,以为我们故意瞒着他,都不告诉他……那孩子今年十一了,正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时候儿最容易跟父母生分了去,或者桀骜不听话了。奴才当真是担心,担心这孩子因为这点子心结,这便就此便与奴才和九爷生分了去了。”

    婉兮听得也是心如刀割,紧紧攥了九福晋的手,恨不得能将九福晋的痛楚给分担过来。

    “兰佩你听我说,皇上虽未曾明言,可是皇上的心下并非毫无所察。皇上他一向是这世上恩怨最为分明之人,更何况他也是亲眼看着麒麟保长大的,他一定不会亏待了麒麟保去。便是婚事上,灵哥儿、隆哥儿都是额驸,我相信只要有年纪相当的公主郡主,皇上一定会为麒麟保择一个良配去。”

    兰佩的眼睛便一亮,在婉兮面前深深蹲礼下去,“那奴才便请令主子从中撮合,不如将九公主指配给康儿吧!”

    “若说七公主指婚得早,奴才的康儿来不及得了这个福分去;可是据奴才所知,皇上尚未正式为九公主择定额驸去!那奴才此时为康儿求这个恩典,当还是来得及!”

    兰佩这句话终于还是明白地说出口了,婉兮难过得喉头哽咽,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

    半晌,婉兮深深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兰佩你听我说,如今与麒麟保年岁相当的公主郡主,乃至宗女,尚有诸多,还有几位同在内廷养育。不说旁人,便是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绵锦,就在内廷与小七一同长大。那孩子与小七同岁,也是生得秀美聪慧……”

    绵锦也在内廷养育,兰佩只是早就听姐姐舒妃和福康安说过了。只是绵锦生母身份低微,便是皇孙女,将来册封的品级也不会高,故此兰佩心下倒是有些不情愿的。

    可是这会子不管怎么说,若福康安已经注定与七公主无缘,而令贵妃主子说起九公主来也有些支吾,兰佩心下便不由得宁愿退让一步下来。

    便是三阿哥庶出的女儿,终究也是皇孙女,又是与七公主和康儿一起长大的,倒也好吧。

    兰佩于是又在婉兮面前行礼,“一切还求令主子玉成。”

    婉兮却还是摇头,“此事倒着急不得。此时对于咱们来说,兴许一桩指婚不难,真正难的倒是别再叫麒麟保那孩子的心更难受去。若是这一桩指婚能叫麒麟保好起来,那咱们现在就去求皇上;可是倘若这桩指婚并不能叫麒麟保立时便好了,甚至反倒可能叫麒麟保更加难受去,那咱们……便还是应该缓缓。”

    “总归麒麟保这会子才十一,距离成婚的年岁,还有几年。”

    婉兮凝住兰佩,“所以这胡会子啊,一切重担还都在兰佩你的肩上。还望你能多陪陪麒麟保,别叫那孩子灰了心去。若待得他能好起来,我答应你,到时候自会立时去求皇上。”

    兰佩想想,便也只能含泪点头,“奴才谨遵令主子的嘱咐,这就回去陪伴康儿。”

    九福晋走了好半晌了,婉兮自己却还是坐在炕沿儿上,缓不过劲来。

    她能想象出福康安那孩子伤心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儿因为她知道九爷伤心时候的样子啊。麒麟保是九爷的嫡子,是相貌神情上与九爷最像的孩子,故此她只需想到九爷的模样儿,便自然能想到麒麟保的样子了。

    这样一来,她眼前朦胧之间只能看见一张哀伤的脸,那一双黑瞳里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也是一时恍惚,无法分清眼前看见的是麒麟保那孩子,还是当年依旧是少年模样的九爷了。

    这世间,除了皇上和自己的孩子之外,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九爷。她当年已经叫九爷伤心过一回,哪里能想到,时过多年,她的女儿又会叫九爷的儿子,也如出一辙地再伤心一回去啊……

    偏她竟没有更好的法子。尽管她还有啾啾,可是缘分一事最是阴差阳错,偏偏叫啾啾心里早早儿就印下了一个札兰小哥哥。在自己女儿自己的心愿,与九爷的儿子之间,她终究还是再偏心向自己的女儿一回。

    她便觉得对不起麒麟保这孩子,更对不起九爷、九福晋去。

    此情无计可消除,倘若一切还能有半点转圜的余地,该有多好……

    “额涅,您怎么了?”偏是小七脚步轻盈走进来,撞见了她落泪的情形去。

    只因是自己的孩子,故此小七进来,那在外头伺候的官女子和太监们这便都不用进来回禀,小七是直接走进来的。

    婉兮忙背转过身去,举袖拭泪,竭力平静一笑,“没事。”

    小七却静静地在婉兮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下来,垂下头去,“女儿知道,九舅母刚刚来过。”

    婉兮便不由得紧张得屏息,垂眸望住女儿。

    可是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小七的发顶,却看不见小七面上的神情。

    “……莲生,你是听说了九舅母过来请安,你这才来的,是么?”

    小七却不说话,深深垂着头。

    婉兮凝视着孩子的发顶,还能看见她小小的肩,有那般柔软的线条,却也撑着小小的倔强。

    婉兮便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那个同样带着小小的骄傲,不想屈从于命运安排的自己。

    婉兮的视野点点模糊了。

    她伸手,轻轻摩挲女儿的肩头,“你也是放心不下麒麟保,是么?”

    小七肩头微微一梗,随即终于点了头下去。那孩子却还是不肯回身,更不肯抬头,却是声音里带了些颤音,“……额涅,麒麟保今年过年都没进宫来拜年,更没进园子来看火戏。这不像他。他从小到大,这些年,哪一次不都是早早儿就跑进宫来了?更别说这火盒子本是他最爱看的,他还说等他过了十三,能进宫当侍卫了,那他要亲手放给我看。”

    小七说到此处,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

    婉兮难过的无法自已。此时此刻,唯有为孩子们而难过的母亲;哪里还有什么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呢,她从炕上滑落下去,蹲在女儿身畔,将小七抱在了怀中。

    她不去强行非要看女儿的脸,她由着女儿将脸埋在她的衣褶里去。

    “莲生,其实额涅也是不放心麒麟保。你说得对,凭他的性子,不进宫来拜年,不到园子来看火盒子,那便一定是说他难过了……可是莲生啊,这世上会不会有事是尽善尽美,叫所有人都欢喜,没有人会伤心的呢?兴许有,但是更可能那事情本身是无关紧要,才会叫那坐失的人也能并不真正在乎,故此才能也如没事儿人似的笑出来吧?”

    “据我这些年的经历,我觉着这世上但凡是要紧的事,便都没有能做到两全其美,能叫所有人都欢喜的。一件事里,总会有得有失,那自是得到的人才会欢喜,而失去的人必定伤感。就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所以啊孩子,不管咱们有多担心麒麟保那孩子,可是我们却真的给不了他想要的,就也真的无法尽数治愈了他的创伤去。咱们伤心难过,咱们为他悬心,自是应当;但是话却又要说回来傻孩子,我绝不要你因此而以为自己做错,更不准你为了麒麟保而责怪你自己去。”

    “这件事里,麒麟保无辜,莲生你同样没有做错什么。若说是谁有错,怕只是时机不对,阴差阳错。”

    小七静静听着,终于在母亲的怀里用力点头。只是泪也更是汹涌地流淌而下。

    婉兮拥紧小七,柔声道,“想哭便哭,额涅不会拦着你,你也更不必觉着有什么丢脸的去。你今年才多大啊,傻孩子,你到今年才九岁去,依旧还是个孩子。眼泪是孩子天经地义的权利,兴许也是小孩儿们最好的语言,你不想说话就不必在额涅这儿说话,你便尽情地将眼泪都流出来就好了。”

    “等泪流干了,额涅等你自己平静下来。那这件事儿就翻过去,咱们就从此只为了来日做绸缪,等着长大成人,等着与拉旺成婚了,好不好?”

    小七将婉兮抱紧,终于放心地嘤嘤哭出了声儿来。

    婉兮抚摸着女儿的青丝。她知道凭女儿的年岁,此时的伤心和不舍,倒未必尽是情啊爱啊的;那些情愫,以小七的年纪来说,还不会尽数懂得。

    小七此时的眼泪,便都是为了从小与麒麟保和拉旺一起长大的情分而来,为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回忆而来。

    便如三个好朋友,却终究要在某一日,只能选一个一起走一辈子,另外一个却要永远地松开了手,来日连再见一面都不容易……这样的难过,便是一个孩子无法忍受的啊。

    不过幸好,孩子们还都小,这样的伤心还不会是那种为情而恸。

    小孩儿的脸,哭得快,相信好得也快。

    婉兮只盼望着小七这一场尽情的痛哭之后,那颗纯净的心,便也可以慢慢平静下来了。

    过完元宵,皇帝便安排下二月里谒陵的日程:定于二月初九日启跸,恭谒泰陵。所有应行典礼,著各该衙门照例敬谨豫备。

    婉兮却因为心下有事,一不小心便受了风寒,连着咳嗽了好几日,身子有些恹恹的。

    婉兮这便与皇帝请求,此次谒陵还是留在京里,不随驾了。

    皇帝亲自为婉兮号脉,心下也是明白婉兮是同时窝着几股子心火去。

    皇帝仔细扶着婉兮躺下,将被角掖严实了,握着婉兮的手道,“……不想叫你知道,就是不想让你跟着上火。可你偏还是上火了,这又是何苦呢?”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忙给自己寻了个理由,“尹继善大人已经恭请爷明年南巡,明年就又是石榴种痘的时候儿了。奴才想着明年怕是得陪着皇上南下,那今年就留在京里再好好儿陪陪石榴去吧。”

    皇帝只得哼了一声儿,“你都这么说了,爷自也只能允准。”

    婉兮这才虚弱一笑,垂首轻声道,“爷不怪奴才?”

    皇帝却摇摇头,“你不去也好。今年本也事儿多,你留在京里,倒叫爷最放心。”

    “只是奴才还有一事想跟爷求个恩典。”婉兮便撑起身儿来,凝注皇帝,“宫里规矩严,除爷和皇后娘娘特恩允准外,皆不准已经出宫去了的奴才再进宫给本主儿请安……可是自从玉叶和毛团儿离宫之后,奴才好想念玉叶和毛团儿。”

    “若爷心疼奴才,这回谒陵去,便好歹替我见见毛团儿可好?便是爷也不便再见玉叶,可是毛团儿终究曾是御前的人,皇上见见倒也方便。”

    皇帝轻笑一声,伸手刮了婉兮鼻梁一记。

    “你已说晚了,爷实则已经下旨,叫人去安排了。到时候儿等爷在陵前行完礼,会召见毛团儿。”

    婉兮心下一喜,“爷在泰陵也可见毛团儿么?”

    先帝雍正爷的泰陵与康熙爷的景陵不在一个地方儿,按着方位来说,泰陵在西,景陵在东。毛团儿是在康熙爷的景陵当差,那便距离泰陵还有些路程。

    这样想来,皇上如此的安排倒最是稳妥。

    皇帝点点头,偏首看向婉兮,“此时,传旨的人已经在路上。爷拿捏了个借口,派了个差事,需要从景陵往泰陵送些东西。这个差事便叫毛团儿亲自去。”

    “二月初一毛团儿就将从景陵启程,在爷抵达泰陵之前,他必定已是先到了。”

    婉兮自是惊喜,却也不无忧虑,伸手扯住皇帝的寝衣袖口儿,“……爷要见毛团儿,皇上的旨意必定要先传到总管东陵的内务府职官那儿去。那东陵的内务府职官,可放心么?”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倒是缓缓一笑,“爷的旨意,谅他们也不敢胡思乱想去。况且爷这回也同时下旨给马栏镇总兵,叫他们派人一路陪着毛团儿去。”

    皇帝冲婉兮眨了眨眼,“你道马栏镇总兵是谁?”

    婉兮被问住了,那么远的一个总兵官,她哪儿认得呢?

    皇帝轻轻一笑,“那总兵官是满斗,是永常在汪氏的叔叔。爷刚赐封永常在,她母家自满是报效之心,这点子小事儿必定能办得稳稳妥妥。”

    得了皇帝二月又将谒陵去的信儿,忻妃本已经乱成一团的心,这便更加慌乱了。

    留给她的光景已经不多了,最后三个月而已。可是眼见正月就这么滑过去了;二月皇上谒陵,她这时候儿必定不能再随驾,那么若二月再这么耽误过去了,那三月就将是她的临盆之期她到时候儿,要是生不出来呢?

    心烦意乱之下,她便几乎每日里都要问八公主舜英一回,问她见没见过皇阿玛,问她有没有将话说给皇阿玛去。

    八公主不知道母亲这是为何如此焦急,只能如实说,“女儿见过皇阿玛,也将话与皇阿玛说了……皇阿玛只是嘱咐女儿用心念书。皇阿玛说女儿年岁还小,不着急指婚,等女儿再大几岁再说也不急。”

    忻妃心便一沉,紧紧盯住女儿,“那你又怎么回话的?你皇阿玛这么说了,你得设法劝说你皇阿玛啊!”

    八公主一脸的不解,小声道,“……可是女儿也不想嫁人。女儿也觉得皇阿玛说的没错,女儿终究年岁还小,又不到出嫁的年岁,为何要这么着急去?”

    忻妃呆住,愣愣望着自己的女儿。

    良久,忻妃急得大吼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怎么这么不明白为娘的的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见你皇阿玛,你便该想方设法帮我圆了这个心愿去,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得劝说、拉着你皇阿玛来啊!”

    八公主宝儿吓坏了,愣愣望住母亲,泪花儿在眼圈儿里打转,不敢掉下来。

    女儿的委屈,这会子已经无法叫忻妃冷静下来,她只觉更是置身热锅之上,两手捂住头,“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孩子!我如你这般大时,已经在家开始学习宫规,了解宫里新情故事,悉心为自己的未来而谋划……可是你呢,你呢,每天除了骑马,就是射箭!”

    八公主惊得跪倒在地,一抬眸已是泪如雨下。她伸手想要攥住母亲的手,“额娘,额娘您别哭,女儿知道错了,女儿跟额娘请罪了……”

    忻妃扯住自己的头发,却已经听不进女儿的哭泣和话语去,只是抓狂地尖叫,“我该怎么办,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乐容和乐仪在畔看着,也是不忍,乐容上前劝慰主子,乐仪趁机将八公主劝了出去。

    八公主出了忻妃的寝殿,甩开乐仪的手,抬步便奔了出去。

    乐仪一时没跟上,只能在后头喊,“公主,八公主!您这是到哪儿去?”

    八公主哭着,一路跑向九洲清晏。却在途中,被陈世官看见。

    乐仪终究是女子,跑不过八公主这半大的孩子去,幸好陈世官迎面而来,瞧见这情形,将八公主给截住。

    八公主大哭,想要挣脱开陈世官,跺脚道,“你们撒开我!我去见皇阿玛,我去请皇阿玛来。我不想叫额娘再难受,我去跪着求皇阿玛,若皇阿玛不来,我就不起来。”

    乐仪都心疼地跟着掉了眼泪。

    陈世官抬眸望了望乐仪,温柔地点点头,接着便柔声哄劝八公主,“公主不就是想请皇上来么?那便交给微臣,叫微臣去代公主请皇上来看忻妃娘娘,公主说好不好?”

    八公主却落泪摇头,“便是我去请,都未知皇阿玛是否肯来;你怎知你去了,就能请的来?”

    陈世官只得大包大揽,“微臣也跟公主学,也在皇上宫外跪着。皇上要是不来,微臣也不起来,可好?”

七卷159、兴师问罪

    陈世官已然竭尽全力劝慰八公主,可是舜英却还是无法安下心来,一径也就是摇头落泪。

    “不行……额娘说,要叫我亲自去请皇阿玛来。我若不去,皇阿玛就更不肯来;若我请不来皇阿玛,那我额娘必定会对我失望的。”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闪出一队人来,前后几排前导的宫灯摇曳。

    “谁在那边?”有女子声音清叱。

    乐仪也来不及带着八公主闪躲,便只看那边的人数、导引的级别,便已经赶紧深蹲在地,伸手也将八公主搂过来,叫八公主也一并行礼。

    这行走的人数和级别,都是超过忻妃所在的妃位的规制去,那这宫中便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人。

    陈世官也连忙闪身到一旁,就地跪倒,却是比乐仪看得更清楚些,这便朗声道,“微臣太医院医士陈世官,给皇后娘娘请安。”

    乐仪见陈世官已经确定是皇后,这便也赶紧带着八公主一起,出声请安。

    只见夜色里灯影一分,皇后那拉氏扶着塔娜的手,步伐雍容,款款而来。

    皇后就是皇后,便是陈世官早已自报了家门,可是皇后也得当做没听见。待得走到了陈世官的头里,这才轻慢地垂了垂眼梢,眯了眯眼,状似陌生似的问,“你叫什么名儿?”

    陈世官也摆足了诚惶诚恐来,不敢抬头,眼睛盯着地面答,“微臣,太医院医士陈世官。”

    那拉氏幽然一笑,“陈世官?名儿倒是有些耳熟。”

    那拉氏说着故意回头望一眼塔娜,“我倒记着婉嫔的伯父,仿佛就叫陈世倌来着?”

    塔娜便笑了,轻声回道,“那是大学士陈世官,已经溘逝多年。溘逝之时已经年过八十,而这位陈太医却还年轻着呢。”

    那拉氏点点头,“太医陈世官……不过我当真觉着仿佛是在哪儿听说过来着。”

    陈世官自己也跟着尴尬,这便忙回道:“微臣是伺候忻妃娘娘的守月大夫……十二月间,忻妃娘娘报遇喜,是皇后娘娘主持。故此皇后娘娘对微臣的名姓有所记忆。”

    那拉氏这才点了点头,“哦,原来你是伺候忻妃的守月大夫。”她说着这才瞟了一眼八公主和乐仪,“怪不得跟八公主和忻妃位下的女子在一处。”

    那拉氏说罢便不搭理陈世官了,径自走到八公主面前,放柔了些儿嗓音问,“方才皇额娘听着,仿佛是你在哭喊。皇额娘放心不下你,这才循声而来。舜英啊,告诉皇额娘,你方才是怎么了?”

    那拉氏说着狠狠儿瞪了乐仪一眼,“可是奴才们伺候你不够精心?不用怕,皇额娘在这儿呢,便都说与皇额娘来。不管什么事儿,总归有皇额娘替你做主!”

    难得那拉氏这般温言劝慰,舜英便上前扑进那拉氏怀里,忍不住地哽咽,“回皇额娘,不干乐仪姑姑和陈太医的事。是我额娘想见皇阿玛,可是却谁都没能请来皇阿玛……”

    那拉氏扬了扬眉,与塔娜对了对眼神儿,这才缓缓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那拉氏亲自抽出自己的帕子,替舜英拭泪,“舜英啊,你告诉皇额娘,你额娘是怎么了,为何这么急着要见你皇阿玛?”

    八公主却哭着,半晌都没回话。

    那拉氏便不由瞟向陈世官,沉声问,“可是忻妃的胎,出了什么事儿么?又或者是忻妃临盆的日子到了,她的胎这便提前发动了?”

    陈世官忙跪答,“回皇后娘娘,忻妃娘娘的胎,呃,并未发动。”

    那拉氏“噢”了一声儿,“既然还没发动,那她这么急着要见皇上,又是所为何事?陈世官,乐仪,我倒要问你们,是不是你们伺候忻妃伺候得不好,叫忻妃心下不畅快了,这才急着要找皇上?”

    陈世官和乐仪双双跪倒在地,向上叩首,“奴才、微臣绝不敢的!”

    那拉氏点了点头,“那忻妃这是闹什么呢?眼见着二月皇上就要启程谒陵去了,这些天前朝后宫的都忙,她便是几天没见着皇上,又至于这么折腾么?好好儿的公主,这么黑灯瞎火,哭哭喊喊的,成个什么样子!”

    陈世官、乐仪和八公主这两大一小便都不敢说话。

    那拉氏叹了口气,“罢了,今儿这事儿既然叫我赶上了,也总归不能不管。好歹皇上还将忻妃和她的胎都交给我,我便也理应奉旨照应着。那这么样儿吧,既然忻妃没什么要紧的,你们便也别去惊动皇上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去瞧瞧忻妃吧。”

    “你们虽然没请来皇上,却也请来我了,好歹叫你们回去也能跟忻妃交差,也免得叫她为难你们去。”

    皇后都发话了,乐仪和陈世官如何敢拦阻,只得赶紧起身在前头引路。

    忻妃宫里,翘首期盼了半晌,终于听见外头脚步杂沓的动静,忻妃忍不住一喜,以为是女儿终于将皇上给请来了这便连忙对镜理妆,亲自奔到殿门口去迎接,却讶然只见踏上门阶而来的是皇后那拉氏,而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上!

    忻妃便是一惊,下意识向后躲闪,却忘了自己的身子,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那拉氏立在门口冷笑着望住忻妃,“这是做什么?若说养胎辛苦,可是瞧着分明是妆容齐整,粉颊羞红,艳若桃李;可若说是一切安好,可是却怎么脚底下没根儿,一见人就要摔倒的架势?”

    忻妃还哪里有什么粉颊羞红,她这会子瞬间早已面色如土。

    她暗暗盯了乐仪和八公主一眼,嘴上也只得说,“只是这么晚了,没想到主子娘娘竟然会驾临。”

    那拉氏冷哼一声儿,傲然入内,在正座儿上坐了,这才缓缓道,“我知道,你等的是皇上,不是我。可是即便皇上没来,你见了我,也不用这样一副要昏倒的模样儿吧?”

    那拉氏特地盯着忻妃的肚子,“你好歹还怀着皇嗣呢,你这么一惊一乍、又是要随时摔倒的样儿,若是惊动了胎气,倒是你自己得不偿失吧?”

    忻妃紧咬着唇,“主子娘娘说的是,妾身怎么会惊动皇嗣呢?若不是主子娘娘忽然驾临,妾身这会子已然躺下安置了。”

    那拉氏笑了声儿,“你倒心大,叫舜英去哭着喊着请皇上,你这个当娘的,竟然还能躺得下、睡得着?”

    忻妃不由得悄然回眸,瞪了女儿一眼。

    指望着女儿去请皇上来,便是今晚请不来倒也罢了,怎么反倒将这尊真神给请来了?

    这才叫得不偿失。

    那拉氏悠哉地摆了摆衣袖,“舜英是我们的大清的公主。便你是她的生母,也没的叫你大夜晚的这么使唤,更别说哭着喊着跑出去的。这还成什么体统!”

    忻妃一惊,忙躬身请罪。

    那拉氏眯眼盯着她,“说说吧,究竟怎么着了,不见皇上就不行?我先前已经问过了你宫里的守月大夫,还有你身边的头等女子乐仪,他们都说不是你的胎已经发动了那还有什么大事儿,值得叫你折腾成这样儿?”

    那拉氏说着故意瞄了一眼忻妃的肚子,“该不是你的胎,出了旁的事儿去吧?”

    忻妃一惊,忙道,“没有!”

    陈世官也跪倒道,“回皇后娘娘,忻妃娘娘的喜脉稳健,喜形如常,皇嗣自然安好。”

    那拉氏却笑,“你一个太医,便是头七个月光凭着诊脉还能看出些端倪来;可是这会子忻妃的胎都八个月了,单凭你一个年轻的太医,号出来的那么点子脉象,已是不够了。”

    那拉氏悠然扬声,“守月姥姥呢?传来回话。”

    一听那拉氏要传守月姥姥,忻妃的心便是咯噔一声。

    塔娜可不管忻妃的脸色如何,冷冷勾了勾唇角,抬步便到门口,寒声传旨,“传守月姥姥孙氏,到皇后主子跟前回话!”

    孙氏这才赶紧战战兢兢地进来,进内便趴倒在地。

    那拉氏得意地点头,“孙氏,你忻妃主子的胎,近日可好?”

    孙氏极为犹豫,伏在地上悄然回头,看了看忻妃,又看了看陈世官。

    一见孙氏犹豫,那拉氏便狠狠一拍桌子,“大胆奴才!本宫问你,你怎敢如此支吾?”

    忻妃心下已是抖成一团,可是面上却依旧要竭力装作平静的模样。她也抬起眸子来冷冷盯住孙氏。

    孙氏不过是个守月姥姥,便宫里选守月姥姥,多是内务府职官的母亲,乃为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故此宫里的嫔妃们对这些姥姥们倒也都敬重,尤其是令贵妃、淑嘉皇贵妃等这些本就出身内务府旗下的,都是对这些姥姥们礼遇有加。

    可是忻妃却自视不同。她可是八旗之首旗的镶黄旗满洲的尊贵格格,她才不管这些姥姥们是不是什么内务府世家出身,是不是什么内务府官员的母亲呢,只要她们是内务府旗下的,那在她这位镶黄旗满洲的格格面前,便永远都只是奴才!

    一边儿是皇后主子,一边儿是出身高贵的妃位主子,孙氏被夹在当间儿,这个为难。

    总归左边儿得罪不起,右边儿同样不敢得罪啊!

    孙氏思前想后,便不是为了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的家人,自己在内务府任职的儿孙着想,她这便忍住委屈躬下了身去,伏地叩头,“奴才该死……回主子娘娘,忻妃主子的胎,奴才竟有些摸不清楚。”

    那拉氏细眼中陡然一寒,“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摸不清楚?太医们只能望闻问切,可是你是当守月姥姥的,自是可以凭你们的经验去摸清主子们身上的胎动迹象去的。叫你们进宫来伺候,你们当自己是进宫干什么来的?”

    孙氏伏地叩头如捣蒜,“奴才,奴才绝不敢有半点疏怠……奴才斗胆进一言:只是因为忻妃主子的胎,有些特别。奴才便是伺候过这么多位的生产,可是忻妃主子这样的胎,奴才还是头一回见,故此不敢下断言,这才只敢说奴才摸不清楚。还望主子娘娘明鉴,饶过奴才的贱命去。”

    那拉氏目光悄然从陈世官面上滑过。

    陈世官今晚上是从外头回来,朝忻妃宫里来的,他之前还能去了哪儿?自然是去了她的宫里回话。

    就是因为有了陈世官的话,她今晚才有把握来兴师问罪。

    又到了谒陵之时,她便没办法不想起去年谒陵之时,她脸上出的那回桃花癣,以及在帝陵地宫里撒的那回桃花癫!

    一年轮回,她怎能不在此次谒陵启程之前,先将忻妃给料理了,以报去年之仇去呢?

    她本是信心满满而来,可是却没想到这个守月姥姥孙氏这般不中用。

    终归陈世官只是太医,又不能碰触忻妃的身子,故此忻妃的胎究竟还有没有胎动,唯有守月姥姥说话才能作数。可是这会子孙氏这么滑头,倒叫她不好料理了去。

    总不能她这个当正宫皇后的,要过去亲自摸忻妃的肚子吧?

    情势一时僵住,那拉氏眯眼盯住孙氏,“孙氏,你该知道这会子是什么场合,本宫问你的又是什么话去。若有半点欺瞒,那便同样是欺君之罪,本宫一样治你的罪,流放了你家人去!”

    孙氏连连叩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那拉氏缓一口气,“那本宫问你,你忻妃主子的胎,究竟有什么古怪之处,嗯?你且细细道来,本宫若觉有理,还能与你网开一面;倘若本宫没听出哪儿有什么古怪来,便别怪本宫不能不执行宫规,治了你的罪去!”

    孙氏已是吓得涕泪俱下,匍匐在地道,“皇后主子饶命……”

    这会子孙氏心上的天平,已经有了轻重。终究眼前这位是皇后,有权治罪于她和家人;忻妃虽说出身高贵,可是至少还没有权力直接治罪于她。

    孙氏这便硬着头皮道,“回皇后主子,忻妃主子所怀皇嗣,它、它……奴才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奉旨到忻妃主子位下伺候,奴才便不知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的事;可是至少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依着奴才的老眼瞧着,忻妃主子的肚子便、便从来就没再变大过!”

    孙氏自己忖着,她是没摸过忻妃的肚子,可是好歹这双眼睛还能看见忻妃腹围的变化去。她好歹也是个当吉祥姥姥的出身,这双老眼若是连这点子变化都观察不出来,那她就趁早儿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去吧。

    忻妃一听,登时怒吼,“大胆奴才,你胡说什么?从你到我宫里来,直到此时,都是冬日里,我穿这么厚的棉袍,你如何能看得分明?”

    孙氏吓得不敢再说话,只能伏在地上,簌簌颤抖。

    那拉氏盯住忻妃,享受地看着忻妃脸上的惊恐之色,缓缓道,“忻妃,你不必这么吓她。她一个奴才,又如何敢在你这个妃位主子的面前张开嘴去?你也别急,不论是我,还是她,总归都是惦记着皇嗣的安危,是为了皇嗣好。”

    那拉氏看了塔娜一眼,塔娜这便上前亲自扶起了孙氏来。

    那拉氏和颜悦色道,“姥姥年岁大了,在本家儿也是福寿双全的人,便是进宫来伺候,也是帮着皇嗣们顺利降世。这是福德之事,没的要受委屈去。你且站着回话,有本宫在呢,看谁敢给你小鞋儿穿去!”

    那拉氏冲忻妃努了努嘴,“不管从前如何,既然咱们是说眼前的话儿,那便暂且将从前的都翻过去。姥姥,你便眼巴前儿就去给你忻妃主子摸摸,看她的肚子可变动过。兴许是她说得有理,总归这几个月都是冬日里,你隔着她的棉袍看不分明,自也是有的。”

    忻妃整个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闪躲,一双眼带着绝望的冷寒,死死盯住孙氏。

    孙氏战战兢兢站着,虽说被那拉氏的话说得感动,可总归也不敢直接得罪忻妃去。只得再度跪倒在地,“……奴才,奴才着丝是怕再摸不清楚,倒惹得忻妃主子不快,更叫主子娘娘悬心。”

    那拉氏正想发作,外头急匆匆奔进一个太监来,在门槛外就跪倒,“回皇后主子、忻妃主子,皇上圣驾正朝着咱们这边儿来。说话间怕就要到宫门口儿了!”

    那拉氏和忻妃同时一惊,都赶紧整肃,朝门口去。

    虽说终于等来了皇上,可是这会子忻妃的心下早已没有了欢喜,反倒是寒惧丛生,无法自已。

    皇帝来得快,等那拉氏和忻妃刚出殿门,皇帝已经大步到了跟前。

    皇帝先直接过去扶住忻妃,满眼的爱怜,“哎哟瞧你,这都什么时候儿了,你还要跟出来行礼?便好好儿在殿里歇着,这若磕碰了或者抻着了,又是谁的罪去呢?”

    那拉氏听得不是滋味,咬牙道,“皇上但请放心,我在这儿呢,总归会妥加照应。再说忻妃好歹是咱们满洲格格,从小骑马,哪儿就至于那么柔弱了?”

    皇帝这才抬眸望住那拉氏,“这么晚了,皇后怎么来了?可是忻妃的胎有事?”

    那拉氏耸了耸肩,“皇上明鉴,果然是忻妃的胎不妥。妾身这么大老晚的亲自过来,就是听说忻妃的肚子,从十二月间就再没有过变化!”

    那拉氏得意地一指守月姥姥孙氏,“守月姥姥在此,她的话自是可信。”

    皇帝便皱了眉,垂首疼惜地打量忻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按说最后三个月,临盆在即,怎么也是该变动最大的时候儿去了吧?”

    那拉氏哼了声,耸了耸肩,“这事儿若是放在头一回生育孩子的人身上,倒还罢了。忻妃好歹已经诞育过两位公主,如何连这点子都不明白?”

    那拉氏说着冷冷一笑,“又或者说,忻妃其实是早就觉察不对了,可是她却不肯叫人知道吧?”

    忻妃依靠在皇帝臂弯里,绝望地悲呼,“皇上,妾身没有!”

    皇帝轻声哄着,“别急别急,外头夜风凉,咱们先进内,坐稳当了再说话,啊。”

    皇帝说着就亲自扶着忻妃进内,倒不等那拉氏一步。堂堂皇后跟在后头,自无数怨毒都更冲着忻妃去。

    进内坐稳,皇帝这才拍着忻妃的手道,“朕都听说了,这几个月来你没少了叫太医和宫里太监去请朕。唉,你瞧朕这几个月来也是太忙,而朕宫里的那些太监,也是胆子大,竟然看朕忙着,这便胆敢将你的信儿也给拦了,倒叫朕好几个月都不知道你曾经遣人去过。”

    那拉氏跟进来,毫不留情叉了一刀,“也是。皇上十月里连着赐封三位常在,十二月里又赐封了一位答应。四位新妹妹新封,皇上理应多体恤。”

    皇帝面上竟然也露出赧然的红,搓着手冲那拉氏讪笑,“嘿,皇后,瞧你说的。”

    那拉氏在对面炕缓缓坐下,倒是平静一笑,“妾身可是真心替皇上欢喜。如今后宫里贵人以上的,多是进宫多年的了,个个儿也都不年轻了。皇上跟前是该多挑选些年轻貌美的进来伺候,也好叫咱们宫里更生动活泼些不是?”

    那拉氏说着,又故意瞟了一眼忻妃,“妾身倒记着,当年忻妃妹妹初进宫时,是何等的年轻活泼。哎哟,这么算算,忻妃妹妹进宫,已经都过了十年去了。”

    “忻妃妹妹进宫就封嫔,足见殊恩。我那时觉着,凭初封就是嫔位的高起点,待得十年过后,她怕应该已在贵妃之位了。只是没想到,十年过来,且忻妃妹妹已经为皇上诞育过两位公主去了,却刚刚只封到妃位。”

    “反倒是瞧瞧人家令贵妃,从封嫔到晋位为妃,不过只用了三年。况且令贵妃还是内管领下的出身,而忻妃却是镶黄旗满洲呢。便是从妃位到贵妃,令贵妃也是用了十年去,可是那中间儿,终究令贵妃早年并无所出,无子而封妃,已是特例;再说曾经贵妃位上还有纯惠、淑嘉二人,并无空缺去啊。”

    那拉氏说着含笑瞟住忻妃,“如今贵妃位上只有令贵妃一人,还有一个空缺;而妃位上竟是六人!既然忻妃妹妹此时怀着皇嗣,那倒是正好儿跟皇上求个恩典,晋你为贵妃好了。”

    那拉氏说着朝皇帝笑笑,“妾身只是觉着,妃位之上竟挤着六人,这实在不合规矩;况贵妃位上有缺,恰好忻妃即将临盆,那自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拉氏清楚得很,此时提到婉兮,便是在忻妃心上刺下最重的刀去。

    忻妃的心便也急切地跳了起来,抬眸殷殷望住皇帝。

七卷160、吓煞人香

    皇帝却没看见忻妃的目光,他只悠闲地转过身去喝茶。

    浅啜了一口,含笑点头,“二月了,阳气生发,心烦气躁,便是这茶也该从奶茶换成清饮。你们宫里的倒是换得最早,这碧螺春喝着尚好。”

    皇帝夸完却将盖碗儿放下了。他虽说夸了,却只抿了一口,再没第二口。

    皇帝将盖碗儿悠然自得地将盖碗儿都给摆齐整了,这才缓缓抬眸,笑意吟吟地望向那拉氏和忻妃,“说起这碧螺春,还有个故事。你们可知这碧螺春,原本叫个什么名儿?”

    那拉氏和忻妃两个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江南的事儿知道得本就有限;更何况这只供清饮的绿茶呢。两人便都惭愧垂首。

    皇帝倒也不意外,淡然笑笑,“当年皇祖父南巡,驾临太湖。时任江苏巡抚的宋荦,从当地著名制茶人手中购得精制绿茶,进献给皇祖父。皇祖父饮后觉着甚好,便问其名却没想到,这茶原本名为‘吓煞人香’。”

    竟然是这么个名儿,那拉氏和忻妃也不由得对视一眼。

    皇帝眼帘轻垂,别有深意地笑笑,自言自语了一句,“啧啧,吓煞人……”

    那拉氏接过话茬儿,“那这碧螺春之名,便是圣祖爷当年给亲自改的吧?圣祖爷这名儿取得真好。”

    皇帝赞许地点头,当着忻妃的面儿,捏了捏那拉氏的手,“皇祖取其色泽碧绿,卷曲似螺,春时采制,又得自洞庭碧螺峰等特点,钦赐其美名。便从那时候儿起,碧螺春正式成为贡茶,越发名扬天下。”

    那拉氏难得在忻妃面前被皇上这么捏着手儿,兴奋得脸都红了,这便垂首羞涩而笑,“原来如此。既然皇上喜欢,我这便也吩咐茶房备上。等皇上到我那儿去,便也能喝上了。”

    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背,“卿为正宫皇后,自己宫里便有单独的茶房,你那边要的茶,自都是最好的。”

    忻妃哪里肯吃这眼前亏,这便忙道,“皇上既然喜欢这碧螺春,还请皇上再饮一盏。若是这盏茶已冷了,妾身这便亲自再泡一盏来。”

    皇帝倒笑了,终于抬眸认真望住忻妃。“实则忻妃宫里的碧螺春,倒也是极品的。便是贡茶,却也可能在苏州洞庭当地反倒留着最为顶级的。故此你这茶啊,朕也自是喜欢。”

    “只可惜,此时方二月,碧螺春每年的头茶便是可以从这时候儿开始采了,可是还不到送进京的时候儿。那便是说,你这碧螺春不是新茶,是沉茶。”

    皇帝不由得惋惜地摇头,“碧螺春是绿茶,贵在新鲜,便是这极品的,若是早几年的沉茶,味道便也有些浊重了。”

    那拉氏这会子心思也快,心下一亮,顿时道,“既是几年前的沉茶,那便是几年前有人从苏州送进来给你的喽?”

    “当年圣祖爷头一回品尝这碧螺春,便是江苏巡抚进献的。也是啊,苏州是江苏巡抚的治下,也是苏州布政使、苏州织造的所在。这样说来,忻妃这宫里还能藏着极品的碧螺春,便也不奇怪了。”

    “当年安宁曾经署理江苏巡抚,又多年数任为江苏布政使、苏州织造,”那拉氏冷冷一笑,目光如刀,“想来忻妃这宫里的私藏,都是安宁送进来的吧!忻妃还藏着这碧螺春,可是对罪臣安宁依旧念念不忘?”

    “忻妃更故意给皇上用这碧螺春,难不成是向皇上表达不满,觉着皇上冤枉了你那死鬼姐夫去不成?”

    忻妃惊得急忙站起,“皇上容禀,妾身绝无此意!”

    皇帝长眸半垂,从忻妃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一抹含笑的弧度,却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神色。

    偏皇上这样笑着,才反倒忻妃更加心慌:她宁愿是皇上直接不高兴,也比这样似笑非笑着强啊!

    皇帝笑了一会子,这才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珠儿盯住忻妃。

    “茶是好茶,可惜时机不对,倒糟践了。”

    忻妃心下便是一个翻涌。皇上说时机不对,只是在说茶么?

    那拉氏不慌不忙补上一句,“那妾身便也不着急了。总归已到二月,想来不久苏州就会进来今年的碧螺春头茶。妾身还是等着今年的新茶到了,才等着皇上去品鉴吧。”

    那拉氏说着瞟了忻妃一眼,满眼不掩嘲讽,“俗话说‘老茶如药’,忻妃妹妹你这会子怀着皇嗣,且眼巴前儿就要临盆了,便是百药都不宜入口。难为你还存着这样的沉茶,我倒劝你,千万别自己喝了。否则啊,岂不是如喝药一般去了?”

    忻妃脸上一红一白,心下并不服那拉氏,却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反驳。

    皇帝悠闲地称赞了句,“皇后说得对,忻妃你应当听从皇后的嘱咐,皇后她都是为了你好。那沉茶,要么给奴才们解渴去,要不放给膳房,瞧瞧是不是能烹煮的时候儿给用了,倒也不靡费去了。如膳房都不要,那你便也将它们埋在土里,好歹沤成肥吧。”

    那拉氏便是寒声而笑,“这会子安宁在地下都该化成土了,那他送进来的茶叶,自也该沤了当肥。”

    忻妃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这便霍地抬头盯住那拉氏,“这绿茶便是不能喝了,却也好歹药性还在,至少可清热解毒去!此时已到二月,皇上谒陵之行起銮在即……妾身倒想在这会子将这些茶叶进献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日常洗脸可用,说不定还能帮皇后娘娘治疗桃花癣去!”

    那拉氏拍案而起,“忻妃,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之间,去年的桃花癣本是从此势不两立的缘故,这般二月早春,谒陵起銮在即的时候儿,便是最最碰触不得的话题。一旦说起,两人之间这便恨不得都上去扯住对方的头发。

    还是皇帝伸手一左一右拦住两人,“哎?你们两人这又是做什么?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即将临盆的妃位,如此争执起来,还有什么体统?”

    那拉氏咬牙先退后一步,抚了抚袖口,也是冷笑,“皇上说得对,是妾身莽撞了。这会子她自是愿意主动激怒妾身,叫妾身与她争执起来,若她的孩子没了,她自可借机说是妾身叫她动了胎气去!”

    皇帝无邪抬眸,好奇望住那拉氏,“皇后说什么,忻妃的孩子没了?”

    还不等那拉氏答话,忻妃自己先叫起来,“皇后娘娘这是在巫咒皇嗣么?皇后娘娘好歹还是我这孩儿的嫡母,缘何能在这会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忻妃说着嘤嘤哭起,上前扑在皇帝肩上,“皇上……您听见了么,堂堂正宫皇后,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帝却眯眼先瞪一眼陈世官,“守月大夫何在?”

    陈世官忙又上前跪倒,向上叩首,“回皇上,依微臣看,忻妃娘娘喜脉稳健,喜形如常……”

    皇帝又传脉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便抬脚在陈世官肩上踹了一脚,“小小医士,刚进宫数月,便自不量力,就敢伺候妃位娘娘的胎去!滚!从今日起,你忻妃娘娘的胎,便不必你伺候了!你只在外头,做些寻常的号脉、医药等事罢了!”

    陈世官吓得咚咚磕头。

    皇帝回眸瞪一眼那拉氏,又瞪一眼忻妃,“瞧瞧,就是你们两个都说,这个陈世官虽年轻、资历浅,但却得用!皇后这样说,忻妃自己也这样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两个谁来担这个责?”

    那拉氏和忻妃都被惊住。

    那拉氏抢先道,“回皇上,虽说守月大夫责任所在,可是到了最后的三个月,终究是守月姥姥更为得用。妾身之前已经问了守月姥姥孙氏的话,她也说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她进了忻妃的宫以来,就觉得忻妃的胎不对劲儿,这一个多月来忻妃的肚子竟然没有变化!”

    皇帝也问了孙氏的话,孙氏事已至此,只好一口死死咬定,说自己虽然经验丰富,可是忻妃的情形实在太过特殊,她都从来没见过,故此实在摸不清楚。

    皇帝在炕沿儿上,仰头望了望天,指尖儿转着拇指上的和田白玉的扳指儿,缓缓道,“一个守月姥姥摸不出来,也不要紧。那就再多加一个守月姥姥嘛。”

    “一个人的经验不够,两个人一起凑;一个人摸不清楚的,两个人一起参详、会诊,当能得出论断来了。”

    忻妃便是一惊,紧紧盯着皇帝。

    那拉氏却是点头幽幽一笑,“皇上圣明。再多加一个守月姥姥,想来便什么都能查得出来了。”

    皇帝看都没看忻妃,只是直接吩咐,“高云从,传旨内务府,再给忻妃宫里加一个守月姥姥!”

    那拉氏睨住忻妃,得意地道,“一个守月姥姥不够,那咱们就再加一个;若两个守月姥姥还是查不稳当,那也无妨,到时候再添第三个就是了!总归,纸包不住火,本宫也不信忻妃这胎就能古怪到所有的守月姥姥都查不出来的!”

    二月初三日,忻妃这边儿古怪地又添了一个守月姥姥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来了一个守月姥姥,时隔一个多月后又忽然又添了一个,这个做法儿在宫里倒是挺新鲜的。

    便从这事儿上,但凡后宫里有些年纪和阅历的嫔妃,便都忍不住私下里嘀咕,“该不会是忻妃的胎,有什么古怪吧?要不,为什么忽然正式添守月姥姥之后一个多月,忽然又添了一个去?”

    语琴得了信儿也是连忙过来婉兮这儿,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婉兮的手。

    “忻妃的胎,果然是有些古怪……九儿,你可猜到皇上的法子去没有?怎地我此时便是如何拼命去想,却只有一头雾水的份儿?”

    婉兮也是赧然摇头,“皇上他这回,竟是将我也给瞒过了呢。”婉兮说着不甘心,却又淘气地眨眼,“果然是人老奸、马老滑,年过五十的爷,当真是又老又辣!”

    语琴心下有些怅然,不过终究还是畅快地笑,“咳,既然咱们猜不着,那便不猜好了!总归,这会子已是能确定忻妃的胎是一定有古怪去了,那咱们就也尽可放心了!”

    婉兮垂首,也是眸光流转,脸颊微红,“……总归这些年过来,皇上他但凡许诺给咱们的话,便从来都没有落空的。”

    语琴也是点头,“谁说不是。亏咱们之前还自己想法子来着,如今回头瞧着,倒都是咱们自己犯傻了去。”

    倒是玉蕤左看一眼婉兮,又看一眼语琴,便抿嘴笑,“你们二位啊,一个是如今后宫里位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娘娘;一位是咱们十五阿哥的养母……二位姐姐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不仅位分高,身上更是牵系着皇子公主们去呢。”

    “那皇上自然便不能叫二位姐姐再跟后宫争斗挨上半点边儿去,要不一旦出了什么,牵连的就不止是二位姐姐,更可能连累到咱们十五阿哥,还有七公主、九公主和十六阿哥去呢!”

    果然是旁观者清,婉兮与语琴对视一眼,都是不由得恍然大悟。

    两人便都过来搂住玉蕤,“哎呀好玉蕤,多亏你一言点醒梦中人!”

    二月初九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之后,独自起銮,恭谒泰陵。

    与往年不同,今年皇帝谒泰陵竟未奉皇太后圣驾同去。

    而既然皇太后没有去,那皇后那拉氏便也自不必跟从伺候,就也继续留在京中了。

    那拉氏率领后宫恭送皇帝圣驾,皇帝自殷殷将忻妃的胎都托付给那拉氏去,“她的胎已是到了这会子,便随时都能落地儿。说不定朕在外的时候儿,她便临盆了。皇后便多多照应。”

    那拉氏忍不住地冷笑,“……妾身倒觉着皇上是多虑了,忻妃不会临盆的。”

    肚子是空的,拿什么临盆啊?

    皇帝嗔怪地撅了撅嘴,“刚添了守月姥姥去,还没给出最终的动静儿呢,皇后便别急着这么说……总归朕还是相信忻妃的,希望忻妃能稳稳当当给朕再诞育个皇子下来呢。”

    那拉氏强忍住不快,“一切自都交给妾身吧,皇上只管放心去谒陵就是。”

    皇帝与那拉氏说完了话儿,才挪步到婉兮面前儿,没拉婉兮的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四个字儿:“安心,等着。”

    婉兮自也会意,面上冷淡着,甚至还故意向后半步,与皇帝拉开距离。

    “妾身恭送圣上,祝愿圣上一路顺遂。”

    黄罗伞盖迤逦而去,婉兮也未表露出留恋来,迅即回头。

    语琴跟上来,幽幽道,“今年你不随驾了,我原本还担心忻妃会特地针对你,说不定会将孩子没了的罪责,设计赖在你身上去。却倒没想到,这回皇太后和皇后竟然也都被皇上留在了京里。”

    “那就热闹了,想来忻妃此时对皇后恨意最浓,倒顾不上再算计咱们去。便只有皇后一个,也够忻妃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玉蕤也道,“庆姐姐说的是。况且这回皇上单独走了,留下皇后在宫里主持后宫,便是忻妃不算计皇后,皇后又如何就肯轻易放过忻妃去?总归啊,咱们这回便在宫里好好儿当一回看客去就是了。”

    婉兮却是垂首,眼角眉梢浮动着心事。

    “……皇上这回谒陵去,也答应了我见见毛团儿。若是皇太后和皇后都在,倒不方便。我便不求旁的,只要这回皇上能顺顺当当见过毛团儿去,别叫毛团儿和玉叶在外再受了牵连去,我便于愿足矣。”

    语琴握住婉兮的手,“你别胡思乱想,他们必定都会好好儿的。他们两个都出宫这么久了,远离宫廷,这宫里的事儿必定不会再打扰他们的。”

    婉兮点头,“借姐姐吉言。”

    皇帝谒陵走了,却还没忘了留在京中的皇后。次日,皇帝在途中下旨,再度将那拉氏的千秋,停止筵宴。

    若说历年那拉氏都是在侍奉皇太后一同谒陵的路上,筵宴不便倒也罢了,可是今年留在京中也照旧停止筵宴,那拉氏的心下自更为添堵。

    婉兮却没能闲下来,倒从玉蕤那听说了个事儿。

    原来正月初七日,内务府大臣便已接到了圣旨,“世子额拉旺多尔济应领俸银,着支给10年,交内务府大臣办理生息收贮。钦此。钦遵。经臣衙门奏派郎中伊尔阿、主事穆克善开设当铺,善为生息办理。”

    从正月初七接到圣旨,到此时二月初九,筹备已经满了整月,大体规模已备,可以正式开始经营。预计三月初六日起,已经可以收回第一期利息。

    内务府大臣们因此时皇帝不在京里,这便私下里请玉蕤委婉转述给婉兮,问婉兮的示下。

    虽说婉兮是内廷主位,不便直接管理这些事,可是私下里委婉地问问贵妃主子的意思,自是这些内务府大臣们借以取悦主子的惯例。

    既然是给拉旺的当铺,那实际上就是将来小七厘降之后,公主府用度的来源之一。婉兮自是紧紧挂在心上,这便也不再推让,亲自接了账目来细看。

    婉兮知道,拉旺因已是超勇亲王的世子,来日便必定是超勇亲王。而外藩在京里的王府,自然还有他自家封地的出产的供奉;再加上拉旺还享有亲王俸禄。故此这内务府所协助经营的当铺所得,实际上都是给小七的娘家体己。婉兮就更是半点儿都不能放松。

    所幸这些年婉兮在圆明园里,多年来一直亲自料理圆明园里那些闲置田地、莲塘、竹林的出包之事,只是近几年才逐渐转给庆藻去做,故此婉兮对这些账目并不打怵。

    婉兮只是偶尔问玉蕤一声儿,“皇上去年十月加赐给永‘庆春当’一座,以补足他每年费用之不敷?”

    玉蕤点头,“皇上加赐给六阿哥的庆春当,成本在二万两。”

    “还有十一月间,四阿哥永正式出嗣的前后,皇上也赏给了四阿哥当铺两座。每座的成本也大概在二万余两之内,合计成本四万余两。”

    玉蕤说罢笑道,“倒是两位皇子的当铺成本,都比不上咱们七额驸去。在皇上心里啊,倒是将咱们七额驸这个小女婿儿看得比儿子还重了。”

    婉兮轻啐一声儿,“还有你这么比的?女婿终归是外子,皇子却是血脉相连。“

    玉蕤便也笑,“是是是,那皇上其实心里真正重视的,还不是咱们七公主去?若说血脉相连,咱们七公主可是皇上的心尖儿宝贝去了!”

    婉兮便也轻笑,不搭理玉蕤了,只专心看账本。

    “我倒是听说,皇上赐给皇子、额驸们的当铺,由内务府职官经营,对于生息的多少,还有规矩去的?”

    玉蕤称是,“考核的标准是月息八厘。能达到这个数儿的,负责经营的职官就得赏记录一次;若不足月息八厘的,则需职官们自行赔补。”

    “不说远的,便说皇上赐给三额驸的‘怡成当’吧。那是乾隆二十四年的时候儿,皇上借给二万两开设的,可是从开设起,一直到去年,每年只收三、四厘,至六、七厘罢了,总归没一年达到八厘的。到去年底,竟已经赔了两千多两银子去,成了赔本儿的买卖了。”

    “皇上还下旨叫经办的内务府大臣、官员、拜唐阿等赔补……”

    婉兮也是有些瞠目,“叫大臣们自己赔补?那他们心下岂不是要埋怨三公主和三额驸去了?”

    玉蕤耸肩,“谁说不是呢。也只能说和敬公主和三额驸没有招财的命,倒叫内务府官员们跟着一起吃挂烙儿。”

    婉兮点头,指尖儿轻点账簿,“便是为了不叫内务府大臣们跟着吃挂烙儿,小七和拉旺的当铺,便决不能赔本。咱们得小心帮这两个孩子盯着些儿去。”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们将来的日子自是重中之重,故此婉兮一颗心都扑在为小七和拉旺的当铺谋划之事上去,倒没工夫再去想着忻妃的胎了。

    皇帝在谒陵途中也并无大事。从途中传回来的消息,只有二月十四日叱责山东官员擅自为明年南巡而打算添建行宫,皇帝批复“此举断断不可”。

    二月十六日,皇帝又下旨命四额驸福隆安管理圆明园事务。婉兮自也欢喜,从此在圆明园的日子,倒更可方便些儿了。

    婉兮都没想到,皇上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二月十七日,皇帝便已回銮,当日即将回到圆明园来!

    婉兮心下怦怦直跳,皇上可已见了毛团儿了?

七卷161、归

    婉兮兴冲冲随那拉氏一起去圆明园大宫门外迎候圣驾。顶 点 X 23 U S

    皇帝自是照旧与皇后那拉氏说得最多,言语里殷殷的都是问着忻妃的事儿。

    此时当着这样多人,婉兮不便细问皇上可曾见了毛团儿去,以及两人见面之中的种种。她依旧还是如常,面上清淡,只与皇上说请安的话便罢。

    她等着皇上得了闲儿,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儿的。

    婉兮能耐得住性子,可是她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皇上从下马开始,目光便有些闪烁,仿佛刻意在躲避与她视线相接。

    婉兮不由得垂首,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若说这阵子皇上刻意在人前与她冷落些,她自是明白内里的情由;可是皇上这会子这样目光的闪躲,不知怎地,叫她心下颇有些不安了去。

    那边厢那拉氏见了皇帝,这便耐不住地喋喋不休。

    “皇上下旨给忻妃新添的守月姥姥武氏,从二月初三进了忻妃的寝宫,到今日已是足了半个月去了。便是皇上刚起銮之时,那武氏因到忻妃位下伺候的日子短,还不敢说摸准了忻妃的胎动去;那今日,已是满了半月,以两位守月姥姥的经验,自然能探得清楚忻妃的胎去了。”

    “妾身也自皇上起銮之日起,每日早晚两遍亲自听孙氏和武氏两人的回话。时至今日,依着两位守月姥姥的经验,再加上妾身自己的经历去,妾身已是能与皇上禀报忻妃的胎……”

    皇帝却没叫那拉氏说下去,一把攥住了那拉氏的手腕,沉声喝止,“皇后!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不迟。”

    那拉氏被哽住,热不住伸了伸脖颈。

    她环顾周遭,目光自是撞上一双双刺探的眼。显见得,方才她的话,已是引起了周遭的注意。

    不过这会子皇上的拦阻,她倒是也能体谅。终究这宫门外还有这么些外人呢,便是百姓家都是家丑不可外传,就更何况是皇家呢。

    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儿,那拉氏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了。她便也从容笑笑,点头道,“皇上说的是,咱们先回去再说。”

    因了忻妃的事儿,皇帝回到园子里,倒没能早早儿来看婉兮,皇帝回九洲清晏换过了衣裳,这便先随那拉氏去了忻妃的宫里。

    皇上去了忻妃的宫里,便迟迟未归,婉兮心里放不下毛团儿的事儿,这便有些坐都坐不下。

    玉蕤亲自陪着,也明白婉兮的心情,这般故意打趣道,“从前皇上便是去了旁的宫里,姐便是为了自己着想,我都没见姐急成这样过。这会子却是为了毛团儿和玉叶两个,急成了这样儿。”

    婉兮却笑不出来,抬眸望玉蕤一眼,蹙眉道,“不知怎地,我只觉皇上有所闪避,我这便心下着实不能安定。”

    玉蕤便也安慰,“姐不必担心。皇上都亲自去见毛团儿了,这便是凡事都只有皇上担待。便不管后宫是谁又在嚼舌根子,也总归有皇上呢。”

    婉兮迟疑片刻,这才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有皇上呢,按说我不该担心了才是。可是……我也说不上为何,这回的心就是烦乱不安。”

    玉蕤点头,回眸盯了屈戌、马麟几个一眼。

    几个太监都是心领神会,这便都转身儿就朝外去,各自设法到忻妃寝宫外去听着信儿去。

    不多时,两人回来都说,听着动静,忻妃宫里又是乱成一团。

    婉兮虽说也一直好奇忻妃那胎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会子更着急的倒已然不是忻妃那边的动静,而还是悬心毛团儿的事儿了。

    婉兮便叹口气,“看样子皇上又在那边被绊住了,一时半晌都过不来。”

    忻妃宫里,果然已是乱了。

    皇帝高高正座,眯眼盯着跪在地下的两个守月姥姥,“你们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朕没听清,也怕是听岔了。”

    孙氏和武氏对视一眼,都是急忙伏地,瑟瑟轻颤道,“回皇上,老奴两个这些天来小心探查,都觉着忻妃主子的胎,已然不在了。”

    皇帝“啪”地一声猛然拍宝座的扶手,“这算什么话?什么叫已然不在了?”

    孙氏不敢说话,便只得由武氏来答,“回皇上,老奴到忻妃主子位下伺候这半月来,都再未曾探得忻妃主子的胎动。忻妃主子虽喜形尚在,可是却已经没有了胎动,故此奴才担心,忻妃主子所怀的皇嗣说不定已经,已经……”

    皇帝长眸眯紧,“胎死腹中?”

    武氏忙叩头,她一个当守月姥姥的,自是不敢将这四个字直接说出口来。听得皇上说出来了,她便以叩头称是。

    忻妃在畔听着已是两眼圆睁,几乎要瞪出眶外,“胡说!大胆的奴才,你胡说!我的孩子还在,我的孩子怎么可能已经没了?谁说他没有胎动,是你没摸见,我的孩子每日早晚都要蹬我的肚皮!”

    那拉氏嘲讽地盯着忻妃,啧啧有声,“忻妃,算了吧,事已至此,你何苦还要如此自欺欺人?”

    忻妃手捧住肚子,“我没有欺人,我更没有自欺!我的孩子好好儿的,我的胎动分明还在,凭什么说我的孩子没了?”

    忻妃盯住那拉氏,“我倒不明白主子娘娘这是何意?皇上将我和皇嗣都托付给皇后,守月姥姥孙氏就是主子娘娘亲自挑选了放在我宫里的……我这会子倒要请问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如此言之凿凿,非说我的孩子没了,是不是与这孙氏有关?”

    那拉氏一愣,随之哑然失笑,“忻妃,事到如今,你还是能倒打一耙,可真了不得!”

    “好,孙氏是我选的,你可以质疑;可是你别忘了,孙氏原本可没说你的孩子没了,孙氏甚至还曾经在我面前替你保过这个孩子来着!”

    那拉氏说着眸光轻飘,瞟过皇帝一眼去。

    “而此时确定了你的孩子已经没了的,是武氏。我想就更不用我提醒你,这武氏是皇上命内务府选进来的吧?你若是连武氏也要质疑,忻妃啊,那你岂不是在质疑皇上?!”

    忻妃一个摇晃,慌忙扶着肚子,跪倒在地,“妾身不敢!皇上容禀,妾身绝无此意啊……”

    皇帝高高而坐,目光在那拉氏和忻妃之间反复逡巡,良久方皱眉道,“朕去谒陵,不过才走到了这几天。就这么几天的工夫,你们在宫里,竟都是做了什么去?”

    那拉氏和忻妃都听着这话不对劲儿,却又反驳不出什么来,两人便都向上行礼,声言“请罪”。

    皇帝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拇指上的玳瑁扳指儿。

    “武氏说,忻妃你的孩子已经没了;可是忻妃你却坚称,你每日都能触碰得到胎动……”

    武氏和忻妃都小心称“是”。

    皇帝点头,“好,朕也不急着下结论。终究武氏到忻妃位下伺候,才刚半个月;而忻妃距离十月胎满,也还有一个月去。那就且再等一等,终究一个月后,一切便都自见分晓了去。”

    忻妃终是悄然松了口气,那拉氏却有些不愿意了。

    “皇上还要再等?忻妃都是两位公主的生母了,她自己的胎如何,她自己难道心下还没有数儿么?她自己心怀鬼胎,不甘心如此,或者还要故意来欺瞒皇上。皇上竟然还要容得她去?”

    忻妃恼得跺脚大哭,“皇上!妾身当真不明白,主子娘娘身为中宫皇后,缘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诅咒妾身的孩子,诅咒皇上的血脉去!”

    皇帝长眉紧蹙,“都够了!朕已给了示下,你们还要争么?朕说了可以再等,最后一个月之后,一切的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那拉氏狠狠瞪了忻妃一眼,不得不也半蹲为礼,“皇上圣明,妾身谨遵圣意。”

    皇帝这便缓缓站起,走下地坪,立在忻妃面前。

    垂首,柔声,却目光如刀。

    “忻妃,朕再等你最后这一个月。朕,等着你这个月里稳稳当当给朕诞育下皇嗣来。”

    忻妃都不敢看向皇帝的眼睛,只管垂首逃避,自是用眼泪再行遮掩。

    皇帝盯着忻妃的发顶,“……忻妃,你也最好说到做到。朕等着,皇后也在等着,整个后宫都在等着。”

    皇帝说着回眸望一眼那拉氏,又是眯了眯眼,“等你生下孩儿,便也正好行妃位的册封礼。”

    那拉氏扬眉,便也不由得抿嘴而笑,“哎哟,我倒是给忘了,忻妃晋位为妃,却直到这会子还没行册封礼呐!”

    “亏我此前还替你在皇上面前邀封,竟是我错了,将话给说冒了!怪不得那会子皇上竟未置可否……呵,如今想来啊,还是皇上圣明。你晋位为妃,还没行册封礼,还未拿到妃位的金册金宝去……大礼未成,那忻妃便还都不算正式成为忻妃去呢,那怎么还能再晋位贵妃去?”

    那拉氏说着瞟了忻妃一眼,“还记得人家令贵妃么?乾隆二十四年啊,十一月进封贵妃,一个月后就行了册封礼了……便以这日子来算,忻妃,你若想成为贵妃,这条路便还长着。”

    忻妃喉咙一梗,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抬眸望向那拉氏,浅浅一笑,“皇后便也不必考虑得太远,目下只记着帮忻妃操持妃位的册封礼便罢。就等着忻妃临盆吧,待得孩儿平安落地,四月间满月,妃位的金册金宝就也该造好了。到时候儿双喜临门,倒可给忻妃好好热闹热闹去。”

    那拉氏冷笑,“双喜临门……呵呵,好啊。那我就也等着,等着看忻妃喜从天降。”

    皇帝在忻妃这儿耽搁得甚久,待得到婉兮宫里时,夜色已深。

    皇帝进门儿便举袖掩口,藏住一串的呵欠。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知道皇上这一路车马劳顿的,刚回到园子,又在忻妃那判了半天的官司,不累才怪。

    况且再是精力旺盛的天子,如今终究也都年过半百去了。

    皇帝进内摆手,“今晚上已是简单用过小食了。爷困了,让爷挨着你好好儿歇一觉。”

    皇帝说完,自己爬上炕,躺下便闭上了眼睛去。

    不多一刻,竟响起轻轻的鼾声。

    婉兮心下便是有千言万语想要问,这会子却也只能暂且憋回去。这便也片腿儿上炕,小心帮皇帝掖好了被角,这便也静静地躺下。

    与皇上肩并着肩,鼻息之间都是他的气息,倒叫婉兮的心下也缓缓平静下来些儿。

    皇上回来半个字都没提起过毛团儿,这兴许反倒是好消息吧?如果毛团儿那边当真有事儿,皇上知道她心下牵挂着,那一定回来自是立时就该与她说起。

    可既然没说过有事儿,那便是一切安好,别来无恙吧?

    婉兮这般劝慰着自己,便也呼吸着皇上的气息,缓缓进入了梦乡。

    有皇上在身边儿的夜晚,她想失眠都做不到呢。

    只是婉兮不知道,等听见她呼吸平稳,断定已然是坠入酣梦之后,皇帝却在黑暗了,缓缓睁开了眼。

    皇帝躺着没动,一双眼只透过夜色,看那浅浅水绿的帐子顶。

    皇帝的掌心,是婉兮在临睡之前自己伸过来的柔荑;皇帝的肩头,是她的青丝婉转,迤逦盘绕。

    皇帝便一丝一毫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她就醒来了,她便又要面对她那双清澈见底、黑白分明的眼。

    二十多年的相伴,他们早已是深谙彼此,他都不知道自己能瞒得住她多久。

    可是不管多久,能多瞒一刻,便是一刻吧。

    次日天还不亮,婉兮按着惯例早早醒来,想要伺候皇上起身,却发现皇上已经不见了。

    玉蝉忙进内回禀,“皇上说今日公务繁忙,这便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起身。主子那会子睡得正香甜,皇上便不准吵醒主子……”

    婉兮抱住被子,心头那股子担忧重又升起。

    不对劲儿,真的是太过不对劲儿。

    婉兮便怎么都等不及了,早早起身,亲手做了黏散团子、配炒糊小米泡的茶,命总管太监安歌给亲自送到九洲清晏去。

    这便是主动邀宠,暗示请皇上到她宫里来的意思了。

    这样的法子,婉兮还是年轻的时候儿给皇上用过;后来随着与皇上两心相知,这法子倒用不着了。尤其是她自己也年岁渐长,孩子们都一个个儿地长起来了,她倒不好意思再用这些小手腕儿了。

    可是今儿,她为了毛团儿和玉叶两个,也愿意放下自己的贵妃身份,更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再重新用起这些小心思来。

    因为无论她已经在什么位分,无论她已是什么年岁,可是在毛团儿和玉叶面前,她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啊。

    她与他们两个,一同长大,一起走过后宫岁月里的那些风风雨雨去。没有他们,便也没有今天的她。

    安歌去送了饽饽和茶回来复旨。

    婉兮紧张地直想咬自己的指甲,急着问,“你可亲见着皇上了?皇上怎么说?几时忙完,何时能过来?”

    安歌只能伏地请罪,“回主子,奴才今儿没能见着皇上。主子的心意,是御前的人转呈进去的。”

    “故此……奴才便也没法儿请皇上明确的示下。而御前的人也都说,不知皇上何时才能忙完。”

    婉兮的心便是一沉。

    安歌是她在天地一家春的总管太监,谁人不知?故此往常但凡是安歌亲自去的,御前的人总要看她的面子,非但不会挡驾,甚至会主动殷勤进内回禀。

    可是今儿……这便越发古怪了。

    婉兮无法按捺下心绪,这便霍地起身,“玉蝉,给我更衣,我要亲自去九洲清晏,求见皇上!”

    玉蕤也听见动静不对,急忙从自己的寝殿赶过来,亲自伺候婉兮更衣,再亲自陪着婉兮去了九洲清晏。

    二月下旬的园子里,已是春意婆娑,柳色如烟。

    御前的人不敢怠慢,虽然还都推说皇上在召见大臣,暂时不便见婉兮,却也将婉兮还是引到了后殿等候。

    婉兮脚步虽与心情一样的焦急,可是眼睛里却还是不揉沙子的,她便是从回廊上快速走过,眼角的余光还是将御前的太监们看了个大概。

    待得即将转过月洞门,经过一扇回廊上的一扇四瓣儿海棠窗时,婉兮忽然猛地停步,朝窗那边一个影绰绰的背影喝道,“谁在那里?”

    那边厢竹影摇曳,一丛人影杂沓纷转,之后竟是缓缓走出胡世杰来。

    胡世杰急忙上前给婉兮请安,“贵妃主子,是奴才。”

    婉兮却眯了眼,“胡世杰,我没想到,竟有一天你这样的明白人,也会到我眼前儿来说这样儿的糊涂话!”

    婉兮在九洲清晏,冲御前伺候的太监发火,这还是婉兮进宫这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

    她知道自己这是御前失仪,是若被其他嫔妃见着,就会抓在手里的把柄,可是她当真顾不上了。

    那个背影那个背影,实在是太熟悉!

    熟悉到,便是已经分开数年,便是从青葱迈入了中年,她却还是只需影绰绰的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怎么可能是胡世杰?虽说这些年与胡世杰也是过从颇密,可是婉兮自问,还不至于就这么远远地影绰绰看个背影,就能确定是胡世杰。故此在婉兮的心中,便是胡世杰都无法与那个人相提并论啊!

    胡世杰黯然垂眸,在婉兮面前跪倒,“奴才是真糊涂,故此说的才全都是糊涂话……”

    胡世杰是个活得何等明白的人精儿,他却竟然在她面前这般没头没脑地说这番话,这便反倒更叫婉兮心惊!

    胡世杰不是糊涂人,自不该说糊涂话,可是他既然自己竟这么说了,那便只是说便连胡世杰都知道了,皇上有事故意瞒着她!

    婉兮便恼了,“还不肯告诉我,你们究竟知道了什么?!”

    婉兮怒吼出来,便浑身都在轻颤。

    肩头,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而来。耳畔,传来那一向都令她安心的嗓音。

    “……爷知道瞒不住你。爷只是,侥幸着,想多瞒一刻是一刻。”

    婉兮转头,便已潸然泪下。

    尽管她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可是单凭皇上和御前这些人异常的举动里,她就知道出事了。

    皇帝上前将婉兮拥在怀里,扶稳了婉兮,这才抬眸朝向那海棠窗那边,叹息一声,唤道,“出来吧。”

    庭院里忽地起了风,风从地面盘绕而起,旋过人的脚踝,一路袭上竹叶柳梢去。

    眼前本都是绿影摇曳,是春的气息,是万物的生机,可是婉兮心下却不知怎地,落叶满地。

    那一片绿影里,一个太监穿蓝色袍褂的身影,蹒跚而来。

    那张脸沉在光影里,也沉在婉兮的记忆里。

    曾经青葱、淘气的哈哈珠子,嘻嘻哈哈十几岁的小孩儿,如今竟带了一脸的沧桑,一点点走近。

    离着还远,那人就跪倒叩头请安。

    一声“主子”……婉兮已然是双泪长流。

    她撒开皇帝,自己跑上前去,一把托住了那人的手肘。

    却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

    “毛团儿,怎么是你?你怎么竟然回来了?玉叶呢,她也跟着你一起回来了么?她在哪儿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见我?啊?!”

    那仅凭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被婉兮一瞥之间就笃定认出来的人;那个此时如从梦里走出来的一般的人,就是毛团儿啊!

    毛团儿在满眼春意生机里,抬起头来,却是满面的枯槁。

    虽说他的眼底也有重逢的喜悦,可是,那喜色却无法冲淡他面上的枯槁去。

    可是他偏要在婉兮面前竭尽全力地露出笑脸,“回主子,玉叶她,玉叶她一切都好啊。她还在皇陵村呢,她在那儿有官房、有地,吃穿不愁,还请主子放心。”

    “她不能随着奴才一起回来,是因为宫规严禁出宫的官女子再回宫来请安。可是奴才不一样儿,奴才便是曾经出宫了几年,可奴才依旧还是太监,况且奴才出宫去只是转在皇陵伺候,并未卸了差事去,与玉叶的情形并不一样故此只有奴才回来了,玉叶便没法儿回来。”

    毛团儿的笑,叫人的心都揪成一团去。

    “玉叶她,临走还嘱咐奴才,叫奴才替她给主子磕三个响头。”

    毛团儿说着就磕,不要命不怕疼一般地,将脑门子狠狠磕在地上。

    只一下儿,就见了血。

七卷162、主子恨我吧

    “你这是怎么了,啊?”

    毛团儿的头磕出了血,却是疼在婉兮心上。m.www.uu234.net婉兮忙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毛团儿的脖领子,将他向上拎着,不准他再磕下头去。

    “我不用你替她磕头,我也用不着她给我磕头!我只要她,好好儿的……”

    毛团儿紧紧闭上了眼睛,一张脸在枯槁之外,更是苍白如纸。

    婉兮心下的疼痛呼啸着席卷开来,她盯着毛团儿,却不敢大声,极尽小心地压低了音量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玉叶既然好好儿的,那你怎么不继续留在皇陵,你回来这是做什么?”

    当年费了多大的周折,才将他们两个一起平安送出宫去。再说若毛团儿回来了,玉叶自己留在皇陵村,便是有房有地、衣食无忧,可是又该如何度过那些寂寞的年月去?

    婉兮甚至自己想了法子替毛团儿解释,这便低低问,“你这次回来,只是借着送皇上回宫的由头吧?又或者是回来到宫殿监办什么公事?又或者,是你们两个放心不下我,这便借机回来看我一眼?”

    “等办完了事儿,你便又要回去了,是不是?”

    毛团儿却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婉兮的心便又高高提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回宫来便留下,再不回去了?”

    毛团儿没有回话。

    婉兮心下便是一阵绞痛,手指颓然松开,将毛团儿放回地上。

    “混蛋,你还敢与我扯谎?玉叶她怎么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此时的婉兮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这大清贵妃的身份,甚至都忘了此时置身在皇上的寝宫九洲清晏呢。此时她眼里只能看见毛团儿,心里只能想着玉叶!

    不对劲,从她第一眼看见毛团儿,就觉得不对劲!

    毛团儿与玉叶好容易在宫外相守,毛团儿怎么可能会离开玉叶,独自回宫来?可是毛团儿既然回来了,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玉叶出事了……

    毛团儿唯有心下那唯一的牵挂也断了,他才可能离开皇陵村,回到这他早已经不在留恋的宫廷里啊。

    不,不对,不是从她发现了毛团儿的背影才察觉异常;而是从她在大宫门迎接皇上回銮,当看见皇上的眼神躲闪时,就已然发觉了!

    此时瞒着她的,不止毛团儿一人,还有皇上啊。

    婉兮越想心便越痛,痛到已是无法呼吸。

    她抬手揪住自己的领口,扯松些,才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吸入些空气来。

    皇帝上前稳稳扶住她。他的大掌按在她肩头,他掌心的温暖透过衣衫,熨帖着她的身子。

    她知道她有皇上可以依靠,可是这会子她却无法冷静下来。

    她霍地转头,含泪凝注皇帝,“皇上……您也不肯告诉我么?皇上也忍心,继续将我蒙在鼓里?”

    婉兮说着提袍下跪,“那奴才便斗胆向皇上求个恩典,求皇上恩准奴才前去皇陵。今年绵德阿哥的福晋阿日善便该下葬了,是不是?那皇上准奴才代表皇上、皇后,亲送一程。”

    若皇上和毛团儿都还不肯说实话,那婉兮只有自己走这一程,她非要亲眼看见玉叶,才能安心啊。

    因为那孩子……不止是宫里的玉叶,那孩子也更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二妞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长眸中满是担忧,可是薄唇却是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瞧你,傻样儿,想哪儿去了?若当真是毛团儿和玉叶两个有事要瞒着你,那爷又何苦带毛团儿回来?爷能安排毛团儿去的地方可多着,这天下又岂止宫里才是太监们的去处?”

    “若当真诚心瞒着你啊,爷将毛团儿放到避暑山庄,或者香山行宫;要么是南苑行宫,或者送进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地方儿多了,哪儿都行啊,总归爷有的是法子不叫你看见他,也就是了。”

    皇帝三言两语,倒叫婉兮也是无言以对。

    皇帝拍拍婉兮的手,抚慰地笑,“爷既然将毛团儿带回宫来啊,就是他们两个谁都没事儿。爷也自然不怕他被你瞧见,这才明晃晃地放在九洲清晏了。”

    “虽说没叫他刚一回来就给你行礼请安去,还不就是怕你会胡思乱想去么?爷可申明,爷不是故意藏着他,不给你见的。”

    婉兮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皇上的话来,可只觉心哀依旧在,无法释怀去。

    皇帝捉着婉兮的手,转身走向寝殿,“你别急,听爷跟你说,这回可不止是毛团儿自己回来了,玉叶其实也给你带了亲笔信回来……她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你不过,她也知道你怕是要担心她去,她这才亲笔给你写了信。”

    说着话,皇帝已经将婉兮成功地带进了寝殿,扶着她在炕边儿坐下。

    “按说,这宫里的规矩都是爷亲自定的,爷在刚登基那会子就下了旨意,不准足岁出宫去的女子,再回宫来给本主儿请安;便是宫内宫外私通消息,也同样不准。可是爷知道你着急,这便还是给你破了例去,准玉叶给你写信,且是爷亲自带回来的。”

    婉兮喜得急忙抬眸,伸手便扯住了皇帝的衣袖。

    “爷说的当真?那信在哪儿呢,爷快给我看看!”

    皇帝轻叹口气,“之前在外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爷也不方便与你讲说。玉叶跟毛团儿啊,是出了点事儿,所以毛团儿才回宫来的。只不过那事儿却与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皇帝说着这才转身到了御书案旁,从一个小抽匣儿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婉兮。

    玉叶的笔迹,婉兮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婉兮接过信来,心下便也稍稍安定些儿了。

    婉兮忙抽出信笺,展开细读

    信的开头是玉叶给婉兮请安,兼之恭喜婉兮如今得了这么多个孩子去,以及惋惜小鹿儿的薨逝。

    婉兮急忙掠过这些去,在字里行间急切寻找她与毛团儿的事去。

    终于在信的中部,看见了玉叶这样写:“奴才知道,主子若是见了毛团儿回宫去,必定会担心奴才了。奴才都能想到主子着急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儿……主子会不会气急了扇毛团儿一个巴掌,又或者连皇上都得跟着吃挂烙儿?”

    玉叶的语气轻快,仿佛又是从前那个嘴快、又调皮的丫头去。

    “主子若是要扇毛团儿一个巴掌,那奴才可不拦着,主子尽管扇去就好!不过主子千万别冤枉了皇上……皇上绝不是故意瞒着主子,是奴才跟皇上求,叫皇上暂时别告诉主子的。”

    “不因为旁的,其实是奴才没脸见主子,更不敢叫皇上将奴才的事儿告诉给主子。因为奴才,唉,竟是辜负了主子的心意去……”

    婉兮看到这里,也是纳罕地抬眸望一眼皇帝。

    皇帝却是不急着说破,只是坐在一旁,指尖下意识转着他的砗磲扳指儿。

    满人男子皆学骑射,这扳指儿是开弓射箭必不可少的,故此扳指儿是男子手指上最不能离身的装饰。皇帝素常也是极其讲究,专门有个多宝盒里头存着各种材质的扳指儿。每日都是搭配着当日的衣着更换的,都不重样儿。

    瞧见婉兮抬眸,皇帝却“呵”地一笑,“瞧着爷干嘛?看信就是。想来玉叶那丫头,必定是什么都会与你说的。”

    婉兮便也垂首,继续去读那信。

    只见玉叶写道,“奴才与毛团儿打小儿相识,一见面便是吵嘴的;故此后来奴才进宫之后,在咱们永寿宫里,便也是习惯了与毛团儿打打闹闹。现在回想起那时来,还是会忍不住地,由衷笑出来。”

    “那当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是奴才除了当年与主子在花田里一起长大的岁月之外,奴才这一生里最美好的回忆了。奴才便也迷失在那样的快乐里,便也忘了毛团儿的身份,竟然渐渐对他动了情去……”

    “那时也是年纪小,只知道凭面相去看一个人,却宁肯自欺欺人去忘了他内里的实际去。待得出宫之后,奴才也以为自己一定会与毛团儿一生相伴,一同白首去。”

    婉兮看到此处,不由得皱眉。

    玉叶到此处,语气一转,“主子知道么,皇陵村里的日子是怎样的?奴才以为终于躲过了宫里的明枪暗箭,总以为皇陵乃是世外桃源,可是当真来了这儿才知道,这些因为皇陵而出现的村落,其实日子便也寂寞得如同在坟墓里一样。”

    “这皇陵村里啊,住着的除了守陵太监之外,还有东陵内务府总管大臣,以及下头的掌关防郎中七人、员外郎九人、主事八人、尚茶正八人、尚膳正九人、内管领七人、尚膳副五人、尚茶副五人、副内管领七人、委署副内管领三人,以及领催二十人、执事人役五百五十一人……这些人共同来分工管理园寝的祭祀奠享之礼及洒扫启闭之事。”

    “凡每月朔望小祭,均开启神龛,掌关防郎中等官行礼,尚茶正进茶桌、供茶乳,尚膳正进膳桌,内管领进果桌,献粉饵,尚茶副、尚膳副随同进献;尚茶、尚膳、司香人等递香盒,燃蜡烛,供爵、垫。至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岁暮及忌辰大祭,则遣官赴陵行礼,掌关防郎中等官俱供献如仪。”

    “毛团儿这当守陵太监的,跟内务府的职官们每日所做的事也都差不多……主子瞧,这些事儿看似也算热闹,可是实则一年两年还好,若是长此以往,便叫人看都看腻歪了。这些人啊,明明自己都是活人,可是每日里所做的,却都是伺候死人的,若天长日久,他们自己便也跟着麻木了,个个儿如同活死人一般了。”

    “主子知道,毛团儿从前最是调皮捣蛋的,他跟奴才相处的方式便也都是打打闹闹。可是他到了皇陵,却变了样儿,变得再也不像原来的他,也变成了活死人去。主子,您能想到奴才在那皇陵村里,守着再不像从前的毛团儿,该有多寂寞么?”

    婉兮有些看不下去,别开头,望向别处,深吸了好几口气去。

    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待得心下平息了些,这便回头再看。

    “奴才与主子自可说掏心窝子的话皇陵村的寂寞还好,奴才还可学着主子的样儿,多养些花儿草儿、或者猫狗鱼虫去,倒也能勉强熬过那些白日里的寂寞去。可是到了晚上……主子啊,到了晚上奴才便不能不面对毛团儿的真是身份去。他终究,终究,不是个囫囵人儿啊。”

    “奴才从前年岁小,只稀罕与毛团儿之间的两小无猜、打打闹闹;可是当年岁渐长,奴才也才明白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去。而毛团儿不但变成了个活死人,他更没办法给奴才那些想要的去……奴才过了三十,便更忍不住想要个孩子,可这却偏偏是毛团儿最不能给奴才的啊。”

    “奴才便有些厌了,更看不见将来,奴才想,兴许奴才与毛团儿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婉兮蜷起手指,将那信笺几乎团了起来。她心下五味杂陈,那愤懑、失望,却也还有体谅和理解,这些一齐在她心内冲涌激荡,叫她无法平定下来。

    皇帝小心凝视婉兮,便走过来伸手,想从婉兮手中接过信去看。

    婉兮却还是拧身躲开,深吸口气,还是自己去看。

    “不瞒主子,奴才是结识了个人。他是马栏镇的总兵,管着皇陵周遭的治安。巧的是,他家里原本也是沈阳的,他说话的腔调倒是与主子和老爷、福晋十分相像,叫奴才听来十分亲近。”

    “奴才便……寻了他当个依靠。他是武将,虽说年纪稍微有些大了,可还是孔武有力,足能保护奴才,且必定还能给奴才一个孩子……奴才便跟了他去,已是与毛团儿说明白了。”

    “这一生相聚一场,毛团儿也是明白人,我们两个也算好聚好散。他也因此总归不能继续在皇陵呆下去了,也免得我们三人每日碰面尴尬。他终究是个太监啊,对他而言这世上最好的出路,依旧还是在宫里,在皇上跟前。故此他才决定了回宫去……主子,求您万万不必在他面前再重提起奴才,以及这一场永诀的旧事,也免得叫他羞愧和烦恼了去。”

    还请主子不要怪罪,奴才这一生总归无颜再见主子,便也唯有奉上这一封亲笔书信。不敢求主子恕罪,却只为主子向上天祈求,岁岁平安。”

    “也伏祈七公主、九公主、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康泰吉祥,早承大业。”

    “奴才二妞玉叶,再拜叩首。”

    婉兮看罢,呆愣许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绪,究竟是个什么了。

    良久,婉兮抬眸盯住皇帝。

    从皇上的身姿和神情来看,婉兮知道,皇上怕是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竭力表现得平静,只淡淡问,“马栏镇总兵……奴才记着皇上说过,那是永常在的叔叔。”

    皇帝点头,“没错,他叫满斗,是永常在的叔叔。”

    婉兮轻蹙眉尖,“奴才记着永常在的阿玛是老来得女,永常在的阿玛如今年过花甲了吧?那满斗呢,今年又是什么年岁了?”

    皇帝想了想,“满斗与永常在的父亲四格相差不多,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花甲之年了,”婉兮控制不住自己,竟笑起来,“花甲之年了!”

    也是啊,即便是花甲之年了,可身为武将,却还是孔武有力,故此还是比一个太监要好,是不是?

    玉叶这样想,也算不得错,是不是?便是她又能怪罪玉叶去什么?

    婉兮只狠狠捶了自己心口两拳,“千错万错,原来都是我错了。我就不该叫他们出宫去,我不如还留着他们在身边儿……”

    便是明知道危险,可是她却还是有机会能护住他们的;只要不叫他们出宫,玉叶便还不至于生出了这样的心,便也还能跟毛团儿嘻嘻哈哈地一并白头到老不是?

    ……不,不,她不是怪罪玉叶,她不是不能体谅玉叶的心情。只是,她觉着还是对不住毛团儿,毛团儿此时受的伤,也与她相干啊!

    皇帝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垂眸盯着那已经被婉兮搓皱了的信笺,“玉叶她,说什么了?”

    婉兮黯然抬眸,却是摇头,“爷,奴才好累。奴才想告退,回去睡一觉。”

    皇帝伸臂拥住婉兮,“就在这歪一觉吧。你这么回去,爷不放心。”

    婉兮却是摇头,依偎在皇上的怀里,却依旧还是觉着累,“奴才谢皇上的恩典,奴才却还是……回自己宫里去,才能睡得稳当。”

    “爷不必担心奴才,奴才没事。奴才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便好了。”

    皇帝便忙吩咐胡世杰亲自送婉兮回去。

    皇帝亲自目送婉兮离去,这才回头召了毛团儿进来。

    毛团儿红着眼圈儿在皇帝脚边叩首,“今日叫贵妃主子如此伤心,都是奴才该死……”

    皇帝却摇头,“你若该死,那朕又哪里还能免罪?朕不是也得,眼睁睁看着她难受去?”

    毛团儿涕泪道,“若是奴才这条贱命能赎罪去,那奴才情愿跟皇上只求一死。”

    皇帝却一拍炕桌,那砗磲的扳指儿磕在桌面儿上,竟磕出个裂来。

    “死?你若只是求死,你又何必要回来!你便死在皇陵里罢了,还能在地下继续伺候皇祖去!”

    毛团儿落泪道,“……玉叶离去的那一刻,奴才也恨不能立时跟着一起去了。只是奴才不能放下玉叶临去之时的嘱托。玉叶说,如今贵妃主子在宫里虽然有皇上护着,可是后宫里终究这样多人,且如今皇嗣都个个儿都长大了。宫里的情势,只会比当年更错综复杂;围绕着贵妃主子的争斗,也不再只是主位之间的争宠。”

    “贵妃主子便是心有七窍,可是贵妃主子终究宅心仁厚,便是用计也只是为护着自己和身边儿人去,却不曾主动害人;故此主子在心黑手辣的旁人设计之下,便难免会吃亏去。”

    “更何况贵妃主子如今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贵妃主子就更是一颗心要分成好多瓣儿去,难免有哪一处稍稍不留神,便会遭人暗算去……玉叶说,奴才得回宫来,得重新回到贵妃主子身边儿来帮着贵妃主子去。

    毛团儿说到此处,已是涕泪滂沱。

    “玉叶说,她已是不能再回宫来亲自护着贵妃主子和小主子们了,她便要我回来,要我心无牵挂地回来,专心伺候贵妃主子……也将她的那一份儿,一并代了。”

    皇帝也是紧紧闭住眼睛,深深点头,“你们两个,都有心了。不枉你们贵妃主子真心待你们一场。”

    “只是玉叶那丫头,竟舍得那般糟践了自己的声名去……还什么变心跟了满斗去,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毛团儿却是笑了,凄楚却自豪,“因为玉叶她知道,唯有这样儿,才能解释奴才回宫来的缘故;也才能叫贵妃主子放下了她去……她虽糟践了她自己的声名去,可是奴才心里却全都明白。奴才却反倒,越发珍惜这一辈子与她的这一场相遇相知去。”

    皇帝点点头,也赶忙抬手,迅速地抹了一下儿眼角。

    “好,那朕就也这般替你们隐瞒着。满斗那边儿,朕会私下里传下话去,叫他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此起,每半年,便会有玉叶的一封书信从满斗的家里,随着满斗的请安折子,一同送进来。”

    毛团儿再叩首,“还有永常在……奴才还要斗胆请求皇上,也得事先将话儿嘱咐了永常在去,千万别在贵妃主子面前说漏了才好。”

    皇帝点头,“好,朕这就去给皇太后请安,顺便见见永常在去。”

    三月终于来了,圆明园里的景致,已然旖旎。

    便如同终于长大了的姑娘,青涩虽然还未曾尽数褪去,可是那成熟的明媚,却已然满溢在眼角眉梢,无处可挡。

    婉兮再见着永常在的时候儿,心下生起的便也是同样的观感。

    永常在汪凌之发现了婉兮,便也急忙上前来请安。

七卷163、十月期满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将你从畅春园接回园子来,听闻这几日里也是接连翻了你的牌子,倒是恭喜了。”

    三月里,大学士来保溘逝。来保享年八十四岁,一生老成端谨,诚笃恪勤,皇帝下旨著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并赏银三千两,办理丧务。皇帝钦定于初九日将亲临奠。

    来保出自喜塔腊氏,是喜塔腊氏这一支从龙入关的内务府包衣家族里,在前朝身份最高之人。偏来保自年初病重,已至此时溘逝,喜塔腊氏另外一支里也为得用的子侄辈和尔精额,在二月十六日,刚刚被革去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保留副都统,依旧管理万寿山和静宜园。

    皇帝交给四额驸福隆安管理的圆明园事务,原本就是和尔精额的差事,福隆安是从和尔精额手里接过来的。

    这般想来,喜塔腊氏一门,这个春天也是一片惨淡了去。

    这便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一起进宫的凤格……那只身在后宫的“小凤凰”,性子与那拉氏那般相似,若此时还在世,还不知如何懊恼去。

    如今时过经年,凤格也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旧日恩怨早已远去,剩下的唯有对生命无常的嗟叹。

    不管早一步还是晚一步,终究这世上的人啊,都会走向那一步去。

    谁也别急,谁也不用闪躲。

    这样看来,凤格当年不明不白地死,便也不必悲哀了。总归再等些日子去,这一班后宫里的人,自然都能在地下相见。所谓生死际会,生也相逢,死也相聚。

    婉兮自己想到这儿,都不由得甩了甩头。

    阳春三月的,她也不该如此灰心。只是心情总是走不出玉叶的那件事去,这便在听说了皇上接永常在回圆明园的消息后,这连着几日都在永常在的寝宫外盘桓,就是想见永常在一面儿。

    只是永常在位分太低,婉兮以贵妃之位总不能无缘无故便召见,这便也只能纡尊降贵,自己设法创造一回途中的偶遇去。

    永常在倒是并不欢喜,挑眸瞟了婉兮一眼,用她十八岁年轻直率的眼,毫不躲闪地望了婉兮一眼。

    “贵妃娘娘堵在半路上,就是为了跟小妾问这句话,是么?贵妃娘娘是担心小妾抢走了贵妃娘娘的皇宠,这便要亲自审问小妾一回,是么?”

    已经有许多年,婉兮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这般直率的话语去了。

    实则宫里不乏言语不留余地的人,譬如那位正宫皇后;只是正宫皇后的地位在那摆着,人家自然是有什么都不留余地的资本。倒是新进宫来的人,个个儿还都是战战兢兢的,倒少见这样直来直去的了。

    不说旁人,便说出身名门的忻妃,当年刚进宫来的时候儿,至少面上看起来也是谦恭守礼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丫头的位分还只是个常在。就算她父亲官职已在都统,是三品大员了,可是终究还是出身内务府包衣,身份还是跟忻妃没法儿比的。

    还有,永常在还不是满人,她是汉姓人呢。

    这般想来,婉兮倒不觉着受了冲撞,只是静静地笑。

    便是这丫头说话那股子直率劲儿,也正是祖籍在盛京的丫头所特有的口音呢。

    乡音最难忘,婉兮自己小前儿,跟着祖母跟前儿,听见祖母也是这样说话的。婉兮小前儿调皮,一句一声跟着学,便也有好几年,一张嘴也是这样的口音啊。

    “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仿佛拦了你的路,问过你这样的话的,倒不是我一个?”婉兮反倒不慌不忙。

    十八岁的永常在,此时还没学会婉兮久在深宫淬炼出的气定神闲来,她因一下子被婉兮说中了,这便双颊腾地都红了。

    “……谁让我只是个小小的常在呢?这后宫里的高位娘娘们,便个个儿都怕我抢了她们的恩宠去吧!”

    婉兮便也不细问了,只垂首轻笑,“那便是她们自己又犯糊涂了,倒是将这后宫里的年月,都白过了。”

    永常在眼神里透着倔强,歪头看过来,“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婉兮平静地凝视永常在,“在这后宫里,都说要‘争宠’,可事实上皇上的恩宠,从来不是能争得来的。后宫里的人心,没人能比皇上更明白,皇上想给谁恩宠,不是旁人能左右的,更不是一个‘争’字就能改变的。”

    永常在眯眼回味,良久,便也缓缓点头,“……小妾虽说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小妾会记住贵妃娘娘今天这句话。”

    婉兮点头,“那你可以放心,我今儿来,不是来问你伴驾的事儿了么?”

    永常在的脸便又是一红,“小妾相信了。”

    婉兮微笑着轻轻叹息了一声儿,“不过倒是有一事,你没猜错。我的确是特地等在你宫外的路上,想要见着你一回,想与你说说话。”

    永常在眼珠儿微微一闪,便也点头,“贵妃娘娘请说。”

    婉兮垂首,将心里的话重又掂对了一回,不想太落痕迹。

    “皇上二月里去谒陵,回来倒是与我说起一件喜事。皇上说也巧,那喜事的主人,倒是永常在你的叔叔。”

    永常在面色泰然,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贵妃娘娘问的是,我叔叔纳妾的事儿吧?没错,我叔叔新近又纳了个妾,听闻那人也是从宫里足岁了放出去的官女子。”

    永常在眼珠儿又是一闪,抬眸盯住婉兮,“该不会那么巧,我叔叔纳的那位新人,倒是从前在宫里,与贵妃娘娘有旧的吧?”

    永常在耸耸肩,“宫里跟外头不通消息,我跟叔叔隔着也远,故此也没机会细问去。倒不知道具体情形,只是听了个大概的轮廓。”

    婉兮细细打量永常在的神色之后,缓缓收回目光。

    “是啊,说来也算有缘,你叔叔纳的这个新人,从前正是我宫里出去的。她不仅仅是我位下的官女子,更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妹妹。”

    永常在满面大惊,忙道,“哎哟,没想到我叔叔竟然这么大的福气!便连我自己私下都寻思,叔叔年岁也大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找见什么好的?怕就是从皇陵村里随便划拉的吧。哪儿想到竟然是跟贵妃娘娘有这么大的渊源!”

    永常在那一声“随便划拉来的吧”,叫婉兮听着不觉莞尔。

    只是心始终还是为玉叶悬着,虽说也有些想要埋怨她伤了毛团儿去,不过说到归齐,依旧是希望能嫁得好,未来的日子能比在宫里、比跟毛团儿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才是。

    便是变心,也总该当真通向一个更美好更光明的前路去,方叫一切都来得值得不是?

    婉兮便轻声问,“我今儿来,便是想与永常在你请教倒是不知你叔叔家里共有几位内眷?你婶婶可还在世,为人可宽容和善?”

    永常在微微挑眉,细细盯着婉兮面上的神色。

    婉兮也有些赧然,“我今儿来,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贵妃,我不是以这个身份来见你。我这会子,只是你叔叔新纳之人的娘家人。”

    永常在想了想,缓缓道,“贵妃娘娘知道我叔叔今年都快七十了吧?所以……我婶儿也老了,就快不行了。就凭我叔叔对这位小婶儿的喜爱,以及小婶儿跟贵妃娘娘的这份渊源,我叔只要等到我婶儿咽气儿,必定能直接将小婶儿给扶正了去,那这桩婚事就是续弦,而不是纳妾了!”

    婉兮听得出,永常在这话是向着玉叶说呢。只是永常在这话说得着实是太直率,倒叫婉兮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去。

    “……永常在说笑了。想来满斗的福晋与满斗,多年夫妻,几十年相伴走过来,彼此自是情深义重。便玉叶是我宫里出去的,到了你叔叔府上,也唯有尊敬福晋,亲侍巾栉的。”

    永常在半垂下头,点了点头,“总归贵妃娘娘放心,虽说那位小婶儿现在只是妾,可是我叔叔一定对她贼拉好!将来,小婶儿的身份便也绝不止是妾。”

    “不说远的,就等生下儿子吧,我叔叔一定就先为她向朝廷请封,最差也能先封个侧福晋去不是?”

    婉兮一颗悬着的心,因为永常在这一段有趣儿的盛京乡音倒给冲淡了不少去。

    婉兮想想也是,虽说玉叶如今也年过三十了,可是终究满斗都快七十了,那玉叶在满斗的眼里,依旧还是小娇妻去。况且满斗也出自内务府世家,不可能不知道玉叶原本是从永寿宫里出去的女子,那谅满斗他也不敢慢待了玉叶去。

    其余便是永常在说的那些是不是能扶正,或者是请封侧福晋去,那便都不要紧。只要满斗能真心对玉叶好,那她便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其实原本,她在心下还是对皇上和毛团儿的话画了个魂儿去的。

    虽说皇上和毛团儿的话说得够圆,可是她心下就是觉着不对劲儿。

    这不对劲儿的最最根基,就是婉兮对玉叶为人的了解。婉兮怎么也不容易相信玉叶她竟然是个变心的人……只是后来想想,也许玉叶自己在书信里所写的也是人之常情吧,终究毛团儿是太监,那隔着人间烟火的情愫,总归只是画饼罢了。

    婉兮这便由衷微笑,感激地握了握永常在的手,“我与你一样儿,老家都是盛京的。我这些年倒是难得再听见盛京的乡音去,我便喜欢听你说话儿。若你寻常闲暇了,便不妨到我宫里来坐坐,咱们一起说说话儿。”

    永常在点头,却有些尴尬地笑,“不是小妾不识抬举,只是小妾不能在圆明园里常住。皇上说这一二日间就要送小妾回畅春园继续侍奉皇太后去。皇上说,皇太后喜欢我,一时半刻都离不开;皇上是孝子,自不能从皇太后跟前夺了人到这边儿常住来。”

    永常在的神色难掩落寞。

    婉兮心下也是歉然,“别急,总归你今年才十八岁吧?来日方长,你的好日子啊,在后头呢。”

    永常在便也努力而笑,“谢贵妃娘娘吉言!等下回我额娘再做了盛京口味的饽饽送进来,我给贵妃娘娘也进一份儿来!”

    “那敢情好,”婉兮含笑点头,“我便记下了,你可不准赖账。”

    永常在这便行礼告退,原本转身想走,却还是忍不住又转回来,抬眸盯住婉兮,“小妾今儿才算是正经见了贵妃娘娘的真人儿去……小妾还有一事憋在心里有日子了,这会子倒想问个明白。”

    婉兮点头,“你说。”

    永常在咬咬嘴唇,“小妾去年进宫挑选的时候儿,本是贵妃娘娘挑的咱们汉姓包衣人。可是怎么到后来却是皇后娘娘记了我的名儿,倒不是贵妃娘娘记的?难道说贵妃娘娘瞧着我哪儿不好,这才要叫我撂牌子去?”

    女孩儿家,谁小时候儿不是心高气盛,便不管自己是否愿意留在宫里,总归不想在初看的时候儿就第一轮便被刷下来了不是?

    婉兮便也明白,含笑点头,“你没猜错,我是把你给刷下去了,没想叫你进宫。”

    永常在的脸憋得通红,“我究竟哪儿不好了?是长得磕碜,还是家世门第不够,又或者是哪儿叫贵妃娘娘看得不顺眼了?”

    原来是此事。

    原本这件事儿也是一件隐患,极有可能让那拉氏钻了空子,倒叫婉兮和永常在生分了去。这话今儿既然是永常在自己先挑开了,婉兮自也乐得顺水推舟。

    婉兮淡淡一笑,“子曰,父母在,不远游。你叔叔满斗已经年过花甲,那你阿玛的年岁自是更大些。家亲年事已高,做儿女的便更该留在身旁。”

    “别说不远游,远游尚且有归期;可是这宫墙之内,却是个一旦走进来,便再也走不出去的所在。便是你父亲也在内务府里任职,但是终究你与他已经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畅享天伦。”

    婉兮正色凝注永常在,“我不记你的名儿,不是因为你,更不是你有哪儿不好;我只是,为了你与你阿玛的父女情深去着想。”

    永常在倒是有些意外,眼珠儿一转,眼珠儿便已经被泡在了泪水里。

    “原来如此……可怎么却有人说,是贵妃娘娘看不得我入宫,就是因为咱们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出身,且都是汉姓人,祖籍还都是盛京的;可是我阿玛的官职却是比贵妃娘娘你的阿玛要高,故此贵妃娘娘才看我不顺眼的?”

    这话,婉兮倒也不意外。婉兮更能大致猜着,这话是出自谁的口中。

    婉兮便只是点点头,“人生在世,管得住自己的言行,却管不住旁人的舌头。不过好在还有一点可以选择:旁人的舌头,放到你自己这儿,是尽信呢,还是不信。”

    永常在吐一口气,“下回若有人还敢在我眼前嚼这个舌头,看我不啐回去!这是摆明了就想挑拨小妾和贵妃娘娘去呢,叫咱们两个内务府出身的汉姓人互相咬,好叫她们那些出身名门的安坐看戏不是?我便要跺脚儿骂她们八辈儿的祖宗!”

    永常在是她父亲的老来得女,从小捧在手心儿,也是娇生惯养的。这便说话尽都是大实话,倒更像满人家的姑奶奶一般的直率去,反倒不像寻常内务府旗下汉姓人家的姑娘那般娴静。

    婉兮听着却也痛快,便也忍不住笑,“你心下明辨是非就也够了,还不急着与人当面撕破脸去。终究你目下只是常在之位,若那是个位分高的,自会抓你这个以下犯上的把柄去,倒叫你吃亏了。”

    永常在深吸一口气,“等我将来也得晋位的,迟早吐她们一脸唾沫星子!”

    两人道别,婉兮握住永常在的手,“出宫的女子,不能再与本主儿相见。我心下总归放不下玉叶,又不便与你叔叔通讯息。我这便唯有拜托了你去,若能得了机会传递口信儿,好歹代我传一句话给你叔叔,请万万善待玉叶。”

    “便是名分什么的暂且不要紧,可是万万叫玉叶在你叔叔府中,不可受不该受的委屈去。”

    永常在垂首避开婉兮的目光,一径点头,“我记下了,贵妃娘娘放心吧。”

    婉兮先行,待得走远了,永常在还立在远处,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

    终于再看不见了,永常在方叹息一声儿,“原本以为她高高在上,也不稀罕搭理咱们这些位分低的。却没想到,她其实肯为了一个出宫去了的官女子,来这样儿软言说好话儿。”

    永常在位下的女子观岚也是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原本她若有事儿,只需递一句话过来,传小主到她宫里去回话就是了。奴才也没想到,她还亲自跑来了。”

    永常在叹了口气,“我虽与她性子不同,可好歹都是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且家里祖籍都是盛京的,便看着这一层,我倒是觉着这整个后宫里,她倒是难得顺眼的。”

    观岚便也笑道,“反过来说,贵妃主子瞧着主子,何尝不也是这个想法儿呢?总归两位主子之间颇有相通点,主子倒该多多走动去。”

    永常在“嗯”了一声儿,“其实便不是今儿她来,我也得每个月至少去她那边儿走一趟。皇上早就这么吩咐了,我哪儿敢奉旨不遵了去?”

    这个三月里,先有大学士来保溘逝,皇帝亲赴来保府中奠酒;后有皇后的亲蚕礼和皇帝的亲耕礼,帝后二人各自忙碌,各项祭祀都回宫去举行,都少在圆明园里。

    那拉氏不在,叫忻妃好歹得了些儿喘息的机会;可是她的气儿还没喘匀乎,回头就又错过了皇上去。

    三月了,按着她报遇喜的日子,这个月将是她十月怀胎足月的日子,她便该临盆了啊!

    可是她这个月的红,按着日子却还是来了。

    该死的,还是来了!

    事到如今,她便是再不愿承认,便是再在心下垂死为自己开脱,却也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十有八、九,当真是没了……

    白日里两个守月姥姥孙氏和武氏都在跟前伺候,随时观察她的动静,倒叫她连单独跟乐容、乐仪说句话都不容易。唯有到了晚间,两个老媪因上了年纪,这便怎么都得去歇息的当儿,忻妃才能捞着单独跟自己人说话儿。

    忻妃焦虑不安地问两个人,“……皇上几时回来?亲耕礼完毕,皇上也该回来了吧?”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跪倒在地,“可是主子,就算皇上回来,咱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忻妃抓住雕花的床板,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听着,只要皇上回来,你们就都去请皇上来别说是我吩咐的,就说你们两个伺候八公主的时候儿,发觉了舜英的身子有异状!你们不敢向我禀报,也不敢问太医,唯有私下去请皇上来……”

    乐容和乐仪两个都惊了,呆呆望住忻妃。

    “……主子当真决定了,要用这个法子去?”

    忻妃也是绝望地抬眸,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

    “那我这会子,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这几个月来,我什么说法儿都用上了,可是皇上却都不肯来!”

    “几个月了,几个月了……皇上便是来了那一回,也是因为皇后在这儿!他竟从来,都没有单独来看我一眼……”

    忻妃说到此处,伤心地紧闭两眼,“都到这会子了,我已怀胎十月,他却还不来,那届时我是临盆,还是不临盆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也是跟着主子一处绝望。

    都怀胎十月了,自家主子自己如今已是走进了死胡同儿去。若皇上还是不来,若主子还是不能借机再重得皇嗣,那……这十个月的事儿,又该如何解释了去?

    到头来难道变成一场欺君大罪,叫阖宫上下的人都陪着自家主子一起吃挂烙儿去不成?

    人到这一刻,便是曾经主仆情深,可是这会子也都只觉自己的性命才最要紧。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坚定之色。

    两人一起蹲礼,暂且应承了忻妃去,“奴才知道该怎么办了。主子安心,只等皇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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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64、不想陪你死

    皇帝回宫去了,却留下一班后宫在圆明园里。m.www.uu234.net

    按说这本也是惯例,终究皇帝在圆明园里住的日子多,只是逢重大庆典祭祀,才临时回宫去几天。用不了几日便回来了,没的要大费周章带所有人一同回去。

    可是惯例归惯例,皇帝却也每次回宫去,都单独带一两个人。

    这回,皇帝带的不是永常在、福常在和宁常在,而是去年最后赐封的第四位答应小富察氏。

    皇帝此举,倒叫后宫众人颇有些意外。

    终究去年一共赐封的四人中,小富察氏获封最晚,位分也最低。

    因答应位分太低,皇帝都未赐予封号。没有封号的嫔妃,称呼起来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倒要叫旁人在开口时要多费一番思量。

    从皇帝方面说,倒是好办,只需直接称呼“某某宫答应”即可。此时小富察氏是跟着那拉氏居住,皇帝的谕旨里便以“翊坤宫答应”来指代即可。

    为难的是其他嫔妃,尤其是太监和官女子等这些当奴才的。

    答应虽说位分最低,还不是内廷主位。唯有从贵人开始的内廷主位,才可以称为“主子”,可答应也好歹是位小主儿,终究是太监和官女子们不敢怠慢的。

    宫中倒也是有现成儿的规矩,对于没有封号的嫔妃,也可以用名号来称呼。譬如婉兮等汉姓女,就直接以姓氏为名号,称为“魏贵人主子”等;

    满人家的格格,皇帝曾严厉下旨,禁绝以汉人姓名连用的方式来称呼,故此不管是后宫嫔妃,还是皇子皇孙的福晋,绝不准称为什么“钮祜禄格格”、“富察贵人”的,只能按着满洲旧俗,称名不举姓。故此小富察氏不能被称为“富察答应”。不过好在也有个折中的法子,可以用生父名字的第一个字儿来作为名号。

    比如小富察氏的父亲是德克精额,那就可以称作“德答应”。抑或是跟着她们母家承恩公的大宗,从富文那儿称呼“富答应”;或者跟着九爷傅恒,称为“傅答应”,皆可。

    而到了蒙古人嫔妃这儿,也可以按着生父名字的第一个字儿来当做名号,又或者以母家所在的部落为名号皆可。

    故此太监和官女子们有叫“傅答应”的,也有唤作“富答应”的,不一而足。

    其实在小富察氏的称呼上,倒不用这么周折。因为皇帝的后宫中,此时唯有这么一位答应,别无二家。便连去年一同赐封的三位内务府包衣女子,初封都是常在,都在小富察氏之上。故此小富察氏的位分既然独一无二,倒不用以名号来示区分了。

    皇帝起驾回宫时,各宫都得到消息,说小富察氏跟着回宫去了。各宫的太监女子们称呼上这个七嘴八舌,倒叫各宫主位都不由得笑。

    也是,谁能想到堂堂元皇后的亲侄孙女,以外八旗秀女之身进宫的,却初封了这么个独一无二的答应来呢?

    小富察氏明摆着的不得宠,倒叫忻妃也曾经松一口气下来。说到底去年从十月开始,皇上一口气连着赐封四位新人,若挨个儿的都得宠,那皇上自更顾不得她了。

    可是这会子忽然传来小富察氏单独随着皇上回宫的消息,倒叫忻妃的心又提了起来。

    “怎么着,转过年来,终于轮到这小富察氏得宠了去?”

    乐容和乐仪都道,“虽说那位初封只是最低的答应,可是终归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孙女儿,皇上便是再不待见,却也不至于永远冷落下去不是?”

    乐容看了忻妃一眼,“况且三月十一是孝贤皇后的忌辰,按例皇上要遣内务府官员祭祀孝贤皇后陵寝,宫里的长春宫也要供容,那傅答应便也好歹该去行礼不是?这便叫她得了机会单独随驾……”

    忻妃冷笑一声儿,“那就便宜她了!想这些天,宫里唯有她一人,必定会设法侍寝了!以她的身份,我倒不能防备着她些儿。”

    乐仪倒是轻哂,“实则这会子倒轮不到咱们来防备着她。就凭她这个身份,以及她相貌与孝贤皇后的相似,那皇后主子便是第一个防备得登紧的;此外,便是令贵妃。”

    忻妃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便也笑开,“是啊,自有她们两个烦恼去的,我倒不着急了!”

    她这会子该着急的,还是什么时候儿能叫皇上赶紧回园子来。

    留给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最后的半个月,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皇帝延宕到三月十三日,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圆明园来。

    忻妃又喜又急,便又催着乐容和乐仪两个,这便立时去九洲清晏,以八公主身子有异为借口,单独求见皇上去。

    乐容和乐仪知道这一回再也躲闪不得,这便都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两人一同离了寝殿,绕过卡子墙,避开众人眼目,立在墙根儿地下相对犯了难。

    乐仪更沉不住气些,“若这么去了,若皇上问起主子的胎来,咱们该怎么答?咱们是该说是有啊,还是没了?”

    “若是皇上心绪宁和的时候儿还好说,可倘若皇上也心烦此事,必定会责问咱们两个,为何早发现有异时不及时去回禀?这样一来,主子自己的算计,倒要叫咱们两个先背上黑锅去了。”

    乐容蹙眉,“谁说不是?终究咱们两个是近身伺候的,主子身子有什么事儿,咱们两个都该是知道的。可是咱们一同瞒到现在,皇上可不会管咱们是不是听从主子的吩咐,皇上只会先问咱们的罪!”

    乐仪闭了闭眼,“咱们怎么这么倒霉?跟着主子这些年,也就上回南巡,从安宁那儿得了那一笔好银子去。结果还没捂热乎呢,安宁便犯了事儿,倒叫咱们手里那银子变成了咬手的,险些叫咱们都洗脱不得了去。”

    “这刚稳当了几天,主子便又闹出这么大一个事儿来!我便斗胆说句不该说的八公主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儿,主子还不肯得个记性去么,这怎么到了这次遇喜,还敢闹出更大的来!”

    乐容也是神色黯然,“八公主的事儿,险些叫咱们掉了半条命去;安宁的银子,又差点儿叫咱们跳进黄河洗不清……不过好在咱们也算命大,竟然都逃过来了。可是我怎么觉着这回的这事儿,咱们俩怕是要逃不过去了呢?”

    乐仪跺脚,“谁说不是呢?终究这是皇嗣啊,且已经到了足月该临盆的时候儿了,这若闹腾开了,可是欺君大罪!”

    一向老成稳重的乐容,这一回也乱了方寸。

    “那你说,咱们这次……是死定了么?难道说这辈子伺候主子一场,到头来,还要咱们为她殉葬不成?”

    乐仪攥紧指尖,“我不知道你如何想,总之我不甘心!”

    乐仪的眸子在夜色里迸出坚硬的火花来。

    “身为奴才,咱们既然跟了主子,便该一心一意伺候主子。扪心自问,我是做到了这些本分,没有半点对不起主子去的……可是我,却从未想过要陪她一起死,要为她殉葬啊!”

    乐容也是绝望地闭上眼睛,“是啊,若是殉葬,那咱们不光活着的时候要伺候她;便是死了,到了地下,也还是她的奴才,也还要生生世世跟着她去……我可不愿意!”

    乐仪眸光一转,哀伤褪转成为底色,盖不住她眼底陡然发亮的那一抹光彩。

    乐容便忙问,“你有好主意,是不是?快说与我!时光不等人,咱们也跟着她一起,统共只剩下半个月去了。是生是死,总归咱们这半个月里便得拿了主意去了!”

    乐仪垂首,无声地笑了起来。

    乐容便急了,上前推着乐仪去,“此时生死关头,你倒还与我拿乔!总归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活不了,你又好意思独自逃生去?你快说呀!”

    乐仪忖了忖,方缓缓道,“实则此时本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的,不光你我,还有旁人。”

    乐容便一眯眼,“你是说两位守月姥姥?”

    乐容却笑不出来。“咳,我看其实未必!她们两个虽说也要担些干系,可是她们两个终究是一个十二月二十五,一个是二月初三才进咱们宫里来的。主子的胎,在她们进来之前,已是早有漏红了……她们连个尽可一推六二五去!”

    “况且你难道还瞧不出来么,这两个守月姥姥背后都是有靠山的。孙姥姥是皇后主子做主放进咱们宫里来的,那必定是皇后的人;而武姥姥是皇上下旨添的,那怕就是皇上的人了……便凭这两个靠山,谁又敢给她们两个找麻烦去?到头来,还只是咱们两个倒霉罢了。”

    乐容说得痛心疾首,乐仪却听得有一搭无一搭,没跟着一起紧张不说,反倒有些走神儿了。

    她听着听着,竟然唇角还是挂着一抹如梦似幻的笑容的。

    乐容便惊了,急忙推了乐仪一把,“难道是我猜错了?那你究竟说的是谁呢?”

    乐仪没说话儿,眼神却不由得瞟向守月大夫值房那边儿去。

    乐容顺着乐仪的眼光望出去终究太医都是囫囵个儿的男子,便是在宫里守月,值房却也距离寝殿甚远。守月大夫的值房,是跟宫殿监在遇喜之日添加的总管太监值房在一处,也是方便叫太监们监视着太医们吧。

    乐容一见乐仪是瞟向那边儿,心便不由得一动,这便脱口而出,“你话中所指之人,难不成是陈世官?”

    乐容自己说完,便也是一拍手,“是啊!他是当值太医,主子的胎从坐下,就是他伺候的。便是陈世官叫皇上给撵出去了,不叫他再近前儿,可是总归前几个月他也是担着责任去的。”

    “倘若主子的胎像有异,他反倒比咱们责任更大。若是咱们得死,那他怕也是逃不掉的!”

    乐仪听了便含笑点头,神态终究泄露了一丝羞涩,“可是你瞧,人家陈太医可曾如咱们一样慌乱了?他以及进退如仪,便是这会子还坐在窗前看书呢。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乐容不由得睁大了眼,上下打量乐仪,“你是说……他怕是有法子自保?”

    乐仪便点头,“咱们担的是相同的忧虑,可是若他有法子自保,那说不定咱们便可用相同的法子自保了去。我便想着,不如咱们去跟陈太医探听探听,也跟他学学……”

    乐容倒是尴尬,“这事儿必定都是秘密,都到了这会子,他又如何肯与咱们说呢?”

    乐仪却搓着衣裳上的绣花滚边儿,垂着头道,“……他能说。”

    乐容便又眯眼仔细打量乐仪好几眼,迟疑着问,“他,能跟你说?你有把握?”

    乐仪已然脸红,却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乐容此时可再顾不得打趣乐仪去,这便立时伸手推了乐仪一把,“那你还不赶紧去问他?”

    趁着夜色,乐仪重新梳头打鬓,换了身儿鲜亮的衣裳,左右小心瞧了没人,这才走进守月大夫的值房去。

    宫中的日子也是寂寞,陈世官也没旁的消遣,这会子是自己坐在窗下打棋谱呢。

    听见动静,陈世官抬眸望过来,一见乐仪,忙惊得站起。

    “乐仪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他起身得有些急,衣裳拂过棋盘,黑白都乱了。

    乐仪含羞一笑,也不急着说话,只抬步上前,看了看棋盘,便将黑子白子一个一个拈起,重又摆正。

    陈世官一看便惊叹道,“姑娘好棋艺。”

    乐仪不好意思,摇头道,“官女子挑选进宫,也要习学课程。除了女红之外,琴棋书画好歹都要粗浅略通些,唯有考试过关的,才能分到主子宫里出上差。”

    陈世官却是含笑摇头,“下官在宫里虽日子不长,可是好歹也见过不少宫里的姑姑们去。下官倒没见过能比姑娘棋艺更佳的。”

    乐仪已是两颊红透,忙抬手捂住脸,“瞧你说的,倒叫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儿了。”

    陈世官儒雅而笑,“无论乐仪你怎么跟我哦说话儿,我自都觉着动听……”

    夜色阑珊,窗边烛光摇红。棋盘上的黑白两子,区隔得分明,却又融为同一局去。

    只听得三月春夜里,两人喁喁耳语,如春虫呢喃。

    “乐仪你是精通棋艺之人,置身世事又怎么会看不清黑白去?你自是心有丘壑之人,能隐忍至今,不过只因为你至情至性,总不肯叫主子失望,便一再压抑自己罢了。”

    “可是事到如今,再往前一步,已是生死大关。这些年为主子尽忠,自是够了,如今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乐仪当晚回到自己与乐容同住的耳房,红着脸将陈世官与她说的话儿都告诉给了乐容。

    乐容倒不似乐仪一般羞红满面,听罢乐仪的话,反倒更是满面黯然。

    “你说得对,为今之计,咱们也唯有将实情提前禀报给皇上,以求将功折罪罢了。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在宫里,终是再没颜面呆下去。待得此时了结,咱们便也只能出宫去了。”

    乐仪倒是雀跃,“出宫,好啊!总归咱们早就过了年岁,如今都三十多岁的人去了。再不出宫,便当真要老死在宫中是怎的?”

    乐容却黯然摇头,“可是咱们在宫里看惯了这九重宫阙,繁华锦绣,便是出宫去,又要嫁进什么样的人家去,才能得着这样的去处?”

    “况且以咱们的年岁,年过三十的人,便是公侯将相都不会稀罕的了。便是找个普通的旗人家,这个年岁也来不及当嫡福晋,充其量只能给人家续弦,进门之后就要先给人家的孩子当后娘去。”

    乐仪却自顾垂首,含笑盯着自己的指尖儿。

    乐容的担心,她却没有。

    陈世官还年轻,陈世官也尚未婚配。若陈世官记得今日的盟誓,那她将来出宫,就还是太医的夫人,且进门就是嫡福晋,日子自比在宫里给人家当奴才好太多。

    乐容也瞧出乐仪心不在焉。终归她们两个虽这些年都在一处,可是各自的缘法不同吧,她也唯有羡慕的份儿。

    乐容清了清嗓子,“依你看,咱们哪天去见皇上为好?总归留给咱们的日子,都已经不多了。”

    乐仪点头,“便是日子不多了,咱们才更应该格外加十倍的小心才行。终归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最后的半个月也是她最后的机会,咱们便更得小心她狗急跳墙去!”

    “若叫她知道咱们两个已是存了这样的心去,她还不得先弄死咱们两个去?故此,此事尚且不宜过早,以免叫她瞧出什么来。总归再等等,到这个月的月末,且看她过了日子去,又将怎么说去。”

    乐容也是赞同,却还是有些忧虑,“可是她几次三番催咱们以八公主的事儿去见皇上……咱们总不去,也不给她个回话儿,她还不是同样得起疑?”

    乐仪点头,“行,咱们也送佛到西天,这便最后再圆她一个心愿去。咱们明儿就去见皇上,将八公主的事儿禀明就是了。”

    乐容颇有些担心,“当真去见皇上啊……”

    乐仪沉一口气,“对,当真去见皇上。不过咱们这次去,便得是去‘禀明’,当真是将当年八公主的事儿,都明明白白奏明皇上,才能叫皇上不怪罪咱们,且给皇上留下一个将功折罪的好念想去。”

    乐容便也咬了咬牙,“好。总归当年那转胎药的药渣儿,我还偷着留下一包儿呢。晒干了,却也还能瞧出配方来。”

    乐仪便也是拍手笑,“还是你仔细,原来早就留了这一手去。我倒不及你了。”

    乐容颇有些尴尬,便也急忙转身向外去,“我去瞧瞧,她别又有事儿叫咱们了。若是咱们不殷勤些儿,倒叫她看出破绽来,那便不好了。”乐容说着,急忙迈步出去,朝寝殿去了。

    随着已近月末,忻妃急得已近癫狂之态,每日里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问皇上来没来。整个宫里都不胜其扰,却也只能忍耐着。

    三月二十那天,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

    乐容和乐仪算着日子,便也决定这一日去见皇帝说八公主的事儿。

    这一日庆藻也递牌子进宫来,心下有些不安。

    原来她父亲尹继善给皇帝上折子,议解禁生丝出洋之令。

    丝绸一向是中国最重要的物产之一,西洋一向歆羡中国丝绸的华美,故此历朝历代对于生丝出洋都相当谨慎。

    到了乾隆朝,乾隆二十四年,大臣因国内生丝价高,便议禁止出洋,以裕民用。

    禁令至今已经五年,尹继善认为,便是有生丝禁止出洋的禁令,也未见国内生丝价格下降,可见生丝价高与出洋并无直接关联。尹继善请求朝廷为杭嘉湖三府民情,请开生丝出洋之禁。

    因生丝不比其他物产,朝臣一向极为谨慎,而此时尹继善首倡解禁,自也收到不少保守派前朝大臣的批评。身在宫中的庆藻都隐约听见了风声,可见批评之烈。

    庆藻心下没底,这便来与婉兮商量。

    婉兮已经听说了谕旨,点头道,“若依我看,先不说你阿玛的奏请是对还是错,我倒是先觉着你阿玛是有见地之人。你阿玛心中格局,绝非前朝某些坐井观天之辈可比。”

    庆藻先得了颗定心丸儿,眼眶便有些红了,“令额娘这么说,我心下便稳当多了。”

    婉兮拍拍庆藻的手,“你瞧啊,皇上在谕旨里说的明白,允许出洋的生丝,实则都是土丝,以及二三蚕粗糙之丝,并非是精细绸缎。便是出洋,也不会发生那些人担心的事。”

    “再者,我真是觉着皇上谕旨里的一句话说得可真好‘以天下之物,供天下之用’,这才是中国该有的气量,也才是皇上的天子气度。”

    庆藻便也点头,“令额娘明鉴,我也是最喜欢皇阿玛这一句。皇阿玛的胸襟,非常人能及。我回去就告诉八阿哥,得跟皇阿玛好好儿学着。”

    婉兮便也笑道,“从前总有人揪着尹继善大人当年接驾,于栖霞山改山造水之事不放……此时回想起来,说那些话的人,心中格局不过只拘泥于那一山一水;可是令尊大人真实的眼界,却已是放在朝堂之高、四海之远。又哪里是那些人能比的?”

    婉兮本想说“燕雀何知鸿鹄之志”,可是转念又想到九爷也是其中之一,这便忍住没说,只是道,“令尊之志,皇上已然知晓。依我看,你不必替你父亲担心,反倒该为他自豪才是。”

七卷165、疼得直叫唤

    尹继善上疏议生丝出洋之事,这本是极为敏-感之事,稍不小心便会逆了龙鳞去。顶 点 X 23 U S故此永琪听说消息,原本倒是暗暗称庆。

    倘若尹继善惹皇帝动怒,永璇必定受到牵连;

    且前朝大臣本就颇多保守拘泥之人,原本就反对与洋人通商,更何况是生丝呢,故此尹继善的上疏必定在前朝引来不少的反对去。若皇帝再对尹继善不满,那么那些与尹继善持相反意见的,便也不然再支持永璇去。

    永琪便等着,此事过后,他可坐收一班大臣支持去。

    成年皇子中,如今只剩下他和永璇的争夺。不支持永璇的大臣,便也没得选,至少目下而言,只能与他靠近。

    可是永琪怎么也没想到,如意的算盘一共还没打几天,皇帝竟然准了尹继善所奏,颁下谕旨正式对生死出洋之事弛禁。尹继善非但没触怒皇帝,反倒透过此事,叫大臣们都看到了皇帝对尹继善的器重去。

    永琪只能眼睁睁看着,次日起便是在上书房里,师傅和谙达们都对永璇格外客气些儿。

    原本他们两个都曾经是无依无靠的皇子,永璇的生母淑嘉皇贵妃早逝,而永琪自己的生母不得宠,故此大臣们原本更看重他们两个自身的优劣对比。

    他自是笃定,他自己是样样儿都比永璇强。至少,他的腿没毛病啊!

    可如今倒好,他的腿一样儿得了毛病去。

    而永璇呢,却得了尹继善这样个能依靠得上的岳父去。反观永琪自己,岳父一家本就江河日下,岳父多年终于升任总督,却还没来得及上任,就“嘎呗儿”死了。

    这样一来,永琪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他与八阿哥永璇之间,地位已经重新洗牌。原本是他样样儿都比永璇强,到如今,因为尹继善这个得力的岳父可以依靠,永璇已是扭转了颓势,不但与他的地位渐渐持平,甚至在父皇心中,已经隐隐有超越他的趋势去了。

    永琪忍不住郁卒,急于得到宗室王公和大臣们的支持。可是他此时苦无良策万般无奈之下,便将目光放在了福园门外的那一班身份隐晦、却每日都蹲墙根守着的人身上去。

    那一班人,实则都是奉命而来。

    长久以来,京城里的各王公贝勒都会派护卫或者笔帖式,去紫禁城、圆明园等处探听朝廷和皇上的动态,如本日哪些衙门上奏了什么,皇帝召见了哪些大臣,皇帝的行程等等,然后书写“启帖”回报。

    永琪想到的那些人,正是出自京城中各家王公府中的护卫和笔帖式们。

    皇帝驻跸圆明园时,圆明园其他宫门因管理严格,倒叫外人不易探听消息去。唯有福园门内,因主要是皇子们的住处,且挨着如意馆进,平日进出的管理倒相对松快些。

    且如永琪一般,皇子长大了,虽说朝廷有严令禁止皇子私自与大臣结交,可是哪个皇子能当真就不结交大臣了呢?故此心照不宣地,也有皇子明知道外头是什么人,却也一不查问,二反倒偶尔故意泄露些消息出去。

    永琪在别无他法的情形下,又不甘被永璇超越,这便不得不用了这个近乎孤注一掷的法子去。

    他能给王公们他们所需要的内廷消息,而他也需要他们的支持。说到底,这也是各取所需吧?

    他坐在书房里独自思量半天,终究叫了从小便在身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三德、四书、六艺他们都进来。将京城里的二十家王公分成几脉,分别交给他们,叫他们多长长眼色,先到福园门外去“认人”。

    “你们尽可与他们多盘桓,待得将来相处得熟了,再寻机会,挑要紧的带进来,到我眼前来说话儿。”

    乐容和乐仪按着忻妃的要求去了九洲清晏见皇上,从她们两人出了她这寝宫的门儿起,忻妃就在翘首巴望着皇上到来。

    皇家不可出丑闻,尤其不能出在皇嗣身上。

    四公主的手是那样儿,皇上便挑了傅恒的嫡长子为额驸,将四公主的秘密藏在最信任的臣子家中;那她的舜英呢,便是从小儿皇上就知道舜英不对劲儿,可是那会子终究孩子还小呢,皇上兴许这几年都给忘了。

    忘了不要紧,她会提醒皇上。

    皇上若怕这丑闻传开,那便只有赶紧过来。

    忻妃想到此处又狠了狠心。

    她知道身为母亲的,不该如此利用女儿的痛处。只是,她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况且在这这后宫里啊,一向是母以子贵、子也以母贵,她们母女两个就该是相依为命,一荣俱荣的。如今眼前这一关对于她来说是生死的关头,若她闯不过去,这条命就这么交待了,那舜英将来又要靠谁来护着?

    后宫里其他的人?呵呵,养母再用心,终究也是隔着肚皮的,如何比得上生母啊。

    除了自己,在这后宫里,她谁都不相信;舜英是她的女儿,舜英便也应该谁都不可以依赖!

    故此,她这回用女儿来救她自己一命,这便已经不仅仅是她的自私,她何况不也是为了女儿呢?她得活下来,她得,亲自护着女儿长大才行。

    焦急的心,每一刻的等待都是一种煎熬。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都不知道真实的光景是过了多久,她只知道今晚这等待的滋味,不仅仅是度日如年。

    夜色深浓里,乐容和乐仪终于回来了。

    两人的神色有些局促,到她面前儿来谁都不敢抬头看她。

    忻妃深吸一口气,“见了皇上了么?皇上怎么说?”

    皇上绝不可能对舜英的异常毫不在意的!

    乐容和乐仪还是不敢抬头,两人只能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忻妃信息便慌了,急得一拍炕几,“你们两个,倒是说话啊!”

    乐容和乐仪赶紧都伏地请罪,“回主子,奴才两个自是奉命而去,也都见着皇上了。奴才两个将主子交待的话,尽数奏明给了皇上去……”

    “那皇上究竟怎么说?他便是今晚还是没来,那他是不是明儿就会过来?!”忻妃的嗓音既尖利,又沙哑,她狠狠地又一拍炕几,“倒是说话啊!怎么今儿都成了闷嘴的葫芦去!”

    乐容和乐仪都相顾失色,都忙道,“不是奴才不回明主子,实在是,实在是……”

    忻妃恼得抓过茶碗来,照着两人的头顶便飞了过去,“谁给你们的胆子,竟这么吞吞吐吐去!”

    茶碗贴着乐仪的面颊飞过去的,便是没结结实实砸着,可是那碗沿儿却也擦着了乐仪的颧骨处,生生刮出一道血痕来!

    乐仪又惊又惧,又是恨意加倍陡生。

    她便豁出去了喊出来,“是皇上他压根儿什么都没说!任凭奴才两个说破了嘴皮,皇上就只是静静听着,一个字儿都没说!”

    颧骨处的疼痛越发漫延开,乐仪的恼意终于点点战胜了惧意。

    她一垂首,使劲儿藏住笑意。

    便是方才,她原本对忻妃还有些怜惜在,终究十年的主仆一场去;可是这一个茶碗飞过来,便将这十年的情分,全都给打没了!此时她瞧着忻妃那绝望的模样儿,便连半点怜惜都没了,剩下的反倒只是痛快!

    回想方才她跟乐容将当年忻妃是怎么喝下转胎药去,才将八公主一降生就弄成这么阿哥不阿哥、公主不公主的模样儿去,皇上那一脸的震怒,跺脚大骂,“贱人!”

    听得皇上如此痛骂,乐容和她心照不宣,都赶紧奉上证据,争取邀功。

    乐容碰上了当年忻妃所喝的转胎药的药渣作证;而乐仪自己,则不慌不忙捧出了忻妃漏红所染红的褥单去谁叫忻妃自己非坚持不用月事带子,而只用草纸叠起来垫着呢?没有月事带子的固定,那草纸便难免在夜晚间有所串动,那褥单便每个月都有被染红的。

    忻妃自是将这褥单只能交给她和乐容去,叫她们两个决不能送到浣衣局去,而只叫两个拿回她们所住的耳房,背着人,亲自手洗了去。

    那玩意儿……谁稀罕用自己的手去碰呢?乐容便每次都找了理由推脱,自都扔给她去。

    她先前认命,捏着鼻子强忍给手洗了。后来,她也再受不住,又因存了留下证据的心,这便再没洗过,反倒将那褥单都小心存了起来,藏进了火墙的活动砖里头去。

    好在忻妃自己也是矫情,染脏了的褥单,忻妃自己也不愿意再用,因此便几乎再没问过那些褥单的去处。

    乐仪垂眸之间,仿佛又看见了皇帝那一张怒容遍布的脸……乐仪便忍着笑,暗暗搓了搓自己的手。

    曾经被迫手洗那些血污的肮脏,终究可以抹下去了。

    乐仪将两只手放回去,静静地抬起了头,凝视着忻妃,不慌不忙道,“……皇上没跟奴才两个对主子和八公主的事儿置评。皇上却只对奴才两个说了件不相干的事儿皇上说,赐封愉妃位下学规矩女子柏氏为常在。名号为‘那常在’。”

    “你说什么?”

    忻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偏了头,将一边耳朵更朝向乐仪的方向,仿佛这样儿能听得更真亮儿,也能更有可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儿。

    乐仪忍着解恨的笑,平静地抬眸望住忻妃。

    “回主子,皇上只是对奴才两个说,赐封愉妃主子位下学规矩女子柏氏,为那常在。”

    “奴才忖着,皇上便是传旨,也没必要当着奴才两个的面儿才是。可是皇上偏就是那么办了,奴才便不由得暗暗想,或许皇上就是故意说给奴才两个说的,皇上就是有意叫奴才两个回到主子眼前儿来,将这番话传给主子听呢……”

    忻妃两臂用力,恼得干脆将整个炕几都划拉到地上去。

    宫里的炕几可比不得满人民间所用的老榆木所做的炕几儿那般扛造,俗话说“老榆木疙瘩”,那可都硬着呢,民间的炕几便是摔到地上,两个渣儿都不带掉的;可是宫里的炕几儿却都是精雕细琢的,得精细对待。

    便如忻妃所用的这个,是用了檀木,桌围子一圈儿都是镂空雕花儿的。这么一摔到地下,桌面儿桌腿儿暂且不说,那雕花的围子是已经先劈掉了好几瓣儿去。

    瞧着这一地的破碎,忻妃没法儿解气,反倒越看越是难受。

    “你说是皇上故意叫我知道的?”

    乐仪悠然垂眸,“正是。皇上仿佛是想将这又赐封新人的喜信儿,第一个叫主子知道呢。”

    忻妃忽地两手抱住头,一声惨叫!

    “……皇上,皇上!去年从木兰刚回宫来,不见他对我呵护有加,却只眼睁睁看着他一个月里连着赐封了三个常在!好容易等到我正式遇喜,本以为他怎么都该来陪着我些儿,结果他赐封了第四个新人那个小富察氏!”

    “如今三月了,且是三月底了,我十月胎满,就该临盆,他竟然又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赐封第五个!”

    “已是有多少年没这么一口气接连赐封新人去了?更何况皇上他今年都什么年岁了,他还反倒这样儿?他这究竟是自己不服老,想用这些新人来证明他自己宝刀未老;还是要故意做给我看,故意选在我怀胎期间一个一个的节骨眼儿上来堵我的嘴,啊?!”

    乐仪更加悠闲,反倒转眸冲乐容眨了眨眼。

    皇上是不是故意针对忻妃来赐封新人,谁也说不准;可是皇上却偏偏将这几个新人全都选在忻妃孕期的几个节骨眼儿上那便不能不说,可真真儿是巧啊。

    乐仪这般越发意态闲适,乐容倒是有些不忍,与乐仪歉意地对了个眼神儿,这便赶紧起身来去扶住忻妃,顺势弯腰去将碎裂了的炕几捡起来,放到一边儿去。

    乐仪见乐容这样儿,便也忍不住冷笑,故意又道,“去年进宫的这一批新人里,到了今儿这位新赐封的常在这儿,已是第五个人了。奴才倒不由得猜想,这后头啊还有没有接下来的去了?皇上今年,可真是破了多少年的惯例去了。”

    “说来也巧,除了傅答应之外,其余四位常在,还都是内务府的包衣出身呢……啧啧,皇上今年这般抬举内务那群梯子府包衣女子,真是罕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令贵妃主子出身内务府的缘故,倒叫皇上今年如此重视内务府女子们去~~”

    乐仪的话,成功地又在忻妃心上扎上一刀。

    忻妃跺脚尖叫起来,“皇上抬举内务府包衣女子!他这是给谁看呢?我是镶黄旗满洲的格格,又岂是那群蹄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看着忻妃的失态,乐仪悠闲地轻垂眼帘,“主子说得对,内务府包衣在主子这样儿的镶黄旗满洲、身份高贵的格格们面前儿,便只能是奴才。奴才心下也觉着不公呢,皇上今年赐封谁倒不要紧,可要紧的是,皇上怎么可以为了几个内务府的包衣女子,竟然几个月都不来陪主子,更在主子临盆之期已到的此时,都顾不上来看看主子呢?”

    忻妃这晚大惊大悸,兼之大怒大悲,当晚睡下便梦魇着,夜半几次猛然坐起,口中悲呼怒吼,汗透重衣。

    忻妃如此情形,自该去请太医来。只是这般夜半三更的,也不便去请太医。

    况且忻妃自己的宫中就有现成儿的守月大夫,而这守月大夫还是皇后和皇帝亲自下旨定的,这便太医院里旁的太医即便接了忻妃的请求,却也不便前来伺候。

    可是皇上却曾经下旨,不准陈世官再进内,只准在外头值房里候着。

    故此乐容和乐仪最后也只能到守月大夫的值房里,将情形转述给陈世官听,由陈世官这般隔山打牛一般的,懵懵然给开了剂安神汤罢了。

    忻妃从这一晚过后,便是两日之后稍微平静下来些了,可是神情却已是有些恍惚。

    时常捉着乐容和乐仪的手问,“我的十七阿哥呢?他还在睡呢,是不是?快点儿抱过来,给我瞧瞧。他必定想娘了,我啊,也想他了。”

    要不就是捉着孙氏的胳膊,撒娇地喊,“额娘……我这回诞育十七阿哥,您怎么不进来陪我啊?您不是教过女儿,进宫来最要紧的是得诞下一个皇子去么?您说了,便是如今的皇后娘娘,都只是正黄旗,令贵妃就更不用说了,她们两个旗份都在我之下。若我诞下皇子,那便是正正经经的镶黄旗满洲的阿哥去呢!”

    这么一闹,她宫里人人心下都明白,主子这是忧急攻心,被暂且蒙住心去了。

    可是这会子谁也不敢说破,终究按着日子来算,这五六天内,就该是主子的临盆之日了。

    最后几个人一商议,小心将八公主舜英带过来。

    忻妃一见舜英,便哭着抱住,大喊着,“舜华……你没事儿了,你回来陪着额娘了,是不是?太好了,额娘有了舜英,就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舜英啊,你别再离开额娘了,好不好?”

    八公主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终究也不小了,今年已是七岁。况且女孩儿家本就懂事更早些,故此这一刻被母亲这般抱着,哭喊着,她也忍不住跟着流泪,极力忍着不说破,可是脖子却向后梗着,没有投入母亲的怀抱,反而是仿佛想后退,恨不能掉头就跑开去。

    八公主的模样儿,看得乐容等人心下也是酸楚。

    八公主与六公主是亲姐妹,相像自是有的。可是忻妃却如此这般直接将八公主错认成六公主,便是众人心下也都明白终究六公主是好好儿的公主,身子上并无隐疾去;而八公主,唉……

    主子心下怕也是有这样的遗憾,若是能叫她自己选,她说不定是宁肯六公主还活着,而情愿八公主去死吧?

    忻妃的宫中都已经闹成这样了,可是皇帝却还是没来看一眼。

    甚至,三月二十二日,仅隔一天,皇帝便又再度下旨,赐封了第六个人!这回赐封颖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为武常在。

    忻妃本来被那常在赐封之事所受的刺激还未平息,这武常在的赐封便不啻为雪上加霜。毛团儿来传旨,忻妃如见鬼魅,当场便再度发作,尖叫着冲开众人,朝寝殿就奔了回去。

    不知她是被毛团儿的冷不丁出现给惊吓着了,还是被武常在的赐封再给刺激一回,抑或是那一场狂奔伤了胎气去……总之这日当晚,忻妃便抱着肚子大喊腹痛。

    孙氏和武氏便以为是忻妃已然宫缩,便到了临盆之时。孙氏和武氏便忙一边顾着忻妃,一边按着主位临盆的规矩,将喜信儿通报给了宫门外宫殿监值房里当值的总管太监王成贵去。

    王成贵立时派出三路人马,分别奔去报给皇帝、皇后、皇太后三宫知晓。

    当晚,皇帝据说已经翻了新赐封的武常在的牌子,不宜出门儿。况且临盆都是血光之事,皇帝也不便亲自到场。

    这便唯有那拉氏一人,连夜赶到了忻妃的寝宫。

    那拉氏到的时候儿,忻妃已是捧着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儿。

    孙氏和武氏两个人都摁不住。

    房梁上已经垂下一根大绳来,可以给忻妃借力,叫她方便生产的。可是忻妃却连那根大绳都没力气握住,只顾着两手捂住肚子哀叫。

    孙氏和武氏都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两人换着劝说,“忻妃主子不能这么连滚带叫的了,不然带回热就该没劲儿了!忻妃主子好歹咬牙忍忍,忍不住的话便攥着这根绳子去……”

    那拉氏都没走进暖阁门槛去,只隔着栅子门瞧了瞧,不轻不重地冷笑了声儿,回头与塔娜道:“好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便是再疼,也不至于娇气成这个样儿了吧……这是做给谁看呢,是想叫皇上看见,对她越发怜爱了去吧?”

    塔娜轻笑,低声道,“只可惜,皇上没来,便看不见。”

    生产的一切都已经预备好,西暖阁也临时辟为供神的所在。祖先板儿上供的是祖先神,以及满人所信仰的主生育和子嗣的女神娘娘。

    那拉氏以皇后的身份过去拈香,却在拈香之前,还是迟疑着问了塔娜一声儿,“你瞧她那个样儿,不是肚子里当真还有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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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66、肚子里是啥

    塔娜倒是笑了。www.uu234.net“主子怎忘了陈世官的誓言旦旦去?您是正宫国母,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九品医士就敢欺瞒去的?”

    “况且事到如今,忻妃这胎注定已经不对劲儿了,这便自然是陈世官的功劳。”

    那拉氏一想也是有理,便得意地勾了勾唇角,“那我就放心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忻妃什么都没生出来,除了将自己折腾了个筋疲力尽,也将孙氏和武氏这两个老太太给折腾得差点儿“离了核儿”。

    天亮时分,那拉氏也熬不住了,瞧着里头的样子,忻妃自己都快睡着了,看样子便也暂且没什么动静了。

    那拉氏便打着呵欠起身,叫了孙氏来单独问话。

    孙氏原本就是那拉氏选中的人,可是之前却叫那拉氏有些失望。这便单独来回话,不由得又是小心翼翼。

    那拉氏瞟着她,“折腾了大半宿了,还没生下来。依着你的经验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了?”

    终究忻妃闹着肚子疼,这才过了一宿去,孙氏倒不敢将话给说绝了,这便垂首犹豫着委婉道,“按说,从肚子疼到分娩,这当中的确也还是有隔着些天去的。忻妃主子从昨儿这才刚开始有动静儿,便是昨晚没生下来,怕是得再等几天去吧。”

    那拉氏听着便乐了,却扭过头去没搭理孙氏。

    塔娜这便笑道,“孙姥姥可真是忠心耿耿。这回伺候忻妃主子临盆,孙姥姥便一颗心全都系在忻妃主子和皇嗣身上,倒忘了自己是怎么进这宫里来的。”

    孙氏吓坏了,慌忙跪倒,“奴才自不会忘了是皇后主子下旨叫奴才来的……奴才如何敢不心向着主子娘娘去?只是,只是,此事重大,奴才也没那个胆量……”

    那拉氏听得不耐烦,一侧棱眼睛,“够了~~你怎么想的,便留在你自己心里头吧,没必要说出来,我也懒得听。”

    “总归你安的什么心,我只需去看你是怎么做的就够了。你如今到忻妃宫里伺候,也三个月去了。你这四个月里怎么说怎么做的,我也自然都看在眼里。”

    那拉氏说着狠狠盯一眼孙氏,“……也同样儿,都记在了心里。”

    皇后主子这话,这是摆明了已经要记她的仇去了不是?

    孙氏大惊失色,连忙跪地磕头,“奴才不敢,奴才啊万万不敢啊!”

    那拉氏又不搭理她了,只塔娜接过话茬儿来,似笑非笑道,“姥姥不敢?姥姥说是不敢,可是该做的却也都做了。既然做都做得出来,姥姥何必嘴上还要说什么不敢去呢?”

    孙氏绝望地闭上眼睛,向上叩首道,“……回皇后主子,依着奴才看,忻妃娘娘的胎,已是生不下来了。”

    那拉氏这便如刚知道一般,转回头来盯住孙氏,“孙姥姥怎么这样说?不是刚折腾一个晚上么?兴许多折腾几个晚上,就生得下来了。”

    孙氏一再叩头,“回皇后主子,是真的生不下来了……忻妃主子她,肚子里是一动都不动。若丝临盆,皇嗣该在里头转胎,这才能内外一并使劲儿去。可是忻妃娘娘肚子里头半点动静都没有,那便咱们在外头不管使多大的劲儿,也是无济于事的啊!”

    那拉氏终于笑了,赞许地望住孙氏,“那武氏呢,她又怎么说?”

    孙氏忙道,“武姥姥她早就说忻妃主子的胎已经没了,反倒是奴才想着小心谨慎些,这才劝说着武姥姥再等些日子。”

    那拉氏缓缓点头,“哼,既然你们二位姥姥都这么说了,那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叫忻妃自己遭这零碎儿的罪不说,你们两位姥姥不也得跟着黑夜白天地熬去?便如此时,便是一晚上熬过去了,忻妃自己都睡了,你们两位却还是得轮班陪着,以防她忽然又有动静了。”

    塔娜不失时机跟着敲边鼓,“不光你们得陪着,便连皇后主子和我们,都得一起陪着去!你们陪着,那是职责所在,那皇后主子呢,堂堂正宫国母,凭什么就陪着这么一宿一宿地干熬着去?”

    孙氏自是听明白了,满道,“奴才这便去知会宫殿监的值房,就明白告诉他们,忻妃主子的胎……已是无望了。”

    那拉氏这才满意地点头,“嗯,这便去吧。皇上和皇太后两边儿,也都等信儿呢。想来这一晚上,怕是都没睡好。”

    这一晚,实则整个后宫都没大睡好。

    婉兮早早便起了身,刚喝了碗热粥,语琴便到了。

    “听见了没有,都传说忻妃昨晚儿上折腾了一个晚上,手都在绳子上磨秃噜皮了,可也什么都没生下来。”

    婉兮点头,却不敢就此便放松下来,只淡淡道,“……终究这才头一个晚上。姐姐别忘了,我生小七那会子,身子开骨缝儿费劲,倒是刚报遇喜的时候儿,肚子就已经开始疼了。算到临盆之时,是疼过了两个月去才生。”

    语琴虽说自己没生过,可是却反倒笃定,“你那是七个月的时候儿开始疼,算到临盆之时疼了两个月去,都在合理的怀胎期间内。可是她呢,她十二月二十五就报了遇喜,到此时已经整整三个月去,也就是说她十月怀胎已满!”

    “难道说她这会子生不出来,还要再等两三个月去么?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可是她怀到十二、三个月去的,她是想生出个什么来?”

    “她怕是想要生出个哪吒三太子来呗!”玉蕤从外头进来,含笑接上了话茬儿。

    叫玉蕤这么一插科打诨,婉兮便也忍不住笑了。

    可不嘛,李靖的夫人据说怀胎三年,才诞下那位哪吒三太子来的。

    “说不定忻妃真的肯用这个故事,来说她自己肚子里孩儿的神异去。”婉兮也忍不住轻哂。

    玉蕤哼了一声儿,走过来道,“我刚设法探听了内务府那边的动静,原来一大清早两位守月姥姥都都说忻妃的孩子已经没了。她们两人已经联名禀明了皇后,由皇后首肯,这便已是正式知会了宫殿监总管王常贵去,由宫殿监已是派人分赴九洲清晏和畅春园,回禀皇上和皇太后去了。”

    婉兮和语琴都不由得抬眸。

    语琴更是按捺不住,着急地问,“忻妃的孩子,果然已经没了?”

    玉蕤点头,“两位守月姥姥一起,自不应该还有看错的。况且这事儿干系到她们自己的身家性命呢,她们哪儿敢胡说去?”

    婉兮虽竭力平静,可是心下却也同样激越成了鼓声一片。

    她已是分不清楚,那铿锵的齐声律`动,究竟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耳畔回响起来的幻听了。

    她一手攥紧语琴,一手扯住玉蕤。

    知近的姐妹都知道,她等忻妃这一天,已是等了多久!

    语琴也激动得眼圈儿都是红的,却还是忍不住嘀咕,“可是忻妃那肚子,怎么直到如今还是鼓着的?虽说不是临产前的大小,可却也这几个月来着实鼓着的……”

    婉兮和玉蕤都摇摇头。

    婉兮深吸口气,垂下头去,唇角藏住迫不及待的笑。

    “这一切自是唯有问皇上才能知晓。姐姐别急,这一切距离揭晓,已近在眼前了。”

    因忻妃家世贵重,便连皇太后得了信儿之后,都难得亲自从畅春园过来。

    皇帝虽然比皇太后晚了一步,却也终于还是姗姗迟来了。

    皇帝、皇后、皇太后三宫齐集,一同在正殿落座,一起问两位守月姥姥的话。

    孙氏和武氏小心翼翼将她们两个这几个月来在忻妃身边儿伺候,却都没摸到胎动的情形,再向皇太后说了一遍。

    皇太后便也惊住,盯住她们两人问,“你们两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姥姥,是宫里皇嗣诞生之时倚重的老人儿。孙氏你既然从十二月起、武氏你从二月起,既然都没摸到忻妃的胎动,你们两个为何不早早来报?”

    孙氏和武氏都连忙跪奏,“奴才岂敢欺瞒?其实是,是……”

    皇帝在畔悠然扬眉,“皇额娘冤枉她们了。实则孙氏早就回过儿子和皇后了,是忻妃自己否认,言之凿凿说她自己每日早晚还都能摸得到胎动,还叱责孙氏不济事。”

    “儿子虽说相信孙氏的经验,必定不至于出错儿;可是儿子终究却也得给忻妃个机会,这才姑且认为是孙氏说错了,儿子做主,又给忻妃宫里添了一位守月姥姥武氏去。”

    皇帝说着抬眸瞟了皇太后一眼,“这个武氏,还是儿子亲自挑的,自不会出错儿去。”

    孙氏和武氏便都一起伏地道,“奴才二人自是早就回明了,只是忻妃主子坚称是奴才二人说错了。奴才两个又不敢违拗忻妃主子,这便只能……陪着忻妃主子一起熬着日子,等到临盆之日,便是此时,自然水落石出。”

    皇太后懊恼地闭上眼睛,“再宣太医来!守月姥姥兴许还有差池,总归要等太医来定!”

    皇帝轻哼一声儿,“皇额娘说得对,得宣个有权威的御医来才行。”

    毛团儿机灵,立时从皇帝这话里听出了意思来,这便忙跪倒接旨,“,奴才这就去请御医来!”

    毛团儿滴溜出去,倒叫皇太后愣了愣神儿,指着毛团儿的背影问皇帝,“……怎,怎么是他?”

    皇帝叹了口气,“这奴才当年犯了错儿,叫儿子给罚去给皇祖看守皇陵去了。只是他终究是从小就在儿子身边儿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与儿子情分深,也一向得用。他更原本是李玉的徒弟,儿子是指望着由他来替李玉……”

    “李玉年岁大了,出宫养老,如今又已是故去有年。儿子时常夜来梦回,总想起自己小时候儿。那时候儿陪在儿子身边儿的,倒是李玉和这个奴才。”

    “儿子终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到了这个年岁,难免念旧。况且这个奴才在皇陵这几年,也是真心悔过。这几年的日子倒也叫他赎了罪去了。儿子这便趁着此次谒陵,就将他给带回来了。”

    皇太后自是也记得儿子身边儿这个猴儿似的哈哈珠子太监。

    皇太后叹息一声儿,“算算年岁,他今年也都三十多了。”

    皇帝点点头,“可不是?他年轻的时候儿仗着儿子信任,这便做事儿毛毛愣愣。如今年过而立,终于能沉稳下来,好好儿替儿子办事儿了。”

    皇太后想到李玉,便又是叹息一声儿,“李玉当年也是你皇祖父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待得你到了你皇祖身边儿去,你皇祖便将李玉拨给了你,由李玉来伺候你去。”

    “李玉伺候得精心,叫我这些年心下都是感念去。李玉实在是忠仆,老了老了出宫去,却还是到了你皇祖父的皇陵边儿上去……他伺候了你这些年,已是完成了你皇祖父交给他的差事去,他这便是去跟你皇祖父交差,最后也是陪在你皇祖父身边儿了。”

    说到此处,皇帝的眼也已经红了。

    只是身为天子,如何都不能为一个太监落泪。皇帝便深吸口气,抬眸望向天棚,淡淡一笑,“是啊。毛团儿是李玉的徒弟,便是曾经犯错儿,却终究是旁人都比不了的。故此儿子才坚持将他带回宫来,叫他也终老在儿子身旁吧。”

    皇太后也是感动,便将心底那点子疑虑,倒也都尽数释怀了去。

    唯有那拉氏垂着头,虽未掺和母子两人对此事的对话,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少顷毛团儿终于请了“御医”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施世奇。

    皇帝既然叫去请“御医”,那以陈世官比芝麻还小的九品医士,自是没资格进来到皇太后面前奉差。

    宫里这最高职衔的御医一共也没几位,皇太后一见来的是个御医,又听说是一向都是在忻妃宫里当值的,这便也放心。忙殷殷吩咐,叫去仔细给忻妃号脉,看忻妃的胎究竟在还是不在了。

    施世奇自不敢怠慢,忙入内请脉。

    乐容和乐仪亲自伺候,乐容垂下床帐,乐仪用帕子覆在了忻妃手腕上。

    忻妃的胎出了问题的事儿,整个后宫都已经传开,却反倒是忻妃自己宫里的人不敢言语一声儿。此时的忻妃尚且不知道外头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儿去,这便依旧端着架儿,再加上心虚,怕被施世奇给瞧出什么来,这便怒喝道,“这是哪儿来的规矩?我此时正在临盆之际,如何方便一个男子近身来?还不退到暖阁外去?!”

    乐仪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如今她心下当真是对忻妃越发不耐烦了去。

    “叫御医退到暖阁外去?主子,那御医又要如何诊脉?”

    忻妃咬牙切齿道,“叫他悬丝诊脉?”

    连乐仪都要笑了,“主子您是当真?”

    隔着屋里屋外,就靠一根绳儿拴在手腕上,就能凭那根绳上传导而来的微微脉动,来窥知脉象去?

    虽说“悬丝诊脉”的传说,在后宫里千百年来都在传扬,可是说到底,那不过只是走个形式。

    终究御医讲求的是“望闻问切”,切脉倒是排在最后的。故此太医们当真要用这法子给内廷主位们看诊的时候儿,实则还是要先透过嫔妃们身边儿的官女子们描述病情去的。

    可是这会子,乐仪和乐容还有那个耐心烦儿,帮着忻妃描述病情么?

    况且忻妃自己究竟怎么回事儿,她与乐仪和乐容还人心隔肚皮呢,乐仪就更懒得再去替她圆这个谎了。

    可是忻妃却还是坚持,“……就这么办!”

    乐仪这便耸了耸肩,从忻妃手腕上抽走帕子,转而寻了一根长长的丝线来,一头儿拴在了忻妃手腕上。

    那边厢乐容已是客客气气请了施世奇到碧纱橱外坐,乐仪便也将丝线的另一头儿给递了出来。

    施世奇没急着开始切脉,反倒循着惯例先求助地望乐容,“倒不知忻妃娘娘她……”

    乐容也不想再兜着了,这便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来实则一直漏红。不过肚子倒是一直鼓着的,只是肚子鼓起来的大小,一直没太大变化。”

    施世奇便是一皱眉,终于将指尖搭到了丝线上去。

    良久,施世奇不敢轻易下论断。

    大约都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去,施世奇方有些尴尬地问乐容,“倒不知忻妃娘娘这几个月来……一日出恭几次?”

    乐容也被问得红了脸,咳嗽了声儿,压低声音道,“哪里是一日几次?这几个月来,是几日才有一次。”

    施世奇张了张嘴,自己也是尴尬得赶紧垂下头去。

    乐容瞧出有事儿,忙低声问,“施御医怎地问到这个?”

    施世奇多年在忻妃宫里当值,与乐容也有多年交情,这便也不隐瞒,低低道,“……娘娘肚腹凸起,下官这会子倒是担心,娘娘实则是肠燥便秘。”

    乐容也惊得张大了嘴。

    施世奇不敢耽搁,收了丝线,在碧纱橱外给忻妃跪安告退,这便急急忙忙回到前殿,在三宫面前回话。

    皇太后自是久等了,都不等施世奇跪倒行礼,这便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先说话儿吧!”

    施世奇尴尬地道,“依微臣看,忻妃娘娘果然是喜脉已无。”

    御医都这样说,皇太后虽说震惊,却也不能不叹息一声儿。

    “可这话是怎么说的?她自己都说还有胎动,更何况她的肚子也一直都鼓溜儿着不是?”

    皇帝在畔瞧着,轻叹一声儿,“施世奇,有什么话便当着皇太后的面儿,明白回奏。没的叫皇太后再跟着担心了去。”

    施世奇知道皇上自己就精通医术,皇上既然都这么说了,怕是皇上心下也已经有数儿了。

    施世奇这便更不敢隐瞒,忙道,“既然已无喜脉,却肚腹依旧鼓胀,微臣瞧着是脾虚肠燥之状。”

    皇帝做大惊状,“也就是说是涨肚、便秘?”

    那拉氏猛地也是一笑,没来得及收住。叫皇太后横过来盯了她一眼,她赶紧垂下头去。

    不过却还是忍不住与塔娜低声道,“亏她还非说肚子里是皇嗣,却原来都是屎啊!”

    施世奇告退而去,忻妃隔着碧纱橱,心下便有些不稳妥起来。

    见乐容和乐仪收了丝线进来,她便忙问,“施世奇切出什么来了?他与你们说了没有?他又到皇上和皇太后跟前,去说了什么话来?”

    乐仪已是懒得再搭理忻妃,唯有乐容还有些于心不忍,这便继续遮掩道,“主子放心,施御医说主子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忻妃眯眼盯着乐容,“那他的意思是,我的孩子也没事,是不是?”

    乐容被难住,挑眸求助地望一眼乐仪去。

    乐仪指头绕着那丝线,悠闲地打转,缓缓道,“……都说母子连心,皇嗣的情形原本主子心下最清楚去。主子都坚信皇嗣无碍,那必定一切都是好的。”

    乐仪用忻妃自己的话,将忻妃给堵了回去。

    “终究那施世奇是悬丝诊脉的,他又能看得懂几分去呢?”乐仪眸光清淡。

    “他当真什么都看不出来?”忻妃还是不放心,这便紧盯住乐仪不放。

    乐仪耸耸肩,“主子说呢?这世上当真有大夫能凭着那么一根长线,就能隔这么远,都能摸得明白脉象去么?”

    “主子坚持叫施世奇悬丝诊脉,难道不就是放心这法子去么?”

    忻妃浅浅松了口气,却还是道,“乐仪,你到前殿去盯着些儿,探听探听他们都说什么了。此时唯有你们连个才能叫我放心,除了你们,我谁都信不过。”

    乐仪将那丝线又在指头上绕了绕,虽有些不情愿,却也还是转身去了。

    忻妃这才收回目光来,不由得盯住乐容,“……乐仪这些日子,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又或者,是我什么时候儿得罪了她去?”

    乐容心下也是一凛,也是觉着乐仪这些天的确是有些落了痕迹去。

    乐容便连忙道,“没有啊,主子是多虑了。实则乐仪也是为了主子临盆之事心急如焚。关心之切,这便情绪不稳,还请主子体谅。”

    忻妃缓缓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否则……我必第一个饶不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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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67、皇上舞大刀(八千字,月票加更)

    忻妃哪里知道,此时乐容的心也早已经不在她这儿,而是跟乐仪在了一处。m.www.uu234.net

    少顷乐仪在正殿对付着装了会儿的相儿,这便回转来,只回说没听见什么要紧的去。

    乐容寻了个机会,拉着乐仪到外间去,低声道,“你仔细些,她已经对你起了疑心去了。”

    这几天乐仪言行也太大意了些儿,连乐容也都跟着担心。

    乐仪自己倒是不大在意,垂着头,尽用鞋尖儿碾着地毡,将它如卷饼似的给蜷曲起来。

    “她起了疑心就起,随便她。总归都到这会子了,她自身都难保了,还能拿我怎么着?”

    乐仪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有些不小心了,可是她是心急了。忻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是欺君大罪,不死也得伤半条命去。只要皇上处置了忻妃,那她就可脱出升天,趁机跟皇上请功,到时候儿自可出宫去,与陈世官正式成婚。

    说不定,皇上还能看在她立功的份儿上,亲自将她指给陈世官去呢。那等她进了陈世官府里,身份就高贵了,这一生自可安枕无忧。

    因着这个心愿,便看着忻妃便不耐烦。就更别说还要伺候她,还要看她依然如故地摆主子的架子去了!

    乐容只能小声劝,“终究此事还没最终定论。况且就算能证实她的孩子没了,可是皇上要治什么罪,还不一定。终究她家世如今算是宫里最高的,她阿玛也有功于朝廷,况且她好歹还曾经诞育过两位公主去……故此我担心皇上未必治她欺君大罪。”

    乐容说着朝前殿努了努嘴,“更何况,这会子连皇太后都惊动来了。皇太后是什么性儿,咱们还不知道么?老太后是最不希望后宫成了汉女的天下,是最能护着勋贵世家的格格们的……故此啊,我就怕这事儿到后来反倒大事化小,那咱们这么早就叫她瞧出不对来,她等风头一过,怕不得整治咱们去?”

    乐仪咬了咬牙,“那咱们就不叫她得着这样的机会,让她这回一死到底去!”

    乐仪扭头就朝了正殿去,进殿便跪倒在了皇太后面前。

    “奴才斗胆启奏皇太后主子:忻妃主子不仅皇嗣掉了,瞒而不报,她还曾经设计谋害中宫!”

    皇太后一惊,忙望向那拉氏去。

    那拉氏心下大喜,却小心掩饰住,只和声悦色道,“你且细说……”

    乐仪再不给忻妃留余地去,将忻妃用那杜鹃鸟头骨粉末的法子坑害那拉氏的事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那拉氏如在事外,听完乐仪的话,已是委屈得泪落满面,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媳妇去年开春儿时候生的那一脸的桃花癣,还只以为是桃花山行宫的桃花盛开的缘故。春天的时候儿遭了那一起子的罪去,还是多亏皇额娘赐下蔷薇硝来才好的;结果秋的时候儿,竟又起了,媳妇儿都没能伺候在皇额娘驾前,反倒去了温泉行宫疗养……”

    “媳妇儿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年岁大了,身子内有失调。却哪里想到,竟然是为人所害!媳妇好歹位列中宫,忻妃以嫔御身份,竟敢如此对媳妇……媳妇一人的病痛事小,可是媳妇却容不得她祸乱后宫去!”

    “媳妇还请皇额娘做主啊……”

    皇太后也是气得手指头都在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长眸里暗光流溢,一拍桌子,手上的扳指儿将酸枝木的桌面儿拍得如金石之声。

    “忻妃了不得啊,竟然连江南花楼里的腌手段都能带进宫里,使在中宫皇后的身上!她当真是目无皇后,肆无忌惮!”

    皇帝眸光一转,看了看皇太后,之后缓缓收回目光。

    “这样腌的手段,便不该叫皇额娘劳心了。皇后,你是六宫之首,那忻妃又是设计谋害于你,那这事儿便交给你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那拉氏垂首,极力掩住面上的喜色去,委委屈屈道,“妾身领旨。”

    原本皇太后从畅春园折腾过来,是关心忻妃的胎,可是没想到过来却听说了忻妃用那等腌至极的法子谋害中宫的事儿去。便是再有怜惜、回护之心,这会子却哪里还能使得出来?

    况且这忻妃谋害的人不是旁人,是她一手扶持册立而来的那拉氏啊!

    皇太后也是拂袖而去,见都没见忻妃一面儿,这便走了。

    皇帝亲自送皇太后回畅春园,临行前拍了拍那拉氏的手,“此事交给皇后你了。你尽管问个清楚,事后给朕回话儿即可。”

    那拉氏难掩欢喜,欣然蹲身,“皇上放心,妾身必定秉公而断,定不叫此等邪风,在后宫里肆虐了去!”

    皇太后和皇帝都走了,忻妃的宫里安静了下来。

    忻妃自己便还是在迷迷糊糊补觉呢,可是半梦半醒之间却也察觉了气氛不对。

    猛然醒来,一把扯开帐子,却见帐外不知何时多了张椅子,皇后那拉氏正稳然端坐,不慌不忙地喝着茶,挑眸瞟着她。

    忻妃被吓了一大跳,手抓着帐子,一手按住肚子。

    肚子里的疼痛又翻搅了起来,一阵一阵,肠子仿佛都要绞在一处。

    她便惊呼,“来人啊,我又有动静了!快些预备,我,我要生了……”

    昨晚她这么叫唤的时候儿,整个宫里都忙活了起来。水上的妈妈里赶紧烧上热水抬进来,两个守月姥姥一左一右守着她帮她使劲儿……乐容和乐仪她们都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所有人都围着她,都在为她奔忙。

    可是今儿,她叫唤的动静更大,可是却任凭她喊了半晌,整个殿内殿外都是静静的,甚或可以说是雅雀无声。

    没人走动,也没人回应她。

    忻妃便惊了,一把松开帐子,整个身子都要探到外边儿去,小心躲开那拉氏的目光,声嘶力竭朝外喊,“守月姥姥何在?孙姥姥,武姥姥?”

    还是没有动静。

    那拉氏终于喝足了茶,满意地将茶碗放下,不掩奚落地抬眸盯着忻妃,冷笑一声儿,“忻妃,别叫唤了。还生什么生啊?别以为这宫里上下都被你给欺瞒住了,实则实话告诉你说,如今整个宫里没人不知道你的孩子早就没了~”

    忻妃怔住,紧紧盯住那拉氏。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没了?后宫上下都知道了?”

    忻妃嘶吼起来,“胡说!你以为你是皇后,你就可以这般信口雌黄么?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太后……”

    那拉氏咯咯地笑出声儿来,“皇上?皇太后?嗯,他们方才是都来看你了,就坐在前殿里。不过可惜啊,他们这会子已经都走了。你眼前儿只有我这个皇后,你有事儿便只需回明我就是了。”

    “皇太后已经回畅春园去了,鞭长莫及;而皇上国务繁忙,哪儿顾得上你去?”

    忻妃又惊又恼,三月末的阳春里,却如置身寒冬一般,簌簌发抖。

    “皇上和皇太后不会不管我!我怀着皇嗣,他们不会不顾皇嗣的安危!”

    “又来了。”那拉氏笑得越发得意,“我都告诉过你了,你的孩子都没了,此事已经是尽人皆知。亏你还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皇嗣……我都替你臊得慌,这话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还继续说得出口啊?”

    忻妃心下已是翻江倒海、山崩地裂。

    “……凭什么说我的孩子已经没了?是谁说的,谁?!”

    忻妃怨毒的目光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想要找到究竟是谁在害她。

    那拉氏“呸”了一声儿,“忻妃,你够了!你若一定要知道,那我告诉你,是御医施世奇已经明白回话,说你的喜脉已经没了!”

    “施世奇是御医,资格和能力自都是后宫里首屈一指的;施世奇更是多年在你宫里当值的,自是最了解你身子情形的。况且施世奇是皇上和皇太后下旨宣来给你切脉的,他又哪里有胆子在皇上和皇太后面前欺君去?”

    那拉氏瞟着忻妃,唇角无法控制地愉悦上扬。

    “……你是不是又要强调,你的肚子是鼓着的?那我告诉你啊,你那不是有喜,你那是”那拉氏说到此处忍俊不已,又是不屑出口的,回头笑了一会子方道,“你那个,是屎憋的!”

    忻妃头顶仿佛凭空落下一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天灵盖儿上。

    她呆坐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你……你说什么?我的肚子,我的肚子谁说是那个的?”

    那拉氏又啐了一声儿,“你当你自己那手段天衣无缝,自可瞒天过海?可是你别忘了,你这宫里你的‘官房’每日倾倒的情形,内务府都有记档。你便是自己忘了几天倾倒一次,也不要紧,咱们只需调出内务府的记档,查查看就有了。”

    忻妃梗住,惊慌地盯住那拉氏。

    “便是、便是我近来官房少送些,可那也都是到了临盆之期的缘故啊!主子娘娘也是诞育过三个皇嗣的,如何不知道怀着孩子的时候儿,原本就容易肠燥梗阻;尤其到了最后的几个月,便连出恭都不敢向下使劲儿,这便更容易阻滞了去……”

    那拉氏耐心地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是有这么个道理。便是平素出恭,坐下去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孩子去。”

    听那拉氏这么说,忻妃好歹松了半口气去。

    “故此,我便是官房送进的少了些,便是有些便秘阻滞,怎么会闹成了我的孩子没了去?!”

    忻妃说着又喊,“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太后……主子娘娘,我的肚子好疼,我怕是这就要生了!”

    那拉氏如看戏一般,休闲地笑,“你先别急,先叫施世奇给你开几剂疏肝解郁的药去。喝过几服,咱们再看看你的肚子里是不是还有你心心念念的‘皇嗣’去了。”

    忻妃一双眼珠子都凸了出来,“我怀着孩子,你如何敢叫我服药?况且疏肝解郁的药,皆为泻下之药,会破血伤胎的!”

    那拉氏咯咯地笑,“这个道理,我又如何不知?别急,我早已嘱咐了施世奇,给你初开的方子都是疏肝理气、和缓调理为主,并不用泻下的猛药去。即便是你这会子肚子里还有孩子,也伤不着。”

    忻妃攥紧被角,不能不看清眼前的情势。

    皇上和皇太后来过,却又都走了,这便是说皇上和皇太后怕是都已经听信了那拉氏的话。此时眼前唯有一个那拉氏,她自己这宫里便只能凭那拉氏一手遮天了去。

    终究,那拉氏是皇后啊。

    忻妃便垂下头去,竭力摁下心中的愤懑和不甘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眼前若还跟那拉氏顶牛儿,便反倒叫那拉氏更有把柄为难她去。

    她便点了头,“好,一切都听从主子娘娘做主就是。”

    总归先用个拖字诀,先将眼前被那拉氏一手遮天的情势扭转了去才好。总归那拉氏又不会日日夜夜都在她宫里守着,只要她乖乖服了药,那拉氏便总得回自己的宫里歇着。那她便有了机会,再奔去见皇上也好。

    见忻妃终于驯服,那拉氏得意地哼了声儿,“算你还识抬举。”

    那拉氏吩咐塔娜,“叫外头,施世奇开方子。”

    施世奇的方子早已在心中,这便拿了纸笔便写好,交给御药房的太监去。

    御药房的太监这便带人在忻妃的宫里支起炭炉子来,当场煎药。

    药端上来,苦味令忻妃捏起鼻子。目光小心地在药汤里看过,神色之间十分防备。

    那拉氏冷笑一声,“你不用怕,这里头没有骨头沫子。”

    忻妃一梗,险些喝呛了。

    那拉氏亲眼盯着忻妃将药汤子都喝干净了,这才雍容起身,掸了掸身上,仿佛在忻妃宫里的椅子上坐了这么会子,衣裳都染脏了一般。

    “一副药喝下去,到下一副药,还有两个时辰。我自还有旁的要紧事去,就不在这儿陪着你了。”

    忻妃心下微微一松。

    那拉氏转身,却冷笑着吩咐,“塔娜,你在这儿吧。好好儿伺候你忻妃主子,也免得她有什么短的缺的去。”

    塔娜便也是不客气,向那拉氏行礼,“奴才便先向主子替忻妃娘娘请一样物件儿去奴才生怕忻妃娘娘宫里原备着的,不敷用。”

    那拉氏兴趣盎然,眼角含笑,“是什么?”

    塔娜抿嘴一笑,眼光后掠,瞟向忻妃去,“回主子,奴才为忻妃娘娘奏请的物件儿是官房。奴才忖着,待会儿施御医的药起了效去,忻妃娘娘必定要不间断地往净房里跑了。终究好几个月积压下来的香物儿,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排得干净的,那便一个官房是怎么都不敷用的。”

    那拉氏仰天大笑,“本宫准了!这就叫人知会内务府,送进一二十个进来!”

    此等奇耻大辱,忻妃死死攥住被角,指甲都抠破了手皮去,渗出血丝来。

    那拉氏终于去了,塔娜却留下来。虽说不敢坐着,却也就立在忻妃的帐子边儿上,亲眼盯着忻妃去。

    忻妃的肚子里这一刻更是肠叠肚穿一般地疼,她抱着肚子只能哀叫,“快传守月姥姥来,快呀!”

    有塔娜在这儿,乐容和乐仪都只能站到门边儿上去,不敢近前儿。

    塔娜听了便笑,“忻妃娘娘这是疼得又糊涂了,这会子依着奴才看,忻妃娘娘不该传什么守月姥姥,忻妃娘娘啊,该传官房。”

    忻妃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会子肚子疼得叫她都说不出旁的话来。

    塔娜倒也不着急,就那么站着盯着忻妃。

    总之人都有三急,不管怎么烈性的,到了那内急来的时候儿,憋是憋不住的。她便悠闲等着,倒不信忻妃还当真好意思屙在炕上去。

    塔娜的悠闲,反倒给了忻妃绝大的压力去。心下一紧,这肠胃便跟着更承受不起。

    她是不想在塔娜面前传官房,不甘心叫她主仆亲眼看见她就范去……可是,当真忍不住啊。

    不多时塔娜便柳眉一蹙,举袖掩住口鼻,“忻妃娘娘……怕是已经‘出虚恭’(就是放屁,咳咳)了吧?”

    忻妃狼狈得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怒吼一声,“传官房!”

    负责官房的太监赶紧将官房送了进来,乐容扶着忻嫔下了地。忻妃这会子不是正“临盆”呢嘛,故此也不能出外见风,这便没法儿去净房,只能用屏风隔开一处角落,权充净房来用。

    幸好宫里便是出恭之事,都是有相应的法子。那官房里头早放了香木灰末,遇见秽物落下,立时便包裹了去,并不放出恶气来。

    只是饶是如此,终究还是有动静的。塔娜听着忻妃在那边的动静,这便忍不住地冷笑。

    “忻妃娘娘,可还畅快?施御医不愧是御医,当真是圣手,一服药下去,这才没多少时辰,便叫娘娘畅快了去。”

    “想来忻妃娘娘这会子,肚腹已经不胀了。”

    忻妃坐在官房之上,自能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的变化。她绝望得腿都软了,站不起身来,可是嘴上却如何肯服了输去?

    “姑娘这便闭上嘴吧!好歹我这是出恭呢,姑娘总张嘴迎着我,这又算什么了?!”

    忻妃的嘴也自是锋利,便是如此绝境,依旧能扎人。

    塔娜咬咬牙,高高站直。

    心下却是冷笑一声儿:暂且再忍你一时,待得你肚腹彻底平了下来,到时候儿看你又将是如何下场!

    屏风那头,忻妃肚子里这一场翻江倒海,终于平静下来了。

    忻妃摸着自己的肚子,已是面色惨白。

    虽说肚子还没彻底平下去,可是的确这一场排泄之后,她的肚子又小下去了些。

    便是她自己再怎么不愿承认,这一刻却不能不明白,施世奇的药还是起了效的。

    忻妃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怀了十个月的皇嗣,到了这会子竟然变成了那些阿物去。

    她抬眸,绝望地望住乐容,想让乐容再帮她想法子。

    乐容却也胆怯又慌张地摇头,显然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了。

    更何况此处跟塔娜所在之处只隔着一扇屏风而已,毫不遮音去,主仆两个便只能眉眼示意,不敢说话。

    忻妃这一刻已经无可依靠,便只能指望自己了。

    她垂下头去,望着自己肚子,一个不计一切的主意,倏然涌上脑海。

    她的孩子没了……可若是没了,决不能是这会子之前就没的,否则便只能证明是那拉氏和施世奇他们说对了。

    这个孩子如果已经没了,她便必须得叫这孩子是这事儿之后才没的。

    而且,就看在那拉氏和塔娜主仆两个这么欺侮她的份儿上,她也必须得将这孩子没了的罪责,扣在她们两个头上去!

    忻妃一扭头,看见那官房木套子的盖子去。

    内廷主位们的官房也都精致,檀木镶银的官房外头还有一层硬木的套子,方便将官方存放其中,叫太监们搬运的,不至于将内里给磕碰坏了。

    那套子都是硬木做的。

    忻妃一咬牙,伸手一把抓过那硬木的盖子来,照着自己的小肚子,便用力狠狠砸了下去!

    只一下子,她便只觉小肚子一阵下坠之感,随即便一股热流沿着她的身子,向下涌了下去。

    乐容也惊了,来不及上前拦阻,便只能惊呼,“主子……”

    一股钻心的疼痛如一根粗麻搓成的长绳,紧紧将忻妃给缠绕住,便是微微一动,都是刺骨的痛楚。

    可是她还是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攥住了乐容,示意乐容不要情急之下叫出实情来。

    她用目光向乐容示意,乐容愣了一下儿,随即便顺着忻妃的意思,看见了官房内外滴滴点点的血去……

    乐容也是吓得落了泪去,“见、见红了……主子,见、见红了。”

    忻妃满意地点头,这才抱着肚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嚎哭出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施世奇的药,打掉了我的孩子!”

    忻妃宫里的动静,虽说其他宫里人都在小心探听着。但是终归不得到眼前儿去看,听见的都是辗转传回来的风声。

    婉兮抬眸,也是从妆镜里看见了自己一脸的凝重。

    玉蝉进来回禀,“庆妃主子说,待会儿想过来说话儿。”

    婉兮摇头,“你去亲自回了你庆妃主子,就说这会子咱们都不该见面。此时咱们与这事儿距离越远,将来若这事儿闹到不可收拾去,方越牵连不到咱们去。”

    便如皇上,从去年秋回来,忻妃号称是怀着孩子回来之时,就与婉兮刻意拉远了距离去。尤其到了忻妃报了遇喜这三个月来,皇上更是与她少见面。

    便是也来,却绝没有从前来得那么勤。

    皇上特地进封了那六个新人去,有那样六个新人挡在前头,婉兮乐得此时退得远远儿的,叫后宫里这桩事儿想要牵连上她去,都没机会。

    婉兮既品出了皇上的心思,这便也同样提醒语琴去。

    终究此时语琴还是小十五的养母,她们两个便不是为了自己,也得为孩子们谨慎些去。

    当夜幕再度降临之时,皇帝终于再度驾临忻妃的寝宫。

    那拉氏也没能防备住忻妃竟然能如此狠下心来,塔娜惊慌地回宫去与她禀明时,忻妃终是得了机会,知会了宫殿监的总管太监去,由王常贵前去禀报给了皇帝。

    皇帝走进来时,那拉氏也忙亲自到殿门口去迎接。

    皇帝面色不佳,那拉氏也只好小心翼翼。

    忻妃躺在炕上,面如金纸。见了皇帝来,哀哀落下泪来,“皇上,皇上您终于来了。皇上可知道,妾身今日好苦啊……”

    皇帝在炕边儿坐下,侧眸凝视忻妃,“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这儿,你亲口说给朕听。”

    忻妃泪水涔涔而下,“回皇上,今儿皇上和皇太后离去之后,皇后娘娘非叫妾身服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施世奇开了方子,并且当场煎药,她亲自盯着妾身服下。”

    “妾身也曾有异议,担心怀胎之时服药,尤其是败火泻下类的药物,怕会伤及胎气。可是皇后娘娘坚持,非要逼迫妾身服药。她是中宫,妾身无奈,只得被逼服下药物去……”

    “天知道他们给妾身服下去的是什么……主子娘娘曾与妾身保证,说那只是理中和气的,并不是泻下的猛药,妾身也是听信了主子娘娘的话,这才服药下去的可结果,刚服下药去不久,妾身肚子就绞着一般的疼。”

    “可是那会子皇后娘娘却先行离去了,只留下个官女子塔娜在一旁盯着妾身。不过一个官女子,竟敢口出恶言,讥讽妾身!”忻妃悲愤地指着塔娜,“妾身好歹是皇上的妃位,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只凭她是皇后位下的女子,是皇后嫁入宫来带进来的陪嫁女子,这便自以为可以凌驾于皇上的妃位之上去么?”

    塔娜惊惧不已,这会子自不能当着皇上的面儿与妃主子顶撞,这便只好跪倒在地请罪。

    忻妃紧闭两眼,双泪长流。

    “妾身因服药,腹痛如绞;妾身又因那塔娜口出恶言,心痛不已,终是屈从药效之下,这便赴净房……谁知,泻下来的,竟是血肉!”

    忻妃说到伤心处,拉住皇帝的手,放声大哭,“皇上啊,皇上……不止是血,是血里带肉啊!妾身的胎,就在今日,就在方才那会子,才是真的掉了啊……”

    忻妃悲愤地抬手一指那拉氏和塔娜,“她们非要说,妾身的孩子早就没了。这样恶毒的话,此时终究应验,倒叫她们都如了意去!可怜的是皇上的血脉,竟在她们的恶言之下,竟是化作血水终是,没了……”

    那拉氏再听不下去,寒声冷笑,“忻妃,收起你那副戏子的嘴脸吧!还你的孩子是今日才没的,还什么作了血肉忻妃,你也是好歹生过两个孩子去的人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胎到了这会子已是足月,那便已是骨肉皆满,便是掉下来,也该是个囫囵个儿的孩子去,又怎么可能还是什么血中带肉?!”

    “若是七个月之前,孩子还没成形儿,你若这么说,还是那么回事儿~~”

    皇帝蹙眉,却霍地抬眸盯了那拉氏一眼,“那你说,忻妃流下来的那血中带肉,又是什么去?”

    那拉氏吓了一跳,惊愕地望住皇帝。几个月来,皇上都是站在她这边儿的啊,怎么今日忽然就对她发起了脾气来?

    难道皇上当真被忻妃蒙蔽了去?

    那拉氏便笑,“皇上,你该不会是信了她的话去吧?她是何等狡诈之人,皇上难道还不知道么?”

    皇帝长眸微寒,“她是什么样的人,朕此时倒顾不上。朕此时只问你,朕几个月前就已经将忻妃和她的胎都交给了你去,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忻妃的孩子又究竟是怎么才会没的?”

    “便不是今日,也是这几个月的事儿。皇后,你倒是给朕一个解释,忻妃的孩子在你的照顾之下,是怎么没的?”

    那拉氏张口结舌,对皇上这话毫无准备。

    皇帝冷笑一声儿,“你是皇后,便是朕对你也该客气。可是你那位下的女子塔娜,又生了几个胆子,敢对妃位主子口出恶言,甚或诅咒去?”

    塔娜吓呆了,如何都想不到话茬儿怎么忽然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呢?

    皇帝不耐地一抖搂手,“胡世杰!宫中女子出言不逊,冲撞主子,该当何罪!”

    胡世杰忙近前跪奏,“重者该死,轻者也该撵出宫去,发配乌鲁木齐,配给戍边罪人。”

    皇帝便点了点头,冷哼了声儿,“便打发了吧。没的留在宫里,继续搅浑了水去!”

    塔娜一听,如坠地狱,哭倒在地哀嚎,“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奴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皇帝却像没听见,毫无所动。

    胡世杰上前,一手便拎起塔娜的脖领子向外拖去。

    塔娜绝望回眸,向那拉氏哭喊,“主子主子就我,主子……奴才所言所行,都是按着主子的吩咐行事,主子不能不管奴才啊……”

    那拉氏眼也是红了,咬牙回眸,盯住皇帝,“敢问皇上这是何意?今日该问罪的,不该是欺君罔上的忻妃么,皇上的刀刃怎么砍到妾身宫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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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68、生也不如死

    皇帝幽然抬眸,“就事论事,皇后觉着塔娜对忻妃口出恶言,难道不该罚么?不管忻妃做了什么,在朕做出处分之前,忻妃就还是朕的妃位,轮得到一个家下女子欺侮去么?”

    “还是说,塔娜因是皇后陪嫁进来的家下女子,这便身份尊贵了去,都可以超越朕的妃位、以及两个公主的生母去了?”

    那拉氏也是无言以对,只能懊恼回眸去,瞪了忻妃一眼,剩下的便只能是无奈地望向塔娜去。www.uu234.net

    塔娜一看那拉氏那神情,便知道大势已去。她跟随了几十年的主子,不会为了救她而损伤她自己的羽毛去……

    塔娜便笑了,浑身宛若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是她想得太美好了,什么几十年相伴的情谊?到头来,她也终究只是人家的奴才,跟一个会说话的板凳儿没什么区别。便是她走了,人家已然还有新的板凳儿去。

    胡世杰趁机单手使力,拎着塔娜的脖领子已是向外去了。

    塔娜再没喊叫,只是默默圆睁着一双漆黑的眼,流着眼泪死死盯住那拉氏去。

    那目光不是留恋,不是不舍,而是沉浸到骨殖深处的悲哀和绝望。

    塔娜被胡世杰拖出去了,旋即便失去了影踪。

    这巍巍宫阙之下,就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人。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拍那拉氏的手,“朕一向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惩。有罪的家下女子已是惩处了,那接下来朕便还是将眼前这事儿都交给皇后你去。”

    “塔娜身为奴才,对妃位出言不逊,自然该罚;可是这与皇后你无关。”

    皇帝说着斜眼儿瞟了忻妃一眼,“塔娜的那些话,放在塔娜的嘴里,那便是重罪;可是若是皇后说的,那便无错。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便是说忻妃什么,都只有她受着的份儿。朕都不容她到朕的面前来以下犯上,搬弄是非来!”

    那拉氏一颗消沉的心,这一刻又被皇帝的话给点燃,她惊喜地望住皇帝,有些受宠若惊。

    皇帝便笑,“皇后放心处置。朕信得过皇后。”

    一旁虚弱躺在炕上的忻妃,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身子内里受了重创,她起不来,却犹自不甘地扭头朝皇帝这边望过来。

    “皇上,皇上啊……”忻妃哀哀地叫,“皇上这又是何意?”

    皇帝这才转过头来,眸光淡淡落在忻妃面上,“何意?是你说皇后陪嫁来的家下女子对你出言不逊,朕已是给了她重罚,怎么,你还不满意么?”

    皇帝深吸口气,面色阴沉,“那个家下女子,是皇后的陪嫁女子,几十年来一直陪在皇后的身边。朕与皇后多年夫妻,朕何尝不体谅皇后,何尝愿意将她身边最得力的家下女子给如此惩治了去?”

    “朕都是为了你,朕也疼惜你刚失了孩子,此时半条命都没了去。皇后贤德,这便忍着心痛,也未曾拦阻朕……朕与皇后都为了你做到如此地步,忻妃,你该知足!”

    忻妃大出意料,又大失所望,她本就已然虚弱,这会子急得竟是喘不上起来。

    哀哀伏在炕沿上,竭力地吸气。

    皇上是重罚了塔娜去,可是她要的却不是这个啊!她原本希望的,是皇上能因此事而迁怒给皇后,最好是能叫皇后这便离开她眼前儿,别再在她眼前挡着她最后的出路去!

    可是皇上怎么单惩处了塔娜,却依旧叫皇后来管她的事儿?

    皇上既然如此重罚塔娜,那皇后便自然将一腔痛恨都记在她的账上。从此往后,皇后只怕会更加变本加厉去!

    “皇上……”忻妃好容易喘匀了气儿,一抬眼,便是珠泪垂落,“皇上是处置了塔娜去,可是皇上却怎么好像是忘了,咱们刚刚失去的孩子啊……妾身刚刚受了那样的重创去,那般的血中带肉,皇上难道就不闻不问,就这样算了不成?”

    皇帝长眉微扬,仿佛是终于想起这事儿来了。

    皇帝点点头,“嗯,朕自然心疼皇嗣……只是么,皇后说得有理,若你是这会子掉的孩子,那该是个囫囵个儿的孩子了,与临盆无异;可是你却说只是血中带肉,朕忖着必定不是孩子,兴许那只是你的孩子掉了之后,残存在肚子里的什么去。或许是胎膜,又或许,是淤血的血块罢了。”

    皇帝说完,这便瞟一眼毛团儿,“回宫。”

    忻妃哪里肯放皇帝走,这便不顾自己可能从炕上一个跟头栽下来的危险,伸手牢牢地攥住了皇帝的手腕去。

    “皇上别走!皇上您再陪陪妾身……咱们的孩子没了,皇上好歹心疼心疼妾身,妾身自己实在是太苦了啊。”

    皇帝却没回头,只是简洁吩咐一声儿,“毛团儿。”

    毛团儿立时上前,用自己的身子隔开皇帝与忻妃去。毛团儿便是不敢动手,却也用自己的体重,硬生生地别开了忻妃的手臂去。

    忻妃绝望,抬眸恨恨望住毛团儿,大喝一声,“大胆奴才!你一个太监,如何敢触碰内廷主位的身子去?”

    毛团儿却只是淡淡挑起眸子来,只看向房顶,“忻妃主子好大的威仪,刚刚重罚了皇后主子身边儿的女子去,这会子便又要惩治奴才这个皇上御前的太监了,是么?”

    毛团儿的嗓音不轻不重,那拉氏却听清了,她便冷笑一声,“忻妃,凭你是个妃主子,你可以坑害了我身边儿的女子去,可是毛团儿却是从小就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哈哈珠子!就凭你,也想挑拨皇上与毛团儿的情分去?你怕是忒将自己当回事儿了!”

    皇帝不该听见的,自然全都没听见。他只是笑笑收回了手臂,将袖头子重新摆正,这便叫了声儿,“毛团儿,走啦!”

    那拉氏亲自送到殿门口去,得意道,“恭送圣上。”

    皇帝点头,“皇后劳累了。忻妃这边儿折腾些,倒叫皇后费神。回头朕叫毛团儿送一棵好参给皇后去,你也好好儿补补气。”

    那拉氏喜不自胜,便也将方才皇上严惩塔娜的怨气儿,也都抛之脑后去了。

    皇帝走后,天色也沉沉暗了下来。

    那拉氏转身回来,又在忻妃炕对面儿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拉氏还是那个那拉氏,只是那拉氏的身边儿已经少了塔娜这个人。

    那拉氏似笑非笑地凝着忻妃,不转头地吩咐,“本宫要喝茶,乐容你亲自去办。要现在炭炉子上烧的。”

    乐容担心地看忻妃一眼,只是胳膊拧不过腿去,这便半蹲行礼,垂首转身而去了。

    倒是乐仪机灵,都不用等那拉氏吩咐,自己就行礼道,“乐容去烧水,忻妃主子宫里的茶叶却是奴才管着的。奴才这便去寻上好的茶叶来,顺道帮衬乐容去。”

    那拉氏倒是意外,勾着一抹笑回首瞟了乐仪一眼,“你倒是有眼色。这便去吧。”

    乐容和乐仪都出去了,便整个暖阁内,就只孤零零剩下忻妃一人。

    天色都暗了,可是灯火上的妈妈里却都没敢进来掌灯。故此这暖阁里暗得都看不清那拉氏面上的神情去。

    忻妃着实有些慌了,颤声喝问,“你,你支开我位下的女子,你你想做什么?”

    那拉氏冷笑着,都懒得说话,只回眸瞟德格一眼。

    这些年德格与塔娜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伺候在那拉氏身边。虽说德格跟塔娜也有过私下里争风头的时候儿,可是那终究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儿,今儿眼睁睁看着塔娜毁在了忻妃的手里,德格心下的怨恨,自半点都不比塔娜自己少。

    德格会意,走到窗边儿去,将那些支起来的支窗都给阖上。

    德格办完了这事儿,这才不慌不忙走到炕边儿去,立在炕边儿上,居高临下地凝视忻妃。

    暮色越发地暗了下来,忻妃也同样看不清德格面上的神情,却直觉知道不妙。

    忻妃想逃,可是这会子她的身子受了重创,起不来炕。

    忻妃便咬牙切齿,露出凶相来,警告德格,“塔娜刚如何被皇上处置了,你别忘了去!她还只是言语顶撞我,若你敢动旁的,皇上必定要了你的命去!”

    隔着夜色,德格幽幽地笑了,“忻妃主子这张利嘴依旧人。奴才真的好害怕哟……”

    德格的话音未落,却已是扬起巴掌来,迅雷不及掩耳,猛地左右开弓,一左一右扇了忻妃一对儿耳光!

    忻妃全来不及防备,被打得险些背过气去。

    想她出身名门,从小都是娇生惯养,且知道必定进宫为妃,在母家时便是父母长辈、兄姐、姐夫,全都捧着她的!她何曾尝过耳光的滋味,何尝知道耳光扇下来,能有多疼!

    她一边拼命吸气,眼前却是一片金星飞舞,仿佛萤火虫钻进了窗棂来;耳边则更是一片轰鸣,像是多少张大鼓在一起擂响!

    她伏在炕上,半晌才恢复过来,她第一个反应是立即抓住自己帐子内炕桌上的大红雕漆痰盒,照着德格的面门便直砸过去!

    德格倒也机灵,侧身便闪了开去。

    可惜坐在德格身后的那拉氏却没那么幸运,一个闪躲不及,倒叫那痰盒直接砸在了身上。

    虽说那痰盒倒也是干净的,里头并无痰液,可是这终究是痰盒,便不埋汰,可是也膈应人呀!

    那拉氏一声惊呼赶忙站起来,两手使劲儿抖搂身上。

    便是确定了身上没染了腌东西,那拉氏还是恶心得浑身直颤,指着炕上的忻妃便骂,“大胆忻妃,竟敢用痰盒来砸我!”

    忻妃也是吓了一大跳去,愣怔望着那拉氏。

    她是妃主子,便是用什么砸德格,她自然都没什么负担去;可是她却也终究没胆子直接砸正宫皇后不是?

    那拉氏见忻妃说不出话来,更坐实了忻妃是故意砸她,她这便跳着脚大叫,“德格,给我再掌她的嘴!尽管下手,便是扇红了肿了,自有我担待着!”

    德格也是连惊带恨,这便冷笑着又是左右开弓只听噼啪声连串响起,忻妃惨叫着却也因为身子弱躲不开,这便结结实实都挨着了。

    旋即,一溜儿鲜血,从她唇角流下。

    德格这才停了手,回头看向那拉氏去。

    那连串不停的巴掌声,终于叫那拉氏顺过了那口恶心去。她这便点点头,示意德格可以停手了。

    忻妃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大哭着哀嚎,“你打我,你打我!便你是正宫皇后,你也不能给我滥用私刑去!”

    那拉氏咯咯一声冷笑,“我打你了?你有证人么?这暖阁里,有谁看见我打你了?无凭无据,我看你就是信口雌黄,就是诚心再陷害中宫!”

    忻妃一口气梗住,委屈又疼痛,泪珠儿滚滚滑下。

    “皇后娘娘,你是故意的!可是我不信你总能只手遮天去这后宫里,总还有公道自在人心!”

    忻妃抬手指着自己嘴角,“我的脸颊,我这模样儿,即便无人旁证,这本身也是最好的证据!”

    那拉氏傲然垂眸,“忻妃,依我瞧着,这分明是你自己扇的!你使苦肉计,只为了能叫皇上来再看你一眼;你也还是想用这法子将我撵走,也省得我在你眼前,不饶过你去!”

    忻妃又怒又急,哭喊道,“我岂能将自己打成这样儿?这世上即便是有苦肉计,可是有谁能对自己狠下心来,动这样重的手去?”

    那拉氏冷笑抬眸,“你就能啊。你的孩子都没了,你还敢装作继续养胎,一直抻到十月怀胎期满;你的孩子早就没了,你更忍下心来将你自己整治得坠下血肉来,只为遮掩你自己的谎言!”

    那拉氏顿了顿,奚落地抬眸。

    “我猜,你必定是对你自己动了粗去。说说吧,你究竟是自己撞了桌子角儿,还是自己又吃了一遍打胎的药啊?”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地笑,“都是过来人,咱们都生过孩子,也都在这后宫里熬了多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呀?你那点子招数,自以为聪明,实则从来就没有逃出过我的眼睛。”

    此时的那拉氏如此得意、自负,叫忻妃看得都迭声冷笑起来。

    “是么?那皇后娘娘去年起了那桃花癣、在皇陵地宫里又发的那回桃花癫,怎地没事先防范一回?”

    忻妃的话结结实实扎在了那拉氏的痛处去,她跺脚怒喝,“你还有脸提?便是因为那件事儿,今儿这么打你便都是轻的,我便必定叫你生不如死去!”

    倒是德格心下有些虚,慌忙向那拉氏递眼神儿,低声道,“……她面上已是够膀肿几天去了。若再狠了,眼底说不定都要出血。那到时候儿倒有些难办了。”

    那拉氏深吸口气,冷笑道,“不急,总归来日方长。今儿不能再打了,那就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能再承受的住的时候儿,再加倍算账不迟!”

    那拉氏说着转身向外,“走吧,咱们打也打累了,先回去歇着吧。等明儿个再过来瞧瞧,若她好了,明儿再痛快手去!”

    忻妃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曾想,那拉氏迈出门外便寒声吩咐,“将舜英带回咱们宫去……忻妃此时身子虚弱,无力照顾公主,本宫身为皇后,又是舜英的皇额娘,理应亲自抚育八公主去。”

    忻妃这才一惊,朝外哭喊,“不要啊……把我的舜英留下!”

    那拉氏却似没听见,一边朝外走,一边吩咐,“锁了二门。从今日起,没有本宫的懿旨,外头人皆不准进二门。这后院里只留着忻妃和乐容、乐仪两个女子去,旁人全都撤到前院去!”

    忻妃宫里这一场风波闹得,叫各宫都听见了动静去。

    况且原那拉氏就想磕碜忻妃,这些动静也是半点儿不加掩饰。

    婉兮自也听说了。

    不知怎地,心下倒没有曾经一直盼望着的痛快去,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说到底,后宫争宠是人之常情,只是若总想着害人,仿佛觉着将所有得宠的人都给整死了、斗倒了,自己就能得宠了……实则这个说法儿,至少在此时皇上的后宫里,便从来都没成立过。

    那些在后宫里扑腾得最热闹的人,到头来,下场反倒一个比一个惨。到最后,都落得个不明不白的死法去,徒令后世猜测罢了。

    玉蕤走进来,轻声道,“塔娜已经被送回内务府,内务府正在打发。她进宫这些年,母家的父母也都不在了……若是兄嫂不想来见一面儿,便要直接送到乌鲁木齐去了。”

    婉兮点点头,亲自爬上炕里,从炕衾的抽匣儿里掏出十两银子,用绸子裹了,递给玉蕤。

    “给她吧。”

    玉蕤却不肯接,“姐这又是作甚?这颗小珍珠可是在皇后身边儿办了不少的坏事儿去!想当年,姐也不是没着过她的道儿!”

    婉兮点头,却又摇摇头,“她是受过皇后的指派,算计过我不少回。可是一来,她是听命行事;二来么,一直都有皇上护着,她倒没真的伤到过我去。”

    “十两银子不算多,可我还不至于银子多到没地儿花用去。我将这十两银子给她,也不想沽名钓誉,我不过是在她心里的那盏天平上添一个砝码去,叫她自己掂量着哪儿轻哪儿重。”

    婉兮抬眸静静看一眼玉蕤,“这十两银子,指不定哪天就听见响动了。”

    玉蕤一想,便也点头,接过银子来小心放好,“我明儿就设法交给我阿玛,叫我阿玛亲自给她去。”

    婉兮静静垂眸,“皇后身边这颗最大的‘东珠’,已经被摘下了。没有了东珠的皇后,还是皇后么?”

    将要下钥的时辰,毛团儿忽然来了。

    清淡的面上竭力堆着一团微笑,哄着婉兮道:“主子,这是皇上亲赐下的人参。皇上说这些日子不便过来,叫主子尽管安心,千万别胡思乱想。只用这光景好好儿将养着身子便好,别理会旁的动静去,且叫她们自己闹去吧,主子千万别掺和,更没的跟着闹心。”

    婉兮忙叫玉蝉接过来,打开了盒子来看。

    俗话说关外的老山参啊,“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眼前这一棵足足有八两几钱去。且是有头有须、四肢俱全,倒已经隐约有个人形儿,那便更是宝中之宝了。

    婉兮便含笑摇头,“这棒槌都是体虚之人吊着气用的,我又没病没灾,更没怀着孩子,皇上好端端给我这么一个宝贝作甚?”

    毛团儿抿着嘴笑,也不说。

    婉兮太了解这个家伙,便伸脚踹了他一脚,“在我面前儿还装相儿?快说!”

    毛团儿这才笑嘻嘻地道,“回主子,是皇上今儿好模样儿地开恩,说是要赐给皇后一根人参去。皇上回到寝宫这便叫奴才翻腾柜子,找出几棵斤两合适的人参来。皇上却说,既然要赐给皇后,那便自然也不能落下主子去。皇上叫奴才去选,选明白了给皇上回话就好。”

    婉兮听到这儿,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却故意抿着嘴不说破,只是笑罢了。

    毛团儿自然挑明:“奴才自是将当中最好的这棵留给主子,倒将排到第三四位的才贴了皇后的黄签儿去。奴才端给皇上看,皇上没抬头,看也没看,直接就准了。”

    婉兮这才忍不住笑出来,却是叫玉蝉,将自己柜子里的切了片儿的人参拿出一小包儿来,赏给毛团儿去。

    毛团儿倒不敢接,“别介,唉,主子,奴才可不是为了这个!”

    婉兮倒啐他一声儿,“我都说了,这人参合该是给体虚的人吃的。你瞧你,自打回来,这脸色便没好过。想来是在皇陵累着了……”婉兮故意没说因为玉叶而伤心了,“你且拿回去噙化了去,也省得叫我见天儿看着你这面如菜色的。”

    玉蝉也帮着开解,“你就放心拿回去吧。这些其实都是主子柜子里扫出来的零碎儿,顶多就是个根须的碎渣儿,主子自己必定不能用,只等着扔了的。”

    玉蝉这么说,自然不是实情,只是为了叫毛团儿安心便罢。

    毛团儿也是承情,不再推辞,这便趴地下谢恩。

    婉兮却忽然问,“这些天只见你陪着皇上进进出出,怎么倒不见高云从了?”

    (有亲问李玉,大家忘了这位老人家的年岁啦。李玉是康熙爷中期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康熙中期到乾隆二十九年,这都大约过去30+13+29=72年了。再加上他自己当初的年岁也得至少十岁去,所以老人家已经老啦~~)

七卷169、她说不想死

    婉兮也没想到,她这样随口的一问,倒将毛团儿问住了一般。www.uu234.net

    毛团儿踌躇了好一会子,方咧着嘴笑,上前打诨:“奴才走了这几年,主子便忘了奴才去,这才觉着小高那孩子倒比奴才还更得力了去?那主子尽管示下,奴才是有哪儿做得不够好,比不上小高去的,奴才必定都按着小高的模样儿个改了。”

    婉兮无奈地笑,忍不住啐他,“你胡说什么呢?便都是皇上御前的人,李谙达和你便永远是无人能替代的。便如胡士杰、魏珠、桂元等人,也俱都得用,可是我与他们的情分却终究只是主仆之限。”

    “况且我之所以格外关注高云从一眼,也都是因为他原本是你举荐进宫来的。他刚进宫的时候儿啊,还是个哈哈珠子,又是你刚刚出宫去不久,瞧着他那小模样儿,便也叫我时常能想起你来。”

    毛团儿心下自是感念,鼻尖微酸,急忙抽了抽鼻子。

    婉兮见毛团儿伤感,知道是毛团儿怕是想起刚出宫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毛团儿的身边不但有玉叶,还有李玉啊。他自己便再不是个囫囵个儿的男人,可是上有父亲一样的师父,身边又有不计较他身残的玉叶,那便也是一家三口,相守着度日,又何尝不是一场人间天伦呢?

    婉兮便赶忙岔开话题,不想叫毛团儿再伤感去,“……不过说来也是,那高云从本是你举荐进来的,既然你回宫来了,那他自然该挪窝儿,腾地方儿去。总归说到在皇上跟前此后,多少个高云从也比不上你当年去。”

    毛团儿尴尬笑笑,不置可否,只是回道,“奴才当年之所以举荐高云从进宫来伺候,就是因为他有一项过人的本事去。他有过目不忘的能耐,皇上也说他简直是个活的记事本儿。”

    婉兮早就领教过,便也颔首微笑,“可不。就凭他这项能耐,不管在哪儿都能凭这本事吃上一碗好饭去。都亏你的眼光好,能在守陵的太监里发现这样的人物,倒不叫他被埋没在那寂静的皇陵去。”

    婉兮也轻叹口气,“这话我便也只是在你面前才肯说皇上虽说春秋正盛,可是终究是年过半百去了,脑力自不如年轻的时候儿。多亏有高云从这么个活记事本儿在身边伺候,皇上便是随口说个什么,扭头给忘了,可是回头只要跟他问起来,便还都能一个字儿都不落地给想起来。”

    婉兮抬眸,“最近几年,皇上越发离不开他去。故此我忽然好些天没看见他了,便才问问。”

    毛团儿深知婉兮的性子,知道令主子今儿都开口了,那便必定是早已经观察些日子了。

    瞒,是瞒不住的。

    毛团儿便只好避重就轻道,“主子说的是。皇上也是最为知人善任之人,故此皇上是因材施用,将高云从给挪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差事上去了。”

    婉兮不由得抬眸。

    “……回主子,皇上是将小高啊,给放到奏事处去了。那边儿主管外头朝臣给皇上奏事,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正好派上用场去。”

    婉兮含笑点点头,“也好。皇上的安排,总最得当。”

    婉兮面上含笑,内心却莫名一跳。

    虽说当到内奏事处去当差,因能接触大臣,且管着奏事的这个权力,对于太监来说也算好差事。只是,奏事处便是再好的差事,又如何比得上御前的上差去?

    皇上怎地忽然将高云从给调走了?

    难道说是因为毛团儿回来了,皇上便果然叫高云从挪动么?可是这样的猜想却有些不大对劲儿:御前此后的太监多了,便是毛团儿回来,也不至于就要将高云从给挪走啊。

    一个太监从御前被挪到旁的地方儿去,向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太监犯了错。

    且是大错。

    婉兮却都一时猜想不出,高云从究竟是犯了什么样儿的大错儿去,才落到这一步去的。

    婉兮有心跟毛团儿问,可是瞧出毛团儿面有难色来,这便也并未勉强毛团儿,放他回去,叫他代她给皇上谢恩便罢。

    终究高云从是毛团儿举荐进来的人,既然犯错被撵,怕是毛团儿也要跟着吃挂烙儿,他不愿细说,也是情有可原。

    四月来临,却是尹继善的好日子到了。

    四月初二日,皇帝下旨,以尹继善为大学士,仍兼两江总督。

    四月初九日,又明确尹继善可在议政处行走。

    四月十一日,为尹继善的大学士议定殿阁和兼衔,特命尹继善为文华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大学士都有殿阁之名,从乾隆十三年起,基本定为“三殿三阁”的形式。一般从高至低的顺序是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体仁阁、东阁、协办。

    此时九爷傅恒为保和殿大学士,尹继善既为文华殿大学士,便是说其地位已经仅次于傅恒,位列第二了。

    尹继善一向为名臣,却只是限于江南地域。他在江南为官三十年,前朝后宫都已经习惯了将他的影响力只限于江南地界。可是谁想到,尹继善今年却一跃而为位列第二的文华殿大学士!

    尹继善如此大喜事,可是他本人还在江南的两江总督任上,京中权贵想要道贺,便都只能拜到八阿哥永璇的门上来。

    永璇所居的撷芳殿,一时间门庭若市。便是永璇和庆藻两个恪守皇子不与大臣私下结交的规矩,可是外头的拜帖和贺礼还是辗转着一架架往里抬。

    这便与永琪那边儿苦心孤诣结交朝臣的情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永琪主动结交朝臣,用宫里和园子里的消息换得大臣们的支持,尚且不容易;而永璇这边儿,永璇本无意广交群臣,可是那些人却上赶着来攀附。

    在永琪看来,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势,最大的缘故就是因为永璇得了尹继善这样一个得力的岳父去!这才叫如虎添翼,想不借势都不能了。

    永琪再反观自己的岳父……一腔不满便从无一日宁息过。

    说到底,皇子们能轮到什么样的岳父,全都得看皇阿玛指给谁家的女儿来给他们当福晋。皇上将尹继善的女儿指给了老八那个瘸子,却将早已失宠的鄂尔泰家的孙女儿指给了他……

    这些,父皇自然心知肚明。父皇既然故意这样安排,那便兴许是说,从一开始,父皇在他和永璇之间,就是偏心永璇的。

    也是,永璇的生母是淑嘉皇贵妃,在世时为贵妃;而他自己的生母呢,这么多年在妃位上,再没挪动。如今年过五十,敬事房里的绿头牌早就撤掉了,父皇这便连见都不再见她了。

    永琪这一番又是上火不已,可是自己的所儿里英媛怀着孩子,不宜惊动,他又不愿与鄂凝说这事儿。思来想去,他还是来见了愉妃。

    尹继善这般忽然之间扶摇直上,愉妃自是心下也是窝着火的。

    “想来是尹继善几件事儿办得好,叫皇上忽然对他宠信了起来。第一件就是尹继善奏请皇上三度南巡;其二,就是奏请生丝出洋解禁之事……”

    永琪也点头,“额娘说的对,儿子也是这样想。”

    愉妃眯了眯眼,“只可惜这会子忻妃闹到如此地步,不然咱们倒是还能跟她计议计议联手一番。终究尹继善是毁了她姐夫的死对头,她对尹继善的怨恨,倒不比咱们少。”

    永琪也是蹙眉,“从前看着忻妃也是个颇有心机的模样儿,这次怎地闹出欺君罔上的罪名来?原本孩子掉了就掉了,皇阿玛自然更加怜惜,可是她又何苦非要一径瞒着去?”

    愉妃耸耸肩,“她自己不甘心呗。好容易怀了孩子,又是去年到今年宫里唯一的一个有喜的去,她陷在得意的幻觉里头,不舍得清醒过来。”

    永琪便忙按住愉妃的手,“既然如此,额娘便是为了儿子,也千万别沾她的边儿去!”

    女人一待年过五十,苍老便是双倍而至。愉妃这些日子只觉自己又苍老了许多,倒像是比皇上还要更老十年了去。

    身子的苍老,便也叫脑筋跟着变慢了。他这会子听着儿子这样说,便有些呆呆地发愁,“那这会子咱们还能怎么办呢?永琪啊,难道咱们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尹继善青云直上,帮衬着那八阿哥也一日一日地受了重视去?”

    愉妃说着,按捺不住哀伤,忍不住道,“……鄂凝与你成婚这么久,一个孩子都没有,父亲又已经死了,偏还占着你嫡福晋的位子。倘若她不在了,你倒是还能续娶,到时候儿咱们尽力去挑选更好的人家儿,至少要不输给尹继善就是!”

    永琪也是蹙眉,“额娘,此时说这个又有何益?”

    愉妃便更是悲从中来,“这会子想来,咱们还有些不如忻妃了。好歹忻妃还有一个八公主,也是到了指婚的年岁;以她这些年千方百计上赶着傅恒家的那个康哥儿的劲头而傅恒家的这位三哥儿若也想跟他两个哥哥似的成为额驸,那年岁相当、身份最高的也就是这位八公主了。这样说来,忻妃的心愿倒是有可能成真的。”

    “哎哟……这会子也唯有傅恒能排在尹继善的前头去了。若是咱们也能跟傅恒家攀上亲,那该有多好啊。”

    愉妃说者无意,永琪却是忽然抬眸,眸光一闪。

    “额娘说,若是忻妃不在了,八公主又该托付给谁去?谁能抚养八公主,便自然能与傅恒家攀上这门亲事去了吧?”

    愉妃也吓得一愣,盯住儿子半晌,方小心翼翼问,“儿啊,你的意思是……为娘我可以争取到时候儿抚养八公主去?”

    永琪微微扯了扯唇角,“如今妃位之上,额娘只在舒妃之后。舒妃抚养老十一,庆妃抚养老十五,若忻妃当真不在了,八公主既要托付给人,那便优先是给额娘您的。”

    愉妃的心便激越地跳了起来,“倘若真能如此,为娘倒是值得勉力一试的!”

    这日后宫嫔妃到那拉氏宫里请安罢,那拉氏叫德格端出了些茶叶,分赐给在座的嫔妃。

    这个时候儿正是春茶初初进宫,都是滋味最好的;况且天儿眼见着就要热了,谁宫里都想多预备些好茶,以备消暑解渴去。

    那拉氏此时的此举便正是最让嫔妃们欢喜的。

    只是嫔妃们都客气,都推辞说,盛夏将至,皇后宫里也需要茶叶,还是请皇后留着自用吧。

    那拉氏倒是难得地大方,“我宫里自然够用,你们尽管放心拿去吧。”

    婉兮接了茶叶,倒是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她们两个都是打妃位上走过来的,一看那些茶叶的品类和成色,就隐约觉着这不像是皇后自己份例里的等级,反倒应该是妃位上能得到的份例茶。

    婉兮和语琴没猜错,那拉氏今儿之所以乐得这么大方,她其实是慷旁人的慨这是内务府刚送进忻妃宫里的份例茶,就被那拉氏给截下来了。

    她早上刚刚到忻妃面前奚落了一番,只说忻妃如今身子不好,便只喝清水才是最稳妥的。这些茶叶忻妃既然不能喝,放着也是糟蹋,她这便做主给收回罢了。

    众人得了茶,都欢欢喜喜告退散去。反倒是愉妃故意落下,慢走一步。

    那拉氏瞟着愉妃,“你有话说?”

    愉妃起身左右看看,确定殿中再无旁人,这才上前道,“近日听说忻妃借着肚子里早已经掉了的胎,却欺君罔上去的罪,倒叫妾身想起忻妃当年刚进宫时候的一桩旧事去。”

    那拉氏便眯了眼盯着愉妃,“你想说什么?”

    愉妃抬起眸子,静静望住那拉氏,“主子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忻妃本在主子娘娘的宫里居住。可是主子娘娘的宫里却莫名起了一场大火,倒叫她借机搬进永寿宫去了?”

    那场火虽已是十年前的事儿,可是这会子一提起来,那拉氏心下还冒火苗呢。

    “我怎么能不记得!那贱-人险些将那事儿全推在我身上,几乎算计了我去!”

    愉妃垂下头来,“忻妃进宫十年了,旁人只道忻妃这一回才鬼迷心窍了一般谋害主子娘娘去;唯有咱们这些老人儿才记得,忻妃实则早在十年前,在她刚刚进宫的时候儿,就已经在算计主子娘娘去了……”

    “这样的祸害,看似这些年都是在跟令贵妃斗,可是她动的最狠的手腕儿,却偏都是冲着主子娘娘您去的……也是啊,令贵妃再得宠,不过是个辛者库出身的汉姓女;忻妃自恃出自镶黄旗满洲,自不将令贵妃放在眼里。”

    愉妃幽幽抬眸,“或许忻妃从一开始真正想要斗的,都是主子娘娘您吧?妾身倒是听说,她不止一次嘲弄地笑话过,说主子娘娘便是正位中宫,皇上却也只将主子娘娘母家抬到正黄旗竟然还在她母家的镶黄旗之后。”

    那拉氏闻言,登时细眼圆睁,“不要她的脸!她便再是镶黄旗又怎样,她也只是嫔御,而本宫才是正宫皇后、大清国母!”

    愉妃不慌不忙道,“她这回这么在乎这个孩子,都是因为据说这个孩子是个男胎。她早就说过,若她这个皇子生下来,便是后宫里第一个由出自镶黄旗满洲的内廷主位所诞育的皇子。若说子以母贵,那这个皇子的身份,倒不亚于咱们十二阿哥的嫡皇子去了……”

    愉妃最后这句话,终于狠狠扎在了那拉氏的心上。

    她可以容忍忻妃自视高于她去,她却怎么都不能容忍,有人会觉着还有其他皇子的地位会超越她的永去!

    她的永,是皇上此时唯一的嫡皇子啊。承继大统,永便是皇上不二的选择!

    那拉氏便笑了,那笑映得她瞳仁更深更黑。

    “她想得是挺美的。只可惜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儿,就已经失去了美梦成真的可能去。”

    当晚,那拉氏再度带着德格,趁着夜色走进了忻妃的门。

    这半个月来,忻妃已经被那拉氏手下的人给打怕了。今晚好容易见那拉氏没来,以为能早早睡下,却没想到那拉氏这么晚,却还是来了。

    忻妃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

    半个月了,有太医给她看病、开方子,可是她的身子却还是没能好起来。她依旧只能躺在炕上,哪儿都去不了,哪儿都逃不出去。

    那拉氏又在老地方坐下来,就在炕边儿,直盯着忻妃的眼睛。

    “今儿这么早就想睡下了?看样子你这身子,还是虚呀。按说这会子太医们本该给你开些人参,叫你每日噙化了,才好补中益气,吊住你这口气去。”

    这般的四月春好时,忻妃却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她苦涩地笑,“人参?呵呵……主子娘娘当我当真不知道,你叫太医们给我开的是什么方子!全都是泻下的药,每一剂都是损我元气的。你派那德格每日里一顿不落地盯着我服下去,这才半个月,我便已经被泻得不成了个人形去!”

    那拉氏却是大笑,“瞧你说的,还是不清楚你自己身子的状况啊。你啊,既然肠燥便秘那么久,那自然都是肝气不舒所导致。既然要治你的病去,不用疏肝导引的药去,又能用什么?”

    忻妃凄然地笑,“皇后娘娘,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得好听,可是我如何瞧不出,你干脆是想借着给我治病的说辞,将我往死里整!”

    “我之所以这些天乖乖吃药,也不是我怕了你!我只不过……只不过,是为了我的舜英罢了。你将她从我身边儿带走,我若不服从你,你自会拿她出气去!我这个当额娘的,未能替那孩子做什么,我好歹还有这个勇气喝下那些药汤子去!”

    忻妃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

    “不过我是绝不会就这么死了的!你便是下黑手、使阴招,可是想来太医们也不敢直接给我下致命的药去!终究,太医们每一个方子,在内务府都有记档,内务府大臣们会审查,皇上也会亲自看的。”

    “还有那些药材,都必须是从御药房取来……那些御药房的太监,自也查得紧,不然也逃不过皇上的法眼去!”

    那拉氏眯起眼来。

    忻妃绝望又得意地大笑,“你可以打我,嘲笑我,可是我从没有那么软弱,我是绝不会就这么死的!”

    那拉氏倒也没想到忻妃竟然如此顽强。

    外头门上的太监来提醒下钥的时辰,那拉氏有些狼狈地离去。

    走在黑洞洞的天地之间,那拉氏恼怒地对德格道,“这些天这么整治她,她却竟然还不想死!我是必须要让她死的,她不死,无法泄我心头之恨!”

    “可若是她当真挺着不肯死,咱们该怎么办去?”

    从前塔娜在的时候儿,第一个回主子话儿的总是塔娜,德格倒是习惯了等在第二步上。可是这会子她忽然要直面主子的提问,可是她的心思还没挪上来,这便有些反应得迟滞了。

    那拉氏恼得一皱眉,“你竟浑没有半点主意!”

    那拉氏怒气冲冲地便快速走了,德格也赶紧跟上去,这天地这样黑,便也都浑没瞧见路旁的树丛里,早就埋伏了人去。

    等那拉氏那一队人走远了,那树影里的人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

    是毛团儿。

    毛团儿回到九洲清晏,一袭蓝衫立在幽暗的灯影里,瘦长得就仿佛一抹轻烟、一道剪影。

    令主子是赐给了他人参,可是人参却又如何能吊回他的命去?

    他的命,早已在玉叶离世之时,就早已随着,一并去了。

    回到宫里来的,是一副躯壳;可是一个来讨债的厉鬼。

    终究不再是一个暖血暖肉的人了。

    他立在灯影里,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冷笑,“忻妃主子好坚强,便是被皇后主子这样整治,依旧大喊着‘我不会死’。”

    皇帝垂眸在奏折上,都没抬头,只淡淡哼了一声儿,“你说什么?朕没听见。”

    毛团儿便也会意,不再说了,只是更为清淡地笑,“时辰不早了,皇上明早还要早起,奴才奏请皇上这便安置了吧。”

    皇帝点点头,“忙过这几天,寻个机会,安排朕单独见见忻妃。朕有些话,想独独告诉她一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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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70、是朕要你死

    四月十八日,兵部转呈盛京将军舍图肯所上的奏本:于盛京锡伯官兵内,挑选一千名,携眷发往塔尔巴哈台(就是今塔城、石河子一带)驻防。www.uu234.net

    这便是后来历史上著名的锡伯族西迁。

    四月十八这一天,西迁的锡伯人和留居东北的锡伯族男女老少,聚集在盛京的锡伯族家庙太平寺,祭奠祖先,聚餐话别。十九日清晨,锡伯族官兵及其家属就将告别家乡的父老乡亲,踏上西迁的漫漫征程。

    后来,经过一年零五个月的艰苦跋涉,这一千名官兵,三千名家属,经历了艰难的跋涉,终于抵达了驻地。为纪念这一场艰辛的西迁,四月十八这一天,也被锡伯人定为了“西迁节”。(著名的佟丽娅呀,就是锡伯族,有可能祖先就是西迁过去的)

    朝廷对此事自是慎重,皇帝亲自过问此事。

    等忙完了这件事,都已四月二十了。

    忻妃的胎,从三月间足月,至此已经是快过了一个整月去了。若是忻妃当真生下孩子来,到这会儿,别说十二天的小满月,都够足三十天的大满月去了。

    毛团儿便也觑了个空儿,将此事提醒皇帝。

    皇帝垂首沉吟片刻,便也点头,“是时候儿了。”

    几日后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便也带了那拉氏同去。

    理由是现成儿的:这都四月末了,马上就到端午。到时候儿帝后二人必定还要奉着皇太后在“万方安和”看戏,还要到福海看赛龙船,故此一应戏码的预备,还都要那拉氏跟皇太后商量。

    那拉氏不疑有旁的,这便一并去了。皇帝去问了安,毛团儿随后就赶到,说兵部有奏本呈上,急需皇上圣裁。皇帝这便先走一步,留下那拉氏侍奉着皇太后去。

    皇帝带着毛团儿急急先回到圆明园,这便直接奔了忻妃的寝宫。

    忻妃今儿都是半点都没有防备,原本只为那拉氏今儿不用来折磨她而松了一口气,正想借着今儿好好歇歇,故此自都没怎么梳妆打扮,待得皇帝直接走进来,她能呈上的只是自己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忻妃躺在炕上起不来,只得伏在炕上行礼请安,内心却在尖叫如何能这样最憔悴不堪的模样儿见皇上去?便如当年那“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李夫人,在病重之后还不肯再见汉武帝;更何况她自己还不敢与李夫人相比呢。

    可是现在后悔都晚了,只能硬生生如此。

    她盼望皇上来,皇上不来;而皇上每次来,都是全然出于她的意料,倒叫她无从预备起。

    她原本……有多希望能凭再见皇上的机会,再得了皇上的宠幸去啊!

    可是今日如此相见,她只怕皇上记得的唯有她憔悴不堪的脸,再也不是当年刚进宫时那十七岁刚盛开的花儿一样的女孩儿了。

    她情急之下,也只能一把扯下帐子,权且学一学当年李夫人的法子去吧。

    只是当年李夫人那都是预备好的,故此那场景是哀婉凄艳;而她只是临时仓惶起意,故此手劲儿都不受控制,反倒叫那帐子被帐钩给划破,露出一个大口子来。

    想叫帐子将自己给挡住,可是那大口子却比她半身都大,倒叫她无处遁形了去。

    她狼狈不堪,只能整个人都伏在炕上,将自己的头埋进枕头去。

    她自己忙成这样儿,可其实皇帝干脆就没在意,皇帝只自己悠然走到南边儿坐炕上去坐下,隔着整间屋子,遥望着北沿炕上的忻妃。

    “朕这些日子忙于国务,没来看你。你可好?”

    忻妃悲从中来,不必惺惺作态,便已然是泪流满面,“皇上……皇上不来,唯有皇后娘娘在畔,妾身怎么会好啊?”

    皇帝眸光幽幽穿过那帐子上的大洞去,凝着那五官形容早已散了架儿的忻妃。

    “朕瞧着,你这些日子也是憔悴得狠了些儿。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当真是掉了孩子之后,叫你伤心成这个样儿去么?”

    忻妃更是心肝被刀尖剜着一般地疼,忍不住痛哭失声,“皇上,皇上……妾身本想失去了咱们的孩子。那孩子是妾身的一块肉,可也是皇上的血脉啊……妾身情愿是自己死了,也不希望是那孩子他,没了。”

    皇帝点点头,“这便是‘痛不欲生’四字。身为母亲,情愿代替孩子去死;若孩子当真没留住,也甘愿陪着孩子一起去走那条黄泉路这本是天下母亲,最为伟大无私之处。”

    忻妃点头,落泪道,“皇上当真了解妾身的心,妾身就是如此。此时当真是生不如死,这样躺了一个月去,只觉心和魂灵都已经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你既然有此慈心,为何不付诸于行动。你为何,不肯死啊?”

    忻妃便是怎么都没想到,巴巴儿地盼了这么久才盼来的皇上,竟然单独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忻妃望住皇帝,泪也顾不得,气儿都忘了喘,只不敢置信地盯住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个主宰天下生杀的男子。

    他老了,已经不再是她十年前进宫时那个颀长锐利的男子;此时的他,雍容富态,中年发福的体态将他的眼神也都衬托得圆润,仿佛磨去了凌厉的棱角。

    便叫人有时候儿恍惚间错觉,他仿佛变得更加宽容,再不是当年那个手腕凌厉的帝王了。

    直到此时,忻妃才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甚至离谱儿。

    她此时才明白,皇上的那些富态和圆润,不过是一种伪装。这伪装来自岁月的淬炼,这伪装完美地将他的凌厉都给掩饰住了却从来都不意味着,他的凌厉当真消失不见了。

    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帝王,杀伐决断从未曾改;甚至在年过半百之后,那层富态圆润的伪装也依稀变成了他手上的另外一把刀去。

    他这伪装会让人被麻痹,倘若一意孤行,自以为成功地欺瞒了他去,就在你得意之时,他手上这把新的岛就会立即利刃向前!

    直刺到你的骨肉里,游刃向前,叫人再想闪躲,已是晚了。

    要害,早已都在他的刀刃之下,任凭宰割。

    忻妃缓了半晌,泪水绝望地流下,抬眸凝视着皇帝,“皇上……敢问皇上所言,究竟是何意?”

    皇帝却笑了,耸了耸肩,“忻妃,你太不长进。朕这么简单一句话,你竟听不懂了?”

    皇帝这一笑,方显得他那薄薄的唇,在一派富态圆融之下,终于泄露出了他的无情。

    “朕就是说:你不该再苟延残喘,你该死!”

    忻妃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也顾不得继续掩藏自己憔悴的容颜,这便高高抬起头来,透过帐子那破碎的大洞,悲愤地盯住皇帝,哀然哭道,“皇上缘何这样说?!”

    “便是妾身说情愿代孩子而去……可是妾身那不过是在形容自己的心情。妾身进宫来是伺候皇上的,对于妾身来说,孩子是要紧,可是比不上皇上要紧!”

    “妾身不能死,妾身也不会死。妾身便是消沉这一个月去,可是妾身必定会极快地好起来的!妾身还要伺候皇上,妾身还要尽身为嫔御之责,妾身绝不敢为了一个孩子的夭折,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去!”

    皇帝挑眉听着,耐心地听完,却是笑容更冷。

    “朕何尝与你说的是这个!朕说你该死,不是叫你替孩子下黄泉朕是说,你该死。”

    忻妃的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脑海中却是快速转动,她不确定皇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只是她却绝不是甘心赴死之人,便是被淹没了一半儿,她也绝对要紧紧抓紧一根救命稻草去。便是那稻草再细,她也要爬上来,活下去!

    她便竭力提醒自己冷静,一双眸子定定望住皇帝,“妾身愚钝,还请皇上明示。皇上必定是埋怨妾身没有照顾好这个孩子,叫这个孩子竟然就掉了……皇上满怀希望等了十个月,就等着妾身的孩子平安落地儿呢,可是妾身却没能将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

    “皇上是心疼孩子,心痛至极,这才迁怒给了妾身,这才说妾身该死,是不是?”

    忻妃的这颗心当真是强大,叫皇帝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皇帝摇摇头,“亏你自己说得这般有趣儿,朕原本还有些不忍心敲醒你可是梦,终究只是梦,是假的,如若太当真了,那便不对了朕也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越陷越深,这便告诉你吧。”

    皇帝说着,红唇淘气地一挑。五十四岁的男人,这一刻却像个淘气的孩子。

    “……你啊,压根儿就没有孩子。”

    忻妃恨恨怔住,一口气憋得太久,好悬背过气去。

    “皇上您说什么?”忻妃一口气缓过来,心跳得太急,一张口险些话语还没出口,心却先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妾身怎么会没有孩子?”

    “皇上必定是心疼妾身,这便从根儿上断绝了妾身的难受去,说出这么个天大的笑话儿来,只为了叫妾身宽心,是不是?”

    连毛团儿都听不下去了,在旁“嘿”地一声儿笑出来。

    皇帝不看忻妃,只侧眸瞟着毛团儿,便也跟着笑。

    “忻妃,朕没心情帮你宽什么心对于一个欺君罔上的人来说,朕只等着你死,又怎么会还为你宽心去?”

    忻妃眼前一黑,仿佛天儿提前黑了;可是偏这会子,桌上的西洋钟滴答响起来,将现实的时辰清晰地送进她耳际。

    这个钟点儿,距离天黑还早着。可是她眼前却为何这么黑呀,那便不是天黑,而是天塌下来了吧?

    “皇上说什么?皇上说什么啊……”她浑身发冷,双肩颤抖,便连哭声也都被釜底抽薪一般,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底气去,“妾身怎么可能没有孩子,怎么可能啊?”

    皇帝便笑了,轻轻摇头,“因为,朕根本就没碰过你啊。”

    “没有朕,你自己一个人,是哪儿来的胎呢?怀胎十月,却什么都生不下来,那不是孩子已经掉了,而根本是你的肚子就是空的,压根儿就没有过孩子!”

    “至于你那肚子为何鼓起来,你也已然知道缘故了。否则一个怀了胎的妇人,又怎能月月来红,且荣分不少呢?便《医宗金鉴》里,也有妇人怀胎漏红之说,可是那漏红跟你那荣分的多少,却是两回事。”

    四月末了,已是隐约有了夏天的模样儿。

    可是忻妃却如堕冰窟,浑身上下,连同每一块骨头全都哆嗦起来。

    这哆嗦实在是太狠了,叫她都说不出话来。便是嗓子嗬嗬发声,却也是徒劳,半天都聚不成个语音来。

    皇帝却不耐烦再等了,清冷而笑,“朕知道你这般不甘心,又想问什么。嗯,君无戏言,朕当然不会哄骗你去。朕就是没碰过你朕也不知道你那胎,是从哪儿来的。”

    “你若非要坚持你果真是怀过胎,那朕也唯有将此事公事公办,好好儿查查一个没被朕碰过的内廷主位,是从哪儿得来的胎!”

    忻妃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去!

    她惊恐地向皇帝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抓住皇帝去。

    “皇上,不要啊”她拼尽全力,终于从嗓子眼儿卡出了话音来,“妾身,妾身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帝悠闲地耸耸肩,“那得问你自己。朕都没碰过你,你哪儿来的胎去!”

    “可是陈世官也已证实,妾身果有喜脉!”忻妃的眼珠儿都要凸出眼眶去。

    皇帝却笑,“陈世官?一个小小的医士,朕记得你刚说你有喜的时候儿,陈世官甚至还只是个医生!医生者,太医院之生员也,只能作为太医们的跟班儿,不能单独诊脉,更不准单独开方的。”

    “就这么一个资历浅得不能再浅的太医院生员,你如何能相信他去?退一万步说,以他的资历便是他看错了脉,朕都不好怪罪他。终究他年岁轻、资历浅,宫里其他的主位,便压根儿就没有叫他去当值去的。”

    皇帝说到此处眯起眼来,盯住忻妃,“倒是你,朕想问问你,你不是不知道陈世官的年纪和资历,你为何就偏叫他来给你当值?你宫里原本有好好儿的御医施世奇,你却弃之不用,非要用陈世官?”

    “朕此时想来,怕是这也是你的心眼儿吧!因为陈世官年轻、资历浅,便必定受你胁迫去。那自然是你叫他说什么,他也不敢有半个字的违拗啊!有了他这个太医的脉案,你遇喜的话儿,便在这宫里越传越真了去。”

    忻妃一口气梗住,说不出话,只能哀切地摇头。

    她是有利用那陈世官的用心,可是她却不是叫陈世官帮她撒谎的!她是要用陈世官来帮她瞒住那骨头沫子的事儿去……怎能想到,这话到了这会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去?

    她有心想要辩解,可是……又该从何辩起?难道要将自己当初用那骨头沫子的事儿都给抖搂出来?那岂不是成了自掘坟墓去!

    她绝望地大哭,“可是皇上!您为何未曾宠幸妾身?妾身明明记着,去年在木兰,皇上曾经与妾身那般柔情蜜意去啊!”

    皇帝淡淡一笑,“你也算是个聪明人,朕真不明白,聪明如你,又怎么会觉着朕会与你柔情蜜意去?”

    “且不说你那姐夫安宁刚犯下多大的罪去,你与安宁那些年勾打连环,朕如何能饶了你去?话又说回来,舜英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儿,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

    “别说是你,便是当年从潜邸时便伺候朕的纯惠皇贵妃,自从她诞下和嘉,朕也不再翻她的牌子;那你呢,舜英的毛病又要比和嘉大了多少去,你心下没点儿觉悟去不成?朕如何还能再给你孩子去,朕又如何还能再甘冒那叫你生出见不得人的孩子去的风险!”

    忻妃张着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这会子方觉得自己是莽撞是啊,他是天子,天子如何能容许皇家传出丑闻?尤其是在儿女身上!

    她生出了舜英那样的孩子,皇上如何还敢再给她孩子去啊?

    忻妃闭上眼睛,手指死死攥住衾被。

    皇帝轻叹口气,“……原本不管怎样,好歹你还曾诞育下舜华和舜英两个公主。她们也都是朕的骨肉,朕也不忍心看着她们没了额娘去。故此朕这些年才没要你的命去,只叫你单独居住冷宫罢了。”

    “可是谁知道你这些年竟然还不肯死心,竟然还筹划着想要复宠,甚至想用腌的手段来算计朕,逼朕就范!可是你算错了人,朕还没有糊涂到中了你的道儿去!”

    “如今摆在你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是活着,坚称曾怀有皇嗣,叫朕不得不去严查你的胎出自何处;二是就此改口,承认从未怀胎,由朕来追究你欺君之罪……”

    忻妃愣愣地听着,苦涩又绝望地惨笑,“皇上说是两条路,呵呵,可是妾身听着,那分明都是一个相同的结果!”

    皇帝哼了一声儿,“嗯,论罪都当诛。”

    忻妃不由得大声哭喊出来,“皇上这便是想生生地逼死妾身!”

    皇帝却轻笑一声儿,摇摇头,“朕若当真这样治罪于你,一来会伤及舜英。那孩子今年也都七岁了,女孩儿家原本懂事儿就早,若你获罪,那孩子必将无颜面对世人去。”

    “二来嘛,朕若治罪于你,便也等于毁了你阿玛一辈子的声名。他死后入祀贤良祠,朕亲赐谥号,那便也会因为你,这一切死后的哀荣,尽数都得褫夺了。”

    皇帝眯眼抬眸,“故此,此事朕倒要留给你自己去思量。朕给你几日去,由你自己想,朕等着你的动静。”

    忻妃眼中迸出怒火和怨气,那光芒依旧那样的烈。

    那光芒,分明依旧还是不想死啊。

    毛团儿在一旁都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忻妃主子还是留恋尘世,是么?可忻妃主子若继续留在这人世间,那八公主的未来,以及那苏图大人一生的功名、死后的哀荣,便都要毁在忻妃主子的手里了。”

    忻妃大口地喘气,心口剧烈起伏。

    她还是有话说,可是皇帝却懒得听,起身抬步就朝外去了。

    忻妃绝望地冲着皇帝的背影大喊,“皇上为何这样对我?皇上您,究竟是为了谁?十月怀胎,皇上也整整用了十个月等着看我的笑话儿皇上的心好狠,皇上竟然,不念半点旧情!”

    皇帝停住脚步,却并未回身,“忻妃,你命好,能投胎在戴佳氏这个家族,祖上有渤海国皇族之荣;到了本朝,你家又在镶黄旗满洲,旗份为八旗之首!你阿玛乃是朕的股肱之臣,一生功绩煊赫;而你母亲,更是朕最敬重的皇叔怡亲王的母族之人……凭你这一切,若不是你心狠手辣,天所不容,朕倒愿意给你网开一面去!”

    “不是天要绝你,是你自绝于天。朕甚至还给了你这十个月去,为了舜英,为了你母家,倘若你还能有半点悔改之心去,朕也还可能给你留下一条命去!只叫你圈禁冷宫,这一生青灯古佛也就是了。”

    “可惜,这最后的十个月,却还是被你愚蠢地给糟践了!这十个月,你非但没有半点悔改,反倒越走越远……到此时,忻妃,你已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是为了令贵妃,是不是?”忻妃尖叫起来,“一定是她在皇上面前说尽了我的坏话去,将她在后宫里那些事儿全都安在我头上了,是不是?皇上我冤枉,我冤枉啊!”

    皇帝厌弃地冷笑一声,“忻妃,你住嘴!朕说了,是朕要你死!”

    “我不死,我还要活下来……我不死……唔,唔……”

    忻妃的尖叫声,最后被捂在了毛团儿的掌心里。

    毛团儿毫不留情,死死捂住了忻妃的嘴去。

    毛团儿甚至在笑,柔声道,“奴才啊,当年曾在永寿宫里,亲手捂死过一个吃里扒外、出卖主子的女子去。她叫玉烟,人如其名,那条命就跟一缕青烟一样儿,一会儿就散尽了。”

七卷171、此情成追忆

    毛团儿重提起玉烟的名字,他的眼前便也仿佛飘过一缕缥缈的轻烟去。m.www.uu234.net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那道轻烟里,毛团儿一抬眸便又看见了玉叶。

    不,不该再叫玉叶,令主子曾经说过,令主子还是喜欢叫她“二妞”;而他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只要张口喊她,就依然还是“妞”。

    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相见原本是在宫外啊!

    二妞是属于宫外的,是那个张嘴就能骂他“狗杂种”的小女孩儿,生活得恣意而快活;而玉叶,是属于宫里的,是那个尽管有令主子护着,却依旧要遵循宫内的规矩,更要不得不面对宫内那些吃人的陷阱去……

    妞说过,自从明白对他动情那一日起,她便都在心底里期盼着能出宫的那一天虽然她舍不得主子,不愿离开主子,可是她也更明白,她跟他之间的事儿反倒会成为伤到主子的一件把柄去。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就怕她会因为这事儿而连累到主子。

    后来,终于在主子和婉嫔主子的帮衬下,两人终究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宫禁,离开了京师,远远地去守那皇陵去。

    她曾经那么快乐,她曾经与他说,“这皇陵对咱们来说,分明就是一块世外桃源啊。”

    他也自是同感,以为守着那些早已作古的人,与那些石头人和墓碑作伴,便再不必担心这人世间的白眼和流言。

    他在皇陵里司香,管着每月朔望,以及清明、上元等大节的祭祀供奉;而她则与那些“陵户”一起,混住在皇陵村里,有祭祀的官田种着,有朝廷赏赐的官房住着,还可以陪着师父他老人家……

    起初的几年,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便是师父年迈故去之后,在他当值的时候儿,她一个人有些寂寞,却也还在院子里学着令主子在宫里的样子,养满了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鸟小鱼……日子便也活泼生动起来。

    他们都以为岁月可以这般安静地终老,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宫里的风波依旧会远远传到皇陵来,将他们好容易拥有了的宁静日子,尽数给打碎了!

    消息是高云从送出来的,只是那会子他在皇陵当值,那消息是那传话的人直接送到了妞那边去的。

    待得他卸了差事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

    那些猫儿狗儿、鸟儿鱼儿原本都是她的命根子,她拿它们当做孩子一样仔细地照顾着,用这个来弥补她跟他之间不能生养的遗憾。可是那日进门,就见猫儿狗儿都拥过来,分明都是饿了肚子,急切想从他这儿得到食物的模样。

    他也顾不得它们,只随便在厨房里找了个饼子,掰了暂时丢给它们那厨房里,竟然也是寒锅冷灶的,叫他不由得担心,她自己是不是至少有一两天没有开过伙了。

    他小心翼翼走进房内,见她正背身儿坐在窗下。

    他小心地喊她一声儿,不知为何心下只觉空虚,倒仿佛他自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听见他的声音,这才霍地一下子转过身来。

    她几乎随着转身,就立时堆起满脸的笑。

    可是他却知道,她这笑容却并不是从心底里生发出来的他开院门,又进了厨房,接着喂猫喂狗……那么些动静,她却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回来了。

    “你回来了?饿了吧,快坐下,我给你整饭去。”她站起身来,他这才瞧见她手里原来正忙着针线活。

    他却走上前去按住她,心里没办法因为她的笑、她的忙碌而欢喜,他反倒是说不出的忧心忡忡。

    她是令主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她便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并不擅长女红。

    可是她却竟然在做针线活儿,而且是抱在怀里一大堆……那些活计,分明都是他的衬衣衬裤,还有袜子和鞋底。

    他早知道这些不是她擅长的,所以他一向都不用她做;况且这些活计累眼睛又熬神,他也一向都舍不得她做。可是她今儿,却自作主张忙活起这些来。

    他大步走上前,迎住她,按住她的肩膀,“你别忙活。我吃过饭回来的,这会子肚子里还不空。若待会儿我饿了,我去做就是。”

    他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担忧,反倒笑嘻嘻垂首看着她手里的活计,“哎哟,怎么着,变贤惠啦,都替我做起这些针线活儿来啦?”

    她尴尬不已,急忙丢开了那些活计,连同针线笸箩,一起往炕衾底下塞。

    嘴里却说着,“咳,说什么呢?倒像我从前不贤惠似的!我要是不贤惠,你又与我在一起干嘛?你不如赶紧去找个贤惠的!”

    他便努力地笑,伸臂抱住她,“这天下会做针线的贤惠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可惜啊,我就不稀罕那些遍地都是的,我偏喜欢不会做针线的、不贤惠的!那才是百里挑一,远近村里独一份儿呢!”

    她也是笑开,点开他脑门子,啐了一声儿,“呸,你又暗暗骂我是十里八村儿最懒惰的婆娘!”

    两个人又是如往常一般斗嘴,说说笑笑着天就黑下来了。两人一起下厨做饭,她炸饽饽,他炒菜。忙活完了上炕盘腿吃饭,背后窗上被天色点点染上了青黑的夜色。

    这样的一刻,是他在这世间最最留恋的画面。

    民间有话儿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是没办法给她一个孩子,可是两个人能这样相伴,也已是他心中最美的图景。

    他甚至这会子非常想提议要不,就抱个孩子回来养吧?

    这话还没等开口,她却说吃饱了,又从炕衾底下抽出针线笸箩来,说叫他多吃点儿,她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他吃。

    他便顾不上说那句话,只急忙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去。

    “妞,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别瞒着我。”他哪儿还有心情吃饭,急得都要火上房了。

    她垂下头,显见着犹豫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道,“小高那孩子,从宫里叫人来给你问安。”

    他点点头,故作轻松地“哦”了一声儿:“难为他这几年一直都没忘了这个事儿去,只要宫里有人过来,他必定提前嘱咐了,给咱们又是带礼,又是捎话儿的。”

    她点点头,却又不吱声了。

    他便也忖出这里头必定有事儿,她的怏怏不快,她忽然做起针线活儿来,怕都是与高云从问安的事儿有关。

    见她不想说,他便也只能狠狠地忍住了。待得夜晚,等她睡熟了,他方悄然披衣起身,推门出院,去寻那个捎来话儿的人。

    他这才知道,高云从急切地想要告诉他,宫里又有人想翻他当年跟她的这一笔旧账去。

    饶是他,那一刻都呆呆愣了半晌。

    他和她,曾经再一个是首领太监,一个是掌事儿女子,却也不过是命若蝼蚁罢了,不至于叫人这么多年还在惦记着。

    可是既然还有人重翻旧账,那就不是为了他们两个,而是针对令主子的。

    这些年虽说远在皇陵,看似与京师与宫禁远隔,可是事实上皇陵也在内务府管辖之下,凭毛团儿的耳目,他对宫里的一切依旧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明白,此时皇上已经五十四岁了,那后宫里的争斗便已经不再是嫔妃争宠,而是发展到了皇子争储。

    以当年九龙夺嫡的旧事,可见皇子争储这原本是比后宫争宠来得更惨烈的争斗,牵扯到的不仅仅是后宫,更有前朝,还要席卷宗室。稍微不小心,便不是一个嫔妃得宠失宠的小事,是会动摇大清的根基,是会毁了皇上二十九年来苦心孤诣营造而成的乾隆盛世啊!

    而令主子因位列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又尤其是因为诞育了极为酷似皇上的十五阿哥这便难免成了人家心头的刺去。

    他听完,只抬头静静问那传话的人,“小高可曾告诉你了,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谁?”

    那传话人也只是摇头,“高公公也没细说,只说是宫里这话儿已经甚嚣尘上,还请毛爷您早加提防。”

    他回去,披着两肩夜色,踏破月色零落。

    他便隐约明白,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必定是早就得了信儿去。

    他心下也似烦乱,立在田垄头儿上,高高仰起头,看那漫天零落的星光。

    若只是他自己和她,那倒好办,大不了不顾一切逃走就是。这天下这样大,怎么着都能有一口活命的饭去。

    可是他明白,他们两个牵扯到的,是令主子。若他们两个在这个节骨眼儿跑了,那令主子必定受到牵连。

    说到底还是他拖累了她去。

    宫中女子满了年岁可以出宫回家,听凭婚配;可他是太监,没有年纪轻轻就随便儿卸了差事的道理。于是即便出宫,也只能是换个差事,从宫里挪到皇陵里来。

    一个太监,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能散落民间去的。终究因为他们熟知大内秘辛,故此这一辈子便都没有“自由”二字。便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就改了祖宗规矩,将他的身份给改了去,否则反倒会令内务府上下更加侧目了去。

    所以她跟着他啊,说是世外桃源,便也依旧还是在这皇陵里,依旧还在内务府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儿,只要有人再提起他们两个来,他们当年曾经担心的噩梦,便还是会再度重来。

    直到,将他们吞没了去。

    他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条命不要了。可是他不能丢下她,他更不能连累了令主子和十五阿哥去啊!

    为今之计,在这无形的天罗地网里,能破掉那背后之人诡计的法子便也只剩下了一个。

    夜色幽暗,月色零落,他在黑暗天地里闭上了眼。

    他决定了,倘若宫里的消息传来的那日,他会自己先豁出性命去。

    虽说舍不下他,可是他想,或许这对她也是一件好事、一种解脱吧。

    若没有了他,她便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尽管还能趁着三十岁的年纪,嫁人、生子,从此一辈子,人间烟火,天伦之乐去。

    他定下了主意,这便脚步沉沉往回走。

    这是皇陵,跟京师相聚是有几天的路程;可是这点子路程,又哪里有多远呢?宫里的消息,几天之后便会传到皇陵这边来。到时候必定有内务府官员查问,整个皇陵村内外的陵户们怕也会对他们侧目相视。

    这便还留给他的日子,就剩下这几天了。

    他得在这几天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他这些年手里还攒下一笔银子,她得挪出来,都给她留下。就算给她添一笔嫁妆吧。

    之后的几日,他杜绝了一切外务,只关起门来,镇日与她厮守着。

    多少年都不曾出口的调皮话儿,他这回成筐地往外甩,倒叫她又是笑又是无奈,直点着他脑门儿道,“这是怎么了,怎仿佛越活越回去了,依旧还是当年那个贫嘴的模样儿!”

    他笑,点头承认。

    这本就是他想要的啊,叫她记住与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是笑,只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直到那天,皇陵忽然来人送信儿,说皇陵里有紧急的事儿,要他提前回去。

    他的心便一沉,他知道,怕是那消息已经来了。

    他再平静不过,只将家里的一切都交待给她,临走,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她也整理了一个包袱,塞在他手上,“老规矩,放假回家来,待得回去,总得给那些爷们儿带点好嚼咕。我这手艺可是跟主子学的,俱是宫里的精细饽饽,他们不是都说爱吃来着?”

    他便忍住苦涩,只是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一晃儿咱们都年过三十了。可是我怎么只瞧见自己老了,可是却还是当年那个小模样儿?”

    她红了脸,笑着啐他,“又胡说八道了!我们女人家,哪儿比得上你们男人禁老?”

    说到这儿,两人便都有些尴尬。终究还是因为他是太监啊,便是年过三十,下巴上也并无胡须生成,这便看着的确是不老;可是这不老,却何尝不是一种难过了去?

    她便叹口气,轻轻向外推他一把,“瞧我这嘴,你便生我的气吧。这便去吧,我看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别在半道儿上被雨给拍了。”

    他自也有些讪讪的,却竭力笑着道,“是我又给你添烦恼了。你本说的没错,我啊,终究是个太监。这些年……委屈了你太多。”

    他向她一揖到地,“妞,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个儿。”

    就这样道别,带着万千惆怅。

    回到皇陵,果然是总管皇陵的内务府大臣叫他去问话。

    同样在座的,又多了个马栏镇总兵满斗。

    因毛团儿是内务府大臣治下,那内务府大臣只担心他自己的乌纱帽受了毛团儿的影响,这便揪着毛团儿不依不饶地问,他究竟有没有跟官女子对食的事儿去。

    毛团儿自知死期到了,这便慨然而笑,只等将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就是。

    却没想到,倒是马兰镇总兵满斗忽地喝止了他去。年过六旬的武将,说起话来依旧虎虎生威,却没想到竟是出言呵斥那内务府大臣。

    “原来大人管理皇陵,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去么?依我瞧着,毛小爷来这皇陵的年头也不短了,可是大人怎么今儿才忽然问起这个话儿来?这岂不是证明,大人这些年都失察了去?”

    那内务府大臣吃了一惊,呆呆望住满斗去。

    满斗这才高高举起皇绫圣旨,“皇上旨意到,陪同毛小爷,同赴泰陵面圣!”

    满斗冷笑着盯着那内务府大臣,“听见了么,皇上还要特地召见毛小爷。毛小爷原本就是皇上御前的人,便是出宫了这些年,皇上却从未忘记过他。这回面圣之后,说不定毛小爷又会重回御前大人啊,到时候儿就有你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毛团儿大喜过望,这便明白,是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了。

    有了皇上的护持,他跟妞,这一劫就又可以逃过了。

    他与满斗道谢过,又请了一天的假,只说要回去收拾行装,才能跟随满斗一同上路赴泰陵去。

    他一路几乎狂奔着回到了皇陵村。

    可是推门而入,却依旧是一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再向房内走,远远地看见暖阁里帐帘低垂。

    他以为是她睡着了,这便轻声呼唤。

    可是却没唤醒她来,不见她起身相迎。

    他这才慌了,将手上的包袱都落在地上,奔进去一把扯开帐子

    那一刻,他见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最令他恐惧的画面!

    他的妞,那个从十岁开始就与他斗嘴,相依相扶一起走过这么多年来的人儿,竟静静地躺在大红的衾被上,宛若新嫁娘一般,却已是面上再无血色,而身子也早已冰冷透了!

    那衾被他认得,他认得啊!是她自己亲手绣的,他还曾笑过,说她的女红可以跟主子一比可是她却说,便是旁的活计能交出去,花钱找人做,可是这一件她却非要自己亲手绣得。

    他都明白,他都懂,她是想说,她这辈子不能披红挂彩,当真嫁给他一回;可是她好歹,也得给自己亲手绣一件大红的鸳鸯喜被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她用她那略显笨拙的手针,亲自绣完了的喜被,承托的却是她已经远去了的尸首!

    他嚎哭着抱起她来,拼了命地向外大喊,“请大夫来!我求求你们,快帮我请个大夫来啊……”

    而门槛外,她离别时亲手递给他的包袱也散了一地,在一包一包的饽饽下头,也露出了一封夹在最底下的书信来。

    只怪他彼时忧心忡忡,竟没能发现这夹在缝隙里的书信去!

    他展开看,是她纤细的笔迹。

    她说:“……我来这人世一场,最亲的人却不是爹娘兄嫂。我从小儿就被爹娘送去给主子当丫头,也多亏主子待我如小妹,叫我随着她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不是因为主子,我也不会在花田里遇见了你啊……所以你瞧得最明白,是不是?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主子赐的。可惜我蠢又笨,没能在宫里帮上主子什么去,反倒叫主子替咱们担了那么都的心。”

    “我这辈子已经没能耐回报主子去,我便总不能再牵累到主子。更何况此时将牵累到的已经不只是主子一个人,还有十五阿哥他们……毛团儿啊,还记得咱们当年的心情么?咱们当年眼睁睁看着主子进宫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急得恨不能替主子天天儿拈香拜佛。如今主子终于有了这么多的孩子,咱们没来得及陪着主子一起护着,这便总不能再给小主子们添半点儿的罗乱,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我这一走,自会惹你伤心。可是你却是最懂我的人,你一定能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咱们的事,在宫里是大逆不道,唯有一死,才能叫此事死无对证……”

    “我先走一步了,你答应我,万万别想不开。你得回宫去,你得替我再回去伺候和帮衬主子和小主子去。我笨,你却灵活,若没有了我的牵绊,你必定能替主子立更多的大功去……”

    “别告诉主子,我走了。就说我跟了满斗去,他那人好`色,主子必定不会起疑。就叫主子相信是我叫你伤透了心,你这才回宫去……我已给主子写好了一叠子问安的信,你存着,半年给主子递上一封,够用许多年去了……”

    大夫终于来了,却只在炕边儿上了站了不多会子,便已是冲着他摇了头。

    他定定地看着那大夫,却已经抹尽了脸上的泪。

    大夫是外人,他不能叫大夫瞧见他的一滴眼泪去。否则这一滴眼泪,等大夫出了这个院门,便可能又成了把柄去。

    那他的妞,就白走了。

    大夫被他盯得有些害怕,他便笑了,“哦,从前在宫里当差,她也正好是在宫里当官女子来着。好歹相识一场,出宫之后便也拜了兄妹,我不当值的时候儿便来瞧瞧她。”

    “我啊,原本都帮她预备好了一份儿嫁妆了,她自己也都绣好了喜被,可是谁知道,她竟这么走了……”

    那大夫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毛团儿笑着垂首,从她还没做完的那些针线活里,扯开针线,取出一叠金叶子来,全都放在了大夫手里。

七卷172、绝不放过你

    那些金叶子,是他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这回原本是想给妞当了嫁妆,可是谁想到……

    既然妞已经不在了,他还留着这些做什么用去?

    没有了妞的这个人世,便已经再也没有了他想要的去处……那这些钱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索性倾囊而授,全都给了那大夫去。www.uu234.net

    这一场看诊原本那大夫只是来确定二妞已然亡故,并没能妙手回春去,这一趟出诊的费用他原本都不好意思收;况且便是要收取看诊费,这一次的费用又能有多少呢,如何能值得这些金叶子去?那大夫自不敢受,忙伸臂拦住。

    毛团儿却笑,摇摇头,“大夫别推辞,我知道大夫性本高洁,不喜无功受禄。我其实是还有事要拜托大夫帮衬……”

    那大夫急忙道,“还请毛爷吩咐就是。”

    毛团儿黯然而笑,“大夫也知道,我呢,是个寺人。这一体一身都是皇上的,自不能再惹宫外俗事。况且皇上已经下旨,命我赴泰陵供奉祭器去,我明儿一早就得启程。”

    毛团儿回眸,不舍又哀伤地望住躺在那一片大红中的人儿。

    “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我便不能亲自操持了。皇上的旨意绝不能耽搁,我便想着今儿既然是请了大夫您来,那也算您跟我这义妹还有最后这一份缘分吧。我便想将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托福给大夫您去,请您帮我这个大忙,将我义妹好好儿地送入土,为安吧。”

    毛团儿说着深吸一口气,竭力掩住心底那股子几乎能将五脏六腑都穿透了大窟窿的哀伤去。

    他将那些金叶子又坚持地推进了大夫的手中。

    “所有的费用就都从这儿出。若还能有剩余的,便都算是我感激大夫您的谢资。大夫若能这么接着了,那便是给我的大恩大德,我毛团儿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若大夫不答应,那可怜我这义妹就只能曝尸家中,不知何日才能入土为安了……”

    那大夫听得心下也是难受,又知道毛团儿的身份,也不想得罪,这便犹豫了下儿,将那金叶子收了,“暂且交给小人吧,毛爷尽管先忙皇上吩咐的差事就是。这些金叶子,小人绝不敢受,必定一毫一厘全都用在这位姑娘的丧仪之上去。”

    毛团儿终于含笑阖上双眼,却是在大夫面前忽然长身而跪。

    那大夫惊了,急忙伸臂相扶,口中连连道,“哎哟毛爷,小人如何敢当!”

    毛团儿却避开了大夫的手,坚持着冲那大夫磕了三个响头,“我毛团儿这一生,早早儿就被爹娘给卖进宫去净了身,我那命根子没了,我便也忍不住要怨恨爹娘,故此啊我没给爹娘跪过,也没给他们磕过头。”

    “我真正跪下给磕头的人,都是皇上、皇太后和宫里的主子们……”毛团儿哀然而笑,“说实话,大夫您便是我在宫外第一个跪倒行此大礼的人。”

    “您也甭不自在,我之所以这样儿,是因为我自己愿意;是我觉着,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去……”

    那大夫不明白妞对他有多重要,那大夫不会懂他此时最重最重的事其实就是好好儿送妞入土为安啊……可惜他都来不及亲自来做了,那这大夫既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那这个大夫就是他今生最大最大的恩人。

    别说只是跪倒磕头,别说只是这些金叶子,便是要他用命去换待得完成了妞的心愿之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上。

    往事如烟,那杳然的伊人影踪也如轻烟。

    有形却又无形,便是眼前看得见,可是一伸手想去捉住,却都烟消云散,化作云水飘摇而去了。

    毛团儿闭了闭眼,暂时眨去眼前的飘渺。

    “忻妃主子您知道么,其实人命也是一缕轻烟,若是奴才这么继续多捂一会儿,忻妃主子的命便也会化成一缕轻烟,风一吹,就那么噗地一声散了。”

    “忻妃主子感觉到了么?忻妃主子的命啊,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消散而去了。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消散而去的的滋味,忻妃主子觉着如何?这滋味是痛楚,还是解脱?”

    毛团儿这一席话说得阴冷如寒冬里冰河上起的雾,叫忻妃紧张得更是在毛团儿掌中拼命地挣扎。

    就在她挣扎得最欢的时候儿,毛团儿却忽然就松开了手去。

    空气陡然又冲涌进忻妃的鼻腔,她感受到的不是生命重回的喜悦,反倒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声嘶力竭地咳嗽了起来。

    毛团儿高高站直,轻蔑又嘲弄地盯着忻妃。

    忻妃好容易顺了气儿,便愤而抬头,攥起拳头愤怒地向毛团儿挥舞,“大胆奴才!皇上并未下旨治我死罪,你又如何敢这样对我?就凭你方才所为,你才该是死罪!”

    毛团儿也不恼,袖手淡淡而笑,“忻妃主子放心,奴才方才是手下留情,绝不会让忻妃主子就这么西去的……奴才方才不过是让忻妃主子提前尝一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如丝如缕,点点飘散的滋味罢了。”

    “奴才会等着忻妃主子自行了断去……”

    妞在吞下那致命的药物之时,虽说心意坚决,可是终究在那一刻来临的刹那,也还是会怕的吧?

    这世上,谁能不畏惧死亡,又有几人当真有亲自送自己上路的勇气去呢?

    他好难过,在那一刻,在妞最为孤单和恐惧的时刻,他竟然没能陪在妞的身边!

    那他就让忻妃也好好儿尝尝相同的滋味去吧!

    忻妃施加在妞身上的痛楚,他便要忻妃一样体尝个明白!

    皇帝背身立在暖阁门槛外,仿佛浑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此时皇帝才悠悠回眸,“毛团儿,回宫。”

    毛团儿这才单腿打千儿,“”了一声,忙跟上前去。

    夜深了,忻妃伏在炕上苦苦挣扎。

    她还是不甘去死,不甘啊!

    便是皇上已经将话说得明白,她若不死,等着她的也将是欺君大罪;以及,皇上已经以她父亲那苏图和女儿相胁,可是她却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便是亲生父亲又如何,便是亲生女儿又怎样!她这一生,不是为了旁人而活,她是为了她自己而活的!

    她这般又熬了好几日去,一直拖到了二十八这日去。

    又到月底,且端午佳节在即,园子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为了不让婉兮看出二妞的死亡真相来,皇帝还是命永常在给婉兮又送来了一封端午请安的书信来。

    婉兮也亲手包了大黄米和红枣儿的粽子,特地叫了毛团儿来吃。

    毛团儿便是千万小心,却还是叫婉兮瞧出了不快来。

    婉兮放下粽子,轻垂眼帘,端起山杜鹃花儿的晒干做成的茶来喝,缓缓道,“……你还记得这粽子么?”

    毛团儿一口粽子没咽下去,险些噎在嗓子眼儿里,连忙抓过婉兮赐的茶去,仰头都灌进嘴里去。

    好半晌终于平静下来,低低垂首,回避着婉兮的眼睛去。

    “……玉叶她,最爱吃这大荒米包的粽子。尤其是得蘸着青桂的蜜吃去。”毛团儿小心地吸了吸鼻子,“这些吃法儿,都是她从小儿跟主子一起学来的。”

    终究是在宫里,毛团儿说到二妞去,也得小心地以玉叶来称呼。

    婉兮含笑点头,“你说的对,这才是二妞她最爱吃的粽子。”

    婉兮说罢,这才幽幽抬起头来,望住毛团儿,“可是毛团儿你说啊,为何我问永常在,她叔叔满斗家里可预备了大黄米的粽子去……永常在却说‘没有’呢?她还说她叔叔一家都不爱吃黄米的,说吃完了容易吐酸水儿去?”

    毛团儿狠狠一惊,望住婉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以为在皇上、永常在的全力帮衬下,更重要的是有二妞临去之前用心留下的那叠亲笔信去,令主子已经被瞒过了呢。哪里成想,在他稍微松懈的当儿,令主子竟然已经出手试探了永常在去!

    毛团儿却也知道不能不答,且不可犹豫过久,这便连忙尴尬地道,“兴许……是玉叶的口味改变了去吧。终究她长大了,人长大之后,兴许口味都跟着变了。”

    婉兮淡淡地笑,未置可否。

    她眼前都是永常在方才毫无防备的模样,愣愣地道,“为何要吃这大黄米的粽子?比糯米的更好吃么?这便是关外的老传统,可是咱们都入关一百多年了,自都是觉着糯米的好吃,那大黄米的吃完了都吐酸水儿啊!”

    与皇上、毛团儿比起来,永常在自是最薄弱的一环。别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二妞的口味,她压根儿连二妞都没见过呢,婉兮捏着她来问,自是最聪明的。

    婉兮垂首淡淡道,“既然满斗家原本不爱吃大黄米的粽子,更不一定能有青桂的蜜,那我就特地送一份儿去给她吧。毛团儿你来安排个人,趁着端午在皇陵也要上供,从宫里也要派内务府官员过去,你就帮我将这些粽子和青桂蜜叫那官员给二妞捎去。”

    毛团儿有些呆住。

    婉兮仿佛早就能想到毛团儿会是如何表情,故此都没抬头,更没惊讶。

    “……二妞既然给我写信请安,便叫她吃完了粽子,也写封信送进宫来,跟我说说她口味变了么,我给她的粽子,她可还爱吃?”

    婉兮说罢就直接叫,“玉萤,粽子备好了没?快送进来。”

    毛团儿已是紧张得都打起摆子来令主子这是临时起意,二妞她何曾能预料得到?那令主子等着二妞的回信,这信又能从哪儿来?!

    虽说宫里有的是翰林和笔帖式,这当中一定有临摹笔迹的高手。只是令主子从小与二妞一起长大,甚至二妞写字都是令主子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若叫人去模仿二妞的笔迹,那便无疑是绝大的一种冒险!

    倘若被令主子找见了笔迹的不同,那么一切就已经等于昭然若揭。

    毛团儿怎么都没想到,令主子机变若此,叫他都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最要紧的是这一刻没有皇上在身边儿替他兜着啊!凭他的脑袋瓜儿,又如何能跟令主子斗去?

    “主、主子……”毛团儿干脆直挺挺跪在地上,“奴才没出息,回宫这么些日子了,却还是听不得有关玉叶的半点消息。就更别说叫奴才去办这件事……奴才求主子,便收回方才的心意去吧,更别再奴才面前提起她,就叫她自己过她自己的快活日子去便罢!”

    婉兮缓缓挑起眸子来,面上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半晌,婉兮忽地冷不丁一拍桌子,“毛团儿,二妞她终究出了什么事?你竟还敢在我面前,红口白牙地瞒着我?”

    毛团儿惊得只能一个劲儿地叩头,“主子喜怒,奴才岂敢啊!主子便是不信奴才,难道还不信永常在?尤其是,难道主子还能不信皇上去么?”

    婉兮凄然而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自然是你最大的倚仗去。可是我今儿是单独叫你来的,真可惜皇上没办法儿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儿护着你去我便是不能追问皇上,我难道还整治不了你去?”

    婉兮缓缓站起身来,即便已是放缓了速度,可是站起来的身子依旧还是轻轻摇晃的。

    “我只想知道,二妞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瞒不住我的,便是能瞒一时,你们却瞒不了我一辈子!信不信我终究寻个机会,亲自去满斗家里见她去!若到时候儿见不着她……毛团儿,到那时,我与你的情分便也都完了!”

    毛团儿这一刻真希望自己已经随着二妞而去了……叫他生生面对令主子这样的痛心和质问,他恨不能将自己的心都剜出来,赶紧喂了狗吃了去了!

    婉兮靠着桌子方能稳得住自己的身形,“说,二妞她,是不是出事了?你既回宫来,是不是,又有人为了针对我,又曾拿你们的事做文章去,这才让二妞她……她怕连累我,所以她……”

    “死亡”那个词儿,婉兮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安在二妞的身上去啊!

    那个丫头,那个从小儿与她一起长大,那个伶牙俐齿、嘴上从不服输的小辣椒儿,怎么可能会那般委屈自己,竟然会将自己的性命,都这么交出去了!

    毛团儿死死闭住嘴,不肯说话。只是心下本就一直都在的剧痛,再度被令主子的质问给重又勾了出来,叫他便是能闭住嘴,却是怎么都闭不上眼睛这便还是血灌瞳仁去。

    婉兮定定望着毛团儿的眼睛。

    不需要他嘴上的回答了,他的神色已经给了她最清晰的答案!

    婉兮反倒不颤抖了,她坚定地站稳,轻咬银牙。

    “说……是谁?!”

    当晚,陈世官忽然也收到了贵妃娘娘的懿旨,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他冒蒙儿去的,结果半个时辰后离开,却是一副失魂落魄。

    他从贵妃娘娘的寝宫出来,没敢直接去见皇上,先仓惶地去找了归云舢。

    好歹归家叔侄一直伺候贵妃娘娘,他或许能从归云舢那儿寻来一点儿解说。

    归云舢听完他的话,也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贵妃娘娘冤枉你?”

    归云舢当场都要掉眼泪了,“正是!贵妃娘娘只说这些日子有些肝火旺,我请了脉,脉象倒的确是如此。贵妃娘娘非叫我给开一剂泻火的方子,还叫我亲手煎好了伺候……我本来小心翼翼,因第一回请贵妃娘娘的脉,本不熟悉,这便用了最轻的药去。”

    “可是谁成想,贵妃娘娘吃过了药,不多一会子这便上吐下泻贵妃娘娘指着我的鼻子怒叱,说我害她……”

    归云舢听得不由挑眉,随即心下便也有了些体悟。归云舢小心翼翼问,“小陈啊,我只问你,你可曾做过开罪贵妃娘娘的事儿去?”

    陈世官喉头哽咽,“怎么会啊!下官才进宫多久,况且以下官的职衔,哪儿够资格进贵妃娘娘的宫门,就更别说得罪贵妃娘娘去了!”

    归云舢便眯了眯眼,也绷起脸来,“不可能!我伺候贵妃娘娘这也十年去了,贵妃娘娘的性子我自是了解的。贵妃娘娘绝不是随便拿捏一个臣下的人!”

    陈世官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归云舢没猜错,贵妃娘娘问的是她伺候忻妃的事儿。

    他自然装傻充愣,什么都不答,贵妃娘娘便将这么大一个黑锅掼他脊背上了。

    陈世官哭丧着脸恳求,“归御医……求您快教给下官一个法子吧。不然,下官担心自己这条小命儿得被贵妃娘娘给整死。”

    归云舢翻了个白眼儿,“若叫我教你,法子最简单,也都明摆着:那就是对贵妃娘娘说实话。“

    “只要你说了实话,便哪怕是你犯了什么错儿去呢,贵妃娘娘最是宽容的,反倒不会与你计较;可是若你继续在贵妃娘娘面前耍小聪明,以为能骗得过贵妃娘娘去那她以后整你的法子可多着呢。贵妃娘娘可是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若真想整人,我跟你保证,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陈世官吓傻了,呆呆望住归云舢。

    归云舢用力点头,“没错儿,就这一条活路,再没旁的了。”

    陈世官终于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可是我这话是不能叫别人知道的啊,要不,皇上也得摘了我的脑袋去。”

    归云舢倒是淡淡一笑,“你啊,就是进宫晚,不懂事儿。你还怕皇上摘了你脑袋?我告诉你,贵妃娘娘若是耍起小性儿来,连皇上都惹不起!”

    两人话还没说完,马麟就进来了,一脸坏笑对陈世官说,“贵妃主子就知道陈太医是跑到咱们小归爷爷这儿来了。贵妃娘娘说,叫我来盯着陈太医,说等陈太医哭完了,这就再请陈太医回去说话儿。”

    “贵妃主子说啊,叫陈太医这一碗药喝下去,今晚上能不能挺得过去都难说……贵妃主子说,陈太医再不过去,那贵妃主子就要派人跟皇上说去,叫皇上给预备装老衣裳了……”

    贵妃娘娘竟然扔下这样狠的话去,陈世官吓得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归云舢到不惊讶,只同情地望着陈世官,叹了口气道,“赶紧去吧。别再想跟贵妃娘娘斗心眼儿了,要不,我就得给你预备装老衣裳了。”

    四月二十九日,天还没亮。

    只是大清皇帝们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处理国事,那便整个后宫也都按着这个时辰作息。

    这个时辰各宫门都已经打开了。

    不过忻妃倒是放心,这个时辰皇后是不会这么早过来的。她总得等到天大亮了去才来。

    可是却没想到暖阁的隔扇门“哒”地一响,两个人走了进来。

    忻妃挑眸望去,竟是比看见那拉氏还要惊恐,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

    来人正是婉兮。

    玉蕤亲自陪婉兮来,也没给忻妃请安,只亲手搬过椅子来,让婉兮自在地坐下。

    婉兮淡淡垂眸,“忻妃,没想到我今儿会来,是么?”

    忻妃便也冷笑,“我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过你!你来与不来,我都不在乎!”

    婉兮耸耸肩,“嗯,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一副表情,让我更生动地看见,什么叫做强弩之末,什么叫做垂死挣扎,又是什么是负隅顽抗。”

    婉兮含笑抬眸,眸光轻转,“若当真是不在乎啊,才不会这样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来急着反驳。真正的不在乎,不是嘴上高叫着‘我不在乎’,而是笑而置之罢了。”

    “所你你这幅样子,不是你真的不在乎,反倒是你其实很在乎,甚至于你怕我来,你怕让我看见你此时的狼狈不堪。你怕你这副样子落进了我的眼睛,会让我开怀大笑,会叫你真真正正一败涂地了去!”

    “我没有,我才没有输给你!”忻妃急得大吼了起来,“魏婉兮,你我全都心知肚明,你这些年在后宫里便是有皇上护着,便是有你那些好姐妹的帮衬,可是你还是吃过不少次亏去!而那些,几乎都是我给你下的套儿,你都是输给了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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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皇上,你要雨露均沾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