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举境飞升(上)
北境长城,城壁破碎,生灵涂炭。
高空之中的大日,都被磅礴的妖压遮蔽,乌云席卷,永夜降临。
便在此时。
“轰”的一声。
永夜上空,被一股巨力轰开一道口子。
熊熊神火,燃烧成一轮新日,一袭黑衣,立于新日领域之内。
“宁山主……是宁山主!”
“宁剑仙回来了!”
在天外天阵纹处厮杀的铁骑甲士,圣山剑修,气血上涌,看到那熟悉身影,额头有青筋鼓起,一时之间,士气大涨。
“宁大都督!!”
——还有人记得宁奕在东境战争之时的敕封称号。
压塌北境长城瞭望台的金翅大鹏鸟,因为体型过于魁梧庞大,那轮新日,在它头顶,宛如一枚黄豆。
在宁奕现身云海,递出那一剑之时。
儒衫白亘所受的重伤,以及感受到的压迫,便一丝不差地传递到了北境长城这里……金翅大鹏鸟知道,他必须要逃。
可是宁奕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轰隆隆隆——”
巨大妖鸟扇动翅膀,想要起飞。
降临在北境长城上空的宁奕,神情漠然,他五指隔空攥拢漆黑夜幕,“撕啦”一声!
永夜破碎!
紧接着,神火缭绕所成的“新日”,陡然下坠,这一坠砸,便是落于金翅大鹏鸟的脊背之上,小小一粒黄豆,竟然有着亿万钧神力,裹挟着生死道果境妖修都无法承受的重量,将刚刚腾飞起势的妖鸟,压得脊骨坍塌破碎——
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年白帝只手压塌灞都城,便是如此。
“宁奕……不!”
妖鸟口吐人言,它眼神中闪过一缕疯狂,根根翎羽竖立,抖擞出磅礴血气。
在其宽阔脊背之上,忽而浮现一道道身影。
被白亘吞吃掉的那些“永堕者”!
妖压之下,宁奕面无表情,甘愿入瓮,被这杀念意志笼罩,置身于尸山血海之中。
他平静注视着那些妖灵,人奴,源源不断向着自己涌来……金翅大鹏鸟的脊背足够宽大,这里成为了一座战场,只是奔赴战场的人,早就已是死人。
跨过光阴长河返回之时,他看到了北境长城的一片景象,也看到了白帝以永堕者军团,攻破天外天阵纹的这副画面。
如果没有执剑者。
这些无法以常规手法杀死的“堕灵”,真的会将长城冲垮。
可是如今,则不同了。
“师兄。”宁奕对着北境长城断壁残垣最高点的沉渊传音,道:“我会撕开它的嘴巴,请你救出北境长城的无辜者。”
沉渊握拢刀剑,点头。
下一刹。
宁奕忽然动了。
在北境长城诸多修士眼中,宁剑仙破开虚空,一直是极静的状态,此刻毫无预兆,忽然踏步前行,他弯腰躬身,腰间细雪出鞘,划出一抹长抵数十丈的细长虹光。
“蹬蹬蹬——”
宁奕踩着金翅大鹏鸟的宽阔脊背,一路向前,尸山血海之中,那些堕灵如同飞蛾扑火,向着宁奕这枚炽阳撞去,只是他们太过脆弱,在执剑者面前形如白纸,哪怕有一缕发丝触及剑锋,也会连带着整具身躯支离破碎!
数息之间,金翅大鹏鸟的脊背上,燃起一拨炽烈光潮。
宁奕在尸山血海中,砍出一条笔直
狭窄的小道,直通巨大妖鸟的面门。
最后的纵身一跃。
宁奕闭上双眼,单手在剑锋处抹过。
白骨平原轻颤——
“时之卷!”
沉眠在丹田内的天书古卷,一缕一缕迸发而出,尽数加持在时之卷中。
无形的时之域坠落,如同一张大网,落在那巨大妖鸟身上。
白亘眼中的疯狂意味并未减少,他仍在疯狂挣扎……同为生死道果,他还不至于完全被时之卷拖入凝滞之中,任人宰割。
但是宁奕的大成时之卷,比龙皇要强大太多!
当白亘意识到宁奕想做什么,并且合拢鸟喙之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抹满溢而出的神性辉光,向着它面门轰杀而去,磅礴的剑芒直接将妖鸟面门撕出一道十字裂口。
紧接着,北境长城城头的沉渊君动了。
他直接消失在原地。
在放缓数十倍的时域之中,一柄飞剑极速穿行在妖鸟肠胃之中,飞剑停滞,虚握剑柄的沉渊君也便出现!
他看到破碎的楼屋,如潮的血水,神情阴沉下来,不知多少无辜生灵,死在那一劫中。
黑暗中,还有微弱的呼吸。
沉渊松了口气,他目力极灼,望向远方,看到依偎在父亲怀抱中的襁褓,相互紧抱的兄弟姐妹。
好在。
还有一些……幸存者。
当下,他不再犹豫。
救人之任,唯他能够胜任。
……
……
时域之中,宁奕大开杀戒。
大隋天下盛赞他一声“宁剑仙”,听起来是高尚儒雅之称,但他从来与高尚儒雅二字沾不上边,宁奕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鲜血。
在敌人眼中,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宁大魔头。
“当年裴旻先生,一己之力,杀穿妖族边陲。”
宁奕一边行走在尸山血海中,一边传音,给身下的巨大妖鸟。
“杀得你白亘……不敢迎战……”
细雪被他收起。
“可还记得,那是什么剑法?”
一缕光华,在宁奕眉心升腾燃烧。
白亘恍惚回忆起了当年景象……紧接着,那巨大妖躯,彻底被重压碾住,无法动弹。
神性加持之下,一座披挂黑白的山水水墨画,浮现而出。
这不是一幅画卷。
而是一座,真真正正的“世界”!
小衍山界之中,掠出数千把飞剑,每一柄,都附着执剑者纯粹的剑念。
剑修分两种,一种只修自身一把剑,在剑意上登楼,登到高处,便如徐藏,杀念够强,足以逾越所有规矩,世上无人杀不得!
另外一种,修千万把剑,一人便是一座宗门,千剑齐出,一人屠城。
每驾驭一把剑,都需要消耗一缕神念,千剑屠城,即便成真,驭剑者神海恐怕也要被磅礴剑念撑碎……自古以来,能修成千剑屠城这种程度的,只有裴旻一人。
杀人伤命,驭剑伤神。
这种剑修,往往短命。
此刻,大成巅峰的“驭剑指杀”之术,被宁奕完美重现,在妖鸟脊背之上,数千把飞剑掠出数千道不同弧度的曲线,每一缕都极尽力感,像是被天神指引。
信奉黑暗的永堕者,被飞剑一撞即碎,鲜血飞溅,这本该血腥的画面,却因神性和黑暗的碰撞,变得神圣起来——
黑白画卷中,鲜血被焚烧,绽放出墨色。
神性击碎黑暗,在凝固的时之领域内,渲染出一朵朵的墨花——
宁奕坐在大鹏鸟额首之上,没有去看身后飞剑,他轻声道:“倾尽全力,攻打北境长城,只是想阻止北境飞升么……”
妖鸟神念要涌出,重现云海画面。
那芥子山山巅的黑暗生灵,想要与宁奕对话。
只可惜。
宁奕依旧没有给他机会,他切断了白亘与自己交流的神念,只是单方面开口,再次问道:“你击垮灞都,再击垮北境……是害怕自己死在飞升之下么?”
妖鸟怔了怔。
那双并不聪慧的眼瞳,陷入惘然。
宁奕又道:“命里有时终归有,该逃的,你逃不掉。”
言罢。
宁奕反手倒握细雪,插入妖鸟眉心位置,一缕纤细剑芒,直接穿透层层血肉,刺入那滴大鹏鸟始祖精血之中。
这滴精血,本该完美无缺,但似乎遭受了重创,裂开了一道缺口。
宁奕略一感应,便猜到了,这是师兄的剑。
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大鹏鸟始祖的神念之音。
“求求你……”
“杀了我……”
宁奕怔了怔。
他平静嗯了一声。
“谢谢……”
一向仇视人族的金翅大鹏鸟始祖,竟然会对一个人类道谢?
那滴圆满精血内倒映的妖鸟虚影,眼神中满是痛苦,此刻声音里竟然带着九分释然,一分解脱,显然是先前在后生白亘手中,遭受了无边折磨。
宁奕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更多的,是可悲。
剑意催动,精血破碎!
在这一刻,妖鸟惘然的眼瞳,先是如雷震一般,陡然收缩,然后眼瞳溃散,就此陷入寂灭,庞大妖身轰隆隆垮塌。
精气神,都被这无比轻盈的一剑刺碎——
与云海同样,白亘故技重施,战败那一刻,一缕神念化为闪电,想要去往东域与山巅本尊汇合,只是被宁奕隔着虚空一把擒住,直接捏爆。
坐在巨大妖鸟额首之上的宁奕,看着城内景象。
城垣破碎,铁壁倾塌,这是万年来前所未有的凄惨荒凉。
这一幕景象,谁看之能不心痛。
哪怕如今千剑屠戮,永堕者溃不成军,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分出……但宁奕心头仍然紧绷,他思索着最后与白亘对话的那个问题。
北境长城被击垮,飞升之事,当真破碎了么?
直到他看到了那袭紫衣。
宁奕瞬间恍悟。
谁说这世上能飞升的……只有北境长城和灞都?
宁奕传音给沉渊:“师兄,我去去就回。”
在妖鸟身躯内救人的沉渊,有些不明所以。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裴灵素。
她望着只是分离数十天的宁奕,只觉得眼前人,与自己上次相见之时,截然不同了,多了三分沧桑,还有几分令人心疼的孤独……
这些日子,宁奕究竟经历了什么?
来不及多想,宁奕声音已经传入神海。
“丫头。”
“陪我去一趟……龙绡宫!”
……
……
(俺争取在14点前写完第二章上传)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举境飞升(下)
海水万钧,古神静立。
幽暗之中,燃起一抹光华。
门户打开,宁奕和裴灵素从中掠出。
即便早已见过这座巍峨宫殿数次,如今再看到,裴灵素仍然没有忍住,以手揉了揉眉心。
有些目眩。
龙绡宫,沉寂于世间最深的海底……已有万年!
那两尊巍峨古神闭目持戟,明明寂灭,却好似活物,随时可能睁开眼来。
龙绡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神迹。
这绝不是凡俗界能缔造出的宫殿,所有的赞美之词,在龙绡宫前都黯然失色,而传闻中只有集齐八卷天书的执剑者,才能唤醒龙宫。
集齐八卷……
裴灵素愣了愣,心想夫君是不是已经集齐了?
宁奕伸出一只手,触摸那巨大古神,整座海底宫殿开始震颤,古神眼皮嗡动,但出乎意料的,巍峨古神雕塑,并没有苏醒。
裴灵素有些讶然,怎么会……没有苏醒?
反观另外一边。
宁奕神色倒没有太多异样。
“果然……”
他不知想到了何事,轻轻叹道:“有些可惜了……”
宁奕回过头,问道:“丫头,北境长城飞升所用的阵纹,与龙绡宫阵纹,可是一个出处?”
这个问题并不难解答。
元大人所给予的,便是脱胎于龙绡宫的飞升秘纹!
“是。”
裴灵素回答之时,仍然有些困惑。
她不明白宁奕问这句话的意义,北境长城被金翅大鹏鸟咬出了一个缺口……已经不再圆满,按照原先计划来看,白亘用暴力拔除了北境飞升的最后一缕希望。
长城不再圆满,又该如何飞升?
她本以为,宁奕带自己来龙绡宫,是想借助自己的阵纹,再配以神力,升起这座海底宫殿……毕竟这次相见,她也看出来了,宁奕境界大涨!
如今来看……宁奕的神力,似乎无法使得龙绡宫飞升?
“五百年前,阿宁集齐了所有天书,但龙绡宫没有飞升。”
宁奕看出了裴灵素的困惑。
他为之解惑,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
顺着宁奕思路。
丫头喃喃道:“因为……八卷天书的神力不够?”
不等宁奕开口,她便摇了摇头。
“不……不对……”
裴灵素何其聪慧,自己渐渐猜到了最终的真相,道:“如果阿宁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应对‘终末谶言’……那么她没有做的事情,就是对终末谶言的无效解。”
宁奕点头。
“我要拆解龙绡宫。”
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定,道:“只留下黄金城。”
黄金城镇压着海眼,那株古木和树界殿堂,是必须留下的!
其他的……不过是上古残留的破败宫殿罢了。
如果说,那是阿宁留给自己的“遗物”,那么自己,便有处理龙绡宫的权力。
宁奕决定拆解这座神迹。
而裴灵素,则是隐约之间,明白了宁奕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好……我以阵纹辅佐你。”
她压下略微颤抖的声音,面色凝重,盘膝高坐在幽暗海水之上。
元留下的阵纹图卷,在裴灵素脑海中铺展开来,龙绡宫的一砖一瓦,似乎都烙入记忆之中。
宁奕眉心掠出七缕流光。
他开始拆解“龙绡宫”——
整座倒悬海海底,陷入天翻地覆般的震颤动荡之中。
一砖一瓦,构搭神迹,今日说拆便拆!
黄金树下,殿堂之中,那镇坐在石板之上的白发道士,缓缓睁开了双眼。
周游面色枯白,一己之力,镇压着那随时可能冲破缝隙的黑暗生灵,此刻感应到了海底震颤,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黄金城外景象。
“大魄力
……”
白发道士竟是笑了。
他知道宁奕要做什么。
“宁奕,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周游轻喝一声,本尊端坐高座,动弹不得,但言语落下,袖袍中掠出几缕金线。
至道真理的金线,掠出树界殿堂,掠至黄金城外!
金线所及之处,龙绡宫的飞升壁垣顺延阵纹,被完整切割下来。
宁奕隔空遥遥一揖。
白发道士笑而受之。
……
……
北境长城的战争结束了。
天外天阵纹被撞破了一道口子,从高空俯瞰,看起来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事实也的确如此。
横亘南方,屹立如天堑的北境长城,的确被人砍出了一道破碎的颀长伤疤——
铁骑俯在马背上,驮负着自己的战友,有些断了手臂,但还活着,有些身躯完整,但永远失去了呼吸。
残阳将尽,这场大战虽然胜利,但却甚是凄惨。
灵山僧兵,与圣山剑修,互相搀扶着向长城方向走去。
若不是宁山主最后神兵天降……这场战争的胜负,还是另外一说,但无论如何,白帝的目的都达到了。
北境长城被突破,从正中央的瞭望台方向,被撕开一道口子,这道伤疤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无比刺眼……这是北境长城近半年来的心血,无数阵纹师费尽心力,只为完成传说中的飞升阵纹。
北境飞升拼图,永远地缺失了一块。
沉渊君披着沉重大氅,坐在一枚高大的破碎石柱上歇息,破壁垒放在身旁,飞剑剑身沾满妖血……这都是白亘的血。
从妖鸟腹中,沉渊救出了北境城破之时的那些幸存者,大多是被父母死死护在怀中的孩童,或者是躲在牢固楼阁内,侥幸没有被风暴碾碎的幸运儿。
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大旗插在北境将军府的最高处,迎风飘摇,只是在残阳辉光下,难免显得黯然。
他的眼神里有苦痛,但更多的是平静……这份平静,不是对战争死伤的漠然,北境长城破了,飞升计划破碎,他心痛,城内百姓死亡惨重,他更心痛。
但当下,哪里容得了自己去哀悼?
他是将军府大先生,须时时刻刻冷静,自醒。
沉渊悠悠吐出一口气来。
他跃下石柱。
“方才一役……铁骑,阵纹师,圣山剑修伤亡如何?”
石柱下沉默不言的千觞君,递上了一份案卷,其内是粗略统计的战况。
沉渊君只是一瞥,案卷上二师弟用醒目的红笔,在总结之处,写了一行字。
北境飞升,玉碎。
“师兄。”千觞声音很轻,带着哀意,“阵纹师死伤惨重……还要修补北境,恐怕要等很久,很久……”
这一战可以说北境胜了。
但也可以说北境败了。
白亘破坏了长城的飞升,正门被攻破,想要修补城壁,就需要数月之久,更何况最后那一咬,给大多数阵纹师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这些日子不眠不休修补工程,已濒临崩溃。
这一战后,至少要休整白日,才能堪堪恢复。
“不能等。”
沉渊将案卷递回,沉声道:“如今北境看起来伤得很重,但其实只是伤了皮肉,不伤筋骨,传令让留驻将军府的诸圣山话事人,火速召集,我要重振士气,一举攻向妖族!”
“师兄……”
千觞君怔怔开口,他刚想开口。
“轰!”
忽而北境上空,一道雷震响起——
随着一扇门户的打开,一抹巨大阴翳,缓慢投射,笼罩所有人,就这般毫无预兆地降临于北境断壁残垣之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抬起头来,努力分辨着这压盖头顶的漆黑阴翳,究竟是为何物……片刻后他
们发现,那是一块又一块切割完整的石壁,城墙,有些外表还被大颗大颗的海水水珠所包裹。
这是一座宫殿。
一座被拆解了的巍峨宫殿,皮肉分离,根骨犹存。
所有人仰望那分崩瓦解的神殿,以及抬起双手,托举神殿的“神人”。
宁奕。
“这……是?”
连沉渊君都愣住了,他怔怔望着站在空中神火领域中的宁师弟。
忽而想到先前那句传音。
“师兄,我去去就回。”
他那时想,宁奕去干什么了?
万万想不到。
师弟竟悍勇至此……孤身一人,去拆了倒悬海的龙绡宫!
宁奕立于神火中,一己之力,托举龙绡宫,他双臂颤抖,额头青筋鼓起,艰难对身旁女子问道:“开始吧?”
“好。”
裴灵素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心绪平复下来。
在这一瞬,她抛开所有杂念。
眼中只有无数繁琐阵纹,一一对接——
一颗巨大龙头,悬浮于穹霄之上,俯瞰人间大地,在绝艳紫衣的抬手指引下,龙首缓缓下坠,与此同时,整座北境陆地,剧烈震颤。
昔日,千余位阵纹师不分昼夜,耗尽心血,在这座巍峨长城内外壁上,留下了一座残缺的飞升阵纹。
如今,阵纹对应之处,好似产生了无形丝线。
使得这枚龙首,竟找准了自己位置——
“轰隆隆!”
这枚龙首,降落在破碎的北境正门之处。
紧接着,便是悬浮在空中的其他龙绡宫砖瓦城墙,一时之间,数千枚石壁迅猛下坠,看起来好似流星陨落,但真正坠及地面数十丈处,由于先前残缺阵纹的指引,这些石壁寻找到了无比切合的“落处”,陡然轻柔,最终陨落坠地之时,只是溅荡出滚滚烟尘。
若非这些日子,阵纹师辛辛苦苦修筑壁垒,龙绡宫的城壁,也不会与北境长城如此契合。
而正因如此……那座残缺的飞升阵纹,今日才能以如此形式,得证圆满。
“神迹……”
一位灵山苦修者喃喃开口,手中佛珠噼里啪啦坠落一地。
与苦修者互相搀扶的圣山年轻剑修,同样看得出了神,喃喃道:“我恁你爹嘞……”
整座北境长城,边缘开始抬起,那悬于倒悬海岸之前的城壁,在海枯之后,便犹如高山悬崖,此时此刻,陆地起伏,龙绡宫城壁包围之处的北境长城,竟当真有拔地飞升的气象!
宁奕高喝二字。
“师兄!”
沉渊君如梦初醒。
他陡然握住破壁垒,瞬间化为一抹长虹,来到那巍峨龙首位置。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渊,生命中几乎没有哪个时刻,像如今这般急促匆忙,甚至有些手忙脚乱。
但当他取出腰囊中的“极阴炽火”,接下来的动作又变得沉稳如山。
沉渊两根手指捻握炽火,在那沉寂的龙首眼瞳位置,缓缓抹过——
点睛。
“咻——”
炽火弥散。
那只巨龙,就此“活”了过来!
它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燃烧皇道气运。
北境长城坍塌的城墙,弯曲成脊骨弧度,轰隆隆泥泞抖落,一寸一寸,拔地而起!
这些年的布局……
这几月的煎熬……
都是值得的……
大先生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怔怔出神。
脑海中无数回忆穿针引线,最终变得空白。
最终。
他坐在巨龙额首位置,将破壁垒搁在膝前,轻声喃喃。
“师父,你看到了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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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共伐芥子
灰界。
凤鸣山以北。
千骑当先,万马奔腾。
三把飞剑疾速前掠,在前方探路,姜大真人齐瞎子李山主,神情严肃,放出神念,在谨慎探查中,不断加快向前掠进的速度——
按照草原那方玉简所传递的信息来看,接下来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因为整座东妖域的修士力量都被芥子山所收拢。
白帝放弃与大隋缠斗,让出东域疆土,并非是退缩。
而是为了自己的最终“晋升”。
他若入不朽,两座天下,都将遭受生灵涂炭之大劫!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姜玉虚心中默念,神情焦急,却忽然听闻,身后有巨雷轰鸣之音!
他下意识回首。
轰的一声,大真人脑海一片空白。
远方穹顶,黑压压不见天色,好似被一片巨大乌云笼罩,再一看,那竟是一座拔升飞起的巍峨巨城,那巨城雄踞穹顶,比天更高,云雾缭绕间,露出一枚狰狞龙首,雷霆缭绕披挂,化为一枚枚龙爪,天外天阵纹化为一枚枚六边形鳞片,为真龙体表镀上一层浅淡金鳞。
与姜玉虚一齐回首的李玉道,同样呆若木鸡,坐在飞剑上,眼睛瞪得如铜铃,嘴巴能塞下两个鹅蛋。
地面奔行的铁骑将士们,觉察异样,抬起头来,他们倒还好,因为高度悬殊缘故,再如何努力抬头,都看不见那座巍峨巨城雷云之中飞掠疾驶的全貌,只觉有个庞然大物,在天上悬挂,给人无比巨大的压迫感。
“姜真人?李山主?”
齐锈皱起眉头。
他所有神念,都向着前方掠去,偏偏目盲,无法看到身后景象……两位道友忽然哑了火,让他好生纳闷。
李玉道动作艰难,向身后指了指。
“天塌了吗,大惊小怪?”
齐锈调侃一句,收敛神念,换了方向,结果猛然吓了一跳,险些从飞剑上跌下去,“卧……这特娘的是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是……北境长城?”
龟趺山主有些恍惚,用不确定的口吻回应着,同时伸出一只手,掐了掐自己人中,率骑离开北境的每一天都好似做梦,只有这一刻
最不真实。
“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能见到这一幕……”
姜玉虚从腰间卸下酒壶,猛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大真人雪白眉须飘飞,热泪满襟,颤声笑道:“北境飞升,今日成真。”
“老子不是在做梦吧?”
齐锈唇干舌燥,他听到酒液入喉的畅快声音,一时之间酒瘾大作,鬼鬼祟祟伸手,想摸走神仙居大客卿搁在飞剑剑首的酒壶,结果被半醉半醒的姜大真人一巴掌打在掌背,尴尬缩回手掌。
温韬那厮不在这里,真是可惜了,还欠老子三壶好酒呢!
念及至此,齐锈腆着脸皮问道:“姜前辈,独酌无人,不如一起共饮?”
“咚”的一声。
姜真人没好气掷出另外一枚酒壶,佯怒道:“天下好酒,都快被宁奕买光了,你还需要管我要酒?”
齐锈咕隆咕隆,饮酒入腹,管他好酒劣酒,要的是入喉那一刻的畅快!
他嘿嘿笑道:“我那小师弟,买了美酒,也不知孝敬谁去,反正我没喝到。齐某不占人便宜,这酒算我赊你的,回头让小师弟来还!”
在一旁旁听的李玉道,面色古怪。
这蜀山上下,怎么都一个德行?说什么不占人便宜,师兄赊账师弟来还,这点便宜小账,哪座圣山敢去找那个大隋第一的宁剑仙讨要?
便在此时,三人耳旁响起一道清淡传音。
“姜前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蜀山一脉最讲道理,若是齐锈今后不还酒钱,我替前辈禀告千手师姐。”
这道传音,惊得齐锈浑身汗毛一炸。
要问蜀山当中,他这位铁剑山主最怕哪位,自然是千手师姐!
下一刹,齐锈觉察到这传音的熟悉音色!
“小师弟?”
齐锈面色激动,小师弟回来了?!
他神念向着后方掠去。
只见那巍峨巨城,龙首之处,宁奕居中,左右是裴灵素,沉渊,身后诸位大修行者排阵列开,灵山道宗诸圣山,数十万人,气血翻涌,愿力反复,赫然自成一界。
这副恢弘景象,恐怕是传闻中的龙绡宫出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当真对得起“举境飞升”这四字!
姜玉虚忽然站起,向
着身后巨城方向,遥遥揖了一礼,他发自肺腑地笑道:“恭喜大先生,破境生死!”
沉渊君卡在这一步,已经久矣。
终于破境了,怪不得北境之战能胜。
大隋天下再多一位生死道果!此乃大喜之事!
紧接着,大真人一怔,在他感知之中,宁奕依旧是那副不可探查的禁忌状态。
但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宁奕气息不再是星君之境,隐约有涅槃火光外露,非但如此……
大先生与他并肩而立,单从气息深浅而论,宁奕要更胜一筹。
这,难道?
姜玉虚怔了怔,方才那缕传音,明显是宁奕听到了几人对话,那巍峨巨城距离此地至少有二三十里,即便是涅槃境修士,隔着如此距离,也没有这般细致入微探查的神通。
大真人长叹一声,不敢置信地再揖一礼,道:“恭喜小宁先生,执掌道果!”
李玉道同样起身,向巨城方向行礼。
他神色有些复杂。
开战之前,宁奕来踏龟趺山山门,他还心存侥幸……心想宁奕境界仍然停滞于星君境前,以老祖实力,或许可以谈判一二。
现在想来,老祖那日的选择,才是对的。
自诩资质出众,道心无二的李玉道,潜心修炼一甲子,前半程速度极快,可在星君境一停便是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做足努力,不曾窥探到一丝点燃涅槃道火的契机。
反观宁奕,修行初时缓慢,不见声名,可厚积薄发,总体下来,只用了凡尘三十年,便执掌道果……
光阴长河中,他是历史尘埃,宁奕是大浪潮头。
即便是当初惊才绝艳,开辟龟趺山的初代始祖,恐怕也不及宁奕天资之一二。
李玉道挤出笑容,道:“恭喜宁山主,大先生。”
如今宁奕,应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了。
宁奕轻轻在袖内叩指,一缕云雾,将两人托住。
他摇头道:“二位客气了。”
言语间,巍峨巨城加快了飞掠速度。
一扇扇门户,出现在凤鸣山北的天地之间。
宁奕朗声道:“如今决战在即,铁骑飞剑,都实在太慢,还请诸君随我一同前行!共伐芥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要有光
巍巍东境,煌煌高山。
万骑踏野,千剑骑空。
天都鹰团,将军府骑团,草原荒人精锐铁骑,近百万人,悬于芥子山百里之外,大旗撕空,风声残啸,此番仗势,两座天下数万年前所未有的浩荡!
一位位涅槃大能,坐镇铁骑一方,最前头。
地府蒋老殿主,坐镇红拂河方向,隐居首位,左右两边,酒泉子雷云子侍奉一侧。
蒋王身后,分别是珞珈山主扶摇,蜀山山主千手,羌山骑牛老祖,龟趺太上宗主,书院院长,瑶池圣主,道宗阁老,灵山客卿……大隋天下曾在北境会议出席的涅槃境强者,一位不漏,尽数来到草原。
涅槃齐出,星君云集。
风云席卷,天地凝滞。
这实在是一副盛景!
田谕坐在骏马背上,神情复杂,与大隋相比……草原的力量相差太过悬殊,单单一位涅槃境白狼王,还有二十余万荒人铁骑,脆如白纸,不堪一击。
“哥。”
田灵儿声音很小,轻叹道:“听云洵先生说,这些人是因乌尔勒,才来草原的。”
女子神情震撼,喃喃问道:“乌尔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田谕缓缓转首望向身旁。
黑纹云袍的云洵,在拒绝宁奕一同返乡之后,安心留在草原,经营起了草原这两座天下唯一的情报枢纽。
此刻他与雪隼共骑一匹骏马,勒了勒缰绳,轻声笑道:“很简单,乌尔勒一一登山门,拜访了他们。”
“拜访,就这么简单?”
田灵儿噗嗤一声笑道:“看来乌尔勒的人脉还不错?”
田谕和云洵彼此对视,默契一笑。
乌尔勒人脉不错?
这似乎是个笑话……两个人都记得,当初的宁奕是何等狼狈,之所以在草原扎根,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在大隋天下混不下去。
“是啊。”
许久后,云洵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望向穹顶,轻轻叹道:
“他是天神山的山主,大隋第一的剑仙,是草原的真神,是将军府的领袖。”
这样的人,人脉怎么会差?
似乎宁奕的所有敌人,都已被剿平……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个。
这一大世,宁奕可谓是横推诸敌!
云洵有些失神地问自己,这个传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眼下这个无数光环加身的家伙,在天都初遇,不过是一袭布衣的普通少年而已。
他似乎从未变过。
如今却又与初遇之时截然不同,脱胎换骨。
百万军骑,停于芥子山外百里。
在此距离,已经可见远方高耸入云的那座黑山,穹顶之上投落一道无比齐整的黑色天光,仿佛利刃切割大地,铁骑悬停的界限之外,是无边光明。
而在其内,则是一片阴翳。
蒋王神情凝重,握住玉简。
老殿主伸出一只手,距离漆黑天幕数丈,感受着冰冷温度,皱眉道:“此阵,与北境长城天外天,有异曲同工之处。”
“白亘多诡,不可强攻。”羌山老祖道:“一路所行……未见东域生灵,恐怕都被吸纳至界内,白亘想要证道不朽,已近癫狂,与影子合谋,此举恐怕是想祭祀东域妖灵,换取自己一人得道,若是铁骑入内,恐怕会被一同炼
化。”
说到这里,蒋王身旁酒泉子,雷云子面色陡变。
他们对这可不陌生。
东境大泽的韩约,几乎以一己之力,更换新天。
须知,东域疆土可比大泽辽阔地多,此次白亘所准备的祭祀生灵数量,恐怕是韩约的数十倍,近百倍!
忽而。
诸位涅槃的传讯令牌一颤,神念扫过之后,皆是面露困惑。
姜玉虚传音,只有八个字。
“稍安勿躁,片刻便至?”酒泉子困惑道:“灰界距离此地,至少数千里……”
看到传讯令牌消息的那一刻,千手心头便是一颤,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她感知范围内。
“这是,小师弟?”
不等酒泉子话音落地。
穹顶响起雷震般的轰鸣!
只见天边流云破碎,一座悬空之城,巍峨挺立,盘绕雷云之间,远远望去,好似一条真龙,雷霆缠绕,昂首奋爪。
巍峨巨城,自北境拔地飞升,一路北上,看似“缓慢”地飞驶,但实则速度极快,裹挟着阵阵天雷战鼓般的轰鸣。
似乎有一股无形之力,抵着巨城不断撞破虚空。
“咚!”
“咚!”
“咚!”
战鼓之音,响彻整座战场。
所有人抬头去看,只觉得眼花目眩,从未有人见过这般恢弘雄壮的画面……比起百万铁骑,这座飞升之城,要更震撼十倍,百倍!
“看呐,那是宁山主!”
“宁大都督——”
“乌尔勒!!”
一道道惊呼声音,从草原上响起,一缕声音或许微弱,但百万缕,却足以震碎高山,截断大海。
宁奕曾无数次听到别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但这是第一次,他听到呼唤自己姓名的无数声音,汇聚成潮,比战鼓更响亮,比天雷更雄壮!
滚滚声浪如潮。
此刻立于巍峨巨城龙首的宁奕,双手杵剑,默默静立,在冥冥之中,他感应到了一股力量涌现于四肢百骸中。
命字卷青芒亮起。
他看到无数火光,在大地上升腾,汇聚到自己这么一具形如蝼蚁的瘦小躯干上。
这是……愿力香火?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多少人,穷尽一生,费尽心机,想被供奉被敬仰,以此挪用一缕愿力,为自己镀一层金身。
大多无果。
这世上,有几人能成菩萨天尊?
宁奕只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一路持剑,披荆斩棘,最开始,哪里想过要受苍生顶礼膜拜?
再后来,他便没得选,一路走到今日,可谓命运造化弄人。
宁奕忽而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本是奔着徐藏所说的大恶人去修,结果修成了这么一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备受敬仰的道德金身。
他缓缓收敛笑意,握拢手中剑柄——
俯瞰身下,他听到无数声音。
他看到这片浩瀚广袤的土地,还有更远处的广阔山河。
宁奕心中默默地想,这片人间,真的很美。
所以……不应该被毁。
……
……
巍峨巨城上,响起一道清澈洪亮之音。
“诸位
——”
“随我踏平芥子山!”
一袭黑衫,飞出北境长城!
宁奕掠出北境城头的那一刻,便猛然拔剑。
“轰!”
一抹雪白长虹,如同瀑布垂落,瞬间将天幕阵纹撕得粉碎。
这一幕,许多大隋修士觉得眼熟,一阵恍然。
当年灰界之战收官落幕,宁奕便是这么一剑,劈碎了天海楼的囚笼!
如今,亦如此!
“咚——”
飞升之城,一道鼓声炸起!
紫山山主裴灵素挽袖亲自为宁奕擂鼓!
整座巨城,撞在天幕之上,将这道被剑气撕裂一角的口子,直接撞得支离破碎——
飞升之城,好似一艘巨船,在惊涛骇浪之中下沉,一骑当先地坠落触地,但并非是真正坠毁,在巨龙呼啸撞入芥子山黑色界域的那一刻,无数黑色“蝼蚁”呼啸着涌来,数十万永堕者如同飞蛾扑火,等待着天幕破碎的到来——
十数位涅槃皆是面色一沉。
白亘果然早有准备,收拢力量,想要坑杀进攻东域的修士!
只可惜,飞升之后的北境长城,已成为一座真正完美的战争堡垒,数十万修士齐心协力,在烽燧台输送星辉,数千万张璀璨符箓齐齐燃起,一枚枚阵纹化为龙鳞……这飞升阵纹,乃是专门为了杀死永堕生灵而铸造。
当年龙宫主人,在最终一战,坑杀了不知多少的永堕生灵!
熊熊火光,裹挟神性!
好似一轮真正坠落陆地的大日,而那些一拥而上的堕灵,在万度高温下,则真是如同脆弱飞蛾,一触既燃,一点即碎——
巨船撞入大地,一路摧枯拉朽,撞碎高山,击碎长岭,所向披靡。
拖行数千丈,带出一蓬璀璨火海。
在巨船之后,大隋天下铁骑杀入!
巨船撞出近十里地后,速度才缓慢降低,而且再次有浮空掠起的势头,一剑劈碎天幕,重新落回北境城头的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鼓声铁骑声嘶喊声中,逐渐入定。
他双手持握细雪,一袭单薄黑衫,徐徐燃起野火。
这片界域,实在是太黑了。
宁奕闭上双眼。
嗡的一声!
一缕雪白剑芒,从细雪剑尖,震荡撞出!
“轰隆隆——”
笼罩在芥子山上空的漆黑阴翳,被彻底击垮!
那缕剑芒,起初只是纤细微弱,似乎只有婴儿拳头粗细,再后来愈发粗壮,仿佛还带着万人诵念之音。
这不是宁奕的一剑。
而是千万人的一剑。
太阳落下,永夜降临,能够焚破黑暗的,唯有人心。
出剑那一刻,宁奕身形消失在北境城头。
他落在芥子山顶。
黑衫白亘端坐在皇座之上,俯瞰着那绵延百里的宽阔战场,一站一坐,他仍比宁奕高大许多,只是气势之上,反而被对方压了一头。
白亘皱起眉头,看着自己头顶的黑暗被撕破。
最终一束烈光,照在他的身上,嗤嗤作响。
宁奕轻垂细雪,剑尖指地。
他轻声道:“太黑了,要有光。”
第一百八十四章 空巢
“宁奕,当初在往生之地,本帝就应该把你捏死。”
黑袍白亘从皇座上站起身子。
他望向宁奕,眼神冷漠,如俯瞰蝼蚁。
单论体型,他要比宁奕高大太多。
宁奕只是一笑。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所以……”他淡淡道:“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早就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只是数次出手都失败了。”
当年我为鱼肉,你为刀俎。
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刀俎鱼肉互换?
那缕撕破黑暗的灼光,落在白亘衣袍上,嗤嗤作响,生出沸腾之烟。
白帝面无表情。
“东域百万妖灵,只因你一己私欲,惨遭祭祀炼化。”
宁奕立在芥子山顶,山上罡风猎猎,喊杀声音夹杂其中。
山下一片惨象。
“这些人都是信奉你白亘之道,为你诵念真名输送愿力的子民……你这么做,难道对得起自己良心?”
被纳入东域的妖灵,大多数已被黑暗之力转化,堕为影子。
“对得起自己良心?”
白亘冷冷笑着反问道:“许灞都飞升,许北境飞升,就不许我白亘飞升……这些子民与本帝一同永垂不朽,有何不对?”
疯了。
白亘已彻底疯魔。
宁奕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知道,再如何与白亘交谈,都是白费口舌。
“杀!”
细雪如虹。
神火燃烧,宁奕展开一卷卷天书,向着白亘攻杀而去。
芥子山上,两座领域撑开——
一座是宁奕的三神火之域!
另外一座,则是黑袍白亘的无尽影域,在这领域之内,翻滚一条条粗壮黑色树根,根茎如潮,翻涌起伏!
宁奕瞳孔一缩。
三神火领域绽放的刺目辉光,竟然被无尽影域所阻拦在外!
那影域,似乎连接了整座芥子山。
有些眼熟……
如果说,芥子山是一株大树,那么那些堕入永暗的妖灵,便是苟活攀附在树根上的一枚枚蝼蚁,为参天之木补给养分。
而此刻立于山巅之上的白亘,便是这参天大树的树冠,无数养分的核心!
“想杀我……”
白亘一只手攥拢细雪剑锋,神性翻飞,他的手掌经受灼烧,不断迸发出阵阵白烟,但其冷峻面容上未有丝毫变化。
“宁奕,你当真能做到么?”
强忍着百般苦痛,白亘幽幽开口。
神性与影,本就是相生相克,如同水火……神性能够灼烧影,反过来,足够庞大的影,自然也可以腐蚀神性。
“咔嚓——”
宁奕瞳孔狠狠一缩,只见在白帝不惜耗费肉身体魄的竭力抓握之下,细雪剑锋上流淌的那层神性,竟然碎裂开来,绽现了一道裂纹!
三尊分身当中,眼前这尊最强,杀力独一档!
因为在他背后,有一整座永堕东域!
宁奕瞬间把剑拔出,不再恋战,转身一击鞭腿,以纯阳气砸出,打得高大黑袍男人伸手格挡,饶是挡住,上半边身子仍然被巨力抽打到另一枚手掌触地……这一击鞭腿的力量实在太足,白亘缓缓直起身子,神情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那枚格挡手掌,燃烧着黑雾,短短数息之间,本就不重的伤势尽数痊愈恢复。
宁奕皱起眉头,抽身掠至十丈之外。
白亘拨动五指。
他凝视着自己受伤的手掌,轻声道:“与其说影域是一个神迹……不如说你……宁奕,你才是这世上最不可
思议的神迹……”
自己这具身躯,已超越了生死道果。
与芥子山融合,成就了不朽。
可是眼前的人族剑修小子呢?
看这气息,是生死道果。
但那恐怖的神火领域,还有光明剑气,以及那记鞭腿所蕴含的霸道力量……都足以威胁到自己。
一介凡俗,竟敢弑神?
“从来就不存在神迹。”
宁奕冷冷握住细雪,眉心三叉戟火焰缭绕掠出,在剑身之上加持,“因为……从来就不存在神。”
当年未入不朽的光明皇帝,杀死了几位神灵?
光明皇帝杀得了,自己就杀得了!
什么凡俗之人,不可弑神?今日,我便弑给你看!
执剑者天书,三神火特质,大道长河,无限剑意,尽数融合——
“轰!”
芥子山战场,忽闻一道巨响。
无论是永堕妖灵,亦或是北境铁骑,两拨对攻撞在一起的潮水,此刻但凡有自己意识的,都被那穹顶直射而起的剑芒所吸引!
照破一道天光的芥子山,仍然笼罩在一片漆黑沉凝的夜幕中,这张夜幕好似油画,层层叠叠渲染铺加了数十层,先前的一剑,只是刺破了一道口子。
这一剑,再度刺破了一道口子。
第二缕天光垂落——
芥子山仍然很黑,但是有了第一束光,第二束光,便会有第三束,第四束……
这个世界,终将被光所照亮!
“杀!”
沉渊君高举破壁垒,声音响彻每一位修士心湖。
远方被撞碎一脚的黑色天幕边际,有一道清亮戾鸣响起!
一尊巨大的火红神鸟,毫无先兆地撞碎天幕,撞入战场,向着芥子山黑暗中源源不断的永堕者潮水喷吐凰火真焰。
随那只火红神鸟一同入场的,还有一位位驭剑妖修!
大地奔腾,犹如陆沉。
北妖域的龙皇旧部,在此刻抵达!
数十日前,两只分别从草原和北境出发的队伍,在出发之前就收到了沉渊的传令消息,消息里刻意叮嘱,在这场“对芥之战”中,要注意分辨妖修气息……因为大隋铁骑,还有一只来自北域的援军。
北域的新皇帝火凤,乃是坚定的反白亘者,整座铁穹城,都险些被白帝凿碎。
大敌之下,大隋和铁穹城,有着共同的敌人!
“杀——”
厮杀之中,许多大隋修士的飞剑破碎,许多铁骑甲士的坐骑战死……撞碎黑暗天幕的北域妖潮涌入之后,本来稍显颓态的战况立即扭转,跌落飞剑的圣山剑修,跌坐在铁穹城妖鸟背上,能够专心致志驭剑控阵,大肆杀敌;而那些失去坐骑的铁骑甲士,则是翻身来到更加凶悍的妖兽背上,这些妖兽乖乖任人跨坐,面色狰狞,杀意奔涌,本该因种族仇恨而决生死的两座天下修士,却在今日……一同奔赴那座血雾升腾的永堕战场!
“沉渊!”
巨大红凰神念扫过大地战场,眼神一凝,传音道:“你我联手,共击白帝!”
如今,这座战场,两座天下的联军,数量接近两百万!
三位生死道果!
这一战,何愁不胜?
披着黑氅的沉渊,浑身燃烧金色火焰,化为一道流光,穿梭在堕灵潮水之中……这些堕灵数量实在太多,以他一己之力,几乎无法杀尽。
火凤传音之后,他毫不犹豫,握拢破壁垒。
“咚”的一声,飞剑一震!
沉渊已坐在巨大神鸟的后背之上,这个姿势并不陌生……当年两人破境涅槃,彼此厮杀之时,便是
如此。
“我知道你一定会破境生死,但没想到……竟这么快。”
火凤笑着感慨道:“真想与你比一比,谁的速度更快一些。”
“单从破境速度上来看,你已经赢了。”
沉渊略微思索了片刻,避开了关键问题,诚恳开口。
他很少会承认自己不如他人,更少会赞美他人。
可火凤这位妖域宿敌,是唯一的例外。
他视之为对手,也视之为互通心意的另一种挚友。
“……坐好了!”
火凤轻啸一声。
巨大神鸟化为一道疾影,瞬间撞向那座芥子山,两只铺天盖地的羽翼缓缓收拢,这舍身一撞,仿佛要将整座芥子山都撞倒。
沉渊眯起双眼。
在即将撞上的那一刻,火凤陡然展开双翼,化为一道贴着山脊游行的灵活大鱼,瞬间拔地掠出一道笔直的千丈红光。
与此同时,沉渊无比默契地拔刀。
他对准眼前芥子山递刀。
一瞬间,递出千万刀!
千万把刀影,劈砍在那巍峨高山的山脊之上,每一道刀气,都足以断海摧山,只是撞入那山脊黑雾之中,仿佛被海浪吞去……毫无声音,连一个浪花都没有翻出来。
直到巨大神鸟近乎掠至山巅的那一刹,沉渊递刀的那些连环效应,才就此开始,芥子山底部响起低沉巍峨的震颤轰鸣,似乎有天神以长刀斩切而过,黑雾破碎炸开!
“轰隆隆——”
在山脊之上,盘踞无数漆黑树根。
沉渊每一刀,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无比。
他要砍的,不是芥子山。
而是这株缠绕在芥子山上,裹挟着浓郁黑暗气息的参天巨木!
黑雾炸碎,树根破裂,有漆黑鲜血溢散而出,火凤振翅掠过之后,附着在沉渊刀气上的,还有万度灼烧的凤凰神火。
两人初次配合,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只是掠至山巅之后,火凤化为人形,与沉渊落在雾气中。
两人的面色,并不好看。
方才那无比默契的一斩,一掠……似乎并没有消耗对方什么。
反而,黑雾更加浓郁,那些断裂的根茎,发出嘶嘶的轻微碎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了?
山巅雾气最深处。
在宁奕那一剑后。
白亘不再站立,而是颇有些狼狈地坐在皇座上。
在他胸膛处,有一道狰狞伤疤,细雪留下的剑伤,撕碎衣襟,烙在这位妖域皇帝的血肉上,如若不出意外,这将是一辈子的印记。
可是。
白亘并不愤怒。
他非但不愤怒,反而带着盈盈笑意,尤其是在远方黑暗天幕被火凤撞碎,铁穹城加入战场之后……整座战场的局面都发生了逆转,所有的一切,都对白亘极度不利。
可他偏偏笑了。
白亘声音嘶哑,问道:“宁奕……你和火凤商议好来打我,不敢留有余力吧?”
宁奕沉默不语。
这是自然,而且眼前的对手是白帝!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是来杀白亘,宁奕知道,出动所有力量,绝不会后悔,这是对东域的重视,也是对白亘的重视。
“当真……不会后悔么?”
白亘那双眸子,仿佛能堪破人的七情六欲,所有心思。
他笑着问道:“有没有想过,大隋天下,已是空巢一座?”
……
……
(太疲倦了,先发出来,明早起来再改)
第一百八十五章 密文
天都,昆海楼,地下府邸。
炽亮的灯火,照亮地下府邸并不大的狭窄空间,一张张长桌堆满了数百份文件,十余位前任监察司密探,在这座府邸内不眠不休地工作着,最中心的那张长桌之上,悬浮着一枚袖珍剔透的通天珠。
珠子滴溜溜旋转。
太清阁的秘密影像,被翻来覆去播放了数百遍,上千遍——
清雀和何野的面孔,在翻覆的观看中,五官面容,仿佛都已不再确切清晰……因为看得太久,反而变得陌生。
这些密探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栋梁之才”,在公孙越血洗朝野旧部腐朽之时,他们负责在整座庙堂内,收集那些不和太子心意的官员资料,并且在这些看似雪白无垢的资料档案中,寻找出一个又一个破绽污点。
此时此刻,这只前任监察司最精锐的部门被调遣到这里,只为了堪破一个谜团。
清雀取瓢饮水的这段沉默时间里。
何野敲击门扉,两个人传递的,究竟是什么信息?
这世上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一定存在。
除非有人非常坚定地相信。
“这不是大隋能够见到的任何密文……”
先前监察清雀府邸之时,如狼似虎的那位持令使者,此刻双目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道:“在以往的谍报战中,有过敲门传讯的案例……”
这位持令使者饱读书卷,大隋动荡的几千年来,许多内耗战役,并不取决于境界多高的大修士正面厮杀……精通谍报并且来回运输的,往往是境界一般的凡俗之人。
提前堪破密文,便成了一场谍战的重中之重。
“这是我们根据那段影像,推测出的一部分密文排列可能。”
一沓子厚厚文卷,递交给顾谦。
这位昆海楼左使衣冠歪斜,他面前同样堆着一沓子书卷,顾谦不仅是统战能力极强的组织者,自身也是一位极其优秀的谍子。
十六岁那年就入了情报司,在沈灵手下接受了极其正统的情报培训,事实上,单论破译加密情报的业务能力,他并不逊色于在场的每一位昆海楼使者。
所以,他完全看得懂这份文卷,文卷上,密密麻麻写满
了抑扬顿挫的长线,短线。
有的粗,有的细。
这些不是密文,而是某种特殊的节奏,在影像中能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根据何野叩门的动作,以及清雀饮水的细微表情变化……密文组给出了许多可能性的排列。
这实在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工作量。
有了密文节奏,再去尝试反向推衍加密文字。
无论如何……这已是一个突破口。
顾谦皱眉沉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凝神阅完了一整份文卷,并且单手持笔, 不断在文卷上批改,一段一段密文被他就此划去。
在顾谦批阅之时,张君令始终沉默静立,站在中央长桌一侧。
她神念感应着那段影像,身旁有几位疲倦至极的使者,压低声音开口,窃窃私语。
“顾大人为何笃定……这段影像内,包含着某段密文?”
“顾大人一向直觉敏锐……但,密文组已经破译了数日。”另一人轻轻叹了口气,捂住心口,苦笑声音里能听得出三分心力交瘁,“十多年来,没接过这样的任务,就连我现在都开始怀疑……这真的是密文吗?”
张君令默默听在耳中。
这真的是密文吗?
她相信顾谦的直觉,与他相处的这些年来,顾谦敏锐地像是一只兔子,风吹草动他先知晓,但这段影像……身为大修行者的自己,这几日不断以莲花阁命术去推演,都得不到线索。
信息太少。
而且……太过于匪夷所思,天马行空。
“这是密文。”
翻完书卷的顾谦,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淡然,环顾一圈,提高声音先下了结论,“而且……这一次,我的判断,并不是凭借直觉。”
他起身开始在长桌上四处翻找资料。
十几位密文组组员面面相觑,神情茫然,紧接着顾谦在他们面前推出了十几张截断通天珠影像的资料文卷……这是一座座黑色祭坛,年代久远,有的能追溯到两千年前的狮心王动荡年月,有的则是太宗就任期间的史料。
“你们不用管这些祭坛是什么。”顾谦道:“这些文字,看到了吗?”
密文组组员们屏住呼吸……史料上
的黑色祭坛四周,篆刻着一枚枚模糊到如墨化散的小字,由于历史悠久缘故,这些小字看起来实在太不清晰,几乎无法清楚别人。
密文组组长看了很久,“顾大人,这不是大隋的文字。”
“这当然不是。”
顾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了这么一个故事,“这些史料早就已经传禀至天都城,而且一直存在,但是始终没有得到重视。很多年前,这些黑色的,没什么用处的祭坛,就被开设在辽阔疆域的各个不起眼地方。”
“在那个时候,皇权机构的敏锐人士,及时取证……而且送回了皇城。”
一位密文组组员喃喃道:“没记错的话,两千年前,大隋就已经有了特定的密文机构,他们没有破译出来?”
顾谦很遗憾地摇头,答案是显然而易见的,没有任何关于黑色祭坛文字的史料留下。
“并不是因为那些人不重视……”顾谦道:“而是因为,这些根本就不是已知的文字。”
“文字是承载精神,传递意志的媒介。”顾谦望向张君令,笑着问道:“如果有的人,看不见,听不到,怎么办?”
有人已经恍然,但更多的人仍是茫然。
“更完美的生命,会有更完美的意志传递途径。”顾谦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额首,道:“直接以精神降临。”
对于密文组这些神情愕然,半悟未悟的下属,顾谦还有一些话没说。
只不过,此方世界有着许多阻碍。
那些更完美的生命……即便沟通掌握了生灵的精神,也不得不降低彼此沟通的维度,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似乎也不是完美的啊。
顾谦低垂眉眼,实在觉得有些好笑。
难道在这里……他们连传音都无法使用吗?
“密文组,按照这段线索,把祭坛上对应的文字尽可能找到。”顾谦站起身子,推出一页薄薄书纸,那是自己最后圈定的长短线韵律。
他披上一件黑袍,道:“君令,跟我去一趟太清阁。”
第一百八十六章 新使
“顾大人!”
“顾左使!”
一道道恭敬声音响起,夜雾笼罩的天都城,数十件黑衣俯涌在楼脊屋檐等隐秘晦暗角落,街巷四处已被清空。
他们无形之中组成了一张大大的蛛网,包围了太清阁。
十数日前,教宗近侍清雀传递密简,离开昆海楼后,来到这座府邸,然后匆匆离去……这十数日内,太清阁再无动静。
顾谦遣人严密看守着“何野”的一举一动。
一切尽在控制中。
夜雾散去,坐在马背上的顾谦翻身而下,黑色大袍飘摇不定,他快步来到太清阁门前,轻叩两下。
没有回应。
顾谦挑了挑眉,让开身子。
青衫张君令果断一脚踹出!
“砰”的一声,太清阁大门被踹开,这一举动放在以往,极为不妥,道宗在四境内有无数信徒,而太清阁则是道宗立在天都的一大信仰之地,有数百位麻袍道者常驻!
只是如今,却不同了。
张君令这一脚,踹得府邸木门破碎,尘烟阵阵,随后便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的寂静,哪有什么蜂拥而上要与之拼命的麻袍道者。
太清阁,空了。
顾谦神情阴沉,单手掀起一角衣袍,踏入烟尘之中,他快步来到何野所在的木阁,一座座古老阵纹,悬浮在楼阁四周。
紧随其后的昆海楼使者,看到这一幕神情错愕。
这些日子,他们时刻紧盯太清阁……以防何野逃跑。
“人跑了。”
顾谦喃喃开口。
他并未发怒,只是孤零零站在偌大太清阁阁楼下的烟尘中,抬头望去,月华黯淡,一片阴翳笼罩了他。
“怎么跑的?”
张君令缓缓来到他身边,纤眉拧起,有些不解。
身为铁律之主,她竟然都没有觉察到这太清阁内的异样。
“……”
顾谦微微一瞥,看到了女子的困惑神色,他无喜无悲地轻声叹道:“能够在铁律监察下挣脱……只能说何野背后的那位手段了得。”
楼阁之中,尘埃散漫。
顾谦来到楼阁深处,他以一角白娟裹住手掌,在一张木桌上以缓缓推开一片尘埃污垢,看到一枚又一枚漆黑符箓,篆刻烙在桌面之上。
“又
是这种文字……”
顾谦深深凝视桌面一眼,抬头四顾,声音有些迷茫,道:“可是这里没有灵气气息。”
没有灵气,如何传送?
执掌铁律的青衣女子缓缓向着楼阁最顶层走去,这里是最接近穹顶的地方,也是最接近铁律监察的地方。
女子眉尖挑起,越靠近顶层,控制气息阻挡前进的阵纹符箓越多。
狂风凛冽,青衣女子的单薄衣衫不断迸裂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最终她伸出一只手,五指撕碎一片无比稳定的阵纹光幕,落在门把之上。
“吱呀----”
门被推开。
青衣女子停在门后,神情阴沉如水。
太清阁顶楼,无数阵纹破碎的光幕之后,有一律纤细而又深刻的缝隙。
最接近光的灯火下。
出现了一缕极致的黑。
……
……
“道宗在天都城内的所有太清阁在驻者——”
尘烟中传出清冷威严的声音,“通通缉拿,尽数押入地牢!”
顾谦踏破烟尘,从太清阁府邸中快步而出,翻身上马。
骏马长嘶。
他神情还算平静,关于太清阁异变,何野与诸多麻袍道者的失踪,不算出乎意料,当务之急是控制随时可能陷天都于危局的不可控分子。
太清阁内的那些道者,很有可能已经堕于黑暗,甘于丰道。
这部分影子,藏在天都城内极深之处,就如灵山那场大火,南来城那场越狱……影子会在一座城池最危险的时刻,引爆所有筹码。
可惜。
这里是天都。
天都藏在最深处的,真正的影子,不是这些永堕者,而是昆海楼的使者。
顾谦这道讯令传出,黑夜笼罩中,一道道漆黑身影,游掠在月华之下,一张巨大蛛网,顷刻铺散开来——
他骑马奔掠在街巷中,一缕青芒驭剑而行,与其并齐。
“何野在铁律监察下逃了。”顾谦冷冷道:“这是我没想到的……好在问题不大,还来得及补救,藏在光下的那些影子,不算什么。”
天都有铁律,有皇座,无惧一切危机!
让人担忧的,是太清阁顶楼的景象。
“有了一道缝隙……就会有第二道,第三道。”
顾谦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起来,他抬起头来,入眼所至,是一片静谧月光,和平整光滑如镜的长夜。
这片天,很平整。
“只论天都城,还藏着多少裂缝?”顾谦自嘲笑道:“十道,二十道,一百道?”
若论整座大隋呢?
“何野逃了,线索中断。”
张君令淡淡开口。“需要我去抓‘那人’回来么?”
“不必着急。”顾谦摇了摇头,“何野去哪里不重要,他总归会再次出现的。既然他们想要把舞台转到幕后,我们便不妨陪他们演下去,看看他们究竟玩得是哪一处好戏。”
青衫女子哦了一声。
她缓缓低头,蒙住眼眶部位的纱巾轻轻颤动。
张君令“凝视”自己掌中的一粒米珠,这枚米珠,既然倒映出一副完整影像。
马车奔腾,沙尘阵阵,一片广袤疆原。
不见目盲女子五指怎么发力,似乎只是做了个虚握的姿态!
“嗡——”
米珠忽然轻震一下,然后那副画面在毫厘珠内,缓缓放大,马车上的面孔也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张饱经风霜但始终没有表情的女子面孔。
离开天都城后,清雀根本就没有向着西岭驶去,而是一路南下,越过小溪,山涧,幽谷,森林,最终来到了这片疆原。
她要见谁?
她想见谁?
风声呜咽,夹杂着萧瑟,破碎,孤独的笛声。
莽莽疆原,清雀的马车最终停在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溪尽头。
小溪另外一边,无数黑雾锁住溪岸,清脆马蹄声响起,一辆高大马车缓缓停在雾气最边缘。
两辆马车,跨越千里,只为碰面。
“怎么这么慢?”
雾气中有不耐烦的声音。
“天都追得很近,我需先向西行,再去折返。”
清雀下车,来到雾气之中。
女子缓缓揭开车帘,看到厢内景象后,那始终古井无波的眼神,竟有一瞬的波动。
她声音有些沙哑,问道:“这就是大人钦定的‘新使’么?”
……
……
(因为一些不可抗力,更得很晚。明天中午还要赶一班飞机,此后将会恢复正常更新。)
第一百八十七章 献命
“她……”
“看起来很普通。”
清雀默默静立在车厢前。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那么些颤抖。
黑雾中的高大人影短暂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感应清雀的情绪,又似乎是在回想车厢内的那人情况。
片刻后,马夫道:“新使修行境界的确一般——”
清雀声音苦涩:“不止是境界,出身,遭遇,容貌……所有的一切,她都很普通。”
马夫木然道:“但是大人挑选使者,从来不看这些,大人只看……精神。”
凡俗皮囊,红粉骷髅。
山会坍塌,海会枯竭,沙尘会湮灭,在漫长光阴长河中,能够超脱物质之上的,唯有精神,这是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的“念”。
我可以为大人去死。
清雀在心中默默念了这么一句,缓缓放下车帘,然后她看到了马夫隐于雾气中的回首头颅,还有那双绽放幽芒的眼瞳。
马夫不屑问道:“可以为大人去死,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么?有多少人前赴后继,为大人献出一切,这里面……缺你一条命吗?”
“清雀,要清楚,你是什么身份地位。”马夫面无表情道:“这是大人的决定,你只需要服从,也只能服从。你没有权力质疑,也没有资格质疑。”
清雀深深吸了一口气。
“带她回去吧。”
马夫开口,同时皱起眉头,他死死盯住清雀衣衫,然后伸出一只手,向女子抓去。
黑雾忽然涌起哗啦啦啦如锁链般的震颤声响。
清雀下意识想躲,甚至想要拔刀,但只是一刹那,黑雾中掠出数条锁链,无比迅猛地向她四肢撞去,“哐当”一声,清脆如砸铁的震鸣,在黑暗中有几缕火光被凿碎——
天都城。
张君令掌心的米粒珠子,画面彻底断去。
青衫女子神情有些遗憾,她望向顾谦,道:“被发现了,线索中断在中州和南疆的交接处,清雀和一个身份未知的神秘人碰面了……”
“中州和南疆的交界处?”
顾谦低眉轻轻一笑,道:“知道了。我们只管顾好天都即可。”
……
……
“这是什么?”
毫发未损的清雀,怔怔站在原地。
在锁链撞出砸铁声音的那一刻——
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被凿出来了,
那似乎是由几缕炽烈光火所组成的虚无符箓。
马夫手指捻动,几缕炽热的光明火焰,在黑雾中掠出,本想四散逃离,但最终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所凝聚,只能囚落在指尖燃烧。
即便有层层黑雾包裹,火焰依旧穿透了他的肌肤……这一幕看起来很是渗人,如蝴蝶一般的火光燃烧在指尖,将皮肉都烧去,只剩下枯瘦的指骨。
但马夫神情没有丝毫痛苦。
他只是冷冷盯着清雀,道:“这是重大失误。身为大人的近侍,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
清雀如坠冰窖。
她握刀的手指不再稳定,浑身都在颤抖,
仔细回想,自己明明没有和顾谦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是什么时候被种下这张符箓的,这么一来,从天都城离开,直至此处,自己始终在天都的监察之下?!
细思恐极。
自己已经留了无数个心眼。
那么自己在太清阁的一举一动,也……
清雀神情难看起来。
“这就是你无法成为新使的原因——你的内心力量远远不够,也无法完成大人安排的任务!”
马夫吹了口气,又甩了甩手指,只是那缕火光不曾熄灭,而且愈演愈烈。
他目光沉默下来。
看样子,只能任由火焰继续焚烧。
于是在黑暗中,他的黑袍一点一点被燃起,本来只是一截指骨,后来浑身上下都被火势蔓延,最终变成了一具熊熊燃烧的高大身影。
马夫的反应可以用冷漠来形容……仿佛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直至被光明火焰焚灭,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丝毫痛苦。
“清雀,看到了吗?为大人献命,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
这句话有些好笑,但清雀却笑不出来,自己这次的失误,势必会招惹大人更多的反感。
“锵!”
清雀拔刀出鞘。
铁钩钩销断开,马车车厢就此分离,女子拽着车厢铁钩,如纤夫驮船,一步一步离开黑雾,雾气的那一边,坐在马背上的黑影在笑声中燃烧坠落,噗通一声摔在溪水里,只剩下一蓬残碎的黑袍碎片,肉身已成齑粉,被溪水冲刷,消弭。
……
……
小昭觉得自己睡了很久。
她睁开眼时,世界还在颠簸。
记忆恍惚停留在许久之前,她逃离石山,想要孤自一人,去往天都……她要
再见一面小姐,她不怨小姐做出的安排,不怨自己在南疆被囚禁,被剥夺权力。
她只是……想要再见一面小姐。
只是天都太远,自己跋山涉水,不知要走多久。
更何况,还摔断了腿。
小昭陡然清醒过来,她伸出手掌,死死捏住自己的小腿,因为神性符箓燃烧之后威力猛烈的缘故,符纸殆尽之后,嵌入骨骼之中,让本就不容乐观的伤势雪上加霜,意识清醒前的记忆她还记得,而且记得十分清晰。
那是十足的痛苦,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打击。
只是如今,自己却仿佛只是酣眠了一场,那些苦痛,全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小腿的灼烧,全都好了,而且连伤疤都未曾留下。
这简直就是一场“神迹”……小昭几乎无法想到合情合理的解释,即便是那个姓宁的,动用神秘生机力量,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吧?
对了,是那个马夫。
小昭艰涩坐起身子,念头刚刚闪烁的那一刻,就听到了车外的声音传入魂海中。
“不要动。很快就到了。”
先前的那个马车车夫换人了,如今载着自己的,是个女子?
小昭微微一怔。
她皱眉问道:“我睡了多久,还有多久能到天都?”
车厢外的女子,以麻木的语气,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
“接近一个月……还有一个时辰……”
小昭只觉得,对方与自己的对话不在一个世界,自己失去意识,竟然就这么睡了一个月?还有,从南疆赶到天都,怎么需要如此之久?
车厢外短暂的寂静。
“还有一个时辰,你就能见到大人了。”
那女子喃喃自语,无视了车厢内的另外一人。
她声音里带着笑,很轻很轻。
“被大人选中了当新使……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如果这个人能是我……”
“如果这个人能是我……”
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重复着这句话,好似没有尽头的轮回循环。
直到马车停下。
风声呼啸,灌入窗帘之中。
清雀抬起头来,眼中燃起灼灼的黑色光华。
有飘摇的笛声,自远方呜咽响起。
……
……
(调整一下生物钟,今天早点睡,明早睡醒,还有一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献命(下)
笛声悠扬。
塞外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坐在车厢内,小昭听着风声雨声中夹杂的细密笛声,忽然觉得一阵疲倦,涌上心头。她想起了童年模糊成剪影的回忆。
笛声遥远的像是故人的轻吟,又像是悼念亡者的悲歌。
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乡,故人……都已在一场又一场雨夜中被淋碎,冲走。
形单影只,拜入皇宫。
孤单一人,艰难求生。
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最前方的清雀,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她听着这悠扬笛声,缓缓抱刀闭目,像是睡着了,长发垂落,被雨水打湿,那凛冽的肃杀之气缓缓消散后,女子美丽地不可方物,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像是一个玩偶娃娃。
满是风霜的面颊,眉梢,被雨水打湿。
笛声停了很久之后。
她仍沉浸在这场梦中——
直到一只手,缓缓伸出,替她掸去雨水,她才从梦中醒来。
闭着双眼的清雀忽然颤了颤,没有睁眼,舒展眉尖,享受着这只手掌的抚摸,数十日的奔波劳累,都化为了一场烟云,就此散开……
那只手很白净,没有一枚老茧,洁白的像是玉,修长而纤细,温暖而有力。
这不像是男人的手,但确实是。
五根手指勾起一个弧度,像是捧着一件精致瓷器,男人并不高,需要抬起手臂,才能触摸到清雀面颊。
雨水中,披着黑色大袍的男人抬手摩挲女子面颊的动作,像是一个驯兽师,在安抚自己的马匹。
“咈哧——”
就连女子座下的高大骏马,也觉得无比舒适,低垂头颅喷了个响鼻,顺滑鬃毛抖了抖,震出一蓬雨水。
男人无声笑了笑。
他替清雀擦拭面颊发梢沾染的雨水,这本该十分暧昧的动作,此刻无论如何去看,都没有丝毫旖旎之意。
因为这只手的主人,真的只是在看一个精美的瓷器,他心疼瓷器淋了雨,也心疼瓷器……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任务。
“大人。”
何野恭敬开口,递上了一份案卷,“天都城内,一共四十六座祭坛,教众都已就位……就算顾谦有所察觉,也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男人点了点头。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沉默。
沉默是世上最可怕的态度,有时候比暴怒还要可怕。
比暴风骤雨更恐怖的,便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
大雨磅礴。
一片死寂。
何野接过男人递还而回的卷宗,没有离开,他咬了咬牙,仍然固执立在原地,嘶哑道:“大人……漂浮在天都上空的那张符纸,毕竟是铁律啊。况且,张君令境界实在太高,铁了心想留一缕寻气光火,无论是谁,都躲避不开的。”
说到这里,何野语气已经变得艰涩。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求情:“清雀她是第一次犯错……还请大人原谅。”
雨水中静立的黑袍男人,仍然抬着手臂,抚摸着清雀面颊,自始至终,他五指都没有离开过女子。
只是此刻,掌心的温度却缓缓冷了下来。
一道温和笑声,打破宁静——
“好啦……我知道了。”
“大人”转头笑道:“何野,你和清雀一起长大,向来见不了她受
委屈……对吧?”
何野微微一怔。
“何家被连根拔除,唯独你还活着。这些年支撑你活下去的动力已经不多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凝视着女子,眼神中有惋惜,有悲伤,越说下去,声音越小:“清雀如果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清雀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是,也不是?”
“回大人……是。”
何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站得极直。
“太清阁的转移工作,你做得很好。这些年的阵纹,符纸,图录,都被带回了西岭。”男人挪回了女子面颊上的那只手,双手背负在后,抬头看着比自己略高一些的何野,眼中含笑,问道:“只是……为什么太清阁楼顶的那扇门,没有销毁?”
何野浑身一震。
与此同时,紧闭双眼的清雀,不敢置信地睁眸。
“清雀去一趟天都,只与顾谦见了一面,就被种下了铁律气机……这缕气机在边界被揪出来了,所以不算什么。”大人平静道:“只是我们都知道一个道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越是想遮掩,越是容易暴露。”
风忽然变大。
他淡淡道:“不要以为,只有铁律能够监察万物……你在天都传递的那串密文,不只是顾谦看在眼里。”
“对于叛徒,如何处置……你应该清楚吧?”
这句话的声音,飘到了何野耳中,也飘到了清雀耳中。
捧着案卷的何野,神情逐渐平定。
如墨道袍被吹得飘扬,他双手垂落,案卷随雨珠一同砸坠在地,飘荡十数年的何家遗嗣,此刻语气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恭敬,他单手按在刀柄之上,面对黑色大袍飘摇的年轻人,声音逐渐冷了下来。
“背叛道宗的不是我。”
何野微微屈膝,拉开双腿,单手抬起,后手按刀,面对陈懿,也面对自己奉献半生所保护的女子。
“而是‘您’。”
这是他最后一次称呼您。
“我曾想过,此生能追随如此伟大之人,是一件何其幸运之事。”
何野的笑声中,带着三分惋惜,七分悲凉。
“直到我查到……这些祭坛的密文,真正的含义,并非是你所说的万物新生,而是诸灵毁灭。直到我查到……西岭这几年的邪教祭祀案件,一桩一桩,屡见不鲜,却通通都被三清阁压下。直到我查到,原来玄镜宫主和谷霜先生拼命想要拯救挽回的西岭,被一个人在背后拼命贪婪地吸着鲜血,无数同袍因此走入了错误的方向。”
“直到我发现……”
“背叛道宗的那个人,原来是你。”何野攥拢了长刀,眼中已经尽是怒火。
他缓缓道出了那袭黑袍的名字。
“陈懿。”
“清雀……还记得我在太清阁对你所‘说’的么?擦亮眼睛,看清楚,你现在所追随的人,并不能给西岭希望。”何野抬起头来,高声问道:“我们曾立誓要让这里变得更好,还记得么?”
坐在马背上的女子,陷入沉默,还有恍惚。
她脑海中的无数画面,再次浮现——
大雪中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拜入道宗之后的刻苦训练,日夜不眠的苦修,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某一日的誓言。
因为自己过得太苦。
所以希望以后的人,可以活得好一点。
这些记忆,只是短暂维持了一瞬,就如镜
花水月,破散开来。
教宗没有耐心地开口打断了何野——
“够了!”
“背叛之人,总是有千万个背叛理由。历史上的失败者,在失败之前,全是自诩正义。”直至如今,陈懿都没有愠怒之意,他仍然和颜悦色地教导着何野:“既然选择了全心奉道……就要摒弃自己的理念。何必在今日铸下大错之后,才对我说这些话?”
“嗡”的一声。
雨夜中,何野振刀而出,刀光如疾电。
雨夜中,还有一把刀震鞘而出——
“珰!”
两缕刀光撞在一起,何野万分诧异地对上了清雀的视线,昔日青梅竹马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毅然决然拔刀的果断。
两人交撞之后,何野有意避让,刀锋直指陈懿,只可惜眼前女子的刀术异常凛冽,完全舍弃了防御,以肉身化为一面壁垒,替教宗遮蔽所有的风雨——
她可以不要性命,来接下何野的刀。
这就是死士的决意,只要她在教宗身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陈懿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数息间,双方振刀数十次,最终何野一刀振开了清雀的刀势,向着马车扑去——
站在风雨中的陈懿,大袍飘摇。
他轻轻叩指。
一颗下坠雨珠,玲珑剔透,如同镜子,折射出此刻旷野的景象。
一柄长刀,破碎成千万片翻飞如蝴蝶的刀翼。
那柄本该插入教宗心口的刀锋,如同折纸一般,被弹指一击,轻易击碎,然后强力地迸开,有的射入白茫茫的草野之中,不见踪影,有的射入何野身躯内,没入骨骼,溅出一蓬鲜血。
最终那个拔刀而出的男人,颓然倒在地上,头颅枕着一块巨石,不至于躺下,算是半个簸坐,只是手筋脚筋,都被自己破碎的刀锋割断,喉咙之处,也浮现一抹纤细血线。
何野倾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轻微的嗬嗬之音,这声音难听极了,像是呜咽哀鸣的可怜乌鸦。
陈懿眼中无悲也无喜。
他缓缓转移目光。
大雨旷野上,还有一柄完整的刀,被震出钉在地上,此刻仍在铮铮作响。
恍然失神的清雀,听到了教宗平静的命令。
“还有一刀……就由你来吧。”
接下来,没有犹豫的,她拔起了刀,一步一步,来到了儿时玩伴的面前。
何野嗬嗬笑着,口中涌出血沫。
男人舒展着双臂,反倒将胸口让了出来,坦荡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刀光映出何野释然的笑容。
到这一刻,清雀忽然明白了黑夜中马夫的那句话——
为大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原来,献出自己的生命,真的不算什么……
这世上比自己一个人死去,还要痛苦的事情,是有的。
清雀浑身颤抖着,举起了刀,她也闭上了双眼。
大雨呜咽。
最终寂静无声。
……
……
(今晚还有)
第一百八十九章 碎梦
天都也是大雨。
檐角风铃啷当脆响。
顾谦躺在长椅上,以书覆面。
“轰!”
忽然一道炸响,顾谦陡然醒来,发觉一位昆海楼使者已恭立多时,恰逢一道落雷闪逝而下,整座府邸上下被渲染一片银白,映衬之下,这道高大黑影看起来好生阴森,使得顾谦心头一紧。
只是他醒来的那一刻,下意识挪首,余光立即瞥见了那倚坐栏杆,稳如泰山的青衫女子身影,于是心中提起的那块石头,倏忽落下。
张君令在,他便能心安。
“顾大人。”这位昆海楼使者声音沙哑,“太清阁在驻的教众名单已经拟出来了……他们当中有些人躲在暗处,不知为何,尚未行动。今夜就可实行抓捕了。”
“嗯……”
顾谦揉了揉眉心,最近实在太过疲乏,此刻动了动,浑身上下都好似木头,力度再大一些,骨头都要散了似的。
他轻嘶了一声,使者连忙伸手去抬。
倚栏女子注意力被吸引,目光投向这里,顾谦连忙笑着拒绝了下属的好意,道:“无妨,可能是睡得有些久了。”
这位下属神情复杂。
这几日,所有昆海楼使者都看在眼里,顾左使当真是拼了命地游走于太清阁昆海楼和秘阁之间,三点一线,至于休息一事,只能见缝插针……每日最多睡上两个时辰,这也能算睡得久了?
他注意到,顾左使神色苍白,实在不太好看。
“顾大人……其实这些事情,执行组能处理好。”他小心翼翼问道:“要不就交给我们吧?只要一夜,就能把这些教众都控制起来。”
“不要急,等我命令……”
顾谦披上外袍,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胸口积郁,实在疲倦,每每说一句话,都要提起一大口气。
因为纠结密文破译的缘故,这几日,顾谦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线索……或许是这个原因,自己每每入眠,都遇梦魇。
今日他方才体悟,太子殿下一人独揽全局之时的劳耗心力。
若非心力卓然之辈,坐此位置,必要折损寿元。
逆转乱世,英年早逝,乃是天道暗合。
“这些教众,可能与太清阁出现过的黑色祭坛有关。”这位使者皱眉道:“据我们调查,这祭坛似乎有不为人知的神秘作用,若是留着,一旦出事,天都便会陷入灾难之中。”
“退下吧。”
顾谦遣散下属,使者闻言,没有多说什么……整座昆海楼上下一心,对于顾谦的决策,他们毫不犹豫,更不会质疑。
顾大人站在最高处,自然看得最远。
等到人都散去,府邸只剩两人,张君令才出声。
她在雷光中捻着一张光明组构的符箓,一边端详,一边开口:“你看出来了吧?太清阁的裂缝……连接了另外一座世界。那是宁奕所说的‘树界’,执剑者的家乡。”
在长陵的五人谈话中,宁奕没有保留终末谶言的秘密。
倒悬海龙绡宫,是镇压树界的一大神迹。
北荒云海,天都城,南来城……其实整座人间,都随时在对抗着另外一个世界的撞击,一缕缝隙的出现,便意味着碰撞的来临。
剑者家乡的树界,已经在影子的侵蚀下支离破碎,彻底湮灭,只剩下一个残壳,而人间界在数万年的发展中,已经被影子渗透,可惜的是,直至今日……两座天下,对于这个叫做“影子”的生灵,仍然没有确切的了解。
即便是身为执剑者的宁奕,也无法解释,影子究竟是什么。
与其说,它们是永生的生灵。
不如说……它们是象征着“毁灭”和“堕落”的一种精神,思想。它们没有实体,从来没有人看到影子的真实面貌,或许能看到永堕之人,永堕之妖,但剥夺肉身之后,影子没有展露过真正的实体。
“嗯。看出来了。”
顾谦合上书卷,来到张君令身旁。
檐外莽莽大雨。
“圣山,书院,红拂河,全都去了那边。”衣着单薄的顾谦,眺望雨夜,神色平静,道:“正如我们先前所说的那样……在天都城最虚弱的时刻,有人等不及了。”
太子崩殂。
外战爆发。
这是大隋天下最脆弱的时刻——
“其实有时候,我还是想不通……”
张君令喃喃开口。
顾谦淡淡道:“沉渊的将军府和宁奕的天神山,竭尽全力剿杀影子,在这股重压之下,他一定熬得很痛苦。眼前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所以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要跳出来。”
这不是阴谋。
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果然……你们早就知道了。”张君令感叹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夜长陵的谈话,我听不懂,果然是太稚嫩。”
“不是稚嫩,是善良。”顾谦纠正了一下:“初入人间,不足十年。君令你只是……不擅长谋略斗争罢了。”
说到这,顾谦自嘲一笑,道:“而这,也不是什么好炫耀的事情。”
“其实我们只是猜到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他合上书卷,目光缓缓陷入回忆,喃喃道:“在那时候,即便是宁奕,也不敢确信背后主谋是谁……所以我们只能设一个局,一个充满诱惑的局。”
又开始说些自己听不太懂的话了……
张君令按了按眉心,叹息道:“一个充满诱惑的局?”
最好的问话,便是将上一句话重复一遍。
顾谦展颜笑道:“影子腐化生灵,摧毁意志,几乎无懈可击……但是我们投了一颗鱼饵,来等大鱼上钩。那条大鱼,一定会咬。”
张君令皱眉不语。
顾谦提醒:“不久之前,南疆的一部分永堕者,成功摆脱了精神上的污浊……”
张君令陡然悟到了什么,她忽然明白钓出那条大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目盲女子语气断续,试探性问道:“……光明教义?”
“不错。”
顾谦低眉,“一个被全世界辜负的人,一个掌握着能够从意志层面瓦解影子污浊办法的人,一个碰巧逃离南疆,走投无路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影子怎么会看着她顺利抵达天都?”
“就在刚刚休息时,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顾谦压低声音,道:“密文组正在全力破译的信息,很可能是何野故意留下的。在太清阁阁楼里的那处刻痕,本来不该被我
发现,那实在是太低级的失误了。”
“联合刻痕破译密文,只是时间问题……密文信息里可能包含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想留给我什么?”
停顿,苦思。
“我实在想不到何野会留给我什么。但这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动机。”顾谦喃喃道:“一个出身悲惨,好不容易被委以重任得以大施拳脚的年轻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给我留信息。”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十分了然了。何野背后的那位是谁……以你的聪明才智,还需要费尽心机去猜吗?”张君令拧眉,道:“你一声令下,我一把飞剑就杀过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顾谦声音很轻,“那个人是谁……不重要……他要做什么才重要……”
“何野……太清阁……密文……书阁……”
灵光一闪间,他陡然想到了什么。
脚底一滑,身子一轻,他连忙伸出手,去抓张君令的衣袖,只是这一抓,却如井中捞月,抓了个空,不仅如此,长亭都在此刻分离瓦解,青衫张君令的面容,不再真切,像是被水浸泡了许久。
顾谦整个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
只见漫天大雨,正着下逆着弹,噼里啪啦倒弹琵琶,一阵眩晕,青衫女子的衣袖飘出了一枚枚符箓,这些符箓映衬着天旋地转的自己面容。
下一瞬,这些晦涩难明的符箓,又齐齐凝化成了密文——
扭曲着,旋转着。
整座世界都在倾倒。
无形之间,整座府邸变成了一座棋盘——
而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随着府邸倾斜,而滑落棋秤。
……
……
“轰”的一声!
顾谦再次惊醒。
不是在长椅上,而是在栏杆上。
雷光中挪首,一张熟悉而又温暖的面孔,近在咫尺,张君令就坐在顾谦身旁,青衫飘飘。
整片天地,一片银白。
没有旋转的府邸,也没有倾斜的棋盘。
张君令淡然问道:“做噩梦了?”
顾谦只觉自己神清气爽,胸膛积压已久的郁气,不知何时,烟消云散。
他喃喃道:“我明白了……这些密文……我都明白了……”
张君令皱眉,不明所以。
“明白了就好。”她声音平和,问道:“急着走吗?”
顾谦这才发觉,自己从栏杆上险些滑落,此刻被人贴心接住,两个人离得极近,张君令一只手揽住他腰。
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女子身上清淡的墨香,也能感受到,微微颤抖的鼻息。
“我的意思是……”张君令顿了顿,有些犹豫,“要不要再抱一会?这样很舒服。”
真是个糟糕的姿势,顾谦心底长叹一声,如果被下属看到,自己这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恐怕会被嘲笑很久吧?
“其实很急。”
顾谦轻轻按住张君令那只手,抽离自己腰身,女子神色古怪,还来不及嗔怒,他便伸出一只手,反客为主,揽住张君令纤腰。
“我也觉得很舒服。”顾谦认真道:“所以我们可以搂着去,这次……我来搂着你。”
第一百九十章 审判与救赎
太清阁阁门被第二次踹开。
飞剑掠过,一抹青芒!
顾谦搂住张君令纤腰,一路破风斩云,来到这人去楼空的道宗圣地,昆海楼已经封锁了此地,看到两位大人以如此方式登台亮相,几位使者神情错愕,面面相觑,只是顾谦没工夫跟他们打招呼了。
这一次,顾谦的目标很明确。
飞剑一路疾行,直奔太清阁而去,张君令则是调动铁律符力,天地之间,有无形光芒涌动,在其掌心,化为一片幕影——
这是太清阁内的影像。
“哗啦啦。”
青衫女子拨动手指,如翻书页,在铁律的监察中,时光回溯,可以看到披着白袍的何野,每日都在内翻卷,直到某一日,他停在某处——
张君令道:“乙字阁三十六,第四排十三层,左侧第七卷。”
顾谦神情凝重,飞剑悬停在那座满是灰尘的巨大书架前,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踩住飞剑,缓缓升高,最终来到了那卷古书前。
张君令始终没有说话,面上挂着笑容,保持安静。
此刻她捋了捋鬓角龙须,一个人静静地想,顾谦刚刚睡着了,究竟梦到了什么?不是要破译何野留下的密文吗,密文和这里的卷宗有什么关系?
诸如此类的问题太多。
她轻叹了口气。
来到人间的这些年,她总是有很多事情不懂,每次苦思冥想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叹一口气,而每一次叹气被顾谦听到,后者都会放下手头事情,耐心讲解。
这已经成为了两人的默契,或者说,习惯。
这一次,也不例外。
顾谦伸出手,抽出何野最后阅读的那卷古卷,同时缓缓道:“是这样的,与其思索密文的含义……不如顺延着何野的思路,去探究更深的秘密,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使得何野‘故意’留下那串密文,传递信息……”
是了。
张君令恍然,她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正确的思路。
何野奉命来到天都,几乎没有离开过太清阁,每日都在这封闭的府邸中,在断绝外界信息的交流中,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触动了他。
“答案……就在这里。”
顾谦露出干净的笑容。
他缓缓翻开了书卷,与其他古卷不同,这卷书明显被人翻阅过,而且不止一次。
表面的落灰被人擦拭地非常干净。
……
……
“西岭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车厢前。
有人为陈懿撑伞。
教宗安静站在车帘外,背负双手,语调轻松,像是一个赏雨客,磅礴大雨不沾衣袖,尽数砸落在伞沿,这场雨真的很大,每颗水珠都十分有力,坠伞那刻,震出一蓬蓬破碎水珠。
撑伞的女子面色苍白,站在陈懿身后一些,不敢与其并肩。
她的面容看起来实在有些憔悴虚弱,单手举伞,另一只手按住刀柄,染血长刀插入大地,勉强支撑住这具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
滂沱大雨中,女子身躯在隐约颤抖,她闭上双眼,不愿去看脚底被雨水冲刷逐渐淡化的猩红小溪,也不愿去看那具失去气息的瘫软尸体。
“很多年前,我与你一样。”
陈懿声音很轻,他眺望远方,思绪被拉回十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雨夜,西岭血流成河,死了很多人。”教宗笑声里没有悲伤,像是在说一个微不足道的笑话:“接过冠冕那一刻,我觉得这些牺牲不值,如果再来一次,我情愿不去争夺西岭教宗的虚名,来换他们活着……但后来我才醒悟,原来这些人的死亡是值得的,再来一次,我还要再争。逝者已矣,我唯有坐在最高处,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们永远活着。”
“他们……”
车厢内,车帘遮掩的黑暗中,有人开口。
小昭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你,是我,是何野。”
陈懿轻描淡写,背对着黑暗车厢,将后背裸露出来,抬起一只手,接了一颗水珠。
啪嗒一声,水珠溅开,悬在掌心,化为千百缕纤细水汽,散而不凝。
“信奉我者,皆能永生。”
陈懿缓缓回过头来,只露出一只眸子,淡淡道:“他们是天下人,他们可以是所有人。”
那双眸子,蕴了一片大海。
他的声音仍然温和,仍然令人信服,而眼神中的那片海,则像是沉淀了数百年,数千年,深不见底,不可琢磨。
“道宗的教义,救不了天下人,百姓永远苦痛,生灵向来悲惨。”陈懿笑道:“有时候,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那些人……本来就该死。”
那些人……本来就该死。
很难想象,这是教宗所说的话。
车帘被缓缓拉开一角。
小昭面色青白,倚坐在车厢拐角处,她听着疾风骤雨拍打铁皮的刺响,也听着陈懿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方才车厢外的那袭对话,还有场景,都被她听见看到了……在那位教宗亲自出现之时,小昭便觉得轰隆一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崩塌了。
“没有人能想到,西岭万人爱戴的年轻教宗……竟会是这样的人吧?”
小昭神情苍白,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道:“道宗的教义是主张世人爱人,拥戴光明,围簇希望,所以教义所到之处,贫苦之人能够报团取暖……”
“狗屁。”
背负双手眺望雨幕的年轻教宗,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老气横秋而又语气轻蔑地吐出这么一句粗鄙之语。
看着教宗负手远眺的背影——
在这一瞬,小昭忽然觉得。
这不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活了数百年,或者更久的的老怪物。
“我曾满怀希望……尝试百年,才发现,原来所谓的道宗教义,救不了‘人’。”陈懿的笑声里满是讽刺:“不是倡导真善美的道宗教义不好,而是归根结底……天下之人,就不配得到救赎。”
小昭怔了怔。
她印象中,这位教宗以年轻著称,活到现在,也没到三十岁,何来的尝试百年?
只是,不容她思考。
低沉声音,带着怒火,在偌大旷野上回荡!
“世人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授之以鱼,当即剖腹取卵而食……”
“强权在上,甘当奴仆,若有一线契机能够翻身,上位者必比先前更加残暴……”
“淫恶善妒,贪得无厌,升米恩斗米仇者,屡见不鲜…
…”
陈懿低声诵出一桩桩罪状。
他的神情变得庄严,语气也愈发隆重,与雷声隐约相合。
他在审判这个世界。
懒惰,贪婪,暴怒,嫉妒,淫 欲,暴食……
审判众生的罪名,一项项罗列开来——
磅礴大雨中,声声凌厉,教宗本不高大身影,好似一座巍峨巨山,他远远望去,俯瞰整片空旷草野,看着一根根被骤雨打折,几乎垂至尘埃中的草屑,眼中满是冷漠,不屑,轻蔑。
他抬起双手压下。
与此同时,穹顶数道落雷砸下!
比先前还要迅猛数倍的劲风,陡然席卷着地面掠来——
“轰隆隆——”
撑着雨伞的清雀,面色苍白,支撑不住,险些被掀翻在地,只见她反手攥拢刀柄,单膝跪地,堪堪止住身形,但只是刹那,伞骨便被吹折,油纸伞被风卷得炸碎开来,化为一蓬木质碎片烟花。
“砰”的一声,炸雷响起。
陈懿仿佛化身成了这天地间的造物主。
草屑翻飞,被席地卷起,狂风骤雨贴着千里旷野,一路绞杀着莽莽野草,整座世界在落雷之后陷入黑暗。
只剩下陈懿的一句轻轻质问。
“身负这些罪,该要如何救赎?”
然后,整个世界,死寂下来。
大雨之后,天幕仍然低垂,小昭能感受到,有风吹过自己的面颊,但不再是凛冽的风刃……车厢似乎都被刚刚的疾风掀开,此刻似乎是极致的冰冷,又似乎是极致的炙热。
她已经不能用视觉来感知眼前的“景”。
如果不出意外,所有的一切,都在刚刚的神迹中,被摧毁殆尽了。
小昭用力睁开双眼,可是天太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就连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教宗,也看不见。
“不要用眼睛……试着闭上眼睛去看。”
温和的声音响起,直接落在小昭的神魂上。
小昭怔了怔。
照做之后,那声音再次响起——
“人类所有的罪,来源于皮囊,来源于精神。”
陈懿之音,已不再年轻,像是一坛醇厚老酒,在小昭神海内酝酿荡开。
“信奉主,主会让所有人成为‘完美’。”
小昭听着声音,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是完美?
陈懿轻轻笑了一声。
只一刹,小昭从黑暗中脱离,她明明闭上了眼睛,却偏偏看到了一切。面前的草野景象迅速变幻,黑暗中的天幕流淌风云,那负手而立的教宗不再是一道人影,而是陡然拔高变大,草叶翻飞中一根根树蔓缭绕,扩展——
最终,小昭眼前出现了一株参天巨木。
这株巨大古木,就是答案。
“我们对众生的救赎,便是带领他们,舍弃肉身……”
醇厚声音在穹顶回荡,“然后,成为……永恒。”
所有的一切,在永恒二字脱口之后,烟消云散。
小昭怔怔失神,看着雨后初晴的美丽世界,旷野上的碍眼草屑被拔得干干净净。
整座世界……都清净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借光
荒芜,毁灭,也意味着清净。
在这一瞬间。
小昭终于明白陈懿口中的“救赎”……是什么意思了。
她还明白了很多其他的事情。
为什么在石山,自己会被小姐如此对待。
为什么在走投无路之时,小溪尽头会如此巧合的出现那辆马车。
为什么自己最终会来到这里。
这些问题,在她看到陈懿,看到那株巨木之时,一下子就想通了——
可她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
小昭低下头来,眼神隐没在散乱的发丝中,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为什么会是……我?”
陈懿笑了,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问。
教宗的声音像是被大雨洗刷过的穹顶,清澈,干净,温和,有力。
“为什么不能是你?”
他先是掷出了一个并不严厉的反问,然后淡淡笑道:“不要小觑自己,在救赎的过程中,你可以是很重要的一环。”
小昭听出了教宗的话中之意。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取决于自己此刻的态度。
于是在短暂沉默深思之后,她抬起头来,与陈懿对视,“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修为境界平平,容貌姿色平平,身无长物,事到如今……一无所有。”
其实清雀对自己的评价,小昭也隐约听见了。
这是一句实话。
她真的很普通。
“你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陈懿开门见山,道:“石山的那份光明教义。”
小昭眼神恍然明了。
原来……如此。
把自己千辛万苦从南疆接到西岭,为的就是这份教义。她认真看着教宗,站在穹顶与地面切割线的年轻男人,衣袍在微风中翻飞,像是执掌万物生灵的造物主。
很多年前,陈懿就握住了世俗权柄的顶端。
只可惜,眼前这位造物主,并非是完美无漏的……他想要看一看石山那份由小姐写出来的教义,就说明他在畏惧,在担心。
这也说明……影子蓄谋无数年的阴谋,或许会被一份平平无奇,拓印在白纸黄卷上的简陋文字所打败。
教宗看出了小昭的眼神。
他不为所动,只是笑着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真的了解徐清焰吗?”
小昭怔了怔,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
自己跟随小姐如此多年,这世上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她?
“徐清焰加入了北境的‘光明密会’。”陈懿又问道:“她对你提起过吗?你知道什么是‘光明密会’吗?”
一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词。
小昭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未听说过。
明明在离开天都,来到南疆后,小姐对自己无话不谈的……
光明密会,那是什么?
“创立光明密会的那个人……名字叫宁奕。”
陈懿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这一刻。
小昭陷入了惘然。
她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徐清焰对自己微笑的模样——
记忆片段被打碎,然后重组,每一次,都有一个人,出现在记忆之中……从最开始的小雨巷府邸,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是的,小姐并非对自己无话不说……只要那个叫宁奕的男人出现,小姐的世界就会充满阳光,而自己,则永远只能成为一道匍匐灯下的卑微影子。
小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十几年来,你对徐清焰奉献了所有的一切,可她是如何对你的?”
“就算你不恨徐清焰……你不恨宁奕么?”
陈懿幽幽道:“在石山被软禁的日子,你忘了么?”
怎么能忘!
小昭内心几乎如野兽一般,低吼了
一声,而现实中则是出奇死寂,一手死死捂住额首,脖颈之处,已有青筋鼓起——
她怎么能忘?
在石山被锁押卸权,那种真心被凿碎,信任被辜负的痛苦……比起断腿,比起碎骨,还要撕心裂肺。
这种痛苦,怎么能忘!
在陈懿身旁观看的清雀,神情复杂,她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大人如此看中小昭的原因。
一个人,经历了多深的痛苦,内心就会迸发出多强大的“念”。
爱越深,恨越切。
“我恨……”
陈懿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见小昭捂住额首面颊的五指指缝中,潺潺渗出几滴热泪,声嘶力竭挤出几个字来:“我恨……宁奕……”
可惜,终究是恨不起那个人。
陈懿面无表情,循循善诱,道:“他夺走了你的小姐,那是你的东西,你该夺回来。”
“是……”小昭喃喃重复着陈懿的话语,一字一句,说得极慢:“那是我的东西……我该夺回来……”
她忽然无比迷茫地抬头,语气急促问道。
“我该怎么夺回来?”
陈懿轻轻笑道:“把光明密会击碎。把那份教义交出来。”
小昭再次陷入茫然。
“前面那件事情,我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陈懿背负双手,淡淡道:“整座大隋天下的家底,都被白亘所发动的战争掏空……顾此失彼,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这,陈懿悠然笑了,心意所至,他做了个略微有些草率的决定。
“请你看一样有趣的东西。”
破碎殆尽的草野之上,被陈懿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撕,刺啦一声,出现一道缺月裂缝。
漆黑罡风席卷。
荒芜寂灭之烬,从那裂缝门户之中渗透掠出,但凡被吹拂一刹,便会令人遍体生寒。
教宗兀自率先进了裂缝之中。
清雀默默拽车,紧随其后,跨过这扇门户——
小昭眼前一晃,已跨越了不知多远。
面前是一轮几乎坠落至眼的大月,皎洁如玉盘,山岭横错,树叶婆娑,乍一看,是一副静谧幽美之地,但细细看去,此地多生墓碑,阴气极重。
这是一片乱葬岗。
“……这是?”小昭怔住了。
“清白城。”
陈懿平静开口,在他面前,是一座被尘埃藤蔓所掩埋的山岭,虚无罡风吹拂之下,尘土飞扬,藤蔓破碎,露出一扇封锁的石门。
这些年来,无数人在清白城探寻遗藏。
却从未有人,能真正发现掩藏此地的石门……
教宗伸出了手。
“轰隆隆~~”
石门缓缓开启,露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长黑暗。
“背好她。”陈懿吩咐了清雀这么一句,再次负手前进,独自一人踱入黑暗中。
小昭想要站起身子,却发现……自己明明伤势痊愈,却根本无法真正站起,双膝一软,被清雀顺势接住,迫于无奈,只能这么被带入山岭腹部。
一片漆黑。
她颤着手,缩向袖口,想要取一张照明符箓点燃火光……但符箓燃起的那一刻,便哗啦啦散开,这一切发生地太顺理成章,以至于在自己视野之中,连一刹的光明都未出现过。
似乎是在燃烧的那一刻,火与光,就被某种规则熄灭,然后符箓破碎成了齑粉。
“闭上眼。”
还是那句话。
小昭照做之后,她逐渐看到了一切。
黑暗之中没有火光,但竟变得清晰……小昭心头咯噔一声,她神情无比诧异,在黑暗中侧首挪目,她看到了一座又一座高大的木架,上面吊栓着一道又一道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是无比震撼的一幕!
这些人,她都见过——
烛龙曹燃。
剑湖宫少宫主柳十一。
珞珈山小山主叶红拂。
灵山大客卿之子宋净莲,以及婢女朱砂。
应天府莲青,白鹿洞江眠枫。
还有那人的师侄谷霜……这些木架上被锁困之人,无一不是声名赫赫的英杰之辈,其中单独一位放出去,踏一踏脚,便足以震颤半座大隋境域。
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人手中所掌握的“权”,“势”,已经形成了一张无懈可击的大网,将整座大隋天下都围簇起来。
不……这些人的权势大网中,还有一个缺口。
南疆。
所以……小姐当年毅然决然去往南疆的原因,是要弥补这个缺口么?
小昭低声笑了笑,有些恍悟。
此刻,这些人都陷入沉睡,将醒未醒,将寂未寂,被铁链层层栓系束缚,衣衫破碎,有些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一座又一座巨大木架,并非是平行排列,而是隐约围绕成一个弧度,八座木架,围绕着一座巨大黑色祭坛,各自镇压一方。
一共八个方位!
看起来神圣而又静谧,端庄而又严肃——
大隋四境,最强的年轻一辈,被一网打尽,这其实是无法想象的一幕。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身上的战斗痕迹,并不明显。
小昭看着谷霜低垂的头颅,半边面颊沾染的血渍,她心中隐约猜到了真相……
如今这黑色祭坛的木架上,缺席了一人。
“这些人,都是光明密会的‘成员’……我特意把他们请到这里,来见证接下来,史无前例的‘神迹’。”
陈懿审视着一座座木架,像是欣赏着完美的艺术品。
这些都是他的杰作,环顾一圈,他心满意足之后,方才回过头,望向清雀背上的女子。
“在神迹开始之前,我想先看一下那份‘光明教义’。”
他缓缓伸出手,放在小昭面前,示意对方伸手搭住。
到这一刻,他眼中仍然满是胜券在握的从容不迫。
小昭没有急着伸手,她低声问道:“你看到了石山的一切……”
陈懿一怔。
“……当然。”
“所以你看到了石山那些被教义拧转的堕落信徒。”
“也看到了石山那一日我与小姐的最后一面。”
堕落这个词,有些触及陈懿的底线,他皱起眉头,声音逐渐不耐烦,再次回答:“……当然。”
小昭短暂沉默了片刻。
她有些虚弱地问道:“那么,你看到了那张字条吗?”
那张字条。
教宗忽然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那张字条。
那张从天都开始,便被宁奕紧攥着,一直送到南疆的字条——捂得再严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张字条而已。
“你想知道字条的内容?”陈懿问道。
小昭笑了。
她反问道:“你不想知道吗?”
然后,小昭伸出手,悬在陈懿手掌上空,缓缓松开五指,有什么东西缓缓坠落了——
那是一张被小昭死死捏在掌心,类似符箓,却从未点燃的枯纸。
一张被揉捏到满是褶皱的枯纸。
“这是……那张字条?”陈懿有些失神。
“没有光……看不清的……”小昭声音嘶哑,问道:“要不要借一点光?”
陈懿面色阴沉,陡然抬起头来。
“轰”的一声!
长夜上空,响起一道轰鸣。
一位脚踩飞剑的帷帽女子,从穹云最高处飘摇落下,如九天玄女,降临山岭之上,上来就是直接了当地一脚,踹在枯锁石门之上!
石门破碎,光华倒灌。
徐清焰缓缓迈入黑暗之中,浑身神性,化如大日,灼亮整座漆黑山岭石腹。
第一百九十二章 影使
跟随教宗多年,清雀从未在陈懿脸上,看到过一丝一毫的失控神情。
教宗大人是一片海。
一片不可测量的万丈深海。
在他脸上,永远不会浮现真正的喜悦,悲伤……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笑容,乃至微笑弧度,都好似细心测量计算过,精准而优雅。
但山岭轰鸣响起的那一刻,尘埃破碎,光明瀑射,清雀微微侧首,在刺目的圣光灼烧下,她看到了大人面上的暴怒神色……
她在临死前,心头有些释然地想。
原来有些东西,是教宗大人也预料不到的么?
譬如,这位徐姑娘的出现——
思绪破碎。
下一刹。
一缕神性圣光,穿透清雀的胸膛,带出一蓬鲜血,血液在空中抛飞,旋即在炽光焚烧之下,被冲散,溅射在石壁之上——
一片猩红,触目惊心。
她的血,没有被神性直接焚烧殆尽。
这意味着……清雀并不是纯粹的“永堕之人”,她仍然有着自己的思想,有着属于自己的血肉之躯。
她是一个奉道者。
一个真真切切,将自己一切,都奉献给信仰的“死士”。
陈懿甚至未将她转化,为的就是让清雀可以放心出入天都,不必担心会被宁奕这么一位执剑者看穿……或许对她而言,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当她挥刀杀死何野之时,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折磨。
而此刻。
死亡……是一种解脱。
看到鲜血迸溅这一幕的帷帽女子,微微皱眉,对于清雀并非永堕之人的真相,眼中闪过一刹讶异,旋即恢复风平浪静。
徐清焰收回五指,如拽丝线一般,将清雀背负的女子无比平稳地凭空拽回。
她接住小昭,以气机在其体内运转一圈。
一缕缕漆黑芜气,被神性逼迫而出,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但小昭咬紧牙关,额头鼓起青筋,硬生生咽下了所有声音。
徐清焰将她缓缓放下,十分心疼地开口,道:“苦了你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小昭嘴唇苍白,但面带笑意。
她摇了摇头。
这些苦……算什么?
煌煌神光,灼烧石壁,黑暗祭坛在光明普照之下,升腾出阵阵扭曲黑烟,一缕又一缕的漆黑裂缝,缭绕在这黑暗石洞之中,无所遁形。
陈懿面色难看至极,死死盯着眼前的帷帽女子。
“时至如今,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徐清焰轻轻道:“教宗大人,不妨看看那张字条。”
年轻教宗一怔,旋即低下头来。
那张字条在圣光灼烧中嗤然生烟,在他低头去看的那一刻,便被神性点燃,噼里啪啦的火光缭绕,枯纸化为了一抔齑粉——
直至最后,他都没有看到纸条上的内容。
这是**裸的讥讽,嘲笑,侮辱。
在枯纸燃烧的那一刻,陈懿方才神情阴沉地醒悟过来……这张破烂字条上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张宁奕从天都所带出的字条,本该只给徐清焰一人看,本该拆离小昭徐清焰之间的关系,到最后,却落在了小昭手上。
这意味着——
小昭早就看
过了字条。
“从石山开始,就是一场戏?”
陈懿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有动怒,反而轻轻笑了。
教宗凝视着在自己掌心起舞的那团灰烬,笑声渐低,“宁奕……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是我?”
徐清焰只是沉默。
对于陈懿,她不需要解释什么。
那张字条其实是太子所留,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叛在西岭。”
纵观全局,不得不承认,太子是比宁奕更加冷静,更加无情的执棋者,因为他不参与光明密会的决策,也没有俗世意义上的亲密羁绊……所以,他能够比宁奕看到得更多。
这很合理。
而出于人情世故,太子在临终之前,留给了宁奕这么一张没有明确点明叛徒身份的简易字条,这是试探,也是提醒。
宁奕接过了字条。
于是,最后的“棋局”,便开始了。
棋局的缔造者,以自己身死为代价,引出最终隐于幕后的那个人,其实那个人是谁,在棋局开始的那一刻,已不重要了,天都陷入混乱,大隋内部空虚,这就是影子动手的最佳机会——
“这一个月来,光明密会的竹简,无法通讯。”
徐清焰平静道:“我所收到的最后一条讯令,就是清白城内发生异变的紧急通知……玄镜谷霜因此失踪,请求支援。想必收到这条讯令的,不止我一人。”
密会无比团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恰逢北境长城遇险,沉渊坐关城头破境悟道,宁奕北上云海,光明密会的两大据点,将军府和天神山都因此废弃——
这条讯令传出之后,再无声响。
其他密会成员收到讯令,必会赶赴,而这就是如今黑暗祭坛四周景象出现的缘故——
木架当中,缺了一人。
黑暗中,有人缓缓踱步而出,声音清冷,不含感情地夸赞道。
“徐姐姐,果然聪慧过人。”
一身书院礼服的玄镜,从石门坍塌方向,缓缓迈步而入,与陈懿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她手中握着一柄细剑,剑刃倒映月光。
徐清焰背对玄镜,只是一瞥,便看出来了……这个小丫头,身上没有污浊气息,她与清雀是一样的死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或许太和宫主被杀,不是巧合,而是一个必然……
徐清焰不忍去想。
家破人亡,被迫游历江湖的玄镜,认识一个蜀山下山后隐姓埋名的草包小子,两人相识于青萍之微,再见于天都夜宴,同生共死,终成道侣。
这个故事,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声音很轻地叹道:“你不该如此的……若今后,谷霜这傻小子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玄镜沉默片刻。
她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他不会知道了。”
所有的一切,在今日,都将画上句号。
玄镜抬起头来,喃喃笑道:“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谷霜好。今后我与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相遇。他会感谢我的。”
陈懿接过她的话。
“徐姑娘——”
教宗脸上的愤怒,已经一点一
点收敛下来,他重新恢复了对局面的掌控,于是声音也慢了下来:“现在换我来问你了,你知道……这么些年来,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吗?”
徐清焰帷帽之下的眼神,转移到陈懿身上。
她无悲也无喜,只是安静听着。
将军府的落难,灵山的火灾,东境鬼修的暴乱,南疆城的黑暗布道者。
这些年,影子一次又一次暴露计划……每一个计划的谋略,都长达数十年,数百年,而真正提网的时刻,便是今日。
“凡俗修行,想证不朽。可惜肉身终将腐烂,唯有精神永存。”陈懿轻轻道:“所以道宗有天尊坐忘,佛门有菩萨捻火,天都皇权永垂不朽……无数蝼蚁用他们的精神,加持着庞然大物的运转。”
这叫……愿力。
“从灵山,到南疆,我们真正想要收集的……就是这么一种‘精神’。”陈懿轻声笑道:“精神不会腐朽,不会破败。只要数量足够,它便可以打开两座世界的门,接引完美的‘神灵’降临,神灵会让两座天下的生灵,迎来崭新的永生。”
徐清焰皱了皱眉。
宁奕对自己所说的那场梦,以及梦里所看到的一切,原来都是真的……当陈懿的计划真正落实,那么人间便会迎来所谓的“终末谶言”。
真正的灾劫,不在于芥子山白帝。
而在于……大隋。
“在动手前,我还有个问题。”
徐清焰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额首,问道:“你究竟是陈懿,还是陈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天都烈潮的那一日,她也在。
她知道,这位年轻教宗的身上,还有一个苍老灵魂,只是那个名叫陈抟的灵魂……应该已经被太宗杀死了才是。
说到这里。
教宗脸上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宽容,悲悯的审视,目光中还带有居高临下的俯瞰。
“‘主’有一次钦定使者的机会,使者将体悟那浩无边界的宽阔思想。”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声音很轻,却隐约颤抖,带着笑意,“很荣幸,这个机会……用在了我的身上。”
徐清焰皱起眉头。
是了,这世上有行掌光明的执剑者……自然,也有对应的影之使。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地更厉害了,说到后面,他声音里满是刻骨的厌恶。
“那种美妙的滋味……我将铭记万年……如果没有被打断的话……”
“或许……我会更接近一些……”
教宗的眼瞳中,已经没有白色,一片纯粹的漆黑,凝成真正的深渊。
他只手捂住额首,痛苦笑道:“我既是陈懿,也是陈抟。”
“我在世上最憎恶的人,就是宁奕,在蜀山后山,他打断了我的传承……”
说到最后,一字一句,几乎是怒吼而出。
“我要让他饱尝痛苦,我要毁去……他的所有!”
……
……
(ps:写到这里,一种畅快之意浮现心头。在第二卷初始时,便已经埋好了伏笔,诸位有兴趣,可以回头去看徐藏葬礼教宗遇刺这一段。二刷的童鞋,一定会觉察到不一样的乐趣。)
第一百九十三章 清白传记
最后的问题问完了。
徐清焰看着自己相识多年的好友,那张年轻的,苍老的,平静的,扭曲的面孔,然后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该说造化弄人,还是说命运总爱如此?
玄镜辜负了谷霜。
陈懿辜负了宁奕。
“小姐……”小昭声音很低地说道:“要不先逃吧?”
这句话,在陈懿和玄镜听来,就像是笑话。
逃?
这偌大西岭,她能逃到哪里去?
“徐姑娘,你的确算是天才。身负神性,半途修行,如今应该有星君境了?要论天资,恐怕不在扶摇之下。”陈懿嗤然一笑,道:“只可惜,你太年轻了……”
说话之间,教宗身上,燃起一缕又一缕的漆黑道火。
这些情报,自然是由玄镜提供,关于这位后来加入密会的石山传道者,整座大隋都不陌生,世人都知道,徐清焰之美貌,排在天下第一,却鲜少有人知晓,这位东厢姑娘早已默默开始了修行之旅。
徐清焰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手段。
或许……在天都被封存的监察司档案中,记载了一部分,但随着太子和宁奕的谈判,这一部分,已永久消失在历史尘埃中,以至于即便同为密会成员,也只是将徐姑娘当做一位“心地善良仁慈宽厚”的道友。
“你对我……或许有一些误解。”
摘下帷帽的女子,缓缓将其搁在小昭胸前,她轻轻拍了拍婢女肩头,柔声安慰道:“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她五指并拢,在小昭面前覆抹而过——
小昭缓缓睡去。
紧接着,徐清焰信手一撕,神性火光燃烧勾勒,虚空破碎,一扇门户就此浮现——
她动作轻柔,捏住肩头,将小昭“掷”入门户之内,门户另外一端是她早已安备好的住处。
做完这些,她终于可以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徐清焰不想让自己的另外一面,被在乎的人看到……早些年,监察司成立,她垂手幕后,于东厢写信策杀百官,一时之间,天都城风影流动,小楼阁沉寂静谧,在那时候,门栓是被锁死严合,不准任何人入内的。
一封书信杀百官的徐清焰,和躲在宁奕背后一口一个宁先生的徐清焰,不是一个徐清焰。
陈懿和玄镜都皱起眉头……
这女子身上的气息,像是决堤之水,一点一点释放,然后缓缓攀升,最终势不可挡,上升到单单只是窥探一眼,便足以让人心神震颤的程度。
“这……”
陈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情报不会出错,徐清焰修行至今,不过十年。
无数神性辉光,从那扇星火门户之中掠来,汹涌澎湃,如同海潮一般,几乎要将整座石山淹没……而滔滔神性,撕碎长夜,最终,化为了一尊皇座。
“这是……真龙皇座?”
就连玄镜,也怔怔失神。
陈懿万万没有想到,太子会以自己崩殂之事,来做局引诱自己入钩,他更想不到……那个拼尽一生方才拢权的准皇帝
,竟然会心甘情愿,将象征大隋皇权的真龙皇座,让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姓女子。
“轰!”
一道炸雷,从穹顶落下。
整座西岭,都被圣光笼罩。
……
……
太清阁,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顾谦神情沉重,缓缓将书卷放回原处。
觉察出顾谦心情不对的张君令,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问道:“……书卷里写了什么?”
“前半卷,是一本传记。”
顾谦声音很轻,“一个叫陈抟的天才,所写的传记。他出身在清白城,坐忘也在清白城,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改变西岭的格局,试图革新,只是最终失败了。”
这几百年来,西岭始终是四境之外,最为贫穷混乱的地带。
张君令怔了怔,对于这个名字,其实她不算陌生,因为大量翻阅昆海楼古籍的缘故,这位疑似成功坐忘的天才道胎,其实是在近千年道宗历史中有一席之地的……只是在天都古籍中,对他的记载,并不多。
如果再过些年,古书中对陈抟的描写,应该只有那么一两句话,或者是一句无比精准的总结——
一个试图革新时代,但却失败,最终碌碌无为的道宗领袖。
只是,何野在翻阅这卷古书时,被什么触动了,选择留下密文暗号?
“等等……前半卷?”
张君令捕捉到了顾谦话中的重要信息。
“后半卷是什么?”
顾谦没有直接回答张君令这个问题,他只是陷入了回忆,像是陷入了一场旧梦中。
他声音很轻地问道:“还记得……东境战争时的‘云州案’吗?”
青衫女子一怔,她记性虽不如顾谦那么好,但也是不俗的……云州案,当时在整座大隋天下都闹得沸沸扬扬。
因为大泽战争之故,鬼修掠杀城池,许多饥荒难民,只能逃窜,而云州城的城主于霈,则是下令严拒城关,无论如何也不放饥民入内,甚至下令射杀围城群众——
“这桩案子,是我来办的。”
顾谦自嘲笑了笑,道:“云州城案的幕后主使,是驻守天都的太清阁阁主苏牧。”
苏牧先生,也是老熟人了,驻守太清阁多年,宁奕与他很熟,顾谦与他也很熟……这位太清阁主平日里为人正派,刚正不阿。
“那一日,在办案之时,其实我心中已生疑窦。”顾谦抬起头来,轻轻叹道:“云州城牵扯到苏牧,我想要将其拿下,却被教宗出面拦住……如果我足够敏锐,或许在那一天,就能觉察到异样。”
后来,苏牧被宁奕一刀斩杀!
出于情面,宁奕答应陈懿,压下可能会对道宗产生的负面影响……于是云州城案,也就到此为止。
“也正是那天起,太清阁换了新主,新上任的何野,每周固定时间,会来阅卷……而每一次,他都会翻开这本陈抟传记。”顾谦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书的后半卷,是用作信息传递和交流的密宗。陈懿会派遣死士,在古卷内留下指示,何野会反馈上周的行动,并且接受下周的指示。”
厚厚古卷的后半部分……满是不堪入目的罪行。
走私,贩人,传教,刻画邪恶符箓……谁也想不到,在光明之下,象征光明本身的太清阁,其实是天都最污浊,最阴暗的势力。
说完之后,顾谦陷入了沉默。
张君令也缓缓沉默。
天都有无数人信奉教宗,无数人相信西岭,可是这份信任……却被人别有用心地利用,如果真相被披露,被教众们知道,该会有多少人心碎?
“何野最终醒悟了。他在最后的书卷里,留下了一张对应密文的破译表。”顾谦摊开掌心,上面有一张被反复碾压,褶皱的纸张,看得出来,留下这张纸条,对何野而言是一件多么痛苦,多么纠结的事情。
一边,是自己所奉献的信仰。
一边,是自己所追求的正义。
无论怎么去选,他的坚守都将会崩塌……这是一件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
但最终,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事不宜迟。”顾谦吸了口气,振作起来,道:“那些密文……很重要。”
话音刚落!
远天响起一道低沉轰鸣,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张君令神情一沉,催动飞剑,载着顾谦掠出,掠上高空。
顾谦皱起眉头,天都长夜之中,有什么东西猛烈地上升,然后在高空炸开,嗖的一声,化为一蓬烟花。
火雨璀璨。
红符街方向,一栋酒楼,大旗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整座酒楼都被燃着,长夜中的火星一道又一道冲霄而起。
一蓬又一蓬火光,在天都城内燃起——
昆海楼的特使反应无比迅速,已经掠往火光燃起的天都四处。
“道宗的后手已经发动了。”顾谦面无表情,道:“这些骚扰,是想分散注意力……他们最终的目的,应该是点燃天都城内的那些黑色祭坛。”
“我去杀了纵火之人?”张君令皱眉问道。
“不必。这场火,扑是扑不灭的,永远会有新火点燃……”顾谦沉默片刻,以密令传出救火先救人的命令,然后轻轻道:“至于天都城,已经很旧了,就让它这么烧着吧,不出人命就好。”
两人以飞剑掠入地下秘楼。
顾谦步伐平稳,来到长桌前,那张密文表上的内容已经记在脑海里滚瓜烂熟,根本不需要拉出来单独对比,他凝视着何野叩击门扉的影像,取过一只笔开始写起来——
密文组的精锐使者,目瞪口呆,看着顾大人一口气写了数十个地名。
“红符街三号酒庄……绿柳街乙六当铺……”
一口气连绵。
直至停下,顾谦吹了一口黄宣,上面墨渍未干,却已来不及等待,他将纸交给下属,道:“一共有四十六处地点,每处派遣十人小组,直接正面攻破,让执法司和情报司谴人侧面配合相应,务必要在半炷香内拿下。”
接纸下属心头一惊。
这便是密文破译出来的答案么……这些地点,意味着什么?
顾大人声音很轻,但杀意很足。
缓慢停顿后,顾谦冷冷道:“凡阻拦者,皆杀无赦!”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终末谶言
“……杀无赦!”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紧接着密文组迅速领命而出,昆海楼办事向来如此,明确目标之后立即行事,所以效率极高,顾谦发布任务之后,各使者一边组织人手前去救火,一边连忙发动讯令,召集另外两司,立即向着破译而出的四十六处楼阁发动强攻。
顾谦则是与张君令向着最近的地点赶去。
距离最近的,乃是一座平平无奇的豆腐坊。
张君令已没了耐心,掠至十丈距离,抬手便是一指。
正门被飞剑轰开——
“轰”的一声!
正门被轰破的那一刻,有一道高大身影立即扑来,张君令神情不变,五指下压,铁律之力引动,神性降落,那高大身影在须臾之间便被一股巨力碾压,还未等他撞在顾谦身上,便先坠落在地,化为一蓬跌碎火光。
顾谦懒得多看一眼,径直迈步其中,冷冷扫视一圈,豆腐坊内徒留四壁,一片空空荡荡,屋内的巨大石磨早已干涸,显然是许久未曾动工,而推开内门之后,迎面便是一座醒目的漆黑祭坛。
果然。
何野留下的密文,所指引的,就是太清阁藏在天都城内的四十六座祭坛!
顾谦皱着眉头,一剑劈砍而下!
这黑暗祭坛,并不牢固,即便是自己,也可以轻松一剑砍坏……只是砍碎之后,并没有改变什么。
在祭坛之内,有什么东西隐约扭曲着。
这是一缕纤细漆黑的空间裂缝。
一缕一缕的黑暗火光,在裂缝四周点燃……这是什么邪教祭祀的典礼仪式?
顾谦神情阴沉,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除了躲在幕后的陈懿,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半炷香时辰未至——
“顾大人,一号据点已攻破,这里发现了一座未知石坛。”
“大人,二号据点已攻破——”
“大人……”
顾谦走出豆腐坊,腰间讯令便接连不断地响起,分散而出的四十六队人马,以极高效率,掌控了其余四十五座祭坛。
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
他登上飞剑,与张君令缓缓攀高,无数缕火光在天都城内燃烧,自己破译的那副图卷,此刻在天都城展开——
顾谦缓缓挪动目光,他看着一座又一座黑暗祭坛,仿佛勾勒成了一条连绵的长线,然后抱团围绕成一个起伏的圆弧……这似乎是某个图形,某个未完成的图形。
“有些像是……一幅画。”顾谦喃喃开口:“但似乎,不完整?”
张君令在做着与他一样的事情。
她沉默片刻,然后问道:“如果不是四十六座祭坛,而是四千六百座呢?”
顾谦一下子沉默了。
他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河山,大隋天下不只有一座天都城……大隋有数万里疆域,祭坛可以埋在城池中,也可以埋在深山,小溪,河涧,幽谷里。
“或者,一万座?”张君令再次轻轻开口。
远方的北边,还有一座更为广袤的天下。
话音落下。
顾谦似乎看到一缕漆黑光芒,从天都城内部射出,直奔穹顶而去。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这些光芒疾射而出不分先后,悬浮在高空来看,是极其震颤人心的画面,因为不仅仅是天都城……远方
山岭,更远方的大漠,江河湖海,尽皆有漆黑光芒射出!
数万道黑色火光,撞向天顶。
……
……
倒悬海底。
黄金城。
那株巨大参天的巍峨古木,树叶簌簌而下,有无形的压迫挤下,古木无声,叶浪哀鸣。
坐在树界殿堂,石板尽头的白发道士,身形在呼吸之间,点燃,熄灭,至道真理的辉光缠绕成一尊炽烈太阳。
而此时,太阳的焰火,与深渊渗出的黑暗相比……已经有些相形见绌。
一只只漆黑手掌,从石板之中伸出,抓向白发道士的衣袍,万丈高温炽烫,黑暗手掌触碰周游衣袍的一刹便被焚为灰烬,但胜在数量众多,数之不清,杀之不绝,于是从大殿入口角度看去,道士所坐的高座,似乎要被千万双手,拽向无尽炼狱沉沦。
周游神情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他安安静静端坐着,没有睁眼,只是竭尽全力地燃烧自己。
其实,他的嘴唇一直在颤抖。
至道真理,道祖谶言……却在此刻,连一个字都无法出口。
镇压倒悬海眼,使他已经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
……
北荒云海。
大墟。
鲲鱼轻轻长啸,沐浴在云卷云舒之中,在它背上,立着一张简单朴实的小木桌。
一男一女,并肩而坐,一斟一饮。
云海的旭日浮出海面,在无数云絮之中映射出万丈酡红,看起来不像是初生的朝阳,更像是即将下坠的夕阳。
女子面颊,也有三分酡红。
洛长生轻声感叹道:“真美啊……如果没有那条碍眼的线,就好了。”
在缓缓上升的大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那是一缕无比纤细的裂缝。
仿佛烙印在眼瞳之中,远远看去,就像是太阳裂开了一道缝隙……起初无比纤细,但是后来,愈发粗壮,先从一根发丝的宽度扩张,然后慢慢变成一道粗线。
狂风席卷云海。
静谧安详的气氛,在那道裂缝出现之时,便变得诡异起来……洛长生轻轻拍了拍座下鲲鱼,大鱼长长嘶鸣一声,逆着狂风,奋力地振动双翼,它向着穹顶游去,想要游出云海,游到太阳面前,亲自去看一看,那缕缝隙,究竟是什么样的。
云海破碎,大鱼逆霄。
那道粗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了小半个视线,狂风倒灌,鲲鹏由嘶鸣变为怒吼,最终竭尽全力,也无法再攀升一步。
那张小木桌,仍然稳稳地立在鲲鱼背上。
洛长生如愿以偿,看到了这道缝隙的真正模样。
在鲲鱼上升的时候,他便伸出一只手,捂住李白桃的双眼,后者有些无奈,但只能乖乖听话,没有反抗。
“这里不好看。”洛长生道。
李白桃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我真的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能有多不好看?”
谪仙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想如何措辞,解答。
李白桃好奇问道:“……天塌了?”
洛长生老老实实道:“嗯,天塌了。”
李白桃怔了一刹,紧接着,头顶响起磅礴的轰鸣,这声音比光阴长河那次颠簸
还要震颤人心,只是一刹,熟悉的温暖力量,便将她笼罩而住。
“闭上眼。”
洛长生放下酒盏,平静开口,同时缓慢站起身子。
渺小的一袭白衣,在天地间站起的那一刻,衣袖之间满溢而出的因果业力,瞬间流淌成数千丈庞大的圆弧,将巨大鲲鱼包裹起来——
“轰隆隆隆!”
那爆破万物的轰鸣之音,瞬间便被阻拦在外,入耳入心,便只剩下一道道不算刺耳的炸雷声响。
女子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
她双手握住洛长生的佩剑剑鞘两端,缓慢抬臂,将其缓缓抬起——
来到云海,与君相守,何惧同死?
李白桃无比认真地轻声道:
“夫君,接剑!”
洛长生微微一怔——
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微微俯身,在女子额首轻轻一吻。
下一刹,接过长剑,气势瞬间下坠。
“铮”的一声!
剑身自行弹出剑鞘,锋刃之处,掠出一层无形剑罡,在因果业力包裹之下,缭绕成一层更加凛冽的无形剑锋。
谪仙将剑尖对准穹顶。
他面朝那漆黑裂缝,脸上笑意缓缓收敛,举手投足仍然轻松写意,但整个人,仿佛化为了一座万丈之高的巍峨大山。
“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
……
“轰!”
在无数狂乱的沸腾声音中,这道声音,最是刺耳,震神。
芥子山战场,数百万的生灵厮杀在一起……这道如重锤砸落的声音,几乎坠入每一尊生灵的心底。
正面攻入芥子山战场的所有人,心头皆是一坠,有种难以言明的惴惴惶恐之感,在心底涌现。
这道声音的影响,与修行境界无关——
即便是沉渊君,火凤这样的生死道果境,心中也涌现了相应感受。
两人掠上芥子山巅。
漆黑罡风撕裂虚空,白亘跌坐在皇座之上,他胸前烙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剑伤,执剑者剑气仍在源源不断灼烧着伤口。
反观另外一边。
持握细雪的宁奕,神情平静,身上未见丝毫伤势,甚至连气息都未曾紊乱。
这一战的优劣……已经十分显然了。
沉渊火凤心情并不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那跌坐皇座之上的白亘,面上竟然挂着淡淡笑意,尤其是在那巨大声响坠落之后……他甚至闭上了双眼,露出享受的神色。
“我见过你的母亲,那个惊才绝艳,最终消失于人间,不知所踪的执剑者……”
“她终其一生,都在为了阻拦某样物事的降临而努力……”
白亘神情感慨地笑着:“只是,有些东西,命中注定要出现,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的……”
“对了,阿宁是怎么称呼它的……”
白帝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而后缓缓睁眼,他的目光越过宁奕,望向山巅之外的远方。
“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地露出笑容,微笑问道:“是叫……终末谶言么?”
……
……
(先发后改,吃完饭后可能会进行一些细节上的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