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26、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哦?姑姑已有婚约了?”
观岚故作不知,立时挂上满脸的惊喜,“咱们官女子在宫里自是都不准婚配的,可是姑姑却已经有了婚约,想来必定是宫里的主子们给指的婚吧?”
“就像当年皇上亲自将官女子巴朗,指给容嫔的兄长辅国公图尔都为妻,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去了!”
观岚说着,故意上前用胳膊肘儿捅了捅乐仪,“姑姑是哪位主子给指的婚?姑姑从前是伺候忻贵妃主子的,难不成是忻贵妃主子指的,忻贵妃主子便是在临离世之前,都替姑姑安排好了去?”
“哎哟,忻贵妃主子真是一位好主子,姑姑能在宫里伺候忻贵妃主子那么一场,可真是幸运。m.www.uu234.net”
观岚这么一说,乐仪不由得脸色一沉,想起当年戴佳氏是怎么耽误她的。
“不是忻贵妃主子。”她冷冷否认。
观岚自更故作惊讶,“若不是忻贵妃主子,又不可能是八公主……哎哟,难不成是颖妃主子?”
“想来如今姑姑还伺候在八公主身边儿,而八公主是曾由颖妃主子抚养的,那么能给姑姑安排亲事的,自然也就是颖妃主子了吧?”
乐仪的面色有些发黑,“颖妃?她哪儿顾得上我啊?她如今又有了十七阿哥,自是连八公主都顾不上了,她哪儿还能记着我?”
乐仪说到这个就有气,颖妃管不管八公主,她倒不在乎,反正她跟戴佳氏和八公主的情分已经到头儿了;可是她自己个儿的前程也终究是攥在颖妃手掌心儿里呢,若颖妃不跟内务府提放她出宫的事儿,那她就得还得留在宫里,跟八公主在这儿死耗着!
这一转眼就又是三年了,一个官女子的青春统共有几年?颖妃的不理不睬,岂非是要叫她青春都虚掷了去?
“不是主子指婚?”观岚的眼神儿便有些涟漪荡漾了起来,“那……难不成是姑姑在宫里自己结了姻缘去?”
观岚说罢,反倒吓了一跳,“哎哟,姑姑别是跟哪位公公对食了吧?那可是宫里的大忌讳,命都会没了不说,母家都得受牵连了去!”
乐仪都被说得脸一红,“瞧你,这是说什么呢!我至于给自己寻那么个活死人坑儿去?我既然要嫁,自然要嫁给个囫囵个儿的男人!”
观岚托着腮帮想了想,终于一拍手,“内廷里囫囵个儿的男人……除了皇上和皇阿哥们之外,也就剩下太医了!姑姑该不会当真是能寻得一个太医去了吧?”
观岚满脸堆笑,甚至给乐仪欢欢喜喜地行了个礼,“那我就太佩服姑姑了!总归太医院里那都是一帮糟老头子,都没几个年轻且家里没娶妻的。姑姑若能遇见一个,且能情投意合,那倒真是咱们当官女子的极好的归宿去!姑姑真是叫我羡慕极了!”
乐仪兴奋地红了脸颊,因此时有求于永常在,这便轻哼一声道,“我便也不瞒着永常在小主儿和姑娘你……我那个人,是太医陈世官。”
观岚故意还想了想,“我与常在小主儿跟随皇太后居住,倒是少往宫里来,故此这位陈世官太医,我和小主儿倒是仿佛没有见过。”
观岚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不过,这个名儿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乐仪便也笑了,“也难怪姑娘你觉着耳熟,是因为从前啊汉人大学士里头,有一位名叫陈世倌的。那位大学士还是婉嫔主子的本家伯父呢。”
“大学士陈世倌?婉嫔主子的伯父?”观岚却还是一拨浪脑袋,不好意思地道,“还是小主儿和我都太年轻,进宫有些晚,这便也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大学士陈世倌呀。”
乐仪自也纳罕了,“倘若不是这个缘故……常在小主儿和姑娘,究竟又是怎么觉着陈世官的名字耳熟的?”
观岚使劲儿想了半天,忽地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我是跟着我们常在小主儿,在皇贵妃的宫里听见过这个名儿呀!”
乐仪扬了扬眉,“哦,倒也难怪。陈太医他是也给皇贵妃承应过的。”
观岚却还是摇头,“姑姑容我想想……哦,我想起来了!姑姑知道,我们常在小主儿也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且母家跟皇贵妃一样,都是盛京那边的。故此啊,我们常在小主儿倒是一向都敬重着皇贵妃主子。”
“只要有机会从皇太后御园那边回来,我们常在小主儿就一定会给皇贵妃来请安。皇贵妃主子也是蛊这份情谊吧,对我们常在小主儿也是亲近些的。故此我们两边倒是走得跟一家人似的。”
“我记着我们小主儿刚进宫那会儿,就听说皇贵妃宫里有位姑姑有一件喜事儿,我们常在小主儿还特为的来给那位姑姑送礼呢……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我们主子也好歹是常在小主儿啊,还要上赶着给一个官女子道贺送礼,也只是因为人家是皇贵妃跟前伺候的不是,那身份自然跟咱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乐仪不由得柳眉高挑,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直说吧。”
观岚抬眸瞟着乐仪,却还是又犹豫了一会子,然后才卯足了劲头一般,叹了口气道,“姑姑以为我们常在小主儿去送的礼,又是贺的什么喜事儿?就是皇贵妃宫里那位玉萤姑姑,由皇贵妃主子做主,指给太医去了做正室呢!”
“若我没记错的话,皇贵妃主子将那位玉萤姑姑所指给的太医啊,好像就是叫陈世官呢!”
观岚小心翼翼地瞟着乐仪的反应,“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原来陈太医与姑姑您早有盟约。那……陈太医已经早娶了皇贵妃宫里的玉萤姑姑,若姑姑您还指望着出宫嫁过去,难不成屈居玉萤姑姑之下,只给陈太医当侧室去不成?”
“你说什么?!”
乐仪如遭雷劈,恨恨呆住,一双眼死死盯住观岚,“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舍了我而娶了旁人去?”
观岚吓了一跳,瑟缩着躲闪,“姑姑饶了我,我也怕是我听错了……终究我进宫晚,那些人名和事儿,说不定是给听串了。”
“再说了,陈太医既然早与姑姑有盟约在先,他是怎么都不会背弃了去的不是?便是皇贵妃主子是六宫之主,几乎跟事实上的中宫一样,可是陈太医就是再畏惧皇贵妃的威仪,可是也还是有机会当面辩解了去,以早有婚约为由,推拒了皇贵妃的指婚去不是?”
乐仪死死盯住观岚,“……不,不,我这会子倒觉着你说对了!”
她被关进咸福宫里去陪着八公主,这一晃都好几年了。可是陈世官却再没来看过她!
她起初还以为,她跟八公主的情形尴尬,堪比被圈禁一样,所以陈世官也进不来,这才见不到面;可是后来皇上许是也心疼八公主,渐渐的门禁没有那么严了,尤其是在颖妃名义上抚养八公主之后,她和八公主还能时不常走出咸福宫来,去给颖妃请安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设法托人去联系陈世官,想要见面,可是陈世官却托辞许多,总归是始终没能见上一面。
这般想来,观岚的话便不是没根儿的事了。
想到此处,乐仪深深吸一口气,却不想那口气将鼻尖儿都给冲酸了。
“是了,是了,他八成已是有了旁人了……”
乐仪一个摇晃,观岚连忙给伸手扶住。
“姑姑先别急,我倒觉着是我说错了。陈太医他必定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姑姑也不会将一生都托付给他去。就算皇贵妃指婚,陈太医也一定会当面向皇贵妃说明情形去!”
“况且皇贵妃主子又是何等英明之人呢,她如若听说陈太医自陈情形,皇贵妃主子必定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活活拆散姑姑与陈太医的良缘,只为成全她自己位下的女子去啊!”
乐仪却反倒红了眼圈儿,冷笑着低吼起来,“她能!姑娘你说不能,只不过是因为你年纪还小,进宫又晚,你不知道她与我主子之间的恩怨!”
“她就是不至于拆散别人的姻缘,可是她若知道是我与陈世官有情,那她非但不会成全,她反倒会故意从中作梗,然后再彻底毁了我的念想去!”
乐仪恼恨地将这些年婉兮与戴佳氏的恩怨逐一说来。
观岚也听傻了,“哎哟……原来还有这些事儿啊。那,那我也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只能说,既然有这些恩怨在先,那人非圣贤,就算皇贵妃主子一向是最英明之人,这次却也难说……”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直到宫墙夹道里又走来旁的宫里的人,两人才急忙道别了。
观岚临走也没忘了许诺,“姑姑放心,我这就回去禀明我们常在小主儿。我们常在小主儿既说了要帮姑姑出宫,那必定会将话过给我们老爷去的。姑姑暂且等一等,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乐仪痛哭流涕,又咬牙切齿地回去了,观岚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御花园,跟永常在会合。
两人一起回畅春园去,路上观岚将这一番话娓娓转述给永常在听。
“主子说,奴才这话说得还算明白?”
永常在十分满意,伸手捏了捏观岚的手,“不愧是我名下的女子,就是这么冰雪聪明。”
乐仪得了夸奖,自是欢喜,“奴才的一切自都是小主儿给的,那奴才在这后宫里,自只认小主儿一个。旁人,都不是奴才的正主儿。”
永常在满意地舒了口气,“回头我自会叫我阿玛替你好好儿照看你母家。你就放心吧。”
观岚跟永常在心满意足地挑完事儿就走了,乐仪回到咸福宫,越想越是不对劲,越想越是委屈,也越想越是愤恨。
应名儿抚养八公主的是颖妃,可是颖妃却原本就是皇贵妃的人;如今颖妃又是为了抚养皇贵妃的十七阿哥这才顾不上八公主和她们的!
还有那个薄情寡义的陈世官……他本也是海宁陈氏,便是祖上被除籍,可是那血管里的血却还是错不了的!想那陈世官当年是怎么能被拔入太医院来的,还不是与婉嫔她们有关?而婉嫔说到底,还不同样也是皇贵妃的人?
更有那个抢了她好姻缘的玉萤,就更是皇贵妃位下的女子!
这一场婚事,更分明就是皇贵妃故意给搅合黄的。就因为皇贵妃还在痛恨戴佳氏,可是戴佳氏已经死了,皇贵妃便不肯放过她和八公主去,这便故意将八公主给没人管了,而再将她的姻缘给毁了!
乐仪越想越是难受,只觉她自己头上的天已经彻底都塌了。
她躲在自己的耳房里哭,消息便被其他的女子给禀报给了八公主舜英去。
自从戴佳氏死后,颖妃也渐渐来得少了,八公主自是将一颗想念母亲的心都转移到了乐仪这儿来。听说乐仪在哭,这就放下了弓箭,赶紧跑过来看乐仪。
“姑姑,姑姑,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姑姑了,姑姑告诉我,我去找她,替姑姑出气!”
几年的沉寂,八公主舜英出落得越发英气夺人。
虽说穿着公主的衣裳,发上也有通草宫花,可是这些柔媚之物却都难以遮掩八公主眉眼之间的英气去。
这样的八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她年岁还小,不过这话却也听起来掷地有声。
可是这样的掷地有声却也还是没能安抚乐仪去,她反倒更难受,使劲摇头。
“公主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哭一会儿就好了。公主先玩儿去吧。”
八公主却不肯走,坐在炕沿儿盯着她看。
“姑姑到底怎么了?好歹叫我也知道。姑姑要是不说,我是怎么都不肯走的。”
乐仪自是不肯叫八公主知道她与陈世官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便眼珠一转,就又是流泪,“公主还记得自己今年几岁了不?”
八公主有些丈二和尚,“我十一岁了啊!”
乐仪抽着鼻子转过来,“公主都这么大了!可是皇上却还没给公主指婚!”
“想想七公主和九公主,皇上从她们那么大点儿就都给指了人家,一个是唯一能配享太庙的蒙古亲王的后裔世子,一个是平定回部的大功臣兆惠的儿子!皇上为她们两位想的这么周全,怎么就独独忘了公主你呢?”
八公主扬了扬眉,便叹口气,“我额娘倒也惦记过舒妃额娘的外甥、舅舅忠勇公的阿哥麒麟保哥哥啊……可是,可是,麒麟保仿佛总想躲着我,我也没办法。”
八公主说着,自己倒是释然地吐了口气,“他躲着我拉倒,我现在还不想嫁给他了呢!姑姑,我越是长大,反倒越是不想嫁人了。我觉着我就这么在宫里挺好的,想骑马就骑马,想射箭就射箭,哪里用以后给人家当儿媳妇,还要顾着那么多麻烦事儿去啊!”
乐仪都一愣,没想到八公主的心倒是这么大去。
乐仪便咬咬牙,“可是这回不光是七公主和九公主,就连三阿哥那位大格格绵锦,皇上都已经给选了额驸了!公主知道,那大格格生母只是三阿哥的使女,故此那大格格原本身份不高,可是皇上还是给她选了个好额驸竟是喀喇沁左翼的扎萨克,他们家的领地算是最靠近中原的蒙古王爷领地呢,故此历代皇上们都十分重视他们家去!”
“依奴才瞧着,皇上自不是在乎三阿哥,也不是在乎绵锦这么个庶出的格格去,说到根底,皇上在乎的还是绵锦格格从小跟着七公主一处念书长大的情谊去!而那丹巴多尔济,又是兀良哈人,本就自认为成吉思汗的世代忠仆,所以那丹巴多尔济从小就跟七额驸最是要好,以七额驸的侍卫和奴才自居呢。”
八公主听懂了,也叹了口气,“你是说,绵锦跟丹巴多尔济结亲,那是七姐和七姐夫在后头给使的劲儿。不过那也没什么,反正他们四个人从小就要好,结亲就结亲去呗,反正我又没想嫁给丹巴多尔济去~”
乐仪无奈地望住八公主。
“我的公主主子啊,奴才在乎的是,与公主年岁相当的那一批被选入宫来的‘备选额驸’们,到了这个年岁已是该被指婚都已指婚了。如今身份贵重的,几乎都已经有主儿了……公主的将来,又该托付给谁去呢?”
八公主有些皱眉,“姑姑……我皇阿玛忘了就忘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厘降。我就留在宫里,我不厘降就不行么?”
乐仪深深叹气,捉住八公主的手,“我的公主啊,自古以来哪儿有不厘降的公主去?!就连四公主那样的,皇上也都在她四岁上就给选好了额驸去;若公主不厘降,外头必定会猜疑公主有什么毛病,甚或难言之隐去啊!”
八公主也有些急了,“这么说,我还非得厘降了呗?”
乐仪用力点头,“那是一定的。只是这会子那批少年都已经差不多被选完了。奴才就担心等二三年后公主你厘降的时候儿,皇上会随便找个人就塞给公主了……”
八公主这才急了,“那我不干!我再不想厘降,可是我也不能什么不顺眼的都往眼前领啊!”
乐仪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忻贵妃主子已经不在了,公主你得自己长点心眼儿,替自己打算着了。不能再指望颖妃主子去,她现在只顾着十七阿哥,是顾不到公主你来了。”
八公主急得直搓手,“那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找谁去?”
乐仪眸光幽暗下来,“说到底,忻贵妃主子当年最想给八公主指的,还是麒麟保阿哥。如今说来也巧,麒麟保阿哥也还没被指婚呢;而凭他的身份,且两个哥哥都已经是额驸,故此其他大臣也不敢轻易与他家说亲,总得先等着皇上的意思去,看他是不是还是能被选为额驸。”
“既然如此,奴才倒是觉着,冥冥之中啊就是公主您与麒麟保阿哥最为般配。那公主不管愿不愿意,既然再没更合适的,那公主不如就暂且委屈些儿,还是要设法与麒麟保阿哥在一处为好。”
乐仪说着叹了口气,抬头向天,“公主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叫忻贵妃主子心愿得偿,而努力这一回不是?”
乐仪这样说,八公主的眼圈儿就也跟着红了。
她深深垂下头去,“我并非没试过啊。从小到大,我也追着麒麟保跑过好多回去了。可是他倒好,宁肯冤枉我推他掉井里去,他也不肯给我半点和颜悦色去。”
“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自己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乐仪深深吸口气,“公主去找七公主。若说这宫里还有谁能说得动麒麟保阿哥的,仿佛也就是七公主一人了。公主叫七公主协助,这事儿便最少有一大半的把握去。”
“可是,我也并非没找过七姐啊!”八公主烦躁起来,“可是她说话不算话,便是答应帮我,可是到后来还是不管我了!我怎么能还去找她去?”
乐仪的眼泪早已干透了,她握住八公主的手,“公主是心气儿高,一向若有受挫,便不肯再尝试了。可是公主啊,如今忻贵妃主子已经不在了,皇上也忘了你去,没人再会替咱们打算了。”
“若不想这么坐以待毙,只能自己想办法。宁肯纡尊降贵些,宁肯委曲求全些,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咱们也得再尝试看看不是?”
八公主五官都垮了下来,“姑姑的意思是……还叫我去求七姐?”
乐仪神色越发坚定起来,“不是公主去求七公主,而是这是七公主亏欠给公主的不是?是她自己答应了要帮公主,却没办到的,那公主就不能饶了她,得追着她缠着她,跟她讨还这一笔债来。”
八公主愣了愣,“那要是,七姐不答应呢?”
乐仪冷冷勾起唇角,“公主,咱们如今都这个处境了,还有什么脸是放不下的么?如果她不答应,咱们只管放下脸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是。”
九卷27、柳絮雪
乐仪这么一哭二闹的,便是没往外具体说是为什么,不过却还是惊动祥答应去。m.www.uu234.net
自从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被皇上忽然下旨给收了物品,降为答应之后,就也悲催地跟着八公主一起被关进咸福宫里头来了。
这一晃都过去快三年了,可是她都不敢回想当年那一幕。
若回想起来,就要吐血啊~
皇上将她的衣裳、布料,连同布头儿都给收走了,倒也罢了;可是皇上却怎么都不该将她的金银首饰给收回去熔化喽!
那是对死人物品的处置法儿,皇上摆明了是将她当成个死人了去!
这两年多过来,这后宫里有两个活死人,一个是已经死了的皇后那拉氏,另外一个就是她。
那拉氏终究是当皇后的,心气儿高,熬不住早早地去了;她呢,皇上仿佛压根儿就把她给忘了。
不过也倒不是坏事儿,虽说她没吃没喝,扛着答应的名分,过着官女子一样的日子去,不过好歹皇上没也派太监天天来恶心她……早听乐仪她们嘀咕了,说那拉氏有一半儿是被那帮太监给恶心死的。
那拉氏是保住了那个空名头,结果被窝囊死了;而她呢,被降为答应,却活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倒是比那拉氏幸运了。
她召唤水上的妈妈韩氏,低声问,“怎么回事儿啊?”
她现在是答应的名头,可事实上位下没有官女子伺候她了。乐仪她们那班官女子都懒得搭理她。她平素也就是与宫里几个管烧水、灯火的妇差还能聊上几句。
好歹她还是答应小主儿,妇差的身份比不得官女子,这便也还敬着她些儿。
韩氏左右瞧瞧,低声道,“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隐约听着仿佛是乐仪姑娘又与八公主说什么指婚啊的……”
“哦。”祥答应心下就有数儿了。
祥答应抹头回自己的寝殿里,在妆奁前坐下。
妆奁镜子里,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从当年的锦衣玉食,被皇上赐给明黄缎氅衣的尊贵格格,如今沦为只剩下个名头的答应,她这些年过得憋屈。
祥答应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终于嫣然一笑,“你没白等,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八公主虽说有些不情愿,可是乐仪的话还是叫她心下不能不多想想。
这日散学,她原本又是要一个人先离开。
一起上学的七公主、啾啾和绵锦也都习惯了她一个人独往独来,只是循着礼数,还都与她道个别。
往日她不怎么理睬就先走了,今日却犹豫着,竟然停下脚步来。
啾啾和绵锦对视一眼,小七终究是当姐姐的,这便先为笑着上前挽住八公主的手,“舜英,我们今儿要去踢毽子,你也来不?”
若小七她们今儿去绣花儿,或者跟着啾啾去做那花露,八公主倒是未必肯去的。可是踢毽子倒是她喜欢的,她的眼睛便不自觉一亮。
小七含笑点头,“舜英随我们一起去吧!”
几位公主格格收拾停当就往外去,啾啾偷偷摸上来扯住小七的手,低声说,“姐何必又搭理她?”
小七轻叹口气,“傻妹子,她再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姐妹,总没的咱们永远不搭理她的道理。再说如今咱们额涅是六宫之主,那这后宫里大事小情都会记到额涅身上去,若是咱们总不搭理舜英,必定有人嚼舌头,说咱们额涅连咱们都教不好去,还怎么教导六宫、鞠育众子呀?”
同样是婉兮的女儿,小七和啾啾的性子却不尽相同。小七终究是长女,凡事都要比啾啾多考虑些去。
啾啾便也吐了吐舌,“那好吧。”
几个女孩儿寻了个树荫儿,这便欢快地踢起毽子来。
八公主可找见了用武之地,只见她上窜下跳、左挡右推,一个人倒是比小七她们三个都接得更多!
小七压伏着啾啾,啾啾便也都忍了,倒叫八公主玩儿了个痛快。
小孩儿的心性,终归都需要人哄着。八公主今儿高兴了,难得主动与小七她们都露了笑模样儿。
“公主、格格,可累了,快来喝口茶吧。”白果早预备好了,笑着呼唤。
几个女孩儿就在树荫儿底下坐了,小七主动夹了块豌豆黄,搁进八公主面前的小碟儿里去,“这是我跟额娘们学着做的,你尝尝。”
八公主夹起来默默地吃了,半晌,闷声闷气地说,“好吃。”
小七终于放下心来,“你既爱吃,平素散了学,便也别急着回去,到我这边来坐一会子,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八公主叹了口气,“我瞧出来了,七姐这是厘降的日子近了,所以急着学这厨艺去了。”
小七的脸也一红。
可不,她如今都十二岁了,距离成婚的日子已是不远了。
八公主抬眸瞟九公主和绵锦,“你们都是有婆家的了,这些都得早点儿动手学起来。不像我,怕是嫁不出去了。”
小七连忙安慰,“瞧你说的,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咱们赶巧儿了,正好是皇阿玛的皇女呢。”
八公主倏地抬眸,“七姐,你既这么说,那你还得帮我!我就想嫁给麒麟保哥哥,他反正现在也还没说亲事呢,七姐你就原谅了我从前不懂事,你就叫麒麟保哥哥娶了我吧!”
“只要七姐肯帮我这一回,那我这辈子都感谢七姐!咱们从前的事儿全都一笔勾销,以后七姐就是我最亲的人!”
小七盈盈望着八公主,却没说话。
啾啾倒是先笑了,“八姐可真有趣儿,非得可着麒麟保这一棵树上吊死是怎么的?再说了,他自己有他自己的主意,岂是七姐说让他娶,他就肯娶的?”
“再说了,我与八姐你说句真心话:我真不觉着麒麟保是个好额驸,你要是嫁给他呀,你俩以后几十年可有的打去!两口子过日子,却见天儿地吵嘴动手的,有意思么?”
绵锦因之前也曾经对福康安有过那么点心思,此时说起来也有些脸红,却也是真诚地道:“八姑姑,侄女也是觉着麒麟保阿哥是一个最有主见的阿哥,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旁人都左右不了他去。就是他阿玛和额娘,我瞧着都改变不了他的心眼儿去。”
“我知道。”八公主唇角抿紧,有些不高兴了。
绵锦终究小一辈儿,只能更小心翼翼道,“依着侄女看,八姑姑倒是不如去从舒妃娘娘那边使些力气。”
“七姐怎么沉默不语呢?”八公主倏地扬眉,只盯着七公主去,“这会子我倒只想听七姐怎么说。”
小七轻垂眼帘,“舜英啊,我终究不是麒麟保的父母,左右不了麒麟保的婚事去。可是你是妹妹,你既然与我说到此事,那我不能不帮。”
“只是我也不能保准儿麒麟保会不会答应。我只能应承你,我回去跟他说;可是我不能应承你,会给你满意的答复去。”
若是按着八公主从前的性子,这会子拂袖而去都是有的。
可是这一回却叫小七和啾啾她们都意外,八公主竟是站起身来,走到小七身边儿,抱住了小七的手臂,撒娇地摇晃,“七姐……你别这么说啊。七姐是我亲姐姐,我知道七姐是所有姐妹里最疼我的,七姐一定要帮帮我。”
啾啾和绵锦都惊了,两人面面相觑。
这还是八公主么?
七公主也愣了愣,伸手轻轻拍拍八公主的手背,“不是七姐不帮你,可是七姐的确不能预知结局。”
八公主摇晃着小七的手臂,已是泫然若泣,“我额娘薨逝了,颖妃娘娘现如今也都顾着十七弟而顾不上我了……皇阿玛更是已经忘了我了。七姐,你看你们都有了婆家,等着出嫁就好,可是我,我只有自己给自己找婆家了。”
“都说长姐比母,如今宫里我就有七姐这一个姐姐了,七姐若也不帮我,那我真的就孤苦伶仃去了……”
八公主这般一来,倒叫小七也是下不来台。小七只能哄着八公主去,“我都答应你了,若得了机会,必定会与他说的。虽说你也到了年岁,可终究还不用这么急,咱们还有光景去,是不是?”
如此这般,八公主跟变了个人一样,每天只要来上学,逮着了小七就会抽抽噎噎地这样哀求,倒叫小七推不能推,躲无处躲的。
这三四月的时节,京师里又是柳绿花红了起来。圆明园里明媚如画,可是却也来了烦恼开始刮柳絮了。
小七本就有些咳症的底子,每年刮柳絮的时候儿都辛苦,偏今年再摊上八公主这么一缠磨,心下有些上火,这便比往年咳嗽得更厉害了些。
因年岁都大了,拉旺和丹巴多尔济等一班少年,虽然都是额驸的身份了,却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似的能满内廷的各处随便跑了。
拉旺也唯有每天能有一次机会进内给婉兮和抚养七公主的婉嫔,以及抚养过他的豫妃行礼请安,故此能见着小七的机会也是有限。
拉旺发现了小七今年咳嗽的两腮桃红,这便也是悬心不下。只是又不能亲自守在身边儿照顾着,每天还要严格地进上书房念书,故此念书的时候倒是走了好几回神,写字写错,背书也背得驴唇不对马嘴,射箭干脆不沾靶子的边儿……这就叫师傅和谙达们都不高兴了,叫他上门外屋檐下罚站去。
不多一会儿,门帘吧嗒一响,福康安也出来了,两人并肩挨檐下站着。
拉旺轻叹一声,“你这又是怎么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师父昨儿交待的功课没做呗。”
拉旺信才怪,摇摇头,“你阿玛和额娘必定要查看你功课的,你才不可能没做。你是故意藏起来了,出来陪我呢。”
福康安又是“嘿”了声儿,歪着脑袋问,“……你家出事儿了?瞧你之前那失魂落魄的样儿。”
拉旺叹了口气,还是将小七咳嗽厉害的情形给说了。
拉旺虽说越是长大就越不爱在福康安面前提小七,可是,今天福康安都舍命出来陪他来了,他终究仁厚,不好意思不说。
福康安一听就乐不出来了,少年颀长的身子戳在廊檐下,凝成一根铁棍儿了似的。
福康安回家去了就去缠磨四公主。
如今他是不敢缠磨他额娘了,他的心思实在是瞒不过他额娘,他额娘总给他泼冷水;可是他好在还有这个嫂子可以缠磨。
他都想好了,要是四公主这个嫂子也不帮他,那他就设法去折磨他姐姐福铃去。
四公主果然不是好唬的,福康安张嘴一说想进宫,四公主就给止了,“别介,这事儿你别找我来。”
福康安碰了一鼻子灰,正想着回头再设法去缠磨他姐姐福铃去,结果一头出来,就在院子里瞧见他小侄儿丰绅济伦了。
福康安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
从这晚上开始,丰绅济伦就不好好睡觉了,无论嬷嬷怎么哄着也不睡,就连四公主亲自来陪着,也不肯闭眼睛,就是哇哇大哭,说想念石榴舅舅了。
四公主心下都咯噔一声儿,忍不住抬头看四周。
丰绅济伦跟小十六年岁相仿,当年丰绅济伦进宫的时候,这一对小舅甥没少了手拉手跟一堆扳不倒儿似的一起走的。四公主是怕孩子眼睛净,说不定是看见小十六的魂魄去了呢。
四公主便赶紧安慰,“石榴舅舅出门儿了,走的远道儿,现在没在京里。”
丰绅济伦就还是哭,非要进宫找石榴舅舅去。
四公主又是担心,又是心疼,等福隆安回府来,就也在丈夫面前掉了眼泪。
福隆安安慰公主,“……不如,叫儿子进宫见见十七阿哥吧。”
四公主带丰绅济伦递牌子进宫,四公主身边儿总得需要人陪着。四额驸福隆安已是成年人,不方便;福长安又还小,协助不了四公主什么去,这便唯有福康安可选。
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如愿以偿跟着进了内廷去,心下自是乐开了花儿去。
路上四公主却没断了给泼凉水,“你也别急,虽说这会子老爷和福晋还没给你说亲去,那也是等着各家的闺秀们都得先进宫引见不是?唯有等引见过了,才能自行婚配,故此老爷和福晋也只能等着人家姑娘十七岁了以后再去提亲去。”
“因此啊,你便是再晚,等十七、八岁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定下亲事了。你还有这二三年的好日子罢了,你且珍惜着,别有事没事儿就光知道闹腾!”
四公主从开春以来身子也有点不大好,故此对福康安说话便也免了那些虚套,只挑实诚的说。
福康安做了个鬼脸儿,“公主嫂子放心,弟弟我知道啦!”
说归说,可是一进内廷,福康安呲溜就没影儿了。
四公主这边厢还带着丰绅济伦在婉兮宫里呢,这真是要急得火上房去了。
婉兮和颖妃都劝,“由得他去吧。总归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处他都熟,倒丢不了。”
四公主小心道,“我不怕他丢了,就怕他坏了规矩去。”
婉兮想了想,“这孩子淘气虽是淘气,可是自小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这一回且给他些机会去,也算考验他。若他这回坏了规矩,那以后自有口实不准他再胡来了。”
屈戌是个耳朵灵的,虽说婉兮当着四公主的面儿不好直接叫他跟着去,他也还是自己跟玉蝉知会了一声,这便往外撵去了。
福康安终于在水畔,假山上的凉亭中找见了小七。
此时的水岸,正是杨柳依依,宛若美人清秀的眉端。
小七虽说怕柳絮,可是好在水畔的水气充足,那些柳絮倒不怎么飞得起来。
是官女子们先发现了福康安来,悄悄知会了啾啾去。
啾啾便一瞪眼,“他可真是个傻大胆儿!”
小七无奈一笑,“他是大胆儿,只可惜不够傻。倘若他当真傻,那倒不用咱们操心了去。”
啾啾咬了咬嘴唇,“他还不傻么?他要是不傻,至于这么多年,始终就没改了这样儿去?”
小七秀眉微微一蹙,便如柳梢头上轻烟拢一般。
“罢了,总归我也有事要与他说去,他既然来了,便见一面就是。”
绵锦倒是不想见福康安,这便伸手去扯九公主,“九姑姑,咱们一起去看看四姑姑和丰绅济伦吧。”
啾啾有些犹豫。
白果在旁看着,便含笑道,“九公主和绵锦格格去吧,有奴才在这儿陪着七公主就是。”
有白果在,自是一切都能放心,啾啾这才挽着绵锦走了。
不多时,福康安已是到了。
他是沿着柳岸一路飞奔而来。
他今日穿银色的袍子,跑起来时脑后的大辫子与衣袂一齐飞扬。那银白的丝绸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像是那水上的波光。
小七瞧着,也说不清怎地,只想叹息。
此时又正是他咳症发作之时,叹息化作喉间的一阵痒痒,便还是又咳了出来。
白果忙从茶壶套子里取出温热的茶来,叫小七润喉。
小七咽下茶去,福康安已经到了眼前。
福康安跑得有些急,到了石桌边儿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扶着石桌;小七则是刚咳嗽完,一口茶咽下去,颊边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去。
两人四目一对,福康安眼瞳倏然被点亮,小七则是皱了皱眉,又垂首去咳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福康安满心的欢喜,登时被忧急给取代了去,“拉旺说你近日咳得倒比往年还厉害……你倒是与我说说,你今年是有哪儿格外的不舒坦了去?”
小七嗓子眼儿更痒,咳得已是说不出话来。
白果在畔看着也是不忍,这便代替小七回答,“开春儿起了柳絮,七公主每年这时候儿都要遭些罪。等这阵子过了,倒也就轻了。”
福康安却只盯着小七。他瞧出她眉眼之间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忧虑来。
他便急了,“不对!她既是年年都咳,怎地今年更严重?往年她见了我,也不至于咳得说不出话来。姑姑你看,她今天自从见了我,还没法说出一个字儿来!”
小七知道,如果她再不说话,那旁人就也没办法跟他将话给说明白了。他那个猴儿脾气,一会儿又该急得满亭子地乱蹦了。
小七抬手示意白果不必再解释了,她再小心地喝了两杯茶,将嗓子眼儿里那股痒劲儿给压下去,又稳定了一会子,才抬头盯住福康安去。
“我要说,是你惹的呢?你肯叫我的病好了去不?”
福康安一呆,不由得想岔了,“莲生,你说你是为我而病的?”他呆呆坐下来,目光已是痴缠,“那我也病了,病得比你还重。”
白果张着嘴都给吓着了,小七更是皱眉,急忙垂首避开福康安的目光去。
“……那我就挑明了说吧,保保,你家里到底几时为你说亲呢?”
福康安还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便急着剖白道,“我不成亲!如果不是我想要的人,我还说的什么亲?我就一辈子都这样罢了。”
小七头垂得更低,叹息更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是你是谁家的孩子,就算你自己能忘了,旁人却也忘不了的。自然有人排着队的想给你说亲若你还不定亲,那就自然还绝不了别人的心思。”
“不说远的,便说宫里就还有人惦念着你去……故此我得与你说下,你一天不定亲,舜英那傻丫头就一天不能忘了你去。”
“是她?”福康安倏然一冷,从方才的情绪里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又是她缠磨着你,非要让你与我说这些话的,是不是?”
“反正你们两个年岁相当,”小七叹口气,“她现在还没指婚,你也还没说亲,就凭你是舅舅的儿子,咱们皇家又与你们家已经结了好几桩儿女亲事去了,那就不止舜英自己,兴许前朝后宫里许多人都等着你们两个能成了姻缘呢。”
“我再说一遍,我才不要她!”福康安急得站起身来,举手向天,几乎要赌咒发誓了,“我想要的人是……”
“保保!”小七一震,急忙喝止,“我只与你说舜英的事,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写乾隆朝,福康安是绕不开的人物;而七公主呢,又是与九儿生死相连的孩子……所以这两个孩子需要多用一点笔墨,大家别急哈。)
九卷28、谁让你还不肯死心
四月里,永常在得了个好消息:皇上恩准她阿玛四格,紫禁城骑马。www.uu234.net
这是天子对年纪大的臣子的体恤,能获得这个恩典的,必定都是皇帝看重的大臣。
一年之中,能叫皇帝下旨给这个恩典的,一共也没三两个儿。
永常在得了信儿,自是欢喜得心花怒放。
她虽说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可是能有这样被皇上重用的阿玛,谁还敢小看她去呢?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此前的一番安排,越发觉着那安排是对了,心上自是又花开两朵去了。
观岚瞧着主子欢喜,这便也自知有功,上前低声问,“那接下来乐仪那边的事儿……咱们是不是该继续推动了去?想那乐仪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为了能嫁给那陈太医去,怕没什么不敢的。”
永常在眯眼瞧着观岚,却笑了,“你指望她什么呀?是叫她害了皇贵妃去,还是叫她去动了颖妃宫里的十七阿哥去?我啊,还真不信她有那个能耐。”
“她要是当真那么心狠手辣的,当年自然早就趁着忻贵妃死后,赶紧出宫跟陈太医成了好事了。结果倒好,她还得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八公主去……”
永常在扬眸望望天,“我倒担心,她能落得这么个下场,倒是有人早就看穿了她的为人。”
观岚吓了一跳,赶紧问,“小主儿说,那人是谁?”
永常在垂下头去,眸光幽然。
“不出两个人去:不是皇贵妃,就是皇上!”
观岚倒吸一口冷气。
永常在倒是笑得从容,“这后宫的腥风血雨,你当皇贵妃是凭什么走到今天的位分去的?那忻贵妃凭那样的名门家世,便是曾与皇贵妃斗得那样狠,却最终落得那么个凄惨的下场……足见皇贵妃的手腕儿。”
“况且,但凡能在这后宫里呼风唤雨的,必定都得有皇上的默许。皇贵妃能走到今天,如果不是凡事都有皇上护着,她早被皇太后、皇后那拉氏以及那么些满洲勋贵家族的格格给整死多少回了!故此啊,咱们不光要忌惮皇贵妃个,更不能不忌惮着皇上去。”
观岚后怕,只觉后脊梁沟有些寒气直窜。
“小主儿,那咱们之前的那番安排,岂不是要……?”
永常在听了反倒咯咯地笑,“你当我是要跟皇贵妃斗,怂恿乐仪去替我动皇贵妃和她的孩子呢?哎哟,我的傻观岚呀,我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常在,况且我进宫才几年,我还没得宠呢,我现在就动这个心眼儿,岂不是太自不量力去了?”
观岚有些傻了,“你小主儿的用意是……?”
永常在笑着伸手抽走观岚的帕子去,替观岚擦掉额角的冷汗。
“这后宫里啊,不应该过于太平去。如今皇贵妃是六宫之主,这后宫里若过于太平了去,皇贵妃就会淡忘了曾经的那些波诡云谲去。那她就不需要人手,那咱们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唯有叫这后宫里波澜暗生,才能叫皇贵妃不敢完全放松了警惕去,那她就还是需要有人替她卖力如今她宫里已经没有瑞贵人了,能给她带来内务府最新消息的人,唯有我。”
永常在妙眸轻转,点点含笑,“我才不会自不量力到以一个常在的位分去撼动皇贵妃去。我啊,还得依靠着她这棵大树,才有机会走到皇上身边儿去呢。”
观岚明白过来,只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那咱们接下来是应该……?”
永常在垂首轻笑,“咱们自然是要替皇贵妃卖力啊!你只管设法瞄着那乐仪去,一旦抓实了她不安分的把柄,到时候我再暗暗报给皇贵妃去就是。”
福康安确定了小七今年咳症加重的病根儿,这便忍耐着,等着机会去。
五月端阳,连上书房都放假,所有王公大臣都得了皇上的恩典,进园子领宴、看龙舟来,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
也是因为四公主的身子还是有些不好,调理了些日子并不见起色,若是单独带丰绅济伦进圆明园来,丰绅济伦又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四公主都有些节制不住,必定需要个人帮衬着;而四额驸福隆安又是担着銮仪卫的差事,不能始终都陪在妻儿身边。
福康安这便得了用武之地去。
福康安陪着四公主到了“万方安和”,坐在水畔看戏。
“万方安和”的名字就是来自建筑形制就是“”字形,水上一共有四边儿的平台,几位公主和公主府里的人都是单独在一边儿,并不能跟宫里人混坐。
福康安的眼睛自是一直朝公主、格格们那边瞧。盯住小七看九眼,再瞟八公主一眼。
小七只当没看见,自与啾啾、绵锦等一边看戏一边说话儿,八公主则自是早就关注福康安这边,福康安朝她这边看,她更是早就朝福康安那边看去了。
两个小孩儿的视线,终是不免在水上凌空相撞了好几回。
不管福康安心里怎么想,八公主的心下却已是小鹿乱撞。
如今已经十三周岁的福康安再不是小孩儿,八公主的神态,他心下自是再明白不过。
他抬手打手势。
那是满人在战场或者行围时,不便说话,而选用的手语。
八公主虽是女孩儿,却是大清公主,故此从进学那一日起,便除了念书写字之外,还要学弓马骑射的。这些基本的手势,八公主便也同样看得懂。
八公主心下忍不住狂喜,面上却是极尽小心翼翼,起身朝外去。
乐仪忙跟上来。
八公主却推了乐仪一把,“姑姑待着吧,我自己去走走。”
乐仪扬眉,意外瞧见八公主颊边涌起的一抹红。
八公主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大步便朝外去了。
八公主坠着福康安的背影,一直奔进小树林儿里去。一抬头,福康安正坐在树杈上,一条腿垂下来,在半空里晃荡。
八公主站住,脸儿一红,矜持地抿着唇问,“你叫我出来,还不叫我带旁人来……究竟所为何事?”
福康安一纵身,从树杈上矫捷而下,像是一只展翅能飞的鹞子。
八公主看得脸儿就更红了。
福康安立在八公主面前,却是止不住地冷笑,“八公主,听说你还没死了要嫁给我的心呢?”
八公主很是尴尬,却还是勇敢地抬起了头,“我嫁给你不好么?我是公主,且是我皇阿玛唯一还没有指婚的皇女了,我自是你能娶到的身份最高之人。”
“如今我还没指婚,你也还没有定亲,实则无论是我皇阿玛,还是你们家,怕都是在等咱们两个。既然如此,我还存着这个念头,便也不是为了我自己,那咱们何不顺了大家的意去?”
福康安笑起来,笑到抱着肚子。
“八公主,究竟是谁给你的这份儿自信?就算你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我还没定亲,可是谁说我就想娶你?谁说我家就也想高攀着你去?”
八公主咬住嘴唇,凝立在树荫下盯着福康安。
她总是被他这么挫伤,她真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
可是她这会子却又不能不守着女孩儿家的矜持。若是真跟他打起来,他就更不想娶她了。
八公主深吸一口气,摁住心下的不快,竭力细声细语道,“麒麟保哥哥,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叫你这些年都不待见我?你告诉我,我能改的都改,尽量按着你的心意去,可好?”
福康安反倒笑得更响,“哎哟八公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儿敢说你有错?你可千万别改,更别按着我的性子改,我承当不起……再说,我也用不着,不稀罕!”
八公主紧咬牙关,“麒麟保!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待见我!”
她有些委屈,眼珠儿转了转,眼眶里已是有些水意朦胧起来,“难不成你还忘不了我七姐去?可是我告诉你,我七姐跟拉旺阿哥好着呢!他们了两个,再过几年就要完婚了!”
“你们傅家门第再高,却也搞不过拉旺阿哥家去。舅舅傅公爷也不过是个公爵;可是人家拉旺阿哥的阿玛是亲王……”
八公主的话,终是碰到了福康安最痛之处。少年冷笑着,如春寒的料峭,“你且等着,我麒麟保终有一日,自己为自己挣个王爵来!”
八公主不由轻哂,“保保哥,舅舅忠勇公的爵位,且还轮不到你来承继。保保哥你如今年满十三,按说应该有个出身了,可是你却还是个白丁啊。如今连个侍卫还没有吧,就更不用说是世职了……”
“保保哥你又凭什么敢说王爵去?还不如娶了我,好歹能先得个额驸的世职和俸禄去。和硕额驸的品级,是公爵品级,然后你才有机会从公爵更进一步去;若不是如此,就凭保保哥你从白丁想寄望王爵去么?天呢,那怕是一百年攒不够呢。”
两个小孩儿越谈越崩,已是要剑拔弩张了。
若是两个男孩儿,直接就要厮打到一处去了。
福康安想到这儿,反倒冷笑了谁说他们俩不都是男孩儿?
他勾勾手,忽地冲八公主妖魅一笑,“八公主,你来,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儿……”
情势忽地改了,八公主有些晃神儿。
只是终究心底下还是存着那个念想的,她的叫便不由自主朝他走了过去,似是受了他的蛊惑。
两人与越挨越近,福康安眉眼含笑,凑到八公主耳边,柔声呢喃。
“八公主,你错啦。你现在应该找的不是额驸,而是福晋。”
端阳之日,本是柳绿花红,正是人间好景色。
可是这一刻,八公主眼前的天地却忽地变了颜色。
她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福康安,“麒麟保,你胡说什么呢?是你要找福晋,而我要寻额驸才对。”
福康安摇头而笑,“错了,错了。八公主……啊不,其实你都不该是八公主,你该是皇子。我算算,你是跟十四阿哥同一年出生,晚了几个月,那你才应该是十五阿哥。”
八公主没办法再冷静,她猛地伸手,一把拎住了福康安的脖领子去,“混账奴才,你说什么?!”
福康安不闪不避,任由八公主揪着他脖领子。他甚至反倒对着八公主,笑得更加邪佞,“……公主阿哥,你也不小了,我不信你还什么都不懂。”
“你平素盥洗沐浴的时候儿,就没看过自己的身子?你没发现你自己下头,跟旁人有些不一样儿?”
“还有……你该回头好好儿看看跟你年岁相仿的姑娘们去。七公主和绵锦也好,或者是宫里的小女孩儿也罢,她们到了十二岁上,谁的身子还跟你似的这么一片大平板啊?”
八公主一惊。
福康安越发眉开眼笑,“……你的嬷嬷可已经为你预备好‘骑马巾’去了?”
八公主两耳嗡嗡直响。
她知道福康安说什么呢,她听见过七公主和绵锦偷偷说的那些话,什么月事,什么几天啊,什么不能动凉水啊……可是她,还什么都没有!
若说她年岁还小?可是啾啾比她还小,啾啾却也都懂了这些,每每都能跟七公主和绵锦低声含笑说着这些去。
她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见八公主已是傻了,福康安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凑在八公主耳边,“公主阿哥,奴才啊提醒你一句,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什么要厘降给奴才了,更别用这事儿去烦七公主。”
“七公主自是柔软的心肠,不便拒绝你去,可是你若再屡次三番难为她,倒是你太过不自量力……”
八公主陡然一惊,“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七姐她们也都知道你所说的那番古怪的话了?”
福康安得意而笑,“宫里谁不知道呢?”
“还有谁知道了?!”
大五月里,八公主却像一脚踩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一片刷凉!
福康安扬眉而笑,“……我猜,皇上也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为何这么多公主、格格都已经早早指了婚,皇上却非将你这位皇女给落下了呢?”
“不说别的,就说我嫂嫂那手,皇上都早早就给指婚了;公主阿哥你……自是必定有那不能嫁人的隐疾去了~”
九卷29、该死的人
实则在“万方安和”,八公主跟福康安刚一抬脚离开,小七就是知道的。www.uu234.net
她只不过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仿佛是跟啾啾、绵锦几个专心说话罢了。
终究,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又坐了一会子,跟啾啾和绵锦她们看了会儿戏,小七才起身,冲白果使了个眼色。
啾啾那性子,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小七便没敢叫上她们两个,只叫白果陪着她去。
小七虽说放心不下,可路上还是故意走得慢些。
结果老远,就看见八公主捂着脸狂奔了过来。
小七心下自是咯噔一声。
不过她也没想到旁的,只以为八公主必定又是跟麒麟保吵起来了,闹到归齐,也就是麒麟保还是不肯娶八公主罢了。
小七便伸手将八公主给迎住,紧着安慰,“舜英你别这么着。快站站,我给你擦擦脸再回去。”
八公主霍地停步,松开手去紧紧盯住小七,“七姐,你也知道了么?”
小七被问得一愣,“我知道什么了?”
八公主摇着头,倒退两步,“你还骗我!麒麟保说,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皇阿玛也知道了……所以皇阿玛才不肯给我指婚。”
“你们全都知道了,却谁都不肯告诉我,反倒还假门假事儿地来帮我跟麒麟保说亲你们心下,必定都要乐死了,你们都是耍着我玩儿呢!”
小七惊住,“舜英你告诉我,麒麟保他与你说了什么?”
舜英却不想再说话,用力推开小七,捂着脸撒腿就跑了去。
舜英的力气那么大,小七全无防备,被推倒在地。待得想起身去追,八公主早已跑得远了。
小七一着急,这便越是咳了起来。
白果忙上前扶起小七,“七公主,你可好?”
小七按着嗓子咳嗽,摇头道,“我没事。”
那边厢福康安已是跟着跑了过来。她是瞧见小七来了才过来,结果又见小七被八公主给推倒在地,这便恼得原地直蹦,“她这是干什么?有种冲着我来,她怎么又敢欺负你?”
小七顾不上自己的咳嗽,抬头定定盯着福康安,“保保,你告诉我,你究竟与舜英说了什么,啊?”
福康安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便是你再怎么不肯娶她,可是这些年你们俩也打了闹了不止一回,甚至上次你连掉井里去的戏码都演过了……我也没见她如今日这般的。你倒是快告诉我,你究竟说什么了,啊?”
福康安紧咬嘴唇,“我就是想叫她彻底死了这份儿心!要是再给她留余地,她还是得屡次三番去为难你,你看你今年都咳成什么样儿了!我反正饶不了她!”
小七又急又恼,嗓子眼儿便又干成一片,像是堵了一团参差的棉花团,一吸气都是痒的,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咳。
白果吓坏了,忙扶住了小七,“公主主子,咱们别说话了,更别喊了,啊~~咱们赶紧回去吧,用些滋润的,好好歇歇。”
小七按着嗓子眼,红着眼圈儿又恨又无奈地望住福康安。
看小七难受成这样,福康安也是呆住,“……我,我只是看不惯她屡次三番为难你去,更叫你害病。可是我没想让你这样。莲生,我求你了,你别生气,你先稳当下来,行么?”
“等你稳当下来,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你能好起来,什么我都认,啊!”
小七妙眸一转,已是落下泪来,可是想要说话,却反倒更加困难。
白果急得赶紧拦开福康安去,“保哥儿,够了!今儿你就别再惹七公主不高兴,我这就带七公主回去,保哥儿也赶紧回去吧!”
闹腾了这一场,好好儿的端阳节过得都不乐呵。
小七回到寝宫之后,这便咳嗽得更加厉害。便是用汤汤水水都压不住,不得不赶紧请太医来了。
白果不敢隐瞒,赶紧将事儿回给婉嫔和婉兮。
此时婉兮和婉嫔都在福海上陪着皇太后看龙舟,婉兮一时不便离开,还是婉嫔先随着白果回来。
婉嫔小心问了白果,白果将今日的事儿说了。
婉嫔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哎哟,该不会是麒麟保那孩子口无遮拦地,将八公主那隐疾给告诉她了吧?我的天啊,那可捅了大篓子了!”
白果有些皱眉,“主子,不能吧?难道八公主对她自己身子的情形,心里没数儿么?可是奴才今儿看她的情形,仿佛大受打击。”
婉嫔叹了口气,“那把儿终是她从小就割了的,况且刀子匠的功夫都好,这便没给她留下什么痕迹去。她从小就没留意过这个,若说没发现自是有的。”
“再说她今年才十一岁,正是将发育还没发育的时候儿。她便是暂时不来月信,或者身子还是平板儿,以这个年纪来说也还不算什么。”
“至于她格外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她也终究是大清公主,本就该从小学骑马射箭,这便也不矛盾……”
白果额角也有些汗下,“这么说来,八公主说不定真的不知道。”
婉嫔叹口气,“所以倘若是麒麟保说破的这事儿,那孩子当真是晴天霹雳了去了。”
小七从这晚就开始发烧了。
婉兮当晚亲自赶过来,就连皇帝都给惊动了。
“皇上原本要随着我一起过来,叫我给拦住了。”婉兮与婉嫔道,“我就担心是麒麟保那孩子说错了话,这事儿便得先瞒一瞒着皇上。”
婉兮虽说白日里分不开身,可是婉嫔却也将话儿都递了过去,好叫婉兮放心。
婉嫔也是皱眉,“麒麟保那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按说,这消息在宫里瞒得铁桶样的,咱们必定都不会与孩子说的。便是九福晋,也不至于是将这话明白告诉麒麟保那孩子的人啊~”
婉兮点头,“这种就是戴佳氏造的孽,与舜英那孩子自己无涉。说到底,那孩子也是可怜。”
婉嫔望一眼婉兮,“我最担心的是,这事儿一旦闹起来,必定有人会往你身上联系去。”
婉兮轻轻垂下头去,“我明白。戴佳氏当年最恨的人是我,我若是小肚鸡肠之人,便是戴佳氏已经死了,我势必还不会放过她的孩子去……麒麟保从小又是在我身边长大,自有人有理由相信,是我将这消息随便说给人去,叫麒麟保也知道了。”
婉嫔点头,“不管怎样,她是皇上的女儿。若此事传扬出去,倒会引得外人议论皇上有隐疾去……”
婉兮转眸望向小七的暖阁里,“这会子孩子们比我更要紧。”
婉嫔忙道,“莲生这边,你倒放心,我自亲自守着她去。”
婉兮握住婉嫔的手,“有陈姐姐在,我自从来都是最放心的。”
婉嫔叹口气,“这会子最要紧的,是得先弄清楚麒麟保是从哪知道这个的!一旦这事儿盖不住了闹起来,皇太后一定会借机又要刁难你去。你得预备好了自保的法子去才行。”
婉兮轻轻转开目光,“我自相信忠勇公的为人去;同时,我也相信不会是九福晋说给麒麟保听的。那孩子虽说长大了,可是还没到定性的时候儿,九福晋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去才是。”
婉嫔皱了皱眉,“那就指不定是那小子在宫里哪儿听见的!八公主这事儿,虽说对宫外来说是天大的秘密,可是宫里一向没有不透风的墙……”
婉兮没说话,亲自端过汤药来,坐在炕边儿,一勺一勺喂小七咽下去。
陪着小七睡下,婉兮才告辞。
婉嫔亲自送出来,姐妹两个手臂挽着手臂。
夜色深深,初五的月色还淡,照不穿黑暗去。
婉兮眸光坚定,“陈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护着孩子们去。”
婉兮没上肩舆,叫肩舆在后头远远跟着,她只由玉蝉扶着朝前缓缓地走。
玉蝉轻声问,“主子若定了主意,这便吩咐给奴才们吧。”
婉兮偏首看玉蝉一眼。
玉蝉垂首道,“当年乐仪被皇上给留在了宫里……奴才想,这步棋便别白留了,该动动了。”
婉兮在夜色里轻轻笑了,“你个鬼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玉蝉眼睛一亮,“那奴才这就设法去安排!”
婉兮攥住玉蝉的手,“却不容易。那乐仪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如不是陈太医相助,她也不会轻易就范。”
“主子的意思是……”玉蝉望住婉兮。
婉兮轻轻皱眉,“总归需要一个人来出首,不能是咱们将这个罪名安在她头上去。”
玉蝉豁然,“奴才懂了。奴才明天一早就设法到咸福宫去打探打探,看里头有没有能为咱们所用的人。”
“终究那是冷宫,奴才倒不信了,里头人都甘心情愿一辈子在里头终老去。总归有识时务的,想要离开那冷宫的。”
只是婉兮和玉蝉都没想到,还没等她们两个开始着手呢,这件事儿倒是先迎刃而解了去。
祥答应热切地恳求,想要见婉兮。
见面之时,祥答应竟然放下自己答应的身份,直接跪倒在了婉兮面前,“回皇贵妃娘娘,小妾急着想要求见皇贵妃娘娘,是咸福宫中有些异动。小妾既眼见耳闻,便不能不来禀明皇贵妃娘娘。”
“如今皇贵妃娘娘乃是后宫之主,掌理六宫,故此小妾虽说位分低微,且曾犯了大错,被皇上禁足在咸福宫里……可是小妾却还是心向皇贵妃,遇到有事还是想立即先禀明皇贵妃娘娘知晓。”
婉兮扬眉,“哦?”
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祥答应,婉兮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想当年朝廷征战回部,祥答应家因是厄鲁特旧部,率部投诚朝廷,叫皇上大喜。她阿玛得了重用去;而祥答应自己,进宫来便得了皇上的重赏。
除了罕见的赏金一百五十两之外,皇上更是破天荒地赏给了她明黄的氅袍去!
祥答应刚进宫时候的风光,甚或就连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常贵人都比不上。
祥答应当年也曾凭着颖妃,来与婉兮主动攀附。婉兮不是不知道祥答应的心思,只是……人与人之间总归还要讲一个缘法,婉兮对这祥答应始终做不到如对其他姐妹一般。
这便叫祥答应怀恨在心,终究距离婉兮越来越远了,终究落得今日的下场。
到如今祥答应她忽然又到婉兮面前来如此这般,倒叫婉兮有些恍惚,只觉直如隔世一般。
婉兮淡淡笑笑,“倒不知祥答应想说的是何事?”
祥答应谦卑伏地行大礼,心底升起狂喜。
她的冷宫生涯,终于可以结束了。
端午节过后的半个月间,圆明园里刮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
八公主因那日被福康安刺到,回到自己宫里之后,便发疯地褪掉了衣裳,从自己的身子上寻找缘由。
她便是具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也渐渐发现自己的身子与其他的姐妹有所不同。
最可怕的是,她来越发现自己的脖子开始变粗,嗓子核儿开始变大了!
若不是福康安那般挑破,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便有这些小小的迹象,她自己也没多想过。只以为是嗓子肿了,抑或是身子的发育比别的姐妹晚一点罢了。
可是窗户纸既然已经被捅破,她便越发地知道这些都不对劲了!
她大哭着叫乐仪进来追问根由;她又几乎魔障了一般,非要在宫里挨个去问,她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是不是都已经早就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啾啾和绵锦最是不厌其扰,绵锦倒还罢了,因是晚辈,左右温言哄劝;啾啾却是不耐烦了,便也撂了狠话去,“左右你自己是什么样儿,你自己最该清楚!你天天自己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亏你还来问我们!”
而这个五月,因缅甸反叛,婉兮不想给皇上添乱,小心瞒着此事,这便终究叫这乱子传到了畅春园去。
永常在早就等着后宫里的乱呢。
只是眼前的情形跟她的设想略有一些偏差她本是指望乐仪揪着玉萤抢先嫁给陈世官的事儿发难,却没成想乐仪反倒利用了八公主,到头来变成了八公主在闹腾了。
永常在将这事儿回给皇太后的时候,便也委婉了一句,“……我是听说八公主一直都在咸福宫里圈着,终究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这怕是给圈坏了,才会这么闹的吧?”
皇太后听罢自是皱眉,“去,叫那皇贵妃,带着八公主到我眼前来说话儿!”
接到皇太后的懿旨,婉兮静静起身。
老太太终于又寻到把柄了。
婉兮缓缓更衣,穿戴好了才吩咐,“传我的话,叫祥答应解了禁足,随我一同赴畅春园走一回。”
这一场风波闹下来,皇太后震惊于八公主身子的情形,却没能捉到婉兮的错处去。
那祥答应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其实是那乐仪将八公主身子的实情告诉给八公主的。
至于八公主忽然闹开,并非是受了福康安的刺激,而是八公主受了乐仪的挑唆,想要将一切都怪在皇贵妃的头上。
也唯因祥答应是祥答应,根本不是平素与婉兮交好的内廷主位。甚或,皇太后也是知道,这个祥答应还曾经依附过那拉氏等人,与皇贵妃为敌的。
故此这祥答应的话,倒叫皇太后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去。
婉兮就着祥答应的话茬儿淡淡道,“媳妇也是听说,自从戴佳氏薨逝之后,乐仪自恃曾经是戴佳氏身边伺候的上差官女子,这便在舜英面前,也以姑姑自居,言行之间诸多不敬公主之举。”
祥答应便也道,“……小妾也是亲眼看见,那乐仪自己发脾气掉眼泪,不是她自己到八公主面前去认错,反倒她要八公主到她的耳房里来哄着她、求着她。”
“乐仪如今在咸福宫里的架子,倒叫小妾时时觉着恍惚,究竟咸福宫里是以八公主和小妾为主子,还是以她这个资历深厚的官女子为主子去了?”
此时此景,永常在对着祥答应,是满心的惊愕。
这是她给自己设计好的,去向皇贵妃卖好的机会,可是从哪儿钻出来个祥答应,竟将一切功劳都给抢去了?
甚或,这个祥答应还做出一副豁出自己去,也要帮皇贵妃辩白的架势,倒是比永常在自己设计好的法子更进了一步去。
不甘心什么都被祥答应给抢去了,永常在咬咬牙,终是上前向皇太后行礼说,“不瞒皇太后,那乐仪还曾经趁着小妾进圆明园,替皇太后给皇上赏赐东西的机会,拦住过小妾,净说一些有的没的去……”
皇太后挑眉,“哦?她拦住你说什么?”
永常在咬咬唇,“自是因为小妾进宫以来,都在皇太后跟前伺候,那乐仪便以为只要攀附了小妾去,就能在皇太后跟前说上话!她说她想出宫去,为了能出宫去,她愿意为皇太后效力……”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她这什么话?我又有哪里需要她去效力去?”
永常在小心翼翼地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乐仪说,从前忻贵妃在生的时候儿,与皇贵妃娘娘曾有些龃龉。而她作为忻贵妃的身边人,自是什么都知道。”
“她说她愿意将忻贵妃所知道的那些有关皇贵妃之事,全都禀告给皇太后来……”
皇太后双目圆睁,“我要她那些话做什么?她又为何以为我会听她那些胡话去?”
婉兮也静静抬眸,望一眼皇太后,又看一眼永常在去。
永常在满脸惊慌和无辜,忙跪倒在地,“……小妾可不敢说,这些话自都是乐仪说的,绝不是小妾自己心里的想法儿。”
皇太后点头,“你说就是!”
永常在很想抬头看一眼婉兮的神情,却忍住了,只幽幽道,“乐仪说,忻贵妃生前说的,说皇太后一向希望后宫里主事的是满洲名族,绝不可是汉女,更不该是辛者库那样的奴才……所以乐仪说,皇太后必定想知道皇贵妃娘娘旧日那些事,正好叫皇太后得了机会,将皇贵妃娘娘给……”
皇太后一愣,尴尬地望一眼婉兮,立即说,“她竟敢说这样的话,那她就是该死了!”
乐仪死了,被皇太后下旨给赐死的。
宫里给出的说法儿是:咸福宫原本不住人,是皇帝的藏琴之处。后来因住进人去了,皇帝倒去的少了;而内务府里管着名琴的官员们,因也不便随意进出咸福宫,这便对咸福宫中所藏的名琴查验得没有那么勤了。
今年端午姐后,内务府官员常规前来检查名琴,却发现一把御藏名琴竟被摔坏,且连琴弦都断了。
咸福宫里好几个妇差和太监都出首告发,说是见过乐仪走进琴室去,摆弄过那把御用的名琴。
乐仪最后就是被那断了的琴弦,给勒死的。
咸福宫里人都传说,乐仪死的时候甚为痛苦。那琴弦是活生生勒断了她的喉咙,她原本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还有许多委屈要吼出来似的,结果全都被勒在了喉咙里,再也没机会发出声来。
琴弦,原本该弹奏出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乐音,可是最后送乐仪上路的这一根琴弦,最后却是“弹奏”出乐仪垂死挣扎的哀绝之声。
乐仪被行刑的那一天,八公主发疯地想要冲上去拦住。
结果被祥答应给拉开了。
解了禁足的祥答应,终于也成了咸福宫里唯一的主位。八公主便自然在她照顾之下了。
祥答应用力拥着八公主,坚定地拦阻,“公主别去,也别看别听。她是该死之人,公主犯不上为她这样一个该死之人而难受。”
八公主却冲祥答应怒吼一声,“你懂什么?滚开!”
祥答应不会明白,八公主自小孤单,身边能见的人一共也就这么几个。
乐仪是她额娘身边伺候的人,言行举止,甚至眼角眉梢上都隐约留着她额娘的痕迹去。
故此这会子对于八公主来说,乐仪不仅仅是一个官女子,乐仪是她与额娘之间连通的一座桥,甚至曾有某些个瞬间里,八公主是将乐仪当做自己额娘的替身去的啊。
她的额娘已经薨逝了,她如何还能眼睁睁再去看着额娘的替身也从眼前消失不见去!
那这人间,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还剩下什么去了?
九卷30、走了,干干净净
叫八公主这么一吼,祥答应就也灰了心了。
她原本还想着,如今咸福宫里就她一个嫔妃了,那她说不定也可以算作是抚养八公主的。
原本她只是答应之位,论位分自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可是这咸福宫如今不是冷宫么,旁人也不愿意进来,那这八公主也就落到她一人手里了。
她方才原本是想向八公主示好的,结果八公主不但不领情,结果还吼她。
那就算了。
也是,八公主今年也不小了,十一岁了。十一岁的阿哥们个个儿还可能是个生瓜蛋子,可是十一岁的女孩儿们却要更成熟、更有心眼儿去了。
况且这位八公主脾气还倔,缺少些女孩儿家的婉约柔顺,方才那一嗓子将她正经给吓了一跳,三魂七魄险些都飞了一半儿去。
从这一吼就能确认了,这十一岁的公主啊,是收不服心,也养不熟的。
那就算了,她自顾尚且不暇,就也没心思再顾着一个不得皇上爱宠、性子又倔的公主去了。
都由得她自己去吧~
五月二十一日,天刚蒙蒙亮。
小七的身子调理了半个月去,随着柳絮的沉落,小七的咳症终于好了不少去。
小七起身,想趁着早,到园子里去散散。
这咳症啊,除了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体质之外,她担心也是自己动弹得不足的缘故。
终究她没办法跟八公主她们似的,从小也擅长骑马。
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了海子边儿来。
倒不是小七自己非要往水边走,而是整个圆明园本就是环绕着几个海子建成的,所有的宫殿都是建在水边儿,就着水景的。
小七立在海子边儿上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白果,“姑姑,咱们大清历史上,可曾有一辈子都不指婚的公主?”
白果想了想,却也摇头,“入关之前的事儿,奴才是不知道了;不过入关以后,除非是年幼夭折的公主,否则都应该是指婚了的。”
况且大清公主们的指婚年岁,一向都早,虽说多数是十五岁前后正式厘降,可是却不是在成婚之前才指婚的,大多是在公主们种痘完后,几岁大就已经指婚了。
就连四公主有一只“佛手”,皇帝也照样四岁大就给指婚了呢。如八公主舜英这样的情形,的确有些罕见。
小七眉心轻蹙,“莫非舜英她……真的是不能被指婚的?”
白果叹口气,“四公主都照样指婚、厘降、生子。若以此而论,那就说明八公主身上的隐疾,怕是比四公主还严重;甚或要严重许多倍去。”
小七愣怔片刻,“我也想过。可是我终究以为,一切都会没事的……”
白果将随手带来的坐褥垫在石凳上,然后才扶着小七坐下。
“这几年还好说,终究八公主虚龄才十一岁,还不到厘降的年纪。可是等再过二三年,到了皇上应该下旨正式指配,且正式厘降的年岁去了,若八公主这边还是没有动静,那才当真是要闹起轩然大波来呢。”
小七也是蹙眉,“……舜英没了娘,若到时候再起了那些风波去,她自己一个人可该怎么扛呢?”
白果也是摇头,“奴才都不敢想象~”
小七支颐轻颦,“我终究帮不得她……我总想劝她将心气儿放低些,不必将一颗心非要拴在保保那儿去。终究保保那脾气,只要他不愿意的事儿,便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况且保保的家世也摆在那,他自己也从小是心高气傲的人,他的心气儿之高都不在舜英之下。”
白果点头,“再说皇上都已经将四公主指配给忠勇公家的阿哥了,总没的再指给一个八公主这样的去吧……”
小七也是点头,“其实若舜英肯将心气儿降低些,她又何愁找不到个婆家去?她终究是皇阿玛的女儿,皇阿玛自能为她寻一个人家儿去。且不管舜英自己身上有什么隐疾,相信那家也不敢给透露出来……”
“只是,不能再是舅舅忠勇公家,也不能是保保这个人啊。”
小七想,皇阿玛自然可以另外寻一个人家去,终归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只要舜英能放过麒麟保去,那舜英何尝不也是放过了舜英自己,也能给她自己寻一个更安稳的未来去。
那样才是对谁都好。
“就不用七姐替我费心了!”小七的话音刚落,冷不防树丛里便扬起一脉清冷的嗓音。
那声音像是一支冷箭,射破圆明园里水岸边的晨雾。
小七猛地站起来,纵然大五月的,她也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这水边清凉的晨雾便趁机都钻进了她的衣裳,冷冰冰地缠住了她的身子。
像一条蛇。
“舜英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方才为什么不吱声?”
八公主拎着一把宝剑,从树丛里缓缓走了出来。
眼神那样冰冷,正如小七身上的那条“蛇”。
“我吱声?我若吱声了,岂不是听不见七姐方才那一番姐妹情深的宏论!”
小七心下又是一片寒冰轧轧而碎。
“舜英你……怕是误会了我的话。我没旁的意思,我其实是为你着想。不管怎样,咱们的年岁都一年比一年大了,总归不能叫你一个人永远留在宫里不是?”
八公主笑起来,眼眶却跟着红了,“七姐方才的话,我听懂了。我知道,再过不了二三年,我就会成为一个大笑柄去!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或者还会议论我额娘去……”
“七姐,我是个怪物,是不是?你虽然嘴上不说,可是你心里必定已经这样想了。”
“舜英……”
小七想要解释,八公主却抬手给拦住,“七姐,你不用解释了!我也不傻,你的话我听得明白!”
“你不就是想说,像我这样的怪物,不配嫁进舅舅忠勇公家那样的门第,配不上麒麟保那样的阿哥么?!我这样的怪物就该嫁进低门小户,就该随便配给一个什么人都好。也唯有那样的人家,才不敢有半点违抗咱们皇家,才不敢将我的秘密外传出去,是不是?”
小七手指紧紧把住石桌,身子有些摇晃。
白果急得赶紧上前扶住,回头冲八公主道,“八公主……我们七公主不是那个意思……”
小七却伸手按住白果的手,“姑姑,叫她说。”
小七虽说身子发虚,眼前有些发黑,可还是坚定抬头,对上舜英那一双吐火的眼,“你说得对,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贬损你,我是为你着想。”
“不用了!”八公主怆然地笑,用劲摇头,“我用不着你假惺惺地为我好,实际上却是巴巴地等着看我的笑话儿去!”
小七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舜英你说什么呢?你我都是皇阿玛的女儿,都是大清的公主,我们是姐妹!你我是相同的身份,我怎么会等着看你的笑话去?”
“姐妹?”八公主笑得更加用力,“你跟啾啾才是姐妹!”
“我跟你是同为皇阿玛的女儿,可是你我的额娘却是死对头!你我身子里各自流着一半自己额娘的血,你我怎么可能真的是姐妹?”
八公主举起手来抹一把眼泪,“你额娘巴不得我额娘早死,你呢,你和啾啾自然也巴不得我样样都比不上你们,你们好等着看我的笑话儿去!”
小七眼前的黑雾更浓,几乎要叫她看不清了就站在对面的八公主去。
“舜英……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我额娘之间的恩怨不假,可是那一片儿却已经都翻过去了,咱们的身子里除了额娘的血之外,还流着相同的、皇阿玛的血呢!所以咱们就抛下那些已经翻篇儿了的去,只珍惜咱们相同的,不行么?”
八公主却依旧笑着摇头,仿佛小七的话里什么都没有,对她而言只剩下了可笑。
“七姐你难道不知道,麒麟保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么?你难道不知道,就是你隔在我跟他之间,从中作梗么?”
小七喉头一痛,已是说不出话来。
八公主看着小七如此,她甚至也说不清自己心下是得意,还是失望。总归她心下压着的那么些话,她只想一股脑都说出来。
“麒麟保家的门第再高,他们却也是臣!他们有什么资格、什么胆量敢违拗咱们去?可是他就是敢跟我横,跟我叫硬儿,就是因为他心里头另外有人!那个人,身份自然不会低于我去!”
八公主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到了小七的眼前来。
“七姐……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儿的女孩儿也就你、啾啾、绵锦和我。啾啾从小就跟他不对付,见了就打;他是怎么对绵锦的,你也知道;而我,也是最不受他待见的。”
“咱们四个里头,唯有你例外。他对你说话,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从未听见过他对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儿去。甚或只要你说过的话,他全记着,他也全都想方设法照着你说的去办到去。所以我才会拜托你,叫你去替我跟他说和。”
“可是……七姐你瞧见了,他唯独就在这件事上跟你顶牛,怎么都不肯照你说的办。七姐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为什么这样?”
小七不想再听,举起手来捂住双耳。
“舜英,我的额驸是旺旺!”
八公主冷笑着摇头,“是么?七姐你拍着你自己的心口窝,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只想嫁给拉旺阿哥一个人么?如果是的话,你又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叫麒麟保答应娶了我,好断了他对你的念想去?”
“别说你做不到,你能。就凭他对你的在乎,如果你肯稍微用点力,比如假装寻死觅活一下,他必定会怕了,一定能答应!是你不肯,既不肯为了我,也不肯放弃你自己心里的那点念想……”
“我没有!”小七眼前的黑,吞没了天地。
白果一把抱住小七,也顾不得身份,冲八公主怒吼,“八公主你够了!”
白果赶紧扶着小七往回走。
八公主冷笑得都停不下来,远远冲小七的背影喊,“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人不是麒麟保,而是你!都是你自私,是你不肯帮我,是你毁了我为未来的念想去!”
白果用手捂住小七的耳朵,“由得她发疯去!公主,咱们不听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小七不想叫白果担心,这便勉力而笑,“姑姑放心,她的话伤不到我去。”
白果扶着小七越走越远。
水畔晨雾不散,却只剩下了八公主一个人。
她眯起眼来,眼前一片迷障,看不见未来,甚至都看不清眼前几步的路。
之前小七说的那番话又在她脑海中翻涌起来。
是啊,小时候还无所谓,终归锁在深宫无人得见,她的隐疾便也不会为外人所知。
可是如今渐渐地大了,今年虚龄已是到了十一岁。
按着皇家的公主、格格们多是十三岁正式指配、十五岁行婚礼厘降的惯例,明年后年,她就将无法避免地成为天下议论的笑柄了去。
而麒麟保却那么嫌弃她。一个大臣的儿子,都敢忘了身份,对她一个公主那么说话……那甚至已经不止是嫌弃,而是深深的憎恶了去吧?
她抬眸再望一望小七离去的方向。
“七姐,你说我伤不到你去?你怎么那么自信,你是不是以为这一辈子我都永远不是你的对手?”
她缓缓转身,走向晨雾的另一边去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
消息是晨雾散尽的时候儿报进来的。
之前雾气太浓,海子上尤其严重。况且这时节莲花已经一蓬一蓬地耸立在水中,宛若小小的森林。便是有船行在其中,再被晨雾拢着,都根本看不见去。
就更别说只是水上浮着一个人了。
唯有等晨雾散尽,莲花丛中如碎棉絮一般丝丝缕缕的雾气也都涤尽了,才将那小小的尸身露了出来。
负责看管海子的太监们发现了,一边找人打捞,一边急急将消息分别送往婉兮处和皇帝那里。
婉兮与皇帝本在一处过夜,这便同时得知了。
婉兮接了信儿便也是呆住,头皮一阵发麻。
虽说八公主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可是在刚刚那件事儿过去的时候就出了此事,总归叫人心下哀伤。
皇帝倒更快镇定下来,伸臂扶住婉兮,“醒醒……发什么呆呢,这事儿与你无关!”
皇上这么说,才反叫婉兮心下更是难受。
“爷……我还是担心,怕就是乐仪的事儿,还是叫舜英那孩子想不开了。”
皇帝长眉轻蹙,“她原本有阳关大道可走,可是她自己非选了这么一条最窄的路去。她虽说是我的闺女,可是就连我这个当阿玛的,都左右不得她不是?”
皇帝与婉兮两人匆匆更衣洗漱,赶到八公主的寝宫去。
婉兮亲自走过去看,那孩子浑身已经泡得一层虚白。就仿佛早上那场晨雾依旧裹在她身上,迟迟没有散去也永远都不会散去了。
婉兮看不下去,转头出来,还是掉了眼泪。
这孩子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如果能够选择,如果后宫里的争斗是古往今来都不可避免的;那么,若能躲闪开所有的孩子去,只是大人们之间斗,该有多好?
消息传到婉嫔宫里,婉嫔和白果两人也迟疑了许久。
这消息该不该告诉小七去?
终究婉嫔还是叹了口气,“瞒不住的。这般近在咫尺,园子里又这样人多嘴杂。若是咱们刻意瞒着,她事后只会更伤心。”
白果便还是回去委婉地将这消息告诉给了小七。
小七本咳症就没有好利索,冷不定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平地里一串冷颤打过去。
白果吓得赶紧掀了张棉被过来,将小七从头到脚给裹上了。
“公主……别吓奴才。公主说过的,八公主的话伤不到公主去的。”
小七却是垂下泪来,“是啊,她的话原本是伤不到我的。因为彼时她还活着,她年岁也还小着呢,还有那么长远的未来可以期许,凡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竟然会……姑姑啊,她的话是伤不到我去,可是她的死,却是真真儿地伤到我了啊……”
八公主的薨逝虽说叫人心痛去,可是她的薨逝所带来的影响却也只持续了一天去,便被次日雍正爷谦妃的薨逝给覆盖了过去。
谦妃是雍正爷晚年宠妃,才能诞育雍正爷最小的儿子弘去。
况且弘已经死了,皇帝心下也颇有遗憾之意,这便为了谦妃之死而辍朝三日。
谦妃的金棺五月二十四日就从宫中奉移到了京师北郊的曹八里屯殡宫去,这几日里整个宫廷和内务府都在为此忙碌,倒将人们对八公主之死的注意力给转移走了大半去。
八公主舜英,一个小小的生命,便这般静悄悄地离去了,并未在人间留下太多的痕迹与响动去。
尽管还有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的遗憾,却终究,阴阳永隔了。
谦妃薨逝,按例派出皇子穿孝。
这一次十二阿哥永再度被皇帝选中,到静安庄给谦妃穿孝。
这已是乾隆三十二年这一年里头,继之前为庄亲王穿孝之外,仅在上半年里就已经是第二次穿孝了。
永的苦楚自不必说,他也更不敢跟外人去说,也唯有自己躲在寝宫里借酒浇愁罢了。
八公主死了,又一个不受皇阿玛待见的皇嗣死了。他不觉着难过,反倒觉着有些羡慕。
至少还有这等勇气,一个女孩儿家都能放手撒开一切去,痛痛快快地走了。
可是他呢,一个皇子,却并没有此等决绝的胆量去。
他得活着,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也说不清楚他还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额娘吧因为额娘的孩子里,在世的就剩下他一个了。以皇阿玛对额娘的绝情,如他也不在了,皇阿玛真的能做出半点不给额娘享祭的事儿来。
堂堂大清皇后啊,若身后半点享祭都没有,那便是在阴间都要饿着肚子去难道活着的时候,在阳间遭的罪还不够多么?他怎么能忍心叫额娘在死后,还是饿着肚子的啊?
又或者,他也是为了自己那苦命的福晋吧。
终究皇阿玛是将那位格格指婚给了他。虽说他对那格格浑没什么印象去,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是人家从草原来,进宫住进端则门去,是为了等着嫁给他。结果人家进来,还没披上嫁衣,却先穿上了给他额娘的孝服去。
原本,人家嫁进来是要成为皇后的儿媳妇、嫡皇子的福晋啊,身份本该是何等的尊贵,可是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他心下也觉着有些愧对人家去了。
那就好歹活下来,跟人家完婚去。别在叫人家白等了这些日子,等来的却是个未婚而守寡的结果去啊。
还有他活着或许也是还存着个念想,对皇阿玛的念想。
他在念想着,或许皇阿玛对他还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去。终究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是皇阿玛从登基那天起就心心念念着的嫡皇子啊……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念想还有没有可能成真,又还要他苦熬多久才能成真去。
永喝得酩酊大醉,吓得他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三曜等都手足无措。
谦妃和八公主新丧,连皇上都要辍朝三日,十二阿哥还得给穿孝呢,这哪儿能随便喝醉去?
三曜等也自知这不是个事儿,一旦被谁捅到皇上那去,十二阿哥就更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下场去了十二阿哥若再惨一点,那他们这些伺候十二阿哥的太监,就更是完了。
三曜趁着回宫给十二阿哥取欢喜衣裳的当儿,赶紧跑回宫去,想求人帮忙。
可是三曜自己一想,也是灰心丧气。
如今皇后死了,皇上对十二阿哥又是那么个态度,其余宗室大臣全都吓得躲得远远的……便连皇太后都仿佛不愿意为了十二阿哥与皇上斗气儿,这便也有很久没召见过十二阿哥了。
三曜实在不知道,这会子还能求到谁去。
三曜垂头丧气走回毓庆宫,迎面正碰上小十五。
九卷31、孩子长大了
三曜那神情,小十五一看就知道有事儿。
小十五却没声张,在门阶上立住,淡淡吩咐身边人各自去办差事。
就连毛团儿,小十五都恳切道,“我还忘了一本字帖,带回园子里要每日都临的,还求谙达帮我跑一趟腿儿,回去拿一趟。”
毛团儿瞧出来小十五是有事儿,虽说也悬心,不过还是转身去了。
十五阿哥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今年这一晃也都虚龄八岁去了;况且十五阿哥一向有超越年岁的沉稳,倒叫毛团儿也放心。
待得身边人都走开了,小十五才疾步走到三曜面前去,“可是十二哥出什么事儿了?”
三曜这回来一趟,什么人都没找见,正犯愁该怎么办呢。见了十五阿哥,虽说这位年岁小,但是好歹是个主子;且难得虽是皇贵妃的儿子,却并不嫌弃十二阿哥的。
三曜这便请单腿安,堆了满面的为难,“哎哟我的十五阿哥哎,奴才是想回来找个人去劝劝十二阿哥……再那么喝酒,会伤身的。”
京师北郊,曹八里屯殡宫。
永跟着在吉安所里穿完了孝,随着金棺奉移,这就又跟着到了曹八里屯殡宫来继续穿孝。
三曜折腾到黄昏才回来,却多带回来了一个人。
那么小的个头,永一眼看过去,酒一下子都给吓醒了。
“哎哟三曜你个狗奴才,你这是找死了!你怎么将你十五阿哥给带来了?!”
别说这曹八里屯是殡宫,本就不是小孩儿该来的地方;况且这都黄昏日暮了,你让个小孩儿来,一旦看着什么影绰绰的,给当成不干净的,给吓着了可怎么办?!
况且小十五是皇贵妃的孩子,这时候最是金贵;而永自己,这时候正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的时候,他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把小十五给伤着了、病着了,那皇阿玛还能饶得了他么?
三曜吓得不敢说话,倒是小十五上前行礼,然后满脸的童稚笑容,伸手一把抱住了永。
“十二哥别怪三曜,是我想十二哥了,非要跟着三曜一起来看看十二哥的。”
三曜感动得赶忙在后头虚空里给小十五磕头。
永叹了口气,赶紧松开小十五,“我何尝不想念十五弟你?只是,我现在孝服在身,不好挨着你去。”
“况且此处是殡宫,你一个小孩儿,不该到这儿来。”
小十五倒是气定神闲,没有因为这殡宫里四处挂着灵幡而害怕,只安然道,“谦妃娘娘是咱们的长辈,我也来给行个礼。”
小十五说着懂事地先到谦妃金棺前去磕头,毛团儿小心跟着伺候着。
弘死的早,谦妃金棺前是弘的儿子永以贤孙还礼。
小十五行完了礼,又握着永的手安慰了良久。
永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得满心的感慨。
永是乾隆十七年的生人,比小十五还大八岁呢。可是这会子小十五握着永说话的模样,倒叫人觉得小十五才是年长的那个人似的。
这固然有小十五身为皇子,且是皇贵妃所出的身份有关,永终究只是宗室之子了,可是永也明白,这当中更重要的缘故,是小十五的性子天生沉稳、仁厚。
小十五安慰完了永,这才随永回到永的寝殿去。
小十五托着腮帮,仰望着永,“弟弟今日急着过来,一来是想念十二哥了,二来也是弟弟有事求十二哥呢。”
叫小十五这么一说,永心下自是又自在了些。
“是什么事?”永忙问。
“是这么回事儿,”小十五先垂头,使劲想了想,“五月十三那天,皇阿玛颁下一道谕旨。我看了之后没看明白,还要跟十二哥请教。”
永先是心下一跳,有些防备,向后退了退,“皇阿玛的谕旨,岂是咱们兄弟能随便妄议的?”
小十五殷切地握住永的手,将他给拉回来,“十二哥别担心,我当然谈论的不是朝政军务。我要谈论的呀,自是皇阿玛准咱们皇子议论的事儿。而且因为这件事与上书房里悬的圣训相关,故此咱们说说只会叫心下更廓清,倒不妨碍。”
永这才点头,“你说。”
小十五凝神背诵那谕旨道:“谕:昨吏部带领引见之满吉善,系满保之子。乃又名满吉善,似竟以满为姓矣!伊本系觉罗,何必学汉人更立姓氏?著即名吉善,并交宗人府王公等,查宗室内有似此者,一律更改。”
谕旨的意思是说,有个叫满吉善的人,父亲名叫满保。他们家是觉罗,故此家族姓氏是觉罗氏。可是从满吉善的名字里第一个字满字,跟他父亲名字的第一个字相同,看起来倒像是他们父子俩都姓满似的。
这样姓氏的姓名,已经完全不符合满人“称名不举姓”的旧俗,反倒看起来像是汉名的形式了。
倘若是普通的满人倒也罢了,偏他们家还是觉罗,也是皇亲国戚,故此皇帝更觉严重,这才特地下旨申饬,令满吉善将名字改为“吉善”,将那个“满”字给删了去。
小十五眼巴巴望着永,“我就想起上回小十七刚下生那两天,我拎着个十一哥送我的扇头去看小十七,结果被皇阿玛瞧见了,闹出的那次小风波来……皇阿玛说不准咱们起表字、雅号,这圣训还特地悬挂在上书房里呢。”
“那皇阿玛这回的这道旨意,我觉着跟上回的也有殊途同归的意义在。可是十二哥,弟弟我愚钝,好像还是有点不明白皇阿玛的用意呢……”
永望着小十五,便也轻轻叹了口气。
小十五有这样的疑问,倒也难怪。终究小十五的生母皇贵妃是汉姓人,小十五的养母庆妃也是汉人,小十五虽说是大清皇子,可是身边人多是汉人,这对满人古老的传统便没那么明白的。
这一点上,小十五自然就比不上他了。
永伸手拿过笔来,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将“满吉善”的名字,用满文给写下来。
“你瞧,吉善二字是连写的,才是他的名。这个‘满’字是分开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字,所以是他自己硬安上的,不是清话的老字儿。”
小十五认读满文,约略还有一点费劲。永便手把手地指着那连写的字符,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小十五读。
“大清列祖列宗在关外的时候,都是称名不举姓的。比如叫你的名字,只叫‘永琰’就够了,绝不可以说什么‘爱新觉罗永琰’;与此类似,这个满吉善的名字就只能是‘吉善’,没那个‘满’字什么事儿。”
“咱们满人的名啊,不仅不可以姓名相连,更不能再取什么表字、雅号的,不然就会与汉人混同了去。”
小十五认真地听着,听完了崇拜地点头,“十二哥真博学!”
永倒是有些汗颜,“咳,这也算不得什么博学去。终归都是祖宗规矩,自小儿跟着我额娘,还有满文师傅们去,就也都学着罢了。”
小十五却摇头,“我却不这么觉着。咱们大清入关都一百多年了,满汉文化越发交融,渐渐地便是许多满人世家的子弟,都渐渐地不会满语,生疏骑射了去。”
“我也听说过,皇阿玛早年间就是因为这个,竟连宗室王公的爵位的承继都给换了人去,总归不会满话、不熟骑射的子嗣不能承继爵位去。”
小十五的眼中涌起崇拜的光芒,“便是放眼咱们皇家和宗室、觉罗里所有的子弟,仿佛也唯有十二哥说到满文,能这般娴熟地信手拈来的!”
永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脸上却是按捺不住的放了光去。
小十五实则也没说错,皇子里头,永、永璇和永,是淑嘉皇贵妃所出,一半的高丽人;永是纯惠皇贵妃所出,十五、十七是婉兮的孩子,这都是一半的汉人血统。也唯有永一个,才是正经的满洲纯血的阿哥去。
小十五绷着小脸儿认真道,“我也要跟十二哥学,将这些满文都学得明明白白的!”
这是小十五的心愿,也更是婉兮和皇帝的希望。
皇上对小十五的心那般厚重,倘若小十五将来不懂满文,必定要被宗室大臣们揪着他一半的汉人血统去说事儿,将来难免困难重重了去。故此小十五从小就勤加习学满文,将满人的老规矩全都学得滚瓜烂熟,不亚于任何一个满洲阿哥去,那才行。
小十五说着竟起身冲永行礼,“从前弟弟是想跟十二哥学写诗,那今天弟弟还要跟十二哥多学一样去十二哥,就答应从今往后教弟弟学满文吧!”
永有些激动,却也有些尴尬,赶紧摆手,“上书房里,咱们自有满文的师傅,他们都是博学之人……”
小十五却撒娇一笑,“可是咱们跟师傅们盘桓一处的光景终究有限。我跟十二哥却是一同住着,哪位师傅也比不上咱们兄弟的朝夕相处呀。”
永的一颗心,控制不住地暖了起来。
原本以为,兄弟之间他能跟谁亲近,也不该是跟这个小十五亲近。可是他也没想到,自从自己额娘出事,自己失势了之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躲着他走,却唯有这个小十五,这么小的孩子,却一向不避嫌地来陪伴他。
若说皇子兄弟之间,可能会有人是卖人情,可是小十五终究还年幼,不到学会那些去的时候儿。
那么小十五这样对他,自是出于这孩子自己一片朴素的真情罢了。
永闭上眼,叹息一声道,“小十五,十二哥想问你一句:你为何偏偏与十二哥这么好?”
小十五想了想,一垂首还是红了眼圈儿。
“因为石榴。我那时候小,也不懂得什么叫得到和失去。我跟石榴天天在一起,我以为能一百年都能那样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石榴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十五的泪,硕大滚圆,亮光闪闪地跌落下来,垂挂两颊。
“我从那一天起才知道,兄弟之间原来并不一定能够永永远远相伴在一起。石榴会忽然就不见了,其他的哥哥们也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永诀……我才明白,在兄弟们还能在一起的时候,就一定要好好地相处。”
“况且其他的哥哥们早就成婚,住得远,我也就跟十一哥、十二哥在一起盘桓的日子最长。如今十一哥也成婚了,挪出去住了,那毓庆宫里就剩下十二哥跟我两个人。我就觉着跟十二哥更有相依为命之感,兄弟里头,如今我唯有与十二哥才最为亲近了。”
永喉头有些哽咽,深深垂下头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孩子,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去。
这小孩儿,竟然对他没有怨恨,没有防备,反倒还对他如此依赖去。
永狠狠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想起自己的额娘……想起,小十六,甚或皇贵妃其他的皇子,小十四,以及乾隆二十四年没了的那个孩子去。
永在心底喑哑地呐喊,“额娘,额娘,你听见了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额娘一辈子都在防备皇贵妃,这些年一直都在算计着皇贵妃所出的皇子去;可是到头来,额娘却护不住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在他孤寂绝望之时,却偏是人家小十五来陪伴他。
这种错位的爱恨交加,真是要撕碎了他去。
“十二哥你怎么了?”小十五定定凝住永,“十二哥你怎么落泪了?是我说错话了么?还是,十二哥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哪儿疼了?”
小十五说着上前,伸出手来去探永的额头。
永忙一把抓住小十五的手,含着泪竭力地笑,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小十五啊,我是高兴你今儿来看我。”
五月的天,黑得虽说晚,不过两兄弟说了这好一起子的话,天也还是黑了。
永连忙道,“毛团儿谙达,你快护送小十五离去吧。此处是殡宫,比不得宫里,别叫小十五不得劲儿了。”
毛团儿也劝说小十五,“皇上和皇贵妃主子还等着十五阿哥晚上请安呢。十五阿哥再不回去,皇上和皇贵妃主子都该着急了。”
小十五这才起身,向永行礼告辞。
永亲自送到殡宫门外,远远目送小十五离去。
这个天地之间啊,他曾经是觉着自己孑然一身的。可是这会子他怎么忽然觉着,仿佛终究又多了一丝盼望和牵挂去了?
“天地一家春”,小十五去跟小十七玩儿去了,毛团儿还是小心地跟婉兮和语琴,将今日的事给说了。
“不止这一宗,而是十五阿哥自从挪进毓庆宫以来,与十二阿哥的走动是越发频繁。奴才回想当年的种种,不能不担心……主子您看,奴才是不是该隔离着十五阿哥些儿?”
那拉氏刚死,今年十二阿哥就接连穿两回孝了,那头儿放着福晋进宫一年多了还迟迟没有成婚的动静,这些事儿搁在十二阿哥的性子上,他心下不生怨恨才怪呢。
倘若十二阿哥将这怨恨都报复在十五阿哥身上……终究十五阿哥还小,自然吃亏去。
语琴立时担心,“不如咱们去求求皇上,将十二阿哥暂且挪出去吧。终究他也要成婚了,成婚之后自然是要挪出毓庆宫的。”
婉兮垂首也是犹豫。
若论及那拉氏的影响,以及永从小的性子去,婉兮不可能不担心。
可是……
婉兮缓缓抬眸,“毛团儿我要问你,每次去见永的之前,小十五他都是什么模样儿?”
毛团儿垂首回想片刻,“奴才回想着,十五阿哥是冷静的。不是说去就哗啦哗啦地跑过去了,而是每次去之前都先冷静片刻,这才抬步过去的。”
婉兮秀眉轻展,却是笑了。
“那就由得他去吧。”
语琴有些担心,忙捉住婉兮的手,“九儿!”
婉兮回眸笑着凝视语琴的眼睛,“姐姐,圆子长大了。虽说还是个小孩儿,可是他今年毕竟都八岁了。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已经有了;咱们便也不宜再如他稚龄的时候儿一样,凡事都替他决定不是?”
“叫他审视自己的处境,做他自己个儿的选择吧。他是皇子,肩上的担子更重些,以后要他自己去认的轻重、做出的抉择还多着。与其择机,不如撞运,他自己既然已经开始了,咱们就由得他去。”
婉兮看了毛团儿一眼,“左右他身边有毛团儿在呢,出不了大乱子。再说还有皇上呢,皇上如今已经将永看管得这样严,我倒不信永还能做出什么傻事来。”
语琴微微一怔,便也愀然叹了口气,“是啊,咱们圆子怎么忽然就长大啦?我一想到他,还是从前那么丁点儿大,白白圆圆的模样。可是一算年岁,这才如梦方醒,他可不是虚龄都八岁去了么,是个大阿哥了!”
婉兮也是觉着笑得有些酸楚了呢,“咱们总不能陪他一辈子,他既然到了年岁,咱们总得撒开手,由得他自己去长大去不是?”
“便咱们是当额娘的,总觉着凡事是替他考量,是为了他好。可是说到归齐,等孩子长大之后啊,孩子是孩子,咱们是咱们,其实已是两回事了。孩子们自己的心境,倒与咱们的心思未必一模一样。”
“那便都由得他自己去吧。他是咱们的孩子,咱们总归相信他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来,那就是了。倒别让咱们因对那拉氏的恨,以及对永小时候的记忆,而影响了圆子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去。”
语琴柳眉轻蹙,却也终究是缓缓点了头。
“是啊,人总归是多面的。兴许永对咱们的态度,跟对圆子的态度,也是两回事呢?也许咱们的担心也是过重了,若强加给圆子去,反倒会也扭曲了圆子的心去……那咱们,又跟那戴佳氏她们有什么分别了?那咱们圆子,岂不是也要跟舜英似的了?”
婉兮欣慰地握紧语琴的手。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便他是他,咱们是咱们。咱们小心远远看着他就是,却只管松开手,由着他自己摸着石头往前走就是了!”
六月间,朝廷大军集结于云南,剿缅甸之叛。
虽说朝廷大军与缅甸的兵力对比悬殊,但是缅甸占据了地利此时六月,正是西南山林瘴气四出之时。朝廷大军领兵的将官多是满人,根底上都是东北关外之人,这样乍然到了西南去,在湿又燠热的瘴气里与缅甸人作战,吃亏不少。
许多将官都受了瘴气而病倒,其中就包括九爷的长子、多罗额驸福灵安。
皇帝也是放心不下,六月间明瑞的几次上奏里却未提到福灵安的病情,皇帝下旨去问,叫明瑞明白回话。
这个夏天,云南与缅甸山间的瘴气,仿佛随着暑热,一并从西南飘进西北,染进了宫廷来。
每个人心下都有一股子莫名的烦躁之感。
说不出口,却又压不下去。
皇帝心里的暗火就更盛,那苦楚更比旁人为甚。婉兮只能小心地陪伴着皇帝,私下里悄然安慰,“灵哥儿必定会平安的。想当年他刚十三岁,那么大点的小孩儿就被九爷给送到西北军营去,结果不也是跟着明瑞,在伊犁立了功去么?”
“灵哥儿如今更长大了,战阵的经验更丰富,况且缅甸小国跟当年的厄鲁特又没法儿比,那灵哥儿他们自能轻取了。相信不久就能凯旋班师。”
皇帝握着婉兮的手,轻叹口气,“爷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缅甸撮尔小国,又能费多少事去?却没想到办事大臣们竟将都崴进了泥潭一般,到现在还没办利索。”
“该杀的罪臣,爷自不留情;可是如福灵安这样的有功之臣,爷也时刻挂心,生怕他们伤了去。”
婉兮轻叹点头,“我知道。要不然八公主这事儿,皇上竟然都摁下了,一时都不问麒麟保那孩子的过错去……就是因为灵哥儿这会子在西南军中病倒了。爷不想在这时候儿叫九爷家里分心、为难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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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卷32、叫他将功折罪去
“哼,麒麟保这个浑小子!”皇帝也是摇了摇头,抬眸望了婉兮一眼,“爷原本是欠他个媳妇儿。m.www.uu234.net可是这回是他自己作的,爷已与小九说下了,自舜英离世之日起,已是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
“从此后任凭小九为他自行预备婚娶,他娶谁家的女儿都行,只是,却是从此再与咱们皇家的女儿无缘。额驸的品级和俸禄,便没他的份儿了!若还想将来出息,就乖乖上战场立功去!他小子旁的不行,爷瞧着领兵打仗却是行的,将来叫他将功抵罪去!”
说到欠了麒麟保一个媳妇儿,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酸。
“虽说小七和啾啾终是与麒麟保无缘,可是好在原本还有舜华和舜英啊。”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若不是因为她们都是戴佳氏所出,爷兴许早就将舜华或者舜英指给麒麟保去了……”
婉兮垂下头,也是轻轻叹息。
皇上也自然不会想到,竟有一天,舜英的死是与麒麟保有些干系的。
皇帝缓缓凝眸,看青玉仙鹤烛台上的蜡烛缓缓滴下烛泪。
青玉的烛台,配红色的烛泪,便越发显得那烛泪滴落如血,叫人心痛。
“只可惜舜英没有这个福分。她的身子……她便是天子的女儿,爷也总不能叫她嫁了人去。”
婉兮靠过来,伸臂抱住皇帝。
“爷将舜英放在咸福宫里,原本何尝不是保护那孩子?唯有拉开距离,才会最大限度守住她身子的秘密,不叫人知道了去。况且舜英小时候就挪进咸福宫去,也是因为戴佳氏。既然戴佳氏禁足,舜英这便是受了她额娘的拖累,才跟着一起挪进去的。”
“而就算禁足期间,每年无论端午看龙舟,还是元旦的坤宁宫家宴,舜英也一样跟小七、啾啾她们一起领宴。她虽说是戴佳氏所出,可是皇上并未忘记过这个公主啊。”
“甚或就在戴佳氏死后,皇上还特地叫六宫去咸福宫给她过生辰……”
虽然那天最后因为麒麟保的落井而不欢而散,但是那天是上至婉兮,下至出嫁了的四公主,全都齐集而来给舜英过生辰。这样的待遇,其实不是一个“冷宫公主”该有的,足见皇上心底对舜英的疼惜去。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目光深沉。
“……小七从小就照护她,每年端午射粽子,小七总将射中的粽子第一个给了她去。连啾啾和绵锦她们都得不着。是你教的好,也是咱们小七天性纯良。可是舜英那孩子对小七反倒……唉!”
婉兮垂首淡淡笑了笑,“小七是姐姐,自是应该的。舜英是妹妹,耍点小脾气,当姐姐的自不必计较。”
皇帝摇头,“爷只是失望,后来舜英还是在小十五的饭食里下了那毒物去!……爷的孩子,可以有缺陷;可是爷却容不得这样的去!”
想起往事,婉兮的心也是疼。
她的小十五,她和皇上如盯着眼珠子一般地护着去,这些年来都没出过什么事;唯一的一次,就是吃了舜英下过毒的那饭食去,连着拉了那么多回肚子,险些就……
身在后宫这些年,她自问能将孩子们跟后宫的争斗尽力区分开来。可是舜英那回的所为,当真是伤到了她的心去。
她甚至可以容忍这些孩子们报复在她身上,却不能容忍他们去伤她的孩子……况且那会子是她刚刚连着失去皇子,只剩下了小十五一个儿子的时候儿。
没错,舜英那时候是受了祥答应的挑唆,也幸好小十五有惊无险熬过来了。故此皇上才只处置了祥答应,婉兮也并未再提舜英在此事上的所为。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有祥答应的挑唆,那舜英就什么都肯做了么?她难道不知道,她放下了毒物要去毒害的,是她的弟弟么?
这些话婉兮只是憋在自己心里,未在皇上面前说起过,甚至都没在陆姐姐、陈姐姐她们面前再说过。也因为她的沉默,语琴她们便也都摁下了计较去……可是谁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其中的轻重都自有自己明白。
她可以怜悯舜英,但是,却也一定要尽力帮麒麟保去。
婉兮轻轻点头,“爷说得对。将来就叫麒麟保上战场建功立业去,将功折罪就是。九爷家前有九爷平大金川,后有傅二爷在雪域戡乱,接下来明瑞与福灵安在西北建功……他家一门都是好将才,麒麟保还是尤其聪明的去,将来必定能为朝廷建功。”
七月里,皇帝等待的消息终是来了。
可是等来的,却是噩耗。
福灵安已经于六月中旬身故。
皇帝下旨:“朕深为轸惜。著加恩交部议恤,所有应得恤典,仍著该部察例具奏。其灵榇还京,著官为办理。”
福灵安所遗下的还有一个云骑尉的世职,因福灵安并无子嗣,故此这世职可以由兄弟来承袭。
福灵安的兄弟之中,福隆安身为和硕额驸,本就有公爵品级,自不用这云骑尉了;而福长安还小,故此皇帝命福康安承袭。
带领引见那天,皇帝望着跪在面前的福康安,语重心长道:“这云骑尉,你道只是一份钱粮?它更是一份责任,是你兄长在战场上没能完成的功业!”
“朕今日将这云骑尉的世职给了你,叫你不用上战场,就先有了这五品的官职去。你这品级,是你兄长用性命挣来的,你不能无功而受禄,你来日得用你自己的功勋来对得起你兄长留给你的世职去!”
纵然平素是猴儿一般的性子,可是这回经历了八公主的死,叫福康安自己心下也受震动,性子已然收敛不少;再者因为此时的情境,更叫福康安难过之余,颇觉惭愧。
男孩儿成长的路上,也许都需要一道坎儿。这道坎儿是一件大事,才能触动男孩儿的心,叫他真正长大,从男孩儿变成汉子去。
福康安退下去了,傅恒却没走。君臣两人单独相对,傅恒惭愧得连连叩首。
“皇上……奴才先前不知宫中事,是后来才由臣妾(臣的妻子)处隐约得知,福康安这孩子竟是犯下了死罪去!奴才本想绑了他进宫请罪,可是皇上非但不治他的罪,反倒将灵儿遗下的云骑尉给了他去。”
“皇上,奴才着实惶恐,还求皇上收回成命。福康安他,不该有此等福分!”
皇帝点点头,“此事已经过去了,朕心下已有取舍,你也不必难过。朕是阿玛,更是天子,在朕的心中自有一盘更大的棋。朕早就看出麒麟保这孩子有带兵之才,故此与其追究他一桩口舌之过,倒不如叫他上战场真刀真枪地为国尽忠去!”
皇帝顿了顿,眸光有些加深,“小九啊,此时你在朕的面前,是不是还有旁的事应该说?”
傅恒微微一颤,终是伏地叩首,”……奴才不敢隐瞒,回皇上,四公主她,越发有些不好了。“
皇帝深深吸口气,勉力想笑笑,却终是笑不出来。
福灵安是小九的长子,刚刚死在云南;四公主除了是他的女儿,也更是小九的儿媳,是丰绅济伦的额娘。在这样一个年份里,他又如何忍心再责罚麒麟保去啊~
皇帝含泪点头,“朕知道了。九儿她也早已觉景儿,今日来见你之前,九儿已是与朕商量,今年的秋她不去了,留在京里。”
“你回去也嘱咐你福晋,但凡有什么事,只管回进宫里来,告诉给九儿。有她在京,咱们才可放下心来。”
傅恒一听,也是强忍泪意。
“皇上圣明。皇贵妃主子与四公主情同母女,若有皇贵妃主子在京陪伴,想来四公主必定转危为安。”
七月二十日,皇帝奉皇太后,起驾赴木兰秋。
随驾嫔妃有:舒妃、庆妃、豫妃,容嫔,林贵人、兰贵人、常贵人,宁常在、禄常在。
今年秋婉兮留京照顾四公主,皇太后跟前按说需要人伺候,可惜这次竟然又没有永常在的份儿。
永常在去不了,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常贵人倒是齐刷刷地去了。
这叫永常在心下十分的不是滋味儿。
皇上这不是摆明了用不着她在皇太后跟前伺候,有人家钮祜禄家的两个格格就够了,自可取代她去了么?!
永常在心下闹腾,反正皇太后也走了,她就索性求婉兮,想在皇太后不在的时候儿,从畅春园挪回圆明园来居住。她说是想跟婉兮多亲多近着些儿。
可是婉兮却叫人来传话,叫她继续留在畅春园里,不必挪回圆明园去。
甚至,因为皇上和一众主位都不在京中,婉兮就连永常在请安的例也给免了。
婉兮是淡淡地将她与永常在之间的关系给放下了。
永常在心下颇有些画魂儿,捉着观岚问,“皇贵妃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决定了?你说,会不会是她知道什么去了?”
观岚只能劝,“小主儿怕是想多了。总归皇上他们都不在京里,皇贵妃自己也乐得清闲罢了。况且她还得顾着四公主呢,自也是没得守那么严的规矩去了不是?”
永常在想想便也点头,“但愿如此。”
她想着想着自然又想回钮祜禄家那两位贵人去,“……若是趁着皇贵妃不在,皇太后趁机叫她们两个得宠去了,那才糟了!”
从圣驾走后,婉兮除了与颖妃一起看顾小十七之外,便几乎三两日就要亲赴一趟春和园。
春和园就是从前的交辉园,也就是婉兮当年得了那一身疙瘩之后,挪去的原本属于怡亲王的赐园交辉园。
为了方便婉兮养病,皇帝将交辉园赐给了九爷傅恒。
乾隆二十八年,交辉园又改名为春和园,给四公主和福隆安居住。
因这样一段旧缘,也因为离着近,倒是极为方便婉兮常来常往,亲自看顾四公主去。
九爷傅恒自脱不开身,还是随驾热河去了,九福晋便也留下来,搬进春和园来,亲自照料四公主的日常起居。
今年九爷府中的伤心事一件挨着一件,九福晋也有些憔悴。见了婉兮便红了眼圈儿,“我从前最不待见那芸香,可是啊瞧着灵儿的消息传回京后,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儿,我心下也是难受的。”
从前九福晋有些忌惮着福灵安以庶长子的身份,当了额驸,又立了军功,这便更介意麒麟保什么都没有去。可是这会子福灵安已经身故,且偏就是福灵安所遗下的云骑尉世职给了麒麟保,才叫麒麟保有了个五品的出身。这才叫九福晋心下反倒对福灵安和芸香那边儿,有些愧疚了去。
婉兮点头,“不过芸香倒也是有福气的人,虽说灵哥儿去了,她好歹还有个幼子福长安。”
九福晋叹口气,“将来麒麟保必定能建功立业,免不得将这云骑尉的世职转给福长安去就是!”
婉兮拍着九福晋的手,“今年不管怎样,还有福铃的喜信儿去不是?”
福铃去年与永成婚,今年已是有了喜。
九福晋听到这个,终是含笑点头,“唉,可不是么。多亏有福铃的这个喜讯儿来,要不啊,奴才府中今年的日子……真是要没法儿过了。”
这春和园里啊,还留着当年九福晋和篆香用心救护着婉兮的情谊去。婉兮伸手轻轻揽住九福晋的肩,“……灵哥儿我帮不上,可是四公主这边,还有麒麟保,我自与你的心都是相同的。他们是你的孩子,其实又何尝不是我的孩子去?”
九福晋这才放心地掉泪下来,“八公主出事了,奴才立时便想到了跟麒麟保脱不开干系去……那些日子奴才真是吃不下,睡不着;九爷也跟着着急上火。多亏有令主子看顾着,才能叫麒麟保和奴才一家逃过这一劫去。”
婉兮点头,“从前是皇上和我欠麒麟保一个媳妇儿,那从此后反倒是麒麟保欠朝廷一件大功了。兰佩,你从此要看紧了麒麟保些,得叫他明白,他已长大了,再不能调皮,该做正经有意义的事儿去了才好。”
九福晋落泪,“奴才铭记于心,再也不敢叫那孩子造次了。”
八月是皇帝的万寿之月,今年又逢哈萨克使臣赴热河觐见。京中虽有些愁云惨雾,可是热河那边倒是不断送回令人高兴的消息来。
其中一件好消息叫婉兮都有些准备不及皇帝将官女子王氏玉英,也就是翠鬟,指给了八阿哥永璇!
庆藻不但没不欢喜,反倒亲自带着人来接翠鬟过去,倒叫婉兮都有些措手不及。
婉兮屏退了众人,单独捉着庆藻的手来说话儿,“瞧我这些日子两边园子跑着,倒有些日子没很留意这事儿去。没想到皇上忽然就给指过去了……我事先也不知情,庆藻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可伤心了?”
庆藻垂首倒是微笑,“皇阿娘勿虑。实则几年前媳妇就早已真心诚意想将玉英妹妹给要过去,只是玉英妹妹自己要强,怎么都不肯,倒叫媳妇这几年始终都放不下这个心去。”
“况且媳妇与阿哥爷成婚这好几年了,一直叫阿哥爷膝下没能添个一儿半女去,媳妇自觉对不起阿哥爷……如今就连十一弟妹都有喜了,叫我心下更是着急。幸好皇阿玛这会子给了这个恩典,媳妇终可放下心去了!”
庆藻真诚望住婉兮,“皇阿娘放心。媳妇虽说也有小心眼儿,可是媳妇毕竟无所出,这点子轻重媳妇自是明白。媳妇非但不会与玉英妹妹为难去,媳妇反倒会对玉英妹妹真心实意地好去。若玉英妹妹过来能诞下阿哥来,那媳妇必定是第一个求皇阿玛给玉英妹妹封侧福晋的!总归,必定不会委屈了玉英姑娘去。”
送翠鬟走的那天,婉兮亲自看着翠鬟上头、梳妆。
待得翠鬟妆成,婉兮关起门儿来,亲自递上一盒首饰。
“你是玉蕤位下的女子,与我便是双重的情分。我看你就如同看我的女儿一般。这一盒首饰,算是我为你添一份妆奁了。”
“这些啊,都是用历年皇上赏给的金银锞子熔了,重新制的。除了金银本身之外,更是带着圣恩的意义去,故此它们非一般的金银首饰可比。你且带上,不仅是妆奁,更是一份福气去。”
翠鬟惊得跪倒在地,坚辞不受,“这些都是皇上给主子的心意,奴才如何敢受?”
婉兮笑道,“皇上赏给我的,我自是都留给孩子们去。不然我留在身边儿堆着不成,又作何用呢?翠鬟,你也是我的孩子一般,给你这一份儿,亦是替你瑞主子替你准备一份嫁妆,这便是你该受的,决不能辞。”
翠鬟感激得泪落双颊。
婉兮亲手替翠鬟拭泪,柔声道,“我还有一宗不放心的:你从前不肯点头,可是这回皇上忽然就下了旨意了,这旨意可叫你为难了去?”
便是为了玉蕤的缘故,婉兮也不想强迫翠鬟去。虽说早就替翠鬟和永璇着急,可是总归要顺着他们自己的心意才行。婉兮都不想动用皇家的权威,就更不能接受皇上忽然这么直接下旨了。
若是翠鬟还是没想明白,她倒也可设法委婉地再跟皇上商量去。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那要一生一世去呢?而且永璇身边已经有了庆藻这样通情达理的福晋去……
翠鬟却已是又羞又愧,红了双颊去,“奴才,奴才该死。”
婉兮吓了一跳,“这是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
翠鬟到底也没好意思与婉兮明说,还是庆藻来相迎,才私下里与婉兮说了明白。
原来还是端午宫宴那日,永璇又与翠鬟相遇在了一处。
永璇思念已久,那日又在宫宴上饮了菖蒲酒去,这便借着酒意豁出一切去,竟是将翠鬟拥入偏殿,强诉了相思意去……
五月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到了七月圣驾即将起銮时,翠鬟已是发现反酸。
也“幸好”那两个月间,有八公主和谦妃的薨逝,宫里人人都不留意她去;就连婉兮也亲自顾着这些事,未曾发现她的异常去。
她设法叫永璇知晓,永璇随皇帝起銮前,已是与庆藻全都说明。
永璇说,这回赴热河,必定要趁着皇上万寿节的机会,向皇上跪呈此事,还求庆藻成全。
婉兮也是愣了半晌,抬手拍了自己脑门儿一记,“瞧我,竟都没发现!”
庆藻倒是豁达而笑,“皇阿娘再等几个月,便可抱我们那头儿的皇孙去啦!”
这回福铃有喜、翠鬟也有喜,永璇和永哥俩都要诞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儿来,这双喜临门,相信也终能为皇家带来欢喜来吧?
婉兮只是怜惜庆藻,“可委屈你了。”
庆藻便笑,“皇阿娘,媳妇想当额娘,想得都要坐病去了。如今玉英妹妹能给阿哥爷诞下孩儿来,那媳妇儿就也能当额娘了。便是为了这个孩子,媳妇儿也是欢天喜地,并不委屈。”
只是这世上的事啊,永远都是悲喜交织。
婉兮八月里安顿好了翠鬟的事去,可是那头儿四公主的病却是越发加重,已经到了金石无医之时。
婉兮难过,却也只得强忍着,派人将消息快马飞递给热河的皇上去。
皇帝于九月一日传旨回京来:“皇贵妃、妃、嫔等即去探望公主,再预备一陀罗经被以备。章嘉呼图克图既住附近,即请为公主看病,该如何医治,即令医治。钦此。”
得到旨意,婉兮当即已是掉泪。
送陀罗经被,就跟汉人给老人送装老衣裳的意思是一样的,那就是已经在为公主预备后事了。
章嘉大师是皇上修佛的指引上师,地位便是国师。皇上请章嘉大师来为四公主看病,足见父爱之深……只是,章嘉大师是僧人,皇上叫章嘉大师在这个时候儿来,已然隐隐有超度之意了。
婉兮能看懂此意,四公主自己又何尝看不懂呢?
故此虽说婉兮与颖妃等人竭力安慰,四公主却也反倒超脱地微笑,“额娘忘了,我好歹担了个‘天生佛手’的名号去,今日得见章嘉大师,我自然明白,是佛祖,招我回去了……”
(这最后的几年,咱们的重点已经转移到孩子这边来了,因为后宫里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到九儿的宫斗去了。
要不是时间跨度十年太长,不然我就直接跳到九儿薨逝,就完结啦~
这几年里是一众人物的落幕,再就是护着小十五一步一步走上储君之位。所以这一段的风格会没那么激烈了,亲们表急哈~~
要是对孩子没兴趣,或者实在着急的亲,可以等到结局来统一扫尾即可哈~)
九卷33、娶不到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尽管有章嘉大师的医治和诵经,和嘉公主还是在九月初七日,撒手人寰而去。www.uu234.net
抛下了两个年岁尚幼的儿子: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去。
和嘉公主本与婉兮情同母女,在婉兮那些年没有孩子的时候儿,叫婉兮体尝到了身为人母的快乐去……如今去了,婉兮同样痛断肝肠。
怎么也是想不到,这孩子竟然会比她更早走一步去……明明,本该是那孩子来送她,怎么反倒成了她去送那孩子呢?
和嘉公主薨逝在九月初七日,两日后就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虽然不在京中,可是赏赐早已经预备好了。可是因为这件事,婉兮又哪里还有心情过什么生辰去?这便早早下旨,免了六宫行礼去。
只拢着小七、啾啾和小十七一起吃了个饭。
小十五、拉旺、札兰他们都随驾木兰去了。自也都有请安和贺寿,只是人是没法儿都拢在跟前的。
也是因为和嘉公主的离去,叫婉兮更加疼惜两个女儿去。
婉嫔那日也与她叹息着说,“咱们大清的公主啊,寿数都不算长……”
顺治朝的公主,平均寿数仅十一岁;康熙朝公主平均寿数还不满十七岁;雍正朝的公主甚至平均寿数还不满七岁去……
婉兮都不敢细想这事儿,一想,心就要揪着疼。
和嘉公主薨逝,她都能疼成这样儿;倘若有一天是小七或者啾啾那她又如何还能独活在这个世上去?
虽说古往今来都说皇子更金贵,可是在婉兮看来,皇子好歹是男孩儿,还该有自己的刚强去;反倒是女儿们柔弱,需要更多的呵护和陪伴去。
她索性伸手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都搂在怀里,也不顾什么平素用膳时候的规矩了,母女三个就这么依偎在一起吃饭。
小七和啾啾虽没额涅想得那么远,不过也都知道额涅是因为四姐的薨逝而难受了。
更何况,舜英也才去了,几个月之间,皇家竟然失去两位公主……怎么能叫人不感伤呢。
小七是长女,心思要更细腻和沉重些,倒是啾啾抱着婉兮在面颊上亲了一口,“额涅别伤心,我明儿也教我姐骑马去!会骑马了,身子就能更硬实!”
啾啾跟着容嫔长大,便也学着骑马了;不像小七是跟着婉嫔长大,婉嫔自己也不会骑马。
婉兮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拢着啾啾道,“你姐姐有咳症,骑马怕是受不得。不过你平素多拉着你姐姐出来晒晒太阳,倒是好的。”
小七倒是埋怨地给啾啾使了个眼神儿。
她自己都小心翼翼避免将四姐的事儿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怕额涅会伤心;可是啾啾这嘴快的,还是给引过来了。
小七小心将话题重又拉开,“额涅别替四姐伤心了,我倒觉着四姐虽说去的早,却也是含笑而去的。因为四姐有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两个儿子啊。就算四姐走了,这两位小外甥也可以代替四姐陪着四姐夫,还有舅舅他们一家。”
小七仰头望住婉兮,“都说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四姐虽说走了,可是四姐却并没有全然离开这个人间不是?”
婉兮心下一暖,伸手搂住小七。
“莲生你说得对,咱们女人来这人间一回,若能留下孩子去,便是早走一步,想来也是心安的啊……”婉兮抚着小七和啾啾的秀发,“额涅有了你们,已是心满意足,就算将来也会早走一步,却也是含笑而去的。”
“额涅!”两位公主都佯作恼了,一起怒视婉兮。
婉兮终是小了,伸手重又将两个女儿给搂回来,“好好好,是额涅失言了,以后再也不说。”
回眸再看那小儿子,小小的十七自是不懂得什么生啊死啊的,他就自己堆在那儿冲嬷嬷吐泡泡呢。嬷嬷逗他,他就乐得手舞足蹈的。
婉兮欣慰而笑。这才是生命里最该有的样子。
或许死亡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人都要有离去的那一天。可是只要还在这人间逗留一天,便该学着这般的模样才好,方不辜负了这一场来过不是?
九月二十二日,圣驾回銮。
皇帝与婉兮执手相对,两人都红了眼圈儿去。
“叫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对着和嘉最后的时光去……真是叫你难为了去。”皇帝是强忍着,方不准自己落下泪来。
婉兮仰头,温婉微笑,“爷千万别这么说。爷秋大典,此为每年必定之典,不能不去;那自然该是我留下来陪着和嘉去。”
“况且,我反倒要感谢爷准我留下来陪着和嘉这最后的时光去……这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之事。”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你瞧你,怎么明明这么纤弱的丫头,却每次遇见这样的事儿,都反倒比爷还坚韧去?”
婉兮眨眼,“妾当如蒲柳,蒲柳韧如丝~”
皇帝无奈地叹口气,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断章取义。”
婉兮垂首,“如果我说实话,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更坚韧,爷可不爱听了?”
皇帝挑眉,“那看你怎么说~~”
婉兮凝视着皇帝的眼睛,“因为女人都是要做额娘的,而每次将一个孩子带来人间,都是到那生死关前走一回啊。经历过了生死,且又是多次经历过的话,这心态便也自会淡然下来。”
“当了母亲的女人啊,会更懂得珍惜生命,却也不再畏惧死亡了去。”
皇帝一震。
婉兮歪头瞟住皇帝,“虽说男人战场之上也可见惯生死,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男人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铠甲和武器来保卫自己;可是女人在诞育孩儿的时刻,却没有任何外在防护,唯有依靠自己一颗坚韧的心,方能带着自己和孩子,一起安全逃生而归。”
皇帝自点头,伸手将婉兮重又收入怀中。
心疼泛开。
若说女人每次诞育孩儿,就是到生死关前去走了一回的话,那九儿无疑是他的后宫里去的最多的人,她经历的考验最多,故此她对生死看得才最豁达吧?
可是这豁达,却终究叫他更为心疼啊。
“都是爷不好……”他埋首在婉兮颈窝间,“从前总想叫你多诞育几个孩儿,爷就是希望你能多给爷生下几个孩儿来;可是这会子回想从前,爷反倒有些难受了去。”
婉兮轻笑,伸手反抱住皇帝,“爷千万别因为我之前那番话就担心了去……我啊,愿意着呢!能将自己的性命,一瓣一瓣都分给孩子们去,即便是因此而叫自己寿数短了些,可是却自有孩子们替我活在人间啊。”
“这话还是咱们莲生开解我的,真是叫我惭愧又欣慰。只要有孩子们在,那便是身故,也不过只是部分的离去罢了。不是长辞,更不算阴阳永隔,只是换做另外一种面貌的相伴,依旧能够长长久久去啊。”
皇帝却还是一颤,紧紧箍住婉兮去,“不行,爷只要你,不许换!”
得君此言,夫复何求~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去,“我这不是就在爷怀里呢么?”
回京之后,一片哀戚的不仅仅是皇家,还有九爷傅恒的府里。
九爷长子福灵安病死西南,接着儿媳和嘉公主这又薨逝……九福晋在春和园全心照料和嘉公主之时,她的小女儿竟又夭折。
这一年之中,皇家失去两位公主;九爷家则是失去一子、一妇、一女。
皇帝与九爷这些年来君臣相伴,始终一心;在今年便连这样的伤痛,竟也仿佛同命了去。
皇帝有婉兮的安慰,虽说悲恸,却也先平静下来,反倒来顾着九爷家里。
因福灵安年少就上战场立功,虽说尚了多罗格格,可是因为福灵安多年在军营中,故此小夫妻二人并无所出。
皇帝怜惜福灵安和他的福晋多罗格格,这便亲下旨意,将和嘉公主的次子,丰绅果尔敏给福灵安为嗣子,交给福灵安的福晋多罗格格来抚养。
以嫡子和公主所生的孩子,为庶子的嗣子,这总归能叫芸香他们这一房欣慰了不少去。
芸香那一房之外,篆香自可期待福铃的孩子去;
而九福晋虽说失了幼女去,可是身边还有她所出的二格格在;况且叫她悬心了多年的麒麟保的前程,终于有了承袭福灵安的云骑尉世职来,这便也有了五品的出身和钱粮了去。
因有云骑尉的世职在身,福康安的起点就要比旁人高,对应着五品的职衔,被皇帝下旨授予三等侍卫,命在乾清门行走。
九福晋终是长出一口气去。
唯有一点可惜,皇上是已经正式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了……九福晋这一头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不过好在麒麟保有了世职和差事,九福晋便也与九爷商量着,是该给麒麟保正式说亲的时候儿了。
此事九爷傅恒从前尚未上心,可是今年一来是因为皇上已经给了准话,福康安不会再成为额驸;二来也是因为家宅之丧,叫傅恒终是认真起来。
九爷纵然身为当朝首揆,可是他私人的心事却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托付。
赵翼曾是九爷最可倾谈之人,此时赵翼却已不在京中,外放到广西去了。傅恒与赵翼书信中说到此事,不无遗憾,说如果赵翼还能在京中,尚能帮他参详参详。
赵翼倒不辜负九爷这一番信任之情,回信中提到了一个人曾与他同在军机处为章京的明山。
明山出自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正蓝旗人,此时已经官至江西巡抚,暂代两江总督。这样的家世倒可与九爷家里匹配。
赵翼尤其提到,明山家中有一小女,在秀女引见中被撂了牌子,可以听其婚嫁。这便年岁和景况都适合福康安去。
九爷收到赵翼的回信,虽说心下不由得替麒麟保难受些,不过倒也被赵翼那委婉的心意给逗得一笑。
伊尔根觉罗氏,传为大宋皇室被掳到关外之后的后代,故此这伊尔根觉罗氏倒是能跟赵翼这位大宋皇室的后裔连连宗。
如今皇子福晋里头,也有绵恩的母亲、永的嫡福晋、绵德的继福晋,都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
便也因为这个,当年傅恒才亲自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母亲去,叫赵翼当了绵恩阿哥的西席先生。
赵翼今儿向他推荐伊尔根觉罗氏家的格格,配给麒麟保,赵翼这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呢。
不过确实因为有了赵翼这一层关系,倒叫傅恒对这位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小格格,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去。
待得仔细命家人搜罗了明山一家的情形后,傅恒回府与九福晋商议此事。
明山除了这个小格格之外,还另外有长女,已经被指为简亲王丰讷亨长子积拉敏的嫡福晋去,身份已然贵重。
九爷与九福晋商量之下,便都定了这位格格去。
明山那边厢,自是一拍即合,在福康安自己尚且不知的情形之下,两家已是定了这门亲事去。
待得一切定好,傅恒才将福康安唤来,将此事说开。
福康安宛若五雷轰顶,登时双膝跪倒在地,冲上狠命叩头。
“阿玛,额娘!儿子还小……儿子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傅恒与九福晋对视一眼,倒是九福晋先说了话,“不小了。你今年已是十四了,皇子们都十三、四岁就成婚了,你自也是到了年岁;再说皇上已经赏给了你云骑尉的世职,还有三等侍卫的差事。”
“都说成家立业,得叫你先成了家,才好安心去经营你的前程去。”
“可是,额娘……”福康安哪里肯认可,膝行上前抱住九福晋去,拿出从前撒娇的本事来,“额娘……儿子自可以先当差去啊。至于成亲之事,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
九福晋凝视儿子,鼻尖儿也是一酸,“你啊,你个小冤家!你心里想什么呢,为娘如何不知?可都是你自己作的啊,你如今已是没了这个福分你自该彻底放下这个心去了!”
从旁看着儿子这般,傅恒心底的难过是加倍的。
可是他此时此刻也只能绷起脸来,“如今你大哥不在了,你也长大了,便该跟着你二哥一起,扛起这个家来!你足了年岁还不成家,你倒要为父和你额娘又要为你操心多少年去?”
“况且今年咱们家的事,你也都知道……咱们家今年,是需要一件大喜事来冲一冲。麒麟保,是时候叫你扛起这个担子,帮衬着你二哥,替为父扛起这个家来了……”
“阿玛,额娘!”福康安重重叩首在地,已是哭出声来,“儿子会扛起这个家来,只是求二老开恩,别逼着儿子娶亲!”
九爷蹲下来,伸手揽住儿子,也是长痛而叹。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为父已经替你定下了,你若恨,就恨为父吧……”
“阿玛!”福康安一声惨呼,抱住傅恒,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傅恒拼尽全力,按下不忍。
麒麟保此时的痛,他当年全都一模一样地经历过。
可是就如同他明知自己的心依旧还在九儿那,却也更清楚九儿已经成了他这一生遥不可及的人一样;他的儿子麒麟保啊,这一生一世,终究是与七公主,再无半点可能了。
虽然痛,却也不能不斩断儿子心里最后的那点念想去。不然以麒麟保的性子,他前头已经在八公主之事上闯下那样大的祸事来;若等到七公主正式厘降之日,不知道他还能犯下什么滔天的大罪来!
若当真要等事态发展到那样一天去,那才是悔之晚矣。
故此,此时虽说心痛,虽说不舍,却也要下了这个狠心来,才能保全这个惹天惹地的儿子去啊。
……也唯有如此,来日等七公主正式厘降时,才不会叫九儿跟着为难去~
十一月,以冬至节和皇太后圣寿节的喜庆,傅恒府中也可以不必再为和嘉公主穿孝。
趁着这个机会,傅恒索性尽快将福康安与伊尔根觉罗氏,小名敏怡的,行完了婚礼。
因九爷府中那几桩丧事,故此这婚事并未大操大办,一改九爷素喜靡丽的性子,这一场婚礼办得简朴而迅捷。
九爷如此决断,就连宫里得了信儿都是在婚礼前。
九爷自是说,因此前都在为四公主治丧,不好谈及婚事。故此直到十一月皇太后圣寿的月份,府中尽数除了孝,这才上奏。
婉兮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愣着坐了半晌。
不过这不管怎样都是喜事,婉兮便忙叫玉蝉去库房里瞧瞧,可有什么好的,适合赏给新人的去,这便开列了单子报上来。
拉旺更是自己去找了傅恒,要为福康安当傧相去。
傅恒如何敢受,忙道,“拉旺阿哥为亲王世子,且是额驸,犬子品阶低微,怎可……”
拉旺却是明澈地笑,“只凭晚辈跟麒麟保是结拜的安答,他腰上挂着我的腰刀呢,晚辈就必须陪他走这一程去。还求忠勇公成全~”
傅恒犹豫良久,终是狠心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要让儿子彻底断了念想,这便也好,就由七额驸来陪他走完这一程吧。
这个十一月婉兮也是百般忙碌。
因前有八公主、四公主的奉安,后有皇太后的圣寿,事事都需要她亲自过问。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忙完了,都陪小七一处坐坐,说说话儿。
几个孩子从小的情谊深厚,虽放心小七一向都是懂事的孩子,可是婉兮却也还是担心小七会有些伤感了去。
便如她自己吧,虽说心下再明白不过对皇上的真情,可是当年九爷成婚的时候儿,她心下也是跟着酸楚过的。
这也许无关男女情爱,是一种对于从小情分的不舍。就像孩子总有一个断奶的时期一样,此时此刻孩子们的心情怕也是与此相似。
小七知道额涅的心意,这些日子来在婉兮面前反倒是更为活泼了些。
便连冬日里本该再起的咳嗽,竟然都给压住了,她还主动与婉兮商量,“额涅,您看女儿该为保保预备个什么贺礼去才好?”
婉兮想了想,这便问小七,“那额涅问你,你这些年都送给拉旺什么去过?”
小七一样一样细数:“女儿给过拉旺柿饼,给拉旺绣过鞋垫、马鞍套,还有他腰上挂的大小荷包、火镰套子、扇袋儿……”
婉兮点头,“真是个贤惠的小媳妇儿。”
小七红了脸,“反正女儿也是学绣,也不知道绣得好还是不好,就一股脑都送给他去就是。便是绣的再不好,旁人会笑话,他总归不笑,还都宝贝着。”
婉兮欣慰而笑,“那就这样:但凡是你给拉旺送过的,就都别选了;你选从未给拉旺过的,单选一样儿给了麒麟保去就是。”
福康安婚礼当日,是拉旺将小七的贺礼带来。
福康安捧在手里,一时什么都顾不得,撇开众人,自己关起门来打开看。
却不是绣,只是用绣线编成的一个络子。
小七还附有小笺一方,素雅的簪花小楷写:“贺乾清门三等侍卫新婚志喜,权且为你缀着马鞭子吧。”
一口气冲进鼻腔,直冲脑门儿,福康安还来不及分清这是欢喜还是惆怅,一眨眼,已是双泪滚落。
他的婚礼,福康安却早早就喝了个酩酊大醉,连与敏怡的合卺都办不成,都是福长安扶着他的手,才勉强挑开而来敏怡的盖头去。
挑完盖头,福康安看都没看敏怡一眼,便搂着拉旺转身而出,故意大笑大叫,“来,再陪我喝三百杯!”
傧相自是要陪新郎官陪到最后。
酒终人散,夜色深浓,福康安不肯回洞房,却拉着拉旺在这冬日惨淡的月色底下仰天大笑。
“拉旺,你知道么,为什么你们都管她叫‘小七’,而我独独不肯?!我啊,我才不叫她小七,我只喊她莲生……”
拉旺也喝了不少,帮福康安挡了不少的酒,可是在这冬日的夜晚,却依旧冷静,一双眼更是灼灼地亮,就像大草原上,缀在夜空上的星。
“因为她是七公主,而我也是排行第七。皇上都说我与她缘分天定……所有人都信天,唯独你不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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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卷34、无风也起浪
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二。www.uu234.net
这一日,婉兮正式以六宫之主的身份,主持坤宁宫朝祭。
正月初二的坤宁宫家祭,因是一年开头儿的第一次朝祭,且是坤宁宫供奉的诸神从去年腊月二十六给请到堂子去,皇上正月初一在堂子行礼之后,这才又请回来安放在坤宁宫的,故此意义非凡。
这一天的朝祭,必定要由六宫之主亲自来行礼。
原本去年就是婉兮册封为皇贵妃后的第一个正月初二的朝祭,只是去年婉兮大着肚子,皇帝都用人参天天给补着呢,生怕孩子出了什么意外去,这才没有叫婉兮亲自来主持。
今年便是婉兮第一个正式的大日子。
坤宁宫家祭,是满人的传统;如果说汉家都用亲蚕礼来确定后宫之主的地位,那么对于大清后宫来说,这主持坤宁宫家祭才是最要紧的典仪去。
如果说正月初一是属于皇帝的大日子,那正月初二就是婉兮的大日子。
正月初二一大早,方交寅时(早上4点前后)之前,婉兮身穿皇贵妃礼服,已经带领一众后宫,以及萨满等人,齐集坤宁宫中。
朝祭所祭之神为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关圣帝君。简称佛、菩萨、关帝。
其中佛是小塑像,供奉在小亭中,菩萨和关帝为画像。
吉时到之前,婉兮亲自率领内管领下福晋,将朝祭各神陈列在坤宁宫明间西炕上,然后再将供器,以及果、糕、酒等供品摆放在炕上和炕下去。
寅正,司祝(大萨满)擎神刀,诵神歌,由三弦、琵琶、拍板及拍掌人来伴奏。
共诵神歌三次,祷祝九次。
在这一片神圣的歌声和祷祝声中,婉兮率领六宫,上前向佛、菩萨、关帝行礼。
然后再撤走佛、菩萨,单独留下关帝一个,婉兮亲自向关帝再进牲。(佛、菩萨吃素,牲是肉)
此时司俎太监上前,进全黑生猪两只,猪首朝向关帝像,用水灌猪耳。这过程中也同样伴随着萨满们的祷祝和奏乐之声。
然后就在关帝前杀猪、剥皮、肢解,婉兮系上围裙,亲自到东北角的大锅上去煮肉,将煮熟的福肉供奉在神前。
这一番仪轨,婉兮在这些年来一直都曾参与,只是,从前那率领六宫行礼的,都是另有其人。
今日,她终于立在后宫之巅,身为六宫之主,名正言顺率领六宫行此大礼。
“最妙的是,皇太后没来。”语琴与颖妃低声道,“从前无论是孝贤皇后,还是那拉氏,在正月初二行这大礼的时候儿,都是要奉着皇太后圣驾的。行礼,都是皇太后居首,所有的风光自然都是皇太后的。”
颖妃也是点头,“皇太后在,皇后也得位居次席,便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反倒是如今皇贵妃姐姐才是独自率众行礼,这才是真真正正主掌后宫了。”
语琴含笑道,“皇上真是有心了。从皇贵妃册封以来,皇上于秋木兰之时虽说是奉着皇太后圣驾同去,却是将皇太后给留在避暑山庄,不带着一起去行围了。皇上那会儿的理由,就是说皇太后年岁大了,不能劳累。”
“没想到便连如今这坤宁宫的朝祭,皇上也用了同样的理由,援引了秋的例子,就将皇太后给留在寿康宫里,不叫过来了。”
颖妃也是忍俊不已,“皇上说的原本没错啊。这天还没亮呢,加之天冷路滑的,皇太后从寿康宫折腾过来干嘛呢?老人家了,就应该多歇歇,早晨多睡个懒觉也好啊。”
正月里,西南终传来好消息,明瑞已经率军攻克蛮结,“官兵奋勇攻击,连破贼垒十六座,杀贼二千有余”。
皇帝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下旨嘉奖明瑞。
明瑞原本为承恩公,这是因为他家为孝贤皇后丹阐(娘家)嫡子大宗,承袭而来,与他个人无关。皇帝此次为奖赏明瑞,特单独赏给明瑞公爵,授为“一等诚嘉毅勇公”;原本承袭而来的承恩公,给他弟弟奎林来承袭。
皇帝还特赏给明瑞黄带子、红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得了这个喜信儿,婉兮自也跟着欢喜。
婉兮知道,皇上心下是窝着一把暗火呢。缅甸终究跟西北平厄鲁特、回部不一样,厄鲁特是蒙古铁骑,噶尔丹为患多年;回部也是善战……可是缅甸不同,缅甸只是撮尔小国,又一向是中国的藩属国,皇帝本以为朝廷大军压境,缅甸自该闻风而降,至少也是不日便可击败。
却怎么都没想到,这战事竟然拖了几个月过来。
皇上怒杀几名大臣,都无济于事;偏偏福灵安等数员战将都因瘴气而病倒,甚或死在那遥远的西南边境上了。
缅甸之战,渐成泥沼,朝廷的铁蹄踏进去,竟拔不出来了。
如今终于得了好消息去,且是九爷的侄儿明瑞立下这战功去。这便既能解了朝廷之忧,也可多少弥补了九爷家的哀戚去。
正月里,李朝国王再度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进岁贡方物。进贡给皇后的,自然还是送到婉兮宫中来。
正月里这般的欢喜,叫人心下都生了错觉去,仿佛明瑞在西南不止是攻克了一个地方,而是已经大获全胜;此时的明瑞不是还在继续征战,而是已经即将班师回朝了一般。
带着这般的欢喜,正月十五圆明园里的庆贺便格外喜庆。
因着这股喜庆,婉兮奉着皇太后在同乐园看戏,老太太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与婉兮之间更显亲融了些。
只是婉兮却也发现,皇太后跟前也隐约发生了些变化去:伺候在皇太后跟前的,已经不是永常在,而是明明白白地换成了常贵人和兰贵人两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去。
婉兮不由得远远看向永常在一眼,看得见永常在满脸满眼的失意落寞去。
玉蝉看出婉兮的神色,这便低声回道,“从去年皇上秋去,永常在就一直没断了来给主子请安。不过主子那会子顾着四公主,吩咐过不见,便从那以后,奴才们一直将她给挡驾……”
婉兮点点头,“不见也好。”
不知是不是留意了婉兮这边的反应,婉兮还没等收回目光来呢,永常在竟直接抬头就给撞上了。
永常在立即起身,向婉兮这边走过来。
此时六宫俱在,且都围绕在皇太后跟前,倒叫婉兮没法儿回避。
永常在终于又走到了婉兮面前来。
不过婉兮依旧没亲自见永常在,推说要伺候皇太后看戏,分不得神,只吩咐叫玉蝉过去问永常在有何事,由玉蝉转告就好。
永常在虽说失望,却也小心藏了起来,反倒客客气气与玉蝉将话说完,又从手上撸下一串手珠塞进玉蝉掌心里去。
玉蝉忙行礼坚辞不受,含笑道,“这都是奴才应当做的,万万不敢受永常在小主儿的赏。”
玉蝉回到婉兮身边儿,没敢隐瞒,先将永常在送礼的一节说了。
婉兮点点头,“你做得好。咱们宫里又何尝缺了那些东西去?整个小库房都在你手里呢,你尽管瞧瞧去,看哪个顺眼了,便是你的。”
玉蝉便笑,“主子……奴才哪儿敢!主子小库房里的东西,哪个不是皇上私下里赏的好东西去,连内务府都不准记档的,奴才哪儿敢要。”
“要不哪天戴出来显摆,叫皇上给看见了呢,皇上还不将奴才的手给砍了去?”
婉兮啐了一声儿,“又胡说,血淋淋的。”
说笑过去,玉蝉这才将永常在的话给转奏了。
“永常在给的话儿,自然还都是从内务府来的。其一是八公主的园寝……主子猜皇上将八公主给葬在哪儿去了?”
婉兮挑眉,“还能葬哪儿去?八公主是未厘降的公主,自然要葬在公主园寝里去,跟同样年幼夭折的大公主、二公主,乃至五公主、还有她亲姐姐六公主舜华葬到一处去才是。”
“可惜却不是。”玉蝉眸子里都是黠光一闪,“若是按着常规葬的,想来永常在就也不来说了:不瞒主子,皇上竟然将八公主给葬进端慧皇太子园寝去了!”
端慧皇太子园寝,其实就是以永琏为首的一众未成年皇子共有的园寝。可是皇子是皇子,公主是公主,再说前头也不是没有夭折过的公主,皇上却下旨将八公主给葬进未成年皇子们的园寝里去。
婉兮都是意外,“当真?”
玉蝉点头,“永常在说,是在皇子园寝里。不过是单独给葬入宝顶东南角的‘天落池’里去了。”
“永常在的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她叔叔又曾是东陵那边马栏镇的总兵,这些奉安的保密之处,却是瞒不过他们的。想来,永常在所言不虚。”
皇家墓葬,一向都是最高级别的秘密,便连后宫都不是谁人都能知道的。因为八公主之死的特别,婉兮也曾有所回避,故此没有特地去向皇上问八公主的葬处。
婉兮甚至以为,八公主因为已经十一岁了,所以说不定跟她额娘戴佳氏葬到一处,也是可以的。
婉兮想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如此,或者也算是最合适那孩子的归处去。”
是公主,却葬在皇子园寝里;却又不入皇子园寝的宝顶,而是单独葬入天落池中……皇上也算用心良苦。
玉蝉见主子神色之间有些伤感,这便忙话头儿一转。
“还有第二宗:永常在说,就在去年皇上赏给主子东珠朝珠的时候儿,因主子所用的东珠,都是叫打牲乌拉处的采珠人们现制备的。因他们承应的好,那朝珠做好了给主子用,皇上看得欢喜,这便给采珠人们的份例银子都加了去!”
婉兮的心也是一振,挑眸望住玉蝉去。
主仆两个都是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却不说话。
从宫里撵出去到关外打牲乌拉处当差的,有当年那拉氏身边的德格她们;想来打牲乌拉那边,都是收容宫里获罪官女子的去处。
可是官女子就是官女子,便是发配过去的,也不至于去当采珠人。不过让她们管理些儿就是了。
皇上因为婉兮朝珠的事儿,赏给采珠人们份例银子去,那自是所有相关之人,都一体能得到恩赏去。
不管怎样,永常在这回真是给婉兮带来了一个高兴的消息,尤其是这大正月里的,更是叫人加倍欢喜了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端过手边一碟“五色梅花酥”,递给玉蝉,“赏给永常在去吧。”
永常在得了皇贵妃赏的克食,兰贵人看得有些不顺眼。
如今她虽然能和常贵人一起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取代了永常在去。可是兰贵人自己心下明白,她怕还是沾了人家常贵人的光。要不她十一年前进宫的时候儿,皇太后怎么没给过她这样的恩典去呢?
故此兰贵人对永常在的防备倒是更甚,她时刻小心叫永常在将她的位置再给抢回去了。
兰贵人便悄声与常贵人说,“姑妈瞧,那永常在捧着那碟子饽饽可劲儿的显摆呢。真是奴才照应奴才,汉姓女顾着汉姓女啊~~有皇贵妃这么护着,那永常在倒不将咱们两个放在眼里了。”
常贵人皱了皱眉,“兰猗,别叫我‘姑妈’了。这是在宫里,大家不是都姐妹相称么。”
她们两个同宗,按着辈分常贵人比兰贵人大一辈。可是兰贵人的年岁却比常贵人大,而且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差点快十岁了。
让一个比自己大了快十岁的人管自己叫“姑妈”,那实在有些别扭,且太过显老。
兰贵人却是不以为意,“姑妈本来就是我姑妈嘛~~难不成要我叫‘妹妹’去?我可真叫不出口啊。“
常贵人皱眉,“你或者叫我的名儿。”
兰贵人却笑,“皇太后也是咱们钮祜禄家的格格,你叫我在皇太后跟前直呼你的名儿,那皇太后还不恼了,骂我不顾辈分了去?”
常贵人见怎么都说不过兰贵人去,有些暗恼,却又不便显露出来,只道,“你又管那永常在作甚呢?她爱怎么样,就随她去好了。”
少顷茶歇,兰贵人见永常在还在那儿稀罕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梅花酥,像是怎么都吃不完了似的,她这便心底暗暗火起,走过去冷笑道,“永常在这一晃进宫也快五年了吧?有福分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着,如是得了皇太后的欢心,想必早已经侍寝了不是?”
永常在面色一变。
永常在的门第是比不上兰贵人,可是永常在的阿玛的官职却是比兰贵人阿玛高!故此她可以受着常贵人的,也不肯受着兰贵人去。
永常在便垂首一笑,“我不急~比我早六年进宫的兰贵人都还没侍寝呢,我又急什么?”
兰贵人冷笑着点头,“我记着当年你是给福贵人一起进宫,一起到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家福贵人进宫半年就晋位为贵人去,可是你却直到如今还是常在……福贵人死了,皇太后跟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可惜你还是没得宠,没晋位啊。”
兰贵人在这后宫里也十多年了,永常在的这点子手腕,她虽说没有证据,却也不至于从不怀疑去。
“闹到后来,连秋木兰,皇上都不带你去了。前年没去,去年还没去。如今是乾隆三十三年了,我真好奇今年秋时,皇上会不会想起你来了?”
永常在抬眸冷冷望住兰贵人,“我不随驾又怎样?皇贵妃今年不是也留京了?”
兰贵人耸肩哂笑,“皇贵妃留下,是为了照料四公主。跟你留在京里闲呆着,能一样么?”
永常在被戳到了痛处,霍地起身,迎住兰贵人的视线,“随驾去了又怎样,便得宠了么?我怎么没听说皇上在木兰期间,翻过兰贵人你的牌子啊?!”
兰贵人摁住心中的凄楚,上前一步凑到永常在耳边,“我知道,你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有本事能替你查到敬事房的底档去。你可以知道我没被翻过牌子,可是你阿玛怎么没告诉你,皇上却翻了我姑妈的牌子去啊?”
“你说什么?”永常在倒吸一口冷气。
兰贵人得意地笑,“没错,我虽没得宠,我姑妈却得宠了!皇太后自只会抬举我们钮祜禄家的格格,哪儿会抬举你啊?永常在,便死了那个心吧。”
此时的后宫,皇贵妃等人都已经年纪大了,永常在自忖在这些年纪还轻的里头,她最大的敌手也就是兰贵人和常贵人了。
她虽然有这个心理预判,却没想到常贵人竟然当真这样快就得宠了!
她有些失了冷静,赶忙借故离去,叫观岚立即设法去问她阿玛。
四格知道女儿这是真急了,这便连火戏都没看好,忙设法打听去年秋时候避暑山庄里敬事房的记档。
当晚设法传话回来给永常在,说的确是查到皇上留常贵人单独用“晚晌”的记录。
只是这记录是能证明当晚常贵人的确是留宿在皇上的寝宫里了,可是皇上的寝宫不是只一间,而是那么大院套呢,另外还有偏殿和围房,这便不能确定常贵人到底宿在哪里,更不敢确定常贵人已然侍寝了。
永常在心下有了底,这便冷笑一声,“我明白了,她这是想挑唆我呢!要不是我阿玛在内务府里管事这么多年,什么奥妙门道都清楚,我还真被她给唬住了呢!”
“她就想让我急,心急之下就记恨皇太后了,然后指不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到时候皇太后就彻底烦了我了……在这后宫里啊,就凭我,如果没有皇太后或者皇贵妃,我拿什么跟她们斗去?那自然是她们稳操胜券了。”
观岚望着永常在,“主子是有好主意了?”
永常在轻哼一声,“她仗着皇太后,我位分又比她低,我自然治不了她去。不过这后宫里啊,自然有人能治得了她。”
次日依旧是同乐园看戏,一众常在坐在一处,永常在与禄常在、明常在等几个汉姓常在自是更加热络。
也因为永常在阿玛官职高,且永常在一向是在皇太后跟前得宠的,故此禄常在、明常在自也十分客气。
永常在不慌不忙说出了常贵人得宠之事。
“如今嫔位之上也是空缺,只有容嫔和婉嫔二位娘娘了。瞧着吧,常贵人必定不日就将进封去了。”永常在说着叹了口气,“总归都是她们满洲名门世家的格格们拔尖儿,自没咱们汉姓人什么事儿。”
这后宫里,已经有些年再没出过什么新鲜的宠妃了。况且皇上已经这个岁数了,对后宫新人的兴致本来已经淡了;况且皇帝注重养生,到了这个年岁就更不肯轻易再耗费精气了去,故此这常贵人忽然得宠的说法,倒叫人有些侧目。
禄常在没忍住,还是在婉兮面前露了口风去。
语琴听罢就急了,厉声呵斥禄常在,“你胡说什么呢?去年秋,我也在热河,我怎么都没听说?”
“姐姐自是一颗心都扑在十五阿哥身上啊,便是对这些都顾不上了。”禄常在有些委屈。
婉兮倒是淡淡垂眸,“语瑟既然已经说了,那便索性一口气说完吧。”
禄常在咬着嘴唇道:“……皇上宠个新人倒没什么,我就是觉着皇上不该趁着皇贵妃留在京中的时候儿,偷着在热河宠幸了常贵人去。“
禄常在瞟了婉兮一眼,“从去年回銮到如今,也好几个月去了,皇上是不是还将皇贵妃娘娘蒙在鼓里呢?”
婉兮眸光流转,抬眸盯住禄常在,“语瑟,我只问你:这消息你从何处得来的?是你亲眼所见,还是旁人告诉你的?”
去年秋,禄常在也随驾去了。倒也有亲眼所见的可能去。
禄常在红了脸,“……是兰贵人说的。凭兰贵人与常贵人的关系,想来不会有错。”
语琴将禄常在先撵了去,担心地握住婉兮的手,“语瑟一向有些心气儿高,这便存着醋意罢了。你别拿她的话当回事去。”
婉兮淡淡垂首,“我问皇上去~”
九卷35、预示着又一次的远离
趁着正月里还没散的喜气,婉兮这晚与皇帝独处时,含笑问,“从前内廷主位遇喜,都要报与中宫。爷,您说如今这事儿内务府要不要报给我?”
皇帝一挑眉,左右小心打量婉兮神色,“这是怎么了?怎么能不报给你去?”
“况且……又什么遇喜啊?”皇帝甚或伸手过来抚婉兮的肚腹,“难道说你又……?”
婉兮连忙伸手将皇帝的嘴给捂上,“没有,不是我!小十七都是用人参堆出来的,我这身子哪儿还折腾得动了?”
皇帝有些憾然,收回手去,“那还什么遇喜啊!不是他们不报给你,是上哪儿找遇喜的信儿去啊?”
婉兮扑哧儿笑出声来。
她自没当真,只是逗着皇上说话儿罢了。
两夫妻之间,若连拈酸吃醋的这点子小情趣都没了,那相对着多没意思啊。
便是多年夫妻,偶尔也得没事儿却故意找点小事儿,小吵小闹、小怨小嗔一阵子,那才有滋有味儿。
皇帝心下有些觉景儿,便眯了眼问,“怎地,又有人号称自己有喜了?”
反正前头都有过戴佳氏虚报遇喜的旧事去了,况且太医们都只凭着嫔妃们月事来判断是否有喜脉。故此太医们也自有时常看走眼的时候儿去。
婉兮点头,“可不是嘛~~都说爷去年秋的时候儿,常贵人已经侍寝了。爷是十月前后回来的吧,那算着月份,到这正月里啊,常贵人也该有动静了。早些预备着,也是应当的。”
皇帝表情已是木了。
婉兮轻叹一声道,“常贵人终究是皇太后母家的晚辈,身份贵重。况且年纪小,才进宫来,这还是第一胎,自应格外体恤着,才是我这个当皇贵妃的应尽之责不是~爷说呢?”
皇帝盯着婉兮,仔细分辨婉兮眼中神色。
片刻过后,便也放松下来了,抱起膀儿来,哼了一声,“行,你预备去吧。就看她十月期满之后,能生得下来不~”
“要是生不下来,那爷可跟你要孩子……”
婉兮已是绷不住了,笑着滚到皇帝怀里来。
“爷还要治我的罪不成?”
皇帝伸手给了婉兮一记脑瓜崩儿,“那是爷的万寿,爷白日里在皇额娘那边陪着皇额娘设宴庆贺,喝多了两口,皇额娘就叫常贵人送爷回寝宫。”
“皇额娘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再说那天终究是爷的万寿,也是额娘的受苦之日,爷再怎么着,也不好意思在那天卷了皇额娘的颜面去。那就把常贵人留下呗,反正翻完了牌子,皇额娘就也放心了。”
婉兮用指头卷着皇帝的辫子玩儿,“我忖着,也是这么回事。”
皇帝有些着恼,“可是皇额娘在你面前又故意气你了?又或者,是那常贵人自己口无遮拦,在你面前显摆了?”
婉兮忙抱住皇帝,“爷别担心,没有~~都知道爷悬心西南,皇额娘她老人家也绝不想在正月里扫爷的兴,她老人家这些日子对我可好呢;常贵人呢,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今年才刚二十岁不是?”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那这话是谁嚼舌头的?说这话,又对她自己有什么好的?”
婉兮含笑摇头,“爷别放在心上,我啊就是听见了动静,这便想着这个孩子怕是我晋位皇贵妃以后的第一个孩子,我好歹也得尽好这份责任去,这才跟爷问起的。”
“如若没有这事儿,那爷就也当我没问吧。”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刮婉兮鼻尖一记,“还不肯说,还替那嚼舌头的瞒着?爷心下却也有数儿!”
宫里的年,一般是过到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过完了填仓日,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
正月二十六日,皇帝赴长春仙馆,亲自奉着皇太后从长春仙馆起驾,从圆明园给送回畅春园去了。
就在这么个过程中,兰贵人和常贵人也都帮着皇太后宫里的一起收拾东西,皇帝格外关照一件今年过年他才进给皇太后的汝瓷“出香”。
“出香”就是香炉,只是因为做得更为精致,形制更为复杂。皇帝进给皇太后的这一件汝瓷出香,是卷叶莲花的,一改汝瓷一向清雅秀丽的风格,整个莲花丰厚肥丽,珍贵又富态。
人年岁大了,反倒更喜欢这样看着热闹喜庆的物件儿,皇太后十分珍爱,就摆在寝宫的炕桌上,每日起卧都能看着。
原本御前的小太监如意要上前去捧着,结果刚捧起来就有点趔趄,叫皇帝给喝止了。
皇帝挑眼盯兰贵人一眼,“这莲花出香是雅器,叫奴才们捧着倒不对。”
兰贵人赶忙上前,“回皇上,那不如妾身捧着吧?这些日子伺候在皇太后驾前,妾身倒是捧过好几回,拂尘擦拭都是妾身亲手办的,手底下自是有准儿。”
皇帝便也点了头,“准了,你上手吧。”
……结果,兰贵人手一滑,竟将这出香给掉地下摔碎了。
兰贵人吓得跪地下,颤抖得如风中柳叶。
皇太后一时没顾上,皇帝已然冷然下旨,“打碎皇太后心爱之物,兰贵人,朕也留不得你了。来啊,传朕的旨意,兰贵人降位为常在。”
等皇太后听了信儿从外头赶回来,那传旨的小太监如意早已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皇太后这个叹气,“皇帝!不就是一个出香么,何至于就……再说她又不是诚心的,都是因为那出香的造型这么肥厚,故此对应着这里头这些日子用的香料也都是肥腻的,留下来的烟灰渍子会有些打滑。这本是香料的事儿,当真算不得她的错处去。”
皇帝听了也是叹口气,“唉,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她打碎了。儿子的旨意已经传下去了,就暂且先委屈她些儿吧。”
皇太后也是无奈,回头盯着匍匐在地的兰常在,只能摇头。
好好儿的钮祜禄家的女儿,进宫这都十一年了,进宫之初就是贵人,结果兜兜转转十一年来还在原地打转,就是因为这位分就是降了升,升了再降啊!
她何尝不想抬举这丫头来着?可这丫头就是抬举不起来!
所幸这会子还有个常贵人。那孩子刚进宫,年纪又小,一切都是崭新的,更有未来可期。
皇太后便也叹了口气,“罢了。叫她得个教训去吧。回自己寝宫好好儿关起门来琢磨琢磨,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了。等想明白了,去找皇帝说说。”
因为此事,皇太后回畅春园去了,自然再不能带着兰常在去。
永常在终究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的日子久,更有经验,这便重又回到皇太后身边儿去了。
此事尘埃落定,皇帝启程谒泰陵去了。
语琴教训了禄常在几日,待得知道了常贵人那事儿压根儿就没发生,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这日两姐妹闲坐,语琴便道,“语瑟那话我都不信,亏你还信了,还跟皇上问起来……真是叫我揪着心去。”
婉兮笑,“姐姐别担心。其实是这些日子来皇上被西南那事儿困扰着,再加上舜英与和嘉的离世、温惠皇贵太妃的病重……我便也用这事儿当个小法子,故意在皇上面前撒个娇去罢了,好歹帮皇上松快松快。”
语琴这才松了口气,却反过来糗婉兮去,“反正啊,我从小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四十岁的女人还会撒娇去的呢~~这回,我可见着活的了。”
婉兮红了脸去,举拳轻捶语琴肩膀,“那我也跟姐姐撒娇去,叫姐姐笑我~~”
两人笑闹一阵,语琴揽住婉兮,幽幽叹一口气。
“姐姐这又是怎了?”婉兮问。
语琴摇头,“就是忽然想起咱们小时候儿来了。当年咱们俩刚进宫的时候儿,你十四岁,我十七岁;可是这一晃啊,咱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姐姐……”婉兮抱住语琴,“这中间偷偷溜走了多少年,却也就是咱们姐妹共度了多少年去啊。姐姐可还遗憾?”
语琴含笑摇头,“那就值得了。”
两人相依相偎良久,语琴道,“这次兰常在降位,倒是叫永常在得了益去。”
“嗯,我知道。”婉兮缓缓道,“永常在进宫这几年,一直主动为我效力。我自顾着她与我的渊源去,虽说并非看不懂她的用意,不过倒不想欠着她去;虽说不能给她想要的,却也好歹能护着她些儿的时候,就回报她几分去。”
语琴也是认同,“自从玉蕤走后,咱们跟内务府倒是断了桥梁去。的确有好些消息都是永常在送过来的,且又快又准。不管她居心何在,却至少的确是帮衬到了咱们不少去。”
“正是如此,看她在皇太后跟前失势,我自不能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去似的。况且这个后宫啊,便是咱们早已过了争斗的年纪,也没有了那个心思,可是后宫就是后宫,没有争斗怕就也不是后宫了。”
“所以这些年轻的里头,自然还是要争的。她们还都年轻,位分也都还低,更还没有皇嗣……想要在这后宫里博得一席之地,就只能争啊。”
语琴也是点头,“可不是么,更何况现在皇上都已经这个年岁了。我说句不逊的,皇上这个年岁了是否还能有孩子,都难说;况且皇上是最重养生之人,这会子也不肯那么折腾去了所以能留给她们的机会,已是越来越少了。这些年轻的小孩儿们,就更得争得不惜头破血流去的。”
“姐姐说得对,就算不是永常在,也还是有别人去。”婉兮轻垂眼帘,“能在这后宫里生存下来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如果在两个钮祜禄氏和永常在之间选,那我宁愿是永常在。”
语琴深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对。永常在终究跟咱们一样,是汉姓人,她阿玛官职再高,她们家的旗份却也是内务府包衣。若此,她将来的位分终究有限;可若是换成是钮祜禄家的那两个……有皇太后在后头扶着,那两个的位分自然水涨船高。咱们便不是为了咱们自己,也得为了咱们的孩子,防备着她们去。”
正月的喜气刚过,二月里西南就传来了坏消息。
刚刚因为率军攻克蛮结的明瑞,因孤军深入,后顾无援,拼死冲杀,结果身受重伤,自缢而亡。
明瑞和福灵安这对堂兄弟,以年轻军官之姿,双双在西北立功,为自己赢得功勋之后,却又双双殒命在了西南这平缅甸的战场上去。
消息传回京中,无论是皇帝,还是九爷傅恒,无不痛心。
明瑞一人身死事小,更要紧的是整个朝廷大军还在云南,小小缅甸依旧不能平定。
皇帝环顾前朝。
这几十年来,朝廷几次大的用兵,平定回部的兆惠已溘逝,平定噶尔丹的班第已薨逝,平定阿睦尔撒纳的成衮扎布要为朝廷看守喀尔喀蒙古诸部,稳定北部边疆……皇帝的眼前,只剩下了平定大金川的主帅,九爷傅恒。
此时缅甸战事的胶着,情形又与当年的大金川相似。原本是朝廷占尽优势,可就是因为当地的地利之势,令朝廷大军频频铩羽。
皇帝心下已有人选,却迟迟不忍明言。
九爷家里,刚刚失去一子、一女、一妇、一侄啊……
皇帝思量再三,下旨命傅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除傅恒之外,其余将军、参赞大臣等即时开赴云南。
九爷傅恒虽说尚未离京,可是接到皇上的旨意之时起,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准备。
皇帝同时下旨,命四额驸福隆安为兵部尚书,在军机处学习行走。
散朝回到府中,傅恒难得将九福晋、芸香和篆香都召集在一处,说从此一家人都在一处用饭。
三个妻妾,从前芸香与九福晋、篆香都是刻意避开,九爷也不愿意叫她们合在一处。
而今日,九爷已是发下这样的命来,倒叫三个女人互相看一眼,心下各自沉重。
都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争宠之事都已退成过往;如今三人都经历着失去孩子的痛苦。
篆香还好些,终究是福铃临盆在即,这是好事;九福晋和芸香都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的三个人,最怕的其实还是失去九爷。三人一听便都站起身来,心下止不住的紧张。
“皇上不是没叫老爷也开赴云南?老爷虽说担了经略军务之职,可是老爷如是当朝首揆,战场上需要老爷,可是难道朝中就不需要了么?”九福晋先急着问。
九爷倒也只是淡淡笑笑,“先坐下吃饭吧。去与不去,终归都听天意、看皇命。”
“总之现在还没去,那一家人就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饭,不好么?”
三个女人都心下惴惴地坐下,谁还有心情吃饭呢。
九爷便也起身,走到另外子孙那桌去,亲自给两个孙儿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夹菜。
福康安的福晋敏怡忙行礼道,“老爷,还是媳妇儿来吧。”
九爷含笑点头,却凝注福康安,“可吃好了?若吃好了,随为父来,为父有话要对你说。”
福康安忙起身道“吃好了”,给九福晋等三位行完礼告退,乖乖跟着九爷到了前宅的外书房去。
九爷坐下,福康安乖乖侍立在旁。九爷却笑,指着椅子,“坐,咱们爷俩说说心里话,别拘着。”
福康安坐下,却欠着半个身儿,不敢坐实。
九爷欣慰地望着这样的儿子,点点头,“成亲之后,你的性子果然收敛了许多。这么看着,像个男子汉了。”
福康安竭力地笑,心下却全都是苦涩。
在阿玛眼里看起来是他长大了,沉稳了,殊不知对于他自己来说,是放下了所有的希望,这一颗心都已经是麻木的了,又哪里还来从前那些欢蹦跳跃的心情去~
九爷凝眸看着眼前的儿子,轻叹一声,“都说你是与为父相貌最为肖似的阿哥,可是从前无论家里外头都说你可惜性子与为父是南辕北辙。其实他们都说错了,为父我当年也不是现在的模样;在你的这个年岁,为父的淘气不逊于你。”
后来……也同样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而被迫地忽然长大,学会了隐忍,扛起了肩头的责任。
“麒麟保,为父要感谢你。”九爷目光温暖,满面含笑,“谢谢你听从了为父几乎不近人情的命令,这般顺顺当当地成了亲,叫为父放下了这一桩忧虑去。”
倘若不是麒麟保这次这般配合,那如果他赴云南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又将如何放心得下家里,尤其是这个天性不驯的儿子去啊?尤其,儿子心中的人又是那再不可攀的金枝玉叶……若他不在京中时,这孩子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又叫兰佩她们怎么办?
难道又要再去为难九儿么?不,自己儿子这一片痴心,已经叫九儿为难不少了。
“若此,便是皇上下旨命为父立即启程赴云南去,那为父也能安心前往。因为为父知道,家中除了有你哥哥撑起门户之外,更有你可以助你哥哥一臂之力去。”
九爷笑,犹豫了片刻道,“……只可惜你刚成婚不久。如若能看见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为父再赴云南去,便更能放心了。”
这一刻父子相谈,可是福康安却如何听不出来,阿玛已经是意有托付了。
这种感觉叫人总觉有些不妙终究,就在西南那片战场,他家里刚失去了一个哥哥,一个堂兄去!
福康安腾地站起身来,“阿玛,叫儿子去吧!古时尚有木兰替父从军,木兰尚且是女流,儿子自可替父奔赴军营!”
九爷都忍不住笑起来,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将福康安摁坐下来。
“傻儿子,你有这份儿孝心,为父自是欣慰。可木兰替父从军,她所替的不过是一个士兵的责任,或者是一个将官罢了;可是为父我,却是经略之职。”
“这经略之职,又岂是你一个年方十五、刚刚授予侍卫之职、还从未上过战场的阿哥能代替得了的?就算你有这份孝心,为父也不敢将朝廷军务如此儿戏了去啊!”
福康安颓然跌坐,“那……儿子可以陪阿玛赴云南军营!儿子可以一边伺候阿玛,一边为国效力!”
九爷含笑摇头,“你有这个心,为父自是欣慰。只是……这一次就不必你去了。你好好留在家里,陪着你母亲、姨娘们。”
“你哥哥刚被皇上命为兵部尚书衔,那对于此次云南之战自要在后方安排诸多事宜,家中他暂且顾不上,一切都交给你去。”
福康安越听心下越是有些慌,他垂下头,两拳攥紧,深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阿玛……您当真就不能不去么?以您今日品阶,朝中之事又有哪一天是能离开您的?”
九爷又笑了,“傻儿子,为父如何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品阶,皇上又如何不明白为父的职衔去?可皇上还是授为父为经略,那几乎也就是说,皇上已经别无人选。”
“到了此时,这就是为父必须要扛起的责任;既然别无旁人,那就只有为父亲自披挂上阵了。”
“这才是一个当朝首揆之人,这才是一个深受君恩数十年的臣子,应该为国为君所尽之忠、之责。”
听到九爷在继大金川之战后,再度被皇上任命为经略之职,婉兮也坐在寝宫里,愣神儿了半晌。
当年大金川那一战,还是她鼓励九爷去的;可是这一回,她却没办法再找到当年的心境去。
终究大金川之战,已是二十年了,那年的九爷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意气风发之时;可此时九爷已经年近五十了。
况且家中也才逢那些变故,便是铁人,心也碎裂了。带着这样的心情奔赴云南那般遥远的军营去……婉兮的心高高地悬起,有些扯着五脏六腑一般地疼。
“额涅……”小十五从外头走进来,给婉兮请安。
见婉兮失神的模样,小十五上来抱着婉兮的手臂轻轻地摇,“额涅怎了,身子何处不自在么?”
儿子的呼唤,叫婉兮回神。婉兮忙用力一笑,“没有,额涅是走神了。”
婉兮垂首瞧见小十五手里的一卷册子,不由得挑眉,“哟,你这是打哪得来的?”
九卷36、暗下伏笔
那小册子乃是一本手抄的卷本,里头全是满文,且是地道的满洲老话儿,便是京旗人,因入关年头久了,许多人都不会说了的那种。m.www.uu234.net
当中有些话,婉兮都看不懂。
婉兮大致翻了翻这一本手卷,见前后已经有了大约百十来句。
一笔一划的抄写已是用心,更何况这些话搜罗起来都不容易。
况且小十五是她和陆姐姐养大的孩子,她自己的满文已是半吊子,陆姐姐那边就更是基本不会,故此小十五在这方面是有些短腿儿的。而这些地道的老满洲话,就更绝非是小十五自己能学会的了。
“是教你清话的谙达,抄了送给你的?”
小十五入上书房念书,皇上给小十五安排的师傅是觉罗奉宽。
红带子觉罗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身份非普通大臣可比,婉兮想这位奉宽先生或许有记录下这些老话儿的本事去。
小十五却含笑摇头,孩子气地显摆,“是十二哥的!”
婉兮有些惊讶。
惊讶的不是这手卷是永的。
因为永是那拉氏所出,是目下所有皇子里唯一出自老满洲部长世家的,有那拉氏的熏陶,永的清话本应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
婉兮惊讶的是,永会将这个给小十五看。
这本手卷里因记录的都满洲老话,故此其意义远非其他的手卷可比。
须知小十五在这一事上本是短腿儿,而皇上还一向重视满人传统,故此若以从前的永性子来论,永本来该巴不得小十五留着这个短腿儿去呢。
甚或,只要小十五这个短腿儿补不上,那将来宗室、觉罗们,乃至前朝的满大臣们,便都难以忘记小十五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就都很难归心于小十五去。
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这本手卷便可以说是永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对于小十五来说最要紧的东西。
永竟然肯倾囊而授了。
婉兮心底一热,抬起眸子来,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伸臂抱住小十五,“圆子告诉额涅,你与你十二哥之间,竟都发生了什么去?”
小十五却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呀。儿子是弟弟,十二哥是兄长,儿子不过以弟弟尊敬兄长之心,每日与十二哥共度罢了。”
小十五说来容易,可是自古皇家,反倒是手足之情才最难得啊。
婉兮拥住小十五,额头相抵,“好孩子,你知道么,你有一颗天性良善之心。”
这世上有太多自以为聪明的人,善用手腕,或者搬弄心计,总觉得这样才是制胜法宝。而良善之人总是看起来软弱,所以自古才会流传下“人善有人欺”之语……
殊不知,上天有眼,总归会眷顾值得眷顾之人。反倒是那些机关算尽的,就算能赢得一时风光,可到最后却都是晚景堪怜了去。
终究在永和小十五兄弟之间,能真正护住小十五的,不是她和陆姐姐这样当额娘的,甚至都不一定是皇上……反倒只能是小十五自己啊。
皇帝谒陵归来,按着规矩,今年又是三年一期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
虽说宫里有这些叫人伤心的事,可是这规矩还得执行。
挑选出来的人,主要是为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指婚所用;皇帝只是应付着,给后宫里只挑选了一个,就直接叫放到语琴的宫里去学规矩去了。
语琴都是无奈,私下里与婉兮嘀咕,“皇上这算什么事儿啊,就选一个,还放我宫里去了~~我倒成了教引嬷嬷去不成?”
婉兮含笑不语。
颖妃一边哄着小十七冒话儿,一边也是笑,“咱们皇贵妃前儿才用那常贵人的事儿问过皇上一回,皇上心里还能没数儿是怎的?这便选了个新人也放到庆姐姐你宫里去,还不就是叫咱们主子娘娘放心去呢?”
婉兮轻啐一声,“呸,高娃,你又这么浑叫了。”
颖妃也是淘气,一个劲儿地叫,“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如今皇贵妃为六宫之主,自然就是主子娘娘!”
小十七本来跟颖妃在那对话呢,瞧颖妃迭声说着这句话,便也跟着鹦鹉学舌,“主子娘娘”地叫开了。
婉兮伸手将小十七给抱起来,刮着鼻子,“你啊,就当一棵安静的小人参,不成么?”
三月里,宁寿宫传来噩耗,温惠皇贵太妃还是没能熬过去,于三月十四日薨逝了,年八十六。
温惠皇贵太妃对皇帝有抚养之恩,皇帝一向侍奉甚孝。老皇贵太妃居宁寿宫中,如皇太后一般地尊养。
此时老皇贵妃去了,虽说八十六岁已是喜寿,可是皇帝也是伤心难诉。
三月十五日,皇帝亲赴吉安所奠酒;三月十八日,老皇贵妃的金棺要从宫内的吉安所送至宫外殡宫暂停,皇帝又亲临亲送。
近六十岁的人了,如此送别抚养过自己的老人家,在那金棺起落的浮光掠影里,看见的何尝不也是那已经等待在不远处的、属于自己的归路去。
这便伤心又多一层。
皇帝下旨为温惠皇贵太妃穿孝的是皇十二子永、皇次孙绵恩阿哥。
这已是乾隆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三年,连续三年,永都是首当其冲的穿孝之人了。
在那拉氏死后,前朝不是没有王公大臣依旧对永抱着希望去,可是在皇帝这般连年的打压之下,宗室王公们也已明白皇上的心,便是再有不满的,也只能哑忍于心,不敢发声了。
四月里,又有一位前朝的嫔妃薨逝雍正爷的马常在。
这位马常在家世不高,故此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只为答应;雍正八年一月晋为马常在。
这常在位,便也成了她最后的位分。雍正爷崩逝之后,再到如今的乾隆三十三年,将近四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她依旧还是常在。
这位常在就连身后,也是一场悲凉。她的彩棺从宫里挪至田村殡宫之后,竟然长长地停了七年还没有入土为安。
七年以后,乾隆爷发现此事大发雷霆,惩处了大批官员,马常在的彩棺才终于得以入葬泰陵妃园寝。
这样的生前和身后,是一个身在常在位分的低微嫔妃的最为生动的写照了。
无家世、无宠、无子的后宫女子,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人在意。
因着这连续的哀戚,加上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且以今年玉牒告成,故此皇帝在这一年里大封后宫。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奉庆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为平常在。
一个“平”字,可窥视到皇帝对于平定西南的心愿;又或者是这个新人在皇帝心中的观感和位置去。
六月五日,皇帝下旨,语琴晋为贵妃;容嫔封妃;常贵人晋为为嫔。
传旨后宫,婉兮自是欢喜,亲自赴语琴、容妃宫里道贺。
这一场进封,容嫔封妃倒不奇怪,因为她的身份,早几年已经享受了妃位的待遇去,宫里人私下里都已经开始称呼为“容妃主子”去了。
语琴能封贵妃,这是有些叫人意外的。终究语琴这些年从无所出,按说能封到妃位已是特恩。如今却能封到贵妃,前朝后宫心下便也都明白,这自是因为抚养了十五阿哥的缘故。
虽不是亲生,却是自幼抚养皇子。且这位十五阿哥身份贵重,养母封贵妃便也是情理之中了。
叫众人不能不小心的,自是常贵人的封嫔。
终究她才进宫两年,且又是皇太后一门所出,在位分上这便已经开始攀升了,自是语琴与婉兮之前所担心过的。
倒是婉兮垂眸笑笑,“好歹去年皇上秋之时翻了她的牌子,也别让人家虚担得宠的声名去不是?皇上给晋位,这便自能坐实了得宠去,那也是好事。”
倒是婉嫔超然而笑,“皇贵妃说的是,这后宫啊总得有新旧更替,总不能永远静水无澜去。如今咱们年岁都大了,是得荣着后宫里再有些新人得宠才好,若此才能符合天子雨露均沾之责不是?”
婉兮回眸,含笑向婉嫔点头。
稍后礼部那边又送来常贵人封嫔的封号,乃为一个“顺”字,常贵人从此便是顺嫔了。
以顺嫔的家世出身,皇上给了这么个封号,倒是叫后宫都有些意外。
顺者,从也。
颖妃也是觉着有趣儿,直道:“以皇太后的心思,未必不是期望顺嫔能够领袖后宫呢,又如何变成了个顺从的去?”
语琴轻哼一声,“照此来说,我忖着,汪氏跟两个钮祜禄氏之间的这一场争斗,就还没完。”
语琴果然猜对了,在顺嫔封嫔三天之后,皇帝就下旨,将永常在也晋位为贵人。
可是却又不给永贵人一人专美,就连兰常在也跟着一同重又封为兰贵人了。
语琴都笑,“哎哟,瞧这热闹的。从此这后宫里啊,倒是她们三人的戏台了。且看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谁人能霸住戏台去?”
婉兮淡淡转眸,“咱们功成身退,也自唱不动了,且拢着咱们的孩儿,悠哉看戏罢了。”
这一年皇家终于又有添丁之喜。
三月,翠鬟终于为八阿哥永璇诞下长子绵志来。
紧接着,福铃也为十一阿哥永,诞下长子绵。
永璇和永为一母同胞,这一下淑嘉皇贵妃在天上同年便得了两个孙儿去,想来必定欣慰十分了。
永那边倒好说,一切自有舒妃和九福晋进宫照应着。永璇这边得来孩子不易,又是翠鬟所出,偏翠鬟母家低微,不能在宫中陪伴,婉兮便亲自叫小七和啾啾一起过去,隔三差五探望一番。
七月又要秋了,要提前预备些皮子,赶制些冬天的衣帽去。
婉兮叫玉蝉多拿了几块猞猁狲出来,又拿了银子给听差苏拉们,出外置办了几块普通些的雪兔、野兔的皮子回来,统交给小七去。
小七先前不解,“这几块皮子哪里是能给我小侄儿穿用的?”
尤其雪兔和野兔,这皮子太普通了。
婉兮垂眸含笑,“不是给小皇孙的,你将这个交给你八哥,或者八嫂去,就说翠鬟得了这个大喜,也该往北边送一份心意去。”
小七虽说有些愣,不过随即双眼便是一亮,“额涅!额涅你难道是说……?”
婉兮含笑摇头,“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不用与你八哥和八嫂说去。他们若明白,自然能办得明白;若他们不明白,你只管将这皮子拿回来就是。”
永璇和永都得了这样的喜事,淑嘉皇贵妃的母家自是要进宫贺喜。
此时淑嘉皇贵妃的几个兄弟都在内务府为官,尤其是金简,虽此时官职仍只为主事,可已显示出渐渐得用的势头来。
这东西交给金简去,相信金简自有法子传递到打牲乌拉处那边去。
也就在这一年,官学生和与英廉的孙女冯氏完婚。
因了英廉与语琴母家的一场渊源,这些年来英廉照应陆氏一门颇为用心,且今年偏巧是语琴进封贵妃的大喜日子,语琴便也备了一份恩赏,以禄常在的名义赏给英廉去了。
英廉接了恩赏,从那礼单上就能瞧得出来,这绝非是禄常在能拿得出的,心下自然明白是庆贵妃所赏。
英廉自是高兴,这便将那些恩赏一件没留,一股脑都赏给了和与孙女冯氏两口子去。
庆贵妃是今年新封,和也自知道,看岳祖父能高兴成这样,便也含笑道,“玛父与庆贵妃母家情谊深厚,孙婿来日若得晋身宫中伺候,孙婿也一定恭敬伺候庆贵妃主子去。”
英廉以数十年官场经验,低声道,“庆贵妃和禄常在两人倒是罢了,你尤其是要好好儿伺候庆贵妃抚养的十五阿哥……”
十月,皇帝从热河秋而回,行庆贵妃、容妃、顺嫔的册封礼。
命大学士公傅恒为正使,内阁学士塔永阿为副使。持节册封庆妃陆氏为贵妃。
册文曰:“朕惟襄化理于宫闱,专资淑德,耀恩光于翟,递进崇阶。既珩度之丕昭,宜纶音之载锡。尔庆妃陆氏,秉姿淑慎,表范温恭,兰掖承欢,奉慈徽而有恪,椒庭佐治体朕志以无违;柔嘉式九御之班,已夙勤于表率。令则协四星之位,应晋被夫褒荣。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贵妃,尚其赞宣内职,弥扬象服之华,懋敕芳仪,永荷龙章之重。钦哉。”
命大学士尹继善为正使,内阁学士迈拉逊为副使。持节册封容嫔霍卓氏为容妃。
册文曰:“朕惟著克襄雅化于二南,纶宣恩,宜备崇班于九御。爰申茂典,式晋荣封。尔容嫔霍卓氏,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夙协箴规于女史。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妃。尚其仰承锡命,勖令德以长绥,祗荷褒嘉,劭芳徽于益懋。钦哉。”
册封顺嫔的正使则为大学士陈宏谋。
册封礼成,三人一齐到婉兮面前行礼。若此,后宫里便又奠定了一中宫、一贵妃的格局。婉兮之下仅有语琴一人,至此便是循序渐进,能“威胁”到婉兮的,也唯有庆贵妃语琴一人才有资格。
而语琴之所以能登上贵妃之位,自是因为抚养小十五的缘故。这后宫里,倒是头一回出现中宫与贵妃姐妹情深、再无争斗的局面去。
庆贵妃行册封礼,英廉为陆家所在佐领的职官,也要进宫行礼庆贺。英廉便以自己与和两人的名义,格外为语琴备了一份厚礼。
和本就是官学生,在宫里咸安宫官学念书,故此也方便宫中行走,英廉这便安排和进宫送礼。
和虽进不了内廷,却在宫门外值房见了语琴宫中的总管太监桂元。
桂元是给英廉面子,这才是亲自来见一个小小的官学生。但是一见面,桂元也不由得上下好好儿打量了和两眼。
待得回宫,到语琴面前呈上礼单,便也笑道,“……进来送礼的那位,是英廉大人的孙女婿。哎哟,长得当真是一表人才!英廉大人果然没挑错,真给自己孙女儿挑了个好女婿去。”
桂元是什么眼力,能叫桂元都要正正经经夸赞一番的人,必定不是凡品。
“以‘’字为名,也为玉。能用这样名字的人,若也能相貌如玉,倒是与皇家有缘。”语琴垂首道,“我听说,这个和也是出自钮祜禄氏的。”
桂元伺候语琴这些年了,如何不知道主子这是忌讳什么呢,这便含笑回话,“和虽说也出自钮祜禄氏,可是与皇太后家却不是一家儿。”
语琴点头,“我知道了。将礼单也给你禄常在小主儿呈过去,瞧她喜欢什么,凭着她先选了吧。”
小十五去给容妃和顺贵人行礼回来,见了这隆重的礼单也不由得好奇地问,“谁给额娘送来这么重的礼?”
语琴摇头,“不问也罢,总归你未必认得。”
小十五却认真看着语琴的神色,“可是儿子瞧着,额娘却不欢喜。”
语琴轻叹一声,“俗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送这么重的礼进来,我倒不觉着是好事儿。”
小十五跟着桂元又遛到禄常在配殿去,却见禄常在见了礼单,却是笑逐颜开的。
小十五偷偷缠着桂元问,“谙达告诉我,送礼的人是谁?”
桂元悄悄跟小主子眨眨眼,“内务府英廉大人。那也是在户部任职的,是把赚银子的好手!”
小十五皱了皱眉,“身为户部和内务府官员,赚银子也是为朝廷赚,他自己又是如何积蓄下这样多的私产的?”
桂元吓得可不敢再说了,只是小心哄着小十五,“那奴才可就不知道了。”
小十五却垂下眼帘,“今年温惠皇贵太妃薨逝,四月间皇阿玛查问宁寿宫银两不清之事,我听说就一个宁寿宫的总管太监龚三德,就积下四万三千余两银子的私产去!”
“这些当奴才的,家产过丰,必定是贪占来的~~”
这案子是一众总管内务府大臣办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上还有皇六子永,小十五虽说年纪小,可是这话儿也是从六哥那边听来了。
如此数额巨大,叫此时虚龄九岁的小十五,便对这样的奴才充满了痛恨去。
永他们也都说,这帮奴才敢这般胆大妄为,不过是欺负老皇贵妃年岁大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是当真有些健忘、糊涂了去,对自己宫里的金银、人参、布料、首饰各账目,心下都没准数儿。
“这样公然欺瞒老人家的奴才,就更可恶!”小十五握紧了拳头去。
自小以来,凡事宽和的十五阿哥,这还是第一次在奴才们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倒叫桂元心下都是一紧,忙跪倒道,“小主子放心,奴才万万不敢!”
小十五缓缓点头,“皇阿玛自也容不得这样的奴才!”
不仅宁寿宫这一班太监们全都给予严惩,就连已经死了的都从坟里给刨出来,将碎骨头渣都给扬了去;就连前朝胆敢贪墨的大臣,即便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高恒,也被皇帝论斩。
彼时,九爷傅恒也曾想为高恒求情。或许九爷以为,因为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皇上便是看在慧贤皇贵妃的面子上,也会对高恒手下留情些,至少死罪换成活罪去。
可是那一日皇帝却冷冷望住傅恒,问他:“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犯法,朕要因慧贤推恩宽贷了高恒去;那若有朝一日,是皇后的兄弟犯法,朕是不是也要同样宽贷了你的罪去?!”
皇帝此言是恨极了高恒的贪赃枉法,只是九爷听后,一时之间却也忽觉心下一片灰烬了去。
皇上杀伐决断,恩怨分明,从不会因为是后宫里哪位皇后、皇贵妃就罔顾了法纪去。
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父亲如此;那身为孝贤皇后的兄弟的他……也是如此啊。
也是在这一年,也是因为两淮盐政贪赃枉法之事,纪昀纪晓岚身为皇帝身边的侍读学士,却向两淮盐政卢建增通风报信,被皇帝查知。纪晓岚被革职,发配乌鲁木齐。
九卷37、待嫁
君臣相伴这些年来,这几乎是皇上头一次对傅恒如此冷硬。
傅恒虽说明白,皇上这不是冲他来,是皇上痛恨那些贪官污吏。
他自己也有错,错在还为该死的高恒向皇上说情。皇上最恨官官相护、结成朋党,当年的张廷玉、鄂尔泰两大集团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啊~
傅恒心下沉郁,朝中府中无人能诉,也唯有与赵翼的书信往来里,略纾胸臆。
赵翼在回信中也感慨道:“一向以为,皇上会因对宫中哪位主子的宠爱,而提拔重用她们的父兄家人。忠勇公爷您府上如此,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如此,淑嘉皇贵妃母家金家也如此;在这些身为高位的主子母家里,反倒是皇贵妃主子母家有些例外。”
“以皇上对皇贵妃主子的情分,皇上却并未给皇贵妃主子的阿玛清泰、兄弟德馨多高的官职去。清泰大人这些年来一直掌管饽饽房,而德馨也只是管着内务府的缎库而已……原本卑职当真有些不能理解去。”
“可是如今看来,卑职反倒觉得皇上这才是一种保全虽无高位,却都在身旁,清泰大人亲自顾着皇贵妃的吃食,德馨则自管着皇贵妃的衣冠……虽无高位,却也无风险。”
傅恒展信读罢,也是眼角潸然。
都说他家是外戚里恩泽最重的,可是从二哥傅清,到侄儿明瑞,以至于自己的儿子福灵安……全都在这份“恩重”的名头之下,惨死沙场;
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更是老父曾经陪绑法场,险些吓死;接下来这又是亲兄弟被问斩……
这些所谓的煊赫,所谓的高位,带来的论到最后,又剩下了什么去?
便是他兄弟、父子、叔侄得到的功勋和爵位一大堆,那又如何死能带去的?
傅恒要酒,当晚酩酊一场。
借着醉意,哭过笑过,唯有一事欣慰皇上他,真的是将九儿护得好好的。
除了九儿之外,皇上他却是能将前朝任何一位大臣、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全都能豁得出去的。
只要皇上能护住九儿就好了,那他就可再无后顾之忧。
来日自可披坚执锐冲上战阵,一往无前,再不用回眸而顾。
乾隆三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刚过完正月十五,还依旧在上元节的喜气儿里,皇帝下旨:“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前往云南经略军务。今择于二月二十一日起程。所有应行事宜,各衙门察例办理。”
继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战后,傅恒又将远赴战场,为朝廷再打一场泥沼之战。
父子命运相连,在继去年皇帝下旨以傅恒为云南军务经略之后,四额驸福隆安便被加兵部尚书衔;而此时皇帝下旨命傅恒远赴云南,便也立即下旨,叫福隆安署理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帝已是暗示,所有傅恒离去留下的职位,都会交给福隆安来承继,也可令傅恒安心出京而去。
缅甸之战,又如曾经的大金川之战一样,朝廷已经被迫入绝境,只能胜不能败;偏朝中其他大臣俱不中用,皇帝唯有再度派出傅恒这张最后的王牌。
傅恒此行意义重大,故此皇帝更是恩泽独施:赐经略大学士公傅恒,御用盔甲各一。
从前都说武将最高的荣誉是御赐黄马褂,可是在这御用盔甲之前,已是变成了普通。
皇帝接着又决定,将在太和殿,为傅恒出征颁赐敕印。
几日后再命福隆安加一项署理藩院尚书之职。
皇帝给傅恒、福隆安父子的恩遇,已近极致。
傅恒来不及欢喜,心下反倒更为沉重。他明白皇上的心,他此次平缅甸,便已经没有回头路。
若能德胜,自可班师生还;若不剩……他也只能如二哥傅清、侄儿明瑞一样,将自己这条命留在沙场上,以报君恩。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不难;他甚至从去年被任命为经略之后,心下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将家中已经安顿好了,长子福隆安已堪大任;就连那猴儿似的麒麟保也成家立业,越发稳重了,女儿福铃已经诞下了小皇孙去……他已心满意足。
唯一的一个不敢言说的期盼,或者说遗憾,还是……生了贪念,总想在临去之前,再插翅飞进宫墙去一回,去再看一眼,那三十年来无法忘记的人儿啊。
九爷的心事,终是瞒不过九福晋去。
多年夫妻相伴,九福晋不舍丈夫之余,却也还是想让丈夫安心地走。
次日一早,她便递牌子求进宫。
九福晋自是有合适的理由:给姐姐舒妃请安,再去看望刚出生的小外孙。
皇贵妃为六宫之主,兰佩所递的牌子自是被呈到婉兮面前来。
婉兮毫不犹豫便翻了九福晋的牌子,心下也是涟漪不断。
到了日子,九福晋进宫给婉兮行礼。
一张口,九福晋便要落泪。勉力忍住了,竭力含笑道,“奴才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好,脸上又是副苦相,这才不敢进宫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按着坐下,“我何尝不明白?所幸麒麟保长大懂事,你身边也自有福音相伴……你依旧是儿女两双全。”
九福晋原本诞下两儿两女,长子福隆安,次子福康安;长女福音,次女就是刚刚夭折的那个小女儿……原本是子女凑足了两双的,如今却还是四角失了一去。
九福晋含泪点头,“皇贵妃主子说的是。虽说幼女去了,却还有福铃,那奴才依旧还是有两儿两女,奴才应当知足。”
说过了这些寒暄的话去,九福晋还是深吸口气,扬眸望向婉兮,“不瞒皇贵妃主子,九爷他……近日心事惴惴。奴才当着主子便也不说那些绕弯子的话了,奴才觉着是九爷临行之前,想当面向主子拜别。”
婉兮心下何尝不是为了此事,也酸涩了良久去?
只是……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却终究还是含笑摇头,“不,兰佩,他不必见我,有你为他送行,已是足够。”
婉兮说着叫玉蝉拿出一串香珠来,“听说云南那边瘴气深重,这香珠是香药搓成,请九爷带着,权且防瘴气一用吧。”
九福晋下意识微微那么一顿。
婉兮瞧见了,淡淡而笑,“这香珠所用的香药,是啾啾亲自选的。里头有不少是容妃的母家从西域带来的,咱们内地没有,且俱都是干燥除湿的效用;搓珠子的,是小十五和小十七;而这香珠上的络子,是莲生她亲手打的。”
“无论于国于家,九爷既是功臣,又是孩子们的舅舅。他们也都想尽一份心意,还请你和九爷不要嫌弃他们手艺的粗拙。”
九福晋心下一颤,不由得跪倒在地。
是她终究做不到全然大气啊……
其实她何尝不心疼九爷,她为了九爷已经递牌子进宫来了!只是,只是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心眼儿了。
九爷出征在即,那缅甸的战场上那么可怕,已经吞噬了她傅家一个儿子、一个侄儿去,她怎么能不担心九爷的安危呢?
所以她就更加要在意,九爷这一走,心里最放不下的人,究竟是谁啊。
她与九爷这些年的夫妻,她只想要这一次,希望在九爷心上分量最重的人,是她啊……
可是皇贵妃如此的大度,竟是早已都完美地预备好了,倒显得她自己那样的小气和不堪了。
同样是女人,她这几十年来与皇贵妃相比,终究还是有些地方,怎么都比不上去。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给扶起来,“兰佩你一定要转告九爷,九爷此次为国出征,咱们所有人的心,都陪着他一路同行。”
二月,皇帝在圆明园“山高水长”,赐傅恒和出征将士宴,为傅恒送行。
带着为国征战的坚决,却也带着不舍和遗憾,傅恒率军而去。
九爷走时,婉兮神色平静,可是到了三月里,婉兮还是病倒了。
归云舢对婉兮说,只是开春了,皇贵妃偶然春寒罢了,不打紧。
唯有到了皇帝面前来,归云舢才不敢隐瞒,坦言皇贵妃是多年生育已损元气,诞育小十七时已是用人参吊着;又执掌后宫,心力交瘁所致。
皇帝听罢也是大痛,放下京中诸事,三月初七从圆明园起銮,带着婉兮巡幸汤山行宫、盘山行宫。
汤山行宫是距离京中最近的有汤泉的行宫,如当年那拉氏所去的热河附近的汤泉行宫一样,可以作为疗养之所。
而盘山行宫则在天津附近,为避暑山庄之外的第二大行宫。山水宜人,可远离京师宫中的焦虑之忧。
这样的安排,自是可先泡汤泉疗养,待得病愈再赴山水之间陶冶放松。正是身心皆疗的法子。
最难得的是,皇帝这一次出巡,并未奉皇太后圣驾同行。
这是罕见的。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几乎每一次出巡,都必定要奉着皇太后一起;便是近几年的木兰行围,皇帝不带着皇太后了,可也还是照样先奉着皇太后出京,让皇太后驻跸在避暑山庄里。
皇太后对此也有小小的失落。
“想当年,康熙爷是奉着孝庄文皇后赴汤泉行宫,是为孝庄文皇后疗病;咱们这位皇帝啊,倒是极少去这些汤泉,这一回终于去了,却是不带着我的~~”
皇帝和婉兮不在宫里,小十五却是在的。
小十五每天都来给皇太后请安,还说是替皇阿玛、皇额娘如此。
也是因为小十五在眼前,皇太后才忍了,没直接说到婉兮头上去。
小十五听完老太太的抱怨,倒是垂首一笑,“孝庄文皇后老祖去汤泉行宫,那是因为老祖她生了病呀;皇玛母身子骨康健着呢,连孙儿都比不上,那自然就不用去泡汤泉了。”
皇太后无奈地笑,伸手拢住小十五,“哎哟,瞧瞧我们圆子这张巧嘴儿哟~”
陪在皇太后身旁的顺嫔、永贵人和兰贵人,自都是抬眸瞟一眼十五阿哥,却无计可施。
谁让她们自己并无所出呢,对于这个年岁的老太后来说,自是孙子比嫔妃更金贵。
这回皇上进封庆妃为贵妃,皇太后自也是不愿意。庆贵妃根本是江南汉女,便是母家后来也入旗了,那都是进宫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儿,在之前的年月里,庆贵妃就是纯纯的汉女。
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从无所出,凭什么就能进封贵妃去了?
可是皇上却为庆贵妃据理力争,一来前头已经有了皇贵妃的例子去,二来庆贵妃如今抚养着十五阿哥呢。便是皇上的话没叫皇太后立即就点头,但是十五阿哥来替庆贵妃求情,连着好些天到皇太后跟前来,又是磕头又是亲自伺候皇太后洗脸梳头的,倒叫老太太的心就硬不下去了。、
老太太年岁大了,便是还能跟皇帝儿子绷起脸来,却是在小孙儿面前严肃不起来了。
如今后宫里的小皇子,就十五阿哥、十七阿哥这么两个。总归都是皇贵妃的孩子。
老太太不论喜欢哪一个,都只对人家皇贵妃有利,旁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去呢?
婉兮与皇帝赴汤山行宫、盘山行宫休养期间,正逢亲蚕之礼。
语琴以贵妃位分,终于得以代替行礼。
三月十六日,皇帝带着婉兮归来。
婉兮原本也不是大病,经过数日的排遣疗养,回到京中已是痊愈。
因汤泉水之功,语琴等人都说婉兮回来后,面色润泽,连从前小小皱纹都平复开了。
婉兮自是承情,也不否认,自都说那汤泉水是真的好。
只是婉兮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伤感已经深植于心底,无论是多么温暖的唐泉水也无法尽数涤尽的。
只是她相信九爷在西南,一定能够奏凯;再者,她没有时间过多沉湎于伤感之中,因为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亲力亲为。
除了后宫诸事,自然还有自己孩子们的事儿。
皇上已经给了口信儿,说小七明年就将正式厘降。
今年已经到了三月,留给婉兮来帮女儿筹备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三月二十四日,傅恒已经抵达云南。
从四月开始,傅恒开始亲自向皇帝奏报西南军。皇帝自是最信任傅恒的奏报,有这样一个放心的人在西南亲自督军,皇帝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终于可以暂且将心思从武备上挪出来,放回文治上去。
接下来就是科举殿试。
今年这一科皇帝命大学士刘统勋、陈宏谋,吏部侍郎德保、户部侍郎英廉,兵部尚书陆宗楷,刑部尚书蔡新、侍郎钱维城、张若,工部侍郎曹秀先几人,为殿试读卷官。
英廉从一个内务府职官,到户部善于赚银子的能臣,今年也一举成为了殿试的阅卷官。
不过说来也是命运弄人,他的孙女婿和也正于今年这一科参考,却可惜没能等到借助英廉之力,就先期已是名落孙山。
和出师不利,回到家中也是难掩郁闷。
福晋冯氏来劝慰,和握着福晋的手,万般惭愧道,“若是其他年份倒也罢了,今年偏赶上祖父为殿试阅卷官,我却竟然没有考中。”
“想来祖父必定希望能在殿试的卷子里看见我的名字,可是我却叫祖父失望了……”
冯氏是英廉的孙女,从小因为父母早亡,故此由祖父亲手抚养长大。祖父怜惜她从小没有双亲,对她几可说是娇生惯养。
可是冯氏并不娇气;也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性子反倒更温柔、体贴。
冯氏这便反过来宽慰和,“爷又何必遗憾去?若是爷进了殿试,那我祖父非但不能读你的卷子,反倒要回避。”
和拍拍福晋的手,聊表感谢,可是眼色却依旧阴郁。
“福晋说得对,我自想到了回避之事。可是我自己的学识我自己清楚,我的卷子答的我自己心下更是有数……我不至于名落孙山才是。”
冯氏也是蹙眉,“那依爷看,这是什么缘故?”
和叹口气,“怕就是这回避的缘故。不是祖父要回避,而是其他早有官员发现了我与祖父的关系,或许有人不想叫祖父得益,这便直接将我在殿试之前就先排除在外了。”
“会是谁呢?”冯氏也跟着有些担心。
和垂首细想,“我是咸安宫的官学生,报名参考自走的顺天府。而此时因忠勇公赴云南经略军务,京中多有物资发往云南。皇上为免有人从中耽搁,这便命忠勇公之子、四额驸福隆安暂管顺天府事务。”
“爷是怀疑四额驸,故意为难?”冯氏吓了一跳,“可是我祖父当年却也算是忠勇公提拔起来的人。”
当年语琴母家入旗,是傅恒亲自去办的。九爷亲自选了英廉所领的佐领下,嘱咐英廉照应陆家。
和想想倒也点头,“我只是一猜,并不能作准。”
此时的和还不知道,若敢年后,他与傅恒一家也结下了恩怨。
这些恩怨直至生死。
这一年和在科举上虽出师不利,可是他却幸运地生在一个世代簪缨之家。
他的家族因祖上立军功,曾经为家族争得了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正三品)。
和在这一年因年满虚龄二十岁,二十岁可为承袭世职的年岁。故此和通过考试,得以承继了这个世职。这个世职在他家族,到他这儿,已经是世袭了五代。
虽说科举不中,可是和还是终于凭借家族的祖荫,正式谋得了一个出身。
二十岁的和,正式登上了大清的历史舞台。
他以年轻之姿,走上历史舞台之时,正是九爷傅恒远离京师,都师云南之时。
历史,仿佛都给和留下了一条夹缝。
而这一年,也是因傅恒远赴云南,九爷的嫡长子福隆安被皇帝派给诸多差事之外;作为九爷的嫡次子,福康安也一点一点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去。
继两年前授三等侍卫,乾清门行走之后,这一年福康安又被擢二等侍卫,在御前行走。
俗称也就是“二等御前侍卫”了。
福康安领先一步,已经先到了皇帝身边去,等着两大宠臣会面的那一天。
只是这会子福康安还不知道其后将走来一个和。他此时在御前,先要经历一番撕扯的心痛去。
这心瞳,一边是牵挂五旬的阿玛在西南的情形;另外一边,则是总要眼睁睁看着宫里在为小七置办妆奁。
若他不是侍卫,或者不是御前的侍卫,他倒是能远离内廷,想听见有关公主的事情也不能;可惜他偏在御前。
又或者说如果他的家族能远离内务府,不知道内务府为小七都制备了什么,也能好些偏他父亲傅恒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而阿玛离京后,这个职务又由兄长来署理。
他就这样一日一日小心翼翼地行走御前,却又躲不开、藏不住地,一日一日被小七即将出嫁之事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因满人家重视女儿,故此满人有“厚嫁”的传统。也就是说女儿出嫁,陪送的东西特别的多。
公主厘降就更是如此。而该陪送什么,准备的妆奁也因公主的名号不同,而有差异。
婉兮和内务府为小七置办妆奁,自然也是该按着和硕公主的品级来准备。
和硕公主下嫁妆奁定例:陪给嵌东珠九颗朝帽顶一个,嵌松石、珊瑚垂珠软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两颗金佛一件,嵌东珠一颗、松石一块凉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七颗金项圈一围,嵌东珠九颗金箍一件,每须嵌小珠一粒金花二块……
此外还有包头、布料、皮袄、牙刷、胭脂、抿子、木梳、箅子、包袱皮、箱子、毡子、浴盆、衣架、桌子、镜套镜架等等、等等物品。
另还有陪嫁的活人,嬷嬷、嬷嬷妈、二等女子三名,三等女子四名、陪嫁户口男女人等……
几乎是一个女子到了婆家,生活里所用的一切都有陪送。足以叫公主到了额驸家,衣食无缺。
光准备足这些,婉兮就够从早忙到晚。更何况小七是她长女,凡事更要用心,这便一直要忙到很晚去了。
可是就这样,皇上还不满意。
九卷38、只想寻最好的
内务府呈进的几次关于陪送物品、修建公主府的折子,竟然都被皇帝给打回来了。www.uu234.net
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六阿哥永、福隆安和金简等人,都猜不准圣意,几次被皇上将奏折打回,已是快要疯了。
几人商量一下,还是决定来问问皇贵妃的意思。
一来七公主就是皇贵妃所出,二来皇贵妃更能体察皇上的心意。
这事便由福铃来宛转禀与婉兮。
婉兮这是头一回为女儿操持婚事,当娘的已经够焦虑,此时就更觉得头大。
福铃瞧着婉兮沉默不语,小心道,“原本我哥哥尚四公主,我家里也是筹办过一回公主厘降的喜事的。这回又是我哥哥亲自筹办七公主此事,原本是应该轻车熟路才对。”
“却怎么都没成想,皇阿玛却将预算的折子给打回来好几次……别说六皇兄、哥哥、舅舅她们迷糊了,就连媳妇我也迷糊了呢。”
对着福铃,叫婉兮就如对着篆香一般。婉兮倒也松口气笑道,“这会子我可真想念你额涅。她年轻的时候儿,最是一把利索泼辣的好手儿。若她能在跟前,我就可以求她助力了。”
福铃笑起来,“单凭皇额娘传召,我额涅自是巴不得能天天进宫来伺候在皇额娘身边。”
婉兮轻叹一声,“你家里自都等着你阿玛的信儿呢,她与你额娘在一处,两人才能互相有个陪伴,也好凡事都拿主意。”
福铃心下也是一颤,垂首不语。
九爷到云南之后,写家书回来,说到了与副将阿桂等人的意见不合。
傅恒与副将军阿桂、阿里衮及伊犁将军伊勒图等人商议出兵时间及行军路线。诸将以缅地多瘴,建议霜降后出师。
傅恒却觉得:以往拘泥于避瘴,秋后才行,致敌有准备,且须坐守四五月,既糜粮饷,又使军心松懈,应乘军初至,及其锐而用之。
傅恒太明白皇上的心。缅甸之事,朝廷已经陷入泥沼太久,皇上希望速战速决,早得捷报。故此他不能再在云南当地干等数月之久。便是要冒瘴气的险,他也要一试。
婉兮知道福铃这是担心阿玛,便忙笑道,“好啦,此时你尽管交给额娘就是,额娘这就去问你皇阿玛的圣意。”
婉兮一来是不想叫福铃忧心,二来又何尝不是她自己也不敢提西南之事?
天儿渐渐热了,听说越是到天热的时候,西南那片林子里的瘴气就越是严重。福灵安就是死于瘴气之病,九爷年岁又大了,是否能抵御得住,婉兮一想便是忧心。
福铃这才放心,起身行礼告退。
婉兮捉着福铃的手问,“永他待你可好?”
福铃含笑点头,“皇额娘放心,阿哥爷他待我甚好。”
婉兮晚上等到皇上来,见皇上神色之间隐有笑意,倒叫婉兮也放下了心。
“爷这是乐什么呢?”婉兮亲自为皇帝满上酒盅,含笑递过来。
皇帝点头,“猜,小九这会子在西南干嘛呢?”
婉兮垂首,清浅的笑,“爷又难为我。两军阵上的事儿,我哪明白呢?”
皇帝夹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嘎巴脆地嚼完,又啜一口小酒,盯着婉兮笑。
“他没干两军阵上的事儿啊~~爷这才叫你猜的。”
婉兮自是摇头,“那我也猜不着。”
皇帝拊掌轻笑,“他当樵夫,伐木呐!”
婉兮也是怔住,“忠勇公这是要做什么?坚壁清野,将林子都砍了,好能看清匪徒阵势不成?”
婉兮这话是从朝廷剿乌什之乱那学的,当年乌什城外就是一片密林,从远处根本看不清哪是城池,叫朝廷的大炮都不知该往哪儿打。彼时朝廷大军的因应法子,就是先伐木,再开炮。
皇帝却笑着摇头,“现学现卖……可惜错了!”
原来傅恒三月抵达云南,四月到永昌、腾越察看情况,着手进行战前准备。他得知缅军防守“专恃木栅”,而“清军向来用寻常枪炮攻取,无济于事”,就“访闻茂隆厂一带有善造大炮之人,将来进兵时兵弁各带铜、铁一斤,遇攻栅时随时暗铸大炮,出其不意”。
他还聚集众将,商讨进兵方略。鉴于过去明瑞将军专由陆路进兵,缅方得以集中兵力防御,而遭败绩的教训,傅恒决策水陆三道并进。
因缅甸都城阿瓦在大金沙江以西,若由东路锡箔江进,则阿瓦仍隔江外,于是定议一路由戛鸠江(亦名兰鸠江,或槟榔江)出河西,取道孟拱(今缅甸密支那之西)、孟养(今缅甸密支那),直捣阿瓦,此为正师;一路由伊洛瓦底江东岸,经孟密(今缅甸杰)夹江南下,这是偏师:另一路则由伊洛瓦底江水路,顺流而下,先造船于蛮莫(今缅甸八莫),以沟通前两路军的联系,壮大声势,并兼及供应两军所需。
但是要实现水陆并进的方针,首先要解决船的问题。
其实早在傅恒未到云南之前,皇帝就曾有造船的打算,并派副将军阿里衮去经办此事。皇帝与九爷在此事上,又是君臣一心、不谋而合。
但可惜阿里衮以“边外峡行湍险,舟楫不通,沿江亦无办公所奏止”。随后,傅显与佐三泰又奉命前往察勘实情,“所言与阿里衮等同”。这样,造船之事只好暂且搁下了。
傅恒抵云南后,详细地察询当地居民,获知蛮莫附近的翁古山树木较多,而位于此山旁边的野牛坝,气候凉爽无瘴气之害,是建造船只的好处所,于是傅恒就派遣傅显督工运料,并令湖广未的工匠造船。
婉兮于军事所知不多,只是觉着放不下心。
“依着爷看,忠勇公此计能奏效么?”
皇帝点头,“小九如此安排,并非是他贸然行事。小九的这个方略,有其来源。”
“曾经元朝攻缅,由阿禾、阿昔二江前往,大致为今之大金沙江。以前鄂宁(云南巡抚)说腾越的银江,下通新街,南甸的槟榔江,流注蛮暮,两江皆从万山中行,石块层布,舟楫不通。如于近江地方造船,运至江边,顺流而下,直抵阿瓦,既快又可省粮运,师期亦较早一二月,缅人必无暇设备。再以一队流江而西,取木梳,如此,缅不足平也。”
婉兮仔细听罢,虽说不敢说对错,不过也觉若是从水路进攻,或可躲过山林中的瘴气,倒也不失为是个好法子。
婉兮这便悄然松一口气,只希望九爷在云南能够万事顺遂,早日奏凯,班师还朝。
陪着皇上说完了九爷的事,婉兮趁着皇上高兴,眸光轻转,抬手托住自己的下颌。
“爷瞧瞧我,看我这些日子可瘦了?”
见婉兮这又是主动撒娇,皇帝也轻笑出身,伸手过来轻抚婉兮的面庞。
“是瘦了。是打哪件事上瘦的?”
皇帝说着挪过来,与婉兮从隔桌对坐,变成了并肩依偎。
“……是为相思瘦?”
婉兮轻啐一声,垂首笑开,“瞧爷,这么悬心西南的战事,却还有兴致来欺负人~”
皇帝轻笑,搂住婉兮,“西南战事再要紧,也不耽误爷想欺负你~”
皇帝将婉兮的下巴颏儿抬起来,就这么叫婉兮打着横儿,亲上了她的唇。
直到婉兮的脖子都快扭着了,实在坚持不住,这才喘着大气儿躲闪开。
皇帝索性将婉兮拖过来,置于膝上,“既然瘦了,那爷抱着就更不累了。”
两人都没顾得酒膳,叠坐着在炕上腻歪了好一会子。皇帝那一壶酒,倒有小半壶都嘴对嘴地喂给婉兮去了。
婉兮有些上头,说话便不那么谨慎了,这便酡红着脸颊,举拳轻捶皇帝肩膊。
“爷也忒能折腾人!莲生的婚事,爷也不给个准话儿,总只是这么不行,那么不行的,爷这是要做什么呢?难不成,是要故意难为人么?”
皇帝自知理亏,心虚地一笑,“咳,爷哪儿是故意难为你们去啊?明年可是爷的六十大寿,爷赶在明年叫小七厘降,怎么能不更慎重些去?”
“爷六十大寿嫁的女儿,必须跟平常年份嫁的女儿不一样。故此你跟着内务府他们一起翻过去和硕公主厘降的陪送定例来预备,爷哪儿能觉着够用呢?”
皇帝说到六十大寿,婉兮这才清醒了点儿。
天,是啊,明年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寿了!
按着常人的寿数来说,这六十大寿往往是最重要的一次寿宴。从前康熙爷就是从六十岁开始办;而皇太后的圣寿大庆,也是从六十岁开始办的。
皇上特地赶在这一年叫小七厘降,婉兮这才明白皇上的用心之深。
婉兮便也点头,“爷说得对,便不是为了莲生,也要为了爷的花甲大寿而特别预备些儿去。”
皇帝手肘拄在桌上,手托腮帮,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婉兮看,“你有主意了?”
婉兮忍不住瞪皇帝一眼。
后悔刚刚说什么“花甲大寿”了。
从前一说什么花甲大寿,总觉着那寿星老儿都是老态龙钟的了。可是眼前这位爷,还用这样的姿态和神色与她说话呢,哪里有半点花甲之年的意思啊?
婉兮便猛地一拍手,“爷明年可别办千叟宴!”
皇帝长眉倏然高挑,已是忍不住大笑,“为何呀?爷我凡事都跟随皇祖父的例,皇祖就是六十岁办的千叟宴啊~”
婉兮拍拍皇帝的肚子,“什么‘叟’啊,完全跟爷沾不上边儿啊!到时候若当真有那么多老叟进宫来赴宴,结果爷往那一站,根本跟人家都不一样,别说什么花甲了,压根儿看着就像刚过四十岁的人……”
“那不得将那些老爷子们都给吓着了,或者干脆认错了皇上,反倒叫皇上来给他们执壶斟酒去了?”
皇帝捏着婉兮的鼻尖儿大笑,“瞧瞧,这叫什么媳妇儿呀?竟不让爷办千叟宴!”
婉兮伏进皇帝怀里,轻轻摇晃,“爷不老。我也不想叫爷变老……”
也不知怎的,只要提到千叟宴,就仿佛觉着皇上已经老得不行了,未来没有几年了似的。
皇上真没那样儿,她也更不想那样儿。
婉兮说着从皇帝怀里钻出来,拧身去拉开炕衾的抽屉,取出皇上当初给她的那枚压岁钱,就给放皇上头顶上了。
“我也给爷压着,叫爷永远就这个岁数,再也不准长了。”
皇帝如何能不动容,头颈维持不动,只伸手将婉兮给拉回怀里来。
“好,爷答应你,不办千叟宴了。不管这六十大寿对别人有多要紧,可是只要你不喜欢,爷就不办。”
“爷也同样答应你,岁数就停在这儿了,不长了。爷就在原地等着你撵上来。等你也六十了,爷再跟你一起办花甲大寿,啊~”
婉兮眼睛有些酸,却还是扑哧儿一声笑了,“叫爷这么一说,我怎么反倒不好意思了呢?爷的花甲大寿,自是普天同贺的大喜事,哪儿能因为我就不办了?“
皇帝梗着脖子,却还能自在地耸肩,“就算不办千叟宴,也还有别的法子庆贺啊。比如我们莲生厘降,这就是多大的喜事儿,自能从年头一直乐呵到年尾去呢!”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却也默念一句:“九爷,但愿上天助你一臂之力,也于明年皇上六十大寿之前,将皇上最悬心的缅甸之事全都平定了吧~”
皇帝次日也单独召见了永和福隆安。
这一子一婿都是自己家孩子,皇帝说话自能放心些。
“……莲生的婚事,自然照最好的办。”
永和福隆安两个告退出来,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还是有些迷糊。
照最好的办?可怎么个最好法儿呢?
福康安这日正当值,见兄长与六阿哥这么相对发呆,看不过去,这便上前问。
两人都知道麒麟保鬼道,这便都想冲口而出。
可是福隆安却使劲给忍住了。
自己兄弟是怎么回事儿,他哪能不知道?这会子在兄弟面前最最不能提的,就是七公主厘降之事啊。
倒是永一时没留神,还是张口给说出来了。
“麒麟保你说,莲生的婚事照最好的办,可什么才是‘最好’?”
麒麟保闻言果然狠狠一怔。
福隆安想拦着,却没能拦住。
永也发现了不对劲,不由得不安地回头瞟一眼福隆安,“麒麟保他……这是怎么了?”
福隆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在为难间,倒是麒麟保自己淡淡回神,转过身去。
“公主厘降,婚事分不同规制,总归视乎公主的名号而定。规制最高者,自是固伦公主下嫁仪。”
麒麟保这话一说,永和福隆安都有些发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比照固伦公主?可这哪里是他们两个敢做主的!
偏皇上这会子还没正式下旨确定七公主的名号呢,那按着常例来推断,也只敢推断七公主名号为和硕公主啊……他们两个就算一个是皇子,一个是额驸,可是谁敢做这样违制的事?
“麒麟保,你尽乱说!”福隆安面上有些挂不住,忙轻斥一声,向永致歉。
麒麟保却依旧淡淡的,已经并不将六皇子和兄长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转身走开,一副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
“……我知道违制,可我更知道,在皇上口中‘最好的’,那就必定是要捅破那层棚顶去。”
“所有的制,都是天子定的。天子说最好,那就什么都阻隔不了。”
七月,皇帝秋木兰。
启程之前,皇帝还牵挂傅恒在西南的情形,特地传旨:“傅恒等奏称,定于七月二十日进兵等语。及早进兵,迅速奏功,办理甚善;但天气尚热,瘴气宜防。野牛坝地势微高,现有造船事务,傅恒到彼,暂驻数日,官兵既可到齐,瘴气亦可少退。”
“至带兵前进时,沿途遇瘴气地方,须觅高地,设法躲避。人数众多。气候不佳,勉强进发,亦属不可。著传谕经略傅恒等,遵照办理。并将现在有无贼匪消息,迅速奏闻,朕即欲听捷音也。”
七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从圆明园起驾赴热河。
临行之时,婉兮也在心中又算了算日子。从这一日到七月二十,九爷预定的进兵之日,就剩下不几日了。
她来到东暖阁的小佛堂,拈香跪倒,诚挚为九爷祷祝。
惟愿,天时地利人和,九爷进兵顺遂,早日归来。
八月间,皇帝按照往年惯例,在避暑山庄庆贺万寿节。
但是皇帝却并未因自己的万寿,就放下对西南军情的关注。
皇帝特为此事,提前传谕傅恒:“此次办理缅匪,所以征讨有罪肃清边境。经略傅恒等,统兵进剿,当审度办理,不可稍失机宜。”
“向例遇朕万寿节,军营大臣率领官员兵丁行礼外,不理刑名之事。但征战之兵,与戌守之兵不同。著传谕傅恒等,若遇朕万寿日,或与贼相遇,或适当攻取城寨,即乘机带兵进击,不可拘泥旧例。”
为了能早日赢下这一场大战,皇帝将自己万寿节大庆的规矩也都放下了。
可是西南,傅恒刚刚开始带兵进攻,便连损要员。
先是副将军阿里衮染病,疮口未收,只能留在野牛坝;而从前在野牛坝负责伐木造船事宜的总理粮运事务大臣傅显,身染疟疾而死。
皇帝便在万寿节,也无法放下西南。谕旨频传,在京师之遥,日夜操持军务,调兵遣将,拨银运粮,筹办马匹枪炮,审批作战计划,十分劳累……但这一切并未能使朝廷大军达到克敌制胜的目标,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便是在此等劳累之中,皇帝也没有忘了对婉兮的承诺。
在万寿节期间,皇帝下旨:“明年八月,届朕六十正诞……又何必因朕躬庆辰,频年祝嘏,多此繁文缛节为哉?其布告天下,不必举行。各省督抚,亦不必以来京叩祝为请,并不必进奉珍玩及绸缎表里等物。”
结果皇上的万寿节刚过,九月就传来傅恒也身患瘴痢之症的坏消息。
九月初二日,皇帝派麒麟保立即从京中驰往云南,看视傅恒。
就这样巧,偏偏就是在九月得知九爷罹患瘴痢之症,婉兮哪里还有心情过自己的千秋令节去?
九月初九那日重阳,婉兮没叫六宫行礼,只静静在佛前跪了一炷香的时辰。
那一刻香烟缥缈,风竟仿佛是从西南方向吹来。
旧日的记忆宛若展开的画轴,点点浮现。
“瞧你是九儿,我是小九,你说咱们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曾经那少年蓝衣如碧空春~水,含笑如是说。
婉兮轻垂眼帘,眨去眼角泪花。
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十六日圣驾回銮,皇上也没心情在木兰久留。
数日后回到京中,皇帝也是思虑西南之事,便将无法给予傅恒的,再度赏给了福隆安年纪轻轻的福隆安,被赐紫禁城骑马。
可是皇帝这样的心意,却并没有换来西南的捷报。
傅恒率领军队进击猛拱、猛养两地。虽说兵不血刃,但途中忽雨忽晴,山高泥滑,一马跌倒,则所负粮帐尽失。
兵士出发时只带一月口粮,军士或空腹露宿于上淋下湿之中,以致多疾病;又道路不习,难深入,故傅恒只好放弃攻取木梳直捣阿瓦的计划,收兵而回。十月初一日至蛮暮,与阿桂会合。
此行,奔走数千里,疲乏军力,而初无遇一贼,经略之声名遂损。
九爷的病,便是来自这一场既艰辛,又一无所获的进军。乃为羞愤所致。
缅军见此情形,知清军不可畏,轻视清军,十月遂从水陆两方面向清军大举进攻,血战于新街。
傅恒起初未敢将军情完全如实上报,只是讲官兵遇贼,俱各奋勇,但染病者多,还报告一些夺取寨栅等小捷之事,可是,乾隆帝凭其执政三十多年的经验,已经感到形势不妙,需要收兵了。
十一月,傅恒报副将军阿里衮病故,皇帝更是一颗心跌入尘灰里。
皇帝当晚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下旨:“……前途瘴疠更甚,我兵恐不能支,自应寻一屯驻处所,或遣人往谕缅匪投诚,或以已获大捷奉旨撤兵之言,宣示于众,即可筹划旋师。著传谕傅恒等酌量办理,不可拘执。”
九卷39、固伦公主
皇帝已降此旨,只是九爷如何是甘心无功而返的人?
况且他为当朝首揆,皇上派他亲自来云南,这便是朝中已经别无可另派之人。m.www.uu234.net若他就这样收兵回去,如何面对皇上,又如何能面对二十年前凭大金川一战的功绩所奠定的今日的一切去?
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虽说皇上已经为他找到了退路,言辞之中已经是在帮他开脱,就为了能让他放下包袱,肯退兵回京去……可是皇上越是为他着想,他却越不能这样做啊!
可是此时副将阿里衮病亡,许多官兵不是负伤就是患病,已无力再向阿瓦进攻。傅恒于是集全力图谋夺取阿瓦城北五百里的老官屯,以迫使缅甸乞降。
老官屯前临大江,缅军在江东西岸周围二三里的地带树立了许多高大的木栅,栅外掘三重壕沟,沟外又横放大木头,使尖利的树枝朝外成鹿砦,使人无法通过。这是缅军的惯用之法。
傅恒先命部下修筑土台,将大炮置放台上,向敌军阵地轰击。
炮弹虽然将木栅击穿,但它却不塌落,而破损处又随即被缅军修补好。傅恒见此法不能奏效,就又“属生革为长钩之”,但力急绳断不能倒其栅。随后他又派士兵“代箐中数百丈老藤,夜往钩其栅”,使数千人曳之,但藤却被缅军用斧砍断,此法又失败了。
虽然屡次失败,傅恒仍不甘心,就又施用火攻,“先为杆牌御枪炮,众挟膏薪随之,百牌齐迸,逾濠抵栅,而江自四更雾起,迄平旦始息,栅木沾润不能,兼值反风,遂却”。
最后,傅恒又派士兵挖地道,埋火药轰之,然而火药引爆后,虽然“栅突高起丈余,贼号骇震天”,但随之落平,“又起又落者三,不复动,盖栅坡迤下,而地道平进,故土厚不能迸裂也”。
此时,九爷已经因急,而犯了兵家大忌,一味只知刚猛向前,非要夺下老官屯来,却忘了用兵之策也应时刻留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若以小部兵力继续围困老官屯,而以大部兵力从江西岸直攻阿瓦,还有扭转不利战局的可能,但他却坚执统军非取老官屯不可,于是清军陷于进退两难的因境之中。特别是日趋加重的瘴气,使清军大量减员,傅恒在给乾隆帝上的奏报中说:“奈因本年瘴疠过甚,交冬未减。原派各营兵三万名,满兵一千名,见计仅存一万三千余名。”
皇帝接到奏报,当日都没用膳,将自己关进佛堂去。
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急?可是她更明白,皇上这一生极少如此,而今日既然如此,是真的遇到困境了。
她是女人,终究没有本事为皇上和九爷的战事筹划。她这会子若坚持非要去见皇上,说不动反倒更加会触动皇上那根属于男人的、不愿被人看见败绩的心弦去。
她便摁下了自己想要去陪伴皇上的心思,只唤了小十五来,亲自准备了些酒膳、饽饽,装好了食盒,食盒外头又套好了保温的套子,叫十五拎去。
“你去了也只准跪在外头等着,不许入内,更不许打扰。你皇阿玛心下有准儿,他到了该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食盒外头都有套子,你只管放心,凉不了。你便绝不可以因膳食凉了,而去主动叩门……圆子告诉额涅,你记住了么?”
小十五认真点头,“儿子记住了,额涅放心。”
这大十一月的,叫小十五去跪在佛堂门外,婉兮如何能不心疼啊?
可是小十五也长大了,十岁的皇子该为国、为皇父、为肱股之臣九爷,尽这一份心去。
皇上和九爷都在战事中煎熬着,身为皇子就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安乐,叫他跪在寒风冰雪里,才能叫他这一生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夜晚的寒冷、孤单和决绝。
当皇子的,或者说有朝一日有望登上大位的储君,该有这样的经历。
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之位,永远都是孤单一人,得学会自己温暖自己,自己鼓励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陪伴自己。
总要在各种各样的绝望里,自己坚持过来,活下来。
小十五这般跪在佛堂外面,御前的太监和侍卫们都受不了了。
哈哈珠子太监如意,跑去给小十五端炭盆来,被小十五喝退;魏珠和王成等人要斗胆进去回禀皇帝,也都叫小十五给拦住了。
等皇帝从佛前起身,猛然看见跪在门口的小十五时,小十五的头顶已然一片雪白。
那是夜晚寂寥的月色,与云南的同一个月亮投下的光辉;那也是北地京师落下的清雪却是云南今时今夜,看不见的啊。
皇帝重重一震,急忙奔出门去,解开自己的端罩,将小十五给搂了进来,用他当父亲的体温给小十五暖着。
父子二人都不用说话,各自都明白彼此的心情。
父子两个就在这个寒冬十一月的夜里,站在一天一地的白月清霜里,相拥而立。
这个家国,从来不易。
次日,皇帝终于传旨给云南:“我兵与其旷日持久,多伤勇士,不如相机徐图。即令已得老官屯,亦当计出万全。阿瓦为缅匪巢穴,固守必甚;现在军营人少,奎林(明瑞的兄弟)、鄂呢济尔噶勒等,亦皆受伤,尚需调养。即令由京派人前往,已属无及。”
“若不悉心筹画,恐有疏失。况此次大兵,已将戛鸠、猛拱、猛养、等处收服,军威大振,彻兵不为无名。”
“傅恒等于获贼人内,择其明白者,谕以缅匪罪重,理宜全行歼戮;但大皇帝好生,不忍尽杀,尔等告知懵驳:悔罪投诚。将军等即遵旨彻兵。”
“如此晓谕后,将兵马船只筹备,由新街一路分队而回……总之办事之道。固不可轻徇众论,亦当审时度势,勿徒执已见也。著密谕傅恒等知之。”
皇帝这一道谕旨是密旨,只给傅恒一人看的,并不明发。
这道谕旨里,皇帝用心着实良苦,已经是为九爷筹划好了一切。皇帝甚至已经暗示九爷,就算撤兵,也并不会治罪,皇帝自会帮他全了这一世的英名去。
皇帝甚至苦口婆心劝九爷,不可固执己见,这一次一定要听他的话,该撤兵就赶紧撤兵回来。
这样的殊恩,与皇帝从前在历次大战中都斩退缩的大臣截然相反,足见皇帝不顾一切想要保全九爷的心。
皇帝因缅甸之事已经如此,但是回到后宫来,到了婉兮面前,依旧是笑着的。
依旧是往年开开心心与婉兮商量如何给皇太后贺寿,又如何筹备过年的那个皇帝。
今年更有小七厘降之事,故此关于小七的事情商量得就更多。
十一月二十八日,内务府上奏,为七公主建公主府一事。
内务府官员选中了慧贤皇贵妃那位兄弟高恒曾经的府邸。高恒为盐政贪官,又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有钱又有地位,其府邸的奢华靡丽,又岂为一般大臣的府邸可比?
内务府官员请奏,按照公主府的规制,将高恒府邸进行改造:“共房200间;再添安影壁屏门一座,影壁一道,院墙凑长八十二丈;并拆墁甬路,海墁散水,以及油饰糊裱等项,共估需物料工价银八千七百八十九两零,请向广储司支领,委派官员及时备料,明春兴修。”
“你可满意?”皇帝凝视着婉兮,“房子间数算不得多,可是这宅子要紧的是其精美富丽之处,倒不在间数多少。”
婉兮含笑垂首。她知道皇上是在隐约问她,小七这公主府与和敬公主之间的对比去。
和敬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是目下唯一的固伦公主,其公主府的规制自然应该最高。
和敬公主府房为二百三十九间(这个“间”不是一座房子,是古建筑四个柱子围成的那么个空间哈),看起来数目的确是比小七的多一些。
但是和敬公主府,是以原来的恭悫长公主府邸改建而成的。
乾隆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当时的首揆讷亲,与傅恒、三和等联名上奏,说:“查得铁狮子胡同旧有恭悫公主府一座,计房一百五十间,其房无多,且有倾圯坍塌之处。”
一座废弃多年的、和硕公主的府邸,只是要这么个地方儿而已,其原本宅子已经没什么可以借鉴、使用之处。哪里比得上高恒的宅子,高恒刚获罪,这宅子是刚收回来的,其堆银子造出来的精美绝伦之处,自数不胜数。
便是数目字儿上少那么几间,质与量的差别,谁还会为了这数目字儿而去舍本逐末呢?
况且这会子正是国有大事,皇上还能为小七筹划如此,婉兮又还有什么可争的去?
婉兮便笑,“高恒的宅子,刚收回官中,正是最热乎的时候儿。就算爷不说,我也能猜到,必定有多少人盯着这宅子呢。”
“爷却将这宅子大半都给了莲生去,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去?再说公主府的营建,早就有定制,只需内务府大臣们遵着定制来办,自没有差的。”
皇帝含笑点头,握过婉兮的手来,欣慰地拍了又拍。
“咱们莲生的性子跟你一样,从来不争不抢。可也就是因为如此,爷反倒要给最好的!高恒的宅子,是他将在两淮盐政时候的贪墨的银子都给花用在修葺着宅子上头了。其精美处,某些地方儿甚至不输给宫里……这便给咱们莲生住着去!”
婉兮忙含笑道,“可是莲生却一向都是素淡的性子,爷将这样奢华的宅子给了她去,倒未必对莲生的性子不是?不若留着赏给喜欢奢华的孩子们去,爷尽管从官房里挑一处素淡的给她也就是了。”
皇帝哼了一声,“爷偏不的!那些想要这宅子的,爷才不给!而莲生再喜欢素淡,这新嫁之后的公主府啊,也还是郑重些儿才好。”
皇帝深深凝眸,“终究,莲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你进宫之后十多年,咱们才好容易得来的孩子。她对爷的意义也是非比寻常……爷说过,要给莲生最好的,这宅子也必定要是最好的去。”
婉兮含笑点头,“我自然都知道……爷给莲生的安排,从来都是最好的安排。总归有了爷顾着,我自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去了。”
十二月,皇帝旨意下达,终于听到了回响。
缅军在朝廷大军的攻势下,也日感震惧;加之阿桂的战船又截断了东西岸缅军之间的联系,他们也不愿再打下去了。
缅甸主动派人向清营递送文书,请求双方选择一适中地点,商谈休战罢兵之事。
傅恒集众将商量对策,阿桂和其他将领皆“以兵多染瘴,日有死亡,争劝受降撤兵”。傅恒虽不愿以议和结局,但也苦无其余良策,只好听从诸将的意见。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休战撤兵协议。
同年十二月,傅恒上奏,说缅甸方面答应清方提出的十年一贡的条件,请求皇帝批准协议。皇帝本来就已下令暂行撤兵,现在缅方又答应向朝廷进贡,下旨允准。
持续数年的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皇帝依旧牵挂九爷的病情,传旨:“此际傅恒病势如何?深为廑念。大功已竣,惟宜善自调养,缓程来京。著派御医陈世官、同伊子福康安,驰驿前往调治。”
此时的陈世官,从前些年多伺候内廷,为嫔妃诊治生育之事的妇人科太医,渐渐也开始托付给为大臣医治之职。这一个月里,皇帝先派陈世官为患病的吏部侍郎诊治,此时皇帝连傅恒这样重臣的瘴痢之症都交给他来看诊。可见皇帝对陈世官的越加信任和重用。
乾隆三十五年,皇帝六十大寿之年。
正月初五日,皇帝正式下旨:“七公主本年下嫁成礼,著封为固伦公主。所有应行典礼,著该衙门照例办理。”
皇帝此旨意一下,前朝后宫又是一片大哗。
自大清入关以来,因大清皇室也越来越接受中原汉家的嫡庶之分,故此入关之后,固伦公主只作为皇后所生公主的封号和品级;皇后之外,其余位分的主位所出的公主,一向皆初封为和硕公主。
婉兮虽为皇贵妃,可是以婉兮的家世,这七公主本该初封只为和硕公主。
便是皇上会顾念皇贵妃为大清生封的皇贵妃,且无皇后在的皇贵妃,实际上执掌后宫的皇贵妃……也可以再进封七公主为固伦公主也就是了,却怎么都没有初封就是固伦公主的规矩去。
更令人觉得可怕的是,皇上对皇贵妃这几十年来不断越制进封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将这份宠爱也过渡给了皇贵妃所出的孩子们去……这便叫人不能不去想,七公主之后,皇上还想给皇贵妃母子什么殊恩去?
公主倒也罢了,终究关系不到正大光明匾背后的储君身份去;叫前朝后宫真正担心的,是皇贵妃的长子十五阿哥永琰啊!
所幸,十五阿哥年岁还小。按着皇子指婚多在十三岁,得册封则在十五岁、二十岁的惯例来看,十五阿哥还都不到年岁呢。
得知七公主被封固伦公主之时,麒麟保正与陈世官一起,陪着傅恒从西南一路回京来。
皇上谕旨,叫九爷仔细身子,不必急于赶路。那麒麟保和陈世官就自然不敢抗旨不遵,这一路走得当真不快。
却也因此,倒叫麒麟保被延宕在了路上。皇上颁旨封小七的时候,他都没能身在京师,没能设法见她一面。
麒麟保的郁卒渐渐难以压抑,浮上面容来。
九爷撑着病体,亲自去敲麒麟保的门。
阿玛早已知道他的心事,麒麟保也不隐瞒,哭倒在阿玛怀中。
“阿玛……您说皇上他是不是故意的?前脚刚派了儿子陪陈太医来接阿玛,后脚皇上就封莲生为固伦公主了。”
公主都是在成婚之前正式给名号,皇上这道旨意一下,就说明七公主的下嫁已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了。
傅恒拖着病弱的身躯,伸手轻抚儿子的头顶,“阿玛问你,七公主被皇上破天荒地封为固伦公主,你替七公主高兴也不?”
麒麟保忍住眼泪,使劲点头,“若单从此事而论,儿子自是最高兴的。实则从二哥和六阿哥他们带着内务府大臣开始为莲生筹备陪送物品,我就猜到皇上所说‘最好的’,就是要如此了。”
“可是那会子儿子想着皇上的意思不过是‘比照固伦公主例’而置办陪嫁物品罢了,儿子却没想到……皇上竟然是正式下旨初封莲生就为固伦公主。”
“这便足见皇上有多疼爱莲生去!”麒麟保的眼中,有泪,却也有星光一样璀璨不灭的欢喜去。
只是那光芒却也缓缓熄灭了下去。
皇上这样的不惜逾制也要给莲生的特恩,却只是要将莲生嫁给拉旺去,而不是给他啊……
麒麟保笑起来,泪光未散,用力去笑,“阿玛,从这件事上还能瞧得出,皇上又多重视拉旺去,是不是?”
终究在拉旺和他之间,皇上还是喜欢拉旺更多些去啊~
九卷40、眉目之美
在给七公主定品级为固伦公主之后,未过几日,皇帝便也下旨,正式封喀尔喀和硕亲王成衮扎布世子、额驸拉旺多尔济为固伦额驸。m.www.uu234.net
额驸与公主、格格成婚,却并不一定额驸的品级就是一定与公主、格格的品级相同;也不是额驸迎娶公主,就自然拥有相应多罗额驸、和硕额驸、固伦额驸这样的品级的。
额驸的品级,也都是由朝廷来封的。各级额驸也与官员一样,拥有相应的俸禄。
固伦额驸的品级相当于固山贝子,岁俸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和硕额驸的品级相当于镇国公,岁俸银七百两,禄米七百斛;两者之间相差了一倍去呢。
还有从前下嫁蒙古的和硕公主,有在其后被进封,或者死后追封为固伦公主的,她们的丈夫却未被朝廷封为固伦额驸,那他们的品级就依旧还是和硕额驸,一应的钱粮和规制都还是和硕额驸。
而这次皇帝给七公主初封就是固伦公主,给七额驸同样初封就是固伦额驸。皇帝对这一对女儿女婿,当真是越制到底。
便是皇帝晚年传说十分受宠的十公主和孝,初封也只是和硕公主,后来的固伦公主是进封而来;十公主的额驸丰绅殷德,同样最初的品级是和硕额驸,后才被授予和硕额驸的品级。
而也由此,七公主和七额驸成为了大清入关、礼制完备之后的第一对非皇后所出、而初封固伦公主和固伦额驸的小夫妻。
也是托了七公主和七额驸的福,此后皇贵妃的长女被封为固伦公主,才成为定例去。
麒麟保埋怨皇帝偏爱拉旺,倒也从未说错。
这一年里,与小七同岁的侄女绵锦,也被皇上在这年正月,正式下旨许配给额驸丹巴多尔济。
丹巴多尔济本身就是额驸拉扎丰阿之子,拉扎丰阿又立军功,皇帝指婚之后更下恩旨,叫丹巴多尔济与和敬公主之子、和嘉公主之子丰绅济伦两位皇外孙一同待遇,可在内廷行走。
能在内廷行走的男孩子,尤其是丹巴多尔济这样已经指婚年纪了的男孩子,便唯有皇家自家的孩子才可以;若此,虽说因为绵锦为庶出,所封的品级较低,只封为县君(永璋是郡王,女儿应封到县主、郡君;绵锦是庶出,所以只封到比郡君还低的县君,为“固山格格”),但是皇帝还是将丹巴多尔济同样重视了。
得知跟自己同岁、一起种痘的侄女也能嫁个好人家,且额驸同样得皇帝重视,这自是好事成双。又叫小七更加欣慰了去。
二月间,在云南病逝的副将军、太子太保、果毅继勇公阿里衮灵柩,从云南运送回京。皇帝派皇四子永、皇十二子永,带领散秩大臣、侍卫等,赍茶酒往奠。
永倒也罢了,终究已是出继的皇子,已经注定与储君之位无关;倒是这十二阿哥永,这几年几乎是年年要为人办丧事去。
更令他灰心的是,熬到今年,与他同岁的永都已经有了儿子,他才被皇阿玛恩准完婚。
钦天监给的吉期为四月。可是就在这个二月,皇阿玛还是叫他去给大臣办丧事去……
永到阿里衮府邸之时,脸色已是难看。不过这神色倒是与丧事合宜,故此倒也没人瞧出什么来,倒以为永是在为阿里衮为国捐躯而伤感。
倒是永发现了端倪,奠酒完后用胳膊肘捅了捅永,道:“十二弟婚礼在即,自当高兴,何苦铁青着一张脸去?”
永这是落井下石,永如何能不明白?他这些年,就是与永、永璇和永这一奶同胞的三兄弟斗得最凶。
永别开脸去,“倒是四哥今日的表现,叫我侧目。好歹阿里衮公爷也是为国捐躯,他又是皇太后母家钮祜禄氏的同宗,四哥怎好在人家的丧礼上还高兴得眉飞色舞去?”
永扬了扬眉,“眉飞色舞么?不至于吧。我兴许是有点儿喜事,不过也没至于如十二弟所说的模样。”
永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妹子嫁给了绵德阿哥为续弦,自乾隆三十二年给绵德生下了儿子奕纯之后,今年正月里又给绵德诞下长女。绵德终于有了后,这自是叫绵德与永这边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许多去。
永从前的敌人,除了永三兄弟,就是皇长孙绵德。如今人家两家越走越近,倒叫永只能更加暗暗感慨自己的孤家寡人去了。
想想这些兄弟、叔侄的,唯有一个小十五对他最有心意。这一时间叫他四顾茫茫,只觉小十五更加可贵了去。
三月里,傅恒拖着病体,终于在陈世官和儿子福康安的陪同下,从云南回到京师。
这一路的痛苦,竟比阿里衮的灵柩行走得还要慢。
傅恒回到京师时,恰逢皇帝奉皇太后出京谒陵、巡幸天津去。皇帝留下话,叫傅恒回到府中先好好将养身子,然后再到天津想见。
傅恒回到府中。去的时候还是健康华贵的男子,回来已是病体虚弱……可是不管怎样,终究还是回来了,倒叫九福晋、篆香和芸香等人洒泪一场,却还是都庆幸,感谢上苍眷顾。
福康安的福晋敏怡,因也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倒与永和绵德两人的福晋走得十分近。
绵德长女的出世,敏怡也亲自道贺,且福康安本也不在京中,这便一直都跟着在绵德府中忙碌着,这便也沾了些喜气儿回来。
敏怡年轻,又是新婚,望着福康安的时候一双眼里都是欢喜的光芒,这正是新婚小夫妻小别的情趣……可是福康安望了一眼,却淡淡别开了头去,既没有给予福晋感情上的回应,更没有上前倾诉多日不见的离情别绪。
敏怡不由得愣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篆香在畔瞧着,忍住一声叹息,从中说和,“老爷病着从云南刚回来,此时府中一切自都是以老爷病情为重……敏怡啊,我瞧着麒麟保那孩子也是忧心如焚呢,你说呢?”
敏怡点点头,“篆姨娘说的是,我又岂是不懂这规矩的人呢?我只是……”
敏怡远远望福康安一眼,眼神中无法不流露出感伤,“我就是觉着三爷他并不想念我。他这几个月间从京师赴云南两回,这回好容易尘埃落定了回来,可是他见我的眼神里,半点光亮都没有。”
“就好像我跟这府里的仆人,甚至一花一木都没什么区别。若是多年夫妻倒也罢了,我们明明还是新婚燕尔……”
敏怡原本也是刚烈的性子,嫁进傅家来一向都是明朗爽利,极少扯那些女人间的闲闲碎碎,倒颇对篆香的脾气。再加上福铃嫁入宫中,篆香轻易难见女儿,这便与敏怡相处得尤其好,几乎亲如母女了一般。
敏怡这会子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柔弱,叫篆香瞧着也是心疼。可是篆香却不能以实情相告,只能轻轻揽一揽敏怡的肩,权充安慰。
此事上看过去,年轻的敏怡何尝不像当年的九福晋兰佩啊?
原本都是出身名门、自己也是心高气盛的姑娘,若是换了一个人嫁了,在哪家都能被爱若珍宝……独独嫁进傅家来,这父子二人虽可为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儿,却已经都是空心人了。
傅恒回京安顿下来几天,便急着想要奔天津去面圣,都叫九福晋给拦下来了。
可是傅恒又哪里是能闲下来的人?这便叫福隆安赴军机处取了公事回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得傅恒是冷汗涔涔而下。
今年正月,高丽、琉球都按期朝贡,偏已经与傅恒定下也要朝贡的缅甸,竟然没来!
皇帝等到二月里,下旨问过一回,已见不满。
朝廷从云南撤兵,本前提是缅甸自行请降,且就是傅恒亲自与缅甸谈判,得来缅甸主动朝贺之语,傅恒这才奏报给皇帝。
缅甸食言,便等于傅恒此前的一切都已前功尽弃!
而此时他回到京中,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他又要如何面对天子,如何面对满朝大臣去?
傅恒再顾不得九福晋的阻拦,递牌子送向天津,求见皇帝。
三月十九日,皇帝在天津府行宫,召见自云南还京、经略大学士傅恒。
傅恒见驾,已是由福隆安和福康安两个儿子搀扶。一见傅恒病弱如此,皇帝也是沉沉叹一口气,心中所有的愤懑都暂时压下,只嘱咐傅恒,“回京来只管好好将养,其余事都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不迟。”
傅恒伏地叩首,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君臣相伴二十年,情如父子兄弟,曾经两心不疑……何曾想,到今日,他终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信任。
这一路从云南回京,傅恒多少个夜晚辗转寤寐,也细细回想了自己在云南这一年里,有何得失。
他也是清醒的人,如今冷静下来,也都明白自己最大的错处在于有些过于固执己见了。
从前是副将军阿里衮、阿桂以及帐下军官都拦阻他急于进军之心,等过夏季,避过瘴气再说;就连皇上也在谕旨里几次明里暗里提醒他,不可固执己见……可是他着急,他太想快些替朝廷和皇上平了缅甸这一患;他急于再续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功啊。
可是事到如今,看似缅甸乞降,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是回到京来,却仿佛是缅甸将他给耍戏了去。
他辜负君王,辜负朝廷,他情愿皇上治他的罪!
就如同皇上处置那些兵败的大臣一样,该杀就杀,该革职流放就革职流放……而不是如此体恤于他,甚至明知他有罪,还忍着天子之怒,只安慰他。
这一二年来,为了叫他安心经略云南军务,皇上不断给他的嫡长子福隆安加官、擢升。便是如此尴尬而回的今日,皇上还要安慰他,还说从前他去云南之时,曾经将他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给福隆安来署理;如今他回来了,也不必革退福隆安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反开天恩,令他父子二人同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上如此对他,怎不叫他越发无地自容了去?哪里还有颜面再面对君王,也只敢拼命叩头谢罪才是。
皇帝本是想宽慰九爷,叫他能更顺利将养身子;可惜,九爷本是心事沉重之人,这便反倒叫九爷的病越发沉疴不起了去。
这一次皇帝奉皇太后巡幸天津,是乘御舟,沿着水路行进。
御舟便要比宫墙的阻隔更为容易打破些,立在御舟之上,倒叫婉兮也能远远看见随行在后的船上的九爷去。
如何能不牵心挂肚?
婉兮有心想跟皇上求个恩典,前去看望九爷;只是……她太了解九爷,若他此时去了,九爷不会因此欣慰,反倒更会积郁于心。
九爷是天生贵胄,从小一切都是比别人好的,故此九爷比一般人更加看重功名,九爷是习惯了在荣光里谦逊微笑的人。
九爷他不习惯如此的虎落平阳,九爷也更是一个宁愿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也不希望叫人看见自己最落寞一面的人啊……
尤其是她,若她此时去了,见了他的情形,九爷反倒会更加难受。
这时候便是叫小十五代替她去问安,都已经不合适。
因为小十五长大了,十一岁的孩子已经露出了过人的冷静和睿智去;尤其一张面相更与皇上相似。
这样的小十五,九爷面对着,也必定只感压力。
婉兮轻声吩咐玉蝉,“去请你颖妃主子和小十七来。”
今年是皇上的六十大寿之年,小十七也在今年顺利地种完了痘去。
平常皇子皇孙种痘的年岁多是在两周岁之后,按着小十七的生辰,该是去年就种痘了。可是因为这个老儿子,是婉兮好容易才生下来的老来得子,皇帝也是心疼,硬是往后给拖了一年,在今年才给小十七种痘。
婉兮明白,皇上这是在用今年他六十大寿的喜气,来托着小十七去。
皇子种痘一向都是后宫梦魇之事,尤其在婉兮接连因种痘而失去了小十四和小十六两个儿子之后,对于小十七种痘,原本婉兮心下颇为悬念。可是谁成想,小十七的种痘却是十分顺利;不但顺利,送圣所耗费的日子也短,十几日就完全好了,已是又活蹦乱跳的去。
太医们查看了也都说,十七阿哥这身子的根基真是强壮异常。
婉兮和皇帝也只能乐:可不强壮么,这个是活活儿用人参给堆出来的小孩儿。那身子骨儿,哪儿是旁人比得了的呀?
种完了痘,皇帝欢喜地亲自赐名为:永。
“”乃玉之华光,光彩缤纷、明亮闪烁之貌。连月之精魄,都被命名为“结”。
因这个本意,故此“”也被形容波光之明丽潋滟之状。而婉兮之名,正是源于“清扬婉兮”之句,本义也正是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婉然美也……之字,正是形容婉兮本名最合适的词汇。
若说小十五的名字永琰,琰为圭,正和婉兮封号“令”的品德之美;那么永的名,则可见婉兮形貌灵动之美。
这天下的女子,品德与形貌俱美,竟可得天子夫君,以两个所出皇子的名字来称赞……这一生,还有何憾去了?
种完了痘,小十七见着皇帝,就抱着皇帝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皇阿玛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么?”
六十岁的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的阿玛了,哪儿还能不懂小孩儿的心呢?
皇帝便绷起脸来,故作严肃问,“你又想要什么了?”
这世间当父亲的呀,不管是上至天子,还是下至黎民百姓,对老儿子都是故作严肃,实际上却没任何抗拒力……哪家的老儿子不是调皮捣蛋,看似怕父亲,却其实鼓鼓捣捣地早就将想要的东西给“偷”走啦~
小十七便嘿嘿一乐,“……我也想跟皇玛母、皇阿玛和皇额娘去坐大船~”
皇帝无奈,照着小p股给了一下,“种痘是敬痘神娘娘之礼,你却不专心,反倒就想着这个!”
小十七搂脖抱腰地缠磨,“皇阿玛,您就带我也去吧……哥哥都跟着阿玛坐大船下过江南了,我都没去过!阿玛不带我去,那就是偏心眼儿!”
叫小儿子这一说,皇帝的心啊也是又酸涩又无奈。
酸涩的是,九儿的几个皇子都与南巡有缘。小十四是怀在九儿的肚子了,跟着下江南;小十五是还在江南作诗呢;石榴则是在南巡途中坐下的胎……
说起来可不就是人家小十七委屈点儿,无论是在胎里还是长到如今,都没赶上过南巡么?
也怨不得人家孩子想坐大船,连种痘都顾不上了~
皇帝只能抚着小十七的光脑瓜顶儿,又酸又甜地笑,“好好好,那就容得你去。赶紧叫你额涅和你颖妃额娘替你预备去!”
故此这回巡幸天津,小十七也在队中。
婉兮悄声嘱咐颖妃,叫小十七跟福隆安去给九爷行礼去。
小十七年岁小,一切都懵懂无知,却反倒是性子最乐天淘气的一个,到了九爷面前,也只会逗着九爷开怀一笑,却不会给九爷任何的压力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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