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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章 托遗

    太子从破晓之时,离开皇城。

    长夜将近,方才归来。

    三司昆海楼找遍天都方圆地界,没有找到太子所谓的“赏花之地”……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要赏的花是南花。

    五百年开花。

    只为有缘之人。

    海公公看到平安归来的太子,心中松了一大口气,而且殿下外出赏花之后,神情熠熠,看起来像是解了一颗心结。

    太子身后,还有两人。

    宁奕,海公公不意外。

    徐清焰,就出乎意料之中了。

    若没记错的话,徐姑娘五年前离开天都,就没回中州地界了,昆海楼的消息是说,这位徐厢主一直在南疆……刚刚太子殿下赏花,难道是去了南疆?

    太子坐在轮椅上,拒绝了海公公为自己准备的车马,转身吩咐道:“我要去长陵一趟……”

    “把顾左使和君令师妹也请来。”

    海公公连忙应声。

    ……

    ……

    雾气困索,夜山幽静。

    守山人的灯火撕裂了长陵的浓雾,却照不破这将尽未尽的长夜。

    木屋中漂出一袭宽大黑袍,覆着那张百年未变的骷髅面具,她“面无表情”望向坐在轮椅上的太子,面具凹洞中的眼神,却闪烁映射出复杂意味。

    看得出来……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将死之人。

    在长陵守山的这百年,她亲眼见证大隋三龙夺位的惨烈争斗。

    那是一段飘摇腥风血雨的历史。

    而最终,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死在了长陵……这看似是巧合,其实却是必然。

    长陵这条登圣成帝的崎岖山路,是皇室子弟的必经之路。

    有人登凌绝顶,有人坠落万丈深渊。

    命运总是在开始之时就隐晦地勾勒出结局……哪怕已经看见,也逃不掉,也躲不过。

    生于此,逝于此。

    得位于此,失权于此。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的圆——

    “哒哒哒!”

    远方传来马蹄声。

    一身乌袍的顾谦纵马而来,马背上,一袭青衫双手环系顾左使腰身,皎洁额首有龙须飞扬,细眉蹙起。

    “殿下……”

    顾谦勒马而停,他接到宫内急令,说是太子在长陵召见……今日太子出城赏花之事,他也知道了,昆海楼和三司没有找到殿下,可见殿下这趟出城,去了很远的地方。

    一回天都,就召见自己,还是在长陵。

    长陵可不是一个随意召见之地……这里是天都万年来英灵沉眠的圣寂之地,若无要事,绝不打扰。

    看到徐清焰的那一刻,顾谦立马就明白了,太子今日出城,竟是去了南疆……

    而南疆能赏的花。

    顾谦想到了春风茶舍里那罐枯萎的花种。

    “都到齐了。”

    太子坐在轮椅上,微笑道:“开山吧。”

    守山人缓缓举起灯笼,火光拔升,长陵石碑干枯的碑面,掠过一线圣光,这缕圣光从山脚下拔升,如一线海潮,掠过成千上万枚碑石,照耀了整座长陵,然后汇聚在山顶之处,以山顶一点为圆心,波荡散开——

    “嗡!”

    雾气就此破散。

    破晓长夜,被光明照破。

    ……

    ……

    顾谦之前从未觉得,长陵的山路,竟是这般步步难行……

    每行一步,太子便要温声开口,叮嘱一句。

    “桃枝城新任黜置使郭大路可以重用……此人刚正不阿,可胜任昆海楼右使之位,若不愿迁来天都,也不必勉强。右使之位,还有以下几个人选……”

    “你一直抱怨,昆海楼缺个能文善撰的笔杆子。被贬至礼部祠祭司的员外郎葛清,檄文写得不错,北伐战潮已起,他可堪一用……”

    字字戳心。

    这些都是琐碎细微的小事。

    而太子能清晰记得这座朝堂内每一个兢兢业业的官员……大到三司六部的大司首少司首,小到一个偏远位置的撰文小官。

    每日,如山一片的帖文,雪花般汇入皇宫。

    大事小事细枝末节,太子都坚持亲力亲为,不知疲倦地批阅奏示。

    这十年,大隋四境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蜕变。

    三皇子和二皇子夺位争权之时,四境之内常有流匪,因为两境皇子为争“大势”,剥削基层,百姓疾苦,只能去当流寇匪徒,而圣山中人高高在上不沾烟火气,忙着拉帮结派争权夺势……又怎会在意底下生灵的死活?

    如今则太不同。

    太子为四境减免赋税,顶着言官讨骂的浪潮,命令中州打开城门,接纳东境战乱中无家可归的难民,为其开城送粮,鼓励耕作。

    以铁律压制圣山,四境归心,以重刑压乱世,剿杀匪徒。

    如果大隋皇帝,以修行境界来排名。

    那么李白蛟,一定是排不上什么名次的,他自幼生来体弱,依靠先皇的血脉,也未能修行到多高的境界……更不用说,与太宗相提比论。

    可要问什么是明君?

    麾下江山社稷,百万子民,会给出答案。

    太子执掌天都的这十年,挽大厦之于将倾,拨乱反正,钦定太平。

    虽未登基,却已是当仁不让的圣仁之君。

    而如今……令顾谦心酸的是,太子特地喊自己来长陵说的这些话,在以往,是会以帖文形式,送至昆海楼的。

    这些事情并不紧急,之所以要当面说。

    是因为……来不及拟定帖文了。

    这是托遗之词。

    殿下要将昆海楼彻底地交付给自己,却又担心未来遭遇的种种波动,所以不嫌繁冗地琐碎念着未来昆海楼需要招纳和兼收的人才……国之大厦,怎可一梁撑柱,顾谦再如何顾全大局,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兼顾整座昆海楼。

    其实太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审视大隋朝野已久,君侧唯有顾谦一人。

    其实太子心中早已在庙堂之中甄选出诸多可堪一用的栋梁之才……之所以先前未能提拔,一是因为距离东境大泽之战收官落幕,不过五年,庙堂换血,改朝换代,那些初立新人,还需仔细审查。

    二是因为,光明密会的成立,让太子变得更加谨慎。

    大隋高层的提拔,一定要千挑万选,切不可草率决定……当年佛门出了一位“戒尘”,令灵山百年积累毁于一旦。

    而统御四境的大隋皇权,一旦生出影子,那么整座天下都会遭殃。

    底蕴再丰厚,也承受不起这般苦痛代价。

    交代了陟罚臧否,提拔贬低的诸多琐事之后,太子终于说

    到了第一件严肃的大事。

    “顾谦,从今日起,天都对北境的军务处置权……就交给你了。”

    顾谦面色震惊。

    皇权之下……四境之内,皆为隋土。将军府的北境铁骑举世无双,可即便如此,依旧需要按照天都律法行事。

    何为军务处置权?

    他一令之下,可以断绝天都对沉渊君的所有援助……让百万铁骑粮草断缺,让北境长城星辉匮乏。

    太子……这是真的在交代后事。

    “殿下?”

    顾谦神情苍白,却看见轮椅上的李白蛟轻声一笑。

    “思前想后……这军务之权,唯有交付与你才能放心。”

    太子缓缓开口,声音却是愈发冷峻。

    “你行事稳妥,能辨黑白……北境战争已启,自今日起,天都务必全力驰援将军府,若庙堂上有人胆敢拿此事做文章,妄想挑拨离间,玩些蝇营狗苟的手段……不必留情,当即问斩,杀一儆百!”

    最后几字,肃杀之气已凛然于面。

    顾谦面色一凛,声音黯然道:“是……可是殿下……”

    “不必有什么负担。”李白蛟早就猜到顾谦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打断道:“你只管坐镇天都,稳住后方。这场战争有宁奕沉渊去打,天都只要起辅佐之用,保证星辉资源输送不断,定能取胜。”

    话已至此。

    顾谦只能到此为止……他看着轮椅上的太子,眼中闪过不忍。

    他其实关心的不是军权。

    而是殿下的身体。

    可今日,太子召见自己,宁奕,徐清焰,张君令……顾谦心中,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最后。”

    太子低声笑道:“今儿站在长陵山顶的,都是自己人啊。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大风呼啸,吹过长陵。

    此后的言语之音,被淹没在长陵的风中——

    没有人听见这一夜长陵五人在风中的交谈。

    片刻后。

    只见一张泛黄的符箓,逆着罡风,抖擞震颤,猎猎作响。

    这枚泛黄符箓如一枚风筝,更似一只鸟雀,就这么被放飞于长陵山顶,舒展身子,平地而起。

    飘摇掠上长空。

    长夜穹顶,有另外一张质地类似,字迹不同的符箓,与之感应,激荡出一缕精粹光芒!

    “轰隆隆——”

    一道粗壮光柱,贯穿天地。

    铁律符纸,完成了合一。

    而长陵山顶狂风声中,则是夹杂响起了低沉雷鸣。

    有一位女子,缓缓来到了长陵山顶的皇座之前。

    她与皇座对视很久,而后坐了下来。

    “轰!”

    雷光垂落。

    长陵山顶顷刻间化为雷海。

    坐在雷海皇座之上的女子衣衫被猎猎雷光映照渲染成一片苍白色彩。

    她向身下俯瞰望去。

    千万石碑,尽数震颤,一道道前贤神念投射而出,在雷海中躬身揖礼,觐见之姿。

    铁律合璧。

    皇座齐鸣。

    大隋开国之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盛景。

    坐在轮椅上的李白蛟,面露笑意,缓缓合上了双眼。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逐光者

    天都皇城迎来了至暗之日。

    北境开战,太子崩殂。

    这条消息由昆海楼左使顾谦亲自发布,顾左使身披缟素,面色憔悴,侍奉太子殿下的海公公一夜白发,形如枯槁。

    一口朴素的棺木,布满白花,被运出天都安葬。

    太子遗愿是葬在皇陵,葬在那片冰川之中,归于寂静和虚弥。

    这一日,天都举城齐哀。

    数万民众走上街头,来为太子送行,这十年,是大隋最为安稳太平的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

    按太子遗诏,葬礼就在第二日举行,无须盛办,否则……中州诸城,乃至四境,都会有百姓赶来,会造成大量的拥堵。

    一辆马车,一口棺木。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百官随马车而行,送至长陵。

    庙堂之上一片哀嚎,满城缟白。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皇城上空的铁律还在,大隋千万年来凝立而起的“皇权”,在最危急的时刻,仍然保持着运转。

    而且在昨夜破晓之际。

    有人看到了长陵山顶有光直冲而起——

    而且伴随龙吟!

    蒋老殿主从红拂河出关,在长陵山脚与守山人共开山陵,将棺木送入了皇陵之中。

    这场葬礼结束之后,有蒋老殿主坐镇,顾谦当着三司六部所有官员,宣布了太子留下来的遗诏。

    “昆海楼左使顾谦,代行四境帖文处置权。”

    “莲花阁新任阁主之位,由昆海搂主张君令接任……掌管铁律,惩杀奸佞。”

    “……”

    这份遗诏很长,事无巨细地安排了大隋诸多权位的去向走留,这是太子送给这座庙堂的最后一份礼物。

    只不过,这份遗诏,隐去了皇座之主徐清焰的存在。

    对于大隋而言。

    真龙皇座,是藏在压箱底的最后一道武器。

    而皇座认主的消息,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俯首于长陵山脚的百官,尽皆骚动,太子走后……大隋皇室失去了名义上的继承者,而太子这份遗诏,将顾谦捧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至高点。

    皇权,怎可握于一介外人之手?

    这也是徐清焰在这份公布天下的遗诏中销声匿迹的原因。

    顾谦执掌四境处置权,已经引起了庙堂的强烈反应……如果再让一位女子,真真正正将皇权握于手中,很难想象如今大隋会处于怎样的舆论浪潮之中。

    蒋老殿主面无表情,立于顾谦身旁。

    老人轻声问道:“诸位可有疑义?”

    一语落。

    磅礴威压,浩浩荡荡,席卷长陵。

    守山人拎灯而起,飘至地府老殿主身后,默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两位涅槃境超级强者,如此行事,已是一种明示。

    这千万年来,“红拂河”一直充当着皇权护卫者的角色,在簇拥君位之上,没有人比蒋老殿主更有发言权。

    他既开口,哪个还敢再言?

    于是这份遗诏问世,在沉默之中得到了高度认可,百官匍匐在地,恭接诏令……

    见此一幕,蒋老殿主满意地

    点了点头。

    他回首望向长陵山顶。

    雾气之中,有两袭身影,立于长陵山巅。

    宁奕微微颔首,隔着云雾,对山脚下的蒋老殿主点头。

    太子诏令中,从头到尾没有提到的,还有一人,就是宁奕……他已是盛名加身的山巅之人,开创天神山的宁山主,北境将军府的小先生,大隋第一的宁剑仙,数之不清的名号和冠冕加身,这份遗诏的施行,注定会遭遇诸多波折。

    若说庙堂内毫无阻力,宁奕也不会相信。

    不过顾谦能力很强,可以信赖,再加上蒋老殿主……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退一万步。

    就算天都未来真的出了变故,还有自己这么一个不在遗诏安排中的“局外人”。

    宁奕实质上已经掌握了天都皇权之外的最大权力。

    北境将军府铁骑供他调用。

    蜀山,天神山,光明密会。

    再加上……一整座乌尔勒草原!

    这股力量,若是拧合在一起,已经超过了道宗和灵山,宁奕自身的存在,便相当于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不受控制的“皇权”!

    而另外一位不在遗诏中的存在。

    徐清焰。

    则是“计划”中无比重要的另外一环。

    当年宁奕在天都夜宴,与太子签订协议,让满手鲜血的“监察司大司首”,与整座监察司,都消融在阳光之下。

    于是公孙越就此死去。

    而真正的“监察司大司首”,则是解开了那扇雀笼笼门。

    徐清焰的名字,在大隋百官的眼中,仍然象征着这世上最极致的美。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女子曾执掌昆海楼前身,化身成比公孙越更加狠厉的生死簿主,每一笔落下,都有一条性命就此抹去……徐清焰是除太子之外,最清楚大隋庙堂构成,以及权力运转机制的那个人。

    而且,她比顾谦更冷静。

    或者说……她比顾谦,更冷漠。

    遗诏中之所以没有提到她,不仅仅是真龙皇座的原因。

    是因为,监察司已经死去。

    如今的昆海楼重新立于光明之下,正如太子革清朝野之后的大隋庙堂,百废待兴,当年血腥往事便该被掩埋……他答应宁奕让徐清焰自由,自然不会食言。

    昨夜破晓之时,五人最终在长陵的谈话,圈定了某个即刻触发的计划。

    遗诏中提到的张君令,顾谦,是计划中暴露在光明下的一环。

    没有提到的——宁奕,徐清焰,则是隐匿于光明背后的那一环。

    而这一次。

    徐清焰是自由的。

    “坐上皇座的感觉如何?”

    宁奕笑着打趣问了一句。

    “我记得很久之前,就有人说过……真龙皇座,是大隋天下最强大的先天灵宝,没有之一。”

    徐清焰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直到我真正坐上这尊皇座,才切身体会到皇权的力量……这股力量真的太强大了,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她言语谈吐之间,已然多了三分英气。

    坐上真龙皇座,某种意义上……就得到了光明皇帝的认可,大隋皇权的认可。

    修行太乙拔神经,

    来医治神性之疾,便让徐清焰体内的病芜得以去除,不再是先前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真龙皇座的皇权之气入体之后,则是再次发生一次变化。

    徐清焰未涅槃。

    但宁奕能感受到……她体内那股极其可怕的,浑厚的势。

    这已经不是星君能驾驭的力量了。

    宁奕甚至感觉……如今四境圣山的那些涅槃老祖跳出来,一对一单挑,能战胜执掌皇座的徐清焰,恐怕都找不到一位。

    自己辛辛苦苦搜寻天书古卷,再加上神魂变异,才有了星君之境,斩杀涅槃的实力。

    而光明皇帝的真龙皇座……轻易便可弥补这层差距。

    徐清焰神情复杂,低声笑道:“如果当初太宗皇帝动用了这尊皇座,烈潮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一个半神之人,坐上皇座,会怎么样?

    弥补神灵和凡俗的最后一丝差距。

    完成……蜕变。

    “今日之后,你恐怕就要留在天都一段时日了。”宁奕轻声开口。

    徐清焰沉默了一小会。

    的确。

    执掌皇座,熔炼皇权,需要一段时间。

    更重要的是……在太子遗诏未曾写到的地方,有很重要的事情,还等着她这位皇座主人去完成。

    太子崩殂。

    毫无疑问的,天都将再次陷入乱局之中。

    “南疆那边,我不能放心。”徐清焰微微低眉,问道:“我已按那张字条所说的做出了应对……小昭如今被隔权处位,不得接手教会事务。可缺了人手,光明教会该怎么办?”

    “离开南来城前,我去见了丁隐。”宁奕道:“南疆执法司大司首会定期派遣使者小队,常驻小石山,想要救苍生,就不能只靠两个人……你身在天都的这段时日,如果有新的教义古卷问世,便会送去南疆。”

    徐清焰闻言之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反倒是宁奕,沉默了一会,声音很轻地问道。

    “你准备怎么处置小昭?”

    徐清焰接任皇座之后,眉宇多了三分英气,可真正说到在乎之人时,语气却仍免不了有些柔软。

    “她跟了我很多年……”

    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三分痛苦,三分无奈。

    “我无比信任她……相信她……也是如此……”

    徐清焰摇了摇头,眼神黯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负手而立,站在长陵山顶,看百官散去,神情复杂,一时之间思绪恍然。

    “谢谢你。”宁奕忽然开口。

    徐清焰怔了怔。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宁奕道:“那一张字条上所写的,不过是猜测而已……你大可不必这样。”

    女子摇了摇头。

    “不必谢我……”

    “还记得先前我说的么?”

    这次换到宁奕一怔。

    “五年前,我选择去南疆,并非是为你而去。与小昭去引渡永堕者,撰写光明教义,也与你无关。本质上,我们都是逐光者,追逐光明和希望。”徐清焰笑道:“太子的那张字条很重要,他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踏圣山

    “一千一百位阵纹师,即日起将动身前往北境长城。”

    “一同出发的还有四十万颗隋阳珠,由昆海楼和鹰团一同负责押送……这是北境战备物资的第一批。”

    黄沙阵阵。

    天都城门大开。

    顾谦坐在马背上,拽动缰绳,身后是一字长蛇的马车车厢。

    宁奕也跨坐在一匹黑鬃骏马之上,与顾谦平齐。

    顾谦道:“北境长城不必担心星辉灵气的消耗问题,至于阵纹师……”

    “一千一百位,已经大大超过预期了。”

    宁奕沉声开口。

    北境长城的修筑工程,原先预计最好的情况,便是由一千位阵纹师参与,在半年来完成。可惜将军府辖内只有六百余位,而且这已经是聚北境之力,尽三司人才。

    天都这番援助,让阵纹师数量抵达了接近两千之数!

    “这些阵纹师中,有七成是太子的春风茶舍,秘密栽培的年轻学者。”顾谦神情感慨,道:“执掌白龙令后,由蒋老遣动。这些人将会成为北境阵纹的中流砥柱。”

    七成……

    也就是将近八百位阵纹师。

    实在令人感慨叹服,李白蛟的先知先觉,以及惊人行动力……或许在即位之前,太子就预料到了未来之需。

    他所创立的春风茶舍,真真正正做到了为庙堂输送血液,为四境栽下希望。

    “这些物资,很快便会送到北境长城。”

    顾谦眺望远方,运送隋阳珠的车厢已经开始启动,马蹄滚滚如同闷雷,天都以北的黄沙大漠,扬起阵阵尘烟。

    “谢了。”

    宁奕声音很轻地开口。

    顾谦笑了笑,“谢我做什么?你应该谢的是太子殿下……”

    “天都能帮到你的,就这么多。”

    “至于草原和灰界的反击战……”顾谦轻声笑道:“那就需要圣山出手了。那些圣山山主,就需要宁兄你自己去拜访了。”

    天都的援助,已经足够多了。

    宁奕对顾谦微笑点头。

    接下来……就是自己动身之时了。

    大漠黄沙中,忽然传来轻微的撕啦一声。

    一扇门户,燃烧神性之火,缓缓浮现。

    宁奕以空之卷切割虚空,他轻轻拍了一下马背,连人带马,不缓不慢,踏入门户之中。

    ……

    ……

    太游山。

    山水瀑布,倒挂悬空,潺潺水声,犹如仙境。

    在山门穹顶,赫然有两轮光球高悬,重叠成影。

    一轮“太阳”,一轮“太阴”。

    太游山乃是四境圣山之中,最专注于“阴阳修行之术”的圣山,此阴阳之术,并非是男女双修采补的邪门歪道。

    三千道境之中,阴阳之术,乃是位列前三的无上大道!

    混沌一分为二,即为阴阳二气!

    据说当年太游山的开山老祖,乃是将阴阳之道,修至接近不朽的“半神”之人,而留下这座道统以后,千万年来气运绵祚,乃是东境一等一的钟鸣鼎食造化福地。

    春风缭绕,山门之处,两位童子正悬守门户,忽而眼前一花。

    远方天地,似乎有一道高大身影,缓慢而来。

    春风席卷草叶,缭绕在那高大身影身上……两位童子揉了揉眼,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人,一马。

    “……哒!”

    “……哒!”

    马蹄声并

    不快,但每一步,都极有规律。

    隔着极远,却在心湖之上,溅荡出清脆声响。

    两位童子心中震撼无比,只不过三四呼吸功夫,那远在天边尽头的身影,便已然来至山门之前。

    “宁……”

    一位童子看清了马背上的来人,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压低,道:“宁山主。”

    东境三圣山,与宁奕之间关系颇为复杂。

    如今宁奕,乃是大隋天下独立浪潮之巅的唯一一人。

    太游山在宁奕成长起来之前,曾不止一次出手打压……不过后来由于大隋局势变荡,三圣山联袂对抗大泽鬼修,统一战线,宁奕杀了韩约,三圣山便算是承了一份人情。

    权位,实力,修行境界,说话分量……如今宁奕,全都已经凌跃于太游山上了。

    “入山拜访。”宁奕微笑开口:“我来见一见太游山主。”

    说话之间。

    太游山穹顶,两轮光华,闪掠一刹。

    太阴太阳,仿佛重叠。

    此间洞天世界,顷刻陷入混沌,时而永夜,时而永昼。

    两位欲言又止的守山门童子,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副画面,按照门规,他们应该阻拦宁奕……但这两个童子心底清楚,以宁奕如今修行境界,什么圣山都拦不住他。

    一道苍老声音,悠悠响起。

    “宁山主,按大隋铁律规矩,身为圣山山主,盛名之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经牵扯因果,平日里还是不要随意拜访圣山为好。”

    宁奕哑然一笑。

    看来太游山并不如何欢迎自己。

    太阴太阳重叠的辉光之中,缓缓走出一袭灰衫。

    灰衫老者气息混沌,介乎于星君与涅槃之间,只差一步,便可点燃涅槃道火……只不过宁奕也清楚,这一步往往就是天堑。

    大泽之战,宁奕见过这位老者,太游山供奉殿的大供奉秋玄老人,与姜玉虚曾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可惜他并未晋入极限之境,所以最终被姜大真人拉开了一线距离,时隔五年,这位大供奉境界再度突破,有所精进。

    是因为自己身上并无涅槃道火气息的原因吧?

    宁奕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看样子……这位秋玄大供奉,因为自己的星君身份,并不对自己如何认可。

    “太游山主何在?”宁大魔头微微一笑,表露出一副并不计较的谦逊模样。

    而这番态度,并未得到对应的尊重。

    秋玄老人皱眉道:“山主正在闭关。宁山主有话直说吧。”

    “好。”

    宁奕点头,平静道:“北境战潮已起。从明日起,太游山境内弟子,剑修七境之上,须得离山,去往北境将军府听从调遣……至于七境之下的外门弟子,至少要遣一万人。”

    一万人?!

    秋玄老人心头咯噔一声……这些弟子,去到北境,要面临的,就是与妖族厮杀的生死考验!

    听完之后,大供奉反问道:“宁山主,这不合规矩吧?”

    其实每一年,圣山都会派遣弟子,前往北境历练。

    但七境之上,尽数离山,外门弟子,遣送一万!

    ……这般规模,实在是太大了一些。

    宁奕弹指,道:“此乃天都诏令。”

    太子留下的诏书,掠入秋玄老人手中……大供奉神念一扫,这诏书之中,虽说圣山要派遣弟子援助北境,可却并未规定数量,也未规定境界。

    皇权与圣山相辅相成,水舟共济。

    调遣人手,反攻妖族之事,天都不敢太过压迫圣山……这是一桩恶差事。

    “一万人太多了,不合规矩。”秋玄看完诏令后,面无表情,不容拒绝地伸出两根手指,道:“太游山最多……只出两千。”

    说完之后,他望向宁奕。

    那位骑坐马背之上的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果然……这姓宁的,不能给好脸色。

    正当秋玄老人心头浮现这个想法之时,忽而听到了一阵破风之音。

    马背上的年轻人,对着自己伸出两枚手指。

    宁奕还是那副好脾气的微笑模样,轻声道:“张口规矩……闭口规矩……”

    中指屈于拇指指腹。

    拈花之姿。

    在屈指的那一刻——

    太游山穹顶的太阳太阴两轮虚幻光影,陡然传来轰隆隆的持续震鸣,这是不堪重负的坍塌之音!

    整座太游山山门地界,地动山摇。

    所有修行者,都从闭关之中醒来,他们连忙出关,看着穹顶摇晃的两轮光影,震撼错愕。

    宁奕展开了自己的剑道领域。

    三颗命星,释放。

    大道长河,将整座太游山拉入剑域之中。

    秋玄老人的眼前仿佛暗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明,能够看见的,就只有眼前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的微笑年轻人。

    明明只有星君境。

    却施展出了涅槃都无法施展的“神通”。

    “记住……”

    “我的话,就是规矩。”

    宁奕弹指。

    砰的一声。

    秋玄老人的瞳孔之中,倒映出现了一缕三叉戟神火,陷入漆黑的神魂世界瞬间被火焰照亮,他胸前砰的一声凹陷下去,传来雷击轰鸣的剧烈震响!

    太阳与太阴崩溃的这一刻——

    太游山大供奉身躯如麻袋一般,被宁奕弹指剑芒击中,抛飞而出,重重撞入山门石壁中。

    这一击。

    宁奕只用了两成力。

    秋玄老人眼神震撼,眸光黯淡,他缓缓向下挪动头颅,十分艰难,看见自己半边身子嵌入石壁……胸膛骨骼破碎,鲜血潺潺而出,但对自己这种星君境修行者而言,这些都并非是致命之伤,只需以星辉圣光治愈,很快便会恢复。

    只伤不杀。

    这说明,宁奕的境界高出自己太多。

    秋玄在这一瞬,想到了许多往事,他想到了很多年前,曾来拜访太游山的两个人。

    一个叫徐藏。

    还有一个叫裴旻。

    如今……又多了一人,宁奕。

    宁奕来太游山……当真只是来传这份诏令的么?

    两位守山童子,呆若木鸡,怔怔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刚那一幕,实在太具有冲击力,拦在宁奕面前的大供奉就像是螳臂当车的蝼蚁,更何况自己?

    宁奕坐在马背上,轻描淡写地挥了挥袖袍,像是掸去自己肩头灰尘。

    但挥袖之间,黑衫袖口掠出一缕金灿纯阳气,这缕金气蔓延而上,将坍塌的太游山天幕重新扶起。

    太阴破碎,太阳重生。

    宁奕骑马踏入山门,随便拦了一位太游弟子,微笑问道:“你们山主呢?”

    不等那位颤颤巍巍的弟子开口。

    宁奕便补充笑道:“不是如今的这位,是二十年前的那一位。”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账

    要寻二十年前的太游山主?

    看到宁奕面容的那一刻,这位太游山弟子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倒下来。

    特娘的。

    这位凶名昭著的宁大魔头……怎么来自己宗门了?

    刚刚穹顶那处太阴崩塌,太阳重映的异象,吸引了整座太游山的注意!

    “嗖嗖嗖——”

    数百道剑光齐刷刷向着山门迸射而来,驭剑掠至山门石柱之处的太游弟子,入眼所及的第一幕景象,便是那位四肢蜷缩,整个人被打到嵌入石壁中的供奉殿大长老。

    接着,便是宁奕的狠话。

    宁奕坐在马背上,再次开口,声音响彻整座太游宗门。

    “宁某此番前来,特意拜访二十年前的太游山主!”

    雷音滚滚,洞天震颤。

    诸弟子心头一惊……宁大魔头,这是来算旧账了!

    二十年前,天都血夜,太游山参与了对裴旻的围杀!

    随后的十年,太游山数次追杀跌境逃亡的裴旻弟子徐藏。

    一道雪白流光,从远方山水瀑布之中直射而出,现任太游山主周宣,踩在飞剑之上,落在山门之前。

    数百道剑光,在周宣背后悬浮,隐约有凝结成剑阵之势。

    宁奕神情淡然,无视了这些飞剑。

    而太游山主,则是抬起一条手臂,给自己背后的剑修弟子示意……不要凝结剑阵。

    阵法之术,的确有玄妙功效,可以以多胜少,以弱胜强。

    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阵术,便失去了意义。

    他看到那嵌入石壁的秋玄老人,便知晓,如今宁奕虽只露星君气息,真正杀力,却是要远超此境。

    “宁山主。”周宣揖了一礼,道:“在下方才正在闭关,不知宁山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宁奕坐在马背上,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他微笑道:“周山主客气了。”

    周宣丝毫不动怒,也是一笑,诚恳问道:“宁山主……有何贵干?”

    “来办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宁奕面无表情,道:“那件公事,我不想说第二遍……等我走后,让秋玄说于你听吧。”

    圣山之主,神念笼罩山界!

    自己来此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周宣眼中——

    北境战潮,圣山出兵……宁奕方才宣读天都诏令之事,其实这位周山主看得一清二楚,说什么闭关未闻,分明是想借秋玄之手,直接在山门之外,将自己谢绝。

    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惜,宁奕根本就不给周宣机会。

    你想客客气气当个好老人?

    周宣深吸一口气,他依旧是挂着不愠不怒的温和笑容,望着眼前坐在马背上巍然不动的年轻人。

    不断提醒自己……

    制怒。

    制怒。

    打起来,太游山没人是这厮的对手。

    “天都诏令之事……周某知道了,出战之事,绝不含糊。”周宣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传了一缕神念,退了一步,问道:“今日……宁山主可否息事宁人,就此别过?”

    宁奕扫了周宣一眼,神情没有波动。

    他拍了拍马鬃,高大骏马噗嗤一声,打了个响鼻,昂首挺胸,继续前行,马蹄哒哒哒践踏在太游山山门青石路上。

    声音缓慢悠扬,与周宣擦肩而过。

    周宣笑意僵硬。

    数百柄飞剑,先是一怔,然后迅速凝结,一缕缕剑气直冲云霄,太游山修行阴阳合击之术,在阵纹之道上,也颇有研究——

    两拨飞剑,分化演练出“太阴”,“太阳”!

    赫然与宗门上方的两轮光影,交相辉映。

    宁奕抬起头来,望着这三四百位飞剑剑修,轻声笑道:“太阴剑阵,太阳剑阵……有点意思……”

    两拨飞剑,横在山水瀑布之前。

    一位命星境供奉喝声道:“宁奕……前方乃是太游山祖地,太宗主静修之地,速速止步!”

    马蹄声停顿一刹。

    宁奕望向那座山水瀑布,轻声笑道:“哦?若不止步,如何?”

    太阴剑阵,太阳剑阵,下压十丈!

    “嗡——”

    一人一马所在之处,一股大势汹涌落下!

    宁奕神情不变,轻轻抖肩。

    “砰”的一声!

    太游山青石地面,炸开一张蓬勃蛛网,两座剑阵之力,尽数卸开!

    宁奕胯下骏马咀嚼腮帮,毫无压力地继续前行。

    那位命星供奉,神情一变,看到宁奕毫无退却之意,眉尖一挑,凌厉喝声道:“杀!”

    轰隆隆——

    穹顶两轮剑气太阳,席卷下来。

    天昏地暗。

    有人神情阴沉抬首。

    “就凭你们,也配在我面前拔剑?”

    宁奕眼神冷了下来。

    这道低沉声音在整座太游山界上空响起,宛若闷雷,直炸心湖,几乎要将人耳膜撕裂!

    一道长虹,如大河一般落下,将太游弟子笼罩!

    一瞬间,组成太阴太阳两座剑阵的数百柄飞剑,被神性摧枯拉朽地折断!

    剑阵瞬间破去!

    宁奕回头,冷冷望向周宣。

    今日他来太游山“拜访”……闹出这般动静,那位二十年前的太游山主,仍然龟缩躲在祖地之中,不敢来见。

    这让宁奕……很是失望。

    既然你还不出面,我便让太游山颜面尽失!

    宁奕抬起一只手,对准远方那座山水瀑布,缓缓合掌。

    “再不出面,这座祖地,此后就不要再留了。”

    宁奕淡淡开口。

    远方那座悬浮瀑布,轰的一声炸开,水汽模糊之中,整座山体似乎都被巨力挤压,要捏成齑粉。

    见此一幕,周宣瞬间动了。

    他化为一道白色长虹,拔地而起,撞向宁奕,在撞入宁奕三尺范围那一刻,气势凶猛地拔剑。

    宁奕无动于衷。

    踏入太游山,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拔剑。

    一手捏攥山水瀑布。

    另一只手,则是并拢两根手指,化为虚影,以指尖点撞周宣的剑锋。

    “砰砰砰砰——”

    一息迸发出数百道爆裂声响!

    宁奕稳坐马背之上,以一缕纯阳气,护住周身三尺之地,与周宣“缠斗”,说是缠斗,这副场景看上去却颇有些老叟戏顽童的意味。

    太阴剑阵,太阳剑阵,支离破碎。

    周宣被宁奕玩弄于股掌之间。

    飞沙走石之中,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周宣剑锋下斩之时,一袭同样雪白,却更加高大的身影,拦在宁奕和周宣之间,一只手拦住自己弟子的腰身,缓缓将其搬出剑域之中……在这声叹息响起之时,整座太游山的乱象,仿佛都陷入了凝滞之中。

    破碎的剑刃,如同雨珠,但下坠地无比缓慢。

    时间流速,被放缓了数倍,数十倍。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宁奕。

    宁奕神情平静望着眼前这位高大白袍男人,二十年前参加天都血夜围攻,如今已归隐祖地的太游山太宗

    主。

    周宣的师父,按修行年月来看,已有三百年之余。

    但剑眉星目,毫无衰老迹象,阴阳之道,几乎臻入圆满。

    太阴太阳,都在一人之上重叠,近乎完美地点燃了涅槃道火,所以看起来,仍然是三十岁模样,他站在这里,这里仿佛便是天地中心,日月在此争辉!

    “有点意思……”

    宁奕在这位太宗主身上,看到了阴阳之道,还有时之道。

    按境界来算,这绝对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同时修行两条大道,而且两条大道,都修行到了极高的境界……

    而在太宗主现身的这一刻,宁奕也明白了,为何自己如此践踏太游山,他都未曾出面的原因。

    这位太宗主,选择了与小无量山朱密一样的道路。

    自斩一刀。

    从完美圆满之境跌落,从此断去神途,尽可能来保全自己的寿命,此后岁月流逝,他的境界会不断下跌,时之道和阴阳大道的杀力只会减弱……但换来的,是突破五百年极限的寿元大限。

    当然,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代价。

    为了避免天道感应,他需要隐入祖地,屏蔽天机。

    除非宗门陷入剧烈动荡,巨大危机。

    “宁奕……”

    太游山太宗主神情复杂地一笑,他望向眼前这个名声如雷贯耳的黑衫剑修,道:“我听过你的名字……”

    在近乎凝滞的时域之中,宁奕丝毫不受影响,这说明他的境界,要比自己更高。

    可是这个年轻人,时值如今……才修行多少年?

    真是让人嫉妒啊。

    隐入祖地,其实就是近几年的决定。

    而近几年,宁奕实在是风头太盛,击倒大泽鬼修之后,这位盛名盖压大隋天下的年轻人,一日不来太游山算旧账,他心中便一日不能平静。

    大势之下。

    太游山太宗主知晓,即便自己点燃道火,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或许退隐祖地,断却前尘,便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他也曾向天都太子寄过信件,只是那位太子,婉言拒绝了要帮太游山平怨的脏活。

    二十年前的因果。

    总有了结之日。

    “你来了……”

    太游山太宗主站在宁奕面前,洒然一笑,竟是有些释然。

    “我来了。”

    宁奕平静问道:“二十年前,围杀裴旻的人中,有你么?”

    太游山太宗主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宁奕再道:“下令追杀徐藏的人,也有你。”

    太宗主再次笑着点头。

    这一次,宁奕也点了点头。

    太宗主拔剑了,他比宁奕更快地拔出腰间长剑,只是这缕精灿剑光在拔出剑鞘的那一刻,便在空中凝结!

    漫天下坠的剑刃,凝固在空中。

    这一次,不再是缓慢地下坠,而是彻底的“冻结”——

    更加强大的“时之域”,施展开来,笼罩了整座山界!

    一缕雪白剑光,在时间凝固的一个刹那,点刺而过。

    宁奕已然收剑。

    他注视着眼前的高大白袍男人,淡淡道:“可惜……”

    可惜自斩一刀。

    否则今日面对自己,这位太宗主,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漫天剑刃噼里啪啦如剑雨落下。

    周宣跌落在地,望向自己师尊……

    太游山太宗主额首之处,一缕纤细豁口缓缓浮现。

    鲜血迸射如瀑布。

    神魂灭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眺望天下

    弹指之间,一位涅槃授首殒命。

    周宣跌落在地,十指攥拢,怔怔看着这一幕。

    坠落在地的剑刃没有弹起,仿佛粘滞在地面,时域再次展开,宁奕来到了周宣面前,这一次……整座太游山地界,只有他和太游山主二人,不受时域凝滞之力的影响。

    “恩怨因果,自结成环。”

    宁奕平静道:“将军府二十年前的前朝仇怨,我放不下,所以今日报了。你若记恨我,不妨再修行二十年,我可以等你。”

    “宁奕……你既办公事,要让太游山出兵北伐,又报私仇,杀我师尊……”

    周宣声音沙哑,道:“这般霸道,不怕遭报应么?”

    宁奕置若罔闻,冷冷地道。

    “霸道……当年太游山在东境追杀我的时候,难道就不霸道?难道没想过今日?”

    他俯瞰周宣,道:“不杀你,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说完这一句,宁奕便懒得再说什么。

    他弹指点碎虚空,牵马离开太游山。

    时域破碎。

    噼里啪啦,剑刃碎片如落雨垂落,空之卷门户消散之后,整座太游山地界,才缓缓恢复正常。

    大势在上,两界战争,容不得圣山退缩藏私。

    宁奕杀太游山太宗主,看似折损大隋实力……但实际上这一举动,乃是“杀一儆百”。

    若在太游山碰壁,接下来的其他几座圣山,绝不会讨到便宜。

    宁奕这趟“拜访”,可不是来做客的。

    他要得是圣山绝对的表态!

    ……

    ……

    龟趺山。

    一缕洁白云彩,悬挂龟趺山山顶之上。

    龟趺山主李玉道,坐于山顶大龟石碑之前,他神情平静,衣袍随风飘摇,看着眼前那扇击碎虚空倒映而出的门户。

    宁奕牵马缓缓落在山巅。

    “你来了。”

    李玉道看着宁奕,神情复杂,此刻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东境三圣山,互为盟友,彼此之间消息灵通,太游山刚刚经历之事……已经传入李玉道耳中。

    事实上,宁奕行踪并不算是什么秘密。

    他踏入太游山地界的那一刻——

    大隋四境诸座圣山,便都生出了相对应的感应!

    “嗯。”

    宁奕向着李玉道身旁的灰袍老者微微颔首。

    “老朽也曾参与了二十年前天都血夜的剿杀……”

    灰袍老者眉须及地,低垂眉眼,低声笑道:“侥幸与裴旻交手,宁山主若要报仇,便对老朽一人动手即可。”

    龟趺山被律令敕清,方圆五里,已是空无一人。

    弟子们收到了不得踏入祖地半步的命令,他们不敢违令,但也不是傻子,此刻山巅之外,祖地禁制阵纹之前,已经有许多龟趺山弟子聚集,他们远远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方向。

    看到了山主,老祖的模糊身影。

    这位龟趺老祖,并没有像太游山太宗主那般躲起来……而是直接了当地站出来。

    这一次,宁奕没有出剑。

    他声音很轻地开口,道:“徐藏师兄以前对我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闻言。

    龟趺老祖一怔。

    “原谅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有时候会害了自己。所以千万不要做一个仁慈之人

    。”宁奕声音虽缓,但语气坚定,道:“所以……徐藏的剑道里,以德报怨是最不可取的信条。”

    “……如果换他今日来踏圣山,那么当年天都血夜的每一位入局者,都会被杀死。太游山那位不例外,你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宁奕顿了顿,“但我……跟师兄不太一样。”

    “这是天都诏令。”

    宁奕挥手,将天都的遗诏叩出,飞掠在龟趺老祖和李玉道面前。

    待两人神念扫过之后,他再次挥手,诏令飘摇而回。

    宁奕道:“太游山的事情,二位想必已经听闻了。四境圣山,包括蜀山在内……都必须不遗余力地驰援北境,龟趺山七境以上的弟子,即日起便尽数前赴北境吧。”

    他不是在和龟趺老祖商量。

    而是通知。

    老祖听出了话中意味,没说什么,沉默片刻后问道:“这一点,龟趺山答应了……还有呢?”

    “铿锵”一声。

    细雪被宁奕推出半缕锋芒。

    宁奕道:“龟趺山护体之术,举世无双,但这一剑……想必也足够送前辈归去。”

    此言一出。

    李玉道面色苍白三分。

    他已经预感到了……宁奕来龟趺山要做什么,可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无法阻拦。

    他被老祖以神念压制住了,无法动弹。

    灰袍老人,看到剑芒出鞘的那一刻,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双手抬起,撕开了自己的灰袍,露出了裸露在外的胸膛,那里一片血肉狰狞,甚至可以听到撞击有力的心跳声音。

    原来这里的肌骨已经破碎过一次,重组之后,极其薄弱,像是一张随时可能撕碎的薄纸——

    龟趺山所谓的护体罡气,很久之前便被击得粉碎。

    这位老祖胸前,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的剑伤。

    伤口已经结痂。

    可这二十年来,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作痛。

    龟趺老祖一只手并拢成刀,对宁奕微笑,缓缓做了个十字交叉的动作,眼中甚至涌现出三分略带疲倦的释然。

    看着宁奕推出剑鞘的刺目剑芒,老人恍惚回想起天都血夜的那一日。

    诸位圣山山主,合力围攻裴旻。

    围杀之下,裴旻只是一剑,便将他罡气击得破碎!

    这一剑,险些将他杀死……侥幸存活之后,他悟道涅槃,点燃道火,其后的二十年,便常常回想起那一日。

    裴旻的那一剑,成为了心中挥之不去的光。

    若是有朝一日,能选择自己的死法……死在那样的剑下,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出剑吧。”

    老者缓缓闭上双眼。

    咯噔一声。

    他皱起眉头,没有预料中的撞击感,没有疼痛,什么都没有……风声在山巅呼啸,睁开眼后,那个持雪白伞剑的黑衫年轻人,如一团飘絮飞墨,立在山崖之前。

    宁奕没有出剑。

    他淡淡道:“既然决意赴死,那么这条性命,便由不得我来取了。”

    龟趺老祖怔住了。

    他看着宁奕,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登山的另外一位杀胚年轻人。

    两个人的影像重叠,而后又分离。

    “去草原吧。”宁奕平静注视着龟趺老祖,道:“能杀死一位妖圣,便算是死得其所……将军府会

    为你留碑。至于我……未来可能会与你一起死在那里。”

    灰袍老者怔怔立在原地,宛若雷击一般。

    许久之后,那双直面生死之际,都未曾颤抖过的双手,此刻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龟趺老祖看着宁奕,又低声望向自己手掌,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宁奕……”

    “宁奕……”

    老祖喃喃道:“我终究是低看了你……”

    宁奕没有多说什么,牵马继续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

    杀人,不是目的。

    这只是完成目的的手段。

    自己这么一位杀胚,顶着二十年前的旧怨,四境圣山那些入局天都血夜的老家伙们,无一不心存恐慌……这些人,想活命的,如太游山那位自斩一刀的老祖宗,万不可能答应宁奕,赴局两界之战。

    而他们这样的存在,留在圣山中,若是不断恩怨,便只会拖延战机。

    宁奕此番拜访四境圣山,出不出剑,其实很简单。

    他所做的一切,看似霸道,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让大隋赢下这一战……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必须排除!

    想活命的,恰恰会死。

    想死的人……才有可能活下来!

    短短三日。

    宁奕走遍四境。

    羌山,珞珈山,应天府书院,白鹿洞书院,道宗,灵山,还有蜀山。

    执掌命字卷后的宁奕,以一种“拜访山门”的形式,将当年结下的旧怨,在自己这里,画上了句号。

    裴旻先生是将军府的主人,也是丫头的父亲……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那些人,沉渊,徐藏,都与“血夜”之案缠绕在一起。

    于是这桩案件,与圣山之间的命运纠缠,二十年来剪不断,理还乱。

    很难说清,究竟是谁开始了这一切,又是谁了却了这一切。

    有些时候,与其说命运是一个衔接成环的圆,不如说……命运是一条从灰雾之中直射而出,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起始点的射线。

    最终,宁奕再一次回到了天都。

    昆海楼铃铛摇曳。

    小楼楼顶,茶几桌案,四人入座,满满当当。

    顾谦将一份新鲜出炉的调查案卷放在桌案之上,道:“宁山主的杀名,这几日冠满大隋,实在令人‘闻风丧胆’啊。”

    这份案卷,记录了宁奕这几日的行踪。

    四境圣山,几乎形成了史无前例的拧合……七境以上的修行者,都将前往北境将军府,这就像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战力。

    自开国以来,大隋天下,就没有这么齐力过。

    “目的达成了……”

    徐清焰掀开帷帽面纱,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就是好的。”

    宁奕哑然一笑,没说什么。

    张君令一只手臂搭在昆海楼栏杆上,她透过青色纱布,“眺望”远方都城,仿佛将整座天下收入眼底。

    四个人,坐在昆海楼顶。

    向下望去,便是整座天都都城!

    她声音嘶哑道:“四境圣山这一次出兵,掏空了整座大隋。”

    此言一出。

    捧着茶盏的顾谦,眼神也缓缓凝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

    “如果真有人要做些什么……这应该就是最好的时候了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来入瓮

    风铃摇曳,如牵云雾。

    昆海楼顶,宁奕半边身子倚靠栏杆,向下俯瞰。

    天都城尽收眼底。

    太子离开后的第一个月——天都皇城的秩序铁链在暗潮汹涌中绵密地锁紧,正午的阳光刺目,但皇城大街小巷的阴翳中,无人能够看见,究竟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影子。

    顾谦说得不错,四境圣山掏空家底,前抵北境驰援前线,整座大隋天下处于万年来亘一的紧绷拧合状态,也处于独一无二的虚弱之际。

    这是那些蛰藏在暗处的“影子”,跳出来的最佳时机。

    “接下来,我恐怕要离开大隋一段时日。”

    宁奕捻着茶盏,目光落在杯面,一缕浅淡云雾,缭绕在清凉茶水的波纹之上,丝丝缕缕荡漾开来。

    这几日,心湖之中,不断激荡出一股剑意感应。

    放在北荒云海寄养的那柄飞剑……距离圆满,只差最后一丝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熔炼于纯阳炉中的“因果卷”!

    “灰界和草原的人马已经就位。”

    “北境长城的物资,军备,正在路上。”

    顾谦轻叩桌案,若无宁奕,如今战局恐怕已乱成一团乱麻,能让四境圣山统一战线,实在是一个奇迹。

    已经不能再苛求他为大隋付出更多了。

    “如今大隋,已颇有平稳之象。”顾谦感慨道:“可若是宁兄若离开大隋……总感觉天都城缺了些什么……”

    并非虚言。

    宁奕的存在,已是天都城实实在在的一枚定心丸。

    上至庙堂,下至江湖,前斩李长寿,后斩韩约……在这两处,宁奕都已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存在,只需一个姓名,便可以解决许多麻烦。而这一点,是顾谦所做不到的。

    庙堂之中,昆海楼内,顾左使名号畅通无阻。

    若至三司,这个名号便会行走地凝滞些许。

    至于他要在江湖中办事,需要依靠那些籍籍无名的草莽布衣,这些人多半不卖昆海楼面子,所以就只会更加吃力……至于涉及圣山的私密案件,就更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了。

    “江湖琐事,有圣山处置。我若不在,徐姑娘可以接手。”

    宁奕笑了笑。

    光明密会的成立,便是为了应对这般情况……密会中的成员,遍布四境,单一声名放在某一境中,都是赫赫之辈。

    徐清焰坐镇天都,以应四方,手中一枚光明令,便可引动四境圣山的密会之力,无论发生什么异样……都可以从容应对。

    徐清焰隔着皂纱望向宁奕,道:“你要去北荒?”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离开大隋之后,要小心。”

    徐清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这么一句。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

    自己是白帝盯着大隋天下要杀的人。

    这次离开大隋,前往云海,需千提万防……整座北荒云海,或许早已在白帝的监察之中,就等自己入瓮。

    “放心。”

    宁奕一只手捻着茶盏,另一只手则是摩挲腰间某块隐蔽令牌,淡淡笑道:“既然敢入局,便一定有准备。”

    ……

    ……

    北荒云海,大墟尽头。

    浩荡辉光闪逝,替换昼夜。

    鲲鱼游曳在云海之上,吞吐昼夜光华,腹中震荡出人类幼婴的清

    鸣——

    这一切,都只是倒映在铜镜内的景象。

    这枚铜镜,却因鲲鱼之音,镜面被震荡出丝丝缕缕起伏不定的轻微涟漪。

    一身人族儒衫打扮的白亘斜坐在大殿地面之上,背后倚靠着一根石柱,这副坐姿极其随意,他撑肘捻着铜镜,目光紧紧盯着镜面,丝毫未曾有过挪移……一双失去瞳仁的雪白眼眸,不含感情,看起来有些渗人。

    “云海内的古卷仍在……”

    儒衫白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不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宁奕一定会来取的,对么?”

    第二道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一身雪白龙袍的白亘,盘坐在长阶之上,他额首,面颊,浑身四处,但凡裸露的肌肤表面,尽数覆盖了密密麻麻的龙鳞,眼瞳中有正常的漆黑瞳仁,此刻双手叠在腹前,正不缓不慢吐息。

    吞吐之间,有浩荡白气,凝聚成蛟龙身躯,缭绕面首,一副云雾缭绕的圣仙之姿,神圣庄严。

    白袍白亘说完,向着自己身后望去。

    芥子山大殿,幽暗深邃,层层珠帘,被风拨动。

    殿阶之上,一层一层,有黑雾流淌,凝成实质,远远望去,便好似水银泻地,一层浅淡细狭瀑布,贴地而流。

    坐在最高处,芥子山皇座之上的,是一位黑色华服,漆黑到与黑暗几乎凝成一体的身影。

    他静静坐着,背后舒展出一对数十丈长的黑金羽翅,根根翎羽分明饱满,却流淌着漆黑的炽火……无论是谁,但凡望去,便会被巨大压迫感所笼罩。

    若此间当真有神灵存在。

    那黑袍白亘……便是所谓的“真神”。

    只不过,他如今尚不能离开皇座,仔细去看,这尊气势和压迫感极强的黑袍神灵之躯,与皇座紧密粘合在了一起,漆黑水银将他的羽翅鎏金,也将他按在殿座之上。

    羽翅背后,连接了另外一座世界。

    那是一座……巨大的深渊。

    一双又一双漆黑之手,从深渊之手爬出,钻入铺展开来的羽翅缝隙之内,恶灵,邪鬼,不知为何的生灵,或者根本不可以“生灵”来命名的物种,钻入黑袍白亘的体内,这些阴暗污浊的力量,由于纯粹到了极致,变得无比强大。

    这是一种与人间愿力,截然相反的力量。

    这也是一种愿力。

    可却是一种与人间愿力,截然相反的黑暗火光。

    这个姿态,若是宁奕看到,一定会觉得无比熟悉,当年的山主,如今的周游,都是以这个坐姿,坐在黄金城树界殿堂石板之前。

    只不过与白亘不同。

    这二位,乃是以肉身之力,抵抗黑暗树界影子入侵,生死道果境的肉身,在黑暗潮水侵蚀之下,逐渐变得腐烂,枯朽……如今的白亘则是不同,在那位“黑暗来客”的接引之下,他主动接纳了原始树界的一切。

    于是,他开始承载深渊的一切。

    三尊化身,三种意识形态,也象征着白亘求道的三条路——

    朴素儒衫,便是他最原始的自己。那个崛起于东妖域,与龙皇抗衡,与人族太宗齐名,一手缔造芥子山庞大基业之初的白帝,便是这个形象面见世人。

    而白色龙袍,则是他停滞在生死道果境,无法突破之际,寻求的“化龙之道”,他开始汲取龙血,开始尝试突破自己金翅大鹏鸟的血脉界限……试图以真龙血

    脉,来更进一步,来更接近传说中的不朽。这个时候的白帝,已经有了三分疯狂之意,为了化龙,他的精神状态甚至出现了剧烈的波动起伏,以至于在天海楼之战,被沉渊撕下了一片龙鳞。

    而最终诞生的这具黑袍化身——

    则是白帝对于求道的最终渴望。

    原始树界的影子,有着勾动**的本源之力……当白亘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接纳了黑暗,便有了这具最为强大的“化身”。

    比化龙状态,要更疯狂,更纯粹,也更邪恶。

    这尊端坐于芥子山皇座之上的“神灵之身”,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话,他闭着双眸,仿佛在一场大梦之中,虽未醒来,神念却几乎波散到了整座东妖域!

    这实在是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

    白亘能感受到,自己的神魂真真正正成为了一片大海,三尊分身的灵智在一点汇聚,又在千万点扩散。

    他即在沉睡长眠,又在清醒度日。

    他闭上了双眼,也睁开了双眼。

    正如这座芥子山……既是渺小的一,也是广袤的“无限”。

    只要尝过力量的滋味,便不会再满足,站得越高,永堕之时的快感……便愈发强烈。

    世俗的规则已经无法约束白亘,他掌握着整座东域,乃至整座妖族天下的生杀大权,可内心中的**却仍像是一座填不满的沟壑。

    他所渴望的那些,影子都可以带给他。

    如今,他渴望赢下这场战争,将自己的命劫扭转,改写。

    “宁奕若敢离开大隋,我便杀了他。”

    倚靠殿柱的儒衫白亘,抬起手掌,掌心浮现出一卷漆黑的古卷,这枚漆黑玉简,散发着纯粹的摧毁之力,与最高处那尊皇座的寂灭之力有三分相似之处,却又有本质的区别……

    执剑者的“灭字卷”,象征着极致的摧毁。

    但并不邪恶,相反,灭字卷内还蛰藏着一股精粹的浩荡杀意。

    所以这卷天书,最为适配的,正是儒衫化身,而且根本无法被那尊黑暗身躯所兼容。

    儒衫白亘缓慢地捻着铜镜,笑道:“可是……他有这个胆量么?”

    云海还有一卷天书。

    这是自己早晚是要吞下的东西。

    宁奕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这卷天书么?

    时至如今,宁奕都只不过是个未点燃涅槃道火的星君……在白亘面前,不入生死道果的修士,便与蝼蚁无异。

    如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先提升境界。

    可是白亘,已不会给宁奕更多的时间了。

    戏谑的话音刚刚落下。

    “嗡”的一声——

    这枚铜镜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镜面之中的北荒云海,忽而涌起一阵滔天翻覆的云浪,原本清晰的铜镜镜面,顷刻间被迷雾所笼罩。

    一袭黑衫,出现在青铜镜镜面影像之中。

    宁奕撕碎一扇虚空门户,对着穹顶的某个方位,露出了一道从容微笑。

    这抹笑容,也映射在青铜镜中,这赫然是**裸的挑衅,讥讽。

    儒衫白亘神情阴沉,难看至极。

    “北荒云海,愿者上钩。”

    手中还捻着昆海楼茶盏的宁奕,将茶水饮尽,伸了个懒腰,轻声道:“今日,我来入瓮。”

    ……

    ……

    (今天晚上还有一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云海崩塌

    “嗡”的一声。

    一枚精致玉质茶盏跌落,在高空之中迸发轻鸣,最终崩碎。

    看似静谧的北荒云海,实则埋藏无数阵纹。

    当年龙皇垂钓,也只在云海之上,垂下一根钓线,原因就是那卷“因果卷”深埋云海之内,以至于整座浩袤云海,成为了因果命运复杂交错的涅槃禁地,稍一触碰,就可能导致因果业力缠身。

    而因果二字,正是连龙皇都捉摸不透的东西。

    空之卷撕裂的门户,缓缓合拢。

    宁奕立于云海之上。

    他知道,白帝与龙皇当年对弈厮杀,都视云海为禁脔之地,必定布满监察手段,自己每一次出入云海,恐怕都被白亘看在眼中。

    这一次,他索性也不躲了。

    空之卷撕开一扇门户,就出现在云海最上方。

    “轰隆隆——”

    整座云海,翻滚沸腾。

    谪仙乘坐鲲鱼,来至穹顶,与宁奕齐肩。

    洛长生神情平静,道:“北荒云海,必有一战。但……最好不要是现在。”

    如今二人均未摘下生死道果。

    面对白亘,胜算不大。

    谪仙现身的那一刻,一缕炽热气息,便旋即浮现而出,他抬起手掌,一尊纯阳小炉,掠至宁奕面前。

    宁奕一只手接住小炉。

    接着神念散开,覆盖纯阳炉!

    “嗡”的一声。

    那座生锈小炉轻轻一颤,表面青铜震散褪去,仿佛迎来了重生。

    可以清晰看见,纯阳炉内里火焰翻飞!

    朱果所融化的液体,已经被铸造成一座古朴剑胚,而因果卷木简,则是在剑胚之中缠绕生根,已经熔炼到了最后一步!

    “这一战,自然不会是现在。”

    宁奕平静道:“我请了一个朋友来帮忙。”

    话音刚刚落下。

    云海穹顶,阴云汇聚,一袭儒衫缓缓从天眼之上悬浮而下,所到之处,虚空撕裂,隐约有波动荡散。

    缩地成寸。

    从芥子山撕开门户赶来,只用了数十息。

    与宁奕预料的相同,东妖域始终监察着云海的一举一动……一旦宁奕入局,白帝便会亲赴。

    儒衫白亘,将灭字卷嵌入额首眉心之处。

    那枚漆黑古卷,滴溜溜旋转,形成第三枚“天眼”——

    宁奕望向白亘,感应到了白骨平原,那炽烈无比的呼唤!

    自己,只差最后一丝,便可圆满!

    这是阿宁离开人间后——

    执剑者八卷,第一次,全部到齐,彼此会面!

    宁奕握着纯阳炉,炉火内燃烧着撑起整座云海禁地的那枚因果卷。

    而宁奕体内,则是炼化了“山”,“离”,“时”,“空”,“命”,“生”六卷天书。

    最后的“灭”,在白亘手中。

    对白帝而言,宁奕的七卷天书,是他梦寐以求的“不朽途径”,若能杀死宁奕,抢夺七卷古书……极有可能,就此获得与黑暗树界不朽传承所媲美的神灵力量。

    此后这具儒衫身,亦能列居神位!

    “宁奕,你竟真敢现身。”

    白亘轻声开口,道:“看来是做好了与我一决生死的准备了……”

    这一次,可与铁穹

    城不同。

    他成功修出了三尊分身,而且最重要的那一具,已经坐于皇座之上,只差最后一步便能成就圆满。

    “我低估了你的胆量,也低估了你的愚蠢。”

    白亘抬起两根手指,点向云海。

    嵌入眉心的灭字卷,瞬间迸发出炽烈黑芒,云海上空,伴随着白帝一指,穹云崩碎,似乎有一杆漆黑长枪,从天顶之处被神灵投掷而出,向着凡俗众生,向着宁奕和洛长生,狠狠戳下——

    鲲鱼长鸣。

    宁奕神情不变,他瞬间翻转手掌,将纯阳炉纳入剑气洞天。

    剑气洞天内,火炉炉盖噗通一声炸开。

    因果卷,本命飞剑,喷薄而出!

    七卷天书,归位!

    也正是这一刹,宁奕抬起手掌,如果说,执掌六卷天书,只是隐约看到了一些不朽的方向……七卷天书,则是彻底的质变。

    天书的每一卷合璧,都有着巨大意义。

    生灭,山离,时空,命因。

    宁奕已然通悟三对。

    七卷天书化为七彩琉璃之火,在宁奕眉心疯狂燃烧,宁奕掌心也化为琉璃之色,在其面前,一座无形屏障,就此撑开——

    “轰隆隆隆!”

    对抗生死道果的极致灭杀之力,虽然有些落入下风,但这座屏障缓缓成型,将整座云海包裹在内!

    白亘皱起眉头。

    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元”的阵纹,滴水不露,自称世界,难以摧毁。

    宁奕额前,一缕纤细剑芒缭绕,气势超凡脱俗,而七卷天书所展化的竹简辉光,则是化为一枚一枚星辰尘埃,围绕着这缕剑芒。

    这,便是宁奕的本命飞剑!

    这柄剑胚已经成型,却尚未开锋。

    踩在鲲鱼背上的洛长生,准备出手,看到这一幕,停下了结印的手势。

    “此剑……包罗万象,囊括无限。”

    宁奕语气有些遗憾,轻声道:“可惜,总感觉差了一些东西。”

    脱胎于纯阳气的灼烧。

    熔炼七卷天书的大道。

    汲取长陵石碑的无数剑意。

    这柄剑……宁奕在心中给它的命名,便是“无限”。

    李白桃抱着剑器,剑鞘抵住鲲鱼背面,鬓发被狂风吹起,艰难挪步,来到洛长生身后。

    自己夫君背后啊……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狂风熄灭,万物宁静。

    在盛大的剑芒与杀念对攻之下,整片云海都被渲染成无尽的混沌,肉眼已经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什么色彩……有黑,有白,有炽烈的极光,上一刻陷入永夜,下一刻化为白昼。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夫君说,大墟需要光。

    在剧烈的波动之中,云海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与洛长生久居云海间,即便这里雾气缥缈,不可视物,李白桃也习惯了大墟的一切。

    鲲鱼迸发出一道清脆的长鸣!

    它也感应到了什么。

    只是……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混沌云海,因果紊乱。

    远天有一缕红线,飞掠而来!

    李白桃杵剑而立,只觉得自己眼花了,在亿万色彩之中,那一缕赤红实在鲜艳地刺目……竟然吸引

    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

    谪仙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请的那位朋友到了。”

    听起来,连他也觉得讶异。

    宁奕能请来这么一个人……而且能用“朋友”来称呼。

    这缕火红色,在远天出现的那一刻,便立于宁奕白亘身前。

    滚滚炽火,从一条长线,凝聚成一个漂浮的小点。

    火凤双手垂袖。

    他问道:“接到你的消息,便赶过来了。没有来迟吧?”

    宁奕笑道:“怎么会呢?我还能再撑一会。”

    火凤笑了笑,望向白亘,又以余光瞥了一眼宁奕撑起云海的屏障阵纹。

    “七卷天书,还差最后一卷了啊。”

    “在我看来,他抢了我最后一卷天书。在他看来,我抢了他七卷。”

    宁奕自嘲笑道:“要分胜负,也要分生死……但是在开打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火凤没有说话,只是捋起袖子。

    没有什么动作,比捋袖子更加简单,更加粗暴。

    “我会动用‘时之卷’,回溯整片云海……这很重要。”宁奕深吸一口气,道:“这一架,暂时由你来抗。”

    “没问题。”

    火凤轻声笑了笑,问道:“你这边,要我抗多久?”

    “一万年,十万年,一百万年,时之卷回溯的长河,无法以外界规律来计算。”宁奕沉默了一会,道:“放到这里,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一周,一个月,一年。”

    火凤眉头挑了挑,笑道:“宁奕,跟你做朋友,实在是很倒霉的事情……传讯说是喊我来打架,其实是要我死?”

    说完。

    火凤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脸上已没了笑意,声音很平静,也很低沉。

    “我会抗下的。”

    这句话出口。

    “……谢了!”

    宁奕来不及多言,他深吸一口气,直接握住本命飞剑一旁的雪白光华,催动时之卷,他知道……火凤一个极其可靠的人。

    火凤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

    ……

    北荒云海的混沌之色,在这一刻破碎。

    空之卷,与时之卷交相辉映。

    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倒悬的,向内倾塌的门户……而洛长生,宁奕,还有那条巨大的鲲鱼,就这么倒游着,掠入了那扇虚无门户之中。

    原本喧嚣沸腾的云海,在数息之间,化为了一片平静。

    极致的寂。

    仿佛先前所有的杀力对撞,都未曾出现过……

    儒衫白亘,在这扇门户出现之时,没有出手去阻拦,只是面无表情,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红袍年轻人。

    他知道,在云海这片因果禁地,有火凤这么一位生死道果境拦着,自己无法对宁奕,洛长生出手。

    “妖族千年,出了你这么一个叛徒,实在可耻。”白亘幽幽道:“替人族出手,当真对得起妖族列祖?”

    火凤神情不变,他望着儒衫男人,沉默了一会。

    “人间万年,出了你这么一位叛徒,实在可耻。”

    他笑着反问道:“与影子同流合污,污浊人间……白亘,你对得起白帝二字?”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逆河远游

    “万年之后,只看胜负,不看功过。”

    儒衫白亘轻描淡写开口。

    “两座天下,唯我独尊,如何对不起白帝二字?”

    火凤沉默望向白帝。

    在他看来,白亘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为了追求力量,已经不择手段。

    “那便……战吧。”

    他轻轻开口,背后一双铺天盖地的钢铁翎羽就此展开!

    破碎的天凰翼在掌握生死道果之后再次重组——

    亿万片刀锋,铺散开来,囊括数十里云海。

    白亘淡淡笑了笑,前踏一步。

    混沌云海,陡然破碎!

    两缕极光瞬间动身,撞在一起,一个是缩地成寸,一个是肉身突破世间速度极限,针尖对麦芒。

    灭字卷极致的杀力,在接触的那一刻,毫无保留地对准火凤灌注而下。

    “砰砰砰砰——”

    只一刹,两道极光对撞数百次,而后再度分开。

    寂静云海的翻腾和破碎,似乎都只是一刹之间,整座云上世界,来不及破碎,就重新归于平静。

    两道身影,再次分开,对立站在十数里外。

    火凤呼吸气息稍显紊乱,面色也有些苍白,缭绕周身的云雾,在凝滞片刻后,毫无预兆地破碎,有一股缭绕在火凤周身三尺作为的无形气机,撕裂了三尺领域内的一切。

    而他披在身上的那件红袍,也旋即支离破碎。

    在火凤的肌肤表面,流淌翻滚着一层漆黑水珠。

    这是无比纯粹的灭字卷杀意!

    这些杀意汹涌澎湃,直入骨髓,只是在刺破肌肤之后,便被炽红凰火点燃,而后化为虚弥。

    火凤的不朽特质,乃是纯阳气。

    不破不立,越战越强。

    凡杀不死我的,都将使我更强大。

    在一口悠长吐息之后,火凤肌骨表面的杀意,被纯阳气点燃,化为熊熊凰火,这件破碎的火红凰衣,重新构搭,穿在火凤身上。

    幽幽吐出一口气。

    火凤轻轻拍了拍衣衫,震去红衫悬浮的那些“灰尘”,一粒一粒漆黑尘埃,都是灭字卷杀念所凝聚的结晶。

    他温和笑道:“有我在,今日别想入云海一步。”

    白亘面无表情凝视着眼前的红衫男人。

    那双惨白的眼眸里,渗出森然寒光。

    他有缩地成寸。

    可火凤有世间极速。

    以缩地成寸的神通,他去往世间任何一个地方,火凤都可以一瞬赶到,这是让白亘觉得无比头疼的问题……没有人能在生死道果境的火凤面前强行突破,连他也不行。

    除非……杀死火凤。

    而杀死一头参悟纯阳气的真凰,又是世上最麻烦的事情。

    杀死一次,还不够,需要十次,百次。

    每一次,都要磨灭一缕纯阳气……直至将火凤的不朽特质全部熄灭,凰火归弥,道果寂灭。

    这……真的很麻烦。

    白亘闭上了双眼,衣衫无风自动,倏忽间鼓荡开来——

    “哗啦啦啦~~”

    白帝眉心的黑色木简脱离额首,缓缓悬浮而出,一缕一缕的漆黑雷霆围绕着木简,噼里啪啦作响,这一道道漆黑雷霆交缠,凝化,最终凝为了一

    杆三丈长短的通天大戟。

    再次睁眸。

    灭字卷的漆黑杀念,在眼瞳内如一条条小蛇撞击,汇聚,最终形成了一个无比纤细而又具象的瞳孔。

    这双瞳孔内的影像,锁定了火凤。

    杀死拥有纯阳气的真凰,的确很麻烦。

    但对白亘而言……并非做不到。

    在动手之前,白亘幽幽问道:“替宁奕送死,值得么?”

    ……

    ……

    鲲鱼长啸,虚空破碎。

    时光回溯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映入宁奕,洛长生眼中的,是将鲲鱼覆住,不断坍塌重组的云海。

    他们的时间,在此凝固。

    云海之内,鲲鱼化为一条逆流倒游的船,肉眼无法看见,一条无形长河,就此浮现。

    十指无法捕捉的时间,不断被击碎,不断重新拼凑。

    七卷天书,化为七缕流光,随着本命飞剑震颤而震颤!

    时,空,山,离,命,因,生。

    宁奕福至心灵,缓缓结印,将七卷天书的力量凝合——

    他神情凝重。

    这七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缓缓合一,最终推动鲲鱼,开始了这趟逆海远渡。

    “回溯时空……”

    李白桃怔怔看着这一幕,见惯了大墟的日出和永夜,本以为已经没什么能让她感到震撼。

    可是云海破碎,时空倒流的画面,仍然击中了她的心底。

    这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神迹。

    这万年来,云海鼓荡,收缩,像是一个不断长大的婴儿,鲲鱼穿梭在时空长河之中,回到了云海最原始的襁褓状态中。

    洛长生的衣衫,不断飘掠出雪白晦涩的符箓,这是牵扯着因果的长线,这些符箓连点成线,落在李白桃肩头,落在宁奕衣衫。

    向着时间初始点游去的鲲鱼,背后拖曳出了千丝万缕,无数条细长绵延的“丝线”。

    “这一趟远游,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谪仙神情凝重,道:“这些因果线,抛锚在我们逆流而过的时空,如果要返程,可以帮我们找到来时的方向。”

    李白桃回头望去。

    数千万缕因果线,像是数千万枚流星,划过长空,浩浩荡荡,只不过以她目力,只能看到因果线衔接在鲲鱼背后的一截线头。

    再远,就消失在云海破碎的时空中。

    “如果线断了,会发生什么?”李白桃有些忐忑地问道。

    宁奕回头瞥了一眼。

    作为如今鲲鱼的驾驭者,他能感受到洛长生留下的因果线气息……在失去时间概念的情况下,鲲鱼已经回溯了近千年。

    “如果断去了因果……我们就会丢失方向。”

    正如当年在勐山的那样。

    “没有人知道在时空回溯的旅行中,丢失方向,会发生什么。”

    宁奕神情不变,道:“或许……我们会埋葬在过去的时空中,肉身归虚,就此寂灭。”

    李白桃揉了揉眉心,一时语滞,她没有想到,宁奕说出这句话的语气竟然如此平静……

    肉身归虚,就此寂灭。

    听起来不过尔尔。

    宁奕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甚至微微上扬。

    这厮还带着笑意,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在大隋天下走南闯北的那些年,李白桃顶着南疆公主的名号,走到哪,横到哪,她自认自己已是一个十足的女疯子。

    可如今看来,与宁奕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李白桃有些郁闷地侧首,然后更加讶异地发现,自己夫君洛长生,望向鲲鱼远方之时,竟然也带着笑意。

    “肉身寂灭,未必是坏事。”

    谪仙轻声道:“如果停在了过往的时空中,寂灭,未必是死去。”

    李白桃怔了怔。

    “譬如……你停在了过往的一万年,那时候你尚未出生,又如何谈得上寂灭?”

    这个问题,让李白桃陷入了沉思。

    她双手叠掌,按住刀柄,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只是懵懵懂懂。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时空是连续的。”洛长生认真道:“一年,再一年。或者说……一刹,再一刹,每个一刹都是连续的。没有缺少任何一刹。”

    “然后?”

    李白桃更加惘然。

    而洛长生此刻则是摇头一笑,不再言语。

    又是那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女子长叹一声。

    她知道,夫君不愿说的,不可多问。

    李白桃回头望去,云海已是一片混沌。

    此时此刻,几乎看不见昔日云海的轮廓形状,整座世界仿佛都处于一场瓢泼大雨之中,无数絮状雾气缭绕着鲲鱼。

    穹顶有雷霆,还有破碎的大日,更替的新月。

    日夜交替……但却是逆着来的。

    时空回溯了数千年,这已是在因果卷落入北荒云海之前。

    当年的云海……还未成云海。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打断了宁奕三人的思绪。

    远方响起震天的轰鸣!

    一道浑厚的,遒劲有力,几乎震碎天宇的长音,滚滚而来!

    如同黄钟大吕,直抵心湖,震耳欲聋!

    宁奕心神荡漾,李白桃神情错愕,就连一向平静的谪仙洛长生,也不再平静,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即将行驶抵达的“过往”那一端中,有一道巨大身影,缓缓撞破了雾气。

    那是一条比鲲鱼更大数倍的“成熟巨鲲”!

    不知其长,不知其高。

    那仿佛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无数灰雾将它笼罩,依稀可以看见……在那条巨鲲之上,还站着一道孤独的人影。

    宁奕怔住了。

    不止自己,还有其他人……以时之卷,进行了时空远旅!

    这个人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孤独,还有寂灭之气,可以看出,他是从时空的彼岸,过往的那一端出发的……这个人遭遇了什么?

    宁奕想要传递神念,但是却发现在时空回溯之中,神魂根本无法离开肉身。

    座下鲲鱼激动地发出稚嫩的啸声,它摆动鲸尾,却被无数条时空锁链缠绕,无法逾越离开自己的“航道”。

    雾气之中,从长河另外一端游来的,那条巨大的,漂浮的巨鲲,散发着同样孤独和寂灭的气息。

    站在巨鲲上的那道身影,缓缓俯首。

    向着鲲鱼背上的三人,投去了一道灰暗目光。

第一百五十八章 命线破碎

    “前辈……”

    宁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那站在巨大鲲鱼上的孤独人影,只是匆匆一瞥,然后便挪开目光。

    他无视了宁奕。

    巨大鲲鱼嘶吼着向未来撞去。

    “时空长河中……众生皆为过客。”

    洛长生压下心绪,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无法停留,他也一样。”

    命运因果,是无数条密麻有序的丝线,以时之卷进行回溯,可以成为看客,却不可改变历史。

    于是,一大一小两条鲲鱼,就这么在无数破碎的间隙中,擦肩而过。

    就此错过。

    宁奕怔怔看着那条散发寂灭气息的鲲鱼,还有那个孤独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看到龙绡宫,明明已经相遇,却是在错误的时空,永远只能隔着一层壁垒。

    看得见,却摸不着。

    想要交谈,却无法言语。

    “继续前行吧,我们别无选择。”

    谪仙目送着那条巨鲲离开,轻声开口。

    “……嗯。”

    宁奕总觉得,这个站在巨鲲上的孤独人影,自己似曾相识。

    但是跨越时间长河,匆匆相见,只有一刹。

    错过,便不会再重逢。

    鲲鱼动声长啸——

    云海破碎,时空逆流。

    宁奕的七卷天书,化为七道紧紧相拥,环抱在一起的流光,这七缕流光迸发出震颤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

    在时间长河中,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

    当宁奕催动自身力量,抵达极限之时,时之卷的回溯终于不受控制地停止——

    鲲鱼再如何游曳,长河都没有变化……

    此刻的宁奕三人,来到了北荒最初诞生的时刻。

    “这是……云海?”

    李白桃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亿万神霞,如佛门典籍里描绘的琉璃世界,美轮美奂。

    北荒云海的大墟,已是极美的景象。

    可万年前的这里,比大墟更美。

    “很久之前,云海尚未成为云海……”洛长生微微阖眸,轻声笑道:“可更久之前,云海已是云海。”

    这一路逆旅,所见景象,都无比震撼人心,饶是宁奕,也不免被北荒时空长河的变幻所摄住心神。

    可除了那站在巨鲲上的人影,却没有一件事,能让洛长生稍微失态哪怕一刹。

    仿佛他……早就看到过某些景象。

    作为因果卷最契合的选主,洛长生在云海独坐的这些年,拆解了数之不清的命线,关于他自己,关于这人间,关于……宁奕。

    宁奕知道,洛长生所看到的,必然要多于自己。

    留下命字卷因果卷,以纯阳炉熔炼本命飞剑……自己在北荒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洛长生隐约的指引之下完成。

    谪仙拿到因果卷的那一刻,便站在了整场棋局的最高点。

    通揽全局。

    于是他说得最多的话,也正是那句……不可言说。

    这一路上,宁奕不止一次想询问洛长生,站在鲲鱼背上的人,他是否已经看出身份,可每次话到嘴边,便无比巧合地对上谪仙目光。

    洛长生永远是那副风轻云淡的微笑。

    望着自己,

    眼中流露出“你最好别问”的神情。

    宁奕知道,这种问题,自己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遂而放弃。

    ……

    ……

    在亿万琉璃云朵围绕之地。

    一根破碎的,如长矛插入大地的“古木”,就亘立于天地中心。

    那是……建木。

    宁奕压下心头震撼,道:“建木坠落北荒,散发神性辉光,于是就有了如今这副盛景。”

    “这里真的是北荒吗?”

    李白桃问道:“可是……为何后来不见建木?”

    “离开树界,建木也不再永生,在漫长岁月中腐朽,枯败。于是伴随建木而生的这些神性也随之枯萎,北荒最原始的云海开始破碎,后来就有了我们旅途中所见到的模样。”

    “再后来……天书散落,在因果卷的福泽之下,蛮荒云海再度生长,成为了如今的因果禁地。”

    逆着长河,宁奕看到了大墟的“前世今生”。

    宁奕凝视着那株撑天而起的黄金巨树……这根落入云海的建木,比龙绡宫黄金城内的那根还要粗壮。

    时之卷,逆转万年。

    为的,就是看到这株建木。

    鲲鱼缓缓翱游,来到了黄金巨树之前,亿万树叶摇曳,震荡出沙沙声响,鲲鱼轻声欢快长鸣,以腹部蹭着树皮,露出了婴儿般的质朴笑声。

    这株古书,意味着“长生”,象征着“不朽”,代表着“光明”。

    宁奕在这株建木上,看到了极其强大的生命力。

    很难想象,这株比黄金城长势还要旺盛的建木,会在不到万年的时间内枯萎。

    “等一等。”

    宁奕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逆河而旅的过程中……没有看见这株树是如何凋落的。”

    何止是没有看到这株树的凋落。

    北荒的重生和枯败,在逆流的过程中,似乎显得极其合理。

    但是当这尘世间的每一日时间,都如一刹般短暂,从眼前流水般划过之时……人总是会忽略些什么。

    这株树的死去,是结果。

    可是长河中,没有它死去的过程。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

    洛长生笑着望向李白桃,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先前的动作,轻声道:“时空……被截断了。”

    是的。

    如果时空是连贯的,那么即便回溯长河,肉眼所看见的每一刹,都不该减少。

    这条时空长河被人为截断了!

    所以在北荒云海回溯到初始点,也只能看见古木旺盛的盛景!

    看不到建木破败枯萎的凋零轨迹……更重要的是,宁奕没有看到与那个“孤独的人”,任何有关的景象。

    在宁奕脑海中,总是观想到那株巨大的古木。

    他心中有一种冥冥感觉。

    想要找到自己的“身世”……就必须要寻找到古木的起源。

    “看来有人并不希望我在北荒的时间长河初始点找到答案。”宁奕皱起眉头。

    洛长生轻声提醒。

    “但……这并不是坏事。”

    不错,这并不是坏事。

    宁奕悠悠吐出一口气。

    这说明……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

    “不必着急。”

    谪仙柔声笑道:“我们有的是时间……既然已经抵达了初始点,不妨一点一点找下去。”

    在凝滞的时间长河之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遨游者逆河而上,顺流而下,本质上都是在已成定局的,凝固的时空中进行行动,如果只是作为一个看客,不去对抗天道规则,做出任何改变命运和因果的行为……那么遨游长河本身,并不会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宁奕却静立在这株古树之前,没有第一时间去行动。

    这株古木的时空,被人截取了。

    那么自己顺延河流往下,当真能找到真相么?

    他回过头。

    鲲鱼背后缠绕着千万缕因果长线,每一缕都牵连着来时所抵达的时空瞬间,这是顺行的方向。

    “如果不迷失方向,那么一直找下去便好了。”

    说到这里,洛长生笑意变得有些微妙,“反正……我们的时间,是无限的,对吧?”

    话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启示意思。

    “顺河而下吧。”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而当他动念的那一刻。

    鲲鱼调转身子,准备向着未来驶去……而这一刻,那个无比熟悉的,震响天际的声音,再度响起。

    从过去回溯未来之时,曾遭遇过一次的鲲鱼。

    这一次……再次相逢。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的,是当初那条撞破灰雾的鲲鱼,这一次带着无尽的血腥之气,还裹挟着浓郁的黑暗气息。

    像是一只巨船,撞到了宁奕所在的这一片时空之中!

    这一刹!

    宁奕终于意识到了洛长生先前所说的话,究竟在为什么铺垫……上一次的相逢之时,他便应该想到,只要自己还有着顺流而下的时刻,就一定会有第二次遭遇。

    所有遨游长河的旅者,只要当个看客,便不会改变命运和因果。

    而洛长生之所以第一次看到那条灰暗鲲鱼的主人,会面色震惊……很显然,是这位鲲鱼主人,在逆旅过程中,做出了改变时空进展的某件事情。

    这是……截取古木景象的人。

    宁奕先前还在困惑,为何截取古木景象的不知名存在,不将这最初始的一幕截取,这样一来,自己即便回溯到原始点,也根本无从得知,“古木”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现在,这个谜题也解开了。

    当“他”穿梭回到起始点的时候,两条鲲鱼,发生了相互的碰撞。

    一瞬间,天翻地覆。

    洛长生一只手攥拢李白桃衣袖,神情平静,双脚生根,死死踩在鲲鱼背上,他平静盯着远方灰雾,那条体型庞大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灰暗巨鲲,呼啸着撞过宁奕所在的时空——

    这一次,不再是相安无事。

    不再是远远错过。

    宁奕咬紧牙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操纵着天书古卷,想要将灰雾照破!

    而那位站在鲲鱼背上的孤独人影,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面无表情,猛地挥手,七卷天书的神性辉光被信手拈去,尽数拂散——

    “轰隆隆隆隆隆——”

    鲲鱼在剧烈颠簸之中,发出哀鸣之音。

    连带着背后的千万条命运长线,一同破碎。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是,又如何?

    下坠。

    再下坠。

    忽然“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沉渊君猛地深吸一口气,坐起身子,映入眼帘的,是浓郁到化散不开的黑暗。

    四周一片寂静。

    只是梦。

    他以手扶额,额首满是汗水。

    这是一场噩梦,但沉渊已经习惯了……师父离世后的这几十年里,自己就没有安稳睡过一次。

    一只手撑住床榻,他屏住呼吸,尝试着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子。

    屋阁内,一片寂静。

    双腿挪到了地面,并且牢牢粘在了上面。

    很难想象,这个执掌北境长城,威震两座天下的将军府府主,如今只能瘫坐在床榻上,艰难地在与自己的双腿做斗争。

    漆黑中,亮起一道又一道光芒。

    一张张枯黄符箓,在封闭的屋阁内散发金光……这些符箓贴附在沉渊腰背,肩头,四肢,用来维护肢体的平衡,封锁他的生机,犹如一枚枚鳞片,此刻焕发神辉,好似金甲。

    在天海楼与白帝一战之后……他修为尽失,无法自由行走。

    这就是阻拦白帝的代价。

    双腿无法行走,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的生命,正在不可避免地,向着名为“寂灭”的泥沼滑去。

    每时每刻,命元都在流失。

    一位涅槃境强者,享有五百年大寿。

    可他的寿命……如今来看,可能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年了。

    师弟就是以这么一种方式,离开人间的。

    师弟……也是这么参悟生死大道的。

    上一次,沉渊在光明密会召会,举杯之际,站起了身子。

    在柳十一他们眼中,这个举动无比轻松,深深震撼到了所有人……他们心中隐隐猜测,认为沉渊已经参破了生死道果,隐而不发的成为了人族最坚实的那层后盾。

    这个猜测,已经很接近了。

    破后而立,沉渊君……只差那么一点点。

    而那么一点点,就是天堑。

    “咚”的一声。

    很轻的敲门声音。

    沉渊君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撤去符箓金甲的辉光,重新挪回床榻之上,他轻声道:“进来吧。”

    能入他府邸的,只有千觞,丫头,还有宁奕。

    千觞君推门而入,只是一瞥凌乱的床榻,心中便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心中隐约作痛。

    他怎会不知,师兄在这间封锁的屋阁内,做了无数次的尝试?

    千觞来到师兄身旁,替其束发整衣,搀扶他来到轮椅之上,做完这一切,他开始汇报北境长城的种种琐事。

    “隋阳珠已经送抵将军府,这一批资源非常丰富,足够天外天阵纹支撑三个月。”

    好消息。

    “天都的阵纹师也抵达城下了,足足有一千一百位,这些阵纹师的加入,可以让北境长城的飞升大大提升速度。先从内壁修筑开始,最终再完善外壁,如果顺利……三个月便足够完成整座工程!”

    又一个好消息。

    “宁奕说服了大隋所有圣山,数万剑修,数位涅槃,都已经抵达北境长城,听从师兄调遣。草原之战,灰界之战,即日便可开展——”

    再一个好消息。

    听到

    这里,沉渊君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神情。

    因为他听出来了师弟语气的不对……

    这三个雪中送炭的好消息,足以振奋整座北境长城的军心。

    “还有呢?”

    他离开屋阁,沿着青石板路前行,府邸层层门开,甲卫铁骑随行,他不再是那个困锁在屋阁里,羸弱地连自己都无法战胜的病人。

    离开将军府内阁。

    他便是北境战无不胜的大先生。

    而直面白帝的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

    千觞君沉默。

    沉渊君皱起眉头,冷冷道:“继续。”

    “金乌大圣在北境长城阵外,设下了一件宝器。”千觞低声道:“那是一杆大幡,能够穿透阵纹,进行神魂攻击……就在昨夜寅时,尝试离开长城,在壁外进行修筑的阵纹师,被这杆大幡重伤,神魂受挫,至今昏迷不醒。”

    这是一个坏消息。

    一个很坏的消息。

    星辉资源,是为了让北境长城支撑下去。

    阵纹师,是为了加快壁垒修筑的速度。

    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北境”完成最终的飞升。

    东妖域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致使北境无法完成最终百分之百的进度,而这一招,便足以毙命。

    沉渊神色不变,道:“命令所有阵纹师,没有命令,不得外出离开城墙。”

    “那……修筑外壁?”

    这是迟早要完成的事情。

    “我有办法……”

    沉渊轻声道:“让他们不要担心,先把内壁的修筑工程结束,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千觞君怔了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相信师兄。

    他明明知道……师兄如今连独自行路也困难,可就是相信,哪怕天塌了,师兄也能一个人替北境扛下来。

    沉渊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就是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他。

    “另……将军府来了一位稀客,这是一位年轻的大人物。”

    说到大人物三字之时,千觞语气认真地加重了三分,“他等在将军府外已经一夜,他想见师兄一面。”

    沉渊君微微有些讶异。

    他深知师弟行事稳重,平日里想见自己的人很多,除了光明密会那几位,其他人可没有资格。

    即便是圣山山主,也不一定能见沉渊一面。

    而站在将军府二先生的位置上,整座大隋天下,能当得上一声“大人物”尊称的,是真真正正的凤毛麟角。

    再加上年轻这个前置——

    恐怕就真没有几个了。

    将军府阁外,有人双手合十,掌中搂着一串佛珠,眼观鼻鼻观心,披着一件水洗到几近发白的青衫,如果只是他单独前来,恐怕会因为衣着简陋,而被北境铁骑拒之门外。

    然而此刻,青衫年轻人并非是孤身前来。

    在他身旁侍奉左右的,皆是四境之内大名鼎鼎的强大存在。

    佛门大名鼎鼎的伐折罗,道宣。

    律宗大宗主金易。

    光明殿大客卿宋雀。

    以及瑶池圣主辜伊人。

    这四位大修士,侍奉在青衫年轻人左右,这阵容实在惊人……北境铁骑不敢拦也拦不住,这是整座东

    土最巅峰的一股战力。

    这五人若是联袂出手,恐怕是能将妖族天下,都撕开一道口子。

    “小僧云雀。”

    那袭青衫行了一礼,柔声笑道:“以前多次在宁先生口中,听闻大先生风采,心向神往,如今终于见到了。”

    饶是有所准备,沉渊依旧有些惊讶。

    他从师弟耳中听说,云雀为了见自己,在将军府外等了一夜。

    以云雀的身份地位,只需通报一声即可。

    何必如此?

    沉渊君望向这个清秀的小和尚,很难把这个朴实无华的身影,与传闻中的地藏王菩萨联系到一起。

    “小僧诚心想见先生一面。”云雀笑道:“先生无需愧疚。”

    佛门的他心通。

    沉渊君心头咯噔一声,知晓自己失神之际,心念漏出,被云雀看穿,但……这种看穿,倒并没有不适之处,反而如沐春风。

    “从灵山赶到将军府,有些话,专程要对先生说。”云雀认真问道:“不知先生……方便不方便?”

    ……

    ……

    有些人,或许就是天生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

    云雀推着轮椅,与沉渊行走在北境长城的漫长烽燧台座一旁,驻守在北境漫长战线的每一位甲卫,都能看到这两道缓慢踱行的身影。

    云雀仿佛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让人心神安静下来。

    沉渊坐在轮椅上,思绪都变得轻松。

    “大先生应是许久未能好梦了吧?”云雀推着轮椅,笑着问道:“我候在府外的这一夜,想必也是如此。”

    沉渊轻轻嗯了一声。

    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在灵山坐关之时……听闻异动。”云雀轻声道:“来到北境长城,果然发现异样,在那座大阵阵纹之外,有魂音干扰。大先生如今要做的事情,恐怕会因那道魂音,而受到干扰吧?”

    沉渊君面色微变。

    他回头打量云雀,却发现这袭青衫的修为境界……自己竟是无法看破的。

    地藏王菩萨,当年的杀力被誉为佛门第一。

    捻火之后的云雀,到底有多强?谁也不知道……而最重要的是,这几年来,天都也好,北境也好,乃是四境圣山,都没有人知晓关于这位灵山佛子的讯息。

    一丝一毫,都不知晓。

    在那场大火,那场大灾变后,云雀就匿入了光明殿。

    “大先生虽不是佛门中人,但心却与菩萨无异。”云雀轻声开口,道:“先前在内府的那些对话,小僧隐约听到了些。”

    坐在灵山,能听北境异动。

    想必内府的那些话……乃至自己在封锁楼阁内的举措,都没有逃过云雀的感知。

    沉渊君低垂眉眼,开门见山道:“地藏菩萨有什么指教,便请直说吧。”

    “好。”

    云雀点了点头,道:“北境长城外壁阵纹无法修筑,大先生先前所说的办法……可是准备以身饲幡,去面对那金乌大圣设下的伏杀之阵?”

    沉渊君沉默了片刻。

    他的办法……

    从来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白帝布下摧魂幡,不过就是想杀自己。

    那么他便入局,让白帝杀好了。

    沉渊君淡淡笑道:“是,又如何?”

第一百六十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以身饲幡。

    对于金乌大圣在天外天阵纹外设下的杀局,沉渊毫不在意……只要北境长城能够成功飞升,牺牲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大先生,你距离生死道果境……还差一步。”

    云雀停住脚步,微微挪转轮椅,两个人站在长城一座凸出的眺望台前,远方望去,天外天阵纹在长夜中流转着琉璃般的光华……在阵纹外,堆叠着东妖域数十万的兽潮人尸。

    “这一步,是绝境,亦是天堑。”

    沉渊眺望滚滚黑潮,闭上双眼,轻声笑道:“灵山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位虚云大师,不是么?”

    生死道果……

    梦幻空花……

    这句话,颇有些试探意味。

    沉渊看不透云雀的修行境界,他想知道,如今这位灵山佛子,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云雀笑了,道:“佛门近千年来,的确只有虚云师祖这么一位生死道果。”

    出家人不打诳语。

    沉渊眼神闪过一丝失望……看来云雀自身修为,也未摘下道果。

    可惜了。

    “这世间……是公平的。佛门捻火之人,看似被上苍眷顾,但其实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修行,都修不到菩萨高度。”云雀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洒脱,道:“在选择捻火的那一刻,其实就等同于放弃了‘生死道果’。”

    沉渊怔了怔。

    这一点……他倒是不知。

    不过确也合情合理,佛门立于东土,能与大隋皇权分庭抗礼,全靠捻火传承的佛门体系,能够快速拔升一位修行者的境界直至涅槃……这是何等逆天的长生术,何等强大的传承法?

    捻火继承菩萨道统,直至涅槃境前,都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负面作用。

    可这世间,哪有完美的道法?

    既然轻松参悟涅槃道火,便终生不可摘下生死道果……捻火成就涅槃,足以享受五百年的寿元!

    而那条通向不朽神灵的道路,在捻火的那一刻,也被封死了。

    摘不下生死道果,也便无法证道不朽。

    “万物生灭,皆有道理,术法,平衡。”

    云雀微笑道:“修士一生,是要逆天而行,可大先生你……似乎过分执着于对抗自己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陷入沉默。

    “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即是人欲,大先生若想要破境……不妨自私一些。”

    云雀语速很慢,也很坚定,道:“怀揣死志,去赴死局,可是……真的会死啊。”

    这些话,有些耳熟。

    似乎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提起过。

    沉渊君陷入回忆……

    五年前,宁奕推着轮椅,在那片尚未枯竭的大海前,对自己说。

    师兄,要活着。

    丫头也说过……师兄,不要死。

    而舍身于大局之中,完命于烈潮之内,是沉渊心中为自己设定的归宿,师父死去,师弟离开,将军府大业,北伐遗愿,成为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这数十年的隐忍,坚守,都是为了完成这个遗愿。

    若能完成遗愿,即便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足为虑。

    可如今,云雀的一番话,让沉渊恍惚之间,触摸到了生死间的另外一层含义。

    或许徐藏师弟,向死而生的跌境,之所以能够成功……便是因

    为他真正寂灭之时,心中满怀着不甘。

    他并非是真正决意要去死。

    他想要……重新活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云雀见到此幕,神情里露出三分释然。

    是了。

    他从灵山来北境,在此苦候一夜,不为其他,只为见沉渊一面……闭关光明殿五年,他已经将菩萨道火里的修为尽数汲取,可惜天道有限,他无法像虚云师祖那般,成就生死道果之境。

    可参悟地藏菩萨的道果,云雀心中满是感悟。

    离开光明殿时,他想,若能帮上大先生一二,便算是不虚此行。

    如今来看……帮上大先生的,不止是一二。

    此行,也算是大大的圆满。

    云雀从袖袍内取出一张无字符箓,轻轻迎风抖开,松开手掌后,符箓悬浮在微风之中,悬立于菩萨面前。

    年轻僧人两根手指轻轻一捻,指尖刺破,菩萨精血溢散而出,徐徐抬臂,不缓不慢,在符箓纸张上涂抹。

    这张无字符箓,逐渐散发威能,然后自成天地,在沉渊君方圆数丈,撑开一座无音无垢的静谧领域。

    云雀摘下掌中佛珠,那一枚枚形似舍利的骨珠,伴随符箓辉光,缓缓化为齑粉。

    长城另外一端,远远跟在佛子身后,不敢远离的律宗大宗主金易,看到这一幕,神情无比震惊……这串佛珠,来历不凡,这乃是光明殿内地藏菩萨所留下的遗藏,只有这么一份。

    据说这串地藏佛珠之内,藏着地藏王菩萨的生死感悟。

    而此刻,就这么被云雀碾碎了。

    放到任何一人身上,金易都要赶在对方出手之前,先行阻拦,然后再以亵渎圣物之由,将孽贼棍杀……可偏偏碾碎佛珠的,是地藏菩萨的捻火者。

    他瞪大双眼,不知该说什么。

    云雀远远瞥了眼金易,神海传音,轻描淡写。

    “金易,你着相了。”

    “身外之物,何必挂牵,何必留恋?”

    “灵山能做的不多,碾碎佛珠,若能助大先生摘下道果,哪怕只有一分裨益……都是值的。”

    律宗大宗主连忙双手合十,恭敬行礼,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依稀还能看见,金易面部隐约抽搐。

    这地藏菩萨的遗留佛珠……身外之物……

    佛子大人说得一点也不错,是这个道理,可他还是心疼啊。

    灵山光明殿,从此就彻底少了一件至宝。

    “二先生。”

    云雀微笑来到千觞身旁,道:“大先生如今正在重要的感悟阶段,还请看守好大先生周身方圆之地,不要让外人扰了他的静修。”

    千觞君看到远方眺望台燃起的那缕火光,心神震荡,他双手合十,以佛门礼仪,对眼前的年轻僧人深深行礼。

    燃一串地藏佛珠,换师兄生死感悟。

    眼前的云雀小先生,是真正着眼于天下众生的大圣人。

    “另……”

    云雀声音很轻,道:“我想去看一看城外,还请二先生开门。”

    此言一出,千觞怔住了。

    城外……城外可是那金乌大圣的摧魂幡!

    隔着数十里,摧人心魄,若离得近些,神海都会被吹地裂开。

    不仅是千觞怔住了,连云雀身边的侍奉之人,金易,道宣,也都怔住了……他们本以为,佛子这趟出行,

    是为了与沉渊共商北伐之事。

    或许接下来会从草原,灰界打开局面。

    可万万没想到,佛子会提出出城这个要求。

    “云雀大人……不可啊!”

    金易变了面色,他咬牙前行,提出了反对。

    云雀依旧是微微一笑,道:“我知晓出城危险,你无需随我一起,我一人出城即可。”

    “那更加不可!”律宗大宗主一时之间急了,道:“您若在……”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此言大大的不吉,连忙再次住口,金易只能欲言又止,寄希望于云雀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云雀如何不懂?

    “诸位……此即吾令。即日起留候北境,悉听将军府吩咐。”云雀柔声开口,道:“金易,你与道宣率领佛门僧兵,前随铁骑,去往灰界,向凤鸣山攻去。宋客卿,您与辜圣主可以转战草原,随诸圣山大能,一同北伐妖族。”

    这是他所留下的布置。

    而接下来……云雀要做一件事情。

    白帝设下摧魂幡,引沉渊出城,阻拦音杀。

    沉渊未至生死道果,入局必死无疑。

    此幡,不可无人招架。

    此局,不可无人入杀。

    他今日来北境,很开心见到了传闻中的沉渊大先生,更开心从沉渊口中听到了那一句是又如何。

    以身饲幡,入局又如何?

    此局。

    他当入之。

    “二先生,开城门吧。”他微笑望向千觞,问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

    煌煌鼓声如雷鸣。

    黄沙漫天。

    一袭青衫,缓缓而行。

    云雀双手合十,赤足前行,城门之外,摧魂幡音杀翻滚,无形之间震碎沙粒,犹如海潮一般连绵不绝。

    青衫佛子闭上双眼,颅后浮现一尊古老含笑的菩萨法相。

    步步生莲。

    天外天阵纹之外,无数兽潮,人海,堆叠在圆弧形屏障之上,尸山血海,宛如人间炼狱。

    一杆大幡,钉死于黄沙地中,迎风飘摇。

    在大幡之上,悬挂着一轮赤金色太阳,边缘摇曳着黑色火舌。

    金乌盘膝坐于炽日之中,原先纯金色的衣衫已经有了七分漆黑之色。

    童子缓缓睁开双眸,面无表情俯视着远方沙尘中前行的那袭青衫。

    有人来了。

    但……不是沉渊。

    摧魂幡中,激荡万层音浪,越近大幡,杀力越强。

    有他这位涅槃圆满的大圣坐镇,境界稍低的修行者,一旦出阵,便会立即被扑杀。

    可这袭青衫,不同。

    金乌大圣盯着眼前的青衫僧人,眉头皱起……这个人族修行者,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惊讶,畏惧。

    除了宁奕之外,大隋还有此等人物?

    “来者……何人?”

    这袭青衫,缓缓离开阵纹,立于尸山血海之中,不动声色,双手由合十逐渐变幻,一条手臂垂落,另外一条手臂单提,立掌胸前。

    只一瞬,年轻僧人眉眼笑意尽数荡散,满是怒目神威。

    “佛门,地藏!”

    背后那尊菩萨,陡然生长出三头六臂,抓住那杆巨大黑幡。

    整座阵外世界,顷刻间天翻地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完美之血

    天外天阵纹如屏障倒扣,为北境长城撑开一片无垢领域。

    而在倒扣阵纹之外,涂抹了无数层血与骨。

    白帝的永堕军团,已将长城境外,染化为一片炼狱。

    ……

    ……

    “佛门,地藏!”

    伴随着一道声音响起,砰砰砰的骸骨爆破之音旋即炸开,在血染炼狱中,一袭青衫单手立掌,踩住整片大地。

    这一刹,云雀化为清扫众生业障的地藏王菩萨。

    巨**相拔地而起,三头六臂,攥拢那杆巨大摧魂幡,要将那杆大幡拔离地面,使北境长城众生脱离苦海。

    也正是这一刹。

    金乌大圣动了。

    黑金衣衫的童子眼神冰冷,化为一缕疾光,瞬间掠下,“咚”的一声,如金铁撞击,迸发出一道雷鸣之音!

    金乌踩在大幡杆顶,以坠千斤之势,压住地藏菩萨。

    “堂堂佛门捻火菩萨,将军府竟遣你来拔幡?”金乌冷笑一声,道:“是那沉渊怕死了么?”

    摧魂幡立在这里,是为了等候沉渊入杀。

    涅槃不至圆满,若敢尝试拔幡,便只有死路一条。

    金乌此言,可谓诛心之语。

    青衫僧人不为所动,他依旧是单掌立于胸前的平静姿势,轻声道:“拔魔除恶,本就为佛门之旨。”

    更何况……他乃地藏菩萨!

    此地,实在太脏,入眼满是污垢。

    云雀眼中的慈悲,宽容,从踏出天外天阵纹的那一刻,便缓缓消散。

    他望向金乌大圣,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意。

    金衫变黑衫……这位涅槃圆满的妖族大圣,身上妖气已不纯粹,显然是向影子出卖了灵魂,来攫取更加强大的力量。

    “我佛慈悲……”

    云雀低低念了一声佛号,背后地藏王菩萨挪出一只手,同样垂掌胸前,轮转捻动愿力佛珠。

    青衫僧人抬头,直视金乌,淡淡道:

    “今日,小僧不仅要拔幡,还要渡施主。”

    踩在摧魂幡上的黑衫童子,闻言之后忍不住笑了。

    “渡我?怎么个渡法?”

    东妖域其实与佛门大有渊源。

    当年大隋开国之前,佛门曾有一段时日无比鼎盛,据说金翅大鹏鸟便是灵山佛祖的掌中灵兽,只是后来以世间极速,逃出南方天下,去往倒悬海的另外一边……然后才慢慢有了今日。

    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其实不难发现……两者之间,关系紧密。

    白帝的芥子山,芥子二字,便来源于“须臾纳于芥子”,这句话便出自佛门。

    更不用说那与琉璃盏如出一辙的收养神魂,复苏死念之术。

    早就听闻灵山诸法的金乌,不屑一顾,讥讽笑道:“这位菩萨,是要为我诵经,劝我放下么?”

    青衫僧人摇了摇头。

    “众生可救,而你无救。”

    永堕之人,该怎么渡?

    云雀捋起袖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超度。”

    金光炸开,摧魂幡被地藏菩萨猛地拔离地面,踩在大幡杆顶的金乌神情陡然阴沉,他双足发力,硬生生将那杆拔地而出的幡旗重新压下,凿回地面。

    飞沙走石之间,围绕青衫僧人的狮虎,妖兽,还有永堕扭曲不成形态的人类,俱是嘶吼着扑了上来。

    它们拥有不死之躯。

    寂灭,便是新生。

    青衫僧人垂落的那枚手掌,始终缩在袖内,此刻轻轻拈指,暗自掐了一个没有人看见的手印。

    以他足底为圆心,十丈范围,不大不小,一缕

    金线荡漾开来。

    这缕金线看起来极其纯粹,无比炫美,但真正扩散,只有一瞬,这是一根真真正正由“神力”凝聚的丝线——

    或者说,这是灵山浮屠古窟积攒无数年,最精纯的愿力。

    只一瞬。

    金线切割掠过方圆十丈,数十位扑杀而来的永堕生灵,如同铁线从豆腐中间抹过,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拦,凝滞。

    哗啦啦——

    极其血腥的画面,出现在青衫僧人的三尺之外,十丈之内。

    金线切割之处,血肉横飞,隐约可见,一缕漆黑的烟气,从切割横面之处飘溢而出,被金线牵扯刮走,在飘掠平移的过程之中就此抹灭——

    金线所杀之生灵,不得复生。

    彻彻底底的神形俱灭。

    看到这一幕的黑衫童子,眼神猛地收缩,这青衫僧人所展露而出的杀力……属实超过了他的预料。

    能杀不可杀之物?

    在他印象中……能做到这一件事的,似乎只有宁奕。

    “你应该也知道吧?地藏王菩萨,镇压地狱万鬼邪念,那里关押的,都是无法死去的已死之人。”

    青衫僧人轻声开口,道:“所以……被我亲手抹除的性命,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死去’,白帝的复生法也好,你所皈依的邪术也罢,都救不了你。”

    僧人开始前进。

    巨**相,保持着六条手臂攥拢大幡的姿态,开始推行这万钧大旗。

    轰隆隆隆——

    大地震颤。

    每一步踏出,云雀身旁便有一圈金线荡开,这些杀不死的永堕生灵,但凡被金线扫中,便如同被砍瓜切菜一般撕扯粉碎,断肢残臂抛飞,而这一次与先前不同……它们将再也无法站起来。

    一缕金线,贴着金乌面颊划过。

    金衫童子从大幡之上跃起,贴地而掠,数十道纤细金线噼里啪啦切斩而出,将数十丈天地切砍地血肉模糊。

    金乌大圣最后一拳与一轮金线对撼,“嗡”的一声,对撼那一刻,脑海中被硬生生塞入了一尊地藏菩萨的对视观想神念图,从**到灵魂,都被深深震撼了一刹——

    这就是那些死去的生灵,最后一刹所经历的冲击。

    黑衫童子面色陡然苍白,他重新盯住云雀,犹如见鬼一般,背后开始渗出冷汗,直至此刻他才明白,眼前这面相温和的青衫小僧,哪里是什么慈悲菩萨?

    这分明是比厉鬼还要可怕的凶神!

    摧魂幡被云雀攥入手中。

    他神情平静,以地藏菩萨法相,将大幡拔离之后,伸出四枚手掌,缓慢按住这杆不断震颤的幡旗。

    远方天外天阵纹之内,悬剑立于壁外的千觞君,神情陡然舒缓下来。

    他看不清战局……但是却能感受到,原先那一波一波,不分昼夜,不断通过震荡穿透阵纹,侵入长城的魂音,终于消弭了。

    而在这一刻。

    千觞君做出了一个违背师兄意愿的命令。

    他猛地挪首,对同样悬剑在外的裴灵素点了点头,示意丫头在此刻开始,便可以带领诸阵纹师,开始外壁的修筑——

    这是云雀以生命为代价,为北境长城所争取到的安宁时间。

    内壁的工程,随时可以修补。

    而外壁则不一样。

    将近两千位的阵纹师——这个数量在天都的调遣下还在陆续增加,在千觞和裴灵素商议之后,决意让这些阵纹师全都投入到外壁的工程之中……如果摧魂幡的魂音能够就此停止,那么北境长城的飞升速度,将会发生质变!

    而另外一边。

    拔出摧魂幡的云雀,神情从

    平静逐渐变了。

    他的眉头缓缓立起。

    那巨大地藏王菩萨的法相,也在合掌熄灭摧魂幡魂音的那一刹,变得痛苦,而且艰难。

    远方保持着半里安全距离的金乌,闭上双眼,以心意沟通摧魂幡幡顶的神念,在大旗顶端,有一缕极暗的光华,缓缓亮起。

    那是白帝所留下的杀念。

    亦是……为沉渊所准备的伏杀之局。

    ……

    ……

    东妖域,芥子山某座偏殿。

    一处极静楼阁之内。

    楼阁之外,门户封锁,不见天光。

    楼阁之内,则是如照大日。

    白袍白亘,平静注视着掌心的一轮“炽日”,在他面前,一座方方正正的金色端台,悬浮着一枚金灿的血球。

    这具分身,乃是白帝穷尽无数法门所寻求的“血脉迁跃”之术。

    妖族的力量来自于血脉,而血脉则是在代代传承中,代代稀释。

    于是妖灵从传承中获得的力量,越来越弱,直至某个变异血脉的出现,重新将传承之力带动。

    这被叫做“返祖”,越接近始祖古皇,越强大。

    而白亘自身,便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皇血种。

    可是……只是近乎完美,终究不是完美。

    如今白亘的这具化身,已经抵达了化龙的最终一步,而在化龙之前,他曾经尝试过,复苏远祖。

    所谓的复苏,并不是将远祖复活,而是将大鹏鸟始祖的完美皇血,在自己身上重现。

    他成功了。

    而最终的产物……就在这暗无天日的楼阁内,被永远封锁起来。

    就是这么一尊金灿无垢的血球。

    当年,白如来借了一滴始祖鲜血,重现始祖之威,可惜被宁奕斩杀,这滴始祖血,便是从血球中来。

    之所以要将其封锁,便是因为这份血脉,太过完美。

    以至于……鲜血中,诞生出了神念。

    那是始祖的意念。

    没有想到,这疯狂的尝试,竟然真的将“远祖”复苏了,若是自己座下妖灵,得知远祖重新活了过来……

    那么,恐怕会非常麻烦啊。

    于是这枚血球,只能被锁在楼阁中。

    除了白帝,谁也打不开阁门。

    此刻白帝手中捻握着虚浮的血球,他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始祖的神念,在那金灿血球之中,游掠着无数条金灿血丝,仿佛化为了一枚袖珍的金鹏。

    金鹏与白帝对视。

    血球中,传递出低沉虚弱的魂音。

    “白亘,你大逆不道……”

    这声音中,还夹杂着三分愤怒。

    只是此刻的愤怒,却显得格外无力。

    白亘眼中,没有丝毫尊重。

    他看着始祖,像是在看着一枚蝼蚁。

    复苏远祖?

    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远祖能比得上如今的自己么?

    “你是东妖域的耻辱……是金翅大鹏族的……”

    今日的远祖,说了格外多的侮辱之言,只是此刻的这一句,戳中了白帝的心坎。

    在天外天阵纹,宁奕也说了同样的话。

    东妖域的耻辱……

    白亘气息不再稳定,他眼神陡然阴沉下来,在心头盘旋多年,始终犹豫不决的那个主意,在此刻终于下定决心。

    “咔嚓”一声。

    他抓起这枚完美的始祖血球,放入唇中,咬碎,咀嚼。

    与此同时,身旁虚空阵纹徐徐扭曲。

    那座天外天阵纹外的传送之阵……在提醒他,有人入局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异变

    摧魂幡顶,撑开一座琉璃结界。

    地藏菩萨巍峨在上。

    青衫僧人合掌而立。

    那一缕极暗光华,从幡顶掠出,化为一蓬漆黑烟花,在琉璃结界表面铺开。

    一缕光明,一缕黑暗,纠缠难分。

    大幡幡顶,藏着一缕杀念,一座传送阵纹……这是白帝为入局者所留,此刻虚空徐徐破碎,在两座结界之中,有一扇门户,被撕裂开来。

    白袍白亘,额生龙鳞,缓缓踏步而出。

    他看到云雀那一刻,皱起眉头。

    摧魂幡的杀局,乃是为沉渊所留……此刻入局入杀的,竟不是沉渊。

    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无名小辈”。

    “陛下,这是佛门的地藏菩萨。”

    金乌大圣连忙开口。

    事实上,在认真凝视云雀之后,白亘心中对于这个“无名小辈”的看法,便发生了改变。

    捻火而立,涅槃圆满。

    这个年轻青衫僧人的境界让他也感受到了一丝压力……幡顶杀局,能伏杀到这么一尊菩萨,倒算是意外之喜。

    “嗯。”

    白亘沉声道:“做得不错。”

    因为吞服完美祖血之故,此刻他气血翻涌,溢出肌肤,整件白袍被气劲撑得不断自内而外地抛飞,而且流淌金灿光华,犹如一尊圣相尊严的金仙。

    “佛门叛孽。”

    青衫僧人缓缓抬手,袖袍之中掠出金光,千丝万缕的金光在其掌心位置浮现汇聚,凝固成一根禅杖形状。

    大愿禅杖。

    当年大鹏鸟叛逃佛门,远去妖域,立下滔天罪孽。

    他声音冷厉,喝道:“今日,当诛!”

    言出——

    大愿禅杖,被他捻握而起,提棍刹那激荡出千层尘土。

    云雀一瞬如奔雷,踩踏出千层沙粒。

    势大力沉。

    以至于棍至头顶时,当诛二字脱口而出!

    当头棒喝!

    龙袍白亘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躲闪,只是抬肩,极其托大地以一边肩头,去接大愿禅杖。

    “轰”的一声!

    在一旁观战的金乌大圣,看得心神震颤,地藏菩萨这一棍,乃是实打实的愿力加持,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有所防备,体魄也难以承受。

    而陛下……则是动也未动。

    这一棍敲下,白帝只是肩头震出一蓬烟尘。

    而这蓬烟尘,则是大愿禅杖自身裹挟卷起的。

    与其说,白帝肩头震出了烟尘……不如说,这是大愿禅杖所震出的烟尘。

    龙袍男人直视着青衫僧人。

    他冷冷道:“佛门……”

    这两个字,同样是他心中所恶。

    白亘瞧不起始祖,更瞧不起大鹏鸟回溯到分辟天下前的起源……自己所诞生的血脉,追溯到头来,竟然只是佛门所豢养的“灵宠”?

    这是何等的嘲讽?

    又是何等的耻辱!

    他一只手抬起,缓缓攥住肩头禅杖,声音极冷无比。

    “若非这道天堑挡着,本帝早就灭了佛门。”

    青衫僧人悬空压杖。

    白帝面色轻松,硬抗而下,身形纹丝不动。

    大愿禅杖,在空中弯曲成一个弧形……而禅杖两端,依旧不断有巨力施加,以至于这根禅杖,最终弯沉一个无比压迫的半弧,好似随时都可能崩裂开来。

    陷入角力

    ——

    “珰”的一声!

    这个平衡,最终被白帝打破。

    龙袍男人以迅雷之势,叩指一弹,在大愿禅杖顶端荡出一圈细密涟漪,这圈涟漪顺延杖身传递过去,将万钧蛮力尽数抹除,弯曲禅杖瞬间弹直,于是两方僵持的巨力,在一刹那凿中全力压杖的青衫僧人!

    云雀瞳孔收缩,想要躲闪,却来不及。

    轰的一声。

    他被实打实轰中,整座身子向后抛飞,双手依旧死死攥拢禅杖,而弹指叩出的白帝“得理不饶人”,姿态轻盈,叩指一下之后,五指攥拢大愿禅杖顶端,掌心再度震荡发力!

    整根禅杖被震飞,重重撞入云雀胸膛。

    “砰”的一声。

    极其沉闷的轰击声音中,青衫僧人双脚踩地,退出数十步,回到先前袭杀的起始位置。

    他的胸口青衫已然破碎,胸膛血肉,则是向内凹陷下去,凹陷出一个圆形禅杖握柄位置。

    “佛门金身。”

    白亘看到这一幕,冷冷笑了。

    换做其他涅槃,被自己重击这么两下,也该打得体魄破碎了。

    而眼前的“地藏菩萨”,看起来只是受了轻伤……

    “空有一副金刚体魄,只是皮糙肉厚,又能如何?”

    青衫僧人,幽幽吐出一口长气,他面色隐约有些苍白,方才与白帝的交锋,让他意识到……涅槃圆满,即便是有菩萨借力的情况下,也无法逾越与生死道果的巨大差距。

    自己再如何进攻,都无法占到便宜。

    既如此,自己便放弃进攻好了。

    黄沙阵起,青衫抛飞。

    “呵……”

    云雀撕开了这袭破碎僧袍,露出金灿结实的上半身。

    “小僧今日坐于天外天外,便以这身金刚体魄,拦摧魂幡,阻你入杀。”

    僧人缓缓结跏趺坐,将大愿禅杖重重插入泥沙地中,轻声问道:“你来试试……我能不能抗得住?”

    禅杖掠出愿力之火,在年轻僧人身下,结出莲花花瓣。

    佛门菩萨,拥有金刚之身,若一心死守,摆出全力防御之姿,被誉为“无漏之躯”。

    白帝拥有如今两座天下最强的杀力。

    而捻火地藏菩萨的云雀,可以说是拥有最强的守御之力。

    看到云雀的这副姿态。

    再加上那某句熟悉的字眼。

    白亘想到了远在云海,阻拦自己的那个人。

    他的神情变得阴沉下来,此刻深深吸了口气,怒极反笑。

    “好啊。”

    白帝笑了。

    他足底掠出千丝万缕的漆黑血气,构成一座结界。

    白帝声音很轻,带着玩味的笑,而笑里则是有三分无法理解的怒。

    为什么,这些本该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人,胆敢拦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不惧死。

    可他有千万种手段,比死还可怕。

    白亘俯瞰云雀,按捺下心头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声音沙哑,道:“本帝会慢慢动手,一点一点扒了你的金刚皮,抽了你的佛骨……本帝要看看,这副凡俗皮囊里,是不是藏着一颗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

    白亘想从云雀眼中,看到畏惧,无措,失神。

    哪怕一刹也好。

    然而什么都没有。

    云雀只是洒然一笑。

    他对白帝点了点头,目光

    平和,像是看着一个无能且幼稚的孩童,赞许鼓励道:“你来试试。”

    一道结界,撑天而起。

    囊括方圆五里,天地众生。

    至此,北境长城瞭望台的诸修士,彻底失去了天外天阵纹的视野。

    ……

    ……

    呜咽的风声。

    从北境吹过,掠行千万里。

    春风苍生共渡,呜咽天下同闻。

    似乎有笛声响起,又淹没在风中——

    这里是天都。

    黎明颇晓的长光,投落在青石板地面之上,达达的马蹄敲击地面,天都西城城门开启。

    一辆白凉木马车,缓缓掠入城中。

    车厢摇曳着风铃。

    一位妙龄女子,抱着刀鞘,坐在马车最前方。

    满身风霜。

    女子柔美面孔中透着冷冽的杀意,雪白俏脸写着生人勿近这四字,一头本该及腰的长发被发髻束住,盘在脑后,宽大青衫随风阵阵摇起。

    看得出来,她很焦急。

    入城,继续前行。

    第二道关卡,守在内门的金甲侍卫交叉大戟,拦住马车。

    女子取出身份令牌,快速吐出四字。

    “道宗,清雀。”

    这枚身份令牌,证实了她的身份。

    教宗贴身近侍,地位极高,以往之时,持有此令,甚至可以请求入宫面圣。

    只是如今……天都已经无圣。

    大戟复又抬起。

    金甲侍卫为白凉木马车放了行。

    这辆马车开始加快速度,一路向着昆海楼方向驶去,此后再也无人阻止,于是便这么畅通无阻,直至楼前。

    清雀再一次出示了自己的令牌。

    “道宗清雀,奉教宗之令,求见顾左使一面。”

    数夜奔波,未有饮水,清雀抿起干枯嘴唇,定力极好地坐于车厢之前,来到昆海楼后,终于可以短暂歇息。

    她抱刀假寐,看似松弛下来,但实际上仍然处于紧绷状态,眼观鼻鼻观心,耳听八方,不言不语。

    半炷香后。

    两道身影踏出昆海楼阁门。

    与此同时,清雀缓缓睁开双眼。

    她目光却不是第一时间望向顾谦……而是望着顾谦身旁的盲目女子。

    只不过这道目光极快,一扫而过。

    她从腰囊之中取出一封信件,恭敬道:“顾左使,这是教宗叮嘱我要亲自送到的案卷。”

    顾谦微微蹙眉。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究竟是什么案卷,让教宗陛下亲遣近侍,来天都亲送?

    难道不可以讯令传递?

    打开案卷的那一刻,顾谦心头咯噔一声。

    “西岭清白城一带爆发了严重的‘灾变’,难民横行,失去理智,纷纷互食肌骨。”

    “而道宗弟子,则是在乱葬岗内,发现了数座古祭坛,来历不明。”

    太子阖世之后。

    顾谦已经知道,大隋真正的敌人是谁……而古祭坛这几个字,在如今关头的出现,实在是太过敏感。

    他皱眉问道:“谷霜,玄镜何在?”

    清雀神情焦灼,嘶哑道:“玄镜宫主和谷霜,前去平乱……但已有数日未与道宗联系,失去行踪。”

    “什么?”

    听到谷霜,玄镜失踪。

    顾谦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

第一百六十三章 捉影

    “珰——”

    檐角铃铛轻摇。

    风声呜咽,杯中惊蛇。

    徐清焰凭坐栏杆,捻握茶盏,俯瞰楼下。

    顾谦清雀的对话,一字不落,传入她耳中。

    如今正是两座天下战乱之际,多事之秋。

    西岭清白城灾变事小。

    古祭坛出现,玄镜谷霜失踪……事大。

    以宁奕天神山为根基的光明密会,平日里成员分布四境,极少联系,只以书信与将军府相连……如果说大隋天下是一张巨大的蛛网,那么四境密会成员,便是以北境长城为枢纽的一枚枚分散点。

    光明密会仅仅依靠十位年轻天骄人物,便将力量铺展至整座大隋,覆盖面如此之广……缺点也便展露而出。

    这些力量,太过分散。

    躲在暗处的“影子”,伺机观察,一旦确认密会成员身份,便可以实行刺杀!

    在这关头,谷霜和玄镜的失踪……是极其危险的讯号。

    甚至可以说,这已不是讯号。

    徐清焰还记得灵山大火灾的案卷……当影子开始动手,说明他们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她神情不善,以讯令向四境其他的密会成员,发出消息。

    光明符箓中留存剑气。

    这枚讯令……随时随地,都能传递神念。

    “……”

    半炷香过去,没有回讯。

    果然啊,还真如太子所预料的那般……在天都噩耗传递而出的那一刻,藏在阴翳中的那人,便迫不及待动手了。

    外有妖潮,内有影子。

    徐清焰深深望向清雀,缓缓从凭栏姿态起身,将茶盏放下。

    站在昆海楼阁顶,春风吹拂皂纱,黑裙摇曳。

    “噼啪”一声!

    清雀一怔,她似乎听到了极其轻微的一道撕裂声音,像是雷霆撕裂虚空,只是如今正是白昼,而且穹顶万里无云,一片晴朗,哪里来的雷霆?

    是自己听错了?

    她顺延直觉地抬起头来。

    那高耸入云的昆海楼阁顶,一片混沌,缠绕一缕云雾。

    那是自己目力无法穿透触及之地……并非是因为昆海楼太高,而是因为在云雾之上,还内蕴着古老神秘的符箓阵纹,防止地上行人仰首窥探阁顶风光。

    方才在那里,似乎有人?

    “……清雀姑娘?”

    顾谦声音,将清雀思绪拉扯回来。

    她抱刀簸坐在车厢上,满身衣衫沾染风霜,从西岭一路赶路,风餐露宿,甚是艰苦,直至此刻都未喝上一口水,嘴唇干枯,难免显得面色憔悴。

    她回过神,望向顾谦,“顾左使……方才说了什么?”

    顾谦温和笑了笑,很有耐心,道:“清雀姑娘远行而来,不如随我入昆海楼坐叙,稍作休息。”

    “不必了。”

    清雀却是摇了摇头,声音嘶哑道:“玄镜宫主,乃是白鹿洞书院苏幕遮院长的弟子,她如今失去踪迹,此事还需向那位院长大人禀告。”

    顾谦摇头,道:“苏院长,如今不在天都。”

    清雀愣了愣。

    “准确地说,苏院长如今不在大隋。”顾谦道:“涅槃境大能修士,基本都已离开宗门,踏入北境,准备踏入草原,与东妖域妖圣正面搏杀,决一死战……更何况这个消息,还是不要外传为妙。”

    抱刀女子沉默片刻,又道:“谷霜先生是宁奕的师弟。”

    “宁奕也已不在大隋,千手先生与苏院长同行,都已经出发前往草原。”顾谦道:“教宗陛下让你传信,因此原因,无法送抵,错不在你。”

    清雀轻叹了口气,她目光坚毅,压低声音,道:“既如此,便不劳烦顾左使了……西岭清白城之灾变,还望天都尽快施以援手,因为北伐战争之故,道宗弟子已尽数调动而出,如今正是大量缺失人手之际。”

    “我会安排红拂河使者即日出发。”顾谦认真点头,然后笑着问道:“清雀姑娘,当真不在昆海楼休息?”

    “不劳烦左使大人了。”

    清雀摇了摇头,态度很是坚决。

    “时态紧急,哪容休息耽搁?卑职前往三清阁更换马匹,然后便会启程向教宗陛下回禀。”

    目送清雀马车离开,顾谦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消散,神情缓缓恢复漠然。

    纵然平日里对好友态度温和,脾气极好,几乎从不动怒。

    可他毕竟是被誉为“生死判官”的男人,在公孙越手下替监察司做事,不知勘破多少案卷,审死多少人命。

    顾谦缩在袖内的手指轻轻一叩,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下一刹,便有好几袭黑袍顺势而来,似乎只是擦肩而过。

    在这一刹,顾谦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跟住她,看看她做些什么。”

    几位昆海楼使者领命而走,短短数息,便四散而开,化为真正隐蔽于街巷之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逝于这偌大天都之中。

    张君令与顾谦并肩而立。

    她看着那辆马车消散于“视线”之中,轻声问道:“清雀此人……有问题?”

    谁料,顾谦却是摇了摇头。

    “不……没有问题。”

    “不仅是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完美。”

    从白凉木马车入城的那一刻,顾谦的“目光”便聚集在这女子教宗近侍身上,这辆马车入城之后所遭遇的每一道拦截,清雀的每一刹神情,都被顾谦捕捉起来……甚至在昆海楼楼下的“漫长等待”,都是有意而为之。

    这是昆海楼的一贯传统。

    或者说,这是监察司的保留技能。

    这女子的神态,没有一刹的异样,即便在昆海楼下独处等待的那半炷香。

    “那封案卷没有问题,她的消息也没有问题……但所有的问题就出在没有问题。”顾谦轻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那案卷中提到的古祭坛,还有清白城,是不是觉得很耳熟?已经不知第一次出现了……这两样东西,必须留一万个心眼。所以,所有与案卷有关的人物,一定要被严密监控起来。清雀离开昆海楼后主动接触的每个人,都要被列入名单之中。”

    说完这些,他悠悠吐出一口气,微微抬眸。

    昆海楼顶,云雾缭绕。

    “至于谷霜和玄镜

    的失踪……便交给徐姑娘来处理好了。”

    “如今天都城内,正缺人手。”

    张君令轻轻点了这么一句。

    她知道,顾谦的每个决定,都必然经过深思熟虑。

    可刚刚那道命令,可不是简单的遣散几人而已,有资格在顾谦这里领命而去的,都是昆海楼数一数二的小组组长,方才那几人,各自率领一只队伍,未来二十四时辰,清雀每留在天都城一个呼吸,他们便会盯死一个呼吸,在天都沙盘上进行动向和去留的推演,汇报。

    在不惊扰一位大修行者的前提下实现咬死,跟踪,并非易事。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顾谦微笑望向消散于街巷中的阴翳,道:“这些家伙们,可都是嗅觉敏锐,热衷捕猎的野兽啊,从清雀入城,他们便闻到了猎物的气息,如今有机会出动任务,可是异常的兴奋呢……”

    “这样么?”张君令默默嘀咕,略一思索,心中反倒坦然。

    昆海楼这几位组长,平日里总是以黑袍遮面示人,看起来的确有些反常,不似常人。

    “或许,她只是去三清阁内喝茶。或许,她会跟某位重要人物有所对接……不过只要在天都城内,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要想逃脱昆海楼的耳目。”

    “只是,我麾下那些善于盯梢的家伙,只能盯住她在天都城内的每个动作,真正踏入三清阁禁地之后,恐怕还需要麻烦你,动用一些特权,让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顾谦言外之意,是动用铁律。

    张君令一怔,道:“此人……重要到了此等程度?”

    顾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思索片刻后,喃喃道:“清雀……只能说她是一枚鱼饵。我需要盯住她的所有行踪,来找到最终的大鱼。”

    张君令苦思冥想许久,而后认真问道:“在长陵那一日的谈话……你们是不是对我隐藏了什么?”

    她话中的“你们”,指得是顾谦,宁奕,太子,徐清焰。

    顾谦哑然一笑,不予回复。

    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这场隐蔽于山雾中的谈话,决定了天都如今的局势。

    “也好。”

    张君令有些颓态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长叹道:“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究竟布了什么局,只是我很好奇……为何你,太子,宁奕,还有徐姑娘,会喜欢这种细致入微的暗中对弈,难道就不会觉得疲倦么?”

    “攻敌以细,布局需深。”顾谦沉默片刻,喃喃道:“非我等本愿,但……实属无奈啊。”

    天都如今面临的对手,可以苦心积虑,深藏二十年,谋划灵山大火灾。

    可以改名换姓,在南疆布道,偷天换日,一朝颠覆执法司。

    想要赢下躲在暗处的那位棋手,就必须比他更谨慎,更细致,更小心。

    他们不是一个人。

    而是藏在黑暗中的影。

    不过……天都也有着隐匿深处的影!

    此时此刻,数十条街巷,无声掠动着一袭袭黑衫,昆海楼使者如棋子散开,囊括成局。

第一百六十四章 野雀

    数十条街巷,一袭袭黑衫,无声掠动。

    昆海楼使者如棋子散开,囊括成局,以那辆驶出昆海楼的马车为核心,环形分散开来。

    “马车过红符街……”

    “过清水巷……”

    一条条讯息,传入顾谦腰间令牌之中。

    顾左使重回昆海楼,以沙盘推演起来……与自己之前所预料的相差无几,清雀离开昆海楼后,一路疾行,没有停留,更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半炷香功夫不到,便回到太清阁。

    昆海楼的眼目,遍及天都,但太清阁则是为数不多无法涉及的禁地……说到底,监察盯守并不是一件能摆上台面的事情。

    而道宗则在天都拥有大量信徒,即便是顾谦,也不敢轻易招惹西岭道统,一旦自己监控太清阁的事情走漏风声,得知消息的麻袍道者必然十分愤怒,甚至可能会以强硬的态度顶撞皇权。

    如今天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君令。”

    顾谦轻声呼唤,与身旁青衫女子,一个“眼神”交汇。

    张君令抬起双手,缔结印诀。

    铁律的辉光,在女子掌心溢散而出,缭绕如蝴蝶。

    天都穹顶之上,两张泛黄的古符,如游鱼首尾相衔,抱在一起。

    这是真正完整的铁律——

    “嗡!”

    一缕纤光,激荡而出。

    这是除铁律律主之外,其他人所无法感应的波动……在张君令心念操纵之下,这缕极光笼罩太清阁。

    数息之后。

    顾谦面前的沙盘,浮现出此刻太清阁完完整整的景象。

    ……

    ……

    “吁——”

    马车缓缓停下。

    满身风霜的清雀,抵达目的地,卸下了先前的警惕,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马蹄由疾至缓,踏过数道阵纹屏障。

    太清阁的阁楼之外,有十数位麻袍道者镇守。

    有这层层阵纹相护,太清阁杜绝了一切意义上的窥探……除了铁律。

    生在天都,便无法逃避皇权的监察。

    事实上,太清阁穹顶还有一层类似“天外天”的阵纹,遮蔽天机,在当年一张符纸的刺探之下,虽然不可以做到完全屏蔽,但可以使铁律的视察变得模糊。

    在公孙越纵火案后,太清阁受到重创,加强了楼阁看守。

    而即位之后,重用监察司的太子,则是默许了太清阁的此番举动……在他看来,默许太清阁在铁律监察下,做些模糊的动作,算是对当年纵火一案的补偿,更重要的是,曾经天都太清阁的主人,乃是出身红拂河的李长寿。

    太子对于李长寿寄以厚望,而且给予了足够的信任。

    如今。

    这层阵纹,在大成铁律的圣光穿透下,无所遁形。

    “辛苦了。”

    一道温和声音,在阁内响起。

    一位披着纯白麻衫,面容阴柔俊美的男子,听到马蹄声音后,缓缓从太清阁内走出,他扶住门框,站在阁内,就这么望着清雀,仿佛望着一位许久不见的好友。

    “此人名为何野。”

    顾谦神色平静。

    “何野?”

    “他出身西岭道宗,何氏一脉。新潮李长寿被斩首之后,西岭何氏被宁奕连根拔起,但何野

    是活下来的那一个独苗……”

    张君令对朝野斗争不感兴趣,但她也完完整整见证了宁奕当初和李长寿的斗争,说到西岭何氏,她也不陌生。

    何帷曾经贵为西岭道宗的三清阁阁老!

    因为那位杜公子的缘故,何氏在乱局中倾尽一切,铁心押注李小阁老,最终在阎惜岭败得一塌涂地。

    “为何……何野能活下来?”

    想到这里,张君令有些不解。

    以宁奕的性格,斩草必定除根,何帷和杜威他都杀了,西岭何氏杜氏,自然是不会留下活口,永绝后患。

    “因为……西岭最后的处决,宁奕交给了玄镜。”顾谦手指轻轻叩击沙盘,显然也是陷入了深思之中,他喃喃道:“当初何帷执掌大权,打压陈懿,教宗名存实亡,被幽禁在阁内,寸步不出。若是李长寿赢下那夜对局,要不了多久,就是西岭废除教宗,新立领袖……后来宁奕赢了,自然也就等同于是陈懿赢了。关于何氏和杜氏的处置,宁奕就交给了玄镜,陈懿。”

    再后来的事情。

    张君令也知道了……玄镜小姑娘返回西岭,拿回属于自己的太和宫宫主之位,在谷霜辅佐之下,愈发成熟稳重,最终结成道侣。

    而何氏,也就此从道宗的历史上除名。

    “何野……是教宗留下来的人。”顾谦喃喃道:“档案上说,他虽姓何,但父母在权力斗争之中,皆被何帷所杀……所以他背负着对西岭何氏的仇怨,在荒郊野外长大,最终成年之后,暗投道宗,通过层层筛选,成为了教宗陛下的近卫,当初何氏行刑,他才将自己真正的身世和盘托出。教宗赦免了他的姓氏,并且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重新来过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微妙。

    “然后……他便来到了天都,接手三清阁。”

    张君令沉默片刻,道:“既是近卫,那么他与清雀……”

    顾谦食指轻轻落下。

    沙盘发出珰的一声。

    “何野与清雀,是一起长大的孤儿。”

    ……

    ……

    扶住门框的白衫男人,望着神色憔悴的女子,唇角含笑,眼中满是温柔。

    “从西岭奔波天都,路途遥远,定是接连几夜都没有休息吧?”

    何野道:“我为你准备了房间,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你渴不渴,饿不饿?”

    “……不必。”

    与昆海楼前无异。

    清雀依旧是那副三缄其口的冰冷模样,她干脆利落拒绝了何野的好意,抱刀来到一旁空地之处,那里有一口水井。

    她依旧是礼貌性地抬手,谢绝了身旁麻袍道者要替她取水的好意。

    就这么坐在草地上,以木瓢取水,缓缓而饮。

    何野微笑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

    他很有耐心。

    水井,女子,那柄横在膝前的长刀,勾搭成了有力而又平衡的一副画面。

    在他眼中,这是很美的画面,因为主角是清雀。

    等第一瓢水喝完,何野方才开口。

    “教宗陛下的信送到了?”

    “嗯。”

    清雀点了点头,挖了第二瓢水。

    她渴极了,喝空了第二瓢水后,继续挖第三瓢,而何野则是安安静静凝视着女子,目光一寸也没有挪

    移离开过。

    他指尖轻轻叩击着门扉,漫不经心问道:“顾左使的态度如何?他会派人去往西岭吗?需要我再去拜访一趟吗?”

    清雀一共喝了十二瓢水,喉咙上下翻动,很难想象一个女子……有如此“肚量”。

    三清阁安静了很久。

    只有何野轻轻叩击门扉的声音。

    声音停止。

    清雀也喝完了水,她放下水瓢,认真道:“教宗陛下只是告诉我要传信……其余的无可奉告。我要休息了。”

    何野怔了怔,神情有些无奈。

    而清雀没有继续前进一步,哪怕她面前就是装饰精美的三清阁。

    她没有去往何野为她所准备的屋室中就寝……而是笔直返回那辆白凉木马车,钻进车厢里。

    放下帘布。

    再无声响。

    何野神情复杂,凝视着这一幕,只能沉默,最终挥手遣散其余道者,一个人默默坐在阁楼门前,守护着那辆白凉木马车,面色隐于檐角阴翳之中,看不出喜怒哀乐。

    同样的。

    “看”着这一幕的顾谦,张君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就是教宗的死士么?”

    过了许久,张君令感慨道:“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活下去……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主观感受,还有支配情绪的权力?”

    而另外一边,顾谦则是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喃喃道:“死士就是这样的存在……无论教宗是怎样温和和光明的人,在他身旁,总需要有人拥抱黑暗。西岭如此,天都也一样。”

    这个道理,其实张君令是懂的。

    太子身后,有监察司,而正是无数人前赴后继,置身于黑暗中,做出舍弃……才有了今日之皇权。

    此刻,张君令才真正忽然明白,先前顾谦所说,教宗赐予“何野”重新来过的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来到天都,不再是教宗近内的死士,也就意味着,他和清雀不再一样。

    从何野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对清雀的……那份微妙感情。

    只是,作为教宗死士的清雀,已经舍弃了一切。

    这是张君令第一次驾驭铁律力量,来“照看”天都生灵。

    她看着何野,清雀。

    一人独坐屋檐下。

    一人蜷缩铁厢内。

    相隔数丈,犹如天堑。

    这是一对有缘而无分的年轻男女,终其一生,注定无法行至一起。

    “还要继续监察下去么?”张君令问道。

    “不需要了。”顾谦摇了摇头。

    看来……是查错人了?

    当张君令心中刚刚出现这么一个念头——

    “看样子,他们不会有更多的交流了。这次监察所获取的信息,应该已经足够了。”顾谦取出讯令,低声道:“所有人在昆海楼集合,以最短的时间,破译道宗的秘纹。”

    秘纹?

    张君令怔住了,什么秘纹?

    顾谦摊开双手,撑在沙盘左右两侧,在他面前,重新浮现出一段影像——

    那是三清阁寂静无声的那半炷香。

    此时此刻,有几幅画面被重新截取,不断重演。

    何野敲击门扉。

    清雀取瓢遮面饮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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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