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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男     锋寒三尺三txt下载     锋寒三尺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叫我奶奶

    段清流看了蒋钦舟一眼,开口问道:“公公诶,你可就别拿我们老哥俩寻开心了!”

    这公公似只小母鸡般,咯嗒咯嗒的笑了两声后,道:“圣上赐的赏,咱家都已经带来了,这圣旨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不是。咱家之所以不给,皆是因为这一道圣旨上,可写着圣上的两道圣喻。咱家,这还得去别家传旨呢。”

    蒋钦舟一怔,心中凛然暗道:“这,这两道圣喻,怎会写在一道圣旨上。”来不及细想,蒋钦舟忙的起身,拉住那太监道:“公公,快请坐下歇歇,几位公公,都坐!”那公公推搡了一番,实在拗不过,便在椅上坐了。他坐下时,白了蒋钦舟一眼,道:“蒋枢密,你好大力呢。”

    蒋钦舟颇是尴尬的笑了笑,旋即他对厅外喊道:“来人!”进来几个丫鬟仆人后,蒋钦舟道:“给这几位公公上好茶,顺便再切一颗哈密瓜来,给几位公公尝尝鲜。”

    几个公公皆是面面相觑,按不住的低声惊呼。那传旨的公公道:“我的老天爷,蒋枢密,您府上还有那宝贝呢。咱家几个,也只在宫里见过几次,吃可是没吃过呢。”

    蒋钦舟笑道:“不久前朋友带来了一颗,这东西稀奇,向来都是给圣上的贡品,我哪里有口福享受,于是就命人放到冰窖里了。也只有几位公公来这等贵客来,在下才舍得拿出来。”

    几个公公笑的都是“花枝乱颤”,纷纷称赞蒋钦舟太过客气。但等那切好了的,一片片的,挂着冰碴,更显金黄灿烂的哈密瓜一端上来。呦,这几位底下缺了一竖的爷,那可就不客气了。他们一把抄起还没完全消冻,梆梆硬的瓜来,就囫囵塞进了嘴里。

    好家伙,乍一看上去。几位公公都通红着嘴,嘴前是瓜肉与冰沫齐飞,口水共哈气一色,吃的那叫一个受罪,但他们的心里想必是快乐的。待吃完了瓜,那传旨的公公一抹嘴,笑道:“蒋枢密,您有什么话,那便尽管问,咱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蒋钦舟蹙眉道:“公公这话说的可就让人寒心了。”

    公公微笑道:“怎的?”

    蒋钦舟微笑道:“公公,请您吃瓜,可是看在我们二人的交情上。可不是说,我是为了打听什么消息,才请您吃的,这可别弄错了。”

    那公公是个机灵人,他眼珠子一转,便笑道:“咱家晓得了,蒋枢密,咱家有一件事想告诉你。”蒋钦舟微笑道:“公公但说无妨。”

    公公笑道:“咱家说之前,先得向蒋枢密道个喜。”

    蒋钦舟叹了一声,道:“不知何喜之有啊。”

    公公微笑道:“咱大宋朗朗乾坤,圣上赏罚分明,这是不是喜?”

    蒋钦舟笑道:“自然,这事自然可喜可贺。”

    公公接着说道:“蒋枢密有所不知,那生了妖孽的十几位大人,不光儿子被斩了,连他们也自身难保。咱家这圣旨上写的第二道圣喻,便是圣上对那些大人的处罚。大多都被贬到了地方,轻一些的,也连降了三级。”

    一直默不作声的段清流,看了蒋钦舟一眼后,惊讶道:“这,这一下贬了如此多的大官,朝廷可受得了?”蒋钦舟微笑道:“是啊,固然那些大人在子女的管教上出了些问题,但也不至于落个如此严重的惩罚。一下贬去十几位大员,对于各个衙门的日常运作,怕也不是什么幸事。”

    那公公正了正冠戴,淡淡的道:“这咱家可就管不着了,但咱家清楚一件事,想必二位大人更清楚,那就是咱们的朝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做官的,二位大人就别瞎操心了。”说罢,他便起身道:“咱家告辞。”蒋钦舟起身挽留道:“公公何不再坐坐?”

    “不必了,但咱家再走之前,有一句话想对蒋枢密讲。”

    蒋钦舟拱手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公淡淡的道:“蒋枢密以后啊,说话可别这么五迷三道的,说的云里雾里的,反而惹人生厌。”

    蒋钦舟作揖道:“多谢公公指教。”

    待这几位公公走后,段清流便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钦舟,圣上这次可是明摆着要抬你啊!”

    蒋钦舟一声苦笑,没做回答,他无奈道:“清流啊,我觉得咱们以前一直忽略了两个人。我觉得这次的事件,没准儿是他们策划的。”

    段清流沉吟了片刻,道:“你是说内侍省的大太监安公公,跟殿中省的大太监张公公?”

    蒋钦舟点头道:“不错。”

    段清流摆手道:“这应该不可能,安公公跟张公公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这几十年他们可是一直本本分分呐。再则说了,圣上可是最厌烦宦官干政的。”

    蒋钦舟点头道:“话虽这么说,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田间的杂草,庄稼不喜欢,庄家汉也不喜欢,所以百姓种地只有三日,但除草却要用半年。但尽管除了半年草,但总有几颗长在暗处的草会留下来。待百姓发现时,庄稼成熟了,草也长大了。安公公与张公公或许是本分人,但谁又能担保,在他们的手下,没有有心人呢?”

    段清流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蒋钦舟忽的迈大步出了厅堂,大喊道:“把门给插好了,今日不管谁来拜访,一律不能放进来!”段清流跟出去,说道:“钦舟,待那道圣旨下了,其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便会传遍临安城。到时候,任谁都能看出,圣上是要抬你了。来拜访的宾客,绝对不再少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你为何又要闭门谢客?”

    蒋钦舟淡淡道:“越是在这个关节,就越要战战兢兢。你知道圣上为何会下那道圣旨么?”

    段清流摇摇头,笑道:“我看,你也听听那公公的话,有什么话就直说。”

    蒋钦舟哑然失笑,道:“是了。圣上虽然年纪轻轻,但人却是看事通明,机智的紧呐。你可知道,圣上为何会把军政大权,分别交与我跟秦相么?”

    段清流微笑道:“自然是因为圣上信任你们。”

    蒋钦舟点头道:“这固然是其中一个理由,不过却不是全部。圣上于国家危难之中登基,根基薄弱啊。所以圣上想要管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就不得不暂时放权。靠我跟秦相二人,代摄朝政。我跟秦相二人这历年来的明争暗斗,圣上是看在眼里的。圣上之所以一直不做干预,是因为这种争斗,对于治理如今的大宋来说,好处要大于坏处。但这次,圣上跟你一样,都认为这次的事件,是秦相一手策划的。圣上觉得秦相做的太过火了,所以才会出手,贬了那些官员。圣上这次,不光是要敲打秦相,同样也是在警示我呀。若是我现在就大开门扉,光迎宾客,下次被敲打的,那可就是我了。你说,我能不闭门谢客吗?”

    段清流闻言,恍然大悟,他道:“钦舟,还是你想的通彻,是我糊涂,喜形于色了。”

    蒋钦舟摆摆手,笑道:“今日你就别回去了,留在家里吃饭吧。”段清流微笑道:“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城北刮过一缕微风,没出片刻,城南的人便被吹到了。

    段清流还是想的太过保守,没到半个时辰,以张骏为首的十九名高官集体被贬谪的消息,便被那些正躲在家里,身子贴着窗户,耳朵露到窗外的官老爷们听了一清二楚。所有人都大感诧异,当他们以为这次蒋钦舟就算是不死,也得被扒层皮的时候,倒霉的竟是秦中徽的亲信。那十九人中,被贬谪最狠的就是张骏。堂堂一个侍郎,同时又在两院任职的大员,竟被贬去做了个小小的地方官。

    要知道,近两年来,秦中徽因为年迈,已将手中的大多公务交给了万依硪跟张骏二人处理。如今张骏一走,就算是断了他的一臂。众人收起心中的惊骇,提上礼物,不约而同的前去了蒋府。同样,他们也都吃了一个闭门羹。

    庙堂风云变幻诡谲,叫人说不清,也道不明。

    有人深陷其中,自然也有人无此烦恼。

    驸马府,一幽静的小院儿里,只听得玉石碰撞的叮当脆响不停传来。一瞧,原来是碧音在解九连环呢。碧音着实被这大大小小的圆环给急花了眼,羞红了脸。终于,她叹了一口气,把九连环递给面前蹲着的男子,道:“柴二爷…您把这玩意儿拿走吧,碧音太笨,实在解不开。”

    那男子正是柴厌青,他笑道:“我可是花了好几天,才给你寻摸到这解闷的玩意儿,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碧音“啊”了一声,惊讶道:“二爷,你这几天没来,就是去寻这个去啦?”

    柴厌青狡黠一笑,捉狎道:“怎的,好妹子,你这是日日夜夜都盼着我来啊?”

    碧音脸色一红,忙不迭的摆手道:“不是,奴婢只是想着二爷怎还没来拿衣服。”

    柴厌青兴致索然的一笑,旋即又打起了精神道:“好妹子,你叫我一声厌青哥哥,我就教你怎么解这九连环好不好?”

    若儿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托腮静听着,忽的,她嫣然笑道:“厌青哥哥,你让我也解一解那玩具,好不好?”

    柴厌青瞟了若儿一眼,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我哪里有空理你。”

    若儿嘟了嘟嘴,便不再言语了。

    碧音笑道:“若儿,你拿去玩。”

    说着,碧音就要把九连环递给若儿。若儿正欲伸手去接时,那九连环却又被柴厌青夺了去。

    柴厌青道:“你若是叫我声厌青哥哥,那我便把这玩意儿给这小丫头。”

    碧音看了眼若儿,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叫…我叫就是……厌青哥…哥……”碧音的声音是越来越小,脸色是越来越红。这最后一个字儿说出来时,她竟羞的掉出了眼泪。

    柴厌青把九连环丢给若儿,然后又快活的捂着肚子大笑,满地打滚儿。碧音把脸埋在腿里,低声哽咽道:“我…我怎么就被你给缠上了。”

    忽的,只听一人道:“是谁在调戏我家的丫头?”

    柴厌青一愣,忙的翻身坐起,他道:“好妹子,找麻烦的来了。我这就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柴厌青从小径奔去,他前脚刚走,董平便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碧音刚忙起身,裣衽行礼,道:“驸马爷好。”

    董平微笑道:“我好,但你不好,是谁过来欺负你了?”

    碧音还没说话,若儿便摇着手里的九连环,笑道:“是这个欺负了碧音姐姐。”

    董平接过九连环瞧了瞧,又递给若儿,道:“这玩意儿,我三岁就会解了。”

    若儿捂着嘴,不敢置信的问道:“真的?”

    董平笑道:“假的,我三岁还在尿炕,怎会解这个。”

    闻言,即使打心里害怕董平的碧音,也不禁破涕为笑,她道:“驸马爷,您过来可有何吩咐?”董平道:“也没什么吩咐,就是过来告诉若儿一声,铁捕大人来了信,说是这两天就回来。”

    若儿听罢,一下子就从石头上蹦了起来,她满脸惊喜的问道:“真的?”

    董平笑道:“真的。”

    这时,一个家院满脸慌张的跑了过来,道:“驸马爷,出事儿了!”

    董平微微蹙眉,道:“怎么了?”

    家院道:“府里来了个小丫头。”

    董平一笑,道:“来了个小丫头,怎把你吓成了这样,难不成是那小姑娘生的太丑?”

    家院摇头道:“不丑,那小丫头生的水灵,就跟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但…但那小丫头出言不逊!”

    “哦?”

    家院踌躇了半晌,才道:“她,她说她是驸马爷跟林大爷的奶奶!”

    闻言,碧音跟若儿都吓了一跳。董平倒是不多在意,他笑道:“好事,好事。来临安这么久,总是有亲戚来串门了。去吩咐厨房,给我奶奶备一桌饭菜。”

    家院一怔,旋即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道这驸马爷准是脑子出了问题。

    董平心中却是琢磨:“该不会是绿珠儿那丫头来了吧,她最爱跟我开玩笑。”

    驸马府,厅堂内

    一个身着赤红色罗衫的绝美少女,正盘腿坐在太师椅上。杜鹃一直在她身旁不停的说道:“小妹子,待会儿驸马爷来了,你可要好生说话,他脾气不好,要是听见你辱他,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少女眼皮也不抬,老气横秋的说道:“哼,小妮子也忒没规矩,有这么跟奶奶说话的么?”

    杜鹃不禁扑哧一笑,道:“你呀,说话倒是奶声奶气的。”

    杜鹃话音未落,就听得有几声粗犷的大笑传来:“好啊!我林三川倒是要看看谁要做我的奶奶!”

    林三川一进屋,看见那少女,便愣住了,他皱眉道:“你鹃儿姐,哪个要做我奶奶嘛?”

    杜鹃笑道:“就是这位姑娘,林大哥,你好生瞧瞧,这位姑娘是不是你跟公子的老朋友?”

    林三川上下打量了那少女半晌,摇头道:“不认识,没见过。”

    少女冷冷一笑,轩眉喝道:“孙儿,见了奶奶,还不跪下!”

    林三川哭笑不得,他道:“小妹子,你是不是缺钱花了?看见这府宅阔气,就想进来讹些银子?嘿,那你是来对地方了。我家公子,向来乐善好施,尤其是对好看的姑娘,出手更加阔气……”

    林三川一语未闭,豁然一惊。本在少女桌旁的那茶杯,不知怎的,就急急的朝他飞了过来。林三川脸色一变,登时就运起一口真气,旋即又把双掌直直的往前一推。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那茶杯就打在了林三川的掌心。林三川只觉掌心被震的生疼,心中暗道这个少女当真不简单。

    但这还没算完,这茶杯击在林三川的掌心,竟然没掉在地上,反而是黏在了林三川的掌心里。林三川感受到茶杯上所涌动的真气,当真是骇然无比。就这小小的一个茶杯,竟附着四十多道纠缠不休,但井然有序的真气。这四十多道真气反复流转间,便像是一只大手握攥住了林三川的手腕。

    林三川运气抵挡,忽的,茶碗砰然碎裂,林三川的身躯不由得往前一倾,就要倒在地上。

    少女微微一笑,飘然而起。

    杜鹃看这少女翩若惊鸿的身姿,为之一振,吃惊的长大了嘴巴。少女一把按住了林三川肩膀,林三川倒地的动作随之也停了下来。林三川正欲抱拳道谢,却见少女诡异一笑。

    少女蓦的一按手掌,林三川只觉一座千钧大山压在了他的肩上。他大叫一声,旋即双腿一屈,“嘭”的一声,跪倒在地。

    少女嫣然一笑,她拍拍林三川的脸颊,道:“好孙儿,一见奶奶就行如此大礼,果然孝顺的很,也不枉奶奶我吃了千辛万苦,万里寻你。”

    林三川的牙齿打着哆嗦,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竟涨成了一个红球。

第三十七章 小镇来人

    “嚯,这小姑娘可不简单。顶 点 X 23 U S”

    将厅内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以后,董平忙的缩回了脑袋。他寻思了半晌,蓦然间两道身影在他脑海中闪过。董平蹙眉暗道:“是了,我跟这小姑娘,好似有过一面之缘。”这时,董平又往厅堂内瞄了一眼。他只见那小姑娘已坐回了椅子上,杜鹃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而林三川,则缓缓的站起了身子。

    厅堂内

    少女淡淡的道:“好孙儿,还不喊句奶奶来听。”

    林三川好不容易才将体内紊乱的真气捋顺,此时一听少女这话,不禁又羞又怒,其气宫内真气,又暴躁的上蹿下跳起来。他涨着紫红的脸,颇是没底气的喝道:“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少女莞尔一笑,道:“好孙儿,你可真不够孝顺。那夜你在临安城北的榕树林里遭人暗算,身中剧毒,要不是奶奶我出手相助,你怕是早就入土为安了。”

    林三川一凛,这才想起,那天夜里,他中毒后迷迷糊糊晕倒在地时,隐约间的确听得有个女子大喊了一声。那女子的声音与他面前这个少女的声音,倒有**分像。忽的,少女又变换了个声调,笑道:“还有,今日若不是奶奶我帮你,你能在那皇帝小儿面前逞得威风么?”

    林三川“嘭”的一顿足,直挺挺的抬起右臂,颤颤的指着少女说道:“好啊!我说怎瞧你有几分面熟,原来你就是今日耍了我的那小乞丐!”

    少女蛾眉颦蹙,鼻头微皱,她低声道:“好没规矩,你,去掌我这孙儿两巴掌!”

    “我?”杜鹃又惊又怕的指着自己,满脸的不敢置信。

    少女微笑道:“怎的,奶奶说的话,你敢不听?”

    杜鹃忙的摆手道:“姑……奶…小奶奶,您就大发慈悲,饶了奴婢吧。”

    少女陡然一拍桌,只听“嗤”的一声响,她身旁那张红木桌子的四条桌腿儿,就深陷进了坚硬的汉白玉地砖之中,她甚是威严的喝道:“奶奶就奶奶,什么小奶奶!”

    杜鹃心中叫苦不迭,心想这哪里是奶奶,简直就是个活祖宗,她忖道:“公子,你们是从哪里招惹了这么个小煞星!”

    林三川此时也是心惊胆战,他声音软了下来,道:“前辈,叫您奶奶也不算个什么,但我林家的族谱上写的明明白白,我就一个奶奶,还早死了。叫您奶奶,是不是不太吉利。要不然咱们各退一步,我叫您姑奶奶,成不?”

    少女闻言扑哧一笑,但旋即,她自觉失了威严,又板起了脸,道:“看你这面相,往上数七辈,家里都是吃糠的,哪里来的族谱。”

    林三川正欲辩解,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奶奶说的正是,此人家里几辈子穷酸,别说族谱,就连垒墙的土坯也让他煮成粥给喝了下去。”

    林三川听得是董平的声音,不禁心下一轻,他忙的回头道:“公子,这小娘们儿是来捣乱的!”董平喝道:“住嘴!有你这么跟奶奶说话的么?”

    少女微笑道:“好,没瞧出来,这家里还有个知晓礼数的。”董平微笑上前,给少女作了个揖,随后对杜鹃道:“鹃儿姐,你也忒没眼力劲儿了。没瞧见奶奶的茶杯掉在地上了么?还不快去给奶奶再沏一杯茶过来。”

    杜鹃感激的看了董平一眼,旋即便忙不迭的跑出了厅堂。

    董平笑道:“奶奶,您这是打哪儿来呀?”

    少女淡淡道:“毛古小镇。”

    董平只是“哦”了一声,林三川则已失声叫了出来:“毛古小镇!当真是毛古小镇!”少女微笑道:“看来,你已经打开过锁天图了。”

    董平看向林三川道:“怎的,那地方你去过?”

    林三川惊骇之色未消,他连连摆了两下手后道:“没,没去过。但我的确见过毛古小镇。”

    少女笑笑,道:“既然你已经打开了锁天图,那你就是奶奶的亲孙子了。”说罢,少女飘然起身,上前去拉林三川的手臂。

    林三川慌忙后退两步,道:“我可没见过什么锁天图!”少女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随后,她从腰带间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碧蓝色珠子。这珠子也瞧不出是什么材质,只能见到那珠子内波光粼粼,好似珠内有一汪清水翻动。少女一摊手,这碧蓝色的珠子,倏地一下就朝林三川飞去。林三川随意伸手一抓,这碧蓝色的珠子就给他握住了。他赶忙把珠子递给少女,道:“前辈,这……”林三川一语未毕,又是苦笑。这珠子竟黏在了他的手上,怎么甩都甩不开了。

    少女笑道:“你拿走的那个黑球,名为锁天图。而这蓝色的珠子,名为缚海?。锁天缚海是世间至为珍贵的灵物。这两件东西本为一对,虽然那锁天图在你这里,但我只需用秘法催动缚海?,便能找到锁海图,顺便也就把你给找见了。”说罢,少女把粘在林三川手上的那缚海?给取了下来。

    林三川抱拳道:“那黑球本是晚辈在长江中无意捞出来的,实在是不晓得那玩意儿是前辈丢的。既然前辈来了,那晚辈便把黑球还给前辈。”林三川算是想通了,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他暗道:“原来这姑娘折腾这么大半天,是来找东西的。”

    但没成想,少女却是一摆手,满不在乎的说道:“不用了,既然你捡到了那锁天图,那锁天图就归你了。但你,得帮奶奶我做两件事。”

    林三川苦笑,这少女也太蛮横了一些。

    董平突然开口道:“奶奶,这灵物可否让在下一观?”

    少女微笑道:“你这娃娃懂事,想瞧,那便拿去瞧吧。”少女摊开似白莲般的玉手,将那缚海?展现在董平面前。

    董平伸手去拿,但当他的手指快要碰到那珠子时,其手掌却是陡然一落,一把攥住了少女的手腕。这一招来的又急又凶,任凭这少女修为深不可测,也没能躲过去。

    少女冷冷一笑,道:“好孙子,你这心可真是黑的很啊!”董平咧嘴一笑,暗运吞气篇,霎时间,好似漩涡般搅动的真气,便从他的掌心钻到了少女的经脉之中。

    忽的,二人的神色皆是一惊。董平是惊这少女的真气竟似汪洋大海,不可窥其边际。少女则是惊讶于董平所施展的这功法,她微笑道:“《鲲鹏总略》,倒也算是玄妙。”

    董平笑道:“姑娘,你既然晓得这功法的,那想必也知道这功法的厉害。你只要老老实实的说出你的来历,目的,那我就不伤你。”

    少女笑道:“好孙儿,你可是把你奶奶给看扁了!”少女话音未落,似龙鸣般的长啸便在董平耳蜗炸响,登时就将他给震的一懵,双眼微花。而当他缓过神来时,豁然发现,这少女的手腕竟已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而他的手腕反倒被少女给握住了。

    林三川知晓这少女的厉害,他见势不妙,忙的喊道:“前辈,还望手下留情!”少女没理他,而是凝视着董平,缓缓道:“孙儿,让你看看奶奶的功夫。”

    突然之间,一股至纯至刚,好似阔斧弯刀般的凶猛真气便吹着冲锋的号角,从少女的掌心呼啸奔至董平的体内。这真气顺着董平手臂上的经脉,直朝董平气宫杀去。董平气宫一阵鼓动,一只大鹏鸟骤然振翼而出。两道真气轰然相撞,大鹏鸟哀嚎碎裂,凶猛真气则呈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向下。

    见得董平面色灰白,林三川倒也顾不得许多,挥起那如同铁锤般的拳头,就朝少女的后背砸去。

    少女大笑道:“孙儿,忒无礼!”

    只闻“嘭”的一声,林三川的拳头霎时间,已结结实实锤在了少女背上。那少女受此重拳,却纹丝不动。反倒是林三川,脚步踉跄的急速往后退去。当他倒退了十来步后,其身子一个趔趄,重重的摔倒在地。

    于此同时,少女那真气已逼近董平的气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少女笑吟吟的松开了手,道:“孙儿,现在你总该知道,对奶奶无礼,可是要不得的。”

    董平往后一仰,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瘫坐在了椅子上。他脸色惨白,嘴唇还在打着颤。过了片刻,他抹了一把脑门上渗出的冷汗,笑道:“是晚辈班门弄斧了。”

    少女拍了拍手,踱步到林三川面前,笑道:“看来若是我不把话说清楚了,你们两个还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幺蛾子。”

    董平道:“在北莽,我曾见过前辈。那时,前辈身边还有个说书先生。”

    少女沉吟,过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那是我的爷爷,你们应该叫他老祖宗。”少女又自嘲一笑,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面相生的太过稚嫩,所以觉得叫我一声奶奶,心里委屈?告诉你们,奶奶我今年已经一百二十四岁了。”

    董平点了点头,他倒不认为少女是在信口开河,想要拥有少女那般骇人的修为,就算是不世出的武道奇才,也得修炼个四五十年。就算少女此时没个一百来岁,那六七十也该有了。

    少女接着道:“毛古小镇之所以得名为毛古,皆因为小镇里有一座山,名为毛古山。而想要去往毛古小镇,除了奶奶我跟奶奶的爷爷之外,皆需要锁天图跟缚海?的指引才能到达。爷爷乃是毛古小镇第一代主人,他镇守毛古小镇至今,已有三百余年。”

    董平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道:“奶奶跟老祖宗的年岁差的倒有些离谱。”

    少女没有在意,微笑道:“奶奶我跟你们老祖宗并非是亲爷孙,奶奶我是他在镇外捡回去的。今年爷爷带奶奶我出镇,游历天下。所为的便是寻找毛古小镇的下代镇主,但这偌大个天下,竟没能找到个合适的人选。所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大抵也就是如此了。而当奶奶我与爷爷在白帝城下观看李闵济与人比斗时,爷爷他老人家突发感想,与其强求,不如随缘。于是,他便把那锁天图扔到了江水里。以后,谁要是能捡到那锁天图,谁就是毛古小镇的下一任镇主。”

    林三川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皱眉道:“那黑球还给你就是,这什么镇主,我可不能当。”

    少女笑道:“你现在想当,我还不让你当呢。你在就任镇主之前,必须得帮我做两件事。”

    少女这话把林三川说的哭笑不得,他这拒绝的话,让少女听去,反倒成了他多巴不得想当那镇主了。

    董平蹙眉道:“不知道奶奶说的那毛古小镇,倒是是个什么去处,是干什么的?”

    少女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们,除非……”少女又盯着林三川,一字一句的说道:“除非你帮我做成了那两件事。”

    还没等林三川答话,少女就拍了拍巴掌,笑道:“行了,奶奶我累了,快去给奶奶收拾间屋子,让奶奶我好好睡上一觉。对了,待奶奶醒了,再给奶奶做上一桌全鱼宴,奶奶爱吃鱼。”

    董平腹诽道:“怎么不扎死你。”

    林三川暗道:“这活祖宗不讲理!”

    少女看二人谁也没有要动的意思,登时板起了脸,低声道:“你们还不快下去准备?”

    董平一个激灵站起来,赔笑道:“去去去,孙儿这就去。但到现在,我们还不晓得奶奶的尊姓大名呢。”

    少女用手托腮,歪着脑袋沉吟了片刻后,笑道:“许东芝。”

    许东芝一点不客气,丝毫不客气。她若是客气起来,反倒才让人觉得见鬼了。董平命人给她安排了一间屋子,但她却不住,因为她听到多嘴的下人说,董平的房间才是驸马府最好的。于是她便扔了董平的被褥,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经过在厅堂的交手以后,董平是打心眼儿里不想惹许东芝这个小妖精。只要许东芝做的不太过分,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问,许东芝做的事过分了该怎么办?董平无奈笑笑,在他这里,许东芝不管做什么,都不能算是过分。

    许东芝关上房门,忽的跪倒在地。她用双掌撑起身子,咳嗽了两声,竟呕出了一口鲜血。待她再抬起头时,一张白嫩的俏脸,已变成了病态的土黄色。这时,屋外有人敲门道:“奶奶,您要的被褥拿来了。”

    许东芝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回道:“放外面吧,对了,再给奶奶我拿笔墨纸砚过来。”

    “是。”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许东芝如释重负般的蹲下身子,抱着头低声啜泣起来。

    厅堂内,林三川苦闷道:“公子,咱们该怎么打发这个活祖宗啊?”

    董平仰着头,揉了半晌胸口后才道:“照你说的,她对你也算是有救命之恩。若她要你办的那两件事不算难做的话,那咱们就帮她办了。”说罢,董平又是笑了不停。

    ‘不算难做的话’,这六个字,董平自己都不信。

    忽的,杜鹃走了进来,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摞纸,“公子,奶奶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了!”

    董平淡淡道:“怎的了?”

    杜鹃道:“奶奶方才叫人拿过去了笔墨纸砚,本以为她要练字儿玩儿。但没成想,她竟写了一摞的药方子,叫人去拿药呢。您瞧,这就是奶奶写的药方子。”

    董平把杜鹃递过来的那摞药方子,一张张的仔细的翻阅过了,不由得笑道:“这奶奶是要开成药铺啊!”

    说这话的原因无他,只因这些药方五花八门,治什么病的方子都有,治风寒的,治发热的,治咳嗽的,治精神萎靡的,还有调理女子月事的药方,竟然连给男子壮阳的药方都有。但其中有几张药方却吸引的董平的注意,一张百合固金汤,一张补肺汤,一张天王补心丹,一张桂枝加附子,一张香砂六君子,还有一张四神丸。董平喃喃的道:“难不成奶奶的五脏六腑出了什么问题?”但他也没多想,便把药方子还给了杜鹃,道:“照方抓药。”

    杜鹃微笑道:“咱们这次,可真是倒霉,竟被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物给缠上了。”董平微笑道:“这世间人人都在倒霉,咱们怎么就能光享福,不走走霉运?罢了,随她去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哎,我听公子的。”杜鹃聘亭而去。

    董平眯瞪着眼,忽的,他双目间闪过一道精光。董平暗道:“这女子,怎修了一身至阳至刚的真气,不伦不类。”

    与此同时,杜鹃又折了回来。

    董平问道:“怎的了?”

    杜鹃道:“公子,秦相方才派人传口信来了,说是要请你过府一叙。”

    董平微笑道:“秦相他老人家,这次可比咱们更倒霉。去告诉传信的,我必登门拜访。”

    杜鹃点点头,走了出去。但她出去没多久,又折了回来,无奈道:“公子,又来人啦!”

第三十八章 莲子清炒

    “蒋府的人?”

    杜鹃摇头,道:“不是,他说自己叫刘夫堂。www.uu234.net”

    董平先是一怔,旋即微笑道:“快请他进来。”

    刘先生全身上下收拾的一丝不苟,他精神的很,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刘夫堂在厅堂外呆立了片刻,忽的,他回过神来,快步奔进厅内,激动异常的扶住董平的双臂,颤声道:“董松,我可算又见到你了!”

    看到刘夫堂开口说话时,那缺了小半截的舌头,又听得他说话又有些大口齿不清,把兄字念成了松字,这让董平不禁感到些许歉疚,他微笑道:“刘兄,快,请上座。”

    刘夫堂坐下以后,便转动着脑袋,用近乎呆滞的目光,四下打量起这阔气的大房子,这屋内精致的摆设。过了半晌,他方才开口道:“董松,我…我早就听闻临安来了位姓董名平的驸马爷…但我不敢相信,那位驸马爷就是你。我心里虽不敢相信,但这些日子以来,我却又无时无刻,不想见这位驸马爷一面。今日我终的是忍不住,跑了过来,但我没想到,董松你…真的就是那位驸马爷,还…还是蜀中王府的驸马爷。”

    在董平的印象里,刘夫堂虽生性高傲了一些,但他却不失为一名正人君子。虽说当日骗这刘夫堂,是为了在两军对垒中能取得优势。但害这样的一名正人君子备受折磨,还是让董平的良心过意不去。不过董平也很欢喜,因为通过刘夫堂一事,让他晓得,自己还是有良心的,自己还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董平沉吟了片刻,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他道:“刘兄,当日瞧你疯的厉害,我真觉得你这一辈子,也就那般浑浑噩噩的过去了。今日见你病情好转,我着实替你开心。”

    刘夫堂笑道:“这还要多谢董松雪中送炭,救我与拙荆于水火之中。这些事,也是后来我听拙荆说的。董松的朋友把我们夫妇二人送至成都以后,拙荆便带着我四处奔走,寻医问药。终于在临安,遇见位杏林高手,才把我从混沌之中解救出来。”

    董平微笑道:“令夫人也算的上是女中豪杰。”

    刘夫堂笑着摆了摆手,不置可否,他道:“如今我在城外的一间私塾里当教书先生,日子虽过得平淡,但也算是安稳开心。”

    董平又打量了刘夫堂一番,点了点头,比起初遇时,如今的刘夫堂,身上已减去了不少锋芒。他微笑道:“如今这世道最难得的两个字,便是安稳,刘兄这辈子已经算是圆满了。若刘兄不嫌弃,以后可带着令夫人,多过来走动走动。我初来临安,人生地不熟的,最缺的就是朋友。”

    刘夫堂笑道:“这是当然,以后还少不了要麻烦董松的呢。”

    董平沉吟了片刻,忽的说道:“到如今,有件事,我想跟刘兄说清楚。”

    刘夫堂道:“董松请讲。”

    董平缓缓的道:“其实当年在厚德岛,与刘兄相见时,我曾说了……”

    董平一语未毕,刘夫堂便抬手打断了他,道:“一开始我没想清楚,但现在我已经明白啦。以董松的人品,又怎会去投奔水匪呢?”说到此处,刘夫堂自嘲一笑。

    董平苦笑一声,道:“还是那句话,如今这世道上,最难的的两个字,便是安稳。大多人都是不安稳的,人人飘荡,人人皆有难处,这便就是江湖了。”

    刘夫堂点头道:“董松看的透彻,我及不上。”

    董平笑道:“刘兄便留在府上吃顿便饭,咱们也对酌几杯。”

    刘夫堂忙的摆手,笑道:“今日是不行了,董松不知,今日我是偷溜进城里的。若是让拙荆晓得了我四处闲逛,难免又是一顿唠叨。况且……”刘夫堂的目光间流露出几分温柔,他轻声道:“况且,今日是拙荆的生辰。估摸着她自己也忘了,这些年她是又当媳妇又当娘,为了我日夜操劳。但我却为了所谓的抱负,带着她东奔西跑,反倒忘了为她着想半分,忘了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如今安稳了下来,是时候该好好补偿她了。”说罢,刘夫堂从怀里摸出一根造型简单的簪子,一根银钎,一粒翡翠珠花。

    “董松,你瞧这根簪子怎么样?”

    董平用手支着头,若有所思。听着刘夫堂的话,他也有些感同身受。刘夫堂一问,他微笑回道:“男人若是碰见了一个好妻子,就会变成孩童。这簪子很漂亮,令夫人定会奉若至宝。”

    刘夫堂笑着,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收在了怀里。随后,他又与董平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走了。

    董平叫来林三川,道:“你去找鹃儿姐拿些银子,去刘先生教书的私塾瞧瞧,把银子给那私塾管事儿的,借他的手,再把银子给刘先生。”

    林三川笑道:“我知道公子是怕折了那刘先生的面子,但也不要这么麻烦,待刘先生不在家时,我把银子给他夫人不就行了?”

    董平微笑道:“不妥,若是被人外瞧见了,容易遭人非议。而且夫妻之间,哪里能藏的事儿。”林三川点点头:“说的也是,那行,我这便去了。”

    待林三川走后,董平擦了把脸,便出了驸马府,往秦府而去。而在暗处,有一双蕴含杀意的冰冷眸子,已然死死盯住了他。

    大内

    又到了用晚膳的时间,自大宋迁都以后,皇家的三餐,便奉行一切从简的原则。尽管如此,赵篆面前,还是摆放了不下五十盘各色菜品。两个俏丽的宫娥分站餐桌左右,一人拿着两双筷子。而赵篆旁,则是个华发苍苍,手捧一条白巾,满脸堆笑的和蔼老者。老者白面无须,眉梢之间,流露出少许的阴柔之色。这老者是名公公,而且不是位普通公公。他乃是殿中省的首席宦官,太监张雪。

    张雪微笑道:“陛下,老奴瞧您今日颇有食欲。”

    赵篆道:“今日的确是饿了,伺候用膳吧。”

    赵篆话音未落,那两个宫蛾便轮流夹起了菜,送到赵篆面前的银盘里。在她们给赵篆夹菜前,得先用手中的那双银筷子夹一口给自己尝尝。

    但这两个宫娥夹来夹去,也只是在夹前半桌的二十来道菜。至于后半桌的几十道菜,她们倒是连碰都不碰。赵篆将她二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忽的,他淡淡道:“把后面那清炒莲子,夹一颗过来让朕尝尝。”

    张雪捧着白巾的手轻轻一颤,他向那两个宫娥看去,正好对上那两个宫娥朝他瞥来的焦急目光。张雪轻叹一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陛下想吃莲子。”

    一个宫娥先是一蹙眉,随后略显无奈的夹了一颗莲子放进了自己嘴里。只瞧她的两腮动都没动,就把那莲子给咽了下去,旋即,她看向赵篆道:“启禀陛下,这道莲子炒的不好,清香不足,苦涩有余,实在不配入陛下的玉口。”

    张雪笑道:“陛下,依老奴所见,您这奔波了一日,需要食补。这道酱酿熊掌,可比那没滋味儿的莲子更合适。”

    赵篆微笑道:“怎的,朕吃什么,都要你们这群奴婢来管?”

    张雪忙道:“老奴不敢。”

    那两个宫娥,更是跪倒在地。

    赵篆缓缓的站起了身子,道:“朕倒要瞧瞧,你们在卖什么关子。”他来至桌后,看到那盘莲子时,竟笑了出来,他伸手捏起一颗莲子道:“好啊,朕的御厨做厨子,倒是屈才了,他应该去雕龙绣凤。把这石子儿刻的跟莲子一样,倒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张雪已“嘭嘭”的磕起了头,“是老奴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赵篆没理他,接着端起了一盘葱花鲍鱼笑道:“这道菜更是妙了,原看是鲍鱼,近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用南瓜泥捏的。”张雪与那两个宫娥被吓的是汗流浃背,而赵篆则笑的越发开心了,他捂着肚皮,大笑道:“好……好,朕怎么说这几十道菜成了摆设,原来这一桌子的菜,不是假的,就是馊的!”

    赵篆倏地把端着的那道南瓜鲍鱼朝张雪砸去,张雪身子纹丝不动,用脑门硬生生的接住了那盘子。那盘子“咣当”掉在地上,从张雪额头流出的鲜血,滴答滴答的掉进盘子里。

    赵篆寒声道:“张公公,你们殿中省到底想做什么,是要集体欺君么?”

    “陛下!”张雪伏地痛哭,诉道:“陛下,老奴并非要欺君罔上,宫内实在是没银子了,老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是照以前的晚膳规格吃下去,不出两个月,陛下可就要受屈了啊!奴婢们倒是无所谓,但就怕伤了陛下的身子啊!”

    赵篆怔住了,“没银子”这三个字儿在他听来,那是天方夜谭的笑话。他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会缺银子花呢?赵篆忽的弯下腰,双臂在那桌上乱挥,眨眼的功夫,他就将那一桌子的菜都给扫到了地上。旋即,他又眦着眼,对张雪厉声喝道:“国库没银子了朕知道,但朕的私库也没银子了么!狗奴婢,是不是你们中饱私囊,偷了朕的银子!”

    张雪抹了一把眼泪,哀声道:“陛下,老奴哪里敢。如今虽然国库空虚,陛下的私库也数月都没进项了,但之前陛下的私库还是有不少银子,足够花销到来年开春。而今日,陛下开口就赏了那位林壮士,还有蒋家公子几千两的黄金,还有成箱的珠宝。国库没银子,那就只能从陛下的私库中取。若不是奴婢拦着,陛下的私库可就要被搬空了。现在,可还短着蒋林二人,八百两黄金呢。”

    赵篆听得是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才道:“就算是没了银子,你们也不该糊弄朕,把晚膳菜品的数量削去一半又如何。朕又不是没吃过苦,从小就是吃人家的剩饭长大的。”张雪又低声啜泣了起来,赵篆问道:“你哭什么?”

    张雪道:“老奴心疼陛下。”

    赵篆冷哼一声,淡淡的道:“行了,都平身吧。把这里收拾收拾,再叫御膳房炒两个小菜送过来。以后你们这些做奴婢的,要知道什么叫量力而为。你们别妄想给朕分担子,会压死你们的!”

    “奴婢遵旨!”

    赵篆坐回椅子上,看着宫娥收拾满地的狼藉,蓦的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他蹙眉道:“秦中徽不是说能给朕弄来银子么!这都多久了,银子呢!去去去,再把秦中徽给朕叫来!”

    不到一日,秦中徽这可就二进宫了。

    董平到秦府时,当真也不是时候,秦中徽已前脚走了,他吃了个闭门羹。他自觉无趣,又往回溜达了起来。

    当他转身时,一根针突然刺入了他的脊背之中。不是真正的针,而是比针还要锐利的阴森目光。

    董平只觉在这婆娑之间,他的心脉停止了搏动,累似窒息般的压抑感,从他的口鼻处奔如他的脑海,疯狂肆虐。好在,这压抑感转瞬即逝。董平却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他纵身跃至秦府宅院的墙头上。凝着双目,朝四面八方寻视而去。蓦的,他只瞧一带着亮银色钢构的高大男子走进一条小巷,转眼便没了踪影。

    董平轩眉,思忖道:“临安城里想杀我的人,倒也不在少数。今日,我倒是太过掉以轻心了。”董平叹了叹,转身跳进秦府的院子里。此时此刻,对于董平来说,秦府便是最安全的所在。

    带钢钩的男子,推门进入一间漆黑狭窄的小屋。他从腰间摸出了火折子,摸黑点燃了一盏油灯。看着温暖明亮的橙黄色光芒,装满这间小屋,他笑了。他转头看向立在地板中央的老者道:“您怎么又不点灯?”

    事上有两种人不怕黑,没听过鬼故事的孩子,跟讲鬼故事的老人。而正在做鬼事的中年人,反倒特别畏惧黑暗。

    韦渡江应该已经到了讲鬼故事的年纪,如今的他,格外欢喜与黑暗独处。看到添寿点了灯,他轻叹道:“见到董平了?”

    添寿笑道:“见到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发现,除了我之外,竟然还有人在跟踪那董平。那人的修为深不可测,我是万万比不上的。他发现了我,还露出了杀意,于是我便回来了。”

    “哦?“韦渡江稍稍来了些兴致,他问道:“那人长什么模样?”

    添寿摇头道:“看不清楚,那人全身上下,好像都笼罩在云雾里。”

    韦渡江嗤笑一声,道:“我知道了,是城北榕树林里的道士。在临安,也只有他们,喜欢故弄玄虚。”

    添寿不解道:“您能否告诉我,那群道士是什么来历?我知道,咱们的陛下向来是不信鬼神的,他为何又将那群道士奉为上宾?”

    韦渡江淡淡道:“这就牵扯到一段隐秘了,我不能告诉你。但有一点你可以知道,那道士头子东野道人,跟咱们的陛下,老早之前就认识了。这件事,除了我跟丛云卫资格最老的龟统领之外,两卫之中没人晓得,连冉仲都不知道。”

    添寿讶然,他道:“朝野上下都说东野道人是秦相举荐给陛下的,想不到这话竟是个幌子。”

    添寿话音未落,就听得屋外传来了一男子的咯咯笑声。添寿心中一凛,旋即低声道:“我能感觉到这人身上的气场,与跟踪董平的那人,一模一样。”

    屋外那男子笑了半晌,方才停下,他咳嗽了两声后道:“韦统领,你的废话太多了。”

    韦渡江语气平淡,他道:“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东野道人从不会像你这般对我无礼,因为他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添寿,出去打他两巴掌,然后放他走。”

    “这……”添寿尽管吃惊诧异,尽管他心中极不愿意去面对外面那修为高深的男子。但他也向来没有过违抗韦渡江命令的经历,即使不情愿,他还是走了出去。

    在推开屋门以后,添寿笑了。他终于知道,韦渡江的修为,如今已经到达了怎样一个层次。此时在他面前的这人,其身前那层笼罩着的雾霭已然消散。那人的牙齿在打颤,瞳孔缩成了一粒芝麻。

    添寿心道:“这人的修为的确是高深的,当他身上的气场,类似锐利的针,而他就像一只刺猬。所有感受到他气场的人,都会被扎上一下,痛入骨髓。但大人身上的气场,则如一只大手,可做温柔的轻抚,亦可打别人响亮的耳光。这才叫随心所欲啊!”想罢,添寿上前对中年男子说道:“得罪……了。”他说话时停顿了一刹那,而在刹那间,他狠狠的打了中年男子两个耳光。

    中年男子倒退了两步,捂着胸口缓了一缓。旋即,他凝视着黑暗的小屋。屋内的油灯不知何时,已被韦渡江吹灭了。他道:“告辞。”

    韦渡江在屋内应道:“添寿,你也去吧,请那人来此一叙。”

    添寿道:“是。”

第三十九章 顺应天命

    当韦渡江这句话落下以后,那中年男子神情才是一松。以往都是他给别人带来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而这次,终于轮到他自己尝尝那滋味儿了。中年男子快速遁走,当他跃到一屋脊上时,一轮明月夜也同时悄无声息的从乌云之中钻了出来。

    借着月光,能瞧清楚,这中年男子,豁然就是已被“斩首示众”的虞环子。东野道人座下的首徒,密杵轮教集会时,用金针暗算了林三川与宋承军的男子。

    榕树这东西,往往一棵便能长成一大片。从那如伞冠的枝丫蔓生垂下的树干,有粗有细,最细的树干类似丝瓜蔓,而最粗的树干,可就要五六人合抱了。虞环子进了榕树林,在一根粗大的树干前停了下来。这树干上雕有一扇门,人能推门而入。树干是中空的,树内的空间能容个七八人轻松站着。

    虞环子进入树干后,蹲下身,两手往地下一摸,便搬起了一个类似井盖儿一般的盖子。盖子揭开以后,一条幽暗深邃,往下延伸,不知尽头的阶梯便浮现了出来。

    虞环子走了下去,越往下走,越能感到这条甬道内的温度越发高了起来。

    当往下走了百丈远,虞环子甚至都将自己的的外衣给脱了下来。榕树喜热,临安虽地处南国,但四季还算是分明,这里本不适合榕树生长,但临安城北的榕树林,偏偏生的繁茂旺盛。这一点为人称奇,素有人传那东野道人是个活神仙。

    当虞环子把这条甬道走尽,出了甬道方能瞧见,这甬道外,竟是一个方圆约有七八亩大小的地下洞穴。

    洞穴的土石岩壁上,染满了通红色的火光。而在这洞穴内的场坪里,赫然摆放着一百零八鼎正冒着蒸腾白气,约有两人多高的巨大青铜丹炉。每鼎丹炉前,皆有一个道童在调节着火力。但这些道童身边却没有摆放着木柴,因为这丹炉下所用的燃料,是天然的地火。

    灼灼的火苗从丹炉下的脸盆大小的地洞里冒出来,那地洞洞口上皆盖有一块钢板,道童手拿长夹,控制洞口大小的同时,也控制了火力大小。

    这地穴里的气温着实热的令人发指,虞环子此时已是汗流浃背。他穿过鼎鼎铜炉,来到场坪中心。在场坪中心,有一鼎好比楼阁大小的丹炉树立着。丹炉下,有一池塘。而那池塘里翻涌着的,却是赤红的,滚烫的岩浆!而丹炉上,蒸腾的热气,已化成了浓稠的云雾。

    虞环子立在丹炉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后,道:“师尊,徒儿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道身影从丹炉上的白雾中矫捷跃出,四平八稳的落在虞环子面前。此人,正是东野道人。

    董叶道人身着一身天蓝色的夸大道袍,其白须垂地,身子四周氤氲着淡淡的白雾,更让其姿态显得超凡脱俗。

    虞环子道:“启禀师尊,那个小丫头此时已入住了蜀中王驸马的府邸。”

    东野道人微微点头,道:“再过三日,为师就要闭今年的大关,你切记要看好了那位姑娘,莫要让她来扰我。”

    虞环子低眉颔首道:“师尊,不知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历,她所修炼的功法,好似与我们同处一脉。”

    东野道人微笑道:“不错,正是。”

    虞环子轻咦了一声,颇为惊讶,他道:“既然那小姑娘碍了师尊的眼,徒儿不如将她请来。也不说加害于她,只把她关起来,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待师尊出关后,再将其放出来。而如今猛虎在山,未免多了些许忌惮。”

    东野道人淡淡的道:“不可轻举妄动,为师也现在不知道,除了那位姑娘外,我的那位故人有没有到临安。那位故人的修为丝毫不逊色于为师,万不得已,不可触怒于他……都三百年啦,没想到他也还活着。”最后这半句话,是东野道人在心里默念出来的,他的神色间,浮现出些许的感慨与怀念。

    虞环子颔首称是,东野又道:“监视那小姑娘只是小事,在我闭关前,把那三千斤的朱砂备齐,才是重中之重。”

    虞环子心下思忖:“朱砂虽算不得什么名贵药材,但三千斤朱砂加在一起,那也是天价了。”虞环子时常往来于皇宫,对于国库空虚一事,他甚是清楚,今年想要备齐东野道人闭关所用的各类药材,可并非易事。

    见虞环子没言语,东野道人问道:“有何难处?”

    虞环子摇头道:“难处倒是没有,为徒只是在想,赵庆庭北上时,师尊为何没有出山阻拦。”

    东野道人微笑道:“因为为师知道,秦中徽定有法子阻拦赵庆庭。况且即使为师出山,也未必能击败赵庆庭。此子确实是武道上的旷古奇才,若他不贪图雄霸天下,只一心求道,再过五十年,他的武学造诣怕是能比肩陈安枕了。”

    虞环子心下骇然,在他眼里,这世间万千的习武之人,可称得上是功参造化,学究天人的,也只有四人耳。那便是鹿岳书院的吾师陈安枕,他的师尊东野道人,还有七十年前大闹中原的拜古教主牙非道跟剑墟的老剑主。而今日,他方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东野道人活了三百年,竟对赵庆庭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有那位东野道人不说,但却令其颇为忌惮的故人。他不由得感叹道:“徒儿偏安一隅太久,见识也落了下乘。”

    东野道人没理这茬,再起话头道:“你是为师最信赖的徒弟,所以你平日做些什么,为师向来也不过问。但这次,你为何要私下组建个教派,还拉了一群官宦子弟入教?你该不会,也想插手政事了吧?在庙堂之上,一展锋芒?”

    虞环子忙道:“启禀师尊,组建此教,并非徒儿本意。师尊也晓得,陛下生性顽劣,常做惊人之举。他时常出入秦中徽的府邸,为的便是掩人耳目,好用各种下作的残忍手段玩弄女子。不久前,他突然异想天开,想尝尝人肉是什么滋味儿,于是借易先生的手,捉了不少少女进宫……”

    东野道人摆手打断了他,道:“你的意思是,这次也是赵篆异想天开?”

    虞环子点头道:“不错,这次也是陛下牵的头。”

    东野道人点点头,不再询问。他嘱咐道:“在为师闭关时,你少不了在外走动。但你切记,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可乱出风头。”

    虞环子恭敬的道:“徒儿谨记。”

    ……

    ……

    秦中徽终于回来了,他一瞧见董平,便连连谢罪。

    “驸马爷,老夫向你赔罪。”说着,秦中的腰就要弯下去。董平上前扶住了秦中徽的手臂,道:“秦相这是哪里的话,圣上的事,才是要紧事。”

    秦中徽顺势直起了腰杆,微笑道:“这次巧的很,圣上吩咐给老夫的事,与老夫要跟驸马爷说的事,乃是一件事。”

    董平笑道:“来秦相,咱们坐下说。”

    二人坐了,秦中徽又吩咐下人准备好茶,才道:“这次请驸马来,主要是为了与南通商一事。”

    董平微笑道:“过了这么久,我都忘了自己还当着会南使这个差事。”

    秦相摇头道:“有人不争气啊,老夫本来的意思,是让万依硪跟张骏两个一个主外交,一个主内务,把这件事办妥之后,再让驸马查验。但没想到,这张骏教子不严,乃至自身难保。他这一下去,内务这一块子,可就没人管了。”

    董平道:“庙堂之中人才济济,没了张骏,难道别人就做不成这事儿了么?”

    秦中徽摇头道:“驸马言之有理,但与南通商的主意,一开始便是张骏跟万依硪一起提出来的。在此之前,二人已下了不少功夫。若中途再把这差事交给他人,未免不妥。”

    秦中徽以往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时刻都显露出一种运筹帷幄的高人风范。但现在,他的话语间却显露出一丝急促,董平晓得,秦中徽这次是真的有些无措了。他想借与南通商一事,重新树立起在庙堂之中的威严,重新夺得赵篆的信任。

    董平微笑道:“秦相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秦中徽点头道:“依老夫的意思,现在张骏既然走了,那便让万依硪接替的他的差事。由万依硪负责内务,而与南域异国的重任,老夫想请驸马接手。”

    董平笑道:“秦相倒也真看的起我。”

    秦中徽道:“驸马,此事由你来做,可谓是再合适不过。凭借王爷生前在南域的威望,您只要以蜀中王的名义去南域说和,此事必成。”

    董平淡淡道:“我既然当着与南会馆的职,自当尽自己的职责。但秦相,您真信得过我么?”

    董平抬头,凝视着秦中徽的双眼。

    秦中徽心中一凛,恍惚间,他竟从董平的双目中,看到了一头咆哮着向自己撕咬而来的斑斓猛虎。霎时,秦中徽的掌心中已冒出了冷汗。过了半晌,秦中徽点头道:“老夫自然相信。”

    董平笑问道:“为何?”

    秦中徽微笑道:“老夫**凡胎,手无缚鸡之力。驸马若想取老夫性命的话,老夫早不知死了多少次。而老夫现在还好端端坐着,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董平大笑,秦中徽也大笑。

    蓦的,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屋内瞬的冷清了下来,董平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与外邦沟通这差事我可以去做。但在我去之前,秦相总得先让我瞧过给外邦做买卖的货物。我要的不多,十万匹丝绸,二十万件五大窑的贡品瓷器。有了资本,我才有底气去跟别人谈买卖。”

    秦中徽点头道:“这是自然,老夫会督促万依硪去做,在年前,定把货物备齐。”

    董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那我便先告辞了,天色不早,秦相也早些休息。”

    秦中徽道:“那老夫便不多留驸马了。”

    董平起身往外走,当他快要跨过门槛时,只听秦中徽在其身后陡然喝道:“柴关山!”

    董平猛然回头,微笑道:“请指教。”

    秦中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褶子全耷拉了下去,他道:“你这次回来,到底意欲何为?”

    今夜的天通透的很,蒙蒙的黑,挂着清澈的蓝。董平看着那轮明月,笑道:“把没做完的事儿做完,仅此而已。秦相想必也晓得,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半途而废。”

    秦中徽失笑道:“老夫越发的看不透你了,当年那个满腹赤诚的少年郎,已成老狐狸了。”

    董平没言语,径直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屋内只剩秦中徽这个白发老者,小小的宅院里连仆人都没几个。秦中徽端起桌上摆着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把碎烂的茶叶沫子,也咽进了肚里。

    在秦府外,董平又看见了,看见了那柄雪亮的钢钩。添寿笔挺的矗在台阶下,微笑道:“董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董平眉头一蹙,他确信添寿便是之前,跟踪着他的那人,但他却未从此人身上感受到那锋利的气场。

    董平道:“你家大人是谁?”

    添寿道:“前任密卫统领之一,韦渡江韦大人。”

    韦渡江这个名字,董平曾听说过,但二人的交集,也只是停留在听说这个层面上而已。他道:“韦统领请我所谓何事?”

    添寿笑了笑,给了一个颇为圆滑的回答:“如今的临安城,谁不想巴结董驸马。”

    董平微笑道:“难道韦统领也是谄媚之人?”

    添寿摇头道:“不,韦大人在宫廷当差几十年,素来为人刚正。他如今早已不为官,那就更与谄媚二字联系不上了。”

    董平道:“韦统领既然不想巴结我,又为何派你来请我。”

    添寿笑道:“在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如今的临安城有谁不想巴结董驸马,又有谁不想杀了董驸马。杀不了董驸马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该为巴结了。”

    董平点头道:“你若这么说,那我就明白了。”

    添寿道:“既然明白了,那就请驸马爷随在下走吧。”

    董平摇头道:“我不走,你们既然想杀了我,那我还随你走,那我不就成傻子了么?”

    添寿微笑道:“那好,驸马爷请回府,改日在下再来请驸马爷。”

    董平失声笑道:“你这人倒有趣。”

    添寿道:“在下并非有趣之人,只是在下恪守礼数。驸马爷既然不想随在下走,那在下继续强求,在下不就成了无礼之人么?”

    董平问道:“若我一直都不肯随你去呢?”

    添寿道:“在下会来请驸马爷六次,六次过后,若驸马爷还未随在下走。那就该韦大人亲自登门拜访了,那时在下的礼数已经尽到了,若对驸马爷动手,那也算不得失礼了。容在下提醒驸马爷一句,韦大人若想杀了驸马爷,如同探囊取物。”

    董平凝视了添寿腰间那柄明晃晃的钢钩半晌,点头道:“我随你去。”

    漆黑如墨的小屋内。

    韦渡江先开口道:“添寿,把灯点上吧。”

    添寿点着了油灯,韦渡江与董平分别也看清的对方的脸。韦渡江瞧着面前这个,自己追杀了将近半年的杀徒凶手,竟出奇的平静。董平看着韦渡江,认为添寿所言不虚,韦渡江的修为,世上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韦渡江道:“董公子,我请你来,是想问你关于我的弟子,莫终生被杀一事。”

    董平微笑道:“莫终生,我不认识。”

    韦渡江道:“终生是个公公,他平时最爱穿大红色的衣裳。他的头发,用秘药染成了白色。今年七月,他死在了大漠的寒鸦城,据我调查,是阁下杀的。”

    董平一怔,旋即无奈的笑了起来:“我想起来来了,当时在因缘际会之下,我的确去过寒鸦城一次,因为那三千舵里的史和尚与我有仇。莫终生并非死在我手里,而是死在了三千舵舵主卫理手中。”

    韦渡江道:“卫理以前,也是密卫的统领之一。”

    董平微笑道:“如此一来,真相不就明了了么?莫统领前去大漠调查叛徒卫理,反被卫理杀死。我实在是不明白,韦统领为何会怀疑到我身上?”

    韦渡江淡淡道:“因为以我在寒鸦城的调查来看,阁下就是凶手无疑。”

    董平道:“卫理出身密卫,又官至统领,他自然知道该如何编制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韦渡江点头道:“阁下说的不错,终生就如同我的儿子,在得知他死后,我也一时钻了牛角尖儿。现在回首看去,当时我的调查的确有不少纰漏。过两日我会再去北莽一遭,亲自找卫理问个明白。”

    董平道:“韦统领现在是否已经不怀疑我了?”

    韦渡江摇头道:“在事情明了之前,我仍会怀疑你。”

    董平笑道:“韦渡江果然是讲理之人。”

    韦渡江答非所问,他道:“前日,我刚过了八十岁的寿辰。”

    董平不解,韦渡江道:“人在八十岁以后,会比较愿意静下来听别人说话。若在三天以前,你碰到我,那你已经身首异处了。这是我的家仆,名字叫做添寿,最近,我想给他改个名字。”

    “哦?”

    韦渡江道:“顺天。”

第四十章 一潭深水

    黑夜似水 一潭深水。

    黑夜是难挨的,所以大多人选择在夜里睡觉。但就是这入眠的大好时辰,虞环子却又出了榕树林。他飞身奔往临安城,他的速度虽极快,但身姿仍颇显轻盈。如蜻蜓点水。

    虞环子偷摸进了临安城以后,寻了一间名为孤阁的茶楼走了进去。孤阁是临安少有的,在深夜里还开门的茶楼。但现在已是子牌时分,孤阁的大堂里,也只剩了一个正在打瞌睡的茶博士。

    孤阁有三层楼,一层接待贩夫走卒,二楼接待达官贵人,第三层是从来不开门的。但虞环子,却走进了第三层阁楼。孤阁第三层装潢简陋的很,空荡荡的大屋内,只有几张陈旧的桌椅,与一卷垂到地上,将这大屋一分为二的珠帘。

    虞环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他凝视着珠帘半晌,才开口道:“再过三日,家师就要闭关了。”

    珠帘后,传出一低沉的男子声音:“你有什么想法?”

    虞环子淡淡道:“这次咱们合作出手,带来的成效还不错,所以……”

    虞环子一语未毕,便被珠帘后的男子打断了,那男子道:“不错?你们师兄弟几个都被斩首了,还叫不错?”

    虞环子微笑道:“是贫道建议家师,做了这出戏。”

    那男子沉吟了片刻,笑道:“你这一招的确高明。”

    虞环子道:“贫道把家师叫过去,在那小皇帝面前露一露脸。为的就是让小皇帝确信密杵轮教的建立,是由家师授意的。而家师与秦中徽乃是忘年之交,当年家师与秦中徽二人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才把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赣江王府老四给推上了皇帝宝座。小皇帝虽对他二人信赖,但心里却一直提防着他们。密杵轮教一事败露,小皇帝心里自然恨极了家师跟秦中徽,但他现在还不敢跟家师掰手腕,因此,他只能加倍惩治秦中徽。如何,你在庙堂之中身居高位,应该对秦中徽现在的处境看的明白吧?”

    那男子淡淡道:“并未动摇其根基,可以这么说,圣上是圣上一日,那秦中徽便是秦中徽一日。”

    虞环子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换一个圣上。”

    “你倒是真敢想。”珠帘后的男子只是笑了两声,他对虞环子这惊人之语,倒并没有显得多惊讶。

    虞环子笑道:“这有什么不敢想的,家师跟秦中徽能办到的事,难道你我就办不成?”

    男子问道:“你想做下一个东野道人?”

    虞环子轻哼了一声,道:“家师已经老啦,他这年岁越大,便越贪生怕死。活了三百多年还不知足,每日躲在地宫内苟延残喘,本是得道高人,却活成了蛇虫鼠蚁。他也是时候该把他那仙师的名号,让贤了。”

    男子笑道:“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虞环子嘲道:“怎么,你这做了千年的老二,难道就不想翻一翻身,做一次秦中徽?”

    男子道:“逞口舌之快容易,但真要做起来,可谓是难于上青天。咱们换一个皇上,满朝文武会同意么?天下百姓会同意么?别说咱们,恐怕就连辽国也不会同意。”

    虞环子微微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男子闻言忙道:“说来听听。”

    虞环子摇头道:“此事不宜走漏风声,在事成之前,就连你也不能知道。”

    男子有些不快,他淡淡的道:“道长只要不弄巧成拙,那在下便谢天谢地了。”

    虞环子对男子话语之中的讥讽不予理睬,他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的计划也算成功了。你府上的那位幕僚出了不少力,他是个人才,你该好生重用。”

    男子道:“这是自然。”

    虞环子点头道:“贫道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再光明正大的出来走动,不太合适。所以往后咱们不能再直接碰面了,以后若有事,贫道会派人通知阁下,望君周知。”

    男子微笑道:“道长好自为之。”

    男子话音未落,虞环子便已拂袖而去。

    突然,只听珠帘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这道士能信得过么?”

    男子笑道:“一颗棋子罢了,信得过信不过,又有何妨。倒是你,如今在董平身边当差,可别露出了什么马脚。”

    女子道:“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我若露出什么马脚来,那也是我故意要露出来的。”

    男子微笑道:“你聪慧的紧,这我知道,但你可别太过自负,那董平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也算个厉害角色。”

    女子吟吟一笑,道:“他再厉害,不也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男子的声音忽的严肃了下来,他道:“若有一日,我要你对董平下杀手,你切莫顾及往日与他之间的情分。”

    女子笑道:“成大事之人,心里是容不得情字的。”

    男子笑问道:“这么说的话,若我拦了你的路,你也会不皱眉头的便杀了我?”

    女子淡淡道:“自然。”

    男子一凛,随后大笑道:“好!好!好!”

    女子道:“行了,我不能在此地久留,这便走了。若以后有什么行动计划,最好先知会我一声。别像这次,事情都发生了,我还被蒙在鼓里。”

    男子微笑道:“放心,下不为例。”

    孤阁终于打烊,董平也打道回府。

    离着老远,董平便闻到了从驸马府飘荡过来的药香。不用想,董平便晓得定是那个便宜奶奶在煎药。董平咧嘴一笑,那药味儿便随风钻进了他的嘴里,连带着董平这一笑,也变得苦涩不堪。

    董平前脚跨过大门门槛儿,其身后便有一人跟了上来。董平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是杜鹃。董平微笑道:“去哪儿了?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房休息?”杜鹃无奈一笑,抬起手,让董平瞧了瞧她手里拎着的两挂鼓鼓囊囊的纸包后,道:“公子,你不晓得,自你出了府,奶奶便去了厨房煎药。一直煎到了现在,半个时辰前,奶奶说奴婢买的几味药材不对,这便催着我出去重买。但都这时辰了,药铺医馆可都关门了,我这逛了半个临安城,才将这些药买齐。”

    董平笑道:“辛苦鹃儿姐了,把药材给我,你去歇着吧。”

    杜鹃微笑道:“公子,有您这句话,奴婢便知足了。但干这种粗活,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差事,哪里能让公子替奴婢分担。”

    董平不由分说的夺过了杜鹃提着的药材,他道:“我可舍不得让你去伺候别人,怎么,难不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杜鹃嫣然一笑,道:“奴婢自然听公子的话,公子心疼奴婢,奴婢哪里能不领情呢,奴婢去歇着就是啦。”

    目送杜鹃离开后,董平就提着药去了厨房。

    “奶奶……嚯!”

    董平刚腆着笑脸走进厨房,转瞬便捂着鼻子退了出去。好家伙,董平只瞧厨房内的八个灶都生着旺火,八口大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杂七杂八的药材。各种的药味儿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到底是臭还是香了。

    许东芝本正蹲在地上,用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忽听有人叫她奶奶,她便叉着腰站起来,笑道:“是董孙儿回来啦,快把药材给奶奶!”

    董平捏着鼻子走进厨房,道:“我说奶奶,你这是煎药呐,还是煮菜呢?”

    许东芝掠至董平身前,夺过董平提着的药材,似阵清风般掠过八口大锅,将药材添进锅内后,笑嘻嘻的说道:“这是奶奶家传的秘法,你不懂,奶奶也不怪你。”

    董平微笑道:“这么多的药,奶奶一个人能吃的完么?”

    许东芝撇撇嘴,道:“谁说这药材是用来吃的?”

    董平腹诽许东芝是个败家子儿,他从蜀中王府带来的银子,几乎都一大半都给她买药材了,她竟是煮来寻乐子的。

    许东芝蹙眉道:“孙儿,你心里在讲奶奶的坏话,是不是?”

    董平一怔,旋即摇头道:“孙儿巴不得将奶奶给供起来,又怎会暗地里说奶奶的不是呢?”

    许东芝忽的板起了脸,淡淡道:“真是枉费了奶奶的一片苦心,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董平暗道:“这老妖精是属狗的,脸色说变就变。”他赔笑道:“奶奶,您忙活了半天,快坐下歇歇,孙儿来替您烧火。”

    许东芝冷笑道:“这倒还算是句人话。”

    说罢,许东芝在一板凳上,翘起二郎腿坐了。董平心道自己一时糊涂,怎的过来自找麻烦。他吁了口气,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干起了烧火的差事。

    许东芝拎起地上的一把茶壶,裹着那壶嘴儿喝了口水后,淡淡的道:“孙儿,你可晓得把那《鲲鹏总略》练至高深后,是个怎样的下场?”

    “怎样的下场?”

    董平蓦的想起了在那江下古墓内碰见的守墓人,不由得脊背一寒。

    许东芝又自顾自的讲了起来:“人之道,取不足而补有余。《鲲鹏总略》便是脱胎于人之道的一门邪魔功法。练此功法有违天理,你现在修为尚浅,还无法体会。但再过个一年半载,这功法带来的反噬,便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平微笑道:“奶奶倒是知道的清楚。”

    许东芝不屑道:“奶奶我什么不知道?等过一会子,等这八口锅里的水煮干后,你就把药渣捞起来,晒干碾碎。”

    董平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许东芝白了他一眼,接着道:“以后你在沐浴时,往那洗澡水里加上半钱这药粉,不仅对你的修炼大有裨益,还能压制《鲲鹏总略》带来的魔性。”

    董平笑道:“奶奶对孙儿可真不赖。”

    许东芝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奶奶在骗你。”

    董平忙的否认道:“奶奶多心了。”

    许东芝缓缓道:“你们老祖宗,也就是奶奶的爷爷,三百余年来,就是靠着这法子压抑着自身的魔性。”

    董平一愣,问道:“老祖宗修炼的功法也是《鲲鹏总略》?”

    许东芝淡淡道:“正是。”

    董平听罢,心中疑窦丛生,但许东芝貌似不愿多解释,只是道:“放心吧,奶奶不会害你。”

    董平无言,甚是安静的往灶膛里添起了柴。这时,林三川忽的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厨房,他在进厨房前本是咧着嘴大笑,但他前脚刚踏入厨房,就捏着鼻子大喝道:“好臭!是谁在拉屎!”

    “污言秽语!掌嘴!”

    林三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啪啪”两声脆响,他的脸登时就肿了起来。林三川怒目向坐在板凳上的许东芝看去,他大喝道:“你打我做什么!”

    许东芝淡淡道:“你何时瞧见奶奶打你了?”

    “这……”林三川霎时变得哑口无言,许东芝的速度太过骇人,他的确没瞧清是谁打了他两巴掌。林三川只能是愤愤的瞪着许东芝,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走到董平身旁道:“公子,事儿办妥了。我拿了五十两银子去刘先生教书的那私塾,给那管事的塞了十两银子,他答应我,以后每月把刘先生的工钱从四钱银子,涨成二两。”

    董平道:“这银子,算是打了水漂喽!”

    林三川不解道:“这话怎讲的?”

    董平还没出声,就听得许东芝冷冷的道:“他能收你十两银子,自然也不会介意把剩下的四十两银子装进自己的荷包。”

    林三川陡然喝道:“他敢!”

    董平笑道:“你当时若用这般语气跟他谈,他自然不敢。”

    许东芝淡淡道:“一个私塾,一年挣的银子顶多够三四人勉强糊口,你那五十两银子可够一家子十来年好吃好喝了,恐怕那管事的,早就拿着银子跑了。孙儿,你这好心可办了坏事。你们口中的那位刘先生,不仅没落得实惠,恐怕连饭碗都要丢了。”

    林三川“嗖”的蹿起了身子,沉声道:“我再去找他!”

    许东芝淡淡道:“慢着,奶奶有话要跟你说。”

    林三川一个箭步跃了出去,喊道:“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许东芝也没拦他,反而微笑道:“这孙儿的心肠很好,为人也算正派。董孙儿,奶奶有句话要知会你一声。”

    董平道:“奶奶请讲。”

    许东芝道:“以后,你便不要使唤林孙儿去给你跑腿了,奶奶我要指点他练武。”

    董平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孙儿答应了。但有句话,我想问奶奶。”

    许东芝道:“讲。”

    董平道:“奶奶这又是给我配药调理身子,又是要指点三川练武。孙儿不知道,这种好事儿怎么就落到了我们二人的头上?”

    许东芝微笑道:“林孙儿是毛古小镇的下一任镇主,奶奶指点他练武是应该的。至于帮董孙儿你配药,除了是因为你孝顺外,还因不久后奶奶我要林孙儿办的第一件事,需要你的助力。”

    董平问道:“奶奶的修为如此高深,您要做的事儿,孙儿能帮的上什么忙?”

    许东芝淡淡道:“有些事你能帮不上,但有些事,你能帮的上忙。”

    董平接着问道:“奶奶到底要做什么事儿,可否提前告知孙儿,也让孙儿好提前有个准备。”

    许东芝凝视了董平半晌,忽的合起了双眼,道:“奶奶我还得多观察你两日,你小子,心黑的很,奶奶对你不放心。”

    董平即使修养再好,此时也忍不住低声爆了一句粗口。他暗道:“我好吃好喝好住好花的供着你,你他娘的还贬我,若不是瞧你修为高深,我早将……”

    “啪”

    许东芝陡然起身在董平头顶弹了一下,董平的险些没被弹的跪在地上。董平转过头,只见许东芝正笑靥如花的看着他,道:“好孙儿,你若是再对奶奶不敬,那奶奶便在你的天灵盖上,开个窗户。”

    “妖精,这真是个吃人的老妖精!”

    董平不寒而栗,他忙的默念了一段佛经,力求心无杂念。突然,许东芝又在他头顶暴弹了一下。董平“嘭”的站起身子,喝道:“贱人!你干什么!”

    “啧,啧。”许东芝吧嗒着嘴,连连摇头道:“瞧,奶奶这一敲打你,你便把心里话给讲出来了。嘴上奶奶长,奶奶短的叫个不停,但你心里却不把奶奶当奶奶,而是把奶奶当贱人。”

    董平盯着许东芝那张可以称得上是闭月羞花的小脸蛋,头一次发现,好看的女人,竟这么讨厌。

    许东芝踮着脚尖儿,拍了拍董平的肩膀道:“奶奶罚你,明天不许吃饭。”说罢,许东芝便似个小老太太一般,佝偻着腰,背着手走出了厨房。

    董平看着许东芝的背影,登时心下一宽,他暗道:“我跟个老太婆,计较些什么呢?”

    许东芝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转身,又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厨房。董平见状暗道:“真是个老顽皮。”想罢,他微笑道:“奶奶,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许东芝抿嘴一笑,道:“孙儿,奶奶告诉你。”

    “奶奶请讲。”

    许东芝道:“其实奶奶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再讲奶奶坏话,奶奶就是闲的无聊,想打你解闷儿。”

    许东芝说罢,飘然离去,只留一串似银铃般的笑声。跟一句董平的大喝:“贱人!”

第四十一章 死了疯了

    天刚蒙蒙亮,就见得染满白霜的旷野上,有八匹骏马缓缓而行。m.www.uu234.net头马的背上,盘膝坐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娇艳女子。

    她的腰带左边挂着个黑铁面具,右边配着一柄短刀,那短刀的刀鞘上,还嵌着四颗黄豆大小的绿松石。

    女子凝神,盯着左手拿着的一块儿染了白漆,托盘大小的木板。而她的右手则握着一块黑炭,不停在那白木板上涂涂画画。

    马儿悠哉悠哉的走了半晌,女子的嘴角忽的往上一翘,勾勒起一个撩人的微笑。她盯着那木板,轻语道:“这画的该有八成像了。”

    木板上画的是一个男子,其模样跟董平有**分像。而这娇艳女子,自然就是沈明月了。

    据沈明月调查得知,董平辞官以后,便来到了北地一叫做郑庄子的小村定居。她这快马加鞭的跑了几日,照她计算,这就快要到了。

    清晨还有浓雾,雾气沾在沈明月的眉梢鬓角,化成了细小的水珠。沈明月眨眨眼,便瞧见了群星闪烁。

    忽的,一只野兔从沈明月坐骑旁的荒草里蹿了出来。这野兔一身灰毛油亮水滑,其个头也不小,照沈明月估摸,这野兔最少得有个七八斤重。

    沈明月呢喃叹道:“这一路走来,不晓得看过了多少饿殍,这年头,做人当真还不如做畜生来的舒坦……”沈明月这一语未毕,便改变了方才的想法。只听“嗖”的一声,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冲破雾霭,朝沈明月这方砸来。

    沈明月心下一凛,陡然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旋即,便听“唧”的一声怪叫。沈明月还刀于鞘,看着地上被砸中的那只野兔,心道:“做畜生也不能吃的太肥,否则终归是要被人给吃进肚子里去的。”

    “老娘今日要打牙祭了!”

    爽朗中又带着几分粗犷的笑声骤然响起,沈明月刚摘下面具戴在脸上,就听得那人惊恐道:“我的妈呀,有鬼!”

    沈明月微笑道:“回来!你说谁是鬼?”

    几下沉重的脚步声过后,沈明月便看到了一个粗手大脚,身着暗红色裙衫的黑面皮妇人昂着头,站到了马前。

    妇人不悦道:“谁让你带个鬼面具吓人!”

    沈明月淡淡道:“你刚才那手掷暗器的功夫,可俊的很。说,是谁教你的?”

    妇人裂开大嘴一笑,用塞满了黑泥的指甲扣了扣牙床子后,道:“凭什么告诉你?”

    沈明月牵住马缰,身子陡然斜着一弯,当她再起身时,就见那只被石头砸晕过去的野兔子已到了她的手里。她道:“就凭这个。”

    妇人见状,登时就软了下来,她满脸委屈的说道:“你都有这么多匹马了,为啥还要抢我的兔子!”

    沈明月微笑道:“这兔子我不稀罕,我只想知道刚才你那手掷暗器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妇人闻言,黝黑的双颊,陡然飞起了红霞。沈明月一见妇人这羞答答的模样,心中蓦的生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她冷喝道:“快说!”

    妇人被沈明月冷不丁的这么一吓,登时就被骇的后退了两步。她嗫喏道:“我…我不敢说……”

    沈明月蹙眉问道:“怎的,是教你功夫的那人,不让你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别人,是不是?”

    妇人捏着衣角,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怕你满天下宣扬去。”

    沈明月淡淡道:“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妇人瞥了沈明月一眼,试探的问道:“若是我不说,你就不把兔子还我,是不是?”

    沈明月点头道:“当然。”

    这个回答让妇人下定了决心,她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好,我说!”旋即,妇人便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且听她道:“我今年都快四十了,但还没嫁过人……平日听七大姑八大姨说男人多好多好,但我不知道男人有多好,于是就想借她们的男人用用,但我一说,她们就开始朝我身上吐口水……”

    沈明月听到此处,忍不住的嗤笑一声。

    妇人唉声叹气道:“嗨…连你都笑我。半个月前,一个夜里,我本正睡着,忽然一阵香味儿就把我勾醒了。那味道是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我出去一看,当时就哭了出来。我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竟被人给烤了!那贼还在院子里吃的口水横飞,我气不过,就拿了根棍子上去打他。但那人的身子就跟个泥鳅似的,我怎么也打不着他。后来我累了,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人让我不要哭,说他绝不会白吃我一只鸡。我当时看他虽又老又丑,还有邋遢……”

    沈明月笑道:“牙豁子吃肥肉,肥也别说肥。”

    妇人白了沈明月一眼,接着道:“我看他虽扮相不怎么样,但他好歹也算是个男人。当时我起了别的心思,就对他说,这鸡不要他赔了,但他得陪我睡一觉。”

    沈明月忍不住问道:“他答应了?”

    妇人摇头道:“没有,当时我说完以后,他就吓得要跑。但这次,我可逮住他了。他央求我,说陪我睡觉不行,但可以教我一门功夫。他告诉我,学了这功夫,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想吃什么,便能打什么来吃。我当时想,跟男人睡觉固然好,但填饱肚子更重要一些。于是就答应了下来,之后,他就把那丢石头的功夫教给了我。别说,这功夫还真好使,我日日都能打不少猎物回去。而且,有的男人见了我的本事,还求着陪我睡觉呢!但我,可看不上他们!”

    沈明月听罢,松了口气,把兔子扔给了妇人,道:“你说的那人,现在可还在你家里?”

    妇人摇头道:“走了,五天前就走了。”

    沈明月暗道:“若不出所料,那人是黎人醉无疑了。这翻龙手,可是他的独门绝技。”

    妇人把那兔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好似生怕那兔子长翅膀给飞走了。妇人道:“你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可就回村儿了。”

    沈明月道:“你可知道郑庄子在何处?”

    妇人忽的大喊道:“我家就在郑庄子村!”

    沈明月一喜,心道自己运气当真不错。她俯下身子,趴在马颈上,把那木板探至妇人面前,问道:“那你愿不愿意跟他睡觉?”

    妇人先是目光一亮,但旋即又极为惊恐的摇头道:“我不愿意,他已经死了,他模样生的再俊,我也不能跟一个死人睡觉!”

    “死人?”沈明月一怔,赶忙追问道:“这人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妇人皱眉问道:“你难不成是他的朋友?”

    沈明月点头道:“不错,我是他在临安的朋友,这次特意过来看望他的。”

    妇人闻言,叹息一声,缓缓道:“这就对了,他跟他媳妇儿,好像就是从临安来的。他的模样长得很俊,他的媳妇儿也长得很俊。他们夫妻恩爱的很,为人也挺热乎,村里人也都挺喜欢他俩。但他俩刚来我们村儿不久,宋辽就打起仗来啦!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去打水,都能捞上来人骨头。当时人们都传,说是人死的太多了,要闹凶煞了。这话说的不假,但村里人谁也没想到,第一家遭殃的,就是他们两口子。那男的,被厉鬼给扒了脸皮,挖了心肝儿,那血渍呼啦的一张脸,空洞洞的胸脯子,看着是真吓人。他媳妇儿也疯了,好好的一家子,这就算是毁了……”妇人说到此处,竟掉起了眼泪。

    沈明月心里也有些许明白了,她道:“那他媳妇儿,现在可还在村子里?”

    妇人点点头,道:“他媳妇儿长得好看,再加上她男人死后,她有些神志不清,村里的一些坏男人,便想趁机欺负她。有天夜里,四个男人去了她家。一夜过后,有个男人被咬断了舌头,有个男人被咬断了指头,有个男人被咬掉了鼻子,还有个男人被咬断了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而她,也算是彻底疯了。整日就趴在她男人的坟头上,又哭又笑。要不是村里一些好心的大婶儿时常给她带去些干粮,带去些被褥,她怕是早就冻死饿死了。”

    沈明月忽的想起了董平的音容笑貌,以前还觉得赏心悦目,但现在一想那张脸原是抢的别人的,便几欲作呕。沈明月摸出些银子,道:“你带我去找她,这银子归你。”

    妇人几乎是用抢的,就把沈明月手里的银子给夺了过去。

    沈明月骑着几匹大马,进了这小小的村落,村中人无不害怕,但也无人不来一瞧稀奇。

    妇人更是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牵着马,走在前头。她好像是在宣布,这拥有八匹大马的厉害人物,是我的!

    二人先是来到了一人家院儿里,这院儿里的几间房屋都已腐朽坍塌,别说人,这里连只耗子都没有。沈明月淡淡道:“你显摆完了,是时候办正事了吧。”

    妇人哈哈一笑,道:“我这不是得带你到他们家来看看嘛!她现在是个疯子,居无定所,天晓得她现在会不会在家里待着。”

    妇人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沈明月识破,倒也不惊慌,反而是自豪的很。

    片刻后,妇人带着沈明月来到了一片矮坟前。在这里,沈明月果然瞧见了一卷铺在坟地中间的被褥。但她四下望去,却没瞧见这被褥的主人。

    “孟帘在哪里?”

    孟帘,是埋在地下那个董平的妻子。

    也就是,那个疯掉了的女人。

    妇人也吼道:“她是个疯子,谁知道她现在跑哪里去了!”

    妇人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叹道:“吵吵吵,在村里吵,在田间吵也就罢了,但你们在这里吵,难道就不怕惊扰到安息的亡人们么?”

    沈明月循声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手提竹篮的老妪。

    妇人笑道:“洪大娘,您过来上坟来啦!”

    老妪蹲下身子,把篮子里装着的纸钱摆到了她面前矮坟上,“上次来瞧你,还能给你带些糠饼,这次来,就只能拿几张黄纸啦。老头子,你可莫要怪我。家里都好,咱孙儿今年就十五了,说是要去从军,我答应啦。我晓得,你听到这个消息,定然开心。咱老俩,就盼着孙儿能为重整山河,出一份薄力。国若不是国了,那这人也就不是人了……”

    沈明月闻言一怔,情不自禁的说道:“老人家,您真是好见识。”

    老妪道:“跟老头子唠唠家长里短,又谈的上什么见识。姑娘,你是来找人的吧?”

    “姑娘!”妇人失声大喊道:“洪大娘,您老眼昏花啦,他可是个糙汉子!”

    老妪微笑道:“老婆子做了快七十年的女人,难道连面前的人,是不是女儿身都看不出来么?你呀,整日疯疯癫癫的,连住在这坟地里的苦命人都已走了快一个月,也不知道。还拉着别人,过来找。”

    沈明月闻言,心里一酸,她颤声道:“大娘,她是何时死的?”

    “死?”老妪一笑,道:“姑娘,你怎么也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说她走了,她就是走了,可不是死了。”

    沈明月藏在面具下的俏脸一红,含糊道:“走了好…走了好……大娘,她怎么走的!”沈明月话说半截,蓦的一凛,暗道不妙。

    老妪微笑道:“一个月前的今天,一辆马车来到了这坟地里,把她给接走了。往南去了,老婆子想,应该是她的娘家人来接她了吧。这孩子苦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享享福了。”

    “娘家人……孟帘可没有娘家人。”这句话沈明月没有说出口,她只是道:“那就好。”

    沈明月自然不会只听信一家之言,她又在郑庄子多番打听,确认了老妪所言无误之后,这才踏上了南归的路。而在打听消息的过程中,沈明月又了解到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在孟帘被接走以后,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人来打听过孟帘的消息。一男,一女。

    沈明月在路上不停的想,她在想,到底是谁接走了孟帘。但想来想去,只有“董平”会做这件事。沈明月暗道:“是了,董平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要将孟帘给杀人灭口。但我能做些什么,向朝廷揭发?可笑……亦或者说动用私刑?但那董平城府颇深,修为也算不错,想要制住他,可真要想些法子。”想到此处,沈明月突然大喊道:“不好!”

    她幡然一惊,心道:“我这一走多日,凭董平的心机,定会对我起疑,但若儿可还留在他那里!我当真糊涂,他若是挟持若儿作为人质,可就真把我给将死了!”

    沈明月不再磨蹭,她快马加鞭,策马向南,疾驰而去。

    临安,驸马府

    许东芝蹲在屋檐下,不停的咳嗽,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带着病态的嫣红。杜鹃端着一碗热糖水走了过来,她蹲在许东芝身旁,笑道:“奶奶,您喝水。”

    许东芝淡淡道:“奶奶都快死了,喝水有什么用。”

    杜鹃端着碗的双手一哆嗦,便有几滴糖水飞出来,溅在了她的手上。杜鹃忍烫,一咬嘴唇,旋即笑道:“奶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奶奶今年才一百多岁,还年轻的很,想来奶奶还有好几个一百岁要活呢。”

    许东芝愤愤的说道:“奶奶是要被那两个不肖的孙儿,给气死啦!”

    杜鹃扑哧一笑,道:“奶奶,我家公子跟林大哥又怎么气您啦?”

    许东芝摇头道:“不提他们两个也罢,一提,奶奶我就要来气,还好,鹃儿姐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杜鹃诶呦一声,赶忙道:“奶奶,您叫我鹃儿姐,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许东芝微笑道:“你当的起,奶奶会相人之术,奶奶瞧的出来,鹃儿姐是个好女子。若我是个男人,定会娶了鹃儿姐。”说着,许东芝便伸手,抬起了杜鹃的下巴,仔细打量了起来。董平虽也时常跟杜鹃玩闹,动手动脚,但这时突然被一个女子这般亲昵的抚摸,却让杜鹃羞红了脸。

    许东芝微蹙蛾眉,叹道:“但鹃儿姐福薄。”

    杜鹃笑道:“什么福不福的,奴婢现在就已经很满足啦。若是可以,奴婢愿意一直伺候着公子,孝敬着奶奶。”

    许东芝微笑道:“鹃儿姐,以后私下里,我就喊你姐姐好不好?”

    “啊!”

    杜鹃大叫一声,登时就坐在了地上,那糖水也洒了大半碗。杜鹃泫然欲涕,哽咽道:“奶奶,您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

    许东芝像个小铃铛似的铃铃笑了起来,她饶有兴味的看着杜鹃道:“难道鹃儿不想要个我这样的妹子?”

    杜鹃看着许东芝俏皮可人的模样,心道:“若有个这般机灵可爱的小妹子,当的是极好的,但……”她开口道:“奶奶,这可乱了辈分。”

    许东芝微笑道:“什么辈分,奶奶才不管那许多!只要好玩有趣就行。以后我是奶奶,你就是二奶奶,难道,你不想做二奶奶?”

    杜鹃闻言,一想董平叫自己奶奶那场景,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旁,许东芝又自顾自的说道:“以后,你就是董平的二奶奶,量他也不敢欺负你。再以后,奶奶就给你们说媒,让你嫁了董平做媳妇。就算那董平升官啦,升官做二爷爷啦!”

    “诶呀!奶奶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鹃把碗往地上一放,忙不迭的捏着发烫耳根,逃也似的跑了。

    许东芝端起碗,喝了一口糖水,随后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第四十二章 子巾的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www.uu234.net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是一片又幽又深的竹林,但这些日子天气寒冷,竹叶上都挂着霜,泛黄打蔫儿,所以卖相不算很好。

    董平侧头看向一旁的万依硪,微笑道:“万公子,我虽来自蜀州,但却并不喜欢竹子。”

    万企威把拐杖夹在腋下,寻一块干净平整的大青石坐了,他缓了口气,道:“驸马不喜欢竹子,但这竹林里的人,驸马爷未必不喜欢。”

    董平现在困乏的紧,昨晚熬了一宿的药,还没来得及休憩片刻,这万企威便进府来作客了。董平很干脆的对他说,“我乏了,要休息。”但万企威却越发来了兴趣,他对董平说,“这真是巧了,恰好我晓得一个能解乏的地方。”

    董平道:“传闻万海花开坊有梅兰竹菊四大花魁,难不成万公子说的人,就是那竹子头的花魁?”

    万企威微笑道:“驸马爷果然聪明,其实万海花开坊的四大花魁的位子,已经空缺许多年啦!因为成为这花魁的条件太过苛刻,做这花魁的女子,才貌双绝是最根本的条件。除此之外,这花魁还需要找一百位资深嫖客,进行评选,只有七成以上嫖客同意才行。这些嫖客上到达官贵人,下至走夫贩卒,可谓说众口难调啊!但这还只是做花魁的第一关,过了这第一关,后面还得请临安十八座青楼的老鸨子再联手考上一次。这一关通过了,那才算是当上花魁了。”

    董平道:“但跟成为花魁之后得到的名利比起来,这些考验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万企威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自那竹花魁成名以后,不晓得有多少富豪大绅,达官贵人想要一亲芳泽。但这花魁自打住进这竹林子里的吊脚屋后,便一直闭门谢客。”

    董平笑道:“还是你万公子的面子大。”

    万企威摆了摆手,淡淡的道:“也算不上什么面子,只不过我万家有这座青楼的三个股。”董平笑道:“我说呢,这天下拢共就四海,这万海花开坊的名字起的不切实际,原来,这个万字儿,是万公子的万。”

    万企威呵呵笑道:“驸马爷见笑。别的话在下也不多说了,驸马爷请进幽篁里吧。这花魁有一手弹琴的绝技,伴着那琴声入眠,可谓是人生一大快事。”

    董平道:“不知那位花魁如何称呼?”

    万企威道:“子巾。”

    董平蹙眉道:“子衿?”

    万企威点头道:“对,子巾。”

    董平点头道:“哦,子衿。”

    踏着一条幽径,往竹林深处走去。复行百步,便听见前方有人在弹琴。琴声很好听,好听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一只纤纤玉手,在有节奏的敲打着听者的头盖骨。

    董平虽不懂音律,但也能听出来,这铮铮的琴声里,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哀怨。董平停住了脚步,看着竹竿叠叠,凝似黑云的前方,喝出一声长啸,旋即他喊道:“这琴是在催命,可不是在安神,告辞。”

    董平说罢,但人还是矗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忽的,琴声突变。弹琴之人右手拨弦,弹了几个散音。既凝重,又高远。却没有之前的那股哀怨。

    董平笑笑,继续往里走。

    直到在小路尽头,看到一间似空中楼阁般吊脚屋,跟六个在屋下嬉戏的白衣少女,董平方才停下脚步。这六个少女年纪虽轻,但董平能看出来,她们已在风尘里摸爬滚打许久了。董平来了,她们不去看董平,而是只顾自己嬉戏。但她们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撩拨人的气息。像极了六只恼人的小狐狸。

    琴声越发的好听,也越发的温柔。她从敲打你的头盖骨,变成了轻弹你的肌肤。若在平常,董平肯定会多瞧那几只小狐狸两眼,但他现在,只想见见那弹琴的人。

    董平寻着琴声来到一间屋子内,他只见,这屋子的地板上,铺着一厚厚的毛毯,放着一荞麦枕头,叠着一床厚厚的蜀绣锦被。

    这屋子是外室,弹琴的人就在隔壁的屋子。董平只需推开一扇没插栓的门,便能瞧见琴者。

    但董平放弃了,他坐在毛毯上,一言不发的听琴。他看向门外的天,看到了一行划过竹林上空,南归的大雁。董平忽的呢喃道:“它们大概不晓得,今年南国也冷的很。”

    琴声不再成曲,隔壁的琴者随意拨弄起了琴弦,轻轻的,淡淡的。不刻意,也不杂乱。隔壁有女子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也好听,能与琴音唱和,不显冲突。

    “再冷也是要回来的,因为这里是它们的家。”

    董平微笑道:“你也瞧见了。”

    女子轻声道:“自然,因为我屋里的窗户是开着的。”

    董平摇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先透过窗子,看你一眼。”

    女子微笑道:“幸好公子没那么做,因为你会瞧见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董平道:“才貌双绝的花魁,又怎么会奇丑无比呢?”

    女子道:“跟琴声比起来,我的脸的确奇丑无比。”

    董平点头道:“的确,我听过许多名家拨出的琴,但姑娘是弹的最好的一个。再俊美的面容,跟姑娘指下的琴声比起来,都是奇丑无比。”

    女子笑道:“公子是奴家遇到过最好的客人。”

    董平屈指,弹了弹隔壁的门,微笑道:“若是姑娘真见到我,恐怕就要改说法了。”

    女子吟吟笑道:“奴家,子巾。”

    董平道:“我晓得,青青子衿。”

    女子扑哧一笑,道:“公子错了,子是子,但衿非巾。奴家的巾,是巾纱的巾。”

    “哦……子巾。”董平反复咀嚼着子巾这两个字。

    女子问道:“公子觉得有何不妥?”

    董平微笑道:“并没什么不妥,只不过我感觉这个名字太过简单了些。”

    子巾微笑道:“简单好,敢问公子可晓得从前一个叫做??的诗人??,是双??。?是三雷?。”

    董平沉吟了半晌,摇头道:“不晓得。”

    子巾微笑道:“那公子可晓得一个叫做李白的诗人?”

    董平点头道:“天下人谁不晓得李白?”

    子巾道:“这就是了,??做的诗其实并不比李白差,但没多少人晓得他,就是因为他的名字太过复杂。李白,反之却不亦然。公子,你说这名字是简单些了好,还是复杂了好?”

    董平笑了起来,道:“姑娘若是早出生个一千多年,那白马非马的诡辩,都会被你给比下去了。”

    子巾微笑,不做言语。

    董平问道:“对了,那位?诗人,作过什么诗,等我回去了,也要拜读一番。”

    子巾笑道:“公子就别费事了,那人是奴家现编出来的。”

    董平闻言一怔,旋即失笑,连声道:“子巾好,子巾好……”

    子巾微笑,缓缓道:“被褥已经给公子准备好了,待奴家弹一首缓些的曲子,公子就躺下休息吧。”

    董平摇头道:“我现在反倒不想睡了。”

    子巾道:“那奴家就多给公子弹几首曲子来听。”

    董平点头道:“拨弦吧。”

    但两曲弹罢,董平已沉沉的睡着了。

    琴声忽的一转,又带起了一腔哀怨。

    当董平睁开双眼,已日近晌午。

    阳光透过繁茂的竹林,变得斑驳。

    董平伸了个懒腰,笑道:“多谢姑娘的琴声,我睡的很舒服。只不过,姑娘若是要看我,尽可以大方的出来瞧,无需趁我睡着的时候,来偷摸我的脸蛋儿。”

    子巾微笑道:“公子既然给奴家提了要求,那奴家也想求公子一件事。”

    董平道:“姑娘请讲。”

    子巾道:“奴家求公子也坦诚一些。”

    董平蹙眉道:“我向来坦诚。”

    子巾微笑道:“若真是如此,公子就不会说自己休息的很好。因为在奴婢出去时,可瞧见公子的手一直在摸腰间的刀呢。”

    董平沉吟道:“下次来,我不会再带刀。”

    子巾笑道:“公子还是带上吧,因为这里的女人都是会吃人的。”

    董平嘴角扬起,笑问道:“姑娘也会吃人?”

    子巾道:“奴家不会吃人,但奴家已经爱上了公子。爱上一个男人的女人,跟要吃了一个男人的女人,一样可怕。”

    董平无奈笑道:“姑娘对我一见钟情,但我却要说声抱歉,要害姑娘单相思了。”

    子巾问道:“为什么?”

    董平道:“爱上我的女人,我大抵都会伤她们的心。因为我太滥情,又太无情。”

    子巾道:“矛盾的很。”

    董平淡淡的道:“一点也不矛盾,我对爱我的人太无情,对不爱我的人,又太滥情。前些日子我梦见了阎王爷,他说我这辈子造的孽太多,让我下辈子投胎去做屎壳郎。他说,去吧,下辈子去滚屎球吧。人人都讨厌你,只有屎爱你。”

    子巾格格笑了起来,她道:“公子还真是风趣的紧。”

    董平严肃道:“我说真的。”

    “真的?”子巾的声音中透露出些许惊讶。

    董平道:“自然是真的,因为我刚才答应过姑娘,以后要坦诚。”

    子巾微笑道:“如此也好,若公子有空,那便多过来坐坐,奴家也趁公子变成屎壳郎之前,多偷瞄公子两眼。”

    董平点头道:“我一定会时常过来。”

    董平起身出了屋子,他没径直下吊脚屋,而是走到了隔壁敞开的窗户前。但他,只看见了满屋飘荡的白色轻纱,与一个藏于轻纱后的朦胧倩影。她,在抚琴。

    董平往回走,走在幽径上,他低声道:“当然是假的。”

    董平出了竹林,便看到了在竹林外摆了一桌酒席,正抱着几个姑娘玩的不亦乐乎的万企威。

    万企威瞧见董平,一把推开了身旁的女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来至董平身前道:“驸马,玩儿的可还尽兴?”

    董平笑道:“舒坦。”

    万企威笑道:“您尽了兴,那就算我没白忙活这一遭。现在您也休息好了,走,咱们再接着快活。”

    董平一摆手,道:“人生在世须尽欢呐,万公子咱们自当是要快活的,但就咱两个快活,那也太无趣了些。我说个人,看你能不能帮我找来,咱们一起快活。”

    万企威颇是自得的一笑,道:“驸马,只要您开口,这临安城就没在下找不来的人。”

    董平道:“宫里的易太医,万公子也能请来?”

    万企威一怔,旋即倒吸了口凉气,“驸马找他做甚?”董平微笑不语。

    万企威的确是有本事,不出半个时辰,董平便与易不在,在一家酒楼的雅间里见了面。

    易不在虽已年过花甲,但还是一幅青年阴柔男子的容貌。董平已见识过许东芝,此时倒也见怪不怪。

    易不在率先抱拳微笑道:“董驸马,久仰。”

    董平微笑道:“易毒王,久仰。”

    易不在一蹙眉,叹道:“毒王?我想想,该有个二三十年没这么称呼过老夫了。驸马爷还是叫一声易太医,老夫听着顺耳。”

    董平微笑道:“不管江湖上名头有多大的豪杰英雄,其地位却是比不上在官府谋职的一个小吏。易太医入朝为官,当的上是明智之举。”

    易不在微笑道:“是啊,老夫还是觉得在宫里当差舒服。”

    董平漫不经心的说道:“那易太医当真就是朝廷中人了?”

    易不在冷冷的瞥了董平一眼,淡淡道:“那还有假?”

    董平微笑道:“既然如此,易太医见了本驸马,为何不作揖请安?这合乎朝廷的规矩么?”

    “你!”易不在陡然一拍桌,起身怒指董平。但旋即,他就是躬身作揖道:“在下给驸马爷请安了。”

    董平扶起易不在,道:“易太医,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您怎的还当起真来了?”

    易不在微笑道:“是在下忘了自己的身份,望驸马爷莫要见怪。”易不在是吃了一个哑巴亏,心里虽是愤恨,但也无可奈何。方才董平喊他易毒王,是按江湖规矩,尊他为前辈。但他平日在宫里颐气指使惯了,开始根本没把董平放在眼里,自然要拿他一拿。但临了,他却拿到了自己身上。

    董平微笑道:“该我向易太医赔礼才是,刚才的玩笑,开的太过火了。”

    易不在微微一笑,道:“驸马爷请坐。”

    二人落了座后,易不在接着说道:“驸马爷此次让万公子喊在下来,到底所为何事?”

    董平笑道:“是这么回事儿,前两日有位朋友买了个会些拳脚的护卫,带出来显摆。我一时兴起,就想跟他比试比试。”说到此处,董平突然面色一沉,冷声道:“但那小子爱使阴招,靠偷袭赢了我!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去,便跟他约好后天再比。我回去以后就想,既然他出阴招害我,那我便也出阴招还回去。于是,我就自己调了一味毒粉。”董平笑了笑,接着道:“早听闻易太医是用毒的绝顶高手,于是就想找易太医过来瞧瞧我自己个儿调的这毒粉,管不管用。”

    易不在觉得好笑,他暗道:“不学无术之辈,就一张嘴皮子还算厉害。”易不在颔首道:“那就请驸马爷把您亲自调的毒取出来,让在下也开开眼。”

    董平颇是自得的从怀里取出个瓷瓶,“嘭”的一声放在桌上,笑道:“请易太医指教。”

    易不在单手拿起瓷瓶,用内力震开了瓶塞。易不在瞥见董平那吃惊的目光时,心中大呼过瘾。他从瓷瓶里倒出了些黑粉后,便用小拇指指尖一点,将那黑粉送进了嘴里。

    董平登时厉喝道:“易太医使不得,那有剧毒……”董平一语未毕,就见易不在啐出口唾沫,面色难堪的说道:“驸马爷,你做的这毒粉不光糟蹋了药,还糟蹋了人。就这东西,扔到人身上,跟泥巴没多大区别。”

    董平陡然起身,他眦着双眼,朝易不在吼道:“不可能,这…这可是我照着《五毒经》配出来的,怎么就成泥巴了!”

    易不在看着董平气急败坏的模样,愈发觉得痛快,他微笑道:“几十味好药材,就这么毁了。可惜,着实可惜。若驸马爷不介意,在下可以取些自己配的耗子药来,送给驸马爷。保准比这烂泥巴好使多了。”

    董平无力的坐了回去,他淡淡的道:“堂堂的湘西毒王易不在,想不到也只是沽名钓誉之辈,枉万公子把阁下给捧到了天上。你不识货,自然会有人识货。”

    易不在微笑道:“在下的确不学无术,沽名钓誉,脏了驸马爷的眼,在下这就告辞。”

    说罢,易不在仰天大笑,背起手,阔步走出了雅间。

    董平拨弄着桌上的黑粉,微笑了起来。他暗道:“看来那老妖精不是想靠下毒来要挟我,而是想让我知恩图报。但可惜,这玩意儿是假的,那恩情自然也就没有了。”

    想到此节,董平竟大为得意,为识破了许东芝的把戏感到得意。他到了杯酒,自酌起来。

    董平在喝酒,有一个女人也在喝酒。

    女人喝的是很甜的米酒,这酒不烈,但女子不胜酒力,只是喝了两杯,便已醉醺醺的趴在了一张古瑶琴上。她的手指不停乱拨琴弦,无论琴音如何杂乱变幻,却总有一个恨字挥之不去。

    幽篁里,长恨不绝。

第四十三章 红豆做糕(上)

    临安附近有一县,名为闻县。顶 点 X 23 U S

    闻县治安历来太平,所以县太爷极少升堂。但今日的县衙前,却是人满为患,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今日县太爷要审一件案子,一件关于男人跟女人的案子。

    只听县衙大堂两旁手持杀威棒的捕快齐呼一声:“威武”县太爷这就出来了,这县太爷生的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仪表不凡。要审案子了,但县太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坐下后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县里点心铺子里的红豆糕蒸出来没有。想罢,他才道:“把犯人押上来。”

    先被押上堂的,是一个油头粉面,身着丝绸长衫,满身都是蓬松白肉的富家公子。紧接着被押上堂的,是一个面目清秀,衣着简朴的农家少妇。那富家子弟笑嘻嘻的,用猥亵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少妇。而那少妇则低着头,抽抽嗒嗒哭个不停。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议论纷纷。

    一老妇人蹙着眉,一脸鄙夷的啐道:“呸!这小骚狐狸不正经,勾搭小白脸儿通奸!”

    一男子笑道:“谁说不是呢,听说这对奸夫淫妇,还被那女子的夫家给捉奸在床呢。唉,这男人要是当了活王八,那可就算是没脸活在世上了哟!”

    男子话音未落,就见得一黑粗汉子,豁然转头,怒睁着双眼,朝他大喝道:“都闭嘴!她是正经人,她是被那禽兽王八蛋给强暴的!”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子,便有人问了:“你是谁?”

    那黑粗的汉子拍拍胸脯,大声道:“我就是她夫家!她是我浑家!”

    登时,人群就哄笑起来。

    开始讲话的那男子道:“诶呦我说老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浑家日日瞧着你这个丑模样,心里早已不晓得有多恶心了。你再看堂上跪着的那位公子,又白又富态,比你生的俊多了。你说你浑家会为了你这个黑矮子守身如玉,狗屁!”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嘲笑之声,那黑粗的汉子急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不停辩解道:“我浑家是好女子,我浑家是好女子……”但他的辩解声,转瞬便淹没在扎耳的笑声里。

    县太爷一轩眉“啪啪”拍了两下惊堂木,厉喝道:“肃静!”

    当人群安静下来以之后,县太爷方开口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那富家子弟抢着一抱拳,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说道:“回老爷,学生姓潘,单名一个庆字。”

    那少妇抬头,颤声道:“民妇……西门…莲。”

    县太爷点头道:“潘庆,被告西门莲,状告你趁她夫家进城贩粮时,闯入她家,行强暴之事……”

    县太爷一语未毕,就听这潘庆抢白道:“老爷,这话可当不得真呐。这闻县,十里八村都晓得我潘家是有名的行善之家。今年发大水,咱县里有不少地方都遭了灾。这眼瞧就要过冬了,家父便命学生去给收成不好的农户去派送些粮食,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嘛。但到了西门氏家里,这小娘子便开始勾引学生。学生可是出身书香门第,怎可淫他人妻,自当严词拒绝。这小娘子见学生没上套,便请学生坐下来喝茶,学生心想喝杯茶也算不得什么,当时就同意了。但学生没想到,这小娘子竟在那茶里下了药。学生喝了那茶后,只觉这身子里着起了一堆火。而且越看这小娘子越好看,越瞅这小娘子越觉得小娘子的身段越苗条。学生一时没把持住,这才酿成了大错。现在想想,保准是这小娘子看上了学生的家产,这才勾引学生,为了求些银子花花……”

    “你胡说!”

    西门莲的脸色已涨的通红,那挂在一张秀脸上的泪珠儿都快给蒸干了。

    潘庆大笑道:“我若是在说假话,你脸红什么,各位捕快老爷,各位乡亲父老,你们瞧,这不要脸的妇人脸红了!”

    大堂两边的捕快纷纷侧过头去,满脸的鄙夷。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大喊起来,他们道:“淫妇!”

    他们道:“淫妇!”

    他们道:“淫妇!”

    声音似叠浪一般,一声更比一声嘹亮。

    这时,那黑粗的汉子已撕开了胸前的衣襟,龇牙咧嘴的叫嚷道:“禽兽,老子要宰了你!”说着,这汉子就欲冲上堂来。

    县太爷面无表情,他道:“堂外的是谁?”

    那黑粗汉子跪在地上,朗声道:“草民武末郎,乃是堂上所跪妇人的夫家!”

    县太爷淡淡道:“你先安静在外站着,需要时本官自然会传你。”武末郎哭喊道:“愿青天大老爷能还草民浑家一个公道!”

    县太爷没看他,而是问那妇人,他道:“西门莲,你说你夫家去城里贩粮,这就说明你家还有余粮。既然你家中有余粮,潘庆为何还要给你家去送粮?你如实道来。”

    西门莲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回青天大老爷,今年县里闹灾是不假,但我夫君为人勤奋,踏实肯干,今年田里的庄稼倒了,他便又借钱买种子,重新种了。这一年到头,我夫君比别人多花了十倍的力气去伺候庄稼,整日起早贪黑的,这才算是有了个好收成。上次我夫君去城里贩粮食,也是为了换些钱,去还借来的种子钱。他!”妇人陡然一指潘庆,蛾眉一竖,冷声道:“他是来送粮食不假,但他却是借送粮食之名,来奸污民妇。民妇宁死不从,他便用强。后来,我夫君回家瞧见……瞧见之后,当时气血攻心,便晕了过去,他则趁机逃走了。我夫君是个好人,他疼我惜我,我也敬他爱他。若是民妇嫁倒了别人家,遇见这事,肯定早就被男人不问青红皂白的浸了猪笼。但我夫君却让我去报官,让官府还我夫妇二人一个公道。青天大老爷,若民妇真的是那种不要脸的淫妇,难道会来公堂之上,将自己的丑事示之于人么?望青天大老爷明鉴!”说罢,妇人便重重的叩了下去。

    潘庆冷哼一声,道:“你这妇人心机深的很,当了婊 子还想立牌坊。我看你来官府告我,是玩儿了一手祸水东引吧!”

    县太爷蹙眉道:“潘庆,你说西门莲在给你喝的茶里下了药,这才导致你意乱情迷。本官想问,当时你晓得自己中药之后,为何不走,而是将错就错,难道你的腿也被毒坏了么?”

    “这……”潘庆沉吟了片刻,忽的笑道:“回老爷,喝了那茶之后,学生的腿的确走不了路了。说起来,是这荡妇强 奸了学生啊!”

    “你厚颜无耻!”

    西门莲不自禁的便要抬手朝潘庆脸上打去一巴掌,但她的手还没抬高,一捕快眼疾手速,登时就朝着西门莲的后背砸了一棍。西门莲被打趴在地,她娇弱的身子打起了摆子,口中止不住的发出痛苦的呻吟。

    “娘子!”武末郎双手往前探着,极是心疼的说道:“大老爷,你们为何要打我浑家?”

    县太爷紧锁着眉头,向那打人的捕快看去,那捕快忙道:“老爷,这女子扰乱公堂,属下这一板子打的没错。”

    潘庆更是大笑道:“多谢老爷为学生做主!这荡妇,早打死,世间早清净!”

    “啪!”

    县太爷一震惊堂木,喝道:“本官何时准你说话了!”潘庆头一缩,不敢再言语了。

    县太爷又道:“传证人上堂。”

    证人是一位老妇人,跟一位紫红面膛的中年男子。

    县太爷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老妇人道:“回青天大老爷,民妇是西门莲的邻居,于成氏。”那紫红面膛的中年汉子道:“回青天大老爷,草民闰二,也是西门莲的邻居。”

    县太爷颔首,道:“本官问你们,西门莲跟他夫家的感情如何?”

    于成氏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西门莲时常寻民妇来唠家常,西门莲曾在民妇面前埋怨她夫家,她说武末郎不仅人生的丑,还没本事。要不是当年她娘亲早亡,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她也不会嫁给武末郎。她还告诉民妇,说是嫁给潘家大少爷做妾,也比给武末郎做妻好。”

    武末郎陡然喝道:“于家大娘,你可别污我浑家的清白!”

    于成氏回头叹道:“小武兄弟,就你还被蒙在鼓里啊!”

    闰二回头笑道:“可不是,武大哥,不瞒你说,你家娘子还曾勾引过我呢!”

    武末郎圆睁着双眼,无力的瘫坐在地。他凝视着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的西门莲,忽的又“噌”的一声站了起来,道:“我浑家是清白的!”他身后的人在低语,在窃笑。有人道:“兄弟好憨厚。”有人道:“活王八。”

    县太爷淡淡道:“公堂之上,可不准弄虚作假。”

    于成氏跟闰二两人齐声称是。

    这时,一直在公案旁默不作声,做着记录的师爷忽的开口道:“老爷,依属下看,这西门莲生性风骚,早已有背叛武末郎之心。这次,定然是她见自己的好事败露,所以为了保全自己在武家的地位,这才倒打一耙,栽赃陷害潘庆。属下觉得,可以定案了。”

    县太爷半晌没言语,忽的,他向潘庆问道:“若你们两个的事没有被武末郎撞见,你以后会如何对待西门莲?”

    潘庆微笑道:“学生自当会取些银子来给西门莲,不管怎么说,学生与西门莲已有了肌肤之亲。”

    县太爷微笑道:“这么说来,你也算是个君子。”

    潘庆笑道:“学生常以君子自居。”

    县太爷道:“既然你是君子,那为何要对西门莲用强?”

    潘庆一怔,忙道:“老爷,是这荡妇勾引学生在先,学生何时对她用强了?”

    县太爷蹙眉道:“刚开始你说,是西门莲对你下了药,你一时没把持住,才酿成了大错。但后来,你又说,你的双腿动不了了,是西门莲先对你动了手。你这证词前后矛盾,到底哪一个说法是对的?”

    潘庆眼神飘忽,嘴唇翕动,半晌没说出话来。忽的,县太爷大喝道:“快说!”

    潘庆一怔,开口道:“第二种…回老爷……第二种才是对的!方才学生一时糊涂,给说错了。”

    县太爷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把当时的情形给原封不动的演上一遍。”县太爷在两排捕快中寻摸了一眼,道:“罗衡,你就来当西门莲。”

    “是!”

    潘庆循声望去,只见应声的捕快,是个生着满身肥肉,少说也有个三百来斤的大汉。他心里叫苦不迭,暗道:“这人若是骑在我身上动来动去,那我怎受得了啊!”他忙不迭的喊道:“回老爷,学生又记错了。是…是第一种说法才对!”

    “嘭!嘭!嘭!”

    县太爷狂敲了三下惊堂木,其声震耳欲聋,绕梁不息。

    “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儿戏!来人呐,潘庆扰乱公堂,视我大宋律法为无物,打他三百大板!”县太爷话音未落,就见这潘庆已蹭着双膝,挪到公案前,他哭丧着脸道:“老爷,学生可受不了那板子啊!”

    县太爷冷笑道:“似你这般颠三倒四,谎话连篇之辈,不敲打敲打,怕是不会老实交代。”

    潘庆道:“老爷,你要学生交代什么,学生就交代什么便是!”

    县太爷淡淡道:“本官问你,你到底是如何逼奸西门莲的?”

    潘庆双手乱挥,道:“老爷,是那西门莲勾引学生的啊!”

    县太爷微笑道:“你意志坚定如此坚定,她怎么能勾引到你?”

    潘庆道:“学生一进她家,这西门莲便对学生连抛秋波,学生夸她生的漂亮,她还脸红了,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县太爷笑道:“她勾引你,你便将计就计了,对不对?”

    潘庆点头道:“那是自然,这送上门来的肥肉,学生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县太爷接着道:“那药去哪儿了?”

    潘庆一凛,道:“学生忘了,学生忘说那药的事儿了!”

    县太爷看向一旁,问道:“师爷,你说现在该怎么定案?”

    那师爷闻言,先是狠狠的瞪了潘庆一眼,随后说道:“回老爷,依属下看,此案还有颇多疑点,不应草草结案。”

    这时,只听那潘庆喊道:“乡亲们!这西门莲对我抛媚眼,我夸她好看,她还脸红。你们说,她是不是不守妇道的贱人荡妇!”

    围观的众人纷纷应和道:“贱妇,不要脸的贱妇!”

    县太爷怒喝道:“来人,打这潘庆五十大板!”

    但他话音落下许久,没有捕快动弹。

    一班头抱拳道:“回老爷,我们该打的是这勾引男人的荡妇,而不是打这位公子。”

    县太爷微笑道:“掩耳盗铃,一叶障目啊!你们不打,那本官亲自来打,打完之后,本官还要依照律法,对其判刑。”

    武末郎不停叩首,道:“草民多谢青天大老爷!”

    就当县太爷要扔令牌时,潘庆陡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大喝道:“老爷,你当真是个昏官!有罪的,是这勾引学生的贱妇!”说着,潘庆伏在公案上,低声道:“黑县令,家父跟临安城里的万依硪万大人,可是八拜之交,你可莫要不知好歹!”

    说罢,潘庆又跪在了地上,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目光直视着县太爷。

    忽的,县太爷把那令牌装进了木篓里,淡淡的道:“此案,还有颇多疑点,先把被告带下去,择日再审。武末郎,你也把你娘子先带回去吧。”

    武末郎愣住了,他看着向他狞笑的潘庆,心下明了:“我糊涂,潘家有权有势,我这一个庄稼汉,又如何能斗得过他!”

    武末郎佝偻着身子,上公堂去搀扶趴在地上的西门莲。他抬头看了眼县太爷,双目中装满了愤恨。他背起西门莲,背起讥讽,背起非议,彳亍着往远处走去。

    县太爷轻吁一声,摘下了官帽。摘下官帽的他,要比戴着官帽俊多了。戴着官帽的他,是闻县县太爷,而摘下官帽,他便成了黑宝。一个偏僻稀少的姓氏,一个有几分幼稚的名字。

    潘庆站起身子,拍拍衣衫上的尘土,大摇大摆的来到黑宝身旁,嬉笑道:“听说黑老爷是个迂腐之人,但今日一瞧,阁下还是蛮识时务的嘛!”

    黑宝微笑道:“棱角再分明的坚石,在河水里泡久了,也会变的光滑。”

    潘庆笑道:“既然如此,这案子该怎么判,想必黑老爷心里已有了主意吧?”

    黑宝道:“自然。但在宣判之前,还得委屈潘公子吃几日牢饭,想要摆平这件事,还是需要花些功夫的。”

    潘庆满不在乎的笑道:“睡惯了温床暖枕,睡一睡牢里的草席倒也别有一番趣味。说真的,方才黑老爷的官威,可真是把学生给吓住了。黑老爷是个人才,不该被这弹丸之地给缚住了手脚。只要这案子一了,学生自当请家父托万大人,再把黑老爷调进庙堂当差。”

    黑宝微微一笑,道:“那本官先谢过潘公子。”说罢,黑宝便用手托腮,侧过头去不再看潘庆。

    潘庆讨了个没趣,但也不失望,他大笑道:“走,打道回牢!”

    黑宝呢喃道:“点心铺子里的红豆糕,应该蒸熟了吧……”

第四十四章 红豆做糕(下)

    院子小小的,三间屋子也小小的。www.uu234.net黑宝刚入住这里时,觉得很过意不去,对他的夫人感到过意不去。人家是大家闺秀,一家子的掌上明珠,怎的嫁给了他,就要做土石瓦砾呢?他夫人陆春花却是反过来宽慰他:“屋子小些才好,这样两个人时时刻刻都能挤在一起,时时刻刻亲密无间。”

    黑宝大多时候都是不去县衙做事的,而他一去,就得把积攒几天的公务给处理干净了,才能回家。

    陆春花晓得这次黑宝去县衙,没准儿第二天清晨才会回来。所以她便早早的吹了灯,躺床上歇了。但她躺下没多久,便又起身下了床。这小小卧室的西北墙角里,放着一个用洁白苫布盖着的瓷盆。陆春花来到瓷盆前,揭开苫布,便瞧见那瓷盆里泡着半盆的红豆。

    陆春花捏起一粒红豆塞进嘴里,嚼了一嚼后心道:“想来再泡几个时辰,明早便能做红豆糕了。”

    陆春花与黑宝的故乡,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二人的饮食习惯大有不同,但红豆糕,却是他二人都喜欢吃的点心。

    陆春花重躺回床上,她脑中反复想着今日刚跟村里的巧手大嫂学做的绣花样式,渐渐的便睡了过去。

    估摸着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忽然从院外传来“咣当”一声响。陆春花猛然睁开双眼,皱眉喊道:“相公?”

    没人应声,只有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一股脑的朝她涌去。陆春花想要起床去拿把剪子防身,但她还没来得及动,房门便“嘎”的一声被人给推开了。屋外,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静的杵着。

    瞧见这人影,陆春花更加确认这人是位不速之客。陆春花被吓得不敢动弹,她蓦的想起近日来在临安城内发生的几件凶案,简直就要哭出来了,她又开口道:“相公!”

    那人影怔了一怔,突然,他便如同发了狂的野兽般朝陆春花冲了过来。陆春花一颗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儿里,但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哭闹,而是咬破了嘴唇,强行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当那人行至床边时,陆春花骤然一伸手,却是不偏不倚的攥住了来人裤裆里的那玩意儿。

    陆春花淡淡的道:“我相公器量大,你器量小,你不是我相公。”那人好似比陆春花还害怕,当陆春花攥住他短处时,他的身子已抖的跟筛糠一般。

    听来人不说话,陆春花又道:“你快些走吧,我相公是这县里的县令,我们这家附近可有不少官兵保护着。若是让他们瞧见了你,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保不住。”

    “保…保……”那人结巴了片刻,终的说出了一句全乎话:“保不住又怎样!我今天就算死,也得要报复那狗官……啊!”只听他这一语未毕,便嘶声裂肺的惨叫起来。

    他捂着裤裆蜷缩着身子躺倒在地,连连苦痛呻吟。外面的狗跟着唱和,有几户人家已掌了灯。

    陆春花稍稍舒了口气,冷声道:“若我相公是狗官,那这大宋便没谁能称得上是人了!说,你为何要污蔑我相公!”

    只听那人“嘿呀”了一会子后,才咬住后槽牙,恶狠狠的说道:“我跟我娘子本过的恩恩爱爱,太太平平。但老天看不顺眼,飞来横祸,我娘子被那城里大户人家里的少爷潘庆给玷污了!我娘子去报官,想让官府还我夫妻二人一个公道。但那狗县令,不仅让人用棍子打我娘子,还维护那潘庆!本来那潘庆已然承认了罪行,但那狗县令却要择日再审!你说,他不是狗官是什么!”

    这来人,不是武末郎,还能是谁。

    陆春花暗道:“相公他向来刚正不阿,怎会做那等是非不分的糊涂事。”她蹙眉道:“我不信,你把今日在公堂上所发的一切,原原本本的给我道来!”

    武末郎冷哼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陆春花笑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相公没有秉公办事的话,那我就替你讨一个公道来。”

    武末郎道:“你还能当的了那狗官的家吗!”陆春花陡然啐出口唾沫,正好落在武末郎的额头上,她道:“你再骂我相公一句,我便找人来把你乱棍打死!告诉你,我爹爹他乃当朝二品大员,我说能为你做主,就能为你做主!”

    武末郎闻言“啊”的一惊,他愣了片刻,随后沉吟道:“好,我就告诉你。”武末郎缓缓的把今日公堂上所发生的大事小情,皆事无巨细的讲了出来。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

    陆春花听罢,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糊涂,倘若你今日真的铸下大错,你那卧病在床的娘子该怎么办?我相公今日做的也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我相信,他定然是有难处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们夫妻讨个说法。”

    武末郎还没说话,就听得屋外有一女子喊道:“黑家嫂子,你家是不是进贼了?”

    武末郎吓得一个哆嗦,陆春花回道:“是啊,杨大嫂,的确进贼了。但已经被我给吓跑了,你快回家瞧瞧,别让那贼也溜进你家去了。”

    屋外那女子一笑,道:“有我家那口子在,还怕小蟊贼进来?行了,你没事那我便放心了。”

    陆春花笑道:“谢谢杨大嫂。”

    听得那声音渐渐远去后,陆春花陡然朝武末郎低喝道:“你还不快走!”

    武末郎忙的从地上站起来,对陆春花作揖道:“那我浑家的事,就拜托给夫人了!”说罢,武末郎便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带好了门。

    当其走后,陆春花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倏地松了下来。她用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实,在被窝里嚎啕大哭起来。她当真是害怕极了。

    当哭过以后,陆春花又暗自琢磨了起来,她心道:“若武末郎说的是真的,那相公他今天办的这事也太过糊涂。他要择日再审,不就是给那潘家留了去找人疏通的时间么?难不成是相公他被一贬再贬,从而对朝廷心灰意冷,改了本性?”想到此处,陆春花不由得又心疼起黑宝来。蓦的,陆春花想起了自己与黑宝初次见面时的场景,是在陆家的后院儿里。那时陆春花的父亲有意撮合二人,便让二人在后院儿独处谈心。

    青年俊朗,但眉眼间已挂了不少风霜。

    黑宝好似从来没跟女人像这样独处过,面对陆春花这般知书达理,容貌可人的姑娘,他竟连一眼也不去看。陆春花瞧他虽俊朗,但也太无趣了些,黑宝自打坐下,就开始自顾自的背起了《全唐诗》。

    陆春花正想找些话茬来谈,就见黑宝看向了她,道:“涧树含朝雨,山鸟?u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陆姑娘,在下念诗如何?”

    陆春花当时一愣,无奈微笑道:“好,字正腔圆,好的紧。”

    黑宝颔首道:“咱们汉人写字,讲究个字正。说话呢,又要论个腔圆。这正暗合咱们汉人的处世规矩,办事要正直,做人要圆滑。但我活了快三十年,既不正直,也不够圆滑。”

    听到这里时,陆春花已渐渐对黑宝有了些兴趣。

    黑宝接着道:“我只学会了一个蠢字,时常说蠢话,办蠢事。今天我要是犯了蠢,还望姑娘见谅。”

    陆春花道:“公子说笑了。”但她心里却想瞧瞧黑宝到底要做什么蠢事,听听黑宝到底要说什么蠢话。”黑宝接着说道:“我要向令尊提亲,想让姑娘嫁我为妻。”陆春花怔怔的,脸红了半晌,她回答道:“娶我可不是蠢事,是天下第一幸事。”

    黑宝笑道:“是了,对我而言是幸事,对姑娘来说可就是灾祸了。”陆春花格格的笑了起来,她明了,黑宝不是无趣,而是太有趣了。

    自二人成婚后,陆春花才发现黑宝的话有一半信不得,有一半信得。能信的一半,是黑宝的确不够圆滑。但并不是他不晓得如何圆滑处事,而是他不愿意圆滑。不能信的一半,是嫁给黑宝为妻,不是灾祸,而是幸事。黑宝说他不够正直,这倒是,因为他正直到了近乎蠢的地步。黑宝刚去御史台上任,便上了二十四道折子,几乎把朝廷内的大小官员全给参了一本。这样做的后果,便是被一贬再贬。

    但无论黑宝被贬到何处,他都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办公。直到这次,黑宝被贬为庶民,又被提拔成县令以后,他就有了些许变化。他不喜办公,只爱在家里跟陆春花腻在一起。陆春花心里虽欢喜,但也害怕。她害怕黑宝不再固守本心,而是于世俗同流合污。

    想到这里,陆春花呢喃道:“我是他娘子,自当有责任管着他不让他走歪路。这次他回来,我定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陆春花刚想罢,就听得院子里想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陆春花莞尔一笑,她晓得,这是黑宝回来了。黑宝每次从县衙回来,都尽量放轻脚步,不吵醒陆春花。

    黑宝推门进了屋子,只听陆春花道:“相公,你回来啦?”

    黑宝微笑道:“娘子,我又把你吵醒了。”

    陆春花没有说话,只是低声啜泣。

    黑宝心中一凛,他忙的掌了灯,循声瞧去。陆春花坐在床上,哭的梨花带雨。黑宝把手中提着的油纸包扔到桌子上,旋即忙的坐到床上,拉着陆春花的手,轻声询问道:“娘子,你怎么了?”

    陆春花一把抱住黑宝,放声哭道:“相公!我对不起你!”

    黑宝心中一颤,忙问道:“谁欺负你了?”

    陆春花轻咬朱唇,嗫喏了半晌,才道:“相公,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有人进来强……强要了我!”

    “啊!”黑宝大叫一声,旋即紧紧的抱住了陆春花,他喃喃道:“怪我不好…娘子,我对不起你……我这便去县衙,去调动所有捕快……”黑宝突然说不出话来了,陆春花拿手轻捂住了黑宝的嘴。她凝视着黑宝的双眼,已是婆娑。只听她道:“相公,你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这件事万万不可透露出去,会毁了你的清誉。”

    黑宝把陆春花的手拿下去,不解道:“这怎么就毁了我的清誉了?”

    陆春花道:“相公若是把那人给捉到了,是不是得要我去上堂指证?”

    黑宝点头道:“这是自然。”

    陆春花又问道:“那我是不是得如实道来?”

    黑宝点头道:“自然。”

    陆春花又哭了起来,她道:“相公,你莫要怪我。屋里黑,我那时又睡的沉,一开始把那坏人当成了相公你……我一开始觉得……觉得欢愉的很……若我把这节也说出去,那我就成了与别人通奸的荡妇,别人自然也会骂相公你!”

    “欢愉。”这两个字像一对儿尖刀,狠狠的扎进了黑宝心里。他松开了陆春花,失魂落魄的来到桌旁,木木的坐在了凳子上。他只觉得喉咙很干,想要喝水。他拿起了一个碗凑到嘴边,但那碗里却是空空如也。黑宝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他低着头,身子不停颤栗着。过了片刻,只瞧那空碗里已经有了半碗水。不过这水却并不甘甜,而是咸的很,苦涩的很。

    黑宝的脸颊上挂着泪痕,泪痕嵌入了肉里,便成了两道沟壑。陆春花擦了擦眼泪,下了床,在黑宝对面坐了下去。她把黑宝带回家的油纸包打开,只瞧得那油纸包着的,是八块方方正正的红豆糕。

    陆春花用纤纤玉指拿起一块儿红豆糕来,白嫩嫩的手,红暄暄的糕,两色相映,说不出来的好看。陆春花将红豆糕凑到黑宝面前,轻声道:“相公,吃块糕吧。”

    黑宝已不知道自己是怎的接过了那红豆糕,又怎的放进了嘴里。他只是上牙碰下牙,似行尸走肉一般,木讷的嚼着。

    忽的,黑宝不哭了。

    他道:“娘子,我想明白了。”

    陆春花问道:“相公,你明白什么了?”

    黑宝苦笑道:“我想明白,这红豆糕是甜的。”

    陆春花哭笑不得,她道:“红豆糕是甜的,这还用说么?”

    黑宝点头道:“是啊,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开始却没想明白。红豆糕不管何时,吃进嘴里都是甜的。就想做那事一样,即使再不情愿,或多或少都会感到欢愉。我承认,一开始听到娘子你说欢愉二字时,我的心就像是被人生生给摘了出去,疼的要命。我还在心里怪你,怪你不该有欢愉的感觉,你应该万分痛苦才对。但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是现在,我半点食欲都没有,但吃那红豆糕,还是会感觉很甜。”

    陆春花拉着黑宝的手,问道:“相公,你不怪我?你不觉得我是不要脸的荡妇么?”

    黑宝温柔道:“我心疼娘子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而且被害的是你,你怎么就成荡妇了?娘子,你千万不能想不开,你得好好活着,亲眼看那歹人被绳之于法。”

    陆春花忽的扑哧一笑,道:“相公,你怎的在自己这里看的明白,在别人那里就糊涂了?”

    黑宝闻言,大为不解。陆春花微笑道:“幸亏相公你没嫌弃我,要是你敢嫌弃我,那我就趁你睡觉时,把你给阉了。”

    黑宝看陆春花笑了,他也宽下了心。他微笑道:“我以后可不敢睡觉了,我要时时刻刻的睁大了眼保护着娘子,不让娘子再受半点委屈。”

    陆春花叹口气,道:“是啊,我差点就要被别人给欺负了。”

    黑宝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他道:“娘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陆春花站起来,向前一探身,就是在黑宝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时,她才把武末郎一事告诉了黑宝。而方才自导自演这出戏码,陆春花也是想瞧瞧黑宝心里是不是对那西门莲有所偏见。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黑宝此刻作为当局者,都能把事情看的清楚,而作为旁观者时,又怎么会看不清别人的事呢?

    黑宝微笑道:“娘子,这玩笑以后可不能再开了。”

    陆春花道:“相公要我开,我都不开了,瞧见你哭,我的心不晓得有多疼。”

    黑宝叹道:“你心里肯定在想,我是不是收了那潘庆的好处,才择日再审的,对不对?”

    陆春花点头道:“相公,我不骗你,我的确这么想过。因为我怕,我怕你变了。”

    黑宝微笑道:“娘子你不晓得,在今日的公堂上,那围看的百姓,全是潘家人请来给那潘庆造势的。还有县衙里的师爷,捕快,也都收了潘家的好处。我在公堂上,真有些孤木难支。我选择择日再审,主要是因为西门莲受了一棍,伤的不轻,应该快些回家去修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若是今日我定了潘庆的罪。你以为武末郎跟他娘子,能活的过今晚么?”

    陆春花闻言失声惊呼,忙的那双手掩住了檀口。过了片刻,她才道:“我开始想的倒是过于简单了,若潘庆被定了罪,不光武末郎跟他夫人要遭殃,而且只要他夫妇一死,便死无对证。往后他潘家再往上疏通疏通,完全可以捏造黑白,把那潘庆无罪释放。”

    黑宝点头道:“是啊,所以我得想想法子,看如何才能把潘庆的罪给坐实了。”

    陆春花嘟起嘴,摇着黑宝的手臂,娇憨道:“相公,我错怪你了。”

    黑宝沉吟不语,他拿起一块红豆糕,微笑道:“娘子,吃糕。”

第四十五章 遭了暗算

    董平阔步走在街上,有晚风吹起他的一袭白衫,有红灯笼照亮他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有调皮的小童去摸他拿着的一柄长剑。

    这一身行头是董平在喝完酒,出了酒楼后,在酒楼旁的一间成衣铺子里置办的。据那铺子里的掌柜说,临安的帅爷们们都这么打扮。也不知是掌柜的能言善道,还是董平被二斤猫尿冲昏了脑子。他稀里糊涂的就买了这身行头。俗话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董平穿上这行头,倒也有几分人模狗样儿。董平不时抽出那柄用榆木雕刻,刷上银漆的宝剑挥上一挥,又拿没装酒的葫芦做做喝酒的模样。瞧他这架势,真拿自己当临安城里最帅的爷们了。但这夜市上的来往行人,都对其避而远之。

    董平刚挽了一个剑花,忽的就听身后有一女子笑道:“你瞧,那人像不像一个二百五?”

    旋即,另一女子微笑回道:“像啊,像极了!”

    董平蓦的回头喝道:“谁,谁说本公子是二百五!”

    董平话音未落,就听得两声娇呼。

    “公子!”

    “驸马爷!”

    且瞧刚才笑话董平的那两人,竟是杜鹃跟碧音。杜鹃在前,碧音在后,二人行至董平面前。

    杜鹃捂嘴笑道:“公子,你这花里胡哨的,是什么打扮?”

    “我……”董平刚吐出一个字儿,就感觉自己的脑仁儿似针扎一般的疼。杜鹃瞧董平面露苦楚,不由心下一急,她忙的扶住了董平的手臂,关切的询问道:“公子,你这是怎的了?”

    这份痛楚来的快,去的也快。董平甩了甩脑袋,道:“没……这晚了,你们两个出来做什么?”

    杜鹃抚了抚胸口,道:“奶奶瞧公子你跟林大哥一天都没回来,便吩咐府里的人,出来寻你们两个。”

    董平冷笑,道:“她倒是当起家来了……”话说一半,董平暗道不对,林三川昨天第一次出去,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打了一个来回。但这次林三川出城,可都快要一天一夜了,怎的还没回来?他当即沉声道:“鹃儿姐,你把府里的人都喊回去。”

    杜鹃蹙眉道:“但现在可还没寻到林大哥呢。”

    董平淡淡道:“你们回去歇着,我去找。”说罢,董平便把身上挂着的零零碎碎全扔到了地上。然后,他身子一转,就汇入夜市的茫茫人流之中。

    杜鹃把董平扔掉了木剑跟葫芦捡起来抱在怀里,她怔怔的凝视着董平消失的方向,也不晓得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的,她扭头看向碧音,笑道:“碧音妹子,你说咱家驸马,是不是可爱的紧?”

    碧音摇头,嗫喏道:“我只觉得驸马爷可怕。”

    杜鹃噗嗤一笑,道:“好妹子,就一次,你就记恨上驸马爷啦?在那之后,驸马爷不是对你也很好么?”

    碧音苦涩一笑,她倒是不怕董平对她太坏,只怕董平对她太好。她道:“我宁愿驸马爷天天责罚我,打骂我,最好把我赶出驸马府。”

    杜鹃蹙眉道:“这是怎么说的?”

    碧音微笑道:“因为那样,我就能回大内去了。”

    杜鹃摇头道:“皇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碧音不语,在她眼里,只有那外人眼里,深似海的皇宫,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董平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发现,只要他一催动真气,便能体会到几百根钢针同时扎进头皮里的痛楚。有几次,险些疼的他跪倒在地。董平放慢了脚步,暗道:“难不成是易不在暗算了我?他也算是江湖名耆,一代宗师,再加上他如今又在庙堂为官,他会小气到只因出了个丑,便对我暗施毒手么?亦或者,又是那花魁子巾?子巾,子巾,这名字倒是有意思极了……”

    董平笑笑,寻了个阴暗的角落,盘坐在地,运转起了泄气法。片刻之后,他已是大汗淋漓。他睁开了双眼,只瞧见一对儿赤红色的招子,在如墨的影下,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半个时辰之后,临安城的西城门有三名守城将士身受重伤,厚实的城门上裂开了个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与此同时,大内之中。

    噼里啪啦的瓶罐碎地之声,不间断的从易不在的房间内传将出来。且瞧屋内,易不在散乱着头发,似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忽的,易不在抄起一把金针,扎入了自己身体上的二十七处大穴里。经金针一扎,易不在才算是稍稍冷静了下来。他把颤抖似筛糠一般的双臂拄在桌上,喃喃道:“好……好厉害的毒啊!”易不在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若是现在把桌上摆着的蜡烛点着,定能瞧见易不在的舌头,已肿的跟只吃饱了血的蚂蟥一般,膨 大的骇人。

    突然,本已冷静下去的易不在,又陷入了癫狂之境。他仰天长啸,一身凌厉真气鼓胀,带起衣袖飞舞,发出猎猎之声。陡然,易不在一拍胸口,那扎入他体内的二十七根金针,又尽皆被其震出体外。忽的,易不在倒翻了个筋斗,便把身子贴到了窗台上。旋即,他的头往外一顶,又好似只灵敏的野猫般,钻出了房去。

    ……

    ……

    林三川带着微醺的酒意,甩着膀子走在宽阔的官道上。只听他喃喃道:“公子说的话,也不是全对……”

    原来,那夜里林三川听了许东芝跟董平的话后,便又出城去寻那私塾的管事。白晌,林三川跟那管事是在私塾见的面。但夜里私塾已经关了门,林三川只能去那管事的家里找。林三川本以为寻到那管事的家得要费一番功夫,但没成想,他只是稍稍一打听,便得知了那管事的家宅所在。

    到了之后,林三川发现这管事的家可以称得上是阔气,单瞧那刷着艳红朱漆的大门,便可知晓一般。林三川试探着敲了敲门,没过一会儿,门便开了。开门的正是那私塾的管事,林三川明白了,感情这管事的夜里还帮别人看大门呢。

    管事的瞧见林三川,目露惊讶,他问道:“林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听别人叫自己先生,林三川当的是浑身不自在,他厉声道:“老子告诉你,那银子你休想独吞,否则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管事的一怔,旋即捧腹大笑,笑了半晌,他才用大拇指拭去眼角的泪花,微笑道:“林先生,若你信不过在下,那便把银子拿回去吧!”

    林三川瞧管事的这么大度,自己倒是没台阶下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行!”

    管事的微笑道:“那就请林先生随在下一起进府去取吧。”

    二人进了宅院,林三川本以为那管事的会带他去门房。但那管事的,确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带着林三川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院门,往宅院深处行去。好家伙,这宅院,起码也得有个四进四出。

    当又经过一道宅门后,林三川蓦的拦住了那管事的,皱眉道:“管事,你这么在主人家里横冲直撞,怕是不太妥吧?”

    管事的闻言一怔,旋即失声笑道:“林先生不必担心,这家的主人允许我在这宅院里横冲直撞,若是在下觉得不过瘾,上蹿下跳也未尝不可。”

    林三川笑道:“看来你家主人对你还不赖。”

    管事的微笑道:“自然,林先生可瞧见门额上悬着的匾写的是什么字了么?”

    林三川点头道:“看清了,写的是裴府。”

    管事的抱拳道:“在下不才,姓裴名然,正是这裴府的主人。”

    霎时间,林三川的脑袋里像是有一挂鞭炮劈啪炸响,炸的他脸都红了。他猛的想起,自己从始到终,都没有问过这管事的姓甚名谁。现在一瞧,这裴然坐拥如此大的一处宅院,难道会贪墨他区区五十两银子?

    裴然微笑道:“林先生先去客厅坐坐,在下去给你取银子。”

    林三川赤红着脸,问道:“这宅院当真是你的?”

    裴然微笑道:“祖上传下来的基业,虽不是在下自己盖的,但的确是在下的。”

    林三川心道:“对了,这人是个败家子儿,把祖宗的基业给败光了,难免不会见财起意,贪墨我的银子。”想到此处,林三川不禁释然。

    还未进厅堂,林三川就变得瞠目结舌。他虽是个粗人,不晓得厅堂内悬挂着的那些字画,摆放着的那些物件儿价值几何。但他可晓得,那每张桌子上摆放着的银杯金盘,那可都是分量十足的真金白银!

    林三川走进厅堂,寻把椅子坐了下去,他显得有些拘束,有些手足无措。这时,裴然拿着两把大壶也走了进来,他笑道:“在下也不晓得林先生是喜欢喝酒,还是喜欢喝茶,所以茶酒各取了一壶。”

    林三川甚是干脆,道:“酒!”

    几杯酒下肚,林三川便大笑起来,道:“好酒,都把老子的脸给喝红了!”

    裴然微微一笑,道:“那林先生便多饮几杯,在下将阁下的银子取来。”

    林三川有些词穷,只是道:“好,好。”

    当裴然出了厅堂,林三川心道:“嗨,算是把人给丢大发了!以后做事,可不能像这次一般莽撞了。幸好这裴管事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要不然早把银子扔我脸上,让我滚了。”

    林三川正暗自嘀咕,裴然就把银子取了过来。他道:“林先生,银子拿来了,您收好。”林三川颤颤巍巍的接过银子,干笑两声,道:“裴管事,你这么大个家业,怎的府上一个下人都没雇?”

    裴然在太师椅上坐了,他笑道:“没意思。”此时灯火摇曳,映照着裴然那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跟浓眉大眼。裴然说话时,其唇上的短髯一挑,这写满正派二字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气质。

    林三川笑道:“若我坐拥这么大个家业,哪里还会去像裴管事一样办私塾,直接床上一躺,坐吃山空!”

    裴然哈哈大笑,道:“在下年轻时,便是这么做的,但我在床上躺了十五年后,却突然发觉躺着没意思,便坐了起来。后来在下坐了五年,又觉得坐着没意思,便遣散了家里的仆人,站了起来。再然后,在下觉得躺着站着坐着都没什么意思,于是便跑出了府,去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在外面,在下看到玩闹的孩童,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建了一个私塾,来让他们来私塾读书。这教书育人一事,一晃眼在下便干了七年,至今也没觉得厌烦。”

    林三川闻言感叹道:“裴管事可真是高人,在下先向您赔个罪,我开始以己度人,在心里把裴管事当成了见财起意的小人。”

    裴然笑道:“林先生言重了,至少有几个时辰,阁下是信任在下的。”

    林三川惭愧一笑,道:“裴管事,我可要说你一句不是。”

    裴然颔首道:“林先生请讲。”

    林三川道:“您给那刘夫堂刘先生发的工钱,可是有点少了。白天我也瞧过您那私塾,里面至少有五六十个学生在摇头晃脑。教这么多人,得费多少心力?”

    裴然微笑道:“在下教了那些孩童七年,这七年里在下把从古至今能叫上名来的经典,几乎全教给了他们。而这七年里,在下没有收过他们一文钱。”

    林三川听到此处,不由得低声惊呼,忽的,他苦着脸说道:“我小时候若是能碰见裴管事这么个大善人,有书读,现在就算不是状元,也得是个榜眼了。”

    裴然一笑,不置可否,他道:“这书上的东西再教也教不出什么花样了,该教些别的了。那些学生跟林先生一样,大抵都是家境贫寒。但在下却要逼他们竭尽所能,凑出一笔钱来,拿给在下。”

    林三川不解道:“这是为何?”但旋即,林三川便恍然大悟道:“裴管事教了他们那么多年,要些银子也理所应当。”

    裴然摆手道:“林先生所言非也。”

    林三川抱拳道:“请裴管事指教。”

    裴然缓缓道:“在下告诉他们,我以后不会再教他们了。让他们凑银子,是为了再给他们请一位教书先生。当时他们对在下说,读书不要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当然,这怪不得他们,当初是在下强拉着他们来私塾读书的。正因如此,他们才有那一问。在下知晓这点,此举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天上掉馅饼的时候,你要张嘴接着。但天上掉雹子的时候,就要呆呆的饿肚子了么?自然不是,当天上掉雹子的时候,就该想办法自己去填饱肚子。这次让他们自己出钱请先生,算是在下教给他们的最后一个道理。让他们明白,在世间行走,大多工夫,天上都是在掉雹子。”

    林三川拍手大笑道:“裴管事,你这道理教的好啊!只会照本宣科的先生,是不会教这个的。”

    裴然微笑道:“两钱银子是他们凑出来的,所以在下也只能给刘先生两钱银子。不过刘先生倒是不在乎银子多少,他教书教的很卖力。”

    林三川笑道:“今日错怪了裴管事,我把这壶酒干了,就算是向裴管事赔罪了!”

    说罢,林三川便把那一壶酒都喝了下去。但他哪里晓得,裴然家里藏着的都是百年老酒。这一壶百年老酒,能抵得上一大瓮寻常的烈酒。林三川把那酒一干,当下就醉的不省人事。他这一醒,已然是第二天的夜里了。直到不久前,他才跟裴然告辞,往城里赶。

    林三川打了一个酒嗝,呲嘴道:“他娘的,这酒可真是要了老命了!”他停下了脚步,正想寻个干净地方,坐下歇歇时。却突然瞅见前方有一人,正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朝他掠来。

    眨眼的功夫,那人已奔至林三川身前不足十丈远。林三川蓦的一惊,大喊道:“公子!”

    这来人豁然就是董平,但林三川却发觉董平有些不对劲。他只见董平一头长发无风自舞,像千百条长蛇般,凌空扭动着柔滑的长躯。再看董平的双眼,猩红中透露着癫狂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董平没有回应林三川的呼喊,在他快要贴近林三川时,竟陡然探出一掌,朝林三川的天灵盖狠狠的盖了下去。

    林三川被吓了一跳,但他还算是反应迅捷,其身子猛的往后一倒,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董平这一掌。死里逃生的林三川哪里敢有半分耽搁,他转身便跑,董平则对其紧追不舍。

    林三川心中凛然,暗道:“公子该不会是中邪了吧!”骤然,只听“刺啦”一声响。林三川脊后的衣衫,便被董平抓了个稀碎,同时也给林三川的后背抓出了四道鲜红的血痕。

    林三川大喝道:“董平!你他娘疯啦!”

    但林三川只是稍稍一分心,董平便在他后背又留下一抓。林三川心下黯然,想着今日就算是交代在这里了。他暗道:“死的憋屈!”

    这时,只听空中有一女子笑道:“不肖子孙,敢背着奶奶打架!”

    林三川闻声一喜,他顾不得太多,嘶声竭力的呼喊道:“奶奶!快来救孙儿一命!”

第四十六章 长生林里

    在这一刻,林三川彻底放下了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廉耻,但应对的,他也获得了救赎。www.uu234.net

    许东芝宛若神女,从天而降。她只是轻轻伸出右手食指一点董平额头,董平便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身子保持着一个诡异扭曲的姿势,动弹不得。

    林三川擦了把冷汗,上前问道:“奶奶,公子他这是中什么邪了?”

    许东芝的双眸散发着狡黠的光亮,她微笑道:“没什么,你先回去烧两桶热水,待会子用得着。他这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奶奶先就地帮他运气化解。”

    林三川知晓董平修炼的功法有几分邪门,此时听得许东芝的解释倒也没多少怀疑,他点头道:“奶奶辛苦了,孙儿这便回去!”

    “乖。”

    当瞧见林三川已奔远,许东芝“嗤”的一笑,嘴角上翘,用得意的口吻对董平说道:“敢小瞧奶奶我?哼!这下,你总该见识到奶奶的厉害了吧?”许东芝又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你奶奶的,放心,奶奶肯定会把你的肚子填满的。”说着,许东芝就朝董平腹部的气宫处拍了拍。

    紧接着,许东芝右手往下一滑,攥住董平的衣领,便带其往西北方向奔去。

    乍一瞧,城北的榕树林很是茂密繁盛。但若是真把这榕树林给逛上一遭才会发现,在榕树林东北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上百根光秃秃的漆黑树干,结群又孤独的矗立着。

    “啪!”

    是树干碎裂的清脆响声,许东芝拍裂了一根树干,令人咋舌的是,从那树干里竟直挺挺的倒出来一个人。一个**的人。

    许东芝用鞋尖绣着的蓝色绣球往那人胳膊上一踢,那人登的便被踢翻过了身子。这人从头到尾所做出来的动作都是被动的,就像一具丢掉了灵魂的尸体。但他并没有死,那均匀上下起伏着的胸口足可以说明这一点。许东芝蹙眉看着那人头顶上插着的一根灯芯般粗细的钢刺,淡淡的道:“东野老狗还真是心狠手辣,奶奶我便先替老天爷向你讨一些利息。”说罢,许东芝把右手里提着的董平扔到了那人面前,微笑道:“去吧,好孙儿。”

    董平此时当真像极了一头嗜血的野兽,他刚重获自由,便眦着双眼,向许东芝扑咬而去。许东芝咯咯轻笑,她用脚尖点在董平胸口上,道:“滚。”

    许东芝这一脚看上去力道不大,但却着实踹的董平翻滚了起来。董平着地,身子却不偏不倚的压住了地上那人。董平刚想翻身起来,却戛然停住了身子。他猩红的双眼凝视着地上那人,像是寻觅倒了垂涎已久的猎物。

    忽的,他双掌一翻,“啪”的印在了那人的气宫处。霎时间,许东芝只觉一股颇为强劲时气流在董平二人周身盘旋而起。这股气流带起碎石枯枝飞舞,蓦的,一个丈许高的大旋风便吞噬了董平二人的身体。

    许东芝见状微笑,她环顾四周,呢喃道:“今日不能太贪心,吃他二三十个就行。”

    过了半个时辰,见那旋风还没有消散的意思,许东芝不禁蹙眉唏嘘道:“还是吃他两三个吧。”又是半柱香的工夫,这旋风才渐渐消散开来。风烟消散后,只见董平与地上那人的体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地上那人从树干栽出来时,也算是肥肥胖胖,但他现在,竟变成了一具包着皱皱巴巴人皮的骷髅架子。再瞧董平,其身子此时竟涨的跟个球一般。他的衣衫被胀的碎裂,皮肤被撑的通红。

    许东芝喝道:“真是不中用,才吞了这么点真气,就把自己弄的死去活来么?”说着,许东芝纵身一跃,稳稳当当的骑在董平的脖子上。她双手各出一指,点在董平的太阳穴上。旋即,只听“呲呲”的跑气声不绝于耳。董平的身子也跟个泄了气的皮球般,渐渐的瘪了下去,恢复了常态。

    许东芝凌空一翻,落在地上,她擦了擦满额头的汗珠,喃喃道:“东野老狗的存货还真是不一般,董平这小子只是吞噬了一个人的真气,便把自己的经脉跟气宫绷的龟裂。若是让他再吸一两个,他的这条小命怕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地上这人的确不一般,在四十年前,他也曾是盘踞一方的绝顶高手,其名为贾行?,人送外号,拦棠手。这贾行?当年名头响亮,一身武艺也不凡,但突然有一天,他竟凭空消失了。就像是人世间从没有出现过他这个人一样,但谁能想到,这消失的贾行?竟藏到树干里来了。

    许东芝瞥了眼周围矗立着的漆黑树干,目光中有些不舍,忽的,这不舍之情变为狠厉,她道:“若我估算的不错的话,东野老狗还有两日就要闭关。后天,他就该把这些存货全吃进肚子里去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不趁现在帮这弱不禁风的董平小子长长本事,他以后可帮不了我。”

    董平此时已然昏迷,许东芝从腰间取出一个叠成三角形的黄纸包,她将那纸包拆开,瞧得那纸包内所放之物,赫然就是那漆黑的药粉。许东芝蹲下身子,扒开董平的嘴,将那黑色的药粉一股脑的倒进了董平的嘴里。

    随后,许东芝隔空拍碎两根树干,对着已经被药力激醒的董平笑道:“去吧。”

    ……

    ……

    似鬼魅般的黑影在大内之中来回游荡,这道黑影,正是易不在,他就如一直正在狩猎的饿狼,绿油油的眼眸不停在他瞧见的每一个身上贪婪的划过。易不在感觉自己的气宫在因为冲虚感不停痉挛,咆哮。他现在急需让自己的气宫盈满,好逃离这份生不如死的苦楚。

    但易不在尚存一份清明,他不敢轻易出手,因为他晓得,这大内之中高手如云,只要他稍稍不甚露出马脚,便会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易不在发现了猎物。那是一个因要小解,而落单的侍卫。

    侍卫本正尿的痛快,忽的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吓得他一抖,便把剩下的半泡尿撒在了自己身上。他缓缓转过头去,蓦然一凛。旋即,他又舒了口气,干笑道:“易太医,你这般神出鬼没的,可真是吓死人了。”

    易不在阴恻恻的一笑,宛如乌鸦在叼啄腐肉时所发出来的欢?u。侍卫察觉出易不在有些许诡异,他挪动脚步,想快些离开,但易不在的手死死按着他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易不在伸出猩红的舌头舐了舐干燥的嘴唇,旋即,他猛的张开血盆大口,就往那侍卫的喉咙撕咬下去。侍卫这世间已是万念俱灰,作为大内侍卫,他早已想过自己的千百种死法,但他从没想过,自己将来会被一个人给咬死。

    千钧一发之际,千百万条白须骤然从夜空飞出,死死缠住了易不在的身躯。随后,只听有人厉喝道:“倒!”易不在应声倒地,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那侍卫面前。

    侍卫大喘两口粗气后抱拳道:“多谢道长出……”侍卫一语未毕,这道士便是屈指一弹,四根宛若须发的金针,登的就刺入了侍卫的嘴里。眨眼间,这侍卫便中毒身亡。

    来人是虞环子。

    这两日,虞环子一直藏匿于大内之中,易不在今夜的异动他早就看在眼里。虞环子左手放在拂尘白须之上,他的手指,似在号脉一般,轻轻跳动。过了片刻,虞环子皱眉道:“果然,他与误食了师尊秘药的一个师弟一样,二人不仅毒发时的症状相同,连脉象也如出一辙。但师尊的秘药怎会落到他的手里,亦或者说……”

    虞环子看向因被拂尘缠住倒在地上,不停挣扎的易不在,笑道:“易兄台,莫要怪贫道坏了你的好事。贫道实则是救了你一命,你不具家师所修炼的功法,乱吸他人气血,是会丢命的。”说罢,虞环子弯腰在易不在的眉间轻轻一点,易不在的眉间处便多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易不在似痛苦,又似舒爽的怪叫一声后,便两眼一翻白,晕死了过去。

    虞环子又看向那侍卫,叹道:“贫道无错,错的是你,你若是没瞧见贫道的话,那你今夜就不必死了。”说着,虞环子把拂尘从易不在身上抽离,照着那侍卫的尸体狠狠抽了个九九八十一下。当见得那侍卫的尸体被自己打成了一堆肉糜,虞环子满意一笑。旋即,他把拂尘往脖颈后一插,扬长而去。

    ……

    ……

    越临到闭关的时日,东野道人便越发不安。他盘坐在地宫里那鼎如同房屋大小的丹炉上,一直紧锁着眉头。丹炉四周,有三十四名他门中的弟子盘膝而坐。

    一小女冠始终观察着东野道人的脸色变化,忽的,她开口道:“师父,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小女冠话音未落,其余三十三名弟子,身躯便是一颤。东野道人的脸色他们何尝没有瞧在眼里,但东野道人近日来喜怒无常,他们摸不准东野道人的脉络,没准儿哪一句话就触怒了东野道人,所以谁都不敢开口言语。而这小女冠是门中老幺,平日里得师父师兄疼爱,所以向来口无遮拦,她看着师兄师姐们的紧张神色,心中更是不解。

    东野道人睁开双眼,微笑道:“漉清,为师心情很好,你无需担忧。但今日为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害你替为师担心了。”

    小女冠漉清微笑道:“师父,您有什么不安那便告诉弟子,弟子一定帮师父分忧解难。”

    东野道人摆摆手,道:“你有这份心,师父便满足啦!老七老八,你们现在去长生林瞧瞧。”

    一黄脸道士,跟一秀美女冠起身作揖,齐声道:“弟子遵命。”

    漉清吵道:“师父,弟子也要跟师兄师姐去长生林。漉清可一次长生林都没去过呢!”

    东野道人的眸间闪过一丝慌乱,他心中呢喃道:“什么长生……”想罢,他蹙眉对漉清喝道:“不许去!”

    漉清委屈的瘪了瘪嘴,这还是东野道人第一次大声呵责她。那秀美女冠笑吟吟的捋了捋漉清的长发,道:“小师妹,待你再长大一些,师父便准你去那长生林啦。”

    东野道人颇是不耐烦的说道:“快去吧!”

    道士跟女冠一怔,便忙的往地宫外奔去。

    长生林,就是董平与许东芝的所在之处。此时,董平又吞了一人的真气,但这次他的下场更惨。只瞧他的皮肤胀的薄如蝉翼,针头大小的微小血珠正从他的每个毛孔中渗出。妖冶的红,布满剔透的皮肤,董平宛如变化成了一块儿巨大的红宝石。

    许东芝也不好受,前一次她只须帮董平调节体内的紊乱的真气,所以除了耗费了些真气以外,倒别无大碍。但这次,她不光要施展手段在董平体内调兵遣将,还要一心二用,如履薄冰的护着董平的小命。

    饶是许东芝的修为深不可测,此时她也不禁感到心力交瘁。许东芝颦蹙双眉,微笑道:“唉,奶奶我可累死了。但还有人不晓得尊敬长辈,想来偷袭奶奶,董孙儿,这次你便帮奶奶一把吧。”许东芝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住的闪烁着狡黠的精光。好似她一蹙眉,就能想到些稀奇古怪的主意。

    那黄脸道士跟秀美女冠已来至长生林外,但俩却按兵不动没有打草惊蛇。这道士道号天雀子,而秀美女冠道号漉竹。

    只听天雀子低声道:“师妹,这少女好似就是那一手力挫了虞环子他们的那神秘女子。”

    漉竹点点头,道:“师兄,这小姑娘不好对付,咱俩未必能对付的了她。我在这里看着,你快回地宫去请师父来。”

    天雀子不屑道:“我今日倒要瞧瞧,虞环子对付不了的人物,是不是我的对手。”

    漉竹无奈道:“师兄,你怎么能比得上大师兄呢?”

    天雀子听得此言,愈发不快,他冷哼一声,道:“师妹,你就是偏向虞环子,我今日非得让你服气我一次!”

    天雀子这话音未落,漉竹便瞧他已飞身朝许东芝杀去。漉竹心下有几分愧疚,此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回去请东野道人,但她也实在忍不下心留天雀子一人在这里。无奈,她只得也跟了上去。

    许东芝跨坐在董平胀的如同象腿般的脖子上,笑嘻嘻的拍了拍董平的头顶,道:“董孙儿,可就靠你了。”说罢,许东芝一手捏着董平的鼻子,一手掐住董平的喉咙,暗施手段,把董平的嘴掰的大大的。登的,一道如柱的凝实真气便从董平嘴中射出,迎面击向了天雀子。

    天雀子本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但这道朴实厚重的真气一被董平吼出,天雀子当下就慌了神。他心道:“这一招的威力,堪比师尊随手一挥了!”这么想着,他竟忘记了闪躲。

    还是漉竹眼疾手快,一把拉开了发愣的天雀子。但她的手臂却被那真气给蹭了一下,衣袖断裂,本是雪白的肌肤,已被灼的赤红。

    霎时间,又听一声轰然巨响。

    只见那道真气砸在了地面上,豁然便轰出了一个尺许见宽,丈许见深的大坑来!许东芝拍手大笑道:“好玩,好玩,既然这里已经没用了,那我不如便把这里给毁了!“

    闻言,天雀子跟漉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漉竹对天雀子咆哮道:“师兄,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请师父!”

    天雀子唯唯诺诺的点点头,没有一丝留恋,转身便跑。

    许东芝蹙眉娇喝道:“贪生怕死之辈,奶奶看不上你!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说罢,许东芝一掐董平的脖子,“轰轰”两道真气便朝奔逃的天雀子砸去。只见这两道真气婉若惊龙,双龙缠绕之下,竟把天雀子的退路全都给封了去。这当儿里容不得漉竹多想,登时她便掠身向那两道真气拦了上去。

    许东芝“啊”的惊呼了一声,狠狠的在董平脸上拍了两把掌,一道长虹便被董平吐出。而吐出这道真气后,董平的身子极速缩小,转眼恢复如初。于此同时,那长虹也与两条惊龙相撞。似水波般的灼热气浪翻涌着四散传播而去,刹那间,十多根树干被震成齑粉!许东芝夹起瘫软的董平,脚尖连点,躲过了气浪余波。漉竹虽有些狼狈,但也并无大碍。

    风平浪静之后,许东芝大喝道:“小妮子,你是不是想找死想疯了!”

    漉竹死里逃生,过了片刻方才平复下如同翻江倒海般的波澜心绪。她抱拳道:“多谢前辈搭救。”

    许东芝啐了一口,斜着眼,揶揄道:“小妮子,你可真是傻的厉害,你为你情郎卖命,但你那负心汉早就扔下你跑了。”

    漉竹脸色一红,赶忙解释道:“前辈,他是晚辈的师兄,并非是什么情郎……”

    许东芝啧啧道:“还害羞了起来,他既然不是你情郎,你为何要为他送命?”

    漉竹无奈微笑道:“家师教导晚辈要一心向善,即使他不是晚辈师兄,换做别人,晚辈也是要出手搭救的。”

    许东芝闻言,连声嗤笑。

第四十七章 烟火难吃

    她发声问道:“一心向善的得道高人,为何会把此地变成折磨他人的修罗炼狱?”

    漉竹微笑道:“前辈有所不知,这长生林里囚着的人,皆是罪大恶极之辈。www.uu234.net家师把他们困在此处,除了是为了替天行道之外,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反省自身罪过,以求救赎。”漉竹说的大义凛然,许东芝心下鄙夷。

    许东芝啐道:“呸!他算哪只野家雀,也配替天行道?”许东芝顿了顿,她掠身来至离她最近的一根树干前,嘭嘭两掌,拍碎了树皮,揪出一人后,顺势又把那人抛到了漉竹面前。

    许东芝微笑道:“你好生看了,这些人已被钢刺搅碎了脑子,已经不算是活人了,你要他们怎么省悟?”

    那人**着身体,漉竹的目光仅是往那人身上稍作停留,便已是面色绯红,她慌忙抬起头,解释道:“家师修为通天,自然会有法子!”

    许东芝咧嘴一笑,道:“那好,奶奶我就瞧瞧那东野老狗有没有起死人而肉白骨的法子!”其话音未落,漉竹便见她身子连闪,眨眼的工夫,许东芝已在七根树干上各落下一掌。树干与人,皆化为齑粉。

    漉竹看的是又急又怕,她大喊道:“前辈,你快些走吧,若是家师来了,绝没你的好果子吃!”

    许东芝大笑道:“若是东野老狗来了,那奶奶我便把你擒做人质,我倒要瞧瞧,是这群活死人重要,还是你这个娇滴滴的女徒弟重要!”漉竹是天生的包子性,为人温和良善,许东芝虽是来敌,但因方才救了她一命,她便一直对其恭敬有加。而许东芝一直在言语上对东野道人不敬,漉竹此时心中也不免生起了怒火,她大声道:“前辈,休怪晚辈无礼了!”

    说着,漉竹便向许东芝攻了过去。只瞧她两只玉手上下翻飞,在周天八卦的方位上各打了一掌。刹那间,一张由迷离掌影织成的天罗地网,便密不透风的向许东芝捕去。

    许东芝心中一凛,暗道:“东野老狗的徒弟,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方才她为董平练功把关,已是心力交瘁,面对漉竹这一掌,她倒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挡下来。

    见许东芝不动弹,漉竹心下一颤,她暗道:“这位前辈救我一命,我却要对其恩将仇报,当真是不该。”这般想着,她布掌的速度就是一缓。许东芝见状嗤笑一声,凌然大喝道:“小妮子,奶奶捉到你啦!”说罢,只见她蓦的伸手,一掌探入了漉竹身前纷飞掌影的乾位之中。

    以点破面,满盘皆输。

    漉竹还来不及惊呼,她的玉颈便被许东芝轻捏在了手里。忽的,许东芝手掌一松,手臂往前一揽,竟将漉竹抱在了怀里。许东芝微笑道:“小妮子,奶奶不伤你,但你要跟着奶奶走,等到了临安城,奶奶自会放了你。”

    漉竹挣扎了一番,见挣脱不开,只得无奈蹙眉道:“晚辈谨听前辈吩咐就是。”她心道:“这也算还了她的恩情。”

    许东芝正要带漉竹跟董平走时,眉头一皱,暗喝:“坏事!”

    漉竹猛然呼吸一滞,她只感觉身前方涌起一股莫名的杀意,正飞速朝自己逼近过来。许东芝陡然两臂一张,把漉竹与董平全都扔了出去,她的双手似在穿针引线,不停在空中游走滑动。当她的动作停下来时,就见她双掌的各个指缝间,已夹满了排排细如毫发的金针。

    许东芝看向漉竹,似笑非笑,说道:“小妮子,看来有人为了杀我,准备连你也一并灭了。”

    漉竹怔怔的看着从许东芝指缝中,反射出来的闪闪光彩,心中自当明了,这是施展她门中的绝技一线牵引功时,所打出的金针。

    一声冷喝从许东芝三人前方的幽暗密林中传出:“妖女,休要妖言惑众,蛊惑人我师妹!”说话的是天雀子,他从林中走了出来。

    漉竹震惊道:“师兄!你怎的没回去!”

    天雀子微笑道:“师妹,这妖女眼神飘忽,身法虚浮,已然不是咱们对手,何必去请师父。若是把请师父来,岂不是让他老人家看咱们的笑话么?”

    漉竹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却不知从何问起:“若师兄一直没走,为何不出来帮我?方才那金针是不是冲我来的?师兄现在出来,难道就不怕前辈对我痛下杀手……”漉竹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如鲠在喉,双目婆娑。

    突然,天雀子大喝道:“师妹!你还不动手!”天雀子鼓动宽大袍袖,千百根金针铺天盖地的向许东芝三人飞刺而去。漉竹心道:“是了,若是我想保命,只能去偷袭前辈的后背……”但她却没有动,对于不谙世事的漉竹来说,天雀子的种种举动,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惊雷在漉竹耳边炸响,炸碎了她的自怨自艾。只听许东芝厉喝道:“小妮子!躲奶奶身后去!”

    此时,金针已至。

    “呲呲。”

    许东芝竟为漉竹挡下了两针!漉竹保住了性命,但许东芝的左臂已变得漆黑如墨。天雀子又喜又怒,他沉声道:“师妹,等回去了,看师父怎么责罚你!还有你,妖女,若你不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便束手就擒,贫道还能赏你一颗解毒的丹药。”天雀子说的猖狂,但身子却没有动弹。他暗道:“这妖女虽已被金针刺中,但不担保这许东芝还有没有暗藏杀招,需得小心行事。”

    许东芝咬破了嘴唇,迫使自己从浓重的困倦中清醒过来。她扭头看向漉竹道:“妮子,你身上有没有解药?”漉竹心中内疚不已,她哽咽道:“这功夫太阴险,晚辈没学,身上也没有带着解毒的丹……”那个“药”字还没出口,许东芝便打断了她,道:“百无一用。”

    漉竹闻言更是惭愧,她一步抢到许东芝身前,大喝道:“师兄,你快把解药拿出来!”

    许东芝一愣,低声骂了两句,她心道:“傻姑娘,你这么说,那腌?东西不就晓得我现在已快不行了么!”

    天雀子大笑道:“好,师兄这便把解毒的丹药送过去。”

    漉竹还不知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她看着一步步逼近过来的天雀子,只是欢喜,她回头对许东芝说道:“前辈,师兄这就把解药拿过来了!”

    许东芝没言语,她看看地上睡的如同死猪的董平,心道:“董孙儿,真要到万不得已之时,奶奶也只能牺牲你了。”许东芝往一旁挪了挪,秀足轻踩在了董平的小腹上。

    天雀子行至漉竹面前,左手往怀里一摸,微笑道:“师妹,你把手伸出来,师兄这就给你解药。”

    漉竹毫无戒备的把手伸了出去,天雀子把手从拿出来,攥了个拳头往漉竹掌心落去。漉竹一想到解药马上就能到手,当真想要欢呼雀跃起来。但天雀子的拳头马上就要落在漉竹掌心时,便见他那手陡然松开,变化为掌,一把攥住漉竹的手腕,狠狠的将漉竹丢到了身后。随后,天雀子右手一抬,便砸向了许东芝的胸口。这几个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漉竹摔在地上,她的身子虽疼,但心疼的更是厉害。她不明白,本是可亲可敬的师兄,怎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若是反着问,漉竹便会明白了。本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师兄,为何会让她感觉可亲可敬?

    天雀子狂喜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一招命中,东野道人也忌惮的人物便会死在他手里,到那时,东野道人自当多看重他几分。

    这一变化早就在许东芝的预料之中,她并不惊慌,她早已有了应对之法。许东芝一直在双腿之中灌注真气,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就会踩碎董平的气宫,只要董平气宫碎裂时产生的力道能逼退天雀子,她便有把握逃出生天。

    就当天雀子的拳头离许东芝的胸口只有半寸之距,许东芝将要踩碎董平的气宫之时。一条手臂却揽住了许东芝的腰肢,把她抱到了一旁。一团惨白的拂尘击在了天雀子的肩窝上,将其打退七步。

    许东芝蹙眉看向来人,喝道:“怎么是你?”

    天雀子捂住受伤的肩窝,咆哮道:“虞环子!你想做什么!”

    来人,正是虞环子。

    虞环子微微一笑,他先是侧头看向许东芝道:“贫道的师弟不懂规矩,得罪前辈了。”说着,虞环子揽住许东芝腰肢的手臂往上一抬,伸手掐住许东芝的双颊,强迫许东芝张开了嘴。许东芝双眸中喷射出羞愤的怒火,她心中打下一个念头,跟虞环子同归于尽的念头。

    虞环子不改笑颜,忽的,他捏住许东芝的手掌一松,一颗丹药便滚入了许东芝的嘴里。许东芝捏着脖子咳嗽两声,骂道:“臭道士!你喂奶奶吃了些什么!”

    虞环子笑道:“解药。”

    许东芝一怔,没了言语。

    天雀子已暴怒的跳起脚来,他指着虞环子厉声质问道:“虞环子!你难不成想背叛师尊!”

    虞环子没理他,而是看向倒在地上,如同掉了魂儿一样,怅然失神的漉竹道:“师妹!你送前辈出去。”

    漉竹娇躯一颤,瞥向虞环子,轻声道:“大师兄,你回来啦。”

    虞环子微笑道:“快送前辈出去吧。”

    天雀子转身,骤然向漉竹抓去。虞环子一挥拂尘,三千白须便缠住了天雀子的身子。天雀子心下一凛,暗道:“这虞环子的修为竟超出我这么多?”他能察觉到,虞环子这一招,仅是随意一挥罢了。

    但虞环子却是紧锁着眉头,大汗淋漓的颤声喝道:“师妹,你还不快去!”

    漉竹见状,只觉虞环子已控制不了天雀子多久,她不敢耽搁,忙的起身上前,搀住了许东芝道:“前辈,晚辈这便送你出去!”许东芝甩开了漉竹的手,道:“你还是去背地上这小子吧!”

    “好…好……”

    虞环子又嘱咐道:“切记,要把前辈护送到临安城。”

    漉竹点头道:“是,大师兄。”

    当许东芝三人消失在榕树林以后,天雀子反倒是轻松了下来,他冷笑道:“虞环子,你的算盘打的可真是精明。”

    虞环子此时呼吸平稳,额头上的汗珠已蒸发干净,他微笑道:“我又打什么算盘了?”

    天雀子笑道:“虞环子,你平日里虽装出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但我却晓得,你觊觎漉竹师妹已久。但你心中明白,漉竹师妹倾心的是我。所以你才演了刚才这出好戏,为的就是让漉竹师妹高看你一眼。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师尊私下早已告诉过我,要把我跟漉竹师妹撮合成道侣。”

    虞环子摇摇头,微笑道:“天雀子啊,师尊给你起的这个名字还真不错,你这一辈子顶天了,也就最多琢磨个雀子事。我告诉你句实话吧,漉竹那等庸脂俗粉,可入不了你大师兄的眼。以后你大师兄,坐拥的是天下美人。”

    天雀子厉喝道:“虞环子!你敢羞辱漉竹师妹!”

    虞环子微笑道:“放心,你以后会跟师妹成亲的,结冥婚去吧。”天雀子一怔,旋即便感觉缠住自己身子的三千白须上所附加的力道,越发的大了起来……

    未过片刻,只听长生林外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来人是个身材瘦长的青年道士,他时道号为莫奈子。莫奈子站在长生林外,蓦的停下了脚步,他看到眼前的一切,彻底傻了下来。他只见得长生林内的百余根树干,此时皆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树干上还挂着不计其数的断肢残臂,心肝脾肺。鲜血横流,汇聚成河。数以千计的乌鸦在长生林上盘旋,乱?u,为的只是抢夺一段还挂着粪便的肠子。

    莫奈子呕吐了起来,呕出了眼泪。

    “呵……嗤……”

    轻微的喘息声从这修罗场中的一个角落中响起,莫奈子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循着声音,疯狂奔去。他找到了,找到了被压在树干下的虞环子。虞环子一身伤痕,看上去已命不久矣。

    莫奈子拨开树干,把虞环子抱在怀里,大哭道:“大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了!”

    虞环子睁开双眼,看清了来人后,欣慰一笑,有气无力的说道:“师弟,你怎么来了?”

    莫奈子哽咽道:“师尊叫漉竹师姐跟天雀子师兄来这长生林巡视,但过了好长工夫,他二人还没回来,师尊担心他们出了什么意外,便叫我来看看。大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天雀子师兄跟漉竹师姐呢?”

    虞环子长吁口气,不无伤感的说道:“我今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一直放心不下师尊,于是便从临安赶了回来。我想起今日师尊要讲闭关前的最后一堂课,我担心长生林这要地没人把守会出事,便来了这里。但我没想到啊,那名神秘少女竟然出现在了长生林里。她掐着漉竹师妹的脖子,天雀子则痛哭流涕的破坏着长生林里的一草一木。”

    莫奈子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他不敢置信的颤声问道:“师兄……你说是天雀子…毁了长生林?”

    虞环子点头道:“是啊,但我觉得天雀子不是真心的,他一直对漉竹爱慕有加,他应该是被胁迫的。后来我现身喝止了他,但却被他跟神秘少女联手重伤。”

    莫奈子擦了把眼泪,道:“大师兄,我这便带你回去,让师尊给你疗伤!”

    虞环子推开莫奈子,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他陡然喝道:“我没事!你回去把我说的话,如实禀告给师尊!”

    莫奈子道:“那师兄你怎么办?”

    虞环子惨然一笑道:“师弟师妹是从我手里逃走的,理应我把他们寻回来。”

    莫奈子皱眉道:“但大师兄你的伤?”

    虞环子微笑道:“比起我的伤来,把师弟师妹寻回来,不让师尊寒心,才是头等大事。师弟,你不想让大师兄成为不肖弟子吧?”

    莫奈子面露敬仰,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大师兄,我明白了!”说罢,莫奈子便转身往回奔去。

    虞环子微微一笑,呼吸畅快。

    ……

    ……

    宽大的道袍遮挡不住漉竹玲珑有致的身段,也遮挡不住夜里呼啸的寒风。漉竹抱着胳膊,为自己取暖,但比起身体上的寒意,她觉得心中的寒意更加难以驱散。这时,漉竹想起了虞环子,她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意。至少,她一直信赖的大师兄没变,还是可亲可敬。

    漉竹忽的听到了衣衫被冷风吹起,所发出的猎猎之声。她眯着双眼朝前方看去,她看到了一个人正踉踉跄跄的走着路,那人像是喝多了酒,又像是受了重伤。

    当二人要擦肩而过时,他们才看清了对方。

    漉竹看到了伤痕累累的虞环子,虞环子看到了如同水中浮萍的漉竹。漉竹扶住虞环子,终的是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道:“大师兄!是谁伤了你!”

    虞环子微笑着,推开了漉竹,轻声道:“走,快走……”

第四十八章 谎言与伤

    黑夜的巨衾压的人喘不过气。m.www.uu234.net

    虞环子的眼神变了又变,时而温柔,时而狠厉。

    漉竹迷惑,不解,她颤声问道:“为什么?”

    虞环子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师妹,我要跟你说一句真话。”

    漉竹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她道:“大师兄何时欺骗过我?”

    虞环子微笑点头,呢喃道:“是啊,我何时骗过你……”他顿了顿,旋即咆哮道:“你不走!我就会杀了你!”

    漉竹怔怔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句是真话?”

    “不错,虽然我很想骗你,但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为什么?”

    这夜里,漉竹好像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为什么?漉竹心中呢喃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想用这黑夜的衾布裹住自己的身子,然后钻进土里,屏住呼吸,再也不抬起头……”

    虞环子苦笑道:“师妹,你不晓得,方才在长生林里,天雀子突然偷袭了我。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告诉我,说他很透了我。他恨我,恨你!他恨我受师尊器重,他恨你心里没他。他就当着我的面,毁掉了长生林。他还在我面前大声宣誓,说要去禀告师尊,说这长生林是我与师妹同外人一起毁去的……师妹,快走!师父派来追杀咱们的人,就要来了!”

    漉竹的眼神很冷,她这次不再问为什么,而是道:“长生林不是我毁的,师尊也绝不会派人来追杀我。”

    虞环子窘着眉头,满腹失望的说道:“师妹,你难道不信大师兄么?”

    漉竹微笑道:“大师兄,除了师父,漉竹最信任的就是大师兄你。师尊同样也信任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师尊一面,当面向师尊把事情缘由给讲个清楚。”

    虞环子淡淡的道:“师妹,长生林可是师尊的命啊!如今长生林被毁,但凡今夜出现在长生林的人,不管有没有毁坏长生林,师尊都会杀他泄愤。”

    漉竹道:“师尊绝不会是非不分,滥杀无辜。”

    虞环子冷笑一声,道:“若你早入门几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师妹,我再问你,你当真不走,是不是?”

    漉竹点头道:“不走。”

    虞环子微笑道:“那好,师兄便亲手杀了你,然后再自刎。我绝不会让其他人,来玷污你的身躯!”

    漉竹抱着双手放在胸前,她佝偻着身子,哭喊道:“师兄!你为何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去当面跟师尊说个明白!”

    刺啦!

    虞环子扯开了衣襟,露出了胸膛,吼道:“你看!”

    漉竹看到了,她看到虞环子的上半身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身。暗红色的文身图案千奇百怪,有仙鹤,有八卦,有古松,有仙人……

    虞环子惨然一笑,道:“师妹,你应该熟悉这些图案吧。”

    漉竹怔怔的点了点头。

    虞环子道:“在我七岁时,只因把师尊的一颗丹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师尊他竟然就把我按在了滚烫的丹炉上!师妹,人会说谎话,但伤痕不会。你现在应该明白,师尊是个怎样的人了吧?你快走,走的越远越好,我来挡住追兵。如此,你我二人将来或许还有再见之日……师妹!”

    漉竹泫然欲泣,婆娑之时,无语凝噎。

    她不明白,怎的出来一次,自己就无家可归了?若是能重来,她即使违抗师命,也要留在地宫里。若是她留在地宫里,听完东野道人讲经后,她便能回房,给小师妹编完那半个头环,给七师兄缝补好道袍,给三十师弟做一双鞋子……

    但这一切,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飞灰。

    漉竹呆呆的转过了身子,如同行尸走肉。

    虞环子看着漉竹的背影忽的松了一口气,即使他的心再冰冷,也无法做到在凝视着漉竹真挚的双眸,而对其痛下杀手。虞环子抬起了手臂,他的手直直的伸着,指尖碰住了漉竹的后背。

    漉竹感觉到虞环子指尖的寒意,身躯一颤。只要虞环子有意,他便能轻而易举的把手刺入漉竹的身躯,摘下漉竹那颗滚烫的,有力搏动的心脏。

    突然,虞环子手掌一翻,用掌心贴住了漉竹的后背。他微微一笑,轻轻把漉竹往前一推,道:“走吧。”

    有七名道士打北方奔来,虞环子对漉竹暴喝道:“走!”说罢,他飞身朝那七名道士迎去。

    漉竹心下纠结,她既想上前去帮虞环子,但又不想辜负了虞环子的一番苦心。一时间她算是没了注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七名道士正是由东野道人派出,领头的是东野座下三弟子白羊子,莫奈子等人跟随其后。群道瞧见虞环子自当是大喜,而虞环子看见漉竹仍留在原地,不由心下一沉。他回眸凝视着白羊子,陡然喝道:“休要带走漉竹师妹!”说罢,虞环子便似疯了一般朝着白羊子冲杀而去。

    白羊子蓦的一凛,当虞环子的拳头快要砸到他面门时,他才幡然醒悟,大喝道:“结北斗七星阵!”这当儿里容不得其他六道多想,以白羊子为天玑位,一个北斗七星阵登时结成。白羊子陡然抬手,用双掌接住了虞环子的两个拳头。旋即,天枢与摇光两位上的道士同时攻上了虞环子的腰身两侧。

    虞环子并无闪避之意,生生的受了这两计重拳。霎时,虞环子昂起头颅,喷出一口鲜血。白羊子一惊,朗声道:“擒住便可,莫要伤了大师兄!”与此同时,虞环子凄凄一笑道:“漉竹师妹!你想让我的血白流么!”

    漉竹心神巨颤,她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大喊出声,深深的望了虞环子一眼后,她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白羊子喝道:“走!去把漉竹师妹给擒回来!”

    虞环子冷声道:“若你们要去追漉竹师妹,那便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大师兄你……唉!”

    白羊子无奈一拍掌,问道:“漉竹师妹跟长生林被毁有关,大师兄何苦还如此维护她?”

    虞环子淡淡道:“毁了长生林的是天雀子,师妹并未插手。方才师妹告诉我说,她已与天雀子私定终生,还珠胎暗结……”听到“珠胎暗结”这四个字儿,七道均倒吸一口凉气,面色虽各异,但都精彩的很。虞环子顿了顿,接着道:“天雀子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师妹也晓得,但她求我,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饶天雀子一命。待得她分娩后,她便回去替天雀子一死。你们说,我怎能不答应?”

    白羊子冷哼道:“这个该死的天雀子!大师兄,你说的对。师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错,我们不该为难她们母子。但我们也绝不能让师妹替天雀子那个混账抵命!”

    “嘭!”

    虞环子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嚎哭道:“师妹!你怎么就不管爱你疼你的大师兄了!你让我饶天雀子一命,但那不就是在要我的命么!”虞环子哭的令人心碎,白羊子等人唏嘘不已。在他们眼里,虞环子跟漉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早晚是要结成道侣的。但漉竹竟然跟天雀子勾搭到了一起,这令他们始料不及。

    白羊子沉声道:“师兄,你放心,天雀子便由师弟来杀!”

    虞环子咳嗽两声,喷出了些血沫,他低声道:“快,快扶我回去见师尊,我要向他老人家,替漉竹师妹求请!”

    榕树林,地宫里。

    东野道人死死的掐着自己的鼻梁,颤着声音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不回来,就是怕为师要他们的命?”

    白羊子作揖道:“请师尊放心,弟子定把天雀子的头颅给取来!”

    东野道人摇头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做?”

    虞环子跪在丹炉前,咳嗽两声,嗤笑道:“师尊,您经历了数百年风雨,难道还没看穿一个情字么?世间的痴儿女们,为了一个情字,置父母亲人于不顾的,难道还少吗!”

    东野道人淡淡的道:“为师的确不懂,这么多年来,为师只读懂了两个字,那便是孤寂。被困一隅两百年,后又轮回十世,为师活的这三百年,说起来可比一千年都要久。为师老了,人老了便想求团圆。所以为师把你们这帮弟子,皆视如己出,当作亲生的孩儿,从小到大,用心培养。难道为师,会为了一片区区的长生林,便要了他们的命么?老大,你应该还记得吧。你七岁那年,为师吩咐你炼丹,你因打盹儿,身子趴在了烧红的丹炉上,你被伤的奄奄一息。为师为了救治你,花了整整六年,那六年为师本该闭关三次,却一次都没闭成。”

    虞环子流出了眼泪,道:“是徒儿不孝,自那六年以后,师尊的身子就大不如从前。从两年一闭关,变成了一年一闭关。”

    东野道人喃喃道:“今年这一关,就将就着过去吧。但你们,务必要把天雀子跟漉竹寻回来,告诉他们,为师不怪他们,让他们不要害怕……”

    “弟子遵命!”

    当众人散去,东野道人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愿意解开。他一人坐在高大的丹炉之顶,瀑布似的白须都快要垂到地上。他如一尊生满锈迹的雕塑,又如一块风干的腊肉。或许只有活了三百年,看尽了世间百态,经历了一个国家从兴盛到落没,才能体会到他所理解的那种孤寂。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梆!”

    四更了。

    在灯火阑珊里,瞧见一个姑娘,那姑娘身上的衣衫都被冷下来的水雾给浸湿了,黏黏的,全贴着皮肉。姑娘弯着腰,正拿着一个水瓢不停搅动着浴桶里的汤水。姑娘把水漉漉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缓步来至床边,伸开双臂,把床上的男子抱坐起来。仅是如此,姑娘就已吃力非常。

    忽的,姑娘听见一声轻咦,她面前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二人就这样呆呆的对视了半晌,男子捂着小腹,意味深长的笑道:“我要被你给弄坏了。”

    姑娘俏脸一红,捶打了男子胸膛两下,娇嗔道:“公子,你胡说什么呢!”

    董平动了动快裂开的身子,揉了揉不停发出阵痛的小腹,道:“我说鹃儿姐你趁我不省人事的时候,对我做了坏事。”

    杜鹃嘟着嘴,颇是委屈的说道:“自打公子你被奶奶带回来,奴婢便一直忙里忙外的伺候,打水烧水,水凉了又热,几个时辰了都没闭眼,怎的就做坏事了!”

    “许东芝!”董平暗道不妙,他忙的闭眼,打坐运气。“这……”董平睁开双眼,眸子里的闪闪光彩喜忧参半,他喜的是自己的修为不知怎的就增长了数倍,他忧的是自己的经脉与气宫变的一团糟,以后的修炼怕是不会再有寸进。

    他一把拉着杜鹃在其身边坐下,问道:“鹃儿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的是被许东芝给带回来的?”

    杜鹃低着头,搓着手指,嘟囔道:“公子都不知道,奴婢又怎的知道。”

    “好鹃儿姐,你就快跟我说说。”董平一把抱住杜鹃,来回摇晃。

    杜鹃娇呼道:“公子,你快停下,奶奶说你该静养!”董平微笑道:“鹃儿姐要是不生气了,那我便不动了。”说着,董平又用力摇晃了杜鹃两下。

    杜鹃扑哧一笑,道:“奴婢说就是,公子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董平停了下来。杜鹃凝视了他的脸庞许久,忽的把两条葱白玉臂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把头依偎在他的怀里。董平一怔,旋即微笑着抚起了杜鹃的一头青丝。董平暗道:“我想沥儿跟飘飘了。”杜鹃正欲说话时,董平却先开口了,他道:“娟儿姐,多谢你。”

    杜鹃抬头,盯着董平的下巴,不解道:“公子,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客套话来?”

    董平微笑道:“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我欠每个真心待我的人,一句多谢,跟一句抱歉。”

    杜鹃痴痴的道:“公子,这当真是你的真心话么?”

    董平微笑道:“我哪里像骗人的?”

    杜鹃笑道:“公子每次说骗人,都像是在说真话。而每次说真话……”说道此处,杜鹃突然不言语了。董平纳闷儿,问道:“我说真话时怎么了?”

    杜鹃微笑道:“其实奴婢根本就分不清公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董平哑然失笑,道:“鹃儿姐以前肯定不会说这种没规矩的话。”

    杜鹃抱的更紧了一些,她道:“那就趁公子还宠着奴婢,让奴婢多放肆一些。”

    董平微笑道:“下下下下下……下不为例。”

    杜鹃笑道:“谢谢公子。”

    董平笑道:“说谢谢你。”

    杜鹃调皮的说道:“谢谢董平。”

    董平一怔,杜鹃这无心的话语,在他听来,却是一语双关。过了半晌,他喃喃道:“对,谢谢董平……前二十多年,我一直在骂老天,但这两年,我却常对他说谢谢,感谢它送来这么多人,来待我好。”

    “若……若是有一天,待公子好的人,转头去对别人好了,公子会怎么办?”杜鹃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平微笑道:“那就让她们去吧,我向来没有过一心一意,又何必苛求别人三心二意。但我知道,待我好的人,是绝不会走的。”

    杜鹃低声问道:“为什么?”

    董平笑道:“因为凡是愿意待我好的人,那人品自然比我好百倍。否则,她们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杜鹃轻声笑道:“公子把自己给看扁了。”

    董平微笑道:“行了,说说,我为什么是被许东芝给带回来的。”董平只记得,自己在街角打了个坐,其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杜鹃缓缓道:“这也是听林大哥跟奶奶说的,林大哥说在回城的路上碰见了公子你,当时公子你吓人的很,出手就要杀了林大哥。辛亏当时奶奶及时赶到,拦住了公子你。奶奶说公子你是练功走火入魔,奶奶便让林大哥回家烧水,她给公子你就地运功调节。当林大哥回来后,又过了差不多快两个时辰,奶奶才带公子你回来。之后…之后公子就醒了。”

    董平心中嘀咕起来:“我大概是晓得了,那许东芝让我熬的药,的确是一种厉害的毒药。一种厉害到连易不在都分辨不出来的毒药,而许东芝说我练功走火入魔,定然也是在扯谎。这一身莫名其妙的真气,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想罢,董平接着问道:“许东芝在哪里?”

    杜鹃道:“奶奶看上去乏累的紧,她一回来,便回房去休息了,还嘱咐奴婢们,谁都不许去打搅她。”

    董平点点头,不再问了。

    杜鹃微笑道:“好啦公子,该去洗澡了。奶奶说过,洗个热水澡,对公子的身子有所裨益。”

    说着,杜鹃便要起身,而这次,董平却拉住了她,微笑道:“这几日,天儿越来越凉了。”

    杜鹃笑道:“是啊,该多加几件衣裳了。”

    董平笑道:“鹃儿姐的身子很热乎。”

    杜鹃先是脸色一红,但旋即便落落大方的说道:“是啊,热乎的像个宝贝!”

    黑夜的巨衾压的人喘不过气。

    虞环子的眼神变了又变,时而温柔,时而狠厉。

    漉竹迷惑,不解,她颤声问道:“为什么?”

    虞环子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师妹,我要跟你说一句真话。”

    漉竹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她道:“大师兄何时欺骗过我?”

    虞环子微笑点头,呢喃道:“是啊,我何时骗过你……”他顿了顿,旋即咆哮道:“你不走!我就会杀了你!”

    漉竹怔怔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句是真话?”

    “不错,虽然我很想骗你,但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为什么?”

    这夜里,漉竹好像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为什么?漉竹心中呢喃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想用这黑夜的衾布裹住自己的身子,然后钻进土里,屏住呼吸,再也不抬起头……”

    虞环子苦笑道:“师妹,你不晓得,方才在长生林里,天雀子突然偷袭了我。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告诉我,说他很透了我。他恨我,恨你!他恨我受师尊器重,他恨你心里没他。他就当着我的面,毁掉了长生林。他还在我面前大声宣誓,说要去禀告师尊,说这长生林是我与师妹同外人一起毁去的……师妹,快走!师父派来追杀咱们的人,就要来了!”

    漉竹的眼神很冷,她这次不再问为什么,而是道:“长生林不是我毁的,师尊也绝不会派人来追杀我。”

    虞环子窘着眉头,满腹失望的说道:“师妹,你难道不信大师兄么?”

    漉竹微笑道:“大师兄,除了师父,漉竹最信任的就是大师兄你。师尊同样也信任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师尊一面,当面向师尊把事情缘由给讲个清楚。”

    虞环子淡淡的道:“师妹,长生林可是师尊的命啊!如今长生林被毁,但凡今夜出现在长生林的人,不管有没有毁坏长生林,师尊都会杀他泄愤。”

    漉竹道:“师尊绝不会是非不分,滥杀无辜。”

    虞环子冷笑一声,道:“若你早入门几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师妹,我再问你,你当真不走,是不是?”

    漉竹点头道:“不走。”

    虞环子微笑道:“那好,师兄便亲手杀了你,然后再自刎。我绝不会让其他人,来玷污你的身躯!”

    漉竹抱着双手放在胸前,她佝偻着身子,哭喊道:“师兄!你为何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去当面跟师尊说个明白!”

    刺啦!

    虞环子扯开了衣襟,露出了胸膛,吼道:“你看!”

    漉竹看到了,她看到虞环子的上半身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身。暗红色的文身图案千奇百怪,有仙鹤,有八卦,有古松,有仙人……

    虞环子惨然一笑,道:“师妹,你应该熟悉这些图案吧。”

    漉竹怔怔的点了点头。

    虞环子道:“在我七岁时,只因把师尊的一颗丹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师尊他竟然就把我按在了滚烫的丹炉上!师妹,人会说谎话,但伤痕不会。你现在应该明白,师尊是个怎样的人了吧?你快走,走的越远越好,我来挡住追兵。如此,你我二人将来或许还有再见之日……师妹!”

    漉竹泫然欲泣,婆娑之时,无语凝噎。

    她不明白,怎的出来一次,自己就无家可归了?若是能重来,她即使违抗师命,也要留在地宫里。若是她留在地宫里,听完东野道人讲经后,她便能回房,给小师妹编完那半个头环,给七师兄缝补好道袍,给三十师弟做一双鞋子……

    但这一切,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飞灰。

    漉竹呆呆的转过了身子,如同行尸走肉。

    虞环子看着漉竹的背影忽的松了一口气,即使他的心再冰冷,也无法做到在凝视着漉竹真挚的双眸,而对其痛下杀手。虞环子抬起了手臂,他的手直直的伸着,指尖碰住了漉竹的后背。

    漉竹感觉到虞环子指尖的寒意,身躯一颤。只要虞环子有意,他便能轻而易举的把手刺入漉竹的身躯,摘下漉竹那颗滚烫的,有力搏动的心脏。

    突然,虞环子手掌一翻,用掌心贴住了漉竹的后背。他微微一笑,轻轻把漉竹往前一推,道:“走吧。”

    有七名道士打北方奔来,虞环子对漉竹暴喝道:“走!”说罢,他飞身朝那七名道士迎去。

    漉竹心下纠结,她既想上前去帮虞环子,但又不想辜负了虞环子的一番苦心。一时间她算是没了注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七名道士正是由东野道人派出,领头的是东野座下三弟子白羊子,莫奈子等人跟随其后。群道瞧见虞环子自当是大喜,而虞环子看见漉竹仍留在原地,不由心下一沉。他回眸凝视着白羊子,陡然喝道:“休要带走漉竹师妹!”说罢,虞环子便似疯了一般朝着白羊子冲杀而去。

    白羊子蓦的一凛,当虞环子的拳头快要砸到他面门时,他才幡然醒悟,大喝道:“结北斗七星阵!”这当儿里容不得其他六道多想,以白羊子为天玑位,一个北斗七星阵登时结成。白羊子陡然抬手,用双掌接住了虞环子的两个拳头。旋即,天枢与摇光两位上的道士同时攻上了虞环子的腰身两侧。

    虞环子并无闪避之意,生生的受了这两计重拳。霎时,虞环子昂起头颅,喷出一口鲜血。白羊子一惊,朗声道:“擒住便可,莫要伤了大师兄!”与此同时,虞环子凄凄一笑道:“漉竹师妹!你想让我的血白流么!”

    漉竹心神巨颤,她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大喊出声,深深的望了虞环子一眼后,她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白羊子喝道:“走!去把漉竹师妹给擒回来!”

    虞环子冷声道:“若你们要去追漉竹师妹,那便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大师兄你……唉!”

    白羊子无奈一拍掌,问道:“漉竹师妹跟长生林被毁有关,大师兄何苦还如此维护她?”

    虞环子淡淡道:“毁了长生林的是天雀子,师妹并未插手。方才师妹告诉我说,她已与天雀子私定终生,还珠胎暗结……”听到“珠胎暗结”这四个字儿,七道均倒吸一口凉气,面色虽各异,但都精彩的很。虞环子顿了顿,接着道:“天雀子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师妹也晓得,但她求我,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饶天雀子一命。待得她分娩后,她便回去替天雀子一死。你们说,我怎能不答应?”

    白羊子冷哼道:“这个该死的天雀子!大师兄,你说的对。师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错,我们不该为难她们母子。但我们也绝不能让师妹替天雀子那个混账抵命!”

    “嘭!”

    虞环子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嚎哭道:“师妹!你怎么就不管爱你疼你的大师兄了!你让我饶天雀子一命,但那不就是在要我的命么!”虞环子哭的令人心碎,白羊子等人唏嘘不已。在他们眼里,虞环子跟漉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早晚是要结成道侣的。但漉竹竟然跟天雀子勾搭到了一起,这令他们始料不及。

    白羊子沉声道:“师兄,你放心,天雀子便由师弟来杀!”

    虞环子咳嗽两声,喷出了些血沫,他低声道:“快,快扶我回去见师尊,我要向他老人家,替漉竹师妹求请!”

    榕树林,地宫里。

    东野道人死死的掐着自己的鼻梁,颤着声音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不回来,就是怕为师要他们的命?”

    白羊子作揖道:“请师尊放心,弟子定把天雀子的头颅给取来!”

    东野道人摇头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做?”

    虞环子跪在丹炉前,咳嗽两声,嗤笑道:“师尊,您经历了数百年风雨,难道还没看穿一个情字么?世间的痴儿女们,为了一个情字,置父母亲人于不顾的,难道还少吗!”

    东野道人淡淡的道:“为师的确不懂,这么多年来,为师只读懂了两个字,那便是孤寂。被困一隅两百年,后又轮回十世,为师活的这三百年,说起来可比一千年都要久。为师老了,人老了便想求团圆。所以为师把你们这帮弟子,皆视如己出,当作亲生的孩儿,从小到大,用心培养。难道为师,会为了一片区区的长生林,便要了他们的命么?老大,你应该还记得吧。你七岁那年,为师吩咐你炼丹,你因打盹儿,身子趴在了烧红的丹炉上,你被伤的奄奄一息。为师为了救治你,花了整整六年,那六年为师本该闭关三次,却一次都没闭成。”

    虞环子流出了眼泪,道:“是徒儿不孝,自那六年以后,师尊的身子就大不如从前。从两年一闭关,变成了一年一闭关。”

    东野道人喃喃道:“今年这一关,就将就着过去吧。但你们,务必要把天雀子跟漉竹寻回来,告诉他们,为师不怪他们,让他们不要害怕……”

    “弟子遵命!”

    当众人散去,东野道人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愿意解开。他一人坐在高大的丹炉之顶,瀑布似的白须都快要垂到地上。他如一尊生满锈迹的雕塑,又如一块风干的腊肉。或许只有活了三百年,看尽了世间百态,经历了一个国家从兴盛到落没,才能体会到他所理解的那种孤寂。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梆!”

    四更了。

    在灯火阑珊里,瞧见一个姑娘,那姑娘身上的衣衫都被冷下来的水雾给浸湿了,黏黏的,全贴着皮肉。姑娘弯着腰,正拿着一个水瓢不停搅动着浴桶里的汤水。姑娘把水漉漉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缓步来至床边,伸开双臂,把床上的男子抱坐起来。仅是如此,姑娘就已吃力非常。

    忽的,姑娘听见一声轻咦,她面前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二人就这样呆呆的对视了半晌,男子捂着小腹,意味深长的笑道:“我要被你给弄坏了。”

    姑娘俏脸一红,捶打了男子胸膛两下,娇嗔道:“公子,你胡说什么呢!”

    董平动了动快裂开的身子,揉了揉不停发出阵痛的小腹,道:“我说鹃儿姐你趁我不省人事的时候,对我做了坏事。”

    杜鹃嘟着嘴,颇是委屈的说道:“自打公子你被奶奶带回来,奴婢便一直忙里忙外的伺候,打水烧水,水凉了又热,几个时辰了都没闭眼,怎的就做坏事了!”

    “许东芝!”董平暗道不妙,他忙的闭眼,打坐运气。“这……”董平睁开双眼,眸子里的闪闪光彩喜忧参半,他喜的是自己的修为不知怎的就增长了数倍,他忧的是自己的经脉与气宫变的一团糟,以后的修炼怕是不会再有寸进。

    他一把拉着杜鹃在其身边坐下,问道:“鹃儿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的是被许东芝给带回来的?”

    杜鹃低着头,搓着手指,嘟囔道:“公子都不知道,奴婢又怎的知道。”

    “好鹃儿姐,你就快跟我说说。”董平一把抱住杜鹃,来回摇晃。

    杜鹃娇呼道:“公子,你快停下,奶奶说你该静养!”董平微笑道:“鹃儿姐要是不生气了,那我便不动了。”说着,董平又用力摇晃了杜鹃两下。

    杜鹃扑哧一笑,道:“奴婢说就是,公子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董平停了下来。杜鹃凝视了他的脸庞许久,忽的把两条葱白玉臂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把头依偎在他的怀里。董平一怔,旋即微笑着抚起了杜鹃的一头青丝。董平暗道:“我想沥儿跟飘飘了。”杜鹃正欲说话时,董平却先开口了,他道:“娟儿姐,多谢你。”

    杜鹃抬头,盯着董平的下巴,不解道:“公子,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客套话来?”

    董平微笑道:“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我欠每个真心待我的人,一句多谢,跟一句抱歉。”

    杜鹃痴痴的道:“公子,这当真是你的真心话么?”

    董平微笑道:“我哪里像骗人的?”

    杜鹃笑道:“公子每次说骗人,都像是在说真话。而每次说真话……”说道此处,杜鹃突然不言语了。董平纳闷儿,问道:“我说真话时怎么了?”

    杜鹃微笑道:“其实奴婢根本就分不清公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董平哑然失笑,道:“鹃儿姐以前肯定不会说这种没规矩的话。”

    杜鹃抱的更紧了一些,她道:“那就趁公子还宠着奴婢,让奴婢多放肆一些。”

    董平微笑道:“下下下下下……下不为例。”

    杜鹃笑道:“谢谢公子。”

    董平笑道:“说谢谢你。”

    杜鹃调皮的说道:“谢谢董平。”

    董平一怔,杜鹃这无心的话语,在他听来,却是一语双关。过了半晌,他喃喃道:“对,谢谢董平……前二十多年,我一直在骂老天,但这两年,我却常对他说谢谢,感谢它送来这么多人,来待我好。”

    “若……若是有一天,待公子好的人,转头去对别人好了,公子会怎么办?”杜鹃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平微笑道:“那就让她们去吧,我向来没有过一心一意,又何必苛求别人三心二意。但我知道,待我好的人,是绝不会走的。”

    杜鹃低声问道:“为什么?”

    董平笑道:“因为凡是愿意待我好的人,那人品自然比我好百倍。否则,她们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杜鹃轻声笑道:“公子把自己给看扁了。”

    董平微笑道:“行了,说说,我为什么是被许东芝给带回来的。”董平只记得,自己在街角打了个坐,其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杜鹃缓缓道:“这也是听林大哥跟奶奶说的,林大哥说在回城的路上碰见了公子你,当时公子你吓人的很,出手就要杀了林大哥。辛亏当时奶奶及时赶到,拦住了公子你。奶奶说公子你是练功走火入魔,奶奶便让林大哥回家烧水,她给公子你就地运功调节。当林大哥回来后,又过了差不多快两个时辰,奶奶才带公子你回来。之后…之后公子就醒了。”

    董平心中嘀咕起来:“我大概是晓得了,那许东芝让我熬的药,的确是一种厉害的毒药。一种厉害到连易不在都分辨不出来的毒药,而许东芝说我练功走火入魔,定然也是在扯谎。这一身莫名其妙的真气,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想罢,董平接着问道:“许东芝在哪里?”

    杜鹃道:“奶奶看上去乏累的紧,她一回来,便回房去休息了,还嘱咐奴婢们,谁都不许去打搅她。”

    董平点点头,不再问了。

    杜鹃微笑道:“好啦公子,该去洗澡了。奶奶说过,洗个热水澡,对公子的身子有所裨益。”

    说着,杜鹃便要起身,而这次,董平却拉住了她,微笑道:“这几日,天儿越来越凉了。”

    杜鹃笑道:“是啊,该多加几件衣裳了。”

    董平笑道:“鹃儿姐的身子很热乎。”

    杜鹃先是脸色一红,但旋即便落落大方的说道:“是啊,热乎的像个宝贝!”

第四十九章 蛇在吞象

    三辆拉着朱漆大木箱的牛车,跟在一辆由两匹黑马拉着的雕花红木车后,向着临安城缓缓行进着。www.uu234.net

    一穿着酱紫色熟罗袍子的老者正端坐在马车车厢内,老者很胖,红光满面,头发也黑漆油亮。若是不去看他的满面褶皱,定想不到这人已快年过七旬了。老者坐在车内很是惬意,他的面前摆有一水盆大小的木桌,木桌上摆着酒水小菜。

    老者本正自酌自饮,忽的马车一颠,把老者手中酒杯里的酒全都震了出来,洒了老者一身。这时,马车也停了下来。老者目露愠色,颇具威严的喝道:“怎么了!”

    车夫回道:“老爷,前面挡了个人。”

    老者冷声道:“不长眼的东西,从他身上辗过去!”

    车夫回道:“老爷,是个女子。”

    老者一怔,旋即和颜悦色的笑道:“绕一下吧。”

    车夫赶着马车离了平坦的道路,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了一下子,车才重驶到路面上。但就这一下子,老者那张小桌已倾斜了过去,酒菜洒满了车厢。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停车!”

    车停了下来,老者挪动着臃肿的身子,颇为狼狈的钻出了车厢。他对车夫道:“去把那挡路的女子捉过来,打她三十鞭!”

    车夫深知这老者霸道,虽不愿意,但也不敢反驳。他拿着马鞭,笑道:“是,小人这就去。”

    车夫持着鞭子,来到那挡路女子面前。女子生的秀美,但一双美眸间全是迷茫无助,这番姿态惹人生怜。女子的衣衫很整洁,她看上去像是个爱干净的人,但她此时却全然不嫌弃土路脏,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盘坐在地。

    车夫低声道:“姑娘,姑娘?”

    车夫喊了两声,女子才怔怔的回过神来,她问道:“怎的了?”

    车夫道:“姑娘,一会儿我要在你身后的地上抽几鞭子,你不要动,我不会伤了你。”

    女子微微一笑,喃喃道:“你就算抽在我身上,怕也是伤不了我。”

    车夫没听见女子说话,见她笑,便认为她同意了。车夫站在女子身后,“啪”的一鞭子就抽在了地上,击起飞尘。车夫站的位置很巧妙,再借着夜色掩盖,人从后面瞧上去,当真就会觉得他的鞭子抽在了女子的身上。

    老者在后方观望着,他看着车夫用鞭子抽打女子,莫名亢奋起来。他搓搓手,自己也想过上一把瘾。老者大步走上前去,车夫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张的手心直冒冷汗。若是让老者晓得他弄虚作假,他这半条命可就算交待出去了。车夫的手一滑,一鞭子狠狠的抽在了女子的肩膀上。

    女子身躯微颤,她心中直道:“为何,为何你也要骗我?”

    老者此时已抢身过来,他一把将车夫推开,不由分说的便从车夫手里夺过了马鞭。

    “啊呀!”

    老者的鞭子还没落下去,他手腕便被女子捏住了,女子的手劲儿极大,就像是一把钢钳,死死的咬住了老者裂开的干皱皮肤。老者吱哇乱叫个不停,但他的双眼却一直停留在女子身上,不愿挪开。

    这女子的姿容虽只是中上,但女子身上那股出尘气质,就已把世间的女子盖下去了七成。

    女子见自己拿错了人,忙的放手,道:“对不住了,老人家。”

    老者来不及揉揉自己的手腕,而是一鞭子抽在了车夫身上,他沉声道:“恶仆!敢当着本老爷的面欺男霸女!看我不打死你!”

    女子笑了出来,她道:“若没有主人家的命令,他又怎敢擅作主张呢?老人家,是你让他来打我的吧?”

    老者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这……”老者哑了片刻后,微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老夫生性和善,平日里对这些下人缺乏管教,这也让就他们慢慢的没了规矩。”不等女子说话,老者又道:“姑娘打哪里来,为何独坐此处?这夜里不太平,姑娘还是早些回家的好,若姑娘不嫌弃,老夫可载姑娘一程。”

    女子的神色又陷入迷茫,她摇头道:“家?我已经没家了,又何谈回家?”

    老者闻言一喜,但眉头却是一皱,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不管怎么说,一个女儿家留在这荒郊野外,也不成体统。这样吧姑娘,你坐老夫的车,老夫先带你进城。”老者此言好似对女子有所触动,她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对,我要进城!”

    老者派几个车夫去打扫车厢,他对女子说道:“敢问姑娘芳名?”女子没理他,老者也不气馁,他笑道:“老夫姓潘名仁和,姑娘称呼老夫仁和便可。”这老者说话已几近放肆了,他这年纪都快当这女子的爷爷了,怎还有脸让别人直呼他的名字。

    女子怔怔的,也不与老者交谈,任由老者在一旁自言自语,老者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他道:“姑娘是否婚嫁?老夫膝下有一独子,相貌人品,皆是端正,若姑娘有意,可与犬子结为连理。”老者暗道:“家里的老太婆着实霸道,这多年来,连个妾室都不让我纳。幸好还有我那宝贝儿子,但凡是我看上的女人,都让庆儿娶回门,瓜田李下,一女侍二夫,倒也快哉。唉,如此一琢磨,更是不能让庆儿受牢狱之灾了。”

    车厢已打扫干净,女子先上了车。老者心下更是欢喜,他暗道:“这女子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也不避讳男女,莫非她就要在车上与老夫我颠鸾 倒凤?”老者正心猿意马之时,忽听一声马吟,旋即,那车夫就喊道:“老爷,她把车驾走了!”

    老者登时恍过神来,他向前一望,只见那马车已奔出去了二三十丈,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老者呲牙喊道:“还不快追!”

    漉竹裹了裹道袍,从车窗探出头往后瞧去,她心道:“你骗了我许多次,那我也骗你一次。但这马车我是会还你的,你往前走走,便能瞧见了。”

    女子自当就是漉竹了,她自从跟虞环子分别后,便一直漫无目的的游荡着。走累了,就坐下歇歇。漉竹此时心下茫然,她一直在说服自己,自己是在梦里。但肩头上火辣辣的痛楚,却把她从梦里拉了回来。

    这不是梦,还得崴着脚活下去。

    潘仁和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被女人摆了一道。他上了牛车,让四个车夫把衣裳全脱了,盖在自己身上。车夫们**着膀子赶车,头发丝儿都冻僵了。

    潘仁和笑道:“伙计们,今夜你们便受些委屈,待得回去了,老爷我自当重重赏你们!”车夫们在心里破口大骂,嘴上谄媚道谢。

    潘仁和其实是极不愿意去临安的,因为每次去临安,他都要花上一大笔的银子。摸摸身边的朱漆箱子,潘仁和只觉肉疼。但这次为了潘庆,他也不得不来了。潘仁和嘀咕道:“张骏若是没被贬,只要他一句话,庆儿便能安然无恙的从牢里出来。但我这把兄弟万依硪,可是个不办事儿的主啊。这些银子,怕也不够他塞牙缝的。”潘仁和越想越气,再加上方才被漉竹戏耍了一遭,登时便双气攻心,呕出一口血来。

    四个车夫偷着笑,巴不得潘仁和现在就去死。

    死?死!

    忽的,打头的车夫拉着牛角,停下了板儿车。挡的后面两驾马车也走不动了,潘仁和吼道:“做什么!”

    那车夫笑道:“伙计们!你们说这九口朱漆箱子里装了多少银子!”他的声音在发颤。

    潘仁和心下一凛,忙说道:“你们三个拉一辆牛车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我潘家!”

    那车夫没理他,又是问道:“伙计们!你们说这九口朱漆箱子里装了多少银子!”

    潘仁和抓紧衣衫,连大气都不敢出。此时此刻,凝重的夜色好似化作了秤砣,压在了场中每个人的心上。静了半晌,忽的另一个车夫嗫喏道:“少说……少说也有个三四万两白银。”

    潘仁和那车上坐着的两个车夫,不约而同的扭头看向了他。二人的眼神绿油油的,像是饿急了的豺。

    潘仁和吓得一哆嗦,赶忙滚到地上,跪了下去,他抱着拳,哆哆嗦嗦的说道:“几位大爷,咱们可都是平头百姓,你们可别因一时糊涂,办了后悔终生的错事啊!这三车银子,都是你们的,你们随便拿!”

    为潘仁和赶车的那车夫跳下了车,来至潘仁和面前,笑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着,他便去扶潘仁和。潘仁和任由这车夫把自己扶起来,他此时再看这四个车夫,只瞧他们都憨厚的笑着,眼眸中也不再散发贪婪的绿光。潘仁和刚舒了口气,但旋即,钻心的痛楚从他小腹处传来。他想叫,但他的嘴已被身旁的车夫给捂住了。只瞧那车夫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倒握着马鞭,鞭子柄正血淋淋的扎在潘仁和的肚脐眼儿里。

    没过多久,潘仁和便直挺挺的在地上,咕嘟嘟的鲜血源源不绝的从他肚脐眼儿里翻涌上来。

    另外三个车夫已炸开了锅,一人道:“老爷都说要把银子给咱们了,你还杀他做什么!”

    另一人道:“我看杀的好!潘仁和势力大的很,若他不死,这银子能在咱们手里热乎几天?”

    第三人是开头停车的那车夫,他没有吵,颇为冷静的说道:“三车银子,四个人怎么分?”另外两人闻言,静了下来。

    杀人的车夫坐到地上,微笑道:“杀了这老狗,我痛快,银子我不要,你们分去吧。”

    第三人摆手道:“不行,人是你杀的,这银子你总要拿一份!”

    杀人的车夫摇头道:“那行,你们各从自己的车上拿些银子,分给我就得了。”

    三人点点头,各自挑了一辆牛车,各打开了一口朱漆箱子。三人都傻了,眼也被那白花花的银子给灼瞎了。三人把满箱时白银,当作白花花的小娘们儿一样摸来摸去。

    足足过了片刻,三人才回过神来,准备取些银子送给杀人的车夫。但他们的手好似在箱子里扎了根,怎的都拿不出去。三人不约而同的弯下腰往箱子深处翻找起来,他们想着,总会有小一些的银子吧。

    他们没瞧见,杀人的车夫拿着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头,正来回在他们身后徘徊。

    “啪!啪!啪!”三声脆响,划破了夜空。

    当他们的头骨碎裂时,脸上仍带着满足,纠结的笑意。

    杀人的车夫拍打着胸脯,嘶声竭力的咆哮道:“人是我杀得!你们凭什么来分我的银……”最后一个字儿还没说出口,杀人的车夫就闻见了口臭味儿与血腥味儿。他的喉咙被一张大嘴给咬断了,杀人的车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看去,只瞧见一双充满仇恨,但又有些许释然的双眸,正盯着他。那是属于潘仁和的。但此时,那双眸子更多的是充满了死寂。

    离此处一里开外,有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停着。

    当夜尽天明以后,只见这荒野上,有五具身上布满脚印的尸体,三辆板车,九口空箱子,没有牛。

    ……

    ……

    董平悠悠的睁开了双眼,他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白羊,微微一笑。鹃儿姐说的不错,她的身子的确是宝贝,一块儿让人爱不释手的宝贝。

    杜鹃也睁开了眼,但她一瞧见董平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瞧,不由惊呼一声,赶忙把眼重新闭上。杜鹃咬了咬嘴唇,红着脸问道:“公子,昨夜你睡的好么?”

    董平微笑道:“好极了。”

    杜鹃的手慢慢往下伸着,忽的她的身子一颤,不晓得碰到了什么,她的脸更红了。随后,杜鹃又把手放到了自己身上。她的脸色突然白了一下,不敢置信的轻声说道:“公子,奴婢佩服您,您是个正人君子。怕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比不得您半分。”杜鹃有些置气,但更多的是安心。

    董平轻叹道:“是啊,柳下惠比不得我。快起床吧,还不晓得,你有磨牙的毛病,害得我一宿都没睡好。”

    杜鹃又羞又怒,不停用粉拳捶打起董平的胸口。董平格格笑个不停,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起了床,杜鹃服侍董平洗漱,董平给杜鹃贴上了花黄。二人就像是一对儿你侬我侬的情人,但又处处透露着诡异。

    饭已备好。

    看着杜鹃,林三川,碧音,若儿,虽只是一日未见,但董平却觉得距离上次见她们,已过去许多时日了。

    董平开口道:“奶奶呢?”

    碧音忙道:“回公子,奶奶要的鲫鱼羹还在炉上炖着呢。待炖好了,奴婢便给奶奶送去。”

    若儿笑道:“奶奶真的很老么?上次我听奶奶的声音,感觉她好像就跟若儿一般大。”

    杜鹃微笑道:“奶奶长得可年轻呢,就算是跟若儿比,也不遑多让。”

    若儿更是好奇了,她头一次想要自己的双眼能重新瞧见光亮,好看看这奶奶是幅什么模样。

    董平摆手道:“不必了,由我去送吧。”

    若儿道:“驸马爷,我姐……铁捕大人快回来了么?”

    董平正欲扯个谎,随意敷衍过去,就听堂外有人沉声道:“已经回来了。”

    沈明月站在门槛上,她的衣衫上满是泥泞,头发也乱糟糟的,此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乞丐。若儿闻声,潸然泪下,她起身,朝沈明月的方向飞扑而去。沈明月迎上去,爱怜的把若儿抱在怀里。随后,她抬起头,朝董平看去。

    董平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他把头扭到一旁,回避着沈明月的目光。这时,有一仆人来至厅堂,道:“驸马爷,您快去瞧瞧,也不知是谁在咱们大门前放了八匹死马!”

    沈明月回眸,冷冰冰的说道:“本捕。”

    那仆人被吓得一哆嗦,林三川大笑道:“好!这下咱们不用买肉吃了!”

    “你敢吃我的马!”沈明月的声音在林三川的耳边炸响,不知何时,她已欺到了林三川身旁。

    杜鹃看沈明月像是吃了几斤火药,一回来便哆哆逼人,不由蹙眉道:“铁捕大人,这里是驸马府。”

    “马肉虽糙些,但奶奶爱吃,去把那八匹死马都给奶奶炖了。”

    沈明月看向走进厅堂的陌生少女,皱眉道:“想吃马肉,本捕可以请你们,但那是官家的马,谁都不许动。”

    董平甚感烦躁,这些女人,怎么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硬着头皮,微笑道:“铁捕大人,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怎的还小题大做起来了?”

    沈明月冷哼一声,拉起月儿径直走出了厅堂。

    “她不让奶奶吃,奶奶还就偏要吃了。”

    许东芝大剌剌地坐到一把空椅子上,拿起一块儿油炸糕塞进了嘴里,含糊道:“奶奶的鲫鱼羹…做好了么?”

    董平看向许东芝,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许东芝喉咙一滚,嘻嘻笑道:“董孙儿,你盯着奶奶做什么?”

    董平微笑道:“奶奶还请回屋歇着,鲫鱼羹一熬好,孙儿就给奶奶送去。”

    许东芝吮吮手指,笑道:“手脚麻利些,奶奶还要等着漱口呢。”说罢,扬长而去。

第五十章 和尚念经

    若你很讨厌一个人,那个人又总是平白无故的来招惹你,你很想骂他一顿出气,但你又惹不起他,碰到这种两难的处境时,该如何做呢?其实,你可以变一种方法,选择夸他,夸他就行。www.uu234.net比如说,你可以夸他的意志坚如磐石。夸他的容貌如千山暮雪。当瞧见对方笑呵呵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应承下来后,你心里就可以想了,“这人真是有意思,我骂他不是人,他也这么高兴,这种人,实在是不值得我对其高看一眼。”

    这办法不仅夸了别人,还使自己感到愉悦,并且能和平解决事端,可谓是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这想法在董平的脑海里闪了又闪,他此时与许东芝面对面的坐在地上铺着的软席上。董平平端着一碗鱼汤,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嘴唇不停翕动。许东芝眯着笑眼,打量着此时的董平,感觉颇为有趣:“董孙儿,你要对奶奶说些什么?”

    董平的眼神坚定了下来,他长大嘴,轻声说道:“奶奶,您可真不是人。”

    “大胆!”

    屋内响起一声清鸣,在许东芝出声呵斥时,董平已站了起来,他把端着的碗丢在地上,汤水夹杂着碎瓷片洒了一地。他居高临下,颇具威势的吼道:“许东芝,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可晓得,昨夜我折腾了一晚上,小和尚都没立起来念经!”

    许东芝歪着头,用手托腮,不解其意:“小和尚不起来念经,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跟那小和尚是朋友么?”

    董平点头道:“不错,小和尚跟我一起长大,一向跟我形影不离。”

    许东芝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她将声音拔高,喊道:“那我怎的从来没见过他?难不成他是拇指大小的人儿,终日藏在你的袖子里?”

    董平重新坐了,心平气和的说道:“他可比拇指要大多了,但我的身上还是能藏的下他的,不过他不住在我的袖子里,而在一棵开了叉的参天大树中间吊着。他喜欢远眺风景,但大多时间却是低着头,俯视肮脏的大地。可就在昨夜,上好的风景来了,他却站不起来啦。”董平长吁短叹,说的动情。

    许东芝也摆出一幅悲悯的姿态,她咿呀做作的叹了半晌后,眨巴着大眼道:“那是什么小和尚,不是小乌龟么?”

    董平的额上当下像是挨了一锤子,迫使他抬起头,去跟许东芝对视。许东芝正用揶揄的眼神盯着他,抿着的嘴唇,挡着蓄势待发的笑意。董平百般情绪惧灭,到头来也只剩自嘲一笑。许东芝看着董平一张俊俏的脸蛋儿此时带着几分病态,带着些许失意,倒也笑不出来了。她把笑意憋进肚子了,打了半晌的嗝儿后,宽慰道:“董孙儿,所谓有一失,便有一得。你获得了别人苦修几十年才能拥有的功力,自当也要失去些东西。不就是不举了么,待明日,奶奶用猪尿脬套上一根老丝瓜做个假的,你再用绳子绑在腰上,那看上去不比缩头缩脑的小乌龟威风?”

    董平苦笑,往日都是他这般取笑别人,今日总算是轮到他自己了。他道:“你说的倒轻巧,利人不利己的事儿,我能做么?”说罢,董平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苦笑,而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苦中作乐,也算他的一项与生俱来的本事。董平心下暗道:“罢了,这也就算是我用情不专的报应吧。”

    许东芝见得董平释然,咯咯笑道:“这就对了,色是刮骨钢刀。董孙儿,你的小乌龟死了,但你可就成了真正的大乌龟,有硬邦邦的壳!”

    董平一凛,暗道:“是啊,小乌龟死了,人总有一天会变成老乌龟。”想到这节,董平竟抱着脸低声啜泣起来。他此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自怨自艾,多愁善感起来。许东芝哀哀一叹,心道:“他这模样,还能帮我办事么?”过了下子,许东芝又转念一想:“猪被敲了,也得哼唧几天呢,董孙儿虽跟猪一般笨,但也勉强算是个人,就任由他悲上几日。”

    董平脸上挂着泪痕,抬起了头,道:“你昨夜到底做了些什么,你还想做什么,能不能讲个明白?”

    许东芝道:“你问奶奶这个,奶奶就要说说你了。我明明让你把那药粉晒干了以后再用,但你呢,是不是没听奶奶的话?”

    董平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点头道:“不错,我是带走了一瓶,让人瞧瞧那是不是害人的东西。”

    许东芝微笑道:“告诉你,修炼之士接触到这药粉以后,其经脉会在一时间阔大十倍,并且对吸食他人真气变得极为渴望,乃至陷入癫狂境界。”

    董平淡淡道:“这么说,不管我有没有听你的话,都会陷入癫狂?”

    许东芝笑道:“若是你按照奶奶的方法做,情况会稍微好一些。”

    董平道:“我是在清晨接触到的这药,怎的到了晚上毒性才发作?”

    许东芝道:“你中毒并不严重,但奶奶寻到你时,却从你身上闻到了酒味儿。这药若是火,那酒便是油。”

    董平明了,点头道:“这毒该怎么解?”

    许东芝微笑道:“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把中毒者打晕。第二种,就是顺其自然。当然,这第二种方法只对身兼鲲鹏真气的修士有效。”

    董平苦笑一声,道:“你肯定用的不是第一种方法。”

    许东芝道:“不错,奶奶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寻了两个人来让你吸食功力。你应当察觉到了,你现在的修为比之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董平笑道:“但再往后,我的修为同样不会有所寸进。”

    许东芝蹙着眉,问道:“你能活多久?抢来的东西,终归是抢来的。不出三年,你便会因心力衰竭而死?靠这区区三年,你能修炼到什么地步?”

    董平怔怔的望着许东芝,许东芝也这般凝视着董平,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董平低下头去,释然一笑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许东芝沉吟片刻,问道:“你怕么?”

    董平微笑道:“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

    许东芝笑了起来,道:“奶奶还想劝你一句。”

    董平淡淡道:“请讲。”

    许东芝道:“把你的夫人休了吧,这三年让杜鹃陪着你。”

    董平嗤笑一声,道:“为何?”

    许东芝微笑道:“因为我喜欢杜鹃。”

    “你喜欢?”

    许东芝呢喃道:“你跟别人纠葛,无非是徒增两方烦恼。但杜鹃不一样,她是卑微的,也是独一无二的……”

    三年后,自己真的会死么?

    董平坐在屋脊上,看着天边卷舒的白云,出了神。就连沈明月冰冷的铁面具都快贴到他耳朵,他好似也没有察觉。沈明月盯着眼前这个罪大恶极的男人,握住了刀,只要她一刀下去,董平脖子上当下就会出现个碗大的疤。但沈明月没有动手,只是哀哀一叹。

    这一叹,也让董平回过了神。他看向沈明月,没有惊慌,微笑道:“请坐。”

    沈明月坐到董平身旁,二人相距半尺。

    董平微笑道:“你洗过澡了,闻上去香了很多。”

    沈明月蹙眉道:“你早晓得我来了?”

    “嗯。”

    沈明月心道:“果然,他是在试探我。”

    董平此时又道:“你看上去也干净了许多。”

    “废话。”沈明月没好气的说道。

    良久,二人都没有再言语。

    沈明月一直在有意无意的瞟着董平,她认为,凭董平的心机,定然已料到自己这才出去是做什么了。而自己之所以亡命赶回,定然也是因为查到了些什么,这些董平应该都心知肚明。所以沈明月一直在期待董平的脸上浮现出些愧疚之色,但董平没有,他一直很从容,很坦然。这让沈明月越发感觉不快,越发感觉董平无可救药。

    忽的,沈明月只觉腿上一沉,她低头看去,便见董平枕在了她的双腿上。她勃然大怒,毫不犹豫的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贴在了董平细嫩的皮肉上。

    “让我休息一下吧,已经三年了,我都没好好闭过眼。要杀我,可以等我睡着以后么?”

    不知怎的,沈明月的刀迟迟砍不下去。她冷笑道:“看起来,你还有些良心。”

    董平恬淡一笑,道:“心不是我的,我舍不得让它变坏。”

    沈明月淡淡道:“我是该叫你柴关山,还是董平?”

    董平道:“心里有了答案,还多此一举的发问,未免让人觉得蠢。”

    沈明月微笑道:“柴关山,你可真是够狠,为了重回临安,不惜偷了别人的脸,盗用了别人的身份。”

    董平打起了轻酣,算是对沈明月的回应。沈明月的刀落不下去,也收不回来。沈明月的双腿对董平来说是枕头,亦或者是砧板,只在沈明月一念之间。沈明月此时恨透了董平,为何非要让她选。她向来悲悯,也不喜欢做选择。过了会儿,沈明月有了主意。她把刀凌空扔起,有用脚尖夹住。刀尖对准董平的胸口,沈明月心道:“若是你不小心把刀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选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董平的鼾声停止,他睁开眼,眼前浮现的是沈明月藏在靴子里的一双秀足。沈明月已把刀收了起来,不知何时收的。董平坐了起来,心满意足的微笑道:“你的腿麻了?”

    沈明月揉着腿,淡淡道:“不麻,僵住了。”

    董平扑哧一笑,道:“其实你可以把我推下房的。”

    沈明月道:“这次算是还了在李家老宅的恩情,以后咱们互不相欠。”

    董平微笑道:“那我帮你照顾若儿的恩情,该怎么算?你擅离临安,累死了五匹官马,是我替你把事情压下去的,这恩情该怎么算?你平白无故的就要杀我,我不怪你,这恩情该怎么算?你住在驸马府的这段时日,我好生招待你,这恩情又该怎么算?”

    沈明月哑口无言,过了半晌,她才道:“你应该知道,我出临安,是要查你的底细,你为何还要帮我?”

    董平笑道:“你太多此一举了,其实你想知道些什么,直接问我就行。”

    沈明月笑道:“你可真是大度,那好,我问你,董平的妻子孟帘现在在哪里?”

    董平淡淡道:“应该是死了,毕竟一个疯婆子在这世上挨不了多久。”

    沈明月道:“你这话虽然绝情,但把自己择的倒是干净,孟帘难道不是你接走的?”

    董平微笑道:“看着她我就觉得心烦,为什么要自找不痛快?”

    沈明月微笑道:“你看过她几次?”

    董平不言语了,沉吟,道:“你还真是机敏。”

    沈明月道:“我听说董平在惨死以后,他的鬼魂曾在那片坟地出现过几次。当时我并没把这个传闻放在心上,但刚才我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你是不是曾经去看过她。因为这个,所以我想等你醒过来以后,当面向你问个明白。”

    董平点点头,道:“不错,我的确去看过她几次。”

    沈明月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她,永绝后患?”

    董平微笑道:“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后患无穷?后患是无穷的,杀死一个女人,能绝什么后患?”

    沈明月眉尖微蹙,道:“你心存愧疚,所以当你东山再起以后,就派人把孟帘接走了?”沈明月直勾勾的盯着董平,她想要从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给自己一个安慰,她见惯了世间的恶,所以对人的愧疚,悔悟之情,更感到弥足珍贵。

    董平摇头道:“我不是已经说了么,我看到她的脸,便会生厌,又怎会自找麻烦?”

    沈明月笑着,笑自己太过天真烂漫。

    董平道:“恕我直言,你这个人不适合当捕快,因为你太过死板,遇事总会钻牛角尖儿。孟帘不是我接走的,难道就不会是想用孟帘来要挟我的人接走的么?”

    沈明月嗤笑道:“你是想祸水东引?”

    董平冷笑道:“我想让你喷水。”

    “你!”

    铁面具总算是派上了用处,它很好的遮掩住了沈明月因羞怒而赤红的面靥。董平道:“再告诉你,董平不是我杀的。”说着,董平扯开了衣襟,露出胸口处那道骇人的伤疤,淡淡道:“这里面的心也是董平的,你告诉我,一个死人,如何给自己换心。”

    董平的话打着漩儿钻进沈明月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董平整理好衣衫,看着骇然失神的沈明月说道:“之所以把这私密告诉你,是因为我还有许多要紧事去做,没工夫跟你做无谓纠缠。”

    这时房下传来一声娇呼:“公子,有客人来了!”

    董平最后看了眼沈明月,道:“如今你最好留在驸马府,外面已经有不少人盯上你了。你要晓得,你查我,我不会着急,但想利用我的人,会着急。”说罢,董平纵身跃下了屋脊。沈明月看着董平远去的背影,没来由的心下一阵轻松,但旋即,她又觉得心很疼。

    杜鹃跟董平并排走着,杜鹃微抿着嘴,看上去有些不快。董平勾起杜鹃的小手,微笑道:“怎么了?”

    杜鹃抽了抽鼻子,朝董平眨了眨眼,道:“公子,你最近的桃花运可真是旺的很呢?今日来的客人,可是个大美人儿。”

    董平微笑道:“大美人儿,有多美?”

    杜鹃哼了一声,道:“那姑娘戴着个斗笠,斗笠檐儿上挂着白纱,奴婢看不清她的脸。”

    董平道:“看不清她的脸,就说人家是美人儿?若人家长得丑些,听到你这话,还以为你再拐弯抹角的骂人呢。”

    杜鹃道:“但奴婢瞧见了她尖尖的,雪白的下巴,还有一点粉红的嘴唇。光这些,就把奴婢比下去啦。”董平笑道:“没来由的,你跟人家去比什么?”杜鹃颇有些置气的说道:“昨夜奴婢还以为公子是柳下惠,但谁成想,公子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瞧不上奴婢这粗茶淡饭!”董平一蹙眉,登时喝道:“你在放屁!”

    杜鹃娇躯一颤,眼角就泛起了泪花。她“嘭”的跪在地上,哀道:“是奴婢太没规矩,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责罚。”董平没言语,蹲在身子,托住杜鹃的腿窝,扶住杜鹃的后背,一把便将其抱了起来。董平看着怀里涕泪横流的杜鹃,无奈笑道:“你是人,活生生的人。什么山珍海味,粗茶淡饭,有这么骂自己的么?就算是打你,骂你,我也不能让你糟践自己。”

    杜鹃一双美眸眼波流转,她含情脉脉的,轻声说道:“公子没错,是奴婢自己作践自己,以后奴婢不敢了。”

    董平摇头道:“说不,别说不敢。”

    杜鹃用力点点头,道:“我以后不会了。”

    董平笑笑,抱着杜鹃就往前走。

    杜鹃忙道:“公子,快到厅堂了,你快放我下来!”

    董平好似也来了少年心性,他大笑道:“我不!我也让那大美人儿吃吃干醋,让她也酸溜溜的!”

    杜鹃羞的不再说话,她依偎在董平怀里,感觉安心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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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寒三尺三介绍:
大国争锋之下,引江湖动荡,庙堂不安。北莽之地虎啸龙吟,南蜀一隅三神相争,少林大佛下的老魔能辩群僧,剑墟中的仙人傲骨铮铮。天宝元年,正当乱。董平带刀离了戍北城,从烂俗的江湖走到更烂俗的庙堂。他与人斗,又与天斗,一不小心,就把这烂俗尘世闹了个天翻地覆。锋寒三尺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锋寒三尺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锋寒三尺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