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86、依旧心动
婉兮叫自己先平稳下来,柔声道,“不管是什么事,你都放心说吧。我没事的。”
玉蝉这才哽咽道,“回主子,十七阿哥那边已经送圣,原本已经传,伺候的太医们的用炭止;可是今儿又传,说太医的用炭不止了。”
冬日里,便是皇家,也不是所有的宫室都用炭火。唯有有人使用的房屋才有炭火。故此太医在给小十七诊治的时候儿,要在小十七的住处外给太医值房添炭火;小十七送圣之后,诊治痘症的太医便不必继续在小十七处当值,那炭火自然该撤去。
可是既然炭火原本传止,却又不止了,那就唯有一个可能小十七的痘症病情,又反复了。
婉兮已经答应了玉蝉,不会有事。这会子她心口钝然一痛,却极力忍住,只是点点头。
“这会子你颖妃主子那里,必定也已经乱了分寸。你别去扰她,只管去设法探探太医那边的动静。”
玉蝉含泪点头,“主子您万万别多想,这会子连皇上还没下定论呢,未必就是十七阿哥的病情反复,说不定只是这寒冬腊月,十七阿哥正好有个头疼脑热的,皇上便叫太医们继续留下伺候几天,这才炭火不止的也说不定。”
婉兮极力笑笑,“好,在你回来之前,我什么都不想。你放心去就是。”
玉蝉去了,婉兮静静坐着,虽也悬着心,却已经没有乍听小十七出痘时候那般紧张了。
她想起啾啾。
当年啾啾种痘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反复。原本也是都正式送圣了,结果啾啾的面颊又肿起来了。结果还是几位伺候种痘的小方脉太医继续伺候了数日,才将那肿胀给消了下去。
此时想来,怕就是那痘种有凶有平,人的体质也有强有弱,故此才会那般的吧?
她的孩子里,有小鹿儿、石榴这样因为种痘而夭折的;却也有啾啾这样,虽说中间有过反复,却终究还是稳稳妥妥康复过来的。
她此前因为永璇那几个孩子的缘故,一心都只想着那些消极悲伤的一面,却忘了其实也还有这样叫人充满信心的一面去。
终究婉兮自己这样多的孩子,这些年走过来,在养育孩子之事上,她什么事没经过,又什么事没见过呢?
在这个后宫里,若说她在这一事上还没有经验的话,还有谁敢说有经验去?
窗外光影流转,门帘轻挑,皇帝无声走进来。
抬眼看婉兮就这么自己坐在暖阁里,皇帝说不出的恼怒,闷声叱责道,“奴才们呢?他们是不要脑袋了么?”
婉兮倒摇头轻笑,向皇帝伸过手去,“爷,别挑他们的理。今儿咱们的心情,不干他们的事。”
皇帝走过来接住婉兮的手,在炕边坐下来,与婉兮挨着肩。
“……爷已然问过他们话了。是有些反复,不过倒没有此前那么严重。想来还是今年痘症疫情凶猛之故。不过是叫他们再继续伺候几天,倒不是说小十七就怎么着了。”皇帝解释得小心翼翼。
婉兮含笑点头,“爷,方才就是我要自己静静,才没让她们进来伺候的。都感谢方才那会子的安静,倒叫我自己想明白了许多。”
婉兮将方才的心绪讲给皇上听,“痘症曾经夺走过咱们两个孩子,算上啾啾,便又让咱们得了两个孩子病情反复……可是我想,上天总归会公平,他一定会让咱们这个第二个反复的孩子,也跟啾啾一样,虽经些波折,却必定能否极泰来。”
皇帝鼻子有些堵,却也攥着婉兮的手,用力点头,“你说得对,上天不会那么狠心,否则他又如何向我交待?”
婉兮有些累,将头倚靠在皇帝的肩上,“爷,我今年身子不争气,小十七那边儿,还得倚靠爷和高娃,你们多费费心。”
皇帝揽紧婉兮的肩这会子才越发惊觉,她的身子更枯瘦了不少。
皇帝不敢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婉兮轻轻一笑,“有爷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上天便是恩威难测,可只要有爷的这个点头,那我就敢相信,上天也拗不过爷去。”
皇帝牙关紧咬,却温暖地圈住婉兮,柔声道,“好,爷与你担保,咱们老儿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爷再不会叫小十七再有半点闪失去了。”
原本他们的老儿子,是石榴。在石榴离去之后,九儿为了小十七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是豁出命数去的,用了那么多的人参才叫这个孩子能平安降世。
小十七不仅仅是他们的老儿子,更是九儿的半条命啊。他便怎么都不容这个孩子再有失!
否则,这孩子会将九儿的命,都给带走的。
皇帝眸光坚毅如电,“爷答应你,会亲自盯着小十七的治疗去。”
不管年底有多忙,也不管要有多少紧急战报要批阅,他都要亲自确保小十七安然无恙去。
其实就在这一日,他刚刚接到奏报,说创下带领土尔扈特部东归壮举的大汗渥巴锡也与世长辞了。
这个人世啊,不管你曾经创立下何等的基业,赢得过多少的威名,可是在天寿面前,却什么都是一视同仁。到了年岁,总得有离去的那一天。
或早或晚,每一个人,都要走上那条路去。
可他终究还是希望先走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终究他的年岁是先到的啊。
年尾的这几天,皇帝尤其忙碌,可是他还是每日都亲自过问小十七的医案。
魏珠也得了知会,只要是小十七那边送来的消息,不管他是在召见大臣,还是在批阅奏折,都准进内通禀,不得耽搁。
在这样的心焦与期待之中,随着旧一年的最后一丁一点地离去,那痘症的戾气也终于从小十七的身子里,一丁一点地抽离了。
太医的奏报,一日比一日更叫人看见了曙光去。
就带着这样否极泰来的期冀,乾隆三十九年走入历史,乾隆四十年来到人间。
这一年是羊年,是婉兮的本历年。今年婉兮周岁四十八岁,虚龄四十九岁了。
按着中国的传统,本历年也同样是个“坎儿年”,需要挂红来避灾。
故此大年初一刚交子时,婉兮的宫里就已经红彤彤一片了。
不过也好在是过年啊,过年原本宫里就是如此喜庆盈盈的。
更何况这个大年初一,的确是传来了喜讯小十七的病,终于全都大好了!便在大年初一这一日,所有太医都可止退了!
这才是对婉兮来说最大、最珍贵的欢喜,她竟一时充满了劲儿,索性起身下了地,按着自己宫里多年一向的传统,要亲自带着宫里人一起包饺子、做饽饽。
玉蝉他们自是也乐呀,早早就将面案都摆好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子、太监们又都凑在一起,人人都伸手忙活。不知道是谁先扬起了面粉来,在那漫天的朦胧里,婉兮便瞧见了二妞,仿佛她又在跟毛团儿互相掐着嘴架……
还有陆姐姐,陆姐姐也一挑门帘,走进门来,抬眸含笑望着她道,“瞧你,都是当皇贵妃的人了,还这么带着他们这么闹。待会子六宫都来请安,看你可怎么顾全威仪去。”
婉兮笑,许是面粉进了一眼睛,不好直接举袖去擦,她便赶紧垂下头去。
玉蝉虽说带着大家一起闹呢,可是她却终究都是为了哄着主子开心。她的眼便没离开过婉兮去,这一瞧见婉兮的神色,心下便是哆嗦。
玉蝉急忙给屈戌、马麟几个也都使了眼色。
还是屈戌嘴甜,这便轻声一笑道,“依我说啊,咱们十七阿哥这回出喜花,那才真真儿叫‘喜花’!唯有这么曲折婉转,看似病情反复,却实则否极泰来的,那才真真儿是叫‘喜上加喜’。”
屈戌也偷偷瞟一眼婉兮,“咱们十七阿哥啊,那是知道今年是主子的本命年,这便故意在年尾那几天弄这么个小波澜,就为了赶在大年初一,给咱们主子喜上加喜呢!”
众人都齐声说“可不是嘛”,婉兮都没办法不笑。
婉兮轻叹口气,抬头望住大家伙儿,“要说喜上加喜,原本是你们的看家本事才是。”
大家便都笑了,趁势齐齐跪下给婉兮拜年,再齐声恭贺十七阿哥身子大好。
“要说给你们主子喜上加喜啊,倒不是旁的,”门外话语声一响,接着门帘挑开,是婉嫔和颖妃、容妃等都到了。
还不到六宫正式来给皇贵妃请安的时辰,婉嫔她们来,只是姐妹的情意。
几个小女孩儿便赶紧搬凳子、打扫坐炕上的面粉,请婉嫔几个坐下的。
颖妃和容妃索性伸手,帮着一起包饺子。
婉兮没忘了笑着解释,“阿你放心动手,都是素油,且馅儿里只是羊肉。”
婉嫔举袖而笑,“我年岁大,今儿也倚老卖老一回,就不跟你们动手忙活了,且叫我这么偷懒坐着吧。”
婉兮笑着按住婉嫔的手,“说什么倚老卖老,又是偷懒儿的?分明是陈姐姐怜惜我,要坐着陪我说话儿,怕我闷着才是。”
婉嫔凝视着婉兮,不由得轻叹一声,“你们主子真正的喜上加喜啊,其实反倒是她这个属相虽说今年是她本命年,可是你们可不知道,她那属相啊,跟咱们皇上有多般配。”
颖妃和容妃因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回部人,对这些也同样好奇,便与一班女孩儿、太监们齐声问,“您快说说!”
婉嫔含笑垂首道,“从小有算命先生,专门算这个的。小时候登门到我家里给我家里人说亲,便说过属相相合,抑或相克。我听着有趣,倒是在心里给记着一些。”
“那先生说过:午兔与未羊**,此乃上上等婚配。”婉嫔说着含笑瞟大家一眼,“皇上是属兔的,你们都知道吧?”
婉兮的脸登时就红了。
婉嫔看婉兮难得如此,便拍手笑道,“都说属兔和属羊的相配啊,乃是形神合一的绝配。因为属兔和属羊的两个人啊,性子里都是随和、富有情致之人,两人可互相包容、抵消彼此的愠怒、郁结,故此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浓情蜜意、和风细雨。”
“夫君属兔,妻室属羊的话,夫君会欣赏属羊的妻室的善良与温柔;羊妻则钦佩兔夫君的智慧与果敢。兔夫君因羊妻的依恋而更加自信,创立显赫功业;而羊妻心思细腻,总有心事需要倾诉,兔先生则是她最忠实的倾听之人……”
婉兮已是脸红过耳,轻轻揽住婉嫔的手臂,“我进宫三十五年,认识陈姐姐便也这么久了,却是今日才知道陈姐姐根本是个女算命先生!哎呀呀,我这三十五年啊,算是白过了去!”
婉嫔便也大笑起来,歪头凝视着婉兮,“好歹我的封号,与你的闺名,也有一字相同。故此你的命啊,我怎能不好奇?”
“再说你哪里知道我这样人素日时光的漫长……不鼓捣些这样稀奇古怪的,那我曾经在抚养莲生之前的岁月,可都怎么过啊?”
婉兮只知道陈姐姐棋艺精湛,没事便打棋谱来消磨时光;也知道婉嫔爱倒腾花草入药,故此身边女子的名字都是白果、赤芍这样的……倒不知道婉嫔“淘气”到连这些属相、算命的也都鼓捣。
婉嫔凝视着婉嫔笑,“其实原本我自己也并不信,只是当茶余饭后的闲话说说罢了。直到遇见了皇上和你……我才知道,原来这兔与养乃是天造地设的话,是真的。”
“……是因为兔子和羊,都爱吃草么?”门帘外一笑清朗,皇帝穿最正式的朝服,闪身而入。
今日大年初一,皇上还有一系列的拜神、朝贺之事,故此今日的衣冠最为隆重。
窗外洒进阳光来,照得皇帝一身金光闪耀。那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就立在那金光里,含笑向婉兮望来。
婉兮的心又习惯地跳了起来从相遇、到相守,三十五年过去了,却直到此时,每次见他那执著深情的凝视,依旧令她心如小兔,砰砰不停。
可是这会子才明白原来她是真的在心里装了一个小兔子,才会如此的啊。
九卷87、情归
见皇上来了,婉嫔等人都忙起身行礼,紧接着就告退。www.uu234.net
皇帝含笑向婉嫔点头,“多亏有你们陪伴着。”
婉嫔虽说位分不如颖妃高,可她是潜邸老人儿,年岁和资历更受尊重。
婉嫔便含笑就势向皇帝道,“那今日这大年初一的,皇上可会赏给妾身些什么?”
皇帝都笑了,回眸望婉兮一眼,“嗯,你说。”
婉嫔这些年与世无争,连恩宠都不争,更何况讨什么年节的赏赐了。故此她这会子忽然提起这个,倒叫皇帝有些意外。
婉嫔郑重行蹲礼,“妾身厚颜向皇上讨个恩典:妾身想搬回永和宫去,还望皇上恩准。”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
“永和宫里树木阴郁,距离养心殿又远,你又何必搬回去?”
婉嫔明白,皇上虽没有明说,却是暗示那里终究还留着那拉氏的阴影。
婉嫔倒是豁达一笑,“这东西六宫啊,哪一宫里没人住过,又哪一宫里没薨逝过人呢?既然如此,妾身便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若论永和宫的旧影,倒是妾身自己曾经留下的才更多吧?”
婉嫔说着又将手里一个香囊举到皇帝面前,“况且妾身平素就爱捣鼓这些草啊药啊的,故此妾身早就预备好这些,回去好好熏熏屋子,便管是什么,都不敢滞留不去了。”
皇帝也是深深凝眸,从婉嫔眼里看见笃定和冷静,皇帝这才点了头。
这些年婉嫔都极少与他求过什么恩典,今日又是大年初一,况且她自己都已经做了那样万全的准备……更何况皇帝心下实则最为明白,婉嫔是为何要如此。
没有告诉九儿,皇帝实则在这年根儿底下的百忙之中,在之前小十七出痘的煎熬里,还要坚持每五日就亲自出宫一趟,赴小七的公主府去看望小七。(七公主初次祭文里有“临视沉疴,五日为期”之句)
为了小七和小十七两个孩子,妃那边已是足月,可是这个十二月,他却腾不出工夫来去看望。
小七病沉了,他却不敢叫九儿知道啊。
婉嫔当着婉兮和众人的面,含笑行礼,“谢皇上恩典。”
垂首之间,才强忍住鼻尖的酸楚。
她也想去陪在小七身边啊,可是小七却求她回宫来,回来陪伴婉兮。小七说,“这大过年的,若额娘不在宫中,额涅必定知道是女儿的身子不好了。额涅本也在病中,若再为女儿的身子悬心,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
婉嫔这才忍痛回宫来陪伴婉兮,还讲这些笑话儿逗婉兮开颜。
只是其实婉嫔自己的心中,早已如煎煮了一锅浓浓的黄连一般啊。
婉嫔等人离去,皇帝走过来坐在炕边儿,握牢婉兮的手。
婉兮忙举袖遮住脸,“大年初一的,我这张脸,愧对君王。”
皇帝却轻哼一声,“瞧你这乌云半垂,烟眉轻蹙的模样,虽说虚弱,却也反倒更有弱柳之美……爷同样喜欢。”
婉兮垂首轻笑,“瞧爷说的。”
皇帝静静望着婉兮,“……今日原本事多,爷也只能抽这点子空过来看你。却将她们都给惊动走了,那爷待会儿走了,又不好再折腾她们过来。”
婉兮含笑摇头,“无妨。我也正好有些累了,待会儿歪一觉就是。”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轻声道,“爷过来与你说一声,爷啊可能就是因为小十七这一回出痘的缘故,格外体察到亲情的可贵。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是小十七出痘正式大好的日子,爷想颁一道恩旨,施恩给爷的外孙儿们去。”
从前的大清公主、格格们,多与蒙古结亲,故此公主、格格们所生的嫡子自然就会继承他们父亲的蒙古王公的爵位去。故此皇帝和朝廷倒没想过要格外给这些外孙们品级去。
只是到了这会子,皇上的几位公主里,除了和敬和小七是厘降蒙古王公之外,四公主和九公主却都是厘降给满洲勋贵大臣之家,与那些有一半蒙古血脉的皇外孙们倒不一样了。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爷这恩旨下的好,皇外孙又何尝不是皇上的儿孙呢。”
皇帝满意地拍拍婉兮的手,“那明日,爷就颁旨!”
婉兮含笑点头,“只可惜我这身子不济事,今晚的坤宁宫家宴和明日的重华宫家宴,我都没能亲自出力。倒多亏舒妃、颖妃和陈姐姐她们帮衬着。”
皇帝用力摇头,“那些都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养好身子。那些家宴,便无今年,自有明年;可是你得先养好了身子才能寄望明年去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爷说的是。”
外头魏珠又来提醒,说是下一波拈香的吉时到了。
拜神的吉时都耽误不得,皇帝轻叹口气,捏捏婉兮的手,站起身来,“你歇着,爷晚上再来看你。”
皇帝去了,外头随着皇帝的起止,各处炮仗声声。
就在这样一片喜庆声里,婉兮躺下浸入梦乡,唇角还挂着浅浅的笑。
正月初二日,皇帝在重华宫家宴时颁旨:“……公主所生之子,未经定例赏给品级。此内如下嫁蒙古王公之公主等,所生之子,本各有应得品级,无庸另为办理。至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若不授以品级,于体制殊未允协。”
“嗣后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至十三岁时,如系固伦公主所生,即给予伊父固伦额驸品级;和硕公主所生,即给予伊父和硕额驸品级。”
“现在丰绅济伦,年已十三,即著赏给伊父和硕额驸福隆安品级。著为例。”
和硕额驸约为公爵品级,而福隆安本就承继了九爷傅恒的一等忠勇公的爵位;而丰绅济伦是福隆安的嫡长子,便是皇帝不赏给这个品级,那等福隆安百年之后,丰绅济伦一样可以承继公爵。故此这道恩旨虽说字面上的确是丰绅济伦为第一个受益者,可事实上丰绅济伦并不需要这个。
实则皇帝心中想的,何尝不是小七和啾啾去啊。
小七尚未有所出,啾啾只有一个大格格,倘若她们两个也都能再添子嗣,那必定是喜上加喜,能为九儿冲喜不说,也更能叫小七带着这个期冀,用力康复起来不是?
皇帝是这样的念想,养心殿内养病的婉兮,心下何尝不是相同的期盼。
婉兮轻声与玉蝉说,“我啊,这会子最盼望的还是你们七公主先诞下个阿哥来……我想,那个孩子必定有拉旺小时候儿的模样,却也有你们七公主的眉眼神情去。”
玉蝉便也凑趣道,“七公主的相貌与主子最为肖似,那将来的小阿哥,实则也是有主子您的绵延去啊~~”
婉兮却笑,“也都未必。没瞧你们十五阿哥么,虽说是我生的,可是竟活脱脱地长成了皇上当年的模样儿。仿佛啊,只是借我这个肚腹而已,倒是不要我的影响去呢!”
玉蝉便也笑起来,“那可不是十五阿哥的福分么?亏主子还小心眼儿起来了。”
主仆说说笑笑的,婉兮自觉仿佛借着过年的喜气,以及小十七痘症康复的吉祥,她的身子又舒坦多了。
安静了一会子,婉兮转头望墙上的皇历。
“……妃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妃是九月二十九日报的遇喜,叠加三个月,那足月的日子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
按说已经过了三天去了。
玉蝉本不想说,既然主子问起,这便回道,“……可不是么,听说已是疼了好几天了,只是迟迟不见动静。守月姥姥们都要用上擀面杖去擀肚子了。都说怕再不生,皇嗣便憋住了。”
婉兮也是挑眉,“怎么会这样?”
终究是头一胎,原本生就不容易些,却还要多疼这些天去。
玉蝉叹口气,“听说是妃肝火旺的缘故,这些日子来还是改不掉心焦的毛病去,这才迟迟不能顺利。”
婉兮垂下头去,“最怕这样。女人第一胎若不顺利,折腾太久,便是能最终顺里产下孩儿,却也有可能伤了根基,以后再也不能坐胎了。”
玉蝉忍不住嘀咕道,“主子管她?!”
婉兮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是不待见她,可是推己及人,我刚刚为了我的孩子那样的痛苦过;她的孩子,也一样是皇上的孩子。”
婉兮轻轻咳嗽两声,吩咐玉蝉,“看看咱们宫里,青桂蜜还余下多少。叫人送过去赏给她去。”
那分娩临盆的苦,她已经尝过这么多回。只记得每一回,守月姥姥们都说,蜂蜜能减缓疼痛,加速产程。那青桂蜜对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她便亲自体验过,倒仿佛是当真有效的。
玉蝉也是惊住,忙叫:“主子!这又是何必?”
青桂蜜对主子有特殊的含义,故此这会子主子每日服药都离不开。更何况这青桂蜜不是每棵树上产的都行,终究只是主子当年所守护的那一棵而已啊!若是赏给妃去,那主子自己以后用什么?
婉兮却笑,摇头道,“其实原本平素服药,也不该依赖那蜜去。明明是用过了蜜,才越发觉得药汤子苦;每次都以为是能在服药之后甜一甜嘴,却殊不知反倒叫下次服药的时候更受不了药汤子的味儿。”
“索性割舍了去吧,我没有那蜜,一样可以服药。”
玉蝉自己不能离开婉兮身边,便将那蜂蜜交待给了马麟,叫他送过去,赏给妃。
马麟也道,“我敢打赌,主子这份儿心啊,那位妃主子可未必敢受。她说不定还得担心这蜜里有什么东西。”
玉蝉也叹气,“谁说不是呢?可是既然主子坚持叫赏,那你就跑这趟腿儿去吧。”
到了妃寝宫,马麟身为太监也不便在主位临盆的时候往里头去,只在外头的敬事房的值房将青桂蜜交割了,由敬事房太监转交给守月姥姥她们去就是。
隔着这么远呢,马麟却也听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凄惨叫声。
谁叫各宫苑的形制,其实原本都有些拢音呢。
马麟难以想象生产的疼痛,听得也是一咧嘴,冲敬事房太监摇了摇头。
敬事房太监对马麟这样的皇贵妃宫里的首领太监也都客气,含笑道,“马爷您这是刚听见就受不了了,我等在这儿都三个月了,尤其是这半个月来几乎天天听见这动静……唉。”
马麟耸了耸肩,“不管怎么着,倒有件事儿拜托给您二位:这蜜若是妃主子用不着,可千万别给糟践了。还烦劳二位设法用了旁的给替换出来,再交给我去。我啊,必定要好好儿谢谢您二位去。”
马麟和玉蝉都没猜错,这青桂蜜经了守月姥姥的手,送到妃嘴边去,妃却也还是大叫,“这味儿不对,不是我素日用的!你们给我拿走,泼了去!旁人送进来的东西,不管是谁,也不拘什么,都不准给我服下!”
她生得这么艰难,比足月的日子晚了好几天去,这便叫她心下画魂儿,担心是有人害她,她已是吃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因此上,所有外来的东西,她一律都不肯用的。
守月姥姥无奈,这便要拿走。
说来也是奇怪,那蜜都拿到门口了,就差一道门槛就带出去了,妃反倒忽然喊住,“回来!”
那股子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息之间,叫她仿佛闻见了家的味道。
这味道,她想起来了,当年她家里仿佛曾经房前屋后也曾有过。
“是谁送来的?你说啊,这蜜是谁送来的?”
守月姥姥急忙回,“是皇贵妃主子……”
妃疼得神智已近模糊,却偏偏鼻息之间这清甜的味道越发挥之不去。
她在这香气里,仿佛又站在家里的庭院中,抬头看头顶花落如雨……
就在那花雨之中,她看见了额娘,看见了阿玛。
她喉咙里一声哽咽。
天,她想起来了,是那棵桂树。
阿玛说过,当年从沈阳从龙入关之时,他们每一家几乎都从沈阳带走祖宗板儿之外,还要再带一土,或者一些种子。都知道这一去关里,不知何年才能回去,故此带着泥土和种子一起走,种在京师,便也仿佛身在故宅。
九卷88、“翊坤”是个好名字
眼见守月姥姥带着那物事就要走出门去了,妃一边在疼痛里翻滚挣扎,一边还是咬牙嘶吼道,“站下!”
守月姥姥回转来,轻声道,“实则……妃主子,奴才斗胆劝主子服下些蜂蜜去。主子已是折腾了这好几天,什么样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用了点蜂蜜,一来补身子,二来也滋润,能叫皇嗣早些降生下来。”
妃死死咬牙,“去,交给太医,叫他们查看!”
守月姥姥道,“已是查看过了。此时妃主子临盆,外头送进来的一应东西都必须得先经过当值太医的手。若不经太医们查看,这东西也送不进来,奴才们更不敢直接端到妃主子面前来啊~”
观岚见状,上前轻声与妃道,“奴才忖着,那皇贵妃也不至于在这会子还能动什么手脚去。凭她的地位,她若是有此心,自然该动手就早动手了。”
妃紧咬牙关哼哼着,良久却又撇开话题去,“皇上呢?皇上来了么?”
观岚赶紧道,“主子,这毕竟是大过年的。正月初一皇上要四处拈香拜神,还要太和殿朝贺、乾清宫家宴;正月初二,皇上奉皇太后到漱芳斋大戏台看戏,在后殿‘金昭玉粹’侍膳,晚上又是重华宫家宴……”
妃死死咬牙,用疼痛来抵抗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明天呢,正月初三呢?”
观岚为难地道,“明天皇上要赴紫光阁,赐蒙古王公台吉、及回部郡王等宴;之后还要到乾清宫昭仁殿,赐内廷翰林茶宴,并以‘天禄琳琅’藏书阁为题联句……”
妃紧闭双眼,恨恨点头,“我明白了,总归他还是不能来!他忙,忙到时隔十年再有的孩子,他也没空来看!”
观岚跟守月姥姥对视一眼,只好小心翼翼再劝,“主子临盆,终究是血光之事。又恰是在正月里,皇上总归不便过来呢……”
妃用力呼吸,半晌才咬牙道,“我自己熬着这寂寞倒还罢了,总归我已习惯了那寂寞去我乾隆二十八年入宫,到去年才得了皇恩,中间我整整寂寞了十一年去啊。我都熬过来了!”
“可是,我的孩子不能再这样……我可以自己寂寞,却看不得我的孩子再被皇上冷落……”
妃猛然回头,盯着守月姥姥手里的那瓶蜂蜜。
“皇贵妃,她进宫之前,她阿玛清泰是做饽饽的内管领……清泰手里便是管着那些蜜户的,是不是?!”
观岚想了想,“做饽饽必定要用蜂蜜……那他手下必定有蜜户,向内廷供奉蜂蜜。”终究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观岚也知之不清。
妃却是知道的,因为她阿玛的年岁大,又是多年在内务府为官,这些事都在记忆里。
阿玛说过,皇贵妃所用的这青桂蜜尤其特殊,不是哪家蜜户进贡的青桂蜜都能进皇贵妃宫里;仿佛是皇贵妃所用的这青桂蜜只出在她自己母家的一棵树上。甚或内务府老人儿有私下传说的,都说皇上跟皇贵妃的结缘,便是在当年的花田里。
妃便点点头,“好,将那蜜给我拿来!”
正月初三日,在比足月的产期晚了四天之后,妃疼痛了多日,终于诞下一位小公主。
按序齿,为十公主。
时机亦是巧合,连守月姥姥都说,怕当真就是那青桂蜜起了效用,叫妃恢复体力,加速了产程去。要不再那么折腾下去,后果都难以设想了。
妃虽说不爱听,却也静静听着,忍住了不快。
她甚至还吩咐观岚,叫观岚亲自去给皇贵妃磕头,替她和小公主谢皇贵妃的恩典。
观岚奉命而去,到养心殿后殿东耳房,跪在婉兮面前恭敬道,“……十公主都是托了皇贵妃主子的福,这才终于顺利降世。原本十公主晚了数日,迟迟不肯下临,就连守月姥姥和大夫们都说,十公主就是等着皇贵妃主子的恩典,向皇额娘撒娇呢~”
玉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婉兮倒是含笑听着,点了点头,“好。叫妃好生养着,你们也仔细伺候着十公主。待得小满月那日,我去看那孩子。”
观岚告退后,玉蝉叹口气,轻声道,“不管怎样,所幸妃诞下的是个公主。”
婉兮含笑点头,“……自坐胎那日,男脉女脉早已定论。高明医者,心下都可有数。”
玉蝉这才笑了,“主子早就知道她能生下来个什么,是不是?故此主子才没将妃此事放在心上后宫多少人等着主子跟妃闹起来呢,结果主子这般云淡风轻,原来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婉兮垂首轻轻叹息一声,“不为旁的,就因为她也是汉姓女,我便不可能与她闹。不然,岂不是中了另一些人的下怀去?到时候儿终究损害的是咱们自己,更会连累到小十五、小十七他们去。”
更何况婉兮的位分和年岁在这儿放着呢,若当真要与妃斗,那就从一开始就是婉兮跌份儿了去。
玉蝉也是点头,“是啊,到时候有损的是汉姓女的名声,那正好又有人借此生事,又要说主子您如何如何了去……”
婉兮静静点头,“在这后宫里啊,想要斗其实容易;反倒是不斗,才是多年走过来之后,才能有的心得。”
玉蝉这才放下心来,上前帮婉兮将被子又掖了掖,“既如此,奴才可放心了。要不,奴才心下都替主子鸣不平去了。”
当晚,虽说皇帝过年诸事繁忙,可是婉兮就住在养心殿里,皇帝随时只需几步就能走过来,故此两人自可每日相见。
婉兮含笑道,“给皇上道喜了。”
皇帝坐下来,柔声道,“听说是你赏下的青桂蜜帮了大忙。”
婉兮含笑垂首,“当了额娘,妃仿佛也长大了。”
婉兮赏赐下青桂蜜的事,自没想要特地在皇上面前提起。婉兮一向不是自己居功的人,更何况这点子蜂蜜而已,本属小事,也不必提起。
可是皇上这会子还是知道了,显是妃派人禀告的。
皇帝轻叹一声,“长大?爷倒瞧着,进宫十二年,她的性子倒没什么改变。”
婉兮柔婉笑道,“或者,这也算是好事。”
后宫里不缺瞬息万变之人,反倒是这样性子始终如一的,倒更容易看懂些。
这样看来,妃的性子倒是跟当年的那拉氏,或有一比。
婉兮轻轻捋着手上念珠的穗子,“妃既已生女,且已然行过妃位的册封礼,皇上倒是该为妃单独指一宫居住了。”
妃是九月在避暑山庄时诏封为妃,故此皇帝和婉兮还尚未为她单独指一宫居住。
即便已经诏封为妃,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师后,婉兮和妃在十月里,都曾一度随皇上在养心殿居住。
只不过位分高低有别,婉兮住后殿东暖阁,妃白日里在围房里养胎。
故此新封妃位的妃,究竟要定在哪一宫居住,一直并未正式去议。
且皇帝原本一年当中主要都是居住在圆明园,在宫中停留的日子没几天,故此接下来皇帝又是带领后宫驻跸圆明园……亦直到皇太后圣寿前,这才又回宫来。
此时既然瓜熟蒂落,这件事便该正式议一议了。
皇帝垂首道,“既然婉嫔已经挪回永和宫去了,那汪氏就还留在翊坤宫吧。”
婉兮含笑垂首,故意打趣道,“翊坤宫也好。一来是离养心殿不远,二来地位想来尊崇。”
婉兮此说,是因为翊坤宫的位置就在永寿宫北边,跟养心殿之间就隔着个永寿宫;再者那拉氏正位中宫的时候,就住在翊坤宫,这翊坤宫曾为皇后中宫,自有地位。
皇帝倒是幽幽抬眸,“是,爷也觉着翊坤宫倒是最适合她。一来,她性子的确与那拉氏相似;二来,‘翊坤’是个好名字!”
婉兮轻轻咳了声,“爷的安排,永远都是最好的决定。”
按着皇家的传统,在紫禁城里过完了元旦,正月十五便要在圆明园度过。
正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赴圆明园驻跸。
婉兮身子虚弱,皇帝便拦着婉兮,不叫她在这寒冬里再车马劳顿,留在宫中将养。
虽说皇上不在,可是却也不准婉兮回自己的储秀宫,而是将婉兮继续留在养心殿里。皇帝并且将婉嫔和颖妃都留下,陪伴婉兮。
皇帝临走时捉着婉兮的手,“爷今日先将皇太后送过去,明天只耽搁一日,后天便回宫来。你且好好儿的。”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去吧。有陈姐姐和高娃呢,我自一切都会好好的。”
皇帝圣驾一走,婉兮便要下地。
玉蝉惊得连忙上前,“主子,这又是要作甚?”
婉兮坚定起身,含笑道,“嘘……咱们悄悄儿的,去瞧你七公主去。”
玉蝉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主子,使不得啊!”
婉兮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使劲站直了,高高抬眸望向远方。
“玉蝉,别拦着我。趁着我这两日身子还好,好歹叫我去瞧瞧那孩子。”
大过年的,小十五、拉旺却好几天没来给她请安了。这不对劲。
还有陈姐姐,虽说这几日经常都来看她,可是她分明看得出陈姐姐满面的疲惫,眼底都是红血丝。
陈姐姐与拉旺、小十五共同的交集,自是小七。
必定是小七那边出事了。
今年过年,小七竟没能进宫来给她请安。母女必定心灵相系,便是女儿不来,她的心却也隐约有了察觉。
“玉蝉啊,你今日要是还拦着我,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会为今天而后悔?”
玉蝉一颤,泪珠儿险些跌落下来。终是毅然点头,“奴才陪主子去!”
正月初九日,婉兮终于赴和静公主府,见到了小七。
果然,小七躺倒在榻上,已是虚弱得坐不起来。
可是看见额涅来,小七还是用力抓一把拉旺,由拉旺用身子撑住,小七勉强撑起身来。
婉兮一见,心已然碎了,上前忙按住女儿,“快躺下,别起来!”
小七竭力地笑,“额涅,您怎么来了?女儿没事,女儿还不是从小就有的那点子小毛病,每到秋冬就咳嗽……今年有些气喘,这才没进宫给额涅拜年,额涅千万别担心。”
婉兮摁住心痛,也是竭力地露出笑容来,“我知道啊,我也不是担心你,我只是因为你皇阿玛他们都去圆明园了,我正好在宫里也难得闲来无事,这便来看看你。”
婉兮捉着女儿的手轻轻拍着,“你皇阿玛啊,大年初二那天下旨,说以后在京公主所生的儿子,也可以承袭额驸的品级……大年初二都是嫁出门的女儿,回门过年的日子啊,你皇阿玛选在那天下这道旨意,可见你皇阿玛的用心。”
“莲生啊,你皇阿玛和我,都盼着你身子赶快好起来,也好好儿给拉旺生个儿子,正好响应你皇阿玛这道旨意去呢。”
小七苍白地笑,“是,女儿一定尽快好起来。”
拉旺在畔,早已心痛如绞,可是却最知小七的心,这便用尽全力,陪着小七一起对着婉兮,咧嘴笑着。
“回阿娘,皇上的心意,儿子和小七都铭记五内皇上日理万机,可是每五天就亲自出宫驾临,来看小七。”
婉兮这也是才知道,不由微微一愣,心下已是既甜又苦。
甜的是,皇上能如此频繁地出宫来看小七,且是在这样年底年初最为忙碌的时候儿;苦的却是能叫皇上如此频繁来探望,便更坐实了她对小七病情的担心去。
可是越是这样的话,此时便越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透了。
婉兮这一急,只觉气血上涌,气息冲击着嗓子眼儿。嗓子眼跟着发甜发干,便又想咳。
可是此时……却不可以啊。
婉兮勉力忍住,又陪着小七说了许多话,回忆着小时候的往事,又说着对未来的憧憬。
直到小七依偎在拉旺怀中,紧攥着婉兮的手说,“额涅,女儿有些倦了……额涅也回宫歇息吧,女儿不能亲自护送,就叫拉旺一路送额涅回宫去,好不好?”
婉兮忍着不舍,只得起身。
最后用尽全力抱紧女儿,才惊觉女儿此时已是清瘦,小骨头棒小得竟如小时候一般了。
九卷89、至今莲下有香尘
正月初十日,仅隔一天,皇帝安顿好了皇太后,便从圆明园返回宫中。顶 点 X 23 U S
皇帝回养心殿先处理了些政务,下旨交代大臣将修缮郊劳台等事郊劳台俗称“接将台”,为皇帝迎接出征将士归来之地。
第二次平定金川之战已然告捷,金川官兵即将归来,这郊劳台自需整饬一新。
第二次平金川之战,历时五年,耗费白银七千万两,终于即将迎回班师凯旋的将士。颁旨修缮郊劳台,这一刻,皇帝心下是夙愿得偿的欢喜。
带着这欢喜,皇帝跨过穿堂,到后殿东耳房来看婉兮。顺便将这个喜信儿也说给婉兮听。
婉兮听了也自是高兴,“麒麟保那孩子也该回来了。”
还答应了拉旺,等麒麟保回来,要当面说他一说呢。
皇帝也是点头,拍着婉兮的手道,“小九的这几个孩子里,原本是长子福灵安最先立功,爷也原本以为能继承小九在战场上功绩的人是那孩子;却没想到那孩子竟比小九还要先走一步。”
“终究,真正能承继小九为**功的,反倒是麒麟保这个孩子。也不枉他相貌与小九最为肖似,更从小在宫里跟着拉旺、札兰他们一同长大。等他归来,二月里爷去谒陵的时候儿,也可路过小九的茔园时,告慰小九了。”
婉兮想象到那个情景,眼前也不由得再度闪过九爷的音容笑貌去。
想来,九爷必定会欣慰含笑的吧。
皇帝陪婉兮说了会子的话,婉兮却催着皇帝离开。
因为礼部早启奏,为正月祈谷之礼,皇上该于今日正式入斋宫斋戒。
斋戒是表达对上天的敬意,时辰耽搁不得。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抬手轻抚婉兮面颊,“虽说有颖妃和婉嫔陪着你,可是你啊,终究还是得自己开解自己,将心怀放开些儿。”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
婉兮自己哪里有什么心结呢。这些年在后宫,她该得到的已经全都得到了;而那些没得到的,要么她根本就不放在心里,要么原本按着大清祖制本就不是她该得的……
她真正郁在心里的结,唯有孩子们而已。
当母亲的,总归希望亲眼看见孩子们都好。可若孩子们这个病,那个灾的,她一颗心便会背上重重的枷锁去,怎么可能自己还放得开心怀啊。
皇帝走后,婉兮跟婉嫔和颖妃说了一会子话,午间又歪着小睡了一会子。
昏昏沉沉地醒来,婉兮抬眸看窗子。
因是冬日,窗玻璃上本就结着厚厚的冰,便是外头艳阳高照,都不能尽数透进来;更何况此时外头起了阴云,仿佛又预示着一场风雪的到来。
这一时间,婉兮竟然没能分清楚乍然醒来的此时,外头是白天还是夜晚了。
只觉幽冥暗寂,神魂昏昏。
窗外起风了吧,吹动瓦檐,沙沙地响,竟像是谁在寒风里哭。
婉兮觉得头痛,扬声呼唤,“玉蝉,端一杯滚烫的茶来。”
这样阴沉寒冷的天气里,唯有饮下一杯滚烫的茶,才能叫自己醒过神儿来。
玉蝉答应一声,却是迟疑了一会子才进来。婉兮看她一眼,却见玉蝉眼睛是红的。
婉兮这才有些怔住。
原来果然是有人在哭么?
“你怎了?”婉兮问。
玉蝉忙揉眼睛掩饰,“没事儿。之前廊下的小炭炉子因不用火,暂时用灰盖了;主子冷不丁说要喝滚烫的茶,奴才一时着急,用炉钩子挑开火去,竟挑得有些急了,这便叫那炭灰沫子飞起来,溅到奴才眼睛里去了。”
“不妨事的,奴才已经用清水冲过了,就是有些酸了而已,一会子的工夫就能好了。”
玉蝉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尽躲着婉兮的眼睛去。婉兮便知道不对劲。
婉兮放下茶杯,已是没有心思喝茶,只盯着玉蝉的眼睛问,“陈姐姐呢?”
往日这个时候,知道她午睡醒来,婉嫔必定要过来看她一眼,总要陪她说说话,看她吃过了药去才行。
可此时,陈姐姐为何没过来?
玉蝉知道瞒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已是泣不成声,“回主子……奴才要回一件事,只是奴才求主子,万万别伤极了心去。”
婉兮心下便是狠狠一个晃荡,“什么事,是不是莲生?她怎么了,是又咳得极了,还是呕了血了?”
能叫一个母亲想象自己女儿的,最严重的病情,便也只是咳急了,或者伤了肺,呕出血来了。
婉兮便是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就在未时,午时刚过的时辰里,小七她已经溘然而去。
婉兮听完玉蝉的话,怔怔坐在炕上,没有哭出眼泪来,只是抬眸望着那暗寂的窗棂。
“玉蝉啊,你看,这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啊……”
七公主薨逝于乾隆四十年正月初十的未时,此时刚过正午;而皇帝因在头午已经入斋宫斋戒,而斋戒是表达对上天的敬意,故此皇帝纵然心痛如绞,却也不能中途离开斋宫。
是直到正月十二日,斋戒的最后一晚,按例要从紫禁城赴南郊斋宫斋宿,皇帝这才可离开斋宫。
这一日皇帝忽然下旨:“向遇上元节,例穿蟒袍三日。今年正月十六日,适届月食。虽月食非日食可比,为春秋所不书,但究关垂象之义,亦应昭敬。”
“是日著止穿常服,其蟒袍改于十七日补穿。所有应行筵宴,亦著改于十七日。”
皇帝的旨意是说,向来在上元佳节元宵节,王公朝臣都要穿蟒袍,以示节庆。可是今年恰好在正月十六日赶上月食,故此所有官员都不准穿蟒袍花衣;而原定在正月十六举行的元宵节筵宴,也延后到十七日。
这旨意来得叫人着实有些意外,堪称前所未有至少在乾隆朝,还从未有过元宵佳节为了月食而这样免了一切节庆的旧例。
虽说日食和月食都可以被当做是上天的示警,不过因月食更多对应女性,故此月食一向都被视作后宫失德或者有主位陨落的征兆,故此一向皇帝本人和前朝大臣这些男人们,对月食倒并没有那般紧张。
所以历来皇帝还没有对月食如此公然改变旧例,甚至停止节庆筵宴的。
皇帝登基早年间,也从未如此做过,也唯有近几年,这才对月食越发地在乎起来。
第一次便是那一回的“救护月食”之举;接下来便是此事。
说到归齐,上回“救护月食”是为了婉兮;而此次,此时皇家唯一陨落的主位,唯有七公主啊……
而更是早在正月十一日,内务府早已奉旨,将原本要在正月十四参加于圆明园奉三无私殿所举行的皇子、诸王家宴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以及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二人撤下,皇帝正是要他叔侄二人为公主操持丧仪去。
被皇帝下旨推迟了节庆筵宴的正月十六日,皇帝是空出来,亲赴七公主府酹酒。
这一日一大早,还在新年节庆气氛里的群臣,早早脱下蟒袍花衣,只穿素服,齐集于七公主府邸,等候皇帝圣驾的到来。
皇帝驾临之时,竟在女儿的棺前,泪如雨下……
小七序齿为七公主,前面便有六个姐姐。除了此时三公主和敬还在世之外,其余五位都已不在人世。
可是却从未见皇帝在任何一位公主棺前,如此痛哭。
甚或便是皇帝所有临奠的长辈、手足、功臣,皇帝也从未如此失态过。
而此时在七公主棺前痛哭失声的,已经不是一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只是一个失去了钟爱的女儿的父亲……
六十多岁的父亲,却要亲送二十岁的女儿。手握生杀的天子,这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皇帝一向是个兢兢业业的天子,登记四十年,无一日不勤谨。可是正月十六这一日,皇帝实在是伤到了心底,故此整日初下旨安排二月经筵之外,这一日甚至将所有的朝政都暂且放在了一边。
只为女儿的长别而痛楚;
只将剩下来的时间,回宫去陪在婉兮身边。
身为夫君和父亲,这一日的他,宁肯选择放下身为天子的责任,只沉湎在对女儿的怀念里。
皇帝如此,婉兮纵然早已疼得心魂俱碎,可是却反倒要在皇上面前强撑着。
因为她可以病,她有的是时间将养,还有婉嫔、颖妃她们这一班好姐妹陪着她;可是皇上却并不得。
皇上为了小七,将元宵节的筵宴都推迟了。那明日一早,皇上总要回圆明园去,将他身为天子的这些“礼”,继续完成了去。故此皇上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心碎病倒?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上病了,大清的天就塌了。
故此婉兮反过来倒要安慰皇帝。她只竭力平静地,将小七从小到大的往事,挑那些欢喜的,静静地、絮絮地讲给皇上听。
皇帝又何尝不明白婉兮的心意,他更是不能不顾着婉兮的身子。
他自也是想竭力控制自己,只是小七终究是他与九儿的第一个孩子啊,是九儿进宫十五年才盼来的第一个孩子啊!
虽只是公主,不是皇子,可是这个孩子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实在殊为重要,便是皇帝再是自制之人,此时此刻却也无法平复下来。
最疼痛的时候,既不能用口喊疼,也不可令目落泪,以他的性子,便只可寄托于笔墨。
婉兮懂他,这便备好了笔墨,亲自陪着他,看他以笔墨来宣泄悲恸。
皇帝亲笔为小七写下两篇祭文。声声泪,字字殇。
第一篇中道:“昨从叶轸,临视沉疴,五日为期;才回春驭,一暝不视,遽掩夜台。怅椒庭之悬,祗周廿岁;溯绮户丝缗之降,甫越五秋。抚怅以月凄,雕筵而雨涕。用颁奠,深怆衷怀……追示疾之音容,依依在目;忆弼龄之婉娩,忽忽经心。”
文中写及皇帝在小七薨逝的五天之前,亦即正月初五日,正赶上立春,皇帝还曾亲自出宫,到七公主府去看过七公主……哪里想到,刚过五天,竟然已经父女永别,天人相隔。
皇帝最难过的是,小七刚刚二十岁,且下嫁不过五年,一切还都是最好的年华,却竟然就这么早地去了……
皇帝用了“雨涕”这样的字眼,放下天子颜面,毫不掩饰地写明了自己曾扶棺大哭的那一幕。皇帝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一刻他的天子之尊,都比不上身为父亲之恸。
皇帝一回想起小七病中的音容笑貌,仿佛依旧在眼前;再回想起她小时候,仪容柔顺的模样,就更是心中怎么都难以忘却的啊。
第二篇祭文中,皇帝写道:“爱钟设,缅婉淑之遗型;哀溯结缡,叹韶华之短景……值发春而往视,尤冀温回;指生魄以亲临,竟伤奄逝……蕙畹切茹酸之痛,荃肴涓荐洁之辰。”
皇帝在这第二篇祭文里,更是直言不讳对于小七的“爱钟”之情。再度讲到正月初五立春那日,明明刚去看望过女儿,还指望着万物复苏的好兆头,能叫女儿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却哪里想到,竟没能等到这一天,仅仅五天之后,就父女永诀了。
皇帝自己写罢祭文,扔了墨笔,自己都不忍再看一遍。
因为那一字字一声声,就是一寸断肠啊。
婉兮更是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野,连第一遍都不敢完整地看完。
这么多年啊,她陪着皇上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失态,一再地大哭出声,泪如雨下……
女儿虽年轻而逝,叫人疼惜,可是生在帝王家,却得如此一位疼爱她入骨的父亲,那么女儿来这人间一趟,也算什么都值得了。
为了还没举行完的元宵节各项节礼,皇帝不得不当晚再从宫里返回圆明园去。皇帝临走问婉兮对小七的丧事还有何心愿,婉兮只平静道,“莲生已去,不能复生,那爷便将给莲生的怜惜,多分给拉旺一些去吧。那孩子也是命苦,与莲生这才刚作了五年的夫妻去……”
拉旺是乾隆十九年生人,到如今也刚满了二十岁。
一个出身高贵,身为外藩亲王的男子,却在二十岁就失去了今生挚爱。又如何舍得看着那孩子在未来那么漫长的人生中都孤单一人去啊?
九卷90、只怕来不及
皇帝于正月十六当晚,还是从宫里回到了圆明园来。
回到圆明园,皇帝按例要先赴长春仙馆,给皇太后请安。
顺嫔和兰贵人陪着皇太后一同在长春仙馆居住,见了皇上回来,两人心下也都窃喜。
皇帝简单将在小七棺前酹酒之事与皇太后禀明。
皇太后也深深叹口气,落下老泪来,“怎么都没想到,那孩子竟这样早就去了。原本该早走的,不是我这样儿的么?”
皇帝自连忙劝慰。
皇太后举袖擦了擦泪,叹息道,“今年是我八十四的坎儿年,又是你那皇贵妃的本命年,同样是个坎儿年。唉,便是要出事,不是也应该出在我们身上么,怎么叫那孩子先去了?”
顺嫔在畔也举袖,假意陪着装作落泪的模样儿。听了皇太后的话,这便赶紧蹲礼,“许是七公主孝心,舍不得瞧着皇玛母、皇额娘同在今年这个坎儿年受苦,故此七公主才替皇太后、皇贵妃先走一步了……”
“顺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却是拍案而起,狠狠瞪住顺嫔。
皇太后也是叹气,摇了摇头。
皇帝拂袖而去,顺嫔和兰贵人灰溜溜回自己寝殿,顺嫔还有些心下不服气。
“我说什么了啊,皇上和皇太后犯的着就这么恼了我么?我说七公主孝心,我难道是在说七公主的坏话么?”顺嫔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我原本今日看见皇上还能回园子来,没留在宫里陪着皇贵妃,我是高兴的,这才想夸七公主几句的~”
兰贵人也道,“谁说不是呢?那七公主原本是自己病了多时了,分明是病死的。可是您还替她美言,说她是替皇太后和皇贵妃化解坎儿年凶兆而去的……这分明是替她说好话呢!”
顺嫔轻叹了声,“说到底,皇上这还是爱屋及乌。就因为七公主是皇贵妃的第一个孩子,逾制封了固伦公主不说,就连死了,都不准咱们这些当妃母的说!”
兰贵人倒是撇了撇嘴,“爱屋及乌?我看啊,怕反倒是色衰而爱驰虽说皇贵妃盛宠了三十年去,可终究敌不过年岁,也还是老了。你瞧那七公主刚死,皇贵妃又在病中,可以想见皇贵妃这几日的心境。可是皇上今晚却还是返回圆明园来了,并未留在宫里陪着她去啊。”
顺嫔眼睛便也一亮,“你是说,皇上终于将对她的心瘾,给断了去?”
兰贵人耸耸肩,“我觉得是。”
妃宫里,她的十公主刚满了十二天,办了小满月。
可惜就赶上七公主薨逝,皇上下旨将元宵节的筵宴都给推迟了,正月十六这一天所有大臣都素服去七公主府行礼了,倒叫十公主的小满月也跟着没法儿庆贺,而大臣们也没法儿送礼进来。
就连皇上自己,都亲赴七公主府去酹酒,据说还一改天子威仪,竟哭成了个泪人儿。
为了刚薨逝的女儿如此大哭,却没工夫来为新生的小女儿庆贺小满月,妃的心底下是有些不是滋味儿的。
不过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也没想到,皇贵妃竟然还叫人从宫里送了赏赐过来。
尽管,皇贵妃也曾赏赐过那些那“防狼三宝”,叫她恼得牙根痒痒去;可是这一回,皇贵妃赏下的,却都是精心制作的小首饰。
是给十公主的,有赤金的,有纯银的,还有镶宝的,从项圈儿、长命锁,到耳钳、手镯脚镯全都有。
这些倒还罢了,另外更有一盒以通草、蚕丝,以通草花、绒花的技艺做成的小鸡小鸭小鹅、小驴小马小猪……个个儿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妃自己母家虽说是包衣出身,可是她阿玛早就是三品大员,故此她这个当老来女的从小儿都是贵小姐的生活,倒也没怎么见过这些小玩意儿。可是当了额娘,就反倒知道这些对于孩子来说该有多珍贵。
观岚便也道,“听储秀宫的人说,这样的玩意儿是皇贵妃亲手做的。她是曾经给九公主的大格格做过一盒,这会子便是在病中,也还是坚持着给咱们十公主做了一模一样的一盒。”
“他们还说,因为十公主是长辈,身份更尊贵,故此皇贵妃选用的材料,甚至比给九公主的大格格的,还要更上等去。”
观岚说完也哼了一声儿,“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奴才看,说不定是买好儿呢。”
妃却是垂下头去,盯着那一盒小玩意儿,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瞧出来了,实则这一盒小玩意儿没那么完美,有些左右两只耳朵不一样,还有两边翅膀少半边的……却也惟因如此,反倒叫她心底里不能不相信,这是皇贵妃病中亲手所做。
这些年的相处,她太知道皇贵妃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那是个凡事都力求完美,绝不肯轻易糊弄了事的人……若不是病中所做,皇贵妃定不会容许有这些错处去。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算了。总之这些小玩意儿我瞧着倒是生动有趣,收起来吧,等公主会认物了,再拿给她瞧。”
说着话,听雨从外头走进来,轻声道,“奴才方才奉主子的命,去给皇太后问安。途中巧遇顺嫔和兰贵人,听见她们说……”
听雨将顺嫔和兰贵人那番自以为是的话,全都转述给了妃。
观岚听罢倒是先嗤了一声,“皇上这会子当然心已经不在皇贵妃那了!因为啊,咱们主子有了十公主,这可是皇上时隔近十年再得的宝贝疙瘩,皇上自是只惦记着咱们主子和公主小主子呢!”
妃勾了勾唇,“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嘴里,我是愿意听的。终究如今后宫的情势,咱们是拔得头筹的。”
“可是咱们自己宫里,关起门儿来,你们倒不必用这话来哄我欢喜了。”
观岚和听雨对视一眼,都赶紧跪下请罪,“奴才胡言乱语,主子恕罪。”
妃沉下脸去,半晌也幽幽地叹一口气,“顺嫔和兰贵人终究与我不同,她们自恃是钮祜禄家的格格,是尊贵的满洲名门闺秀,故此永远自视高过皇贵妃家世出身一头去。从来都宁肯相信自己那点子自以为是的猜测,全不将我们这些汉姓人放在眼里罢了。”
“可是我不同,我好歹跟皇贵妃是相同的出身。这便注定了,有些事我比顺嫔和兰贵人这两个蠢婆娘看得更准、更深!故此,此时才有我得皇宠、生公主,而她们两个啊,注定在这后宫里孤单终老,无依无靠!”
现在不过是还有皇太后扶持着那两个,若皇太后将来两腿一蹬,她们两个有的是苦果子吃的!就凭她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再加上今日里说过的那些话,皇上将来肯饶了她们两个才怪!
观岚听着却还是有些眉心难展,“可是主子……皇上今晚的确是回园子来了,没留在宫里陪着皇贵妃啊。这要是从前,皇贵妃还年轻盛宠的时候儿,皇上怎么会将病重的她给独自撇在宫里,只叫舒妃和婉嫔两个陪着去?”
妃摇了摇头,“你们哪里知道!一来,明日里就是皇上下旨推迟了的赐宴大学士的筵宴,那皇上今晚必定要先回园子里来,没的明日再现折腾回来。”
“二来……”妃终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四格的女儿,对于内务府诸多办事的规矩也知之甚详,“算算日子,七公主这几日金棺就要奉移了……你想皇贵妃若是知道了,还不得哭得死去活来?唯有将七公主的金棺从公主府直接奉移,不经过宫里,才能叫这事儿暂时避过皇贵妃去。”
观岚和听雨对视一眼,也都垂下头去,不敢再乱说嘴。
两人告退出去,妃静静望着两人背影离去的方向,不由得也是叹了口气。
她没想改自己的性子,她也学不会委曲求全,故此她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好谁。
她只是,此时已经当了额娘,便也得学着从此凡事都替自己的女儿思量思量。
宫里不缺公主,可是公主们有得宠的,亦有不得宠的;便如嫡出的和敬公主又如何,那三额驸被皇上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儿去?而其余四公主、七公主,本来还都是庶出的公主呢,结果连自己带额驸,都被皇上捧得如宝儿一般。
并不是但凡皇上自己的骨血,皇上就一定都会喜欢的,终究还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以及这孩子的生母懂不懂得替孩子种种捭阖。
便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得跟皇贵妃学。
故此啊,从这会子起,便是为了自己的十公主,她也得学着顺着皇上的心思说话进宫十二年,这么漫长地走过来,她如何还能不明白,皇上是容不得旁人对皇贵妃有半点不敬的?
顺嫔和兰贵人估计是一辈子都放不下对汉姓人的成见了,故此总是有意无意冒犯到皇贵妃去;可是她自己就是汉姓人,她犯不着再跟她们两个犯一样的傻气儿去。
从此往后,只要顺嫔和兰贵人说皇贵妃怎么不好的,她必定反其道而行之。
皇上自有取舍。
妃猜测不错,正月十七日皇帝在圆明园里赐宴大学士之后,次日十八日,七公主的金棺便行奉移礼,奉移至阜城门外果恭郡王暂安处暂安。
二十三日,行“初上坟礼”,遣官读初次祭文致祭。
二十七日,为“大上坟礼”,再读二次祭文致祭。
皇帝对七公主的一片钟爱哀伤之心,那些“雨涕”、“爱钟”的心意,慨然公布于天下。
这些都是相对公开的,前朝后宫早一日晚一日都能知晓的;还有一项隐秘之事,却是外人暂时不得知晓的。
皇帝在正月十六那一日忍痛离开紫禁城,回到圆明园,除了预备次日的赐宴大学士,以及为小七治丧诸事之外,还有一项对于婉兮来说,极为重要的事。
正月十六日皇帝在亲赴小七的公主府酹酒之后,回宫探望婉兮的这一次,在多年之后的《清高宗实录》中,落笔为“视皇贵妃疾”。《实录》中但凡这样的落笔,并不代表皇帝所有来看望皇贵妃的记载,而是一旦这样落笔,便是说皇贵妃已然病重了……
婉兮自己的情形,精于医术的皇帝心下已然有了数儿。他要暂时离开她,回园子去,除了按例赐宴大学士,以及为小七奉移、上坟礼之外,他还要急着赶着为她再做一件事去。
皇帝派此时管内务府的皇六子、质郡王永,亲自处理将皇贵妃娘家编入镶黄旗满洲这便是俗称的抬旗婉兮的母家,由内务府下正黄旗内管领,继抬入正黄旗包衣佐领、镶黄旗包衣佐领之后,终于直接抬出了内务府旗份,成为外八旗、且是八旗首旗的镶黄旗的满洲旗份!
抬旗之后,编入镶黄旗满洲,便要为魏家人正式编立佐领。皇帝更是直接将婉兮母家直接编立为世管佐领此佐领从此世代为婉兮母家人统领这种抬旗、编立世管佐领的方式,已经不是普通的抬旗,而是按着皇后母家丹阐的方式来抬!
就在小七的“大上坟礼”前一日,亦即正月二十六日,永上奏本,抬旗之事已然办好。
便也在同一日,婉兮的兄长德馨,亦为阖家抬旗之事,向皇帝上谢恩折。
办完此事,皇帝才在正月二十七日,又办完小七的“大上坟礼”之后,亲自回宫,再“视皇贵妃疾”。
从去年秋木兰,婉兮病倒之后,算到今日,已是数月之久。
原本也许还算不得大病,却因为小十七的再度出痘,而将婉兮的命给抽走了一半去;那么小七的溘然而去,便是将婉兮仅剩余的那点子命,也都给带走了。
从小七薨逝之后,婉兮的病情急转直下,到皇帝这一日安排完了一切,回宫来见她时,她已然疲惫得时常睡着,难得醒转过来了。
皇帝悄悄走进来,看着这样的她,心魂已然被那无边的暗寂撕碎。
他知道,这一刻的暗寂,将越扩越大;一旦她再也醒不过来,那他的整个天地,就都会被这暗寂吞没了。
九卷91、恩爱两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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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叫醒婉兮,甚至不舍得弄出任何一点响动,只这样静静立在榻边,垂眸看着她的睡颜。
虽然已是四十九岁的人,虽然已经因为生育过那么多孩子而显得憔悴,可是她睡着的样子,却依旧叫他舍不得挪开眼睛。
他喜欢看她这样恬静安然的模样。
在这后宫里,所有的深宫女子,也许都要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吧?出身于内管领下,又是汉姓人的她,尤其如此。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便落入那些自以为是的主子们的算计里,都想将她当做棋子,目的亦不过是希望借由她,来给她们自己争得他的注目!
这些年过来,她的命运终于不用落在别人的掌心里,不必在旁人的算计下生活;可是她却因为位分一日比一日高,他对她的依赖也一日比一日加深,她终究还是又扛起了领袖后宫的重担来。
那个她曾经深深不喜欢的后宫,宁肯装作摔傻了也要离开的地方,却终究要她费尽心力来统领,来捭阖,来平衡。
后宫稳,前朝才能安,他这个天子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全心处理朝政国务。
这些年他无论经历多少挫折,第一次金川之战,还是第二次金川之战;以及平定准噶尔、平定回部,再到土尔扈特部的东归……他这一生里,所有重大的功业,都是她执掌后宫之时,陪着他一同经历,一起完成的。
从三十岁到六十岁,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是她陪着他一同走过。
可也因为如此,她太累了。她将后宫里的一切都默默扛起,从不在他面前言说,他便是尽力关注她,小心护着她,却也终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
如今她病了。这病是来自她的年纪,却又何尝不是来自她这些年的疲惫?
眼见她这样睡着,分明是令他心急的昏睡,可是他却看见了她面上久违了的恬静和安然……
或许,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若能这样一直睡去,说不定却也反倒是对她最好的,是不是?
他悄然攥紧拳头其实,若能选择,他也想就这样睡去呢。
不用再每日里殚精竭虑,不用再从未睡到过日上三竿,不用再时刻观察身边的大臣,不用再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扛起这偌大却沉重的江山!
可是他又知道,他不能啊。
因为此时,金川之战尚未完全平定;小十五那孩子,虽说成婚,却还未在朝政国事上摔打过。
这个天下,还有太多太多的事,等着他乾纲独断,容不得他有一日的懈怠。
他便是想睡,此时,却也没有这个资格啊……
“爷?”
婉兮朦胧醒来,看见独自立在暗影里的皇帝,忙出声轻唤。
暖阁虽不大,却这样空,看着他这般茕茕孑立,她的眼已经疼了。
“爷既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啊?”婉兮有些坐不起来,便也不勉强自己,只伸手过去。
皇帝忙走上前来,攥住她的手,含笑在她炕沿儿坐下。
“爷也刚进来,见你睡着,正想着该使个什么法儿,作弄你一回。”
此时的皇帝,又褪去了花甲天子的沉肃,还是从前年轻淘气时的模样。
“是寻根头发,还是干脆拔自己一根胡子,去捅你的鼻眼儿呢?”
婉兮徐缓笑开,“爷……龙须不可拔。”
皇帝忍住叹息,依旧堆一脸的笑,“爷也怕疼~~胡子哪儿能跟萝卜似的,想拔就能拔啊?那从皮里生生给出来,可不是一般的疼。”
皇帝当真跟眼前就要生拔胡子似的,捂着下巴颏儿,一脸的扭曲。
婉兮原本觉着眼皮沉,要睁开眼都需要千钧力似的,可是这会子叫皇上给说的,反倒觉着睁开眼皮不费劲儿,真正费劲儿的是拔胡子了。
婉兮忍不住轻声地笑,“爷那是龙须,萝卜怎么比呀~”
皇帝见她又笑,心下松口气,这才放下手来,握回她的手去,“算了,反正你醒了,爷正好就不拔了。”
婉兮用力睁大了眼,凝望着皇帝,“爷……怎光说胡须,却忘了辫子呢?”
大清男子蓄辫子,最讲究一根辫子编得油光水滑,辫梢都要光洁齐整。
如今皇上有了年纪,头发不可能如年轻时候那样好了,有时候编辫子的时候难免起些毛刺儿。梳头的太监都要小心用抿子蘸些梳头油,将那毛刺儿给抿回辫子里头去。
可是今天,皇上的辫子还是毛了。
皇帝连忙转身,想给挡住。
岁月不饶人,他都到了这个年岁,心下的哀痛必定折射在身子上。他身为天子,又是大正月里,不敢叫自己脸上太多显出哀恸来,可是头发却还是泄露了他的心迹去。
他纵然还不至于一晚发白,再说他到了这个年岁,头发本来已经白了;不过这辫子发毛,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了。
因心痛而憔悴的,不止他这个人,反倒先是他的头发啊。
都说“情丝相缱绻”、“结发夫妻”,头发对于伉俪而言,总是情愫的表征。
人心枯槁,头发便也先一步枯萎了。
可是他嘴上却含笑说,“哎呀,都是穿端罩的缘故,辫子跟那黑狐的毛针互相摩擦着,这才将辫子给摩毛了。无妨无妨,待会子叫梳头太监进来,给爷重新抿一抿就是了。”
婉兮含笑点头,从不肯拆穿皇上的心意去。只是她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带着祈求地抬眸锁着他,“爷……我想替爷梳一回辫子。”
皇帝一颤,心下已是抖成了一团。
他知道,九儿没有他这般精通医术,可是九儿的心却一向是七窍玲珑。
此时她的病情已然到了何等地步,她便是不用医术,心下怕也是有了预感。
可是他却不想要这样预感,更不想坐实了这样的预感去啊!
他便笑,将婉兮的手按下,放回被子上去,用他的掌心罩着。
“不用你!待会儿爷自去传梳头的太监。你且好好儿躺着。编辫子看似不费劲儿的事,可是却总难免耗神。这样的小事,自留给奴才们办去!”
婉兮轻轻一笑,又抬手扯住了皇帝的袖口,“人家就想给爷梳一回辫子么……人家知道,自己的手笨,绣花绣不好,辫子也经常编拧劲儿了,可是人家喜欢摆弄爷的头发嘛。”
婉兮说了这一会子话,已感力竭,眼前有些发黑,忙闭上了眼。
“我这一闭上眼啊,就又看见当年与爷的初见。爷的大辫子油光水滑的,辫梢上只坠了那么一枚白玉葫芦坠儿,随着爷身形一动,那葫芦坠儿就一晃,又一晃的。”
“故此啊,爷的辫子从那以后就在我的心里占了要紧的一席之地去。可是我知道自己手笨,且刚进宫的时候又没资格伺候爷梳头,故此便是一直想帮爷编一回辫子,却也始终都没找见合适的时机。”
“今儿偏巧儿爷的辫子就毛了,还叫我给看见了,这不正好儿是老天体恤我,给了我时机去?爷……”婉兮扯住皇帝的袖口,虚弱地摇晃,却竭力眉眼含笑,一如从前撒娇的模样,“连老天都给了机会,那爷就好歹叫我逞这一回能吧,就当是圆了我这些年的心愿,可好?”
皇帝心下钝痛,已是不敢说话,只怕一张口就有哽咽出声。
他便只是用力瞪圆了眼,对着婉兮使劲儿地笑,怎么也再说不出拒绝。
婉兮纵然虚弱,却也还是举起拳头,极力地欢呼了声,“爷不反对,那便是恩准了!”
看她欢呼的模样,皇帝便心底最后的那一点子因坚持而起的担心,也尽数都瓦解了。他轻笑一声,伸手握住婉兮那只拳头,柔声道,“服了你,随你就是。”
他顺从地在炕沿坐下来,背对婉兮,极力将身子更近地靠近婉兮的手,以减少婉兮抬手举腕需要耗费的力气去。
婉兮忍住咳嗽和眼前虚无的黑,竭力含笑倚靠着软枕,伸手替皇帝打散了发辫去……
这一条辫子,婉兮编得异常地慢。
她不像是她,她小时候编辫子是十分的快,甚至都不用照镜子,手指头在头发上左一弯,右一扭,麻花儿自然就成。
可是今日,她的手没有力气,时常编一个麻花劲儿,因要分三股力气,这便中间都要喘上两喘。
可是另一面来说,也是她自己不想早早将辫子编完。
她享受这样的时光,享受与皇上这样长久到仿佛没有尽头的相伴,享受指尖穿过他发丝时的亲昵。
他的发也白了,寻常梳头太监都小心,便是不敢拔掉白发,也一定用抿子将白发丝儿给掖到辫子里去,不露出来叫皇上看见。
与梳头太监比起来,她的手艺当真是差了许多去。她做不到将白发掩饰得那样好,她只能用她的指尖,倾尽她的心意,将皇上的白发再轻抚一遍……
“不许人间有白头”,可是这人间,不管是谁,便是真龙天子,亦终究要白头去啊。
可是不是还有“白首偕老”一说么?那么白头便也不再恐怖,反倒是绵长而细腻的幸福了。
想她这三十多年啊,虽说没能陪皇上更长久,可还是已经做到了“共白头”呢。
想想当年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纯惠皇贵妃……她们都早早就去了,在还是满头青丝的年纪就去了;而她虽然也走到了这一天,看着自己一点点油尽灯枯了去,可却终究能与皇上白发偕老。
这就够了,真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么?
她与皇上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两人共度了彼此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诞育下这么多好孩子……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若说遗憾,自然也有。譬如小鹿儿、石榴,还有乾隆二十四年那个都没能生下来的孩子的夭折;还有小七的早逝,以及终是没能等来小七与拉旺生下一儿半女来……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自己这一生的所得与遗憾相比,遗憾绝无八、九之多,只算一二吧。
既如此,便是她远行,亦可含笑瞑目了。
带着这样的释然与满足,婉兮终于一个麻花劲儿、一个麻花劲儿地将皇上的辫子给编好了。最后在辫梢上坠角,婉兮想了想,抬手从自己耳上捋下一只素玉的耳钳来。
皇上的白玉葫芦坠儿给了她,她将那白玉葫芦坠儿给了小七,曾经的信物已然传承有序,不必再追忆了。
旗人女子一耳三钳,有格外的寓意去。都说耳朵与三魂七魄相连,一耳三钳亦有镇守魂魄之意。那么她摘下自己的耳钳来缀在皇上的辫梢,便是将自己的一缕魂魄,系在了皇上的发丝上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系好了辫梢,她轻轻拍了皇帝肩头一记,“爷,编好了。您放心,这次我保证没拧劲儿……”
辫子若编拧劲儿了,那便会是七扭八歪,没办法一条儿顺滑地垂直下来。男子结辫子,尤其是天子,便更怕那尴尬的模样吧。
皇帝却不急着回身来看辫子,只向后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不敢回头,是因为他早已泪流满面。
他竭力平静地说,“你母家已经抬入镶黄旗满洲,爷叫老六亲自去办的。他办事你也知道,一向干净利落。如今一切办好,只等将你母家人编立为世管佐领,就可以叫你兄长统领了。”
皇帝眼前模糊,想到那日永在他面前含泪跪倒,“儿子学会管内务府事务,当年还是皇贵妃额娘的指点。今日儿子以管内务府事王大臣的身份,能亲自为皇贵妃额娘料理此事,亦是儿子对皇贵妃额娘的一片回哺之情。”
彼时纯惠新死,永出继,摆在那孩子面前的仿佛是一片黑暗之时,是她在那孩子面前点起一盏明灯。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
皇上给她母家的抬旗,早就开始了,从内务府正黄旗内管领,到内务府正黄旗包衣佐领,再到内务府下镶黄旗包衣佐领……却没想到,皇上最后这一步是直接抬成了皇后的级别。
婉兮激动之下有些咳嗽,轻声道,“爷……这如何使得?”
皇帝轻轻咬牙,霍地回身,紧紧凝住婉兮,“前年冬至节祭天,爷已正式立圆子为皇太子,禀明过上天了!你是皇太子生母,按着这个规矩给你母家抬旗,自是合情合理,谁都不能再说三道四包括皇额娘!”
九卷92、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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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皇帝的话,婉兮欣慰点头,含着笑轻轻阖上眼帘。
晋位为皇贵妃,领袖后宫已经近十年了,纵然皇上早已有为她正位中宫之念,可终究还是卡在大清的祖宗规矩,卡在皇太后的阻拦之下终究因为她是辛者库的出身,更是汉姓女啊。
这大清朝啊,还从未有过出自辛者库的皇后,更何况还是汉姓人呢(康熙爷生母佟佳氏不是汉姓,不是所有带“佳”的都是汉姓,康熙生母佟佳氏是满洲老姓儿,以地为氏)。
故此皇太后拦着,亦是理直气壮。
可是皇上这番话说得可真好便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只因为她的儿子已经被定为储君,那么储君之母必定要追封皇后!
这是最最经典的“母以子贵”,既不违大清列祖列宗的规矩,又叫皇太后都说不出个“不”字儿来。
婉兮明白,皇上的语气里带着那样深浓的歉意他当年的誓言,说她是他的妻;他的确履行前言,将她破天荒扶上了皇贵妃之位,成为名正言顺的“二妻”,却终究没办法给她皇后的名分。
婉兮便轻轻地笑了,捉着皇帝的手,指尖轻勾,“爷,我啊,最爱的就是这个‘母以子贵’……因为在一个母亲的心中,这天下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啊。”
“身为母亲,是自己将孩子带来人间,便心甘情愿承受孩子们所给予的一切。是这样的‘母以子贵’也好,还是各式各样的悬心也罢,这都是一个母亲应该经受的,也更是母亲甘之如饴的。”
婉兮说着,攥紧了皇帝的手,将皇帝拉近,扳过他的耳朵来。
“爷啊,我的病,我自己心下都明白。一半是因为小十七的出痘,另一半是因为莲生的离去……可是我虽说如今病到如此,可是心下并无悲伤,反倒是欢喜的啊。”
“因为我病是为了孩子们病,我便是,便是不能陪爷再往前走下去,也只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的病,这样的离去,对于我来说,都是心甘情愿……”
皇帝一哽,只能紧紧拥住婉兮瘦弱的肩,却已说不出话来。
婉兮将面颊轻轻贴在皇帝面上,气息微弱道,“……我只是,对不住爷了。未来的日子,我怕是不能继续陪着爷再走下去;爷啊,您却一定要好好儿的。”
“是因为,因为,咱们的孩子这样多。我先去陪莲生,陪小鹿和石榴了;可是这世上却还有小十五、啾啾和小十七啊……爷,咱们俩得一人分一半儿去。我去顾着那几个孩子,而爷您,得替我顾着小十五、啾啾和小十七……”
“我最欣慰的是,便是我不在了,也还有小十五、小十七,还有咱们的孩子陪着爷,一起走完未来的岁月啊。他们陪着爷,爷啊,您爷要替我,好好儿看顾好孩子们啊~~”
皇帝用力点头,却又使劲地摇头,“你别胡说!咱们的孩子,我自个个儿都要顾着;可是,谁说你就走不动了?”
“爷不准你偷懒儿,更不准你将这丧气话当了真。你没事的,你相信爷,你真的没事的。你就是太累了,你只需要好好歇歇,等这个冬天过了,开了春,你必定就好了!”
不光是他自己这么说,归云舢也这么说啊。都说她就是因为这个冬天里接连经历了小十七的出痘、小七的薨逝,才将秋时候那点子风寒咳症给加重了。只要熬到开春儿,地气暖了就好了。
看着眼前的皇帝,完全就像个执拗的少年,婉兮忍着疲惫,竭力睁开眼,柔软地点头微笑。
“爷说得对。都怪我病得久了,就容易说些丧气的话。我再不说了,就等着过完了正月,春暖早来,我就推开这棉被下地去,还等着看海棠花儿开去。”
婉兮实在太疲惫,便是说着这些话,眼皮也还是有些打架,将一段话说得仿佛梦呓了一般。
皇帝轻叹口气,伸手轻抚婉兮面颊,“既如此困倦,便好好睡一觉吧。你且放心睡着,爷坐在这儿陪你。”
婉兮阖着眼却摇头,“别,爷在这儿坐着,我睡不着。明日李朝国王派使者来圆明园表贺三大节,皇上不能不在……皇上还是回园子去吧,我自己没事儿。”
婉兮不怕别的,只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了皇上去。终究,皇上也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家了。
皇帝深吸口气,俯身在婉兮面颊上亲了亲,“好,那你好好睡着。明儿忙完了李朝使者表贺入贡之事,爷就回来看你。”
婉兮虽然点头,指尖却不由得又紧了紧,有些舍不得松开皇上的手。
却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缩回了手指,冲皇帝轻轻摆了摆,“爷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爷回来。”
皇帝走到门口,不由得再回眸凝望。
她已经睡熟了,可是手却还举在枕边,像是一直在摇摆。
而她身周,那水绿色的帐子柔软垂下。
便如水中蔓草萋萋摇摆,柔软娉婷。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轻轻一笑。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皇帝心中默念罢,终是缓缓回头,悄然离去。
天意难测,便是天子,他竟也无法猜到,他这一走,竟再也没能走回到她的眼前……
正月二十八日,朝国王李,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及进岁贡方物。赏赉筵宴如例。
忙完此事,正月二十九日,皇帝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将昨日李朝进贡来的贡物,挑好的给皇太后先送过来,母子说着那些贡物的话儿,倒也其乐融融。
哪里想到,刚从畅春园回来,皇帝正说着要回宫去看望婉兮,宫中却传来噩耗皇贵妃婉兮薨逝。
这样的消息对于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一直在养心殿里陪伴着婉兮的颖妃和婉嫔自是最为知晓。故此两人特地嘱咐来送信儿的太监多说一句皇贵妃乃是含笑而逝。
六十五岁的皇帝定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他仿佛都忘了心跳,忘了呼吸,忘了眼珠儿不转是无法忍受的……他就如冰冻了、泥塑了一般,连活人的基本呼吸、心跳的特征,都找不见了。
他知道他还活着,可是在听见噩耗的那一刻,他分明死了啊。
他分明,魂魄出窍而去,离开了肉身,追随着九儿的香魂而去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的魂魄离开了多久,直到腿被一个力量给抱住,耳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他才不得不回过神来。
垂眸看去,却是痘症反复了之后,刚刚痊愈,还在小心将养中的小十七。
而小十七后头数步,则跪着满面泪水,却隐忍到竭力不言的小十五。
九儿走了,九儿却还留给他两个儿子在身边。
九儿说过,就算未来的路她不能再陪着他继续走下去,可还有他们的孩子在他膝下,能代替她,一直陪他走完未来的岁月啊。
这个老儿子这会子紧紧抱着他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阿玛,阿玛别不管儿子啊……额涅已经去陪哥哥姐姐了,额涅是将儿子交给了阿玛,要是阿玛也不管儿子了,那儿子可怎么长大啊?”
皇帝的心一颤,腿终于寻到了回弯儿的力道,他身子一软,终于蹲了下去,抱住小十七的肩膀,“你说得对,你额涅累了,先歇着去了;接下来,得由阿玛顾着你去。”
小十七终于能够松下心来,放声大哭。
皇帝再抬眸望向小十五。
小十五叩首道,“还求皇阿玛节哀。此时额涅已然仙去,为了让额涅放心而去,故此还求皇阿玛早为额涅定夺身后之事要紧。”
皇帝哀然泪下,“……在我心中,她的谥号早已拟好。‘令’字,是我给她的第一个名号,永寿宫的‘令仪淑德’,与你名字相和的‘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令为玉德,我最爱玉,故此这个令字,最适合她。”
“谥号第二字,便定‘懿’吧。”
小十五深深一声哽咽,“懿者,女子德行美好也。与‘令’字正可前后呼应。”
“且额涅执掌后宫十年,懿旨通达六宫,皇阿玛赐此谥,亦有褒奖额涅垂范六宫之情……”
“儿子替额涅,拜谢皇阿玛恩典。”
到最后,小十五终究也是泣不成声。
最最难受的,就是额涅未能看见他正式登上大宝那一天。皇阿玛对皇玛母以天下敬养,他也多希望自己也能如皇阿玛那般尽孝啊!可是……额涅竟然就这么去了。
来日等他登上大宝那一天,如何再去追寻额涅的笑貌音容?
皇帝哀然点头,“不止是德行美好,也不止是领袖六宫,圆子啊,懿字‘壹’形、‘恣’声‘壹’为形,乃是专一之意;‘恣’声,恣为尽情也……”
对一个人专一、尽情,方可称“懿”。九儿啊,爷的心,你自都明白,是不是?
正月二十九日,婉兮薨逝的当天,皇帝便下旨,“著称令懿皇贵妃”。
这些年皇帝的后宫里多少人已经不在,可是皇帝亲拟谥号的,并无几人。
便连元妻嫡后孝贤,那个“贤”字也是她自己向皇帝去讨来的,并非皇帝自己拟来给她因为皇帝早已将这个“贤”字先给了慧贤皇贵妃高云思。
其余,淑嘉皇贵妃的谥号是在薨逝之后才定,并非皇帝心中早已拟定;纯惠皇贵妃的谥号,则在祭文中出现“柔顺无违,允协太常之议”,故此乃为礼部拟定上奏,并非皇帝亲拟,“不待太常之议”。
也在这一日,皇帝便已定下穿孝之人:“派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皇十五子,皇孙绵德、绵亿、绵惠,九公主、额驸拉旺多尔济、扎兰泰、及丹巴多尔济、丰绅济伦,穿孝。”
“并派皇六子、尚书永贵、总管内务府大臣金简,经理丧仪。所有应行典礼,著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婉兮本是皇贵妃,按照《大清会典》里皇贵妃的丧仪,穿孝之人,本应该只是“命所出皇子、公主持服”,可是皇帝给婉兮治丧穿孝的人员,显然根本就不是按照皇贵妃的治丧级别来办的。
《会典》虽重,皇帝却如这三十多年来对待婉兮,凡事都破了规矩的习惯,依旧还是逾制了。
婉兮本生的孩子里,唯有小十七没有在穿孝之列。
那孩子还那么小,虽说也虚龄十岁了,可终究是老儿子,怎么看着都没长大;况且那孩子乍然失了额娘,已是哭得满脸通红,两眼如桃儿了去……更何况刚经历了那反复的、凶险的痘症去,皇帝舍不得再叫他冒险。
安排完了这些事,皇帝微微摇晃,伸手向小十五。
“圆子,扶着我……咱们去看你额娘去。”
从圆明园回紫禁城,皇帝今日坐车。
从来一向都强调满人男子,除非年迈,否则必须骑马,不准坐车坐轿的皇帝,这一日终究无法骑马了。
马车摇晃,他坐在马车里,满车的暗寂,一心的昏沉。
他觉着他仿佛是盹着了,朦胧里一睁眼,竟是回到了盛京,那大清第一座大清门下。
就是在那里,他牵着九儿的手跨过大清门,在苍天明月之下,祖宗见证之时,对九儿许下“你是我妻”的诺言的。
可是他站在大清门下,手却是空的,他环顾四周,怎么都找不见了他的九儿!
就在他茫然焦急之时,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他循着大清门走进去,那朱墙金瓦之下,忽然熙熙攘攘起来。
他猛然抬眸,竟然就见九儿坐在一棵海棠树下,面前摆着精美的饽饽。
他心中涌起狂喜,也顾不得身份,大步奔跑过去。在九儿面前猛地停住,呼吸如鼓,激动得竟说不出话来。
她抬头望向他,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正是那千古传颂的“婉兮清扬”的清丽绝美。
她俏皮地望着他笑,“您跑什么呢?别急,有话慢慢儿说。”
九卷93、不悔来过
她抬手指指大清门下那高高的门槛,“您穿成这样,就急吼吼地跑着过来,可小心要摔门槛!那么高的门槛摔一下,必定摔着脑袋,”她抬手指指额角,“会摔傻的!”
他心下轰然地响,却小心放柔了声音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是怕惊醒了自己的梦吧。www.uu234.net若一大声,眼前的梦境就碎了,连带着她一起,灰飞烟灭而去,跟现实中一样,叫他纵是天子,却也挽不回来。
她想了想,歪头一笑,“我就是知道呢!说不定,我自己就摔过吧!”
她说着,也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一般,歪头咯咯笑出了声儿,“您瞧我都不记得我摔没摔过了,那就反过来证明我脑子是真的忘了许多事……我想我还没到喝孟婆汤、忘泉水的时候啊,那我这脑子啊,八成就是以前真摔过给摔傻了的!”
她俏皮的模样,令他深深凝眸。
都舍不得眨眼,宁肯将自己的眼睛都睁酸了……
“你,喜欢这儿么?”他听见自己在梦里沙哑地问。
“这儿?”她好奇地望住他,“您是说这沈阳故宫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问,甚至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他想要问的“这儿”是哪里。
他便狼狈地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笑容空灵,仿佛透明,“喜欢呀!您为什么这么问呢,我看起来好像是不喜欢的么?”
他忙摇头,摁住自己心里那百折千回的苦辣酸甜,“我是说……这里很老,你却年轻。你在这里,对着这些陈旧的砖瓦墙壁,不会觉得闷么?”
她笑着摇头,“不会呀!这些砖瓦墙壁虽然老了,几百岁了”她说着特地一指墙上的地图,“您知道吧,这沈阳故宫虽然最初的轮廓始建于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年代,可是西路的主要建筑却都是建于乾隆年间,是乾隆四十七年前后才建成的呢!”
皇帝怔住。
“乾隆四十七年?原来还要那么久……”
她却听错了,含笑点头道,“可不,距今都二百多年了!”
她收起笑容,抬眸望向这古老的宫殿,“说来奇怪,我仿佛也认识了它们许久,许久……就好像二百多年前,我曾来过似的。”
他心下剧痛,马车一晃,他已是睁开眼来。
原是车驾已经抵达吉安所,小十五等人都在车外恭迎。
眼前一切如故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人儿。
他攥紧拳头,用指尖掐着的疼痛来克制内心的怅惘和绝望。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看顾好他们的孩子。纵然她不在了,他们的孩子却还在身边……他得守着他们,抚养他们长大,将他们扶上那高高的宫阙之巅!
心思放定,他毅然松开了拳头,下车。
走向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生命的延续、希望的所在他们的圆子,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大清的储君!
九儿啊,爷一定会看顾好咱们的孩子,绝不负你……
二月十五日,令懿皇贵妃初祭礼,皇帝命皇十五子琰奠酒。
初祭礼之上,宣读令懿皇贵妃初次祭文。
初次祭文曰:“四星掩曜,璇宫之雅范空贻;九御含凄,兰之崇班安仰。怅云之将返,晓侵庭霰之寒。讶鸾驭之难留,宵警签之促。爰陈初奠,藉述深悲。惟令懿皇贵妃:秉质温柔,躬恪。忆自升华紫禁,温恭之德聿昭。因晋秩彤闺,谦抑之怀益着。祀协庆,金枝开佩之祥。兰馆勤,弋练重缫盆之典。念夙昔翊宣壶教,冠位号而式是令仪。嘉晨昏懋慈欢,侍庭闱而彰其懿孝。”
“方冀长绥夫禄,何图顿遘夫危疴。始犹力疾而不言,继期勿药之友顾。荏苒岁更,新旧遂侵,寻病入膏肓。乍间乍沉,唯再三之视。转延转笃,仍希万一之生。仅存久虑彼悬丝,长谢忽惊兹属纩。溯遗而感悼,表嘉名。抚往事以增欷,从吉隧。酹椒浆之芬若,叹薤露之凄其。”
“呜呼!驹隙勿驰,缅卅载而宛如昨日。仙踪遄往,行五旬而尚靳一年。月竟阙于晦前,轮乏长生之桂。日未移乎春仲,阶余垂尽之。摅此哀,尚其歆格。”
祭文中强调令懿皇贵妃行亲蚕之礼,壶教六宫,以皇贵妃的位分,却行位正中宫之实。
接下来又重忆起令懿皇贵妃得病之初,隐忍而不言,不想叫皇帝分心……皇帝也本希望用心医治,必定可以痊愈。却怎么都没想到,新旧交替之际,她却终究病入膏肓……
皇帝悲怆地说道,自己唯有再三地去看她;尽管她的病时好时坏,他仍相信她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仍然一定会好起来……
皇帝最遗憾令懿皇贵妃还差一年就到五十岁,就这样去了。
她薨逝于月末前的一天(晦),而这时候月是缺的,故此月中看不见那代表长生、对她意义重大的桂树去;而也因为她的离去,太阳也无法走进仲春二月,叫那台阶上只留下了垂尽了的草
是古代神话传说中尧时的一种瑞草。亦称“历荚”。据说,唐尧的时候,阶下生了一株草,每月一日开始长出一片荚来,到月半共长了十五荚。以后每日落去一荚,月大则荚都落尽。所有的时间仿佛都停止在了正月二十九那天,故此那草在二十九日落尽,就再也没有机会从月初重新生长而回了。
皇帝与皇贵妃伉俪二人,月喻皇贵妃,日喻皇帝。月缺了,日便也停滞了,再也走不动了……
二月二十五日,令懿皇贵妃大祭礼。依旧是皇十五子琰奠酒。
二次祭文中,皇帝再度忆起:“依依思绵之期,廿余日倏成隙影;历历念柔嘉之美,三十年都付悲怀”。
此次祭文中,皇帝明白提到了令懿皇贵妃薨逝之前最后的嘱托“抚此当前儿女尚余幼稚之堪”,皇帝是以此告慰婉兮,她的嘱托他全都记得,从未或忘。
在几次祭文中,以及在皇帝为婉兮所作的挽诗中,皇帝无数次一而再地明确提到“三十年”的字眼儿。这在皇帝写给后宫其他主位的祭文、御制诗等当中是罕见的。写给别人的,会是记着不同的年份,唯有给婉兮的,是一再地强调“三十年”。
由此可见,这个“三十年”在皇帝的心中,该有何等的分量因为那是一个男人从三十岁到六十岁,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啊。
在这三十年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功业,大清在他的手中走向了盛世这三十年,是他这辈子最不能忘却的回忆,是他身为帝王最有意义的时光。
随着她的离去,他的那最意气风发、功业煊赫的三十年,便也宣告走向了终结……
没有了她,他还活着,可是他最好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十月二十六日,令懿皇贵妃金棺奉安皇帝陵寝地宫。
同日奉安的,还有庆贵妃语琴、豫妃博尔济吉特氏。
尤其是语琴,这一生的姐妹相伴,这一生的同日入宫,终究最终也是同日长眠地下而去。
在奉安礼之前,皇帝下旨,为令懿皇贵妃增加仪仗十八件。至此令懿皇贵妃的仪仗已然增至七十六件,仅比皇后少一件……
婉兮的棺位,被安置在皇帝身边,地位超过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等,与孝贤皇后一起,左右伴随在皇帝身边。因那棺位之上有锁棺石,那石头一旦咬合,便不可移动,故此婉兮的入葬之位,是在奉安之时,就已然被皇帝密旨,牢牢固定在身边,不移不动了。
至此,婉兮含笑长眠而去。
这世上便只剩下皇帝一人,以花甲之年,亲手拉拔婉兮留在世上的儿孙们。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九公主也长逝而去。
与母亲一样,在九公主病重之时,皇帝亲去探望,问九公主尚有和未竟之心愿时,九公主半个字都未曾提及自己,同样是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皇帝。
彼时皇帝落泪道,“……阿玛想要为你冲喜,给你固伦公主的名号可好?”
九公主却是含笑摇头,“阿玛呀,对于女儿来说,这一刻最要紧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女儿不要固伦公主的名号,女儿只求阿玛,替女儿,照看德雅……”
九公主薨逝之后的三个月,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初三日,皇帝便将九公主的大格格接进内廷来抚养。
大格格德雅是皇帝的外孙女儿,本是外姓人;可是便是皇帝的孙女儿们都只能在端则门内居住,这个外孙女却是接进内廷来。
且是居住在翊坤宫,与十公主住在一处,一起抚养。
九公主虽然已经去了,可是她的大格格却还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皇帝能给十公主这个小女儿的,大格格这个外姓的外孙女儿也同样享有都说十公主受宠,可是分明九公主的女儿与她一同养育。
就在一年后,亦即乾隆四十七年,翊坤宫里又迎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一个将对大清后宫产生巨大影响的小女孩儿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
九卷94、母仪天下【终】
【红袖添香连载新文:《少帅,夫人又在闹离婚》】
乾隆六十年,正月初一,竟逢日食。
正月十五日,原本是月圆之夜,竟然又逢月食。
这般日月双亏的天相,叫人心下颇有些不安。
单单的日食,或者月食,已经足够皇家警醒,更何况是这样的日月双亏呀。
尤其此时,曾经英明神武的皇帝已然年迈,故此前朝后宫都小心翼翼,绝不敢在这个正月里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去。
前朝后宫便不约而同都去走一个人的门路,那便是此时的天子近臣和。
记不得已经有多久,年迈的皇帝开始沉浸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他的心思,没人能猜透;他的话,甚至都没人能听懂了。
他终究老了,老到言语已经前后不搭;他更本是心思深沉的人,一旦言语如此无法猜测,那他的心就更没人能走得近了。
皇十五子、嘉亲王琰每日都陪伴在皇帝身边,日日不离,可是皇子尊贵,又遵从大清的祖宗家法,不可擅自交接外臣,故此前朝和后宫都没办法与琰结交除了嘉亲王琰之外,唯有一个外臣也能与皇帝日日相处,那便是和了。
故此前朝后宫自只有和这唯一的选择了去。
和收了人家的礼,却也只是儒雅而笑,淡淡回应,“今年虽说日月双食,可是皇上御极已然六十年。一个甲子了,早已经历过多少次日食和月食去了?便是咱们觉着心惊,皇上却早已经处变不惊了。”
“还请各位回去安心便罢,便是日月双食,可是咱们头上这片天啊,却变不了。”
前来求门路的人狐疑散去,和站在自家府邸高楼之上,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唇角溢出轻蔑的笑。
这些蠢人,多少人比他还更早入仕为官,可是却白白陪王伴驾这么多年,竟然都没能摸准皇上的心思。如今反倒要来走他的门路,任凭他怎么说,他们都只能相信。
和家奴刘全在畔轻声道,“主子,今儿咱们收了好些贵重的礼,奴才已经登记造册,全都收好在库房了。”
和得意一笑,“我便欢喜这日食、月食。若没这样的天相,他们如何惊慌如热锅之蚁,急急慌慌来求我呢?我倒希望从今往后,年年日食月食,便成了咱们一条坐在家里收钱的好财路去。”
刘全便也跟着笑了,“主子说的是。只要咱们皇上寿与天齐,那主子的财路自就也绵长不散。”
和点头,抬头望向天空,“所以我说,这头顶的天啊,是不会变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皇上万岁、万万岁。”
主仆两人志得意满地说了一会子话,那刘全心下也还是有些不妥帖,低声道,“主子当真觉着,这天不会变么?”
终究都是凡夫俗子,这天相异常,刘全心里也有些画魂儿。
和垂首轻轻一哂,“我便是再希望皇上万岁万万岁,可是我心下却也是明白,这只能是一个愿望而已。”
皇上近些年说话越发没人听得懂,这情形的严重,没人比和更清楚。
精明如他,如何不明白,已经是时候为自己做两手准备了。
“我不过尽管叫他们继续以为,皇上不肯放弃权柄,那他们就不会去猜测,储君是谁;而我,却要更用心在储君身上了唯有令满朝文武都不知储君为何人,而我独独先归附在储君门下,那等储君登基,才离不开我。”
和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山响。若此,等储君继位,他依旧是皇帝身边第一离不开的人。
那他的权势煊赫,便可顺利完成交接更迭去。
精明如和,却也没想到,如今年过八旬、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的老皇帝,却还是做出叫他意外之举。
正月十六日,虽说刚经过日食和月食,可是大清皇家的新年依旧还在热热闹闹地庆贺,只是过年的重头戏从紫禁城挪进了圆明园。
这一日,耄耋之年的皇帝,亲御圆明园的奉三无私殿,赐皇子、皇孙、皇曾孙、皇元孙、亲王等宴。
这样的场合,皇帝必定会向皇子皇孙等派下赏赐的银两去。
可是这一日却独独少了皇十五子、嘉亲王琰的恩赏去。
一众皇子皇孙等齐齐跪倒向皇帝谢恩,琰虽说没得到赏赐,却也一并行礼。
皇帝看似老眼昏花,却也看着一并恭敬行礼的琰,含笑点头,“嘉亲王,你要银子何用?”
琰神色一警,不敢露出欢喜,只是纳头便拜,“但凭皇父赏赐……”
琰的意思是说:“您给我什么,我就收什么;又或者说您给不给都行。”
皇帝与琰两人这话说完,众人都是有些没听懂。
不过近些年皇帝一直都是这样,大家听不懂的多了,这便也习以为常。既然众人自己都听不懂皇帝的话,那嘉亲王听不懂也是有的,那么之前这番父子交谈,便也如同鸡同鸭讲一般,只是嘉亲王的恭顺之意,并无实际意义罢了。
孰料紧接着两天后,以及正月十八日,皇帝忽然下旨,说要二月初二日,前去传心殿祭祀。
皇帝说,“朕于乾隆六年,曾亲祭传心殿。明年即届归政之期,自应亲诣行礼”。
皇帝这道旨意不啻在朝堂丢下一块巨石去,登时将看似平静的水面,砸起千丈高的巨浪来!
叫人震惊的不是年过八旬的皇帝还要亲去祭祀,以及参加经筵;而是皇帝再度明确指明,明年就是归政之期!
皇帝在位时间之长,乃是大清前无古人的。大臣们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位天子的统领,故此便也仿佛忘记了,皇上已是年过八旬,终究是要将大位交给皇子承继的。
在这样的误会之下,大臣们也都以为,皇上也习惯了乾纲独断,虽然年纪大,却也还不想放弃这天子的权柄去。故此皇上必定是不想让位给皇子的所以现在还没有册立皇太子啊。
可是皇上却也奇怪,这些年就没断了在谕旨里各种明示暗示,要在明年还政。
那么最要紧的问题来了:皇帝要将大位“归”给谁?
唯有已经确立了储君,才存在“归政”这样的说法。可是皇上究竟立了哪位皇子去?
这样的猜测,死足以逼疯朝堂大臣们的。在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格局之下,身为大臣却不知道哪位皇子才是储君,若自己猜错了,站错了队,那么待得新皇登基之后,那身为臣子的即便未必是杀身大祸,却也可能这些年的经营,全都白费了呀~~
皇帝这突来的旨意,叫和也颇有些灰头土脸了去。
所有给他送了厚礼,且在他那听说皇上没打算立太子的大臣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瞟着他。
皇上这道旨意,几乎等于当朝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叫他这个“第一天子近臣”,险些有些无法再配拥有这个头衔去。
从圆明园散了,和回府的一路上都是紧绷着脸。
刘全赶紧劝,“主子,您也别往心里去。这说不定也就是皇上那么一说而已……现在哪儿有太子啊,皇上哪儿里太子啦?他‘归政’给谁啊?”
“必定是皇上年岁大了,这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开始瞎说了。没的皇太子,哪来的什么‘归政’吗?!”
和却摇头,“咱们都以为皇上已经老糊涂了……可是你瞧啊,他下这道旨意却正是在奉三无私殿的皇子皇孙赐宴之后。这时机拿捏的不但不是糊涂,反倒是太有深思熟虑之意。”
和闭上眼睛,“传心殿……皇上非说要去传心殿亲祭。这‘传心’二字,听起来越有深意。”
刘全倒是劝,“奴才愚见,倒是未必吧?传心殿不是给经筵祭礼的地方么?便是叫‘传心’,可也跟传大位没什么关系不是?”
和无声地笑了,“是么?可是你知道么,传心殿边儿上,就是奉先殿啊!那可是爱新觉罗皇家的家庙!”
刘全也一颤,担心地瞟着自家主子,“那主子的意思是……皇上真的已经秘立过储君了?主子看,是哪位皇阿哥?”
刘全的疑虑自有道理。因为就在两年前,英吉利使臣马尔嘎尼率团觐见之时,皇上还曾对他们说过他曾经对立储的一些心思皇上那会子还夸五阿哥永琪呢,说曾经看好过永琪,只可惜永琪死了~~
前年还说那样的话,就证明皇上直到那会子,还没立皇太子呢啊!
怎么前年还没有影儿的事儿,今年却忽然要说到什么“归政”了?怎么可能呢?
和却垂下头去,半晌才缓缓道,“咱们自以为将皇上的心思拿捏于掌心,可直到今日才知道,咱们怕是错了,早就错了。”
“皇上今儿说的不是糊涂话,他心里怕是明白着呢!他怕是确确实实早已秘立了储君,只不过故意将牌局搅乱,叫咱们这些年竟然都没能看清……”
刘全也有些害怕,赶紧道,“主子,那咱们该怎么办?”
和深吸口气,“咱们必须在皇上正式下旨册立皇太子之前,找到这个人,并且争取做第一个拥戴之人才行!”
九月。
又到九月,偏到九月。
刚过完自己万寿节的皇帝,偏首望向身边……
她在笑,依旧还是那般年轻清丽的模样。
她走了,走了二十年;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也因之而再也没有老去。每当他看着她,她便总能将他也带回当年的时光里去。
在那时光里,她还是那样淡也淡极了、艳也艳极了的海棠花的模样儿。
而他,也依旧还是当年刚到而立之年,正是一个天子、一个男人最成熟、最睿智的时光。
他凝视着她的笑容良久,含笑点头,“九儿,是时候了。”
九月是属于她的月份,就在他的万寿节之后。
他喜欢这个月份,他决定了,就在这个月份最好。
皇帝这一刻的真情流露,这一刻对着虚空里的人儿柔情微笑、软语言说的模样,和已然见惯不怪。
今日里这番话,对于和来说,更是如雷轰耳!
他确定皇太子是谁了!
九月初二日,和忙亲赴嘉亲王所居撷芳殿,向十五阿哥亲自送上一柄玉如意。
和虽没敢明说什么,可是玉如意的特殊含义,已是不言自明选中者,赐玉如意。
和自以为聪明,可是却没想到十五阿哥琰却只是冷淡一笑,丝毫没有半点惊异和欢喜的神情去。
九月初三日,皇帝御圆明园勤政殿,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入见。
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亲王琰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建元嘉庆元年。
“谕:朕寅绍丕基,抚绥方夏。践阼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纪元六十一载之数,其时亦未计及寿登八旬有六也……”
“朕前此不即立储之由,节经颁发谕旨,反覆申明……我朝太祖、太宗、世祖、俱未豫立储位,惟圣祖仁皇帝、曾以嫡立理密亲王为皇太子。后竟为宵小诱惑,兼患痼疾,不克承。”
“朕钦承家法,践阼后,亦何尝不欲立嫡。以皇次子为孝贤皇后所生,曾书其名,遵皇考之例,贮于正大光明扁上。不意其蚤年无禄,不能承受。”皇帝特地言明,永琏早亡,正是“不能承受”帝命。
“嗣于癸巳年冬至,南郊大祀,敬以所定嗣位皇子之名,祷于上帝。并默祷所定嗣位皇子,倘不克负荷,即降之罚,俾臣得另简元良,以为宗延远无疆之福。又于盛京恭谒祖陵时,敬告太祖太宗在天之鉴。是朕虽不明立储嗣,而于宗大计,实早为筹定。”皇帝也将琰之名,先禀告上天,再禀明太祖太宗,以期若也与永琏一般“不能承受”则应另寻他人可是琰既稳稳妥妥长大成人、成婚生子,便已足可证明,上天许可、祖宗认定。
“俟朕长至斋戒后,皇太子即移居毓庆宫,以定储位。”
琰皇太子之位已定,皇帝接下来紧接着便已御定:
“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贵妃,著赠为孝仪皇后,升奉先殿,列孝贤皇后之次。其应行典礼,该衙门查照定例具奏。”
婉兮,一个出身于辛者库的汉姓女,终于在这一刻,正式成为了大清的皇后。
虽然迟了二十年,可凭她的出身,原本绝不可能成为皇后,更不可能生子为皇太子……可她却因为皇帝的钟情偏爱,因为她自己的柔嘉令仪,成为了大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的汉姓皇后。
深宫多怨女,难得未惋惜。
唯有魏婉兮,历三十年后宫生涯,无怨无悔而去,含笑长眠。
【正文终明日起还有一点尾声。】
十卷1、不喜欢那个女孩儿
【第十卷、番外《重拾》是重九之续,也是拾起正文未能顾及的零珠碎玉。顶 点 X 23 U S】
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翊坤宫。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一片喜气洋洋。
都因为“翊坤宫格格”也就是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就在七月十八日,已经被皇帝指婚了!
皇帝为这位心爱的小外孙女儿所指的女婿儿,是科尔沁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之子琳沁多尔济。皇帝还特地下旨:“琳沁多尔济,不必俟其及岁,即赏给伊应得一等台吉职衔,仍赏戴花翎。”
德雅的婆家除了是亲王,更是赫赫有名第一代卓王就是乌克善,乃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和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的长兄。德雅的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就是这位科尔沁左中旗的亲王,也是孝庄文皇后的娘家晚辈。
皇帝元妻嫡后所出的和敬公主也是嫁给他们家,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后代的那一支。
乌克善是大清王朝在崇德元年首封的亲王,也是科左中旗的第一个亲王,比满珠习礼受封达尔罕亲王还要早二十三年。
故此若从此论,小格格婆家这一支,甚至要高于和敬公主婆家去的。
皇帝为外孙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家,可见对这小外孙儿的疼爱之情;更从中可以窥见,皇帝对令懿皇贵妃和女儿九公主的思念与爱重他从未忘记过对妻、女的承诺,将孩子们都看顾得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七公主生于七月十五,九公主生于七月十四,皇帝就特地赶在七月十八日为小格格指婚,这心意便已是再明白不过。两个女儿虽都已不在人间,可是在他的心里,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这两个心爱的女儿啊。
皇帝的旨意一下,各宫主位,连同宗室王公福晋,以及在京的蒙古各家王府,都纷纷请求进宫贺喜。
九公主在乾隆四十五年薨逝之后,大格格德雅于乾隆四十六年二月,被皇帝给接进宫里来养育。
一个外孙女儿,没有跟其他皇孙女一样放在端则门,而是接进了内廷来;更是直接跟十公主一起住翊坤宫。
在妃于四年前在翊坤宫里曾经打死过官女子而降位之后,皇帝索性也叫妃挪出了翊坤宫去皇帝信不着妃这样的品性,倒担心她教坏了孩子去。
容妃挪进来照看十公主,德雅这般住进翊坤宫来,便也自然是在容妃的照拂之下。
这便一如当年九公主与容妃的母女情分,在九公主薨逝之后,也得以重续了一般。
故此容妃对德雅的情分自是深厚。虽说容妃此时名分上担着抚养是公主的身份,可是从内心底来说,容妃对德雅的情分不但不输给十公主,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德雅格格得了这样的喜信儿去,容妃自是高兴得了不得。急忙进小佛堂上香,将这消息告诉给令懿皇贵妃和九公主去,叫她们母女安心虽说她们都不在了,可是有皇上这样细心地看顾着,德雅格格不但不会受委屈,更是起居用度都超过皇孙女们去,跟十公主每日里没什么两样儿了。
婉嫔走进来,两人见礼罢,婉嫔也是有些酸了鼻尖儿去。
每到七月,总归是会想起七月出生的七公主去。
婉嫔轻叹了口气,“说来也巧,这位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有个兄长,也叫拉旺呢。”
容妃忙扶住婉嫔,小心地劝,“陈姐姐这是又想念七公主了……”
婉嫔轻轻叹口气,“又哪里是我一个人在想念呢?你瞧啊,皇上特地赶在七月里,给咱们德雅格格指婚,又何尝不是想起了莲生去啊……”
德雅虽然是九公主的女儿,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何尝不也如同七公主的孩子一样儿?
况且那孩子相貌承继了九公主的眉眼,这便怎么看上去都还有令懿皇贵妃和七公主的影子去啊。
德雅既已被指婚,为婚事筹备之事便正式摆上日程。
况且到了此时,德雅和十公主都满了年岁,是时候该进学了。
公主、格格们终是女孩儿家,不必如大清的皇子皇孙们那样严格教养,故此女孩儿们的进学年岁比男孩儿要晚些。男孩儿是虚龄六岁就要进学,女孩儿们只需虚龄八岁就够了。
且女孩儿们不便离开内廷,这便不宜至上书房念书,都只在内廷上学罢了。
可即便如此,公主、格格们进学的规制还是有的,并不会降低故此公主和格格们,一样要选勋贵世家的女儿,进宫来侍读。
此时皇帝身在避暑山庄,这为老闺女和小外孙女儿选侍读的事儿,便交给了十五阿哥去亲自盯着。
十五阿哥本也随驾赴热河,就是为了外甥女德雅被指婚之事,亲自特地从热河驰归京师,前来给外甥女儿庆贺。
虽说德雅只是十五阿哥的外甥女儿,可却是十五阿哥两位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故此对于十五阿哥来说,德雅甚至比亲生女儿还要用心。
十五阿哥这般回京,正好礼部将选好的侍读女孩儿人选,禀明给了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一看那选中的人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便是一皱眉。
十五阿哥的神情和心思,便是旁人看不明白,又如何能瞒得过毛团儿去呢?
毛团儿明白,十五阿哥这是不喜欢钮祜禄氏家的女孩儿啊。
钮祜禄家门第高贵,被称为“凤巢之家”,可是在本朝,钮祜禄氏一门有皇太后这位顽固的老太太,更有顺妃、诚嫔(兰贵人)这二位。
在老主子令懿皇贵妃在世的时候儿,这三位钮祜禄家的女人没少了给皇贵妃主子添堵,十五阿哥心下计较着呢~
可是这话终究没法儿跟礼部官员明白地说,礼部官员还一个劲儿地说这个女孩儿如何如何姿容清丽、言行嘉柔,实为十公主、大格格侍读的首选……礼部大臣这样的坚持,倒叫十五阿哥没法儿当面给否决,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十五阿哥这便郁在心里了。
毛团儿当时没说什么,可是当晚一扭身儿就出来,暗暗将这位钮祜禄氏女孩儿的身家给打听明白了。
当晚十五阿哥又在书房用功,毛团儿进来便笑,“阿哥爷,那位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倒不像‘狼’。”
十五阿哥抬眸,“谙达又哄我欢喜这后宫里多少个钮祜禄家的女人,哪个心里没住着一头狼去?”
毛团儿笑了。十五阿哥这样的话,也就在他面前说得坦白。
毛团儿明白,十五阿哥说得越狠,实则就是越想念母亲,越心疼母亲从前在后宫里的际遇去。
毛团儿轻叹一声说,“老奴又何尝喜欢这家的女人?但凡有半点儿那狼性的,老奴都绝不肯替她说一个字儿去!倒是这个女孩儿啊不但没有狼性,老奴反倒觉着,她跟咱们皇贵妃主子,是有些缘分的。”
十五阿哥眉毛倏扬,“谙达如何这样说?”
毛团儿也是叹了口气,心下微微一颤,“……阿哥爷可知,这位女孩儿是十月初十的生辰,且是乾隆四十一年的生人。”
年份正是在皇贵妃薨逝一年后,而日子恰是比皇贵妃主子都晚了个“一”。
十五阿哥怔住,定定望了毛团儿半晌。
“竟这般巧么?”琰幽幽垂下眼帘去,“那便叫她进宫来瞧瞧吧。”
他自己是乾隆二十五年生人,那女孩儿是乾隆四十一年生人,这般算来,那女孩儿也正巧比他小了十六岁去。
那女孩儿进宫之日,十五阿哥先忙完了正事,特地晚了半日,才赴翊坤宫去。
翊坤宫里住着他的外甥女和妹子,他虽说是成年皇子,但是来这儿看望这两位的理由倒是充分。
容妃知道十五阿哥来是为了什么,便含笑道,“德雅刚刚跟十公主打秋千,这会子玩儿累了,刚歇下。小十五你不妨到廊下窗前来望一眼?”
琰点头,走到廊下,将身形隐在窗扇后头,悄然向那敞开的窗子里看。
隔着窗纱,只见德雅已经在炕上睡熟了。
就在炕边儿,有个小女孩儿娴静地立着,耐心地替德雅扇着扇子……
实则那殿内没人,就算那女孩儿不替德雅扇扇子,也没人看见。可她就是自动自发地照顾起德雅来,且她面上、眼底流露出那般安静柔婉的神情,叫人心下不由得一静。
琰不由得与容妃对了个眼神儿,抬步离开廊下,离远了才低声说,“儿子想问那女孩儿几句话,还求容妃额娘成全。”
容妃含笑点头,“自是有的。”
容妃叫人去唤了那女孩儿来,琰在偏殿问话。
结果小女孩儿终究是刚进宫,初见皇子,这便闹了笑话儿去。
小女孩儿进内,只见一位成年男子侧身而坐。因殿内有些暗,她是从外头亮光地儿进来,这便一时看不清琰的长相,只能看清一个侧影。
小女孩儿猜测,能在这皇宫内廷自由行走的人,便也只有那一种人了。
故此她张口就喊,“谙达好~”
琰正在看书,被这一叫,好悬没气息倒灌,将他自己给呛着。
“谙达?你说我是太监?”琰霍地回头,睁圆了眼望住小女孩儿,竟是都气出冷笑来了。
十卷2、念念不忘
叫琰这么一说,小女孩儿登时有些紧张了起来。顶 点 X 23 U S
终究,这会子虚龄才七岁,还是个小女孩儿呢。
琰想起来毛团儿说的,这位小女孩儿虽说也是出自钮祜禄氏,乃是大清开国功臣额亦都的后代。
弘毅公额亦都,乃是大清开国五大功臣之一,曾被清太宗皇帝皇太极亲赐联语“开国元勋府,功臣第一家”,故此额亦都家族,乃是大清名门中的名门。
故此额亦都的后代里,才会出了前朝众多名臣之外,后宫更有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乃至乾隆朝的皇太后、顺妃和诚嫔等人。
只是眼前小女孩儿,却不是出自额亦都后代的嫡系大宗,而是出自支庶一脉。
这小女孩儿的祖父祖父公宝,雍正十一年生人,乾隆二十年考取笔帖式入仕,乾隆二十三年补授工部笔帖式,乾隆二十八年,公保便因病告休;
她阿玛恭阿拉乾隆十八年生人,乾隆三十六年承袭堂叔的勋旧佐领而入仕,前年才补授印务章京。
父祖的官职都不高,故此眼前这小女孩儿虽说出自名门,可是自家里却实则并不宽裕,连住房都还是尚且租着旁人的房子。
她还是长女,这便从小就学会了体恤父母,照顾弟妹。随时满洲名门闺秀,却半点没的钮祜禄家那些格格骨子里的骄矜去。
能被礼部报上名来,也只因为她是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她额娘也是世家女儿,出自叶赫纳拉氏,乃是正白旗满洲一等男爵白明之女。
而皇阿玛选了这女孩儿,除了她家世之外,怕也是因为她这太过巧合的生辰的缘故。
可显然进宫对她来说,倒是条战战兢兢的路。她必定是头一回进宫,对宫里的一切都不了解,认不出服色的差别来,故此看见内廷里出现年轻的男子,便之当成是太监了。
此时永琰已经虚龄二十二岁,已然当了阿玛了,不难看出小女孩儿的作难和紧张去。
琰便也叹了口气,心下软了软,“罢了,我是你十五阿哥。”
小女孩儿更吓了一跳,抬眸赶紧偷看琰一眼,便赶紧行礼,“奴才请十五阿哥的安~”
虽说原本已经害怕了,可是小女孩儿行礼却还是稳稳当当,一双柔弱的肩膀头儿端得平正,丝毫不晃。
琰心下也不由得暗暗赞了声:终究是名门之后,果然有气定神闲的雍容态度。
琰点点头,“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怎么你现在还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么?”
那小女孩儿忙道,“……奴才学名祗念。”
琰扬眉,“执念?”
那小女孩儿赶紧小声纠正,“回十五阿哥,不是执念,是祗念。奴才阿玛说,这名字的意思,是‘恭敬地纪念’。”
琰点点头,“你用这么个学名儿,又是要纪念什么呢?”
小女孩儿登时答,“纪念奴才母家先祖,也纪念逝去的玛母啊~”
小女孩儿的话,又扯得琰的心内一角隐秘地疼。
他也想念额娘了啊~
当年额娘薨逝,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他多生几个孙儿。额娘说那会子她等不到了,可是等将来他的孩子长大之后,他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到她园寝前去给她瞧瞧。
他明白,额娘虽不想说“遗憾”二字,怕给他和点额添负担,可是终究他们没能叫额娘离世之时,抱上他们的孩子去啊。
额娘辞世之前,唯一见过、抱过的孙儿辈,只有德雅。故此皇阿玛索性破格将德雅给接进内廷来养育,以此来告慰他的额娘而他自己,也终于有了想要告慰母亲的事。
点额又有了喜啊~
点额的临盆之期就在八月,已经近在眼前。
御医陈世官已经与他暗示过了,这次点额诞下的八成会是个阿哥!
若此,终可告慰额娘在天之灵了。
见十五阿哥半天不语,七岁的祗念有些心下没底。她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奴才还有个小名儿,叫廿廿!”
小女孩儿以为高高在上的皇子爷,不高兴她只说了学名儿,而且还嫌拗口的样子。那她也只好将小名儿也都说了。
“廿廿?”琰扬眉,“取‘念念不忘’之意?”
小女孩儿垂下头去,却是悄然一笑。
这一笑,唇角便露出一个藏得极深的小小梨涡。
“回十五阿哥,不是‘念念不忘’;而是‘廿’,二十的那个‘廿’。”
“额娘说,奴才生于十月初十日,正是两个十呢,家里人这便都管奴才叫‘廿廿’了!”
小女孩儿娇憨透明的笑,叫琰心下却又是沉痛一跳。
额娘生于九月初九,故此小名“九儿”;眼前的小女孩儿生于十月初日,故此也有了一个小名叫“廿廿”这便又与额娘有些殊途同归之意了。
“廿廿,”
琰不想将自己的悲伤,摊开在一个小女孩儿的眼前。他便点点头,故意将她的小名在唇齿之间咀嚼了两遍。
“嗯,倒也好听。既符合你的生辰,又恰恰应了‘念念不忘’的意头。不管你父母为你取这个小名的本意是什么,加入‘念念不忘’之意,也终究都是好的。”
小女孩儿定定望住眼前年轻的男子。
他是怎么了呢,明明如此沉静优雅的皇阿哥,怎么会这一刻在说起她小名的时候,竟是满眼的感伤去呢?
她垂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皇子,这便还是轻声道,“好,那奴才的小名儿,就既是双十为廿,也是深念不忘吧~~”
琰心头微微一荡,不由得定睛望住了眼前的女孩儿。
她很小,虚龄才七岁,甚至比十公主和德雅都还小。可是她,却在努力地安慰着他。
一如之前他亲眼看见,德雅玩儿累了睡着,她就坐在炕边儿给德雅打着扇子原本她比德雅还小呢;更何况德雅已经睡着了,当真不必再打扇子了,而且就算打了扇子也没旁人能看见可她就是那么静静地替梦中的德雅扇着扇子,守护着德雅的梦。
毛团儿谙达说得没错,她虽说身为名门之后,却半点没沾染钮祜禄家格格们的娇气;她反倒是柔婉、娴静,显示出超乎年龄的温柔和体贴来。
琰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面对着这样的女孩儿,他就更加想念额娘了皇阿玛无数次赞,额娘有“柔嘉之质”;这在大清后宫便越发难得。
旗人家的格格都是“姑奶奶”,从小地位高、性子泼辣、善管家,故此旗人家的格格多半是直率泼辣的性子去。
这性子,在他的福晋点额、妹子十公主的身上一展无遗。
可是都说男人心中最喜欢的女子,总归是要有自己母亲的影子的他的身边却没能有这样一个人。
琰想到这里,抬眸望向祗念,不由得有些脸热。
他这是怎么了,当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怎么想到这事儿上去了?
再说小女孩儿的性子可还都没定,这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便是虚龄七岁的今天看着是柔婉端庄的,可说不定再长几年,就又变了性子,跟钮祜禄家其他的女孩儿们没什么两样去了呢。
因了这样的心绪,琰便渐渐将这小女孩儿抛在脑后去了。
因为八月初十日,他跟点额迎来了他们的嫡长子绵宁,也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和点额的嫡长子,又恰恰是生在了八月初十,就在他皇阿玛万寿节前三天。他皇阿玛高兴的呀,一个劲儿说他们两口子是有福之人,还叫他赶紧将此消息告祭给他额娘去。
就在绵宁下生数日之后,他皇阿玛又下旨同时赏赐给大学士英廉、尚书和、福康安三人,太子太保衔去。
他皇玛这道旨意在琰心湖中实在是荡起了太大的波澜去。
且不说英廉就是和善福晋冯氏的祖父,两人竟同日加太子太保职衔,已属罕见。
至于福康安……福康安的家世和军功,已经足够为福康安头顶撑起一片稳妥的晴空。只是小十五每次见了福康安,却都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七姐的薨逝去……
七姐薨逝之后,陪嫁的内务府旗下人都回到了内务府,白果因原本是婉嫔位下的女子,这便又回到宫里来伺候。
这才叫他有机会从白果口中,一点点挖出了七姐薨逝前后的内情来。
他记得他那日悲恸地低呼,“……原来是他!”
他从小到大,自己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他都能以宽仁之心相待。可是这一回,对福康安,他做不到!
他这辈子便是只能对一个人小心眼儿去,那也唯有福康安!
此时朝廷用兵尚需倚仗福康安,尽管他当年也曾经亲眼看见福康安率军从金川回来时,本是凯旋将军的意气风发,却在到京时才听说他七姐薨逝的消息,福康安竟从马上一个跟头直接摔到地上,人事不省……
可是不管福康安怎样,他在心里却也已经无法解开那个结,怎么都无法原谅福康安去了。
如今朝堂之上两位年轻的宠臣,内有和,外就是福康安。两人竟然同日被加太子太保衔,琰知道,自己未来的路,道阻且长。
十卷3、该如何,不心痛
每到七月,福康安都会大醉。
男人大醉之后,便是荒唐。而男人的荒唐,最甚的便是在女人之事上。
从乾隆四十年至今,七年了,福康安身边所收入的美姬,多是在七月里这样糊里糊涂收下来的。
外人不知底细,尽情编排福康安的花名去,将一干故事写得旖旎香浓,在市井之间流传极广。
甚或,连福康安自己看后,都信了。
他还得连连说,“写得好,写得好啊!颇有当年赵云崧公(赵翼)的功底。”
当年赵翼曾为九爷傅恒器重,赵翼将九爷当做当世第一钦敬之人。故此当年赵翼以“狐说先生”之名写下的那些笔记和话本子,第一个读者往往都是九爷。
那些话本子最终能被送入深宫,到了婉兮的案头,为深宫中的婉兮解几分寂寞,这除了有皇帝看过拿给婉兮看的;其余更多的是九爷傅恒在暗中的推动。
九爷溘逝之后,篆香依旧守着九爷的书房,片纸未曾改动过。福康安每回从远方军营回来,总要到阿玛的书房里去站一站,焚一饼篆香姨娘亲自打的香篆,以寄托对阿玛在天之灵的思念。
莲生也不在了……他对莲生的心意,这世间,怕也唯有阿玛才懂。故此他到阿玛书房焚起香篆之时,是在致敬阿玛,却又何尝不是想念莲生之时啊。
那时的他,看似虔心焚香,面容与动作都是从容安静的。可是唯有他自己和阿玛的在天之灵才会明白,那一刻他的心是被思念撕扯到支离破碎之时,他才会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向阿玛无声地倾吐。
阿玛当年是如何将自己的心,化作那一盘香篆,自己亲手点燃,一寸一寸焚烧成灰的?
阿玛当年的隐忍、自持、冷静,是他想要学会的。
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学不会阿玛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阿玛当年虽说也曾为了某人,亲手将相思之心焚化成灰,可是阿玛思慕的那个人纵然咫尺天涯,却终究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啊。以阿玛的官职,虽然不容易,却也还是有可能在一年当中,远远地见上几回伊人芳踪的。
可是他呢,他从金川建功立业回来,这一生终于自己为自己赢得了荣耀之际,等着他的却是莲生已经薨逝的噩耗!
那他现在便是再功成名就,便是再一改从前荒唐模样,他又要做给谁看?他又要向谁来证明自己?他又还能等来谁人欣慰的笑?
越想,就越是绝望。
越想,就越是时时迷茫地孤影自照他又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直到阿玛书房里的书架桌椅、笔墨字画又浮起在他眼前,他才能恍惚想起来对啊,他在这世上还有母亲要奉养,他没资格只为心中那一人而活,更不敢为追随那一人而跟着一起去死啊。
可是他却抵不过那思念的煎熬,更无法面对自己的罪愆他还没有愚钝之极,他能从莲生薨逝的日子,归纳出自己的糊涂犯下的罪过。
他便都不敢去见拉旺。
尽管拉旺一如从前那般,对他宽容和善,依旧以安答相称。每次他从军营归来,拉旺都会第一时间派人来送礼。
可是他却不敢去见拉旺……
拉旺之外,他最不敢见的人,反倒是十五阿哥琰。
每次朝堂相见,他总能看见十五阿哥眼中的冷漠和憎恶。
每次目光相对,十五阿哥的目光,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严酷的惩罚。
他明白的,连声是十五阿哥的长姐,都说长姐如母,十五阿哥心中对莲生的依赖和尊敬之情,甚至要超越普通的姐弟之情。
因为那些年里,皇贵妃阿娘一来统领六宫,每日里事务繁忙;二来皇贵妃阿娘在十五阿哥之后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故此十五阿哥小时候除了有庆贵妃抚养之外,最多的就是莲生以姐代母职。
更何况,乾隆四十年,正月里,莲生与皇贵妃阿娘在同一个月里双双离去。十五阿哥是痛失额娘,又痛失比母的长姐去……十五阿哥心中的疼痛,便比旁人更重。
十七阿哥还小,不懂这些事,对他倒还是能“表哥”长短地嘻嘻哈哈。
可是他知道,因为莲生的薨逝,十五阿哥却是已经永远都不能谅解他了。
他知道,心下却反倒松了口气。
他自知罪孽深重,他愿意有人怨恨他。
他本希望是莲生自己,或者是拉旺……可惜他们两个啊,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竟盖过了对他的怨恨。他竟没办法向莲生和拉旺来谢罪。
那他就向十五阿哥来谢罪吧。
十五阿哥是莲生最爱的弟弟,是莲生几乎如孩子一般拉拔长大的弟弟,他完全接受十五阿哥的怨恨,他很开心他终于有机会、有个人来赎罪了。
十五阿哥越恨他,他反倒越高兴;十五阿哥的怨恨,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一种可以在想念莲生想念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之时的,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
在接下来的余生里,再没有了莲生的这个世界上,这种自我惩罚和谢罪,终于支撑起了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要不,他便是活着,又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他心如此,可是拉旺那个仁厚的“傻子”啊,非但不恨他,还反过来千方百计悄然劝说十五阿哥去。
就连绵锦的额驸丹巴多尔济还来告诉他安心,说七公主薨逝之后,十五阿哥对七额驸拉旺越发信重、尊敬,只要这事儿七额驸能从中说和,十五阿哥必定能放下心结,原谅他去的。
丹巴多尔济还说,“再说十五阿哥本就是宽仁之人,这些年来从没见他对谁心下有过什么疙瘩去。你又是他表哥,从小在宫里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虽说十五阿哥好像从小也有点儿不大与你亲近,可是,相信十五阿哥必定能听从七额驸的劝说,与你重修旧好的。”
丹巴多尔济是蒙古额驸,说话倒是直率。叫他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明白,丹巴多尔济除了是蒙古汉子的直率外,对他也不无当年的介意绵锦格格原本还对他有过那么一小点子的心思~~
不过丹巴多尔济倒是没说错,十五阿哥的确是从小就不甚喜欢他的。他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多半是在当年他设计八公主,意外“落井”那回。早慧的十五阿哥将他的所言所行都看在眼里,怕是对他的人品早有了成见去。
他便笑,“你们真是多事,为何要替我说和?十五阿哥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好了,我也没有攀附他的心,我用不着在乎十五阿哥对我的看法去。”
丹巴多尔济那日也被他的态度给气着了,指着他的鼻子问他,“麒麟保,你是不是傻?”
气跑了一个丹巴多尔济,他担心还有旁人再来替他“解困”。
终究当年一起在宫中念书、长大的同辈太多,除了丹巴多尔济之外,还有九额驸札兰泰,甚至还有十一阿哥永呢~
那晚在阿玛的书房里,他找到了一个法子。
那就让自己更荒唐下去吧,继续按照那样令人厌憎的样子生活,叫十五阿哥都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
唯有如此,他才能永远生活在炼狱里,才能用自己活着的岁月,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向莲生赎罪。
这个八月,正逢皇帝万寿节,和和福康安偏又在这时候被加封太子太保衔,七额驸拉旺多尔济明白,十五阿哥心下自不好受。
恰好绵宁降生,拉旺便趁着这个喜庆来看望琰。
小七不在了,他与小七又没有孩子,虽说他比琰也只年长六岁,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他倒是将琰看做是他与小七的孩子一般小七离世之时,便是将琰托付给他,叫他一定要替她照看琰,尽心辅佐。
虽说此时琰的皇太子之位尚未明示,可是小七和他终究是琰的亲姐姐、亲姐夫,皇上是如何对待琰的,他们夫妻两个心下已是隐约有了预感去。
而他自己又是超勇亲王,祖、父、叔皆执掌定边左副将军印,统摄喀尔喀四部。故此唯有他尽心辅佐,储君才能不用担心漠北蒙古诸部去,故此才有小七临去之前的拳拳相托。
说罢了新生儿的喜事,拉旺小心将话茬儿挪到福康安这儿来。
“麒麟保这些年都不在京师,今年方从四川总督任上回京来……他这些年颠沛不定,却也是为朝廷四处剿匪,功也卓著。”
乾隆四十六年八月,福康安从云贵总督任上,调任四川总督兼署成都将军。川陕之地向来为朝廷军事重地,福康安任为川督后,受命严缉“咽匪”。乾隆四十七年五月,亦即三个月前,福康安奏蜀中“匪徒”已戢。
便是因此功绩,皇帝才恩赐太子太保衔,以示嘉奖。
这些琰心里自是有数。福康安从金川之战中立下战功之后,这些年便没在京中呆过,一直是担任武职,被皇阿玛派赴全国各处。
乾隆四十二年,授吉林将军。
乾隆四十三年,迁盛京将军。
十卷4、你走了,月也残
乾隆四十五年,授云贵总督。
乾隆四十六年,调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
……
这几年,福康安虽说以武职,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频繁的调动,轨迹从东北到西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版图,这样的经历几乎可以用“颠沛”二字来形容。
如此颠沛,他却每到一处,都能尽心办差,将当地或者匪患,或者民变,一件一件平定。
这看似简单,其实不易。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福康安每到一处,停留不过一二年,就能将当地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足见他用心之深。
从这一点上来说,福康安自是于国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与他是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九爷傅恒之子的关系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为自己赚来的。沙场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潜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实则走得都不容易。
拉旺委婉地说,“你可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颠沛?一来是金川之战后,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认可他为可用之人,故此肯给他封疆大吏的官职,叫他历练。”
“可是……那又何尝不是他尽忠朝廷,极力补偿之心啊?几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乱,当皇上还未确定派何人前去时,都是他第一个早早地就自动请缨……”
如九爷当年一样,当彼时的大金川成了朝廷无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时,是九爷自告奋勇,从而奠下一生的功业去;福康安是九爷的儿子,他也用这样的方式,竭力向朝廷报效。
“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琰轻轻点头,“于公于私,我分得清楚。他于朝廷有功,该赏;可是这却不能抵偿了他在私事上的过错”
琰深吸口气,“他为国立功再多,又如何换回我姐姐来?!能为国办事的大臣,不止他一个;可是我七姐,却是今生今世,独此一人……”
琰说罢,也是泪下。
额涅薨逝,终究是年岁到了;九姐薨逝,好歹还有德雅这孩子留下。
可是七姐呢,他的长姐,又获封固伦公主,原本应该活得何等尊贵!却竟然那么早就去了,身后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七姐虽说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没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的……
琰用力平复心绪,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劝我了。我便是再有仁爱之名,可我也还是爱憎分明之人!我不会为了所谓仁爱之名,就忘了什么是恨。”
琰目光坚定,“他是有功之臣,于公,我可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于私,七姐不能复生,恕我也永远无法改变对他的恨。”
拉旺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虽说小七临走之前,已经放下了对麒麟保的心结……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尝不心痛啊?
能宽恕,不等于麒麟保无过。他能劝说琰,可是,他又何尝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呆呆望着身边那空了半边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梦中啊……
还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这个八月,十三日皇帝刚过完万寿节,整个避暑山庄还沉浸在一片喜庆里。
八月十五中秋,按例还要拜月。
皇帝属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
孰料这个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
纵然中秋,人间团圆,可是天上那轮最要紧的月,却缺了呢。
七十二岁的皇帝疲惫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
他独自一人走回寝殿去,慢慢索索地合衣在榻上躺下。
魏珠小心地来伺候,想要帮皇帝宽衣。皇帝却不知怎地,忽然恼了,“辫子,你把朕的辫子都给碰乱了!都起毛了!”
魏珠吓得跪倒在地,不知这话又该从何回起。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按摩处的太监,叫他们来给皇上重新梳好辫子去。”
皇帝却盘腿坐在榻上,一刹那仰天呆望,仿佛忘了眼前要跟魏珠说什么话,更忘了要随时挺直腰身这一刻的皇帝,白辫子低垂,脊背无可遮掩地佝偻了……
“魏珠啊,今年是乾隆多少年了啊?”皇帝忽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魏珠吓得伏在地上,半晌都没敢说话。
皇上七十多岁了,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皇上这精神头儿和记性,自打过了七十岁之后,仿佛真的有些减退。可是皇上要强,从来不肯在大臣面前显出半点老态来;也幸亏皇上一向博闻强记,故此极少泄露出这样的老态来。
可是这会子,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呢?
皇上他老人家,难道当真连今年是乾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么?
魏珠为难了一会子,不敢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回话儿:“回皇上,今年是乾隆四十七年了啊。”
皇帝竟然从榻上倏地伸腿,直接蹦了下来。
“乾隆四十七年了?已经是乾隆四十七年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股子古怪的神色,仿佛是愤怒,却又分明怀着某种特别的狂喜和期待。
甚或,就是因为这股子狂喜和期待,皇上竟然一扫之前的苍老之色,脊背也挺直了,眼睛也发亮了,就连方才那条起了毛的辫子都忽然变得油光水滑、精神奕奕起来!
魏珠就更糊涂了,完全无法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却又佯怒起来,带着一股子孩子气,指着他呵斥道,“你个老奴才!你也老了,脑筋也转不动了是不是?怎么都到了乾隆四十七年了,你也不告诉朕一声儿!”
魏珠这个委屈啊……这都八月了,乾隆四十七年都过来八个月了,皇上怎么忽然提这个啊?
这是哪根弦搭错了是怎的?
皇帝搓着手,在原地一圈一圈儿地走,连脚步都是年轻的、欢腾的,“朕说怎么大八月十五的,怎么又月食了呢。是了,是朕错了,朕怎给忙得忘了去?”
皇帝兴奋地收住了脚步,冲魏珠眨眼一笑,“去,传朕的旨意下去:明年盛京跸路所经,喀喇沁等盟长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营顿,虽系该盟长豫备,仍照内地开销之数,赏给银两。”
魏珠听得眨了眨眼,“皇上,您明年要回盛京?”
从京师回盛京,途中要经过蒙古喀喇沁等部地方,喀喇沁地方等需要为接驾而修整道路。皇上这是要赏给银两,不用喀喇沁各部自己出银子呐。
皇上明年要回盛京,怎地这样高兴啊?
皇帝白了魏珠一眼,“是啊,朕是要回盛京去。你这老东西,怎么那么废话啊,赶紧去传旨去啊!”
传旨自是简单,那喀喇沁分左、中、右三旗,其中喀喇沁右旗的朱巴咱尔,在一年前刚迎娶了皇孙绵恩阿哥的长女;喀喇沁左旗,更有固山贝子丹巴多尔济,正是绵锦格格的额驸。
明年接驾的话,这两位额驸正是怎么高兴都来不及呢。
魏珠不放心的,反倒是皇上……
皇上七十多啦,今天这八月十五的正逢月食,皇上是不是一时担心之下,这竟然,竟然有点儿糊涂了啊?
魏珠跑出去传旨,自是放心不下皇上,悄声嘱咐如意,好生看着皇上些儿。
魏珠懵懵登登地出去了,那情态皇帝自是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轻叹而笑。
那个老奴才啊,不管他怎么着,就凭他姓这个姓儿,他就愿意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儿。
尽管那个老奴才也老了,如今眼睛也花,腿脚更不灵便了;而如意等其他小太监早就长起来了,个个儿都能取代魏珠去了,可是他却还是愿意叫魏珠在身边儿呆着。
便是当年李玉,他都肯放了去养老;而这个魏珠,他却不愿意撒手啊。
殿内一时空了,只有香漏里静静飘逸的香烟,还有那西洋座钟滴答滴答的打点儿声从前他觉着吵,便是宫里都喜欢西洋钟,可是他却都叫工匠将那表芯儿给调了,不叫它时刻不停地滴答作响。
它一响,就是在提醒着人们,光阴它一点一滴地正在身边溜走。人啊,就跟着那滴答声,一点一点地变老了。
他曾经叫宫里所有的西洋钟都是静默的,拿它们当个“西洋更漏”来用。只准记时,却不准提醒。
可是这几年来,他却愿意听那闹腾的声音了。
他又命工匠,将那表芯儿都给调回来,就叫它们见天儿地在他耳边滴滴答答地作响。
他都七十多了,按说越是到了这个年岁,就该越是怕光阴走得快,怕大限到来的那一天吧?
可是他啊,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就反过来爱听那动静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边,抬眼看那暗寂的夜空。
八月十五啊,竟然没有圆月啊,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不过,他也明白是为何。
拜月之礼,该是后宫女人来行礼。那主持之人,自是后宫之主。
如今后宫之主早已不在,又有谁再来主持拜月之礼?那太阴君便是出现,又有何用了去?
况且啊……便是中秋之夜,玉兔尚在,可是那月中桂树已凋。
没有了月桂,那月亮又如何能撑得起圆满来?
他缓缓地苦笑一声,“都赖你,你走了,便什么都不全了。”
十卷5、魂归故里
明年……
正是她薨逝的九年之期。m.www.uu234.net
她是乾隆四十年去的,到明年的乾隆四十八年,正是九年了。(古人爱算虚岁~)
九儿,你可知晓,九年有多漫长?
你可又知晓,这九年过来,他已经苍老了多少……
到今年,小十五跟福晋两个,终于诞下了嫡长子;而小十七,也已经成婚了。
是时候回到当年盛京的第一座大清门下,重践当年的誓言,也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她虽葬在皇陵,可是她却也知道,她的魂魄,一定会回到盛京去。
因为盛京是她母家世居之地,从她家入旗以来,就以那里为故乡。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她必定已经回到了那里去。
更何况,他们当年的誓言便在那里。魂兮来归,比起这京师的紫禁城来,她更宁愿回到那里,回到那大清第一座大清门下,等着与他重逢吧?
他含笑阖上眼帘。
九儿……
虽皇帝八月十三的万寿节刚过,就逢大中秋之夜的月食。这样颇有些不吉利的天相之下,七十二岁的老皇帝竟然还兴致颇高,八月十九日从避暑山庄起銮入木兰围场之后,还亲自上马行围!
且,是连日行围。
这个年岁的天子,已然罕见;更何况这个年岁了,还要亲自上马,行围打猎的!
故此老皇帝一上马,从小十五乃至侍卫大臣,全都紧张得掌心儿里都是汗,生怕皇上出了点儿什么差错去。
可是他们是白担心了,七十二岁的老皇上不但依旧英姿飒爽,而且行围之时纵马狂追,马上依旧高声唿哨……那次第,竟然还像个青壮的小子似的!
所有随扈的王公大臣们私下里都忍不住议论,“皇上这是怎么办到的?”
群臣有疑,自不敢去问皇子皇孙们大清祖宗规矩,皇子皇孙禁绝结交外臣,否则皇长孙绵德就是前车之鉴。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皇帝下旨:“前据迈拉逊奏拾获匿名揭帖一纸,内有开写绵德阿哥赏给礼部郎中秦雄褒,字画食物并经相见送礼一节,随密谕福隆安查访。今据奏称,获曾在绵德阿哥处雇工之马成、苏二,讯供秦雄褒曾进见绵德阿哥致送画册炉瓶等物,绵德阿哥亦赏给绸纱字扇属实。”
“此事甚有关系。阿哥在内廷读书,理应谨慎自持,不当与外人交接。况秦雄褒不过一礼部汉司员,与阿哥等毫无干涉,非若书房行走之翰林等可比。秦雄褒何所为而必欲谒见绵德,绵德亦何所为而必欲认识秦雄褒乎?”
“秦雄褒系秦道然一家,从前秦道然在康熙年间即有交通塞思黑之事,其家风本不醇谨。今秦雄褒复敢如此,幸而早为发觉,尚不致久滋事端,此即阿哥等之福。若不示以惩儆,恐诸皇子皇孙无所畏惮,渐失我朝家法。”
“绵德,著革退王爵,即令绵恩承袭……至秦雄褒身为司员敢与绵德馈送,殊属可恶,著革职,即日发往伊犁,不准赎罪。”
皇长孙、定亲王绵德,就因为与礼部官员私相往来,而被革去了王爵。此事可见皇帝对皇子皇孙结交大臣的坚定禁绝之意。
更何况,乾隆四十一年这个年份也有些特殊。
因令懿皇贵妃的薨逝,后宫无主,便再难推断皇上心下的储君人选为谁。倘若皇上再选新皇后,而新皇后又能生子的话,那便连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也不再有从前的嫡子身份去了。
彼时皇帝心意如何,群臣不好揣度,总归在新皇后册立之前,便因为令懿皇贵妃的薨逝,叫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又回到同一起跑线去了,这便叫皇长孙绵德心下更有些蠢蠢而动了起来。
他虽是皇孙,辈分上是矮了一辈,可他的年岁却比十五阿哥琰还大了十三岁去。十三年的时光,足够他比十五阿哥更早经营人脉,拥有更多的支持去。
况且绵德从他阿玛永璜那一辈,就已经早早出宫分府。绵德居住在宫外,自己的定王府里,平素办事自然是比宫里方便许多。这便令他生出更多的、莫名的信心来。
他这一切暗中的行动,终于在乾隆四十一年,这个看似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失去了额娘守护的周年之日,被皇帝削去了王爵!
他虽比他的阿玛、皇长子永璜的际遇要好那么一点点,可是没有了王爵,那个储君之位就再也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了。
他那以皇长孙的身份承继大统的春秋大梦,至此,尽碎。
在永璜薨逝之后,皇帝原本对这两个皇孙,尤其是皇长孙绵德颇为照拂。将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指给他当福晋,又早早叫绵德承继了王爵,皇恩已属不薄。可是在乾隆四十一年突然下旨将绵德打回原形,不能不说,皇帝自有用绵德来杀鸡儆猴之意。
这不单是预防如当年九龙夺嫡之事再度发生,同时也是警告所有的皇子皇孙:那个储位,不会因为令懿皇贵妃的薨逝而有任何的改变。任何的肖想,都只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还没完,又过了一个周年之后,亦即乾隆四十二年的二月,皇帝再度下旨:
“朕从前原欲于皇孙内遣派一人恭赴泰陵承祀,因仰体皇太后高年,以孙曾绕膝为乐,圣意不欲令其远离,是以未经办及。今遭大行皇太后大事,现在敬办泰东陵工程,即日山陵礼成,著封绵德为镇国公,前往泰陵、泰东陵侍奉。”
“……绵德系朕长孙,兹令其奉皇考皇妣陵寝,于理为宜。至伊昨岁曾获罪愆,因将伊王爵令绵恩承袭。今赏伊公爵,仍系推圣母慈爱之心,伊务宜倍加敬慎,承受恩泽,毋负朕教育成全至意。”
皇帝虽施恩赏给绵德镇国公的爵位,叫他有一份钱粮,可以养赡。可是皇帝却事实上,是用这份钱粮,将绵德放去泰陵,为先帝和大行皇太后守陵去了。
历来大清皇族,被派去守陵的,都是一种最终的惩罚,将这个皇族远远驱离权力中心,从此再也没有涉足皇权的机会就如同当年的十四爷允。
前有绵德覆辙,大臣们不敢再去向皇子皇孙们探听消息,这便都悄悄去向天子近臣打探。
其中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和,因原本就是御前侍卫的出身,这些年来没离开过皇帝左右;且刚刚加了太子太保衔,圣眷正隆,故此成了群臣们趋奉的对象之一。
和听罢同僚们的疑问,只淡淡一笑,“各位大人何不回想,数日前皇上给喀喇沁所颁恩旨?”
在场就有工部大臣,这便将那谕旨娓娓道来:“明年盛京跸路所经、喀喇沁等盟长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营顿,虽系该盟长豫备,仍照内地开销之数,赏给银两。”
“兹按照向导大臣所定程站里数,查自避暑山庄至金家庄,大营二处、尖营四处系地方官豫备外;自七家子至九关台道路,系喀喇沁王喇特纳锡第、贝勒扎拉丰阿,土默特贝勒索诺木巴勒珠尔、贝子色布腾栋罗布、公衔扎萨克塔布囊玛哈巴拉等五旗修治,共计三百六十七里,应共赏银一千四百三十九两有奇。”
“喀喇沁王喇特纳锡第旗,除庙宇外,豫备大营二处、尖营四处。贝勒扎拉丰阿旗,除庙宇房舍外,豫备大营二处、尖营四处。土默特贝子色布腾栋罗布旗,除庙宇外,豫备大营四处、尖营七处。应共赏银六百六十五两有奇。并修治道路,应共赏银二千一百五十两有奇。即于明年正月,由户部支领、交该盟长分给。”
和含笑听完,手中折扇打了个转,“各位大人何曾听过,蒙古各部接驾而整饬道路,还要户部拨银子的?可是皇上今年就这么下旨了,这银子皇上赏的是高高兴兴……诸位大人难道还看不出这意味来么?”
大臣们有些愣,“照和大人所说,这必定是皇上期盼明年回盛京之行?”
和点头,“嗯,皇上高兴~~人啊,自然只有人逢喜事精神爽,才能以古稀之年跃马扬鞭。大人们说是不是?”
和给了众人一个答案,强势捍卫了自己“天子近臣”的身份;可是和的答案,却又让太多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和这便又并没有触犯皇帝最恨大臣之间传扬皇帝信息的禁条。
所以和是和,不是高云从。同样都利用天子身边人的身份来为自己谋利,高云从落得个死罪,和却在扶摇直上。
远处,却有人正恨恨凝视着和。
这便是刚刚一同被加了太子太保衔的福康安。
两人虽一同被加太子太保衔,且一个常年在京、天子身边;一个则颠沛调任,四海为家,原本看似不该有太多的龃龉,可是两人此时偏偏便已经结下了仇怨了。
乾隆四十三年,富康安任职吉林将军期间,和弹劾他贪赃枉法;乾隆四十五年,福康安任职云贵总督前后,和又弹劾福康安在南方贪赃枉法,经常运用漕船私运货物。和暗中搜集证据,屡次进言,令福康安对之厌憎。
十卷6、盛京的工程
福康安更不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弟弟福长安,竟然也在那一群围绕着和的大臣之中。www.uu234.net
作为九爷傅恒的幼子,又是因为国捐躯而早亡的福灵安的同母亲弟,故此皇帝对福长安也格外照拂。
乾隆四十四年,福长安已为工部右侍郎、正黄旗汉军副都统。
乾隆四十五年,奉旨在军机处学习行走,已为替补的军机大臣的人选。
如今的福长安也是步步高升,羽翼渐丰。
虽说是自家兄弟,可是福长安一来与福康安并非同母所出,况且有芸香那样的生母,故此福康安平素倒与这个弟弟并不甚亲近。
更何况,福康安这些年颠沛外任,并不在京中。便是想有所亲近,却也鞭长莫及。
他只是没想到,弟弟明知他数次被和参奏,却还是聚拢到了和的身边去。
这晚回到大营,福康安召福长安来一同用晚饭。
福长安得了信儿,清淡一笑,对长随刘达说,“我这位宫保哥哥,今儿白日里在皇上面前那么一马当先的,赚足了皇上的目光;这晚上还不够心满意足么,又招我去作甚?”(太子太保为“宫保”之一,咳咳,我知道乃们想到鸡丁了~)
刘达低低笑了笑,“奴才也觉着,怕三爷就是要跟主子说这事儿呢。”
福长安哼了一声,“也是。他今儿志得意满,自是要寻个听众。咱们家兄弟几个,大哥去得早,二哥他又比不上,他可不是唯有找我来显摆了么~~”
刘达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有尴尬笑笑。
刘达知道,主子其实打小儿对康三爷就有些隔阂。这隔阂最初是来自侧福晋的,因侧福晋本是老爷屋里头的通房丫头,跟人家嫡福晋的家世可没法儿比。故此侧福晋早年仿佛很受了些嫡福晋的欺负,待得侧福晋生了两位阿哥,被请封为侧福晋之后,这便有了跟嫡福晋分庭抗礼的本钱。
待得灵大爷过世之后,侧福晋唯有自家主子这一位阿哥了,这便没少了在主子面前说嫡福晋那头儿的不是。主子虽说从小也跟着嫡福晋挺亲的,但是随着长大,慢慢儿的就更将心向着自己额娘,倒对嫡福晋那边儿渐渐地疏远了开去。
待得与九爷傅恒一样,以侍卫中最低的蓝翎侍卫出身,一步步走入朝堂来,他与福康安的距离反倒更加远了。
“总归我是不愿意叫人觉着,我沾了他半点的光。要不在府里,我额娘还指不定怎么叫人笑话了去。”福长安深知,自己一定会被人拿来与二哥福隆安、三哥福康安来比较。可他们两个都是嫡子,他却是庶子,总归没法儿比的。
到了福康安住处,还在大门外,福长安便拢起满脸的笑来。
进内先给福康安行礼,“弟弟请哥哥的大安。”
福康安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膳。福康安伸手在半空里虚扶了扶,“起克,坐吧。”
福长安答应了一声,这便也上炕,与福康安对面,盘腿而坐。
福长安亲自执壶,替福康安满酒,两人对饮了几杯。
福长安先说软话,“二哥于九年前加了太子太保衔,九年后三哥你也加了太子太保衔;若再算上阿玛在三十四年前,也获赠太保衔……啧啧,咱们一家这父子、兄弟的,当属佳话一桩了。”
福康安倒是静静望着福长安,“怎么,你着急了?”
福长安微微挑了挑眉,却是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瞧三哥说的。人在仕途,谁不期望高升呢?”
福康安哼了一声,“阿玛与大哥、二哥和我,谁的官职不是自己拼命搏来的?你却以阿玛幼子的身份,如今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了侍郎,还有不知足?”
福长安挑了挑眉,“弟弟知道三哥的春风得意,都是来自军功。弟弟在用兵之术上,是比不上三哥;只是,弟弟好歹也是阿玛的儿子,倘若皇上有旨,也命弟弟领兵出征的话,三哥焉知弟弟就没有立功的本事?”
福康安眯眼盯了福长安一会子,“你既有此心,那我便不明白了,你也跟着那一群大臣,趋奉着和,又是作甚?”
福长安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随即便也平静了下来。
他明白了,三哥今晚这阴阳怪气的劲儿,是出在什么事上了。
福长安便缓缓一笑,“三哥怕是误会小弟了三哥怎忘了,和也是与三哥同日加太子太保衔,小弟身为下官,自然要庆贺则个。况且同僚们都与和大人去攀谈,小弟若不去,倒显得仿佛是咱们与他心下生出龃龉了似的。”
福康安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我与他同日获赠太子太保衔,却怎地没见你来与我道贺?”
福康安说着喝下杯中酒,“莫非你觉着我这个当兄长的,不能在仕途上提携你;你这便早早就另寻门径去了?”
福长安有些皱眉,不过此时他还不到能与兄长当面顶撞的时候。他便按下自己心中的不快,扬眉笑笑,“小弟就知道,兄长是误会了。小弟便也不瞒兄长,小弟的确是对和有所求。”
“不过小弟不是为了他能提携小弟,小弟是为了盛京的工程……”
福康安这才扬眉,“哦?盛京的工程?什么工程?”
福长安不慌不忙地笑笑,“是皇上今年忽然想要将盛京老皇宫兴一回土木,怕是便为了明年圣驾回盛京拜谒有关。小弟好歹之前担着工部侍郎的差事,那盛京的工程自也在小弟的职责之内。”
“皇上派小弟回盛京查看相关工程的筹备,可是小弟心下却有些画魂儿倒不知这盛京老皇宫若要修建,究竟要修什么,又怎么建呢?”
“那有什么难的?”福康安轻嗤一声,“跟京师修建宫苑,又有什么分别去?”
福长安含笑摇头,“兄长差矣。想那盛京老皇宫,原本是咱们大清入关之前修建的,一切宫苑建造都带着关外的传统,倒是与京师的样式差别不小。”
“既要将盛京老皇宫增建,那究竟是按着过去的老样子修,还是按着如今京师的新样式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