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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九章 素华

    为什么?

    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回到东境长城外。

    宁奕看着老宦官,道:“海公公.......我出身西岭,在西境长城外,清白城长大。”

    老宦官怔了怔。

    宁奕笑道:“这不是一个秘密,我来天都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借着这个机会贬低我,嘲讽我,说我是西岭无父无母的孤儿。”

    老宦官只是沉默。

    “西境长城外很苦,东境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宁奕最后一眼望向石柱阴影下干净而又殷红的血迹,就像是一抹蚊子血,被拍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认真说道:“不知道这件事情,会有多少人感慨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又会多少人嘲讽说这个宫女脆弱不堪,竟然因为此事寻死自尽......明明有十二两银子,明明还可以活下去。”

    “但其实有时候,希望和绝望,只隔着一线。”宁奕低垂眼帘,笑道:“或许她经历了很多无人知晓的苦难,而走到这一步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讨好宫里的贵人,被逐出宫去,触碰了规矩,即将被遣回东境长城外,重新沦为流民......她若是还活着,一家人都要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若是她死了,至少可以保全亲人。”

    海公公望向宁奕,轻声道:“她临死之前,向我求情,别无他愿,只有此求。”

    宁奕木然道:“那便是真相了。”

    老宦官道:“四境之外,当真如此之恶劣?”

    宁奕没有第一时间应答,他看着老人有些质疑的眼神,笑道:“四境我不清楚,一直没有行走大隋,是个遗憾......但是西境之外,比您老想象中还要恶劣上一些。”

    海公公抿起嘴唇,道:“原来竟是个可怜人。”

    ......

    ......

    一路再无他言。

    小片刻后

    “到了。”

    海公公忽然开口。

    二人停在了一处别院之前,宁奕的神情有些精彩,这处别院的修葺相当古朴,并没有任何大气磅礴的地方,红墙白砖,不仅仅是古朴,甚至有些古旧。

    如果不是那块四四方方字体娟秀的“素华”二字,宁奕根本不敢相信,这里是南疆那位娘娘的栖身之所。

    “素华宫?”宁奕喃喃开口,笑道:“怎么像是素华苑,还没东厢来的大气。”

    海公公瞥了一眼身后年轻人的困惑眼神,笑着解释道:“是这里没错,素华宫的那位娘娘向来清简,深入浅出,小侯爷进去便知晓了。”

    宁奕没有急着进入,他笑道:“虽然猜到了会是这位娘娘,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海公公,可知素华宫娘娘找我,所为何事?”

    海公公摇了摇头,道:“四方边境,四位娘娘,各有不同,除了皇后娘娘,就属这位最好说话,脾气最为温和,从不打骂下人。小侯爷大可以放心,先前时候素华宫娘娘便想见你一面,念叨已久了。”

    宁奕摇了摇头,自嘲道:“听起来,我像是天都的大红人。”

    海公公乐了,“小侯爷不是,谁是呢?”

    ......

    ......

    宁奕推开院门,“素华宫”里倒不算是破败,小桥流水,潺潺而过,绿竹兴茂,百草摇曳,院内空地,停着一张小圆青檀桌,一丈距离,搁着一张青竹马扎。

    热烟袅袅,红泥小火炉上煨着慢火,紫砂壶的壶口悠悠冒着热气,宫内的贵人不兴喝酒,讲究喝茶,茶叶品级优劣好坏,都有着极为考究的说法。

    宁奕一心在修行上,其他方面算是粗人,读得不多,记得也不多,他推开木门之后,一时间有些怔然,院子里的物事摆放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刚刚才有人打理过,但是院内却空无一人。

    素华宫终究是素华宫,哪怕门面看起来再简陋,也是一座寝宫。

    殿内传来了一声轻柔的妇人声音。

    “来者可是宁小侯爷?”

    宁奕对着殿门揖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宁奕见过娘娘。”

    那人笑了笑,道:“甚好,我还以为......宁奕先生不会赏素华宫这个脸。”

    宁奕无奈道:“娘娘说笑了。”

    他仍然拘谨站在门口,没有向内前行。

    “宁奕先生,何必拘谨?”素华娘娘仍然用了一个敬词,她的声音从殿内飘来,轻柔道:“鄙宫无人,仅你我而已,再无闲杂,本宫不方便挪身。”

    宁奕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向前走去,路过那座小火炉之时,紫砂茶壶呜呜呜震颤起来,他抬头望向不远处。

    素华娘娘平静道:“烦请先生拎壶,内有茶盏。”

    她顿了顿,道:“青檀桌上挂着白布毛巾,壶烫。”

    她又顿了顿,笑道:“忘了宁奕先生是星辰榜的头榜头名,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先生拎壶时候轻柔一些,不要熄了炉子里的火。”

    宁奕依话照做,踏入宫内,他立刻嗅到了一股清香,这不是女子身上闻到了便会想入非非的旖旎香气,而是一种清淡大方的药香,闻起来沁人心脾,整个人的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一张屏风。

    屏风后有模糊朦胧的光影,能够看得出来,是一个盘髻背对宁奕的窈窕女人,只看背影,看不出来是一个妇人,身段玲珑剔透。

    “放在茶海上便可。”

    素华娘娘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不远处。

    一副雕琢着白鹤仙木的茶海,看起来笔力深厚,几近入骨,宁奕将紫砂壶轻轻置放在茶海之上,这是富贵人家才能玩得起的“玩具”,宫里喜欢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是真要静下心来修行茶道,那么用的每一样茶具,茶盘,自然都是最顶级的。

    引起宁奕注意的,不是这副恢弘壮阔的仙鹤出云海茶盘,而是那只伸出屏风的雪白素手。

    他皱起眉头。

    宫内的袖袍,自然垂落都要遮过手腕。

    但是这位娘娘伸出了雪白的半截手臂。

    他看着屏风里的那道绰约影子,似乎半解罗裳,露出一个摇曳的背影。

    宁奕眯起双眼,目光落在屏风外搁在木桌上的针囊,一字型摊开,里面的银针已经被取用地差不多了。

    “本宫懂些医术,虽然只是皮毛,也好过一窍不通。”

    那位娘娘平静说道:“已经针好了,再等片刻。”

    约莫十个呼吸。

    宁奕看着屏风里的那道影子,缓慢挪动一边手臂,将褪落下去的衣衫重新拉回,然后屏风缓慢绽开。

    宁奕本以为,屏风的那一边,会是一张绝世好看的女子容颜,素华宫娘娘的声音很是温柔,手段又如此玲珑。

    但是他没有想到。

    两道疤痕,在这位素华宫娘娘的脸上交错纵横,在眉眼之下,交叉裂开,绕过口鼻,只在肌肤上游掠,将这张本来可以说是国色天香的面孔,如瓷器一般割分开来。

    纵然眉眼平和。

    一眼望去,仍然触目惊心。

    犹有三分狰狞。

    宁奕注意到,娘娘的手边有一条黑色纱巾。

    没有系上。

    她竟然毫不忌惮的对自己展露出来?

    宁奕连忙低下头来,他本以为自己很好的掩盖了乍见之时的那份错愕,但未曾想到,这一切仍被娘娘看在眼里,她只是一笑置之,道:“既然给你看了,便没有遮掩的意思,这是本宫自己割的。”

    宁奕轻声道:“我与娘娘......素未相识,这样是否不妥?”

    素华宫主站起身来,以紫砂壶微微在茶海上摇曳,茶水倾斜而出,整座茶海瞬间变了颜色,渲染出一副惊人景象,白鹤所处之处,云雾升腾,一片银白,真真如若置身仙境,腾云驾雾,薄薄一层茶水,让茶海景色跃然而出。

    她倒了两盏茶。

    宁奕缓慢推回了自己的那一杯,平静道:“我就不喝了。”

    “行走江湖,知人知面不知心,故而防人之心不可无。”素华宫娘娘伸出一只手,缓慢绕过面纱,笑道:“宁奕先生,你我素未相识,我卸面相见,算是诚意,这一杯茶,若是担心有恙,大可以易杯而喝,给本宫三分薄面。”

    说完,她便将自己的那杯推向宁奕。

    宁奕有些无奈,只能捧起茶盏,象征性抿了一小口。

    素华宫娘娘见状,轻柔笑了笑,以手掀纱,轻轻小啜。

    “这是从天都武夷山上摘下来的母树大红袍,母树已有三千五百年高龄,每年的份额都只有些许......”她刚刚开口,宁奕就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认真说道:“娘娘,我想您喊我入宫,不是为了喝茶的吧?”

    素华宫娘娘微微一怔。

    宁奕开门见山道:“我不懂茶道......但我懂得一些医术。”

    妇人的神情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宁奕的目光望向她的一条手臂,刚刚在屏风后面,素华宫娘娘自己给自己施针,一针一针都扎在手臂之中,按理来说,银针驱寒,把湿气逼出体内,只留寸余,但是娘娘如今合上衣袍,手臂上完整如初,不见丝毫褶皱高低起伏。

    银针已经尽数没于体内。

    “素华宫内没有一人,是因为娘娘信不过任何一人,煮茶,施针,都是如此。”

    出身南疆的女人,望着宁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得不说,黑纱遮面之后,只看露出来的部分,这是一双极其灵动的眉眼,眼眸里蕴着灵气,天生带着三分湿润,令人心生怜惜。

    这是一种默认。

    宁奕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的道心没有丝毫动摇。

    宁奕平静问道:“娘娘信得过我?”

第二百五十章 东宫

    素华宫内,一块屏风。www.uu234.net

    两人相对而坐。

    系上了面纱之后的妇人,眼眸看着宁奕,平静问道:“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你。”

    素华宫主看着宁奕,道:“先生信得过我?”

    宁奕笑道:“自然来了,便是信得过。”

    “娘娘所为何事?”话已至此,宁奕便不再打机锋,兜圈子,他直截了当开口。

    这大隋后宫划分四块,能够稳住一宫的人物,都不是等闲之辈。

    素华宫宫主看着宁奕,淡淡吐出四个字来。

    “小子母阵。”

    宁奕面色微变,他盯着眼前女子,一言不发。

    “此地没有通天珠,亦没有任何手段监察,宁奕先生可以放心。”素华娘娘缓慢开口,一字一句道:“南疆的执法司‘软禁’了我的女儿,素华宫这几年尝尽办法,无可奈何。宋雀的儿子被赐了这桩婚事,发遣南疆,如今能够打破南疆执法司大司首的禁制手段,全靠一张符?.......这件事情,先生无须去细查是谁泄露,宫里有无数双眼睛,也有无数双耳朵,本宫看起来是孤家寡人,但也不至于一点手段也没有。”

    她顿了顿,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先生,哪怕只是无意之间,仍是还了白桃一份自由身。即便这份自由并不长久,总比待在南疆暗无天日要好。”

    宁奕闻言之后,神情仍然紧绷。

    素华娘娘继续说道:“先生大可放心,此事没有惊动任何一人,执法司还蒙在鼓里,虽然纸包不住火,但终究还是能瞒住一段时间。”

    宁奕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一些。

    他心底松了一口气。

    姓宋的那个家伙,看来已经成功脱身南疆,自己给的那张符?打碎南疆执法司的禁锢,说起来只是一次“任性”的脱逃,就算被抓住了,应该也不会有如何处惩。

    “本宫敬佩先生,精通符?阵法之道。”

    素华娘娘说到这里,犹豫再三,道:“我有白银万两,阳珠无数,荣华富贵。”

    向来出手阔绰,言语大气的一宫之主,如今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说出下文。

    宁奕轻柔问道:“娘娘可是想从我这里取一张符?”

    妇人点了点头。

    宁奕摇了摇头,认真凝重道:“符?,不卖。”

    素华宫主眯起双眼。

    “我不认识南疆那位公主,也不是为了救她才画下那张符。”宁奕看着素华宫娘娘,道:“宋伊人是我的朋友。”

    素华娘娘平静道:“你们是朋友,但那张符?,却意味着一桩交易。灵山和道宗在宫内无人,姓裴的丫头的卷宗和事迹,都是本宫派人抹去的,若是泄露了,按大隋律法,篡改之事,乃是杀头之罪,所有人都逃不过牵连。”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娘娘还真是一码归一码,算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宋伊人愿意帮李白桃离开南疆,这是一码,你愿意替他做一件事,这是另外一码,你们二人之间的才叫交易。至于我与宋伊人之间的那张符?......是交情,不是交易。”

    素华宫娘娘若有所思。

    她看着宁奕,道:“本宫明白了。”

    ......

    ......

    “娘娘身在素华宫,大隋皇城最内部。”宁奕看着素华宫主人,轻声道:“这张小子母阵符?,就算我给了你,又能如何?几十年就此过去,娘娘驻颜有术,难道到了近日,这才心有不甘,不愿做一只囚在幽笼里的鸟雀,想试着挣扎一二?”

    素华娘娘对宁奕的话,只是一笑置之,道:“若是一辈子住在幽笼,其实也并无不妥,我喜欢独处,安安静静,此地甚好。”

    “怕就怕,此地不再如我所愿。”

    她望向宁奕,道:“我毁去了这副容颜,为的就是清净二字,不争不抢,陛下已经十几年没有来过素华宫,偏偏仍然有人惦记着我。”

    宁奕看着娘娘,道:“东西两境正在角力,若是娘娘真的一点手段没有,恐怕她们倒不会惦记素华宫。”

    丫头的事情,能够通过素华宫来摆平,已经从某种角度,印证了素华娘娘的实力,看似低调,但其实相当深厚。

    素华娘娘木然说道:“若是本宫真的一点手段没有,此刻已然死了。那倒的确是不会遭人惦记,谁会惦记一个死人?”

    宁奕无声笑了笑。

    “在这宫内,既无圣眷,自然要有一些防身手段,我找先生要这一张符,也不为如何,只求平安二字,日后好多一些保护罢了。”

    素华娘娘自斟自饮,道:“宁奕先生不愿意把这当做一场交易,这是好事,本宫也不喜欢冰冷的皇宫规矩,辈分礼仪。若是可以,先生有何困难,素华宫可以解决,算是奉上一份友谊,从此教个朋友。”

    宁奕听到这番话,不动声色,其实有些动心。

    在这大隋天下四万里,有人伸手可以揽住一座境关,比如东境的韩约,西岭的教宗,但是在这天都皇城,龙蛇蛰浅之地,真正能够手眼通天的,少之又少。

    若是素华娘娘愿意站在自己身后,的确是一个相当大的助力。

    只是为何对方会找到自己?

    宁奕忽然心思一动,旁敲侧击道:“娘娘似乎有病在身?”

    “是。”素华宫主人没有否认,反而是带着赞赏眼神,望向宁奕,轻声道:“的确与‘这场病’有关,找先生求符,是因为素华宫......”

    顿了顿。

    “近来不太平。”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掌心向下按压,似乎是触碰了桌面上某个暗藏极深的机关,茶海底下,发出沉闷深厚的一声闷响,白鹤云海就此分开,缓缓分挪,桌面下方浮出一方黑白棋盘,镂空的圆钵金丝棋篓,精心雕琢的黑白棋子。

    不仅仅是宁奕跟素华宫主之间间隔的那副棋盘。

    素华宫的屋脊上,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细微响声。

    游走在屋顶之间的连绵丝线,缓慢游动,泛起银光,宁奕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原来整座素华宫殿内,都布满了机关,屋顶上垂落一截木质手臂,由丝线所控,浮掠而来之时摇摇晃晃,拎起紫砂壶茶具后截然变了一副模样,动作僵硬,却四平八稳,缓慢挪动,将茶具隔空置放到了另外一张茶几上。

    地上游走着腰鼓座墩大小的木头垛子,看起来像是不倒翁一样滑稽,短手短脚,四四方方,足底安着滚轮,骨碌碌从殿内的阴影角落滚出,滑掠前行,轨迹交错纵横。

    屏风被叠起,三四个不倒翁抱着屏风的柱脊,骨碌碌滚来,骨碌碌滚去,紫砂壶所在的那张茶几,被“木头垛子”极为贴心的挪了方位。

    事此,约莫三四个呼吸,一切又安静下来。

    宁奕看着素华宫娘娘,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娘娘,竟然精通南疆玄关之术。

    “宫内不准修行星辉。”她淡淡道:“以前学过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先生看过之后,一笑即可。”

    宁奕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刚刚的那一幕......看起来只是素华娘娘施展了一些低劣手段,但是玄关之术,需要消耗大量的心力,一心多用,殊为不易,刚刚齐齐登场的那些玄关假人品秩虽低,但是数量相当可观,能在这深宫之内,修行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说,素华宫娘娘是一个心机与实力并存的“奇女子”。

    素华宫一片寂静。

    外面却隐约有沸腾声音。

    “宁奕先生,会下棋么?”

    娘娘没有抬头,仿佛习以为常,她重新坐了下去。

    宁奕若有所思,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素华宫外的某个方向。

    他摇了摇头,道:“只懂规矩,不会落子。”

    素华娘娘淡淡道:“做做样子便可。”

    话语落地

    院墙外的阵阵声响由远至近,有说有笑。

    来至素华宫门前,说笑声音缓慢停住。

    听起来像是一帮人拥簇,来至素华宫。

    片刻之后,有人敲门。

    一只手捻起棋子,不缓不慢一枚黑一枚白,在棋盘上一人分饰两角的素华宫娘娘,微微拂袖,宫殿内骨碌碌滚出一个木头墩子,伸出小短手,高高迸起,拉扯一根丝线。

    素华宫的朴素古门,缓慢向内打开。

    宫外停着一辆轿子,轿上下来了一位贵气逼人的娘娘,侧带风簪钗,七尾凤垂至肩膀流苏,由一位侍女搭手,神情淡然,高高抬着头颅,好似天上仙人,初来人间,目中一切皆无。

    她瞥见“素华宫”的院墙,皱起眉头,虽然一语未发,但眼中神色已尽是鄙夷,溢出言表。

    这位娘娘就站在素华宫门前,不愿入内。

    “本宫听闻素华宫内有人生病,特地煨了一副药。”

    小侍女抬着这位娘娘的手臂,原本是低下头来的谨慎神色,到了素华宫,神色竟然也自然了三分。

    素华宫内,一片寂静。

    站在门外的女人皱起眉头,道:“怎么,不请本宫进去坐一坐?”

    宁奕从棋篓里拎起一枚白色棋子。

    素华宫主的棋局已经布好。

    宁奕叹了口气,轻声道:“来者?”

    素华娘娘道:“扰我清净者,正是东宫。”

    (今天还有一更)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交情与交易

    一步三摇,袅袅娜娜。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东宫宫主在搀扶之下,走入素华宫内。

    她蹙起眉头,看到了殿内的那一副棋秤。

    “宁奕见过齐娘娘。”

    宁奕站起身子,不卑不亢,揖了一礼。

    东宫宫主齐虞,唇角上扬,冷笑道:“本宫倒是没有想到,这小小素华宫内,还另有乾坤,天都的大红人宁小侯爷,竟然在这里陪赵湫喝茶下棋?”

    宁奕双袖垂拢在身旁两侧,拍了拍衣袖,重新坐了下去,也不解释什么,看起来一副置身物外的姿态。

    赵湫。

    被直呼其名的素华娘娘,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丝毫怒意。

    齐虞微笑道:“宁小侯爷,不是来东厢找人,怎么找到素华宫里了?”

    宁奕摇了摇头,语气幽怨道:“宫里大得很,东厢空空荡荡,没地方坐,除了素华宫,哪里还有人愿意邀请我进去喝一盏茶?”

    说到这里,齐虞神情一滞,赵湫会心一笑,轻柔道:“东宫地大,事务繁多,还有心替我煨药,真是劳烦姐姐了。”

    东宫宫主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后面的宫女手捧托盘缓慢前来,躬身而下,将瓷盏呈递至素华娘娘面前,再也没有二语。

    赵湫看着东宫齐虞。

    她嫣然一笑,掀起面纱,端起瓷盏,缓慢饮尽。

    递还茶盏。

    素华娘娘笑了笑,悠悠吐出一口气来,摇头道:“这药有些苦。”

    “良药苦口,苦尽甘来。”东宫宫主居高临下,身旁侍女捧着玉瓷托盘,缓慢退回她的身边,齐虞漠然注视着赵湫,“好心”提醒道:“春冬交替,此地风寒,小心冻着,别落下病根。”

    素华娘娘平静道:“有心了。”

    一行人就此离开。

    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门合上。

    宁奕听到了院墙外响起的瓷盏砸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他的神情有些精彩。

    宁奕闷闷道:“黄鼠狼拜年.......东宫递来的药,就这么喝了?”

    赵湫看着宁奕,挑眉道:“不然呢?”

    素华娘娘看出了宁奕的心思,她淡然道:“若是不喝,那么便少不了再聊上‘一二句’,来回推脱,那时候就不是这么安静了,吵得很。”

    宁奕一时之间竟然无语,想了很久,只能沉默。

    心想这位娘娘不仅仅是一个奇人,也是一个怪人,喜欢清静,东宫一大帮人锣鼓喧天来了,递来一碗药,二话不说就喝了。

    迎客,送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再加上言词之间干净利落,东宫宫主成心想挑衅,硬是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气得离开素华宫,就摔了瓷盏。

    宁奕认真道:“要是这药不干净,怎么办?”

    素华娘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缓慢捋起袖袍,一直捋到肩膀一侧,露出完整的白皙臂膀。

    她将手臂轻轻置放在棋秤上。

    此刻的手臂,仍然灿白如莲花。赵湫娘娘的另外一只手,大拇指和小指收拢,余下来的三根手指缓慢下压,分别按在“太渊穴”、“大陵穴”、“神门穴”上,似乎未如何用力,但“咻”的轻微声响,一整条手臂,瞬间涌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宁奕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宁奕先生。”

    素华娘娘看到宁奕有些怔怔出神,笑道:“我要撤针了,还请帮忙搭把手。”

    两人眼神交错,素华娘娘的手臂就搁在宁奕面前,她三根手指所按穴位,微微泛红,娘娘面色轻松道:“不用如何按力,也不需要动用星辉,轻轻按住,堵住血液即可。”

    宁奕终于反应过来。

    赵湫娘娘已经松开了按压手臂上的三根手指。

    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男女授受不亲......第二反应是,这样算不算是对素华宫娘娘的不敬。

    宁奕还是伸出了一只手,他三根手指缩在衣袖里,隔着一层布料,按压在赵湫的三处穴位上。

    太渊穴,大陵穴,神门穴。

    顷刻之间,手腕淤红。

    素华娘娘另外一只手开始撤针。

    宁奕终于明白,这位娘娘之前在屏风里所做之事,究竟是为何。

    为的便是东宫的这一盏药。

    银针入体,纤毫拔出,竟然没有带出一丝鲜血,玲珑剔透,但是却迎风燃起白雾,一根一根像是骤然的火芯,顷刻之间被素华娘娘插入针囊里,这等手段,宁奕闻所未闻,亦是不知出处。

    他望向素华娘娘的眼神,带上了三分古怪。

    久居幽宫,身负不小本领。

    “南疆异术,上不了台面。”赵湫淡淡道:“很多年前,南疆有一处专门修行异书的古老宗门,名为墨宫,后来搬出海外,据说与蓬莱一起隐退,离开这里了,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说过?”

    宁奕挑了挑眉,道:“娘娘的针术,还有机关之术,都是出自墨宫?”

    “墨宫遗迹已不可寻,但仍留下了一部分传承,像是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极其稀薄的一抹香火。家父算是墨宫的传承者之一,幼年时候会教一些奇门异术,当时记下来了,篆刻在本子里,入宫时候闲着无趣,便钻研墨宫术法。”素华娘娘顿了顿,自嘲道:“没有师门,自然算不是正统传人,只能算是?水过河,其实也就是闲暇时候消遣时间。再后来......我把那本记载墨宫之术的典籍一把火烧了,免得在这宫里落人口柄。”

    说话之间,她的另外一只手快如闪电,按在肌肤之上,一截银针端头便被按出肌肤,接着便是捻头,拔针,撤针,行云流水。

    连点成线,竟然有百余银针,藏于体内。

    这些白雾,都是刚刚饮下去的东宫之药,顷刻沸腾,袅袅散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

    宁奕真正见识到了这位素华娘娘的心机。

    赵湫心平气和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素华宫内无人了,我信不过任何一人,只是其中一点......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很好的生活。我猜不透人心,也不想猜人心。墨宫机关的死物,他们不会骗我,也不会瞒我,更不会害我。”

    宁奕缓慢松开了按住三处窍穴的手腕。

    素华娘娘缓慢放下那只大袖。

    “先生之前说,不要做交易,而要做交情。”

    她幽幽道:“我没什么人情味可言,但我知道一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宁奕神情终于凝重起来。

    “宁奕先生这一次入宫,是为了找东厢的徐清焰。”素华娘娘平静说道:“这一件事情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

    “徐清焰跟着灵山大德修行,这是一件好事。”素华娘娘看着宁奕,微笑道:“崤山居士在,便无人敢动她,这宫里的‘风云变幻’,说白了,始终是一群女人在勾心斗角,那些心机和伎俩,牵扯到大修行者,便显得荒唐又可笑。”

    宁奕点了点头。

    “但崤山居士能保得了一时,能保得了一世吗?徐姑娘只是一个普通人,毒酒,毒茶,这宫里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心,若是有人存心想害她,要如何才能躲过?”素华娘娘轻柔道:“譬如.......甘露寺的那个尼姑。”

    静白。

    宁奕默默攥紧拳头。

    “宁奕先生,本宫知道的东西很多,比你想象中要多。”赵湫轻声啜了一口茶水,“这张符,我不急着要,素华愿与先生结一份善缘。”

    宁奕陷入沉思。

    他下意识学着素华娘娘捧起茶盏,却恍惚发现自己茶盏里的茶水已经空了。

    素华娘娘瞥见这一幕,会心一笑。

    远方悬在屋脊上的木质手臂,颇通人性,震颤一下,摇摇晃晃拎起紫砂壶,小壶之前被放置到另外一张桌上,那是赵湫精心制作的“煨桌”,小火缓慢在桌下燃烧,始终恒温,使得小壶内的茶水仍然保持温烫。

    壶口缓慢倾斜,茶水倒至八分满。

    紫砂壶重新被墨宫手臂拎回煨桌。

    “我在天都已经待了半年。”宁奕揉了揉眉心,轻声艰涩道:“纵然抱着‘不惹麻烦’的心态,我仍是招惹了许多麻烦,亦给身边人招惹了许多麻烦。”

    素华娘娘微微一怔。

    宁奕苦笑道:“若是我不招惹东境,或许徐姑娘就不会受到东宫的打压,这是我欠她的。”

    赵湫娘娘沉默下来。

    “符?我会晚些时候送到素华宫。”

    宁奕站起身来,双手揖礼,认真说道:“若是可以,还请照拂一二。”

    素华娘娘同样站起身来,她微微揖礼,此刻如愿要到了符?,脸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喜色,轻声道:“那便如此......”

    宁奕起身要走,大约三四步。

    “等等。”

    素华宫娘娘看着宁奕,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

    “你与那位徐姑娘,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

    宁奕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自嘲笑道:“以前觉得是我救了她一命,现在想来,其实也是她救了我一命。我当然不是大善人,哪里能没来由的好心好意去照顾一个人?我跟徐姑娘谈不上什么关系,因为这些关系都不重要……何况,这张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却能让她减少一个暗中觊觎的敌人。娘娘,知道这笔交易,对你对我都很划算,不就足够了么?”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松山

    出了素华宫。m.www.uu234.net

    未走多远。

    便听到一声轻声的招呼。

    “呦......小侯爷,这么巧呢?”

    宁奕转过身来,不出意外,看到了远方一位宫女,低垂眉眼,搀扶着一位贵人缓慢走来。

    东宫娘娘齐虞,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冷不热道:“本宫在这里闲逛,不曾想,小侯爷在素华宫喝完了茶,又遇上了。”

    宁奕这一次倒是没有见到刚刚停在素华宫门前的那帮大仗势,想来这位东宫娘娘,刚刚带着一帮前呼后拥的人马,“气势汹汹”来到素华宫,只是送那一碗药盏。

    那么多人齐齐驾到,再加上齐虞本身就俱备的那股贵气逼人的压迫感......

    那碗药,她不仅要送出去,还要看着赵湫亲自喝下去。

    如今阵势散了,她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倒真是在“闲庭信步”,不过宁奕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自己刚刚离开素华宫,就遇见了这位东宫之主。

    他拱了拱手,面带笑意回应道:“无巧不成书。”

    东宫娘娘挑了挑眉,道:“小侯爷先前说,要在东厢等人,还要等多久?”

    宁奕道:“等到徐姑娘回宫,约莫暮时。”

    齐虞娘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色,道:“此时尚早,小侯爷说无人愿意邀请你入宫喝一盏茶,赵湫的素华宫请了,我东宫自然也要请。”

    宁奕哈哈一笑,道:“娘娘不要为难我了,东宫的茶,我可不敢喝。”

    齐虞眯起双眼。

    宁奕微笑道:“东宫势大,手眼通天,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入东宫喝茶?若是娘娘有事一叙,不若就在此地说完,宁某也不打扰您出行雅兴。”

    东宫娘娘冷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那位宫女离开,躬下身子的婢女,得令之后,松开搀扶娘娘的动作,低下头来,一步一顿,小心翼翼缓慢离开。

    皇宫深处,悬浮着一颗一颗的通天珠,缓慢摇曳,行走,宛若金甲禁卫,这些通天珠由内部的阵法提供星辉和源力,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这是比人眼更精密也更持久的宝物,唯有大隋最核心的地域,才能极尽奢侈的大幅度动用这种珠子。

    “宁奕,本宫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有一日,会成为天都里炽手可热的‘红人’。”

    东宫娘娘看着宁奕,神情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敌视,她的面相生得太过惊艳,有时候不言不语,看起来便是一副冷艳森严模样,所以宫内一直盛传,这位东宫娘娘的脾气相当不好,动辄打骂下人。

    但她此刻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浅淡的欣赏意味。

    宁奕仍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轻柔说道:“‘红人’这个词,在我看来不是一个褒义词,洛长生坐在星辰榜第一位子的时候,没人说洛长生是红人,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事实上星辰榜的榜首,也只是衬托了他的强大。莲花阁制定这张榜单,如果袁淳先生是我的老师,我一定会把自己的名字撤下去......毕竟,人红是非多。”

    “譬如被素华宫拉去喝茶,或者被东宫喊来唠嗑。”宁奕耸了耸肩,笑道:“娘娘如果有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那么便别说了,我与东境的关系素来不好,李白鲸差点在红山高原把我炼了,这件事情他不提我不提,不代表无事发生过。”

    东宫娘娘倒是一笑置之,不在乎宁奕刚刚提到的私人恩怨。

    “本宫觉得你有些意思。”

    齐虞看着宁奕,道:“宁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儿以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你心里应该有数。”

    宁奕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那颗通天珠,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那颗珠子,道:“宁某愚钝,不知明白这是何意,娘娘可否说得再清楚一点?”

    齐虞被这句话呛住。

    她气笑了,道:“宁奕,你与东境的事情,不是没有余地。”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讶然道:“娘娘的意思是,如果拿着足够份额的宝物谢罪,就可以化解这段恩怨?”

    齐虞只是静静看着宁奕,没有说话。

    确认了这句话没有圈套。

    片刻之后,她木然道:“那要看是何等份额的宝物,够不够心意。”

    宁奕哑然失笑道:“传承千年的古剑,圣山上的门派担当,够不够心意?”

    东宫娘娘目光望向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

    蜀山的细雪,由赵蕤先生亲手打造,质地无比坚硬,神鬼皆不可阻挡,是为蜀山的招牌剑器,传承了数百年。

    等等......宁奕刚刚说的是,传承千年?

    齐虞蹙起眉头。

    宁奕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娘娘愿意拿着羌山上的另外三柄古剑,‘浩然’,‘静观’,‘无字’,这笔恩怨一笔勾销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个人很大度的,从来不记仇。”

    齐虞笑了。

    她看着宁奕,道:“宁奕,你很好,你怎么想得比做梦还美?”

    宁奕同样笑了笑,道:“娘娘,这句话应该由我来对你说。”

    他忽然恢复面无表情,道:“东宫与我无关,四个女人一台戏,你们慢慢去唱,何必要牵扯到我,想必齐娘娘手腕再大,也伸不到我的头上,没必要危言耸听。至于你儿子与我的恩怨,当初他设局要杀我......这笔账,我会慢慢跟他算,今天把话挑明,没有回转的余地。”

    齐娘娘木然道:“宁奕先生好算计,好本事,本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奈何不了你。但本宫听说,东厢里有位生得绝世容貌的徐姓女子,一个女人生得很美,那是本事,生得太美,便是祸事。”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神情淡然,一字一句道:“愿看娘娘,有何手段。”

    齐虞笑了笑,摇头道:“宁奕先生,您又说笑了,本宫哪里有什么手段?灵山大德跟在徐姑娘身边,没人会蠢到自惹麻烦,只是这宫里之事,风云难测,今日这位徐姑娘对宁先生念念不忘,明日,后日......明年,后年,还会如此吗?”

    宁奕沉默不语。

    “先生不妨看看,今日等到暮时,能否得到那位徐姑娘回宫。”

    齐虞忽然笑了一声,轻轻拍手,听闻击掌之声,远方的小婢女踏着碎步低头躬身前来,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缓慢离开。

    宁奕皱起眉头。

    他望向东厢方向。

    时候已经不早,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

    ......

    时候已经不早。

    太阳快要归山。

    戴着帷帽的妙龄女子,背负着长弓和箭?,此刻登上了一座小山山头。

    重峦叠嶂,雾气弥漫,看得到缓缓下沉的黄昏阳光,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这是她在松山猎场修行的最后一日,帷帽女子的身边,躺着一只受伤的獐子,一只小腿被打折,瘫软无力,瑟瑟发抖,伤口血液潺潺流淌。

    这只獐子的脖颈悬着一枚红绳,上面有一个铃铛。

    今日是她的结业日,居士给她出的考题,是拿回这枚铃铛。

    她不愿杀生,这头獐子的速度又奇快无比。

    如果不是为了保全这条性命,她也不会追赶至此,迷失方向。

    今日是最后一日,她需要独自一人踏入松山,然后再走出松山。

    这其实并不难。

    哪怕崤山居士不在她的身边,她也不觉得有如何不妥。

    因为徐清焰知道,这位灵山大德一定暗中注视着自己。

    这里是松山猎场,自己不可能出现意外。

    松山是皇族权贵们狩猎玩乐的去处......这里不仅仅有獐子,麋鹿,也有一些被大修行者囚困此地的妖兽,这些妖兽就在松山的深处,真正修行境界高深的皇族子弟,自然不会满足于在松山内猎杀一些寻常野兽,就算是遇见了猛虎,没有妖族血脉,再是力大无穷,一箭也足以穿额射死,即便舍弃了弓箭,单单凭借星辉,一掌就可以轻轻松松把吊睛虎拍得骨骼尽碎。

    徐清焰先前看过松山的地图,她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地域,就在松山猎场的外围,不远处,连大型的猛兽都不会出没,更不要说妖兽。

    徐清焰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卸下那枚栓系在獐子脖颈,因为颤抖而不住发响的铃铛,道:“不用害怕,我不会杀生。”

    那头发抖的松山土獐,大耳宽蹄,看到女孩揭开帷帽皂纱,刹那怔住,似乎忘了疼痛,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女孩的清澈目光。

    徐清焰在山头上生了一小摊篝火。

    她撕开衣袖,尝试着拿灵山那位大德教授给自己的法门,以微弱的神性光辉,祛除这头土獐伤口的血液和伤势......效果出奇的好,这头獐子摇摇晃晃,细狭发达的四肢,打颤之中站起,脚步飞快的绕着女孩兜了一圈,明明可以离去,却噗通一声跌倒在徐清焰的怀中。

    呦呦鸣叫,在小山头响起。

    徐清焰哭笑不得,她揉了揉这头獐子的脑袋,从腰囊里取出了一块罗盘,道:“松山雾大,容易迷了方向,等我查清楚方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面容呆滞,大耳原本垂落,此刻忽然提起的土獐,看着女孩,温驯神情变得难过起来,伸出红色舌头,一遍一遍舔舐小腿伤口,装模作样哀声鸣叫。

    成精了。

    徐清焰哑然,说话声音轻柔如山间微风,啷当泉水:“我伤了你一箭,算是亏欠......若是你不想再待在松山,我便带你回东厢,如何?”

第二百五十三章 离魅

    那头土獐抬起头来,欢快长鸣一声,把头颅靠在女孩柔软的胸口来回蹭揉,煞是欢喜......丝毫看不出来,曾经被射了一箭。www.uu234.netwww.uu234.net

    小山头,雾影重重。

    女孩咯咯的笑声在雾气之中扩散。

    太阳已经落山,夜幕降临。

    “松山的雾气,应该由‘清心决’破开。”小火堆旁,徐清焰揉着自己眉心,那顶帷帽被她摘下来,随意放在手边,微风吹过,火焰摇曳,她将罗盘置放在膝盖上,轻轻默念着清心诀的口诀......论修行,她只是入门,而且动用的力量与所有的修行者都截然不同。

    即便是珞珈山的小山主扶摇,也无法做到像徐清焰这般,完完全全,使用神性驱动法门。

    若是成功驱动,那么再微小的法门,都可能产生巨大的变化。

    即便是“清风术”,如果以神性驱使,成功施展可能会演变成为大修行者手中的“大龙卷术”!

    以神性施展法门,唯一的缺陷,就是消耗过大,除此以外,便是难以成功。

    像宁奕那般,拼命像剑身灌输神性的方法,几乎前所未有,递出神性一剑的威力,全凭神性的数量。

    这种不讲道理的递剑,不存在失败的情况,最差的结局,就是神性不够导致剑气哑火。

    徐清焰闭上双眼,手中罗盘轻轻颤动。

    她心中不断默念着“清心诀”的法门。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四周的雾气,开始围绕她游掠。

    那只把头颅埋在女孩身旁,几乎恹恹欲睡的傻獐子,忽然警觉抬起头来,嗅了嗅鼻子,似乎是觉察到了四周天地元气的变动,它瞬间清醒过来,由盘卧身子变成四蹄擂地,目光不断环视四周,鼻息不断,像是一匹暴躁的小战马。

    徐清焰忽然蹙起眉头。

    她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自己的神性成功通过清心诀释放而出,山头的雾气的确被神性驱散,但是......似乎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万物有灵,趋吉避凶。

    徐清焰蹙起眉头,她下意识一只手握住长弓,另外一手,已经无比顺畅的从箭?里抽出一只箭镞。

    坐在地上,取箭,搭弓,射出。

    这个动作,她在东厢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嗖”

    利箭破空的声音,划破山头的寂静。

    射出这一箭后,徐清焰的耳旁,传来了尖锐的破空声音,借着射出这一箭的反作用力,她整个身子向后倒去,侧身翻滚,刚刚所坐之处,瞬间炸开一个凹坑。

    这是什么?

    徐清焰抬起头来,面色紧绷,盯着自己箭镞射出的那个方向......一团庞大的幽火,初见之时,还在远方只是一道微弱细小的“火光”,下一个瞬间,已经来到了临近山头,正在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速度向自己掠来。

    箭镞之内,蕴藏着丝缕神性,数目不多,因为徐清焰本身能够支配的离体神性,与自己体内的“宝藏”不成正比,她只能动用极为小额的神性。

    已经尽数在那一箭中

    箭镞在距离那团庞大有三四人合抱粗细的幽火之前,高速消融,像是一道燃烧的烟火,“砰”的炸碎,溅开了一道无形屏障。

    那团幽火猛然悬停,就在徐清焰对面的小山头上。

    已经进入了战斗姿态的女孩,没有忘记捡起自己的帷帽,按在头上,面纱摇曳。

    徐清焰眼神冰冷,她盯着远方的那团幽火.......看清楚了内里究竟蕴藏着什么神鬼,也明白了自己面前的凹坑从何而来。

    凹坑里燃烧着湛蓝色的火焰。

    刚刚的那道破风声音,就是从那团幽火内疾射而来,一整团巨大“鬼火”,里面包裹着一道干枯身形,看起来似人非人,头生狭长扭曲犄角,脖颈仰起,口中蓄势酝酿着丝丝缕缕的火焰,凝聚成一小团湛蓝旋涡。

    “离魅,生在北方阴寒多雾之地,所在之处,方圆一里,皆会生出雾气,身上永恒燃烧着寒火,若是被火焰缭绕,便会寒意焚身,化为冰雕,支离破碎。”徐清焰低下头来,果然那处凹坑之中,火焰缓慢殆尽,凹坑的表面已经结出铿锵的坚冰。

    这是妖。

    而且是极其稀少的妖。

    徐清焰终于明白了为何此地开始生雾......原来是自己追随铃铛至此,一不小心,误入了离魅的领地?

    这头大妖,自己不是对手,恐怕想逃也难。

    居士还没有出现......

    徐清焰蹙起眉头,苦苦思索一个问题。

    她仍是不明白,松山猎场,领地分明,标注了大妖和猛兽的区域,她可以确信,自己如今所处的地域,绝不会有妖族出没。

    这头“离魅”,从何而来?

    除非......

    悬停在小山头上的那团幽火,包裹着干枯“离魅”,头生犄角的火妖,眼神森冷,瞥过一眼远方的人族女孩,确认了这只是一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便挪开了心神,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女孩身后,漆黑阴影里的某个方向。

    口中的湛蓝色火焰,燃烧沸腾,熊熊绽放,轰然一声,被他咆哮吐出

    雾气清扫开来。

    以手遮面的徐清焰,眼前一片湛蓝,火焰的冲击擦着她的帷帽,以及一小截衣袍,咔嚓咔嚓的冰屑破碎声音,那截黑衫瞬间就被寒火冲刷殆尽,彻底湮灭,巨大的冲击力度震得她双脚离地,向后飞起。

    在这一刹。

    徐清焰的身子微微一轻。

    有人兜住了她的腰身。

    她的耳旁传来了一声烈马嘶鸣。

    骏马的鬃毛高高跃起,重新落地之时,马背上多了一个帷帽皂纱摇曳的年轻女孩,兜住女孩腰身的“年轻男人”,披着单薄的轻衫,似乎只是信手而为之,没有丝毫的不礼。

    越过了那团严寒的湛蓝色火焰,年轻男人便松开了徐清焰的腰身,另外一只手拎着缰绳,骏马打着炽烈的响鼻,毫不畏惧,抬起头来,昂视着夜空之中的那只“离魅”,战意盎然。

    徐清焰有些怔神。

    那个男人实在太过引人瞩目。

    头发束了一个简单的丸子髻,面色苍白到有些病态,剑眉星目,称得上风神玉树,单薄的轻衫披在身上,微微敞开,他的腰间系着一个酒壶。

    这些都不是最引人瞩目的。

    年轻男人的身前,蜷缩着一个双手撑肘,神态慵懒的大美人。

    红衣女人的神情里,带着一丝懒散,她发丝披散垂落,望向徐清焰的时候,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惊讶,唇中轻轻咿了一声。

    如果说,徐清焰的美,是一种身为倾城,却不自知的美。

    那么此刻年轻男人怀里的红衣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便是另外一种美。

    是那种美得肆意妄为,不躲不藏,不掩盖一分,也不会显得突兀的那种美。

    正是蜜桃成熟采撷时,丰腴又苗条,清澈又妖娆。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见到如此美人,徐清焰微微一怔。

    让她更加惊讶的,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人,看似病态颓靡,腰间却悬着一柄长剑,一柄狭刀,一柄猎弓,三样武器,都泛黄古旧,看样子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截岁月。

    “我引诱离魅至此,按理来说,此地今日应该无人才是。”年轻男人望向徐清焰,皱眉道:“你是何人?”

    徐清焰还没来得及开口,余光瞥见炽热光华,急急道:“小心!”

    就在此刻,悬在山头的那团幽火,再一次震颤起来。

    那个干枯身影,胸膛忽然鼓起,倏的一声,以身撞来

    像是一道瑰丽流星,划过惊心动魄的曲线。

    跨坐在白色骏马上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一只手按在刀柄上,轻柔对着身前女子开口道:“闭上双眼。”

    红衣女子乖乖闭上双眼。

    一道光华切斩而过

    徐清焰没有闭眼,她看到了这一幕。

    那道撞击而来的鬼火,迎面撞上了年轻男人拔出的那柄狭刀。

    离魅修行寒火,十年幽绿,百年湛蓝,千年紫万年红,世上已经没有万年离魅这一说,但是那团炽热幽火之中,通体湛蓝,还带着一丝紫色......这是一头接近千年的离魅大妖!

    就这么被一刀切为两断!

    年轻男人的刀花掠过,他平静至极收刀入鞘。

    离魅的火光四射掠开,四周的雾气缓慢消散。

    那道干枯身影,生机殆尽之后,就化为了一团火焰,徐徐燃烧,冻为冰雕,然后碎裂开来,咔嚓咔嚓化为一地齑粉。

    两根犄角啷当落地。

    年轻男人翻身下马,捡起那两根品秩已有千年的犄角,收入囊中。

    徐清焰怔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指了指地上的齑粉,又指了指年轻男人的腰囊。

    “离魅犄角,泡酒之用,可以滋养温补身子。”男人看着这个不知容貌的帷帽女子,平静道:“离魅生性多疑,要取下它的犄角,就要在它将死未死之时动手,我射箭引怒,佯装不敌,将其引诱至此,若是知道此地有人......我会换一个方向。”

    徐清焰只是低声嗯了一声。

    “还有问题吗?”

    徐清焰摇了摇头。

    “很好,轮到我问你了。”

    年轻男人扬起眉头,他把腰囊递给坐在马背上的红衣女人,轻柔叮嘱道:“红露,妥善保管,回去以后我给你亲手煨药。”

    女人重重嗯了一声,接过腰囊,满心欢喜。

    年轻男人转过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

第二百五十四章 白龙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

    年轻男人蹙起眉头,看着帷帽下的女孩。顶 点 X 23 U S

    他又瞥见了那头目光哀怨的弱小土獐,摇头道:“罢了,此事已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但还是有些话要提醒你,松山猎场里不仅有一些弱小兽禽,也有从北境长城外抓来的妖灵,就比如刚刚这头离魅,已快要踏入千年行列,三司对松山猎场的把控很严,但只是局限于这些妖灵无法踏出松山,在此地修行,千万要小心谨慎。”

    说完,他掷出了一块令牌。

    徐清焰下意识伸手接住,这块令牌入手圆润,狭长弧形,上面篆刻着极其精细的纹路,是一条原本卧伏,即将舒展身子的白色长龙。

    伏在马背上那位名为“红露”的红衣女子,见到此景,压抑不住惊呼出声。

    “殿......”

    他抬了抬手,示意红露不要出声。

    马背上的女人神情古怪。

    “这枚令牌给你。”不知身份和来历的年轻男人,注视着自己眼前的帷帽女孩,虽然未曾见到真实容貌,但这个女孩的确生得窈窕动人,宽大衣袍遮掩身形,仍能看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尤物”。

    他脑海里,已经勾勒出对方的大概形象。

    有资格踏入松山猎场修行的,哪一个不是皇族权贵?

    这个女孩明显没有修为境界,身上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星辉气息。

    大隋皇族,对于直系后裔的修行境界,有着严厉的规定和要求。

    若是修行资质太差,说明血统不纯,血脉羸弱,很有可能会被逐出直系,一贬再贬。

    所以这个女孩,不可能是皇族内部的核心血裔。

    一个没有修行境界的普通女孩,来到松山猎场,只为了狩猎一只四处可见的土獐?

    年轻男人笑了笑,他倒是认为,这个女孩的确在狩猎,只不过猎物可不是这头傻乎乎的獐子......而是未来的荣华富贵,以及背后“大人物”的锦绣前程。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女孩拿到了自己的“白龙令”后,应该是压抑不住欣喜,然后故意找个机会揭下帷帽,一展“庐山真面目”。

    只不过他如今身前所拥的这个女子,姿色容貌,放到整个大隋,都是不可多得的绝代佳人。

    先前这个帷帽女孩,看到红露之时,神情明显一滞。

    他倒要看看,起了“魅惑”自己念头的幕后之人,到底有何手段?

    松山的小山头。

    短暂的安静之后。

    女孩疑惑的声音响起。

    “这是什么?”

    徐清焰举起这枚篆刻着白色长龙舒展身体的令牌。

    目光疑惑,透过帷帽皂纱,望向眼前的年轻男人。

    于是小山头由安静,变得一片死寂。

    伏在马背上的红露,神情变得愕然,她下意识顺着女孩的目光方向,也望向自家殿下。

    年轻男人很明显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注视着帷帽女孩。

    很小时候,老师告诉他,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要不得。

    一个是不懂装懂,另外一个是懂装不懂。

    他从眼前帷帽女孩的动作,举止,以及停顿当中,能够看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这枚令牌是什么。

    年轻男人有些语塞,幽幽道:“这是......白龙令。”

    “噢.......”

    徐清焰恍然大悟,她以手指隔着一层衣袖,擦拭着白龙令牌上凝结出来的薄薄雾气。

    这就是不懂装懂了。

    年轻男人挑起眉头道:“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徐清焰认真想了片刻,夸赞道:“白龙令很好看。”

    这句真心的夸赞,让年轻男人更加语塞,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递出这枚令牌,说出这些话。

    这些所作所为,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然而这个女孩并没有如自己所料的那样,揭开面纱,让自己一睹“芳容”。

    这就是“懂装不懂”了。

    年轻男人看着这个哈着热气拿衣袖来回擦拭令牌的帷帽女孩,出于自身高位的气度,他忍住了自己伸手把那枚白龙令拿回来的冲动。

    “我还有一些问题。”徐清焰把这枚令牌擦拭干净之后,看着束丸子髻的男人,“这枚白龙令,又是什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给我?”

    这一下,是彻底的无话可说了。

    年轻男人笑了,道:“就当这是一个好看的装饰品,我送给你这枚令牌,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噢......”

    这一次徐清焰是真的明白了。

    她擦干净那枚令牌,递了出去,平静说道:“那还给你。”

    年轻男人侧过头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堂堂大隋太子,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

    竟然有人不要?

    竟然有人敢不要?

    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来接。

    在接过这枚令牌的一刹,与这个女孩有了短暂一瞬的肌肤接触。

    瞳孔收缩,指尖像是触了电。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是微风拂过心坎,哪怕只有一瞬,仍然温暖如春。

    像是快要渴死的鱼喝到了水,像是病痛煎熬的人尝下了药。

    男人细细咀嚼着这种滋味......他眼里带着一股复杂情绪,这股情绪在他抬起头来之后,便掩盖的极好,连白马马背上的红露,也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年轻男人面色凝重,看着帷帽女孩,后者已经蹲在地上,吹熄了篝火,牵着那头獐子,拍了拍身上灰尘,准备下山。

    徐清焰先是走到红露身旁,认真而又生硬地夸奖说道:“姐姐生得好看。”

    红衣女子微微一怔,接着捂唇而笑,并没有矫揉做作,笑得眼泪快要出来了。

    徐清焰来到年轻男人身前,认真说道:“老师告诉我,不能随便揭面纱。先生也告诉我,不要轻易接受陌生人的东西。所以......这枚令牌真的很好看,但是我不能要。”

    “老师,先生?谁?”年轻男人听到这席话,挠了挠头,他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道:“陌生人,我?”

    徐清焰对于前面的问题,还在思考,对于后面的问题,毋庸置疑的点了点头。

    丸子头的男人看到帷帽女孩煞有其事的点头,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

    徐清焰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人解释“老师”和“先生”......最终她只能如此开口。

    “老师是我觉得很厉害的人,先生是我很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牵了牵那头獐子。

    “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她认真揖了一礼。

    是宫里常见的礼仪。

    看起来似鹿非鹿,似驴非驴的土獐,噗噗扬起大屁股墩子,绕着年轻男人身旁的白色大骏马转了一圈,蹄子蹬了蹬地,刨出了一些泥土,趾高气昂离开。

    年轻男人没有挽留。

    直到这个帷帽女孩离开,他的神情仍是那副古怪模样。

    红露趴在马背上,笑着说道:“殿下,这小姑娘真是有趣,看刚刚的仪态,似乎是出自宫里?”

    太子无奈笑了笑。

    他摇头道:“是本殿想得太多了......过几日,本殿倒是要去宫里打听一下,这个帷帽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

    ......

    徐清焰离开松山。

    崤山居士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马车已经备好。

    白袍居士看起来笑意盎然,打趣道:“怎么还牵了一头活蹦乱跳的獐子,这是准备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那头土獐子极通人性,听到这句话,惊得一跳,两耳立起。

    徐清焰无奈道:“老师......别吓唬它了,喏,这是铃铛。”

    她从怀中取出了铃铛。

    这一次松山猎场的结业修行,就是要取回这枚铃铛。

    “不错。”

    崤山居士接过铃铛,若有所指道:“就是这一趟耽误的时间有些久了。”

    徐清焰自然知道这头老狐狸就躲在暗处,一路上什么都看见,闷闷道:“路上遇到了一些事情。”

    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忽然开口:“那位是大隋的贵人,很大的贵人。”

    徐清焰扬起脸来,看着灵山大德,道:“我知道啊。”

    “白龙殿下,大隋太子。”女孩忽然笑了,道:“我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登上马车,催促前面的马夫快点驱车。

    一同登车的崤山居士不免有些语塞,他看着徐清焰,无奈道:“要知道,这位太子常年流连于青楼红馆,即便是大隋最高层的那些大人物,想见太子一面,都相当困难......”

    徐清焰摘了帷帽,换了一层面纱,轻薄了许多,呼吸也轻松了许多。

    她看着崤山居士,认真说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崤山居士声音一滞。

    “按规矩来说,松山猎场结业之后,我就可以外出了,是不是?”

    崤山居士无奈道:“按规矩来说,是这样的......”

    掀开一角车帘,把脑袋搁在车厢门框,随车厢震动一同颠簸,双手垫在下巴的女孩,忽然傻傻笑了起来,眉眼弯成月牙儿,轻柔道:“我想快点回天都,去见宁奕先生。”

第二百五十五章 缘见

    剑行侯府邸里。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两道身影,仍然安静。

    停下在纸上勾画的动作,丫头抬起头来,星辉摇曳的油灯灯芯,距离干枯只差一截,她伸出一条手臂,两根手指轻轻拈过,将那团灯芯连同火焰拈在手上,自身剑藏星辉的注入,让这团微弱的火苗大放光明。

    不远处,对着石壁枯坐的白衣少年。

    恍然惊醒。

    他醒过来的那一刻,下意识伸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柳十一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他看着那副石壁上裴烦刻画出来的“小诛仙阵”副阵,什么六十四符?,什么镇压巽方,这些词句,竟然一个一个跳入脑海,化为难缠的象形符?,一时之间,自己陷入天人交战,神魂恹恹欲睡......这是他第一次面壁睡着。

    匪夷所思。

    柳十一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你睡醒了?”丫头捻火来到他的身边,道:“是这面石壁上的小诛仙阵副阵一角领悟完了?还是放弃了?”

    柳十一神情古怪,看着丫头,一字一句道:“在我四岁那年,拎起剑后,面壁三天三夜,自此在剑道上一骑绝尘,从未有过疲乏......我本以为,是资质过人的原因,所以面壁再久,苦修再久,亦不会觉得困顿。今日......我终于明白那些愚钝之人的感受了。”

    裴烦啼笑皆非,看着柳十一。

    白衣少年的眉眼十分认真。

    “在下深知阵法大道不易,日后还是专心剑道。”

    这一句话盖棺定论。

    柳十一咳嗽一声,默默用这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在阵法和符?之道天赋不够的尴尬事实。

    这其实也很正常......

    三千大道,哪里有人条条大道都能走通,哪里有人每个方向都是天才?

    他缓慢站起身子,揉了揉眉心道:“裴姑娘,你今日画了一整日的符??”

    裴烦嗯了一声。

    一句“你难道不会觉得累么”,硬生生被柳十一憋回嘴里,回想起剑湖宫修行的时候,也曾有同门这么问过他。

    他闭关在剑湖宫的寒山石壁,一坐就是七八日,每每出关之时,还是精神抖擞。

    柳十一看着满墙石壁的符?纹路,越看越是感慨,越看越是沉默,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些符?的确深奥玄妙,恨也只能恨自己,真真不是符?阵法的这块料......别说是眼前这座“小诛仙阵”了,就算是一座湮灭涅??大能的“大诛仙阵”,放在自己面前,他根本就看不懂。

    “整日画符,想来不太轻松。”柳十一看着裴烦。

    裴烦轻声道:“也就这几日了。”

    白衣柳十一“嗯?”了一声,他看着丫头,后者捻着一团火焰,一缕一缕的剑气从掌心火花之中飞掠而出,擦拭墙壁,将石壁上的痕迹全都抹平涂去,飞屑在空中燃烧,被风气带上剑行侯府邸的上空,然后湮灭溢散。

    “宁奕与我,在天都静修已久,树挪死,人挪活,这里太闷了,总是要出去走一走的。”

    丫头擦干净石壁上的痕迹以后,重新回到了桌案上,轻声道:“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说完之后,丫头重新续上了一根油灯灯芯,火光燃烧,星辉游掠在剑行侯府邸内,府邸撑起了一座圆形碰撞,内里亮若白昼。

    柳十一回头看着裴烦,道:“喂......”

    他本来还有一些话想说,宁奕这厮还没归府。

    丫头又继续伏案读书。

    柳十一欲言又止,只能作罢。

    他重新回过头来,站在空白的石壁面前。

    “咿......”

    这面石壁上,曹燃的道痕,宁奕的剑气,丫头的符?刻纹,原先糅合在一起,极为复杂,如今倒是被擦了个干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简单到一片空白。

    柳十一目光放空,没来由的,心底竟然生出一丝顿悟。

    掌心抵石壁。

    这面石壁原先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纹痕,导致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空空如也,像是一片大雪盖过。

    反倒更容易看见。

    柳十一喃喃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距离某道难以言说的剑境瓶颈,突破只差一线。

    柳十一的身上,一直配着那块剑湖宫宫主亲传弟子敕令。

    那枚敕令轻轻跳动,传递着一条一条的讯息。

    ......

    ......

    东宫那位娘娘说的不错。

    宁奕等到暮时,也没有等到徐清焰回宫。

    他对东厢院门前的两位灵山苦修者留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来过了,等了一些时候,回去了,勿挂勿念。

    其实找徐姑娘也没什么事情。

    过段时日,可能会离开天都。

    在这之前,也算是正式告一个短暂离别。

    宁奕心想,如果能够跟随灵山大德修行,其实对徐清焰来说,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自己只要看到徐姑娘安好,那么一切便好了。

    沿着回去的路,宁奕双手环抱脑后,他走到一半,似乎心有所感。

    骨笛叶子轻轻摇曳。

    他望向皇城外的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松山的方向?宁奕并不知道......但是他顺应着心中的念头,向着骨笛叶子摇曳指引走去。

    ......

    ......

    马车颠簸。

    正在赶回天都的路上。

    徐清焰怀中抱着那头大的碍事的獐子,崤山居士喜欢喊这头獐子叫“蠢驴”,一来二去,这头獐子敢怒不敢言,两眼瞪得滚圆,不断以鼻嗤之,一人一獐,来来回回,往复不断。

    “很久以前,灵山上住着一头蠢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崤山居士叹气开口,道:“我每天都会喊他一声蠢驴。”

    “噗!”

    土獐拿鼻孔对准灵山白袍,喷了一口气。

    崤山居士看着獐子,微笑道:“但他跟你不一样,他会开口说话,所以我喊他蠢驴,他总能骂回来,而不是只能像你这样憋屈的拿鼻孔喷气,你便是喷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土獐这一次只是两眼瞪得滚圆。

    “好好修行,万物有灵,如果你能开口说话,你就会知道......骂回来也没有用。”灵山白袍感慨说道:“因为他打不过我,所以我每次喊他一声蠢驴,他骂回来,我便会。”

    “铛”的一声。

    沉闷而又有力。

    土獐怔怔抬起头来,努力想看清自己的脑袋头顶,那里迅速鼓起了一个大包。

    灵山白袍收回了悬停在土獐头顶的那个脑瓜崩,轻柔说道:“我便会给他一下。”

    “蠢驴,疼不疼?”

    崤山居士笑眯眯问道。

    土獐两眼已经有泪花闪烁。

    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徐清焰看着这一幕,只是沉默无语,这几日......她已经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老师,这位灵山大德,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她一度怀疑,传闻中灵山所有的生灵,都会向他请教问题这一点......是不是有些谣传。

    比如事情的真相,是他对着灵山的飞虫鸟兽唠嗑,若是不愿意听,就会把对方捉过来。

    这位灵山白袍,真的很......

    车厢里。

    崤山居士的腰侧,似乎有一样很小的物事震颤了一二。

    他轻轻咦了一声,从腰囊里取出了一面小铜镜,然后有些可惜道:“一个不好的消息......”

    灵山白袍把这面铜镜递给徐清焰。

    镜子里倒映出东厢门前苦修者的木然面孔。

    “宁奕先生一大早来了,等到暮时,没有等到您,于是便离开了。”

    这的确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徐清焰恼火的哎呀一声,气得在车厢里跺了一脚。

    身子颠簸的蠢驴,目光惘然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主人恼火起来。

    崤山居士看着女孩,觉得这个姓徐的姑娘着实可爱,比自己灵山待了一百多年看到的花花草草,男男女女都要可爱。

    徐清焰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老师。

    已经学会无声的暗示了?

    灵山白袍不为所动,打趣道:“怎么,要我帮忙?”

    说话之间,他的神念无声无息铺展开来。

    徐清焰认真道:“要追。”

    崤山居士笑道:“相见是缘,缘分到了,自然会见。”

    徐清焰蹙起眉头。

    崤山居士不以为然,伸出一只手来,把“蠢驴”抱起来,揽到自己怀里,还没有捋毛,下意识给了傻獐子一个脑瓜崩。

    “咚”的一声。

    打懵了。

    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獐子泫然欲泣,开始后悔从松山认主离开。

    “对不起,打顺手了,以后慢慢改。”灵山白袍笑眯眯对着傻獐子开口道:“仔细看看,你跟那头蠢驴长得不一样?g,真是罕见啊......你还要更蠢一些。”

    马车颠簸,从松山离开,快要到天都皇城。

    徐清焰的胸口,那半片骨笛叶子,似乎震颤起来。

    女孩似乎预想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里,有一抹光彩亮起。

    崤山居士揉捏着蠢驴的脑袋,手指一点一点,把那个肿起来的大包按下去。

    他轻描淡写说道:“缘分的意思呢......就是不需要去追赶,只需要顺其自然,该见的总会见到。”

    徐清焰掀开车帘,马车的速度缓慢降低。

    远方天都皇城的城门缓慢倾开。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绕在脑后。

    车帘飞扬,探出来的女孩脑袋,与少年目光对视一瞬。

    人流来往,目光愕然,看着这一幕。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如喝茶去

    灵山的马车,缓慢离开。顶 点 X 23 U S

    初月正升的天都皇城街道上,拥挤人流中,多了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

    “宁奕先生......清焰最近在跟随居士修行,很忙很忙。”

    帷帽被微风吹得摇曳。

    徐清焰声音很低,她透过皂纱,打量着宁奕的神情。

    “那封信......那封信......你看了吗?”

    宁奕不知道女孩为什么如此紧张。

    他想到了那封躲过自己感知能力的古怪的信,点了点头,解释道:“我也......很忙,所以今日来看看你。”

    徐清焰小小松了一口气。

    她记得以前在古籍上看到了那样的一番话。

    人的所有关系就是交互的。

    友情,求情......爱情,都是这样,这世上存在着一杆无形的天平,你放上去一样,别人放上去一样,就有了羁绊和关系。

    这座无形的秤砣,衡量着来与往,去与回,岁月光阴蹉跎,人间百般付出和回报。

    古籍上说,最怕的就是默默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徐清焰不怕这个。

    她只怕,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一座天平,放上去了,就杳无音信了,石沉大海了,这世上的距离有时很近,有时很远。

    近的时候远在天涯也近在咫尺,远的时候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

    徐清焰笑着说道:“先生愿意来看我便是好事。”

    街道上人流来往,两个人默默前行,没有一个去向。

    像是浮萍。

    宁奕看着徐清焰,她身上的衣衫有些破旧,衣袖有焚烧的痕迹,他轻声问道:“在松山遇到了麻烦?”

    徐清焰抬起头来,笑盈盈道:“遇到了一只离魅。”

    离魅一族,生性属火,却是极寒。

    怪不得她身上衣袖,被火焰焚烧,却留有冰渣痕迹。

    “说好了,你要来找我喝茶,今日我从松山修行回来,可以出宫啦,我请你去喝茶。”

    宁奕被前面女孩拉了拉袖口,身不由己前行,他没有挣脱,顺其自然,笑了笑道:“要回东厢喝茶吗?”

    “才不嘞!”

    徐清焰回眸一笑,眨了眨眼,道:“天都很多很多茶馆的。”

    ......

    ......

    春风茶舍。

    “如沐春风”四个字,悬挂在茶舍门前。

    古朴的四方亭,一个个雅间隔开,装饰得古色古香,颇有氛围,垂拢着好几个小型的红灯笼,微熏拂槛,茶香袅袅。

    茶与酒,雅与俗,其实本质并无高低贵贱,只不过好事之人喜欢评判,各有所好,在天都皇城,大隋律法之下,刀剑不得出鞘,喝酒可以,动粗不行......所以若是一定要给这座古城在雅与俗之间推拒定夺,那么最终的结果,一定不是俗。

    喝茶是一件雅事,在茶舍里喝茶是一件大雅之事。

    就像是......打架是一件“俗事”,在专门打架的擂台上打架是一件“大俗之事”。

    很多事情,不需要专门找一处地点,譬如喝茶。

    只要有水有茶叶,那么便可以喝茶,在自家的府邸里,在小摊的阳光下。

    所以专程来到茶舍的人......大部分都不是只为了喝茶而来。

    喝茶比喝酒清净。

    所以来茶舍喝茶的,大多是图一个清净。

    清净二字,值不值钱,要看放在何处,如果放在偏僻老林,比如南疆十万里大山的某处山疙瘩,那就是分文不值;但如果放在大隋中州,皇城天都,那便是千金难求。

    清净之地,方便办事。

    推开春风茶舍的屋门,宁奕便瞥见了好几处角落,雅间帘子起伏之间,显露而出的一角官袍,三司的成员,大隋的血液和骨干,似乎都有着“喝茶”的癖好。

    能够在天都这片万金之地开起一座茶舍的,想来也不是一个寻常人。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隔间坐下。

    一方青色八角木桌,做工精致,用料考究,青翠欲滴。

    宁奕不懂茶道,也不懂繁琐礼节,他刚刚才在素华宫里见到了那张“白鹤出云海”的茶海,这里只是供天都子民消遣的茶舍,自然无法像素华娘娘赵湫那样,极尽奢华的堆砌物件。

    但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丫头前些日子外出选购,带回来几张桌子,置放在剑行侯府邸庭院里,专门用来喝茶,当时心疼万分,说天都皇城的物价太昂贵,舍不得腰囊里的银子,那些都是普通木质,寻常货色。

    之所以要出去采购一批木具回来......是因为与曹燃的那一架打完,府邸里的物事损坏了一大片,尤其是木质家具,几乎被曹燃的劲力和宁奕的剑气隔着镇神阵全都击垮成为碎片。

    宁奕先前府邸里的物事,是为教宗陈懿置办,都是顶级的紫檀木青檀木,真正放出去拍卖,即便不加上木具主人的显赫身份,也能卖出一笔不菲的银子。

    全都毁了......这件事情,想来教宗不会如何追究,但宁奕和丫头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面,麻烦道宗的麻袍道者帮自己搞定这些琐事。

    修行者也要脚踏实地,行走世俗,也要喝水吃饭睡床板,所以买卖之事,终究难免,兜里用的不是隋阳珠,而是银两和金叶。

    宁奕身上有一笔皇宫的赏银......当时宁奕象征性的收下了,还特别阔气地给了白鹿洞书院拨款了一大部分,留了千两银子自己备用。

    让宁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千两银子,竟然连陈懿的一张茶桌都买不起,放到素华宫内,恐怕连那张茶海的零头,都不够数。

    两人坐在隔间里,徐清焰摘下了那顶帷帽。

    再次见到这位少女的“面容”,哪怕宁奕先前已经见过了无数次......他还是要忍不住惊叹。

    实在太美了。

    小小隔间里,万籁俱寂。

    落针可闻。

    徐清焰正要开口之时。

    隔间的布帘被小厮拉开,按理来递送茶单的打杂小厮,看到了隔间里所坐的一男一女,尤其是与摘下了帷帽的那个年轻少女,对视了那么一刹,一刹之后,怔怔出神,手上托盘掉落在地,瓷盏摔得四分五裂。

    热气袅袅。

    惊为天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神会得的病

    怔怔出神的小厮,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他眼睛还是挪不开那个坐在茶几对面的年轻少女。www.uu234.net

    徐清焰皱起眉头,连忙摘起帷帽,重新遮掩容貌。

    直至此刻,那个小厮才恍惚回过神来,口中连连喊着对不住,低下头来一片一片捡拾着地上碎裂茶盏,即便被瓷盏碎片割破了手,亦未曾察觉。

    垫在茶水杯下的茶单,已经被浸湿。

    整个托盘都摔得稀碎。

    春风茶舍的掌柜,是一个瘦高中年男人,看起来仙风道骨,披着宽袖黑白大袍,在柜台忙着招待,刚刚送走两位三司大人,看见这一幕,先是皱起眉头,轻声呵斥了两句小厮办事不力,然后便抬起一只手缓慢掀开布帘,侧了半个身子,双手揖礼,面色温和道:“抱歉了二位......此地很快会收拾好,待会便换一副新的茶单。”

    入目所见,是正襟危坐的两位年轻男女,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容颜。

    宁奕轻轻拱手,笑道:“茶单就不必了,老板上最便宜的便可。”

    帷帽女子皱眉道:“我请你喝茶,喝最便宜的干什么?”

    说完,帷帽女子抬起头来,认真更正道:“要最贵的。”

    春风茶舍掌柜的,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他保持着双手拢袖揖礼的动作,并没有急着应下,而是将目光投向男女之间,这种相互争夺的事情,他见的多了,最好的处理办法不是偏向于某方,更不是尽心尽力去推荐自己认为值当的茶水......只需要等待片刻。

    果然。

    三四个呼吸之后,宁奕笑着摆手道:“听你的听你的,你最厉害,富贵人家。”

    帷帽女子嘻嘻一笑。

    掌柜的轻声道:“本舍茶水都不贵,算是平价,如果二位真要贵的,那便是太平猴魁了。”

    徐清焰佯装老江湖,老气横秋道:“上最贵的便是了。”

    宁奕哑然失笑,在掌柜合帘之前,轻柔说道:“在这之前,不要再有人进来了,上茶之时,麻烦敲两三下门。”

    春风茶舍仙风道骨的掌柜,把这些话都收入耳中,笑着略微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合帘离去。

    小厮跟在掌柜身后,神情恍惚,缓慢回过神来,面色通红。

    “跟我身后做事,要学会几点。”瘦高男人缓慢教训道:“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好奇的别好奇。”

    其实这些道理,小厮是懂的。

    这茶舍里,来来往往,都是天都里的大人物,据说三司的大司首,也曾经来春风茶舍喝过茶。

    天都里那么多茶舍,三司里真正能够坐上持令使者的,喜好喝茶,一般都有那么固定的几家茶舍,那些茶舍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权力的背影投射。

    春风茶舍,如沐春风,这几个字,也不是随便写写,当摆设的。

    茶舍当然不会拒绝客人。

    经常有人来春风茶舍里坐下,然后看了一眼茶单,便找个借口匆匆离开。

    至于掌柜的口中,所谓“平价”二字......只是说说而已。

    茶舍里给三司大人物提供廉价甚至免费的茶水,绝对隐蔽的独处环境,情报司和执法司无法监察到的地方,正是只有情报司和执法司独处的地方。

    至于那些真正慕名而来的“江湖人物”,有头有脸有银两,自然可以把茶当水喝,说到底银两只是世俗之物罢了,若是徒有盛名,却囊中空空,想着只凭一个名字就蹭顿茶水的,上面那位大老板有所吩咐,对于这种人,茶舍可不会那么好心。

    ......

    ......

    “我跟随老师修行,学习了很多东西......琴棋书画,不算是样样精通,但是已经初窥门径。”重新摘下了帷帽的女孩,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东厢很大,东西很多,老师开始教授我‘修行’。”

    “修行?”宁奕皱起眉头。

    “是的......就像是这样。”徐清焰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掌心之处,有稀薄的神性流淌,四周的空气,肉眼可见的汇聚在掌心上空,形成一个涡旋。

    她轻轻握拳,涡旋消散。

    “射箭之时,把神性蕴藏在箭尖,然后在接触的那一刹炸开,可以造成很大的杀伤。”徐清焰看着宁奕,双手托腮,满眼期待,道:“我现在能释放神性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很微薄,但这总归是好的。”

    宁奕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徐清焰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惘然道:“怎么了?”

    “手腕给我。”

    宁奕揉了揉眉心。

    他曾经在感业寺里,以感知法门,深入徐清焰的身体里,那些神性的衍生,与徐清焰本身的使用有关,若是不曾动用,那么神性便会缓慢衍生,若是加速动用,那么神性便会一步一步提升速度。

    果然。

    指尖接触到徐清焰的手腕,宁奕立马能够察觉到,徐清焰的丹田里,那些神性拥堵在一起,比起上次见面时候,来得还要壮阔,已经不是一滴一滴,而是连成一片细小湖泊。

    这些神性,藏在徐清焰身体里,已经超过了骨笛叶子“自行汲取”的上限,女孩释放出来的神性只有些许,但是积累的却是一个天文数字。

    若是这些神性,有一日不再安分了。

    后果难以想象。

    崤山居士教导徐清焰使用神性法门,毫无疑问,这就是造成如今局面的“源头”。

    徐清焰注意到了宁奕的紧张神情。

    “不要紧,交给我。”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取出了那半片骨笛叶子,认真说道:“徐姑娘,把那半片骨笛叶子给我。”

    徐清焰红着面颊,一只手绕过脖颈,扯出了红绳。

    宁奕知道了徐清焰为何脸红......那半片叶子,就安放在胸口位置,此刻取出,还带着微微的香气,宁奕心无旁骛,将两片叶子合二为一。

    “要不了多久的,很快就好,应该不会疼。”

    宁奕看着徐清焰,望向门口,道:“茶来之前,我会把这些神性抽到我的神池里。”

    徐清焰的神性紊乱,外人无法在不伤害到她的情况抽出神性。

    但是宁奕可以。

    骨笛合并之后,宁奕的心湖里,那条神桥瞬间搭上,两人似乎再也没有任何距离。

    神性潺潺而流,流入神池。

    徐清焰单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就这么看着宁奕。

    她忽然笑了笑,自嘲问道:“宁奕,你说,我这是什么病啊?是人会得的病吗?”

    宁奕沉默不语。

    他从女孩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痛苦意味。

    他摇了摇头,道:“这是神性导致的......所以当然不是人会得的病。”

    “这是神会得的病,但是人可以治。”

    宁奕看着徐清焰,笃定道:“比如说我。”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舍故事多(一)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舍故事多(一)

    茶叶在瓷盏里舒展身子。www.uu234.net

    热气袅袅。

    雅间里一片安静。

    “记住......以后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驭使‘神性法门’,这样会加快神性繁衍。”宁奕收回搭在徐清焰手腕上的五根手指,他重新将骨笛叶子撕成两片,想了片刻,自己保留了较小的那一片,另外一片放入徐清焰掌心,叮嘱道:“如果我不在,每日记得把神性注入其中,缓解其痛,以免积少成多,引发重疾。”

    徐清焰一只手撑在下巴,痴痴看着宁奕,帷帽搁置在桌边,眼神空空,唇角微翘。

    看样子,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耳边风罢了。

    宁奕一只手敲了敲桌案,看到女孩恍惚一下,终于回过神来,于是他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两遍。

    “记住了?”宁奕叹了口气。

    “记住了。”徐清焰正襟危坐,认真点头。

    “别嫌我烦,有些话可以不说,但生死大事,不可怠慢。”宁奕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气,道:“徐姑娘,我就要离开天都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

    先是短暂的沉静。

    “啊?”

    徐清焰有些愕然,看着宁奕,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连忙揉了揉脸蛋,道:“先生要离开天都?”

    “嗯......”宁奕点了点头,他要离开天都的事情,并没有跟其他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私底下跟丫头说过,道宗和白鹿洞书院都不知晓。

    他今日来找徐清焰,其实是想道一个别。

    来到天都,是为了帮丫头完成旧愿,裴?f大人的衣冠冢尚在珞珈山,但如今珞珈仍在封山之中,不得入内,想必叶红拂回都之前,此地都不会开山。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对徐清焰说的。

    宁奕吹了口气。

    他一只手端着瓷盏,热气缓慢摇曳,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烟障,模糊之间,对面那个女子的面容像是镜花水月,看不真切。

    宁奕缓慢说道:“离开蜀山,来到天都,本意只是寻求破开后境的契机。红山一战,破釜沉舟,已算是解了心障。大隋朝会,圣子云集,是是非非实在太多,留在这里,并非我意。”

    这句话也是宁奕内心的真实写照。

    几日闭关静思,反复自问。

    宁奕想了很多事情。

    “噢......”徐清焰轻轻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她一只手轻轻在胸口拍了拍,心想先生只要不是因为厌恶自己而离开天都就好。

    她轻柔问道:“先生遇到修行上的瓶颈了?”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算是,也不全是。”

    徐清焰双手捧着茶盏,一副乖乖聆听的姿态。

    宁奕低眉看着茶水倒影里的自己,道:“初来天都,事事不知,世事不解,徐藏曾经教过我的一些道理,只知其字,不知其意。如今想想,实在幼稚。”

    “裴?f前辈说,高调做人,低调做事。”

    “赵蕤先生说,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他重复着徐藏曾经对自己说的话,笑道:“徐藏年少之时,得两位前辈的精髓......”

    “高调做人,高调做事?”徐清焰回想着徐藏留在大隋历史上的种种浓墨重彩,下意识喃喃。

    “是的。”

    宁奕点了点头,道:“高调做人,高调做事。如果一个人很喜欢徐藏,那么他会学着徐藏,去修行剑道。”

    宁奕意味深长看着了一眼徐清焰,道:“自在湖有一块自在石,我更愿意喊它‘规矩石’,那里拥满了人,曾经满是死寂,如今人声鼎沸。徐藏死后,他的追随者才开始涌现......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人们总是这样,在永远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把逝去的视为最可贵的,却学不会好好珍惜眼前的。”

    徐清焰不知道宁奕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但她知道,姓徐的小师叔影响了大隋十年来的修行格局,剑修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

    “学着徐藏去拎剑踏上修行之路,并没有什么不对。”

    “然而......徐藏只有一个,那些学着他拎起剑来的人,自以为学会了那份高调,就学到了骨肉,其实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他顿了顿,道:“包括我。”

    这一句话,宛若雷音。

    让徐清焰微微一怔。

    她没有想到,宁奕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很小的时候,我的生活没有光。”宁奕淡淡开口,道:“没有光,当然就不存在影子,师兄救了我之后,我听到的是他,看到的也是他,拎起剑想到的是他,放下剑想到的也是他。眼里耳里都是他,久而久之,我成为的,自然就是第二个‘他’。”

    徐清焰抿起嘴唇。

    “我在长陵观碑之时,迫切想要找到一条本命剑道。一条只属于我的,我自己的剑道。”宁奕自嘲笑了笑,道:“就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身上,不知不觉,已经烙刻了太多关于‘他’的痕迹。我从西岭走出来,师兄是那道照亮我生活的光,我却成为了他的影子。”

    这些话,宁奕对徐清焰说,也是第一次对其他人说。

    这些话,他是没有对丫头说过的。

    徐清焰轻声道:“或许你的徐藏师兄......在年轻时候,也是某个人的影子?”

    宁奕怔了怔。

    他笑道:“或许吧。”

    宁奕想到了徐藏教导自己时候的场面。

    徐藏对自己说,那些学着他高调的人,都死了。

    那个男人笑着说出“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的时候,算不算是褪去了曾经的旧皮囊?宁奕后来才知道,没有人见过徐藏的这一面,这是徐藏温和而又平静的的一面,从未在世人展现出来,他放下了手中的剑,学会了将“杀心”细细包裹起来。

    要经历多少事情,才能学会如此?

    宁奕看着女孩,轻轻说道:“大隋很大,我应该去看一看。”

    徐清焰打趣道:“我本以为先生会留在天都,败尽英雄豪杰。”

    “留在天都是皇帝做的事情。”宁奕笑了,缓慢道:“败尽英雄豪杰是江湖大侠要做的事情。”

    “星辰榜第一,不算是江湖大侠?”女孩将下巴轻轻搁在桌案上,一口气一口气吹着额前的碎发,抬起眼帘。

    “星辰榜第一的名头,听起来很有气势。”宁奕调侃道:“但我一直觉得,莲花阁的袁淳先生,起的榜单名字实在太难听,天上星辰何其多,我连一颗也不曾有,何谈登上星辰榜?”

    徐清焰心头微微一震。

    她喃喃道:“先生是想看看上面的风景?”

    宁奕连忙摆手,道:“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也知道,我修行比其他人艰难,离开天都,只是想出去走一走,顺便弄清楚几个问题,埋在心里很久了。”

    徐清焰明白了。

    她欲言又止。

    茶舍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重重的踹门声音。

    “砰!”

    茶舍的木门横飞出去,在空中碎为木块,四分五裂,重重摔在地上,支离破碎滑掠而出。

    宁奕挑起眉头,他伸出一只手来,掀开雅间不远处的布帘,瞥见了茶舍门口的景象。

    大红灯笼摇曳,映照来者,浑身弥漫一层淡淡红光。

    月光鳞鳞,如披风雪。

    沉闷的声音,如风雷般,在茶舍内炸开

    “执法司例行公事!”

    那人身高九尺,身形壮硕,宽若小山,头上悬着一顶斗笠,遮掩面容气息,腰间悬挂着执法司特有的长令,金光闪烁,刻有“持令”二字,春风茶舍门框较之都显得极其狭窄,微微前行,也不避让,就这么以双肩撑破门框,向前踏出一脚,落地之时,一脚踏碎茶舍门槛,踩得木屑横飞,再次抬脚,地上已有了一张痕迹不浅的蛛网。

    小厮哪里见过这等仗势,早已躲在茶舍柜台之后。

    掌柜的面色已是一片严寒。

    瘦高掌柜,原本只是躺在逍遥椅上闭目养神,此刻以一只手掌按在柜台之处,缓慢起身,语气冰冷道:“阁下可知此城是天都?此地是春风茶舍?”

    斗笠小山笑了笑。

    他环视一圈,春风茶舍里,此时此刻坐着的,都是大隋朝廷的“三司官员”,其中不乏有当红人物,如今都不约而同皱起眉头,同为执法司的同僚,更是不解,不知这是闹的哪一出?

    那个斗笠人,只是区区一位“持令使者”,竟然敢如此行事?

    难道此人不知道春风茶舍的背后是谁吗?

    持令使者温声细语开口道:“我不仅知道这里是天都,我还知道春风茶舍背后的老板是执法司少司首郁欢。天都执法司和情报司,各有大司首一位,少司首九位,诸位大人能够在此地,便是仰仗了如今执法司内墨守大司首以下第一人郁欢大人的庇护。”

    说完这句话,他缓慢从腰间取出一张敕令,淡淡道:“在下执法司持令使者庞山,今日奉令来此地,取郁欢大人的人头。”

    敕令之上,金光闪闪。

    杀意沸腾。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舍故事多(二)

    春风茶舍雅间之内。www.uu234.net

    说完这一句话,这位执法司的持令使者便直接迈开脚步,整座狭小茶舍之内,轰隆震颤,悬挂在茶亭楼台处的几个红色灯笼,被气机震颤,直接碎裂开来。

    灯火四溅,滚滚坠地,惊起一片火海。

    只是这片火海并没有直接蔓延成为火灾,而是坠地之后,在地上来回弹跳,一条一条凝成火蛇,向着那位持令使者掠去,悬停在三尺之外,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悬而不动。

    闹出了如此大事,茶舍内也只是安静了那么一瞬,到了此刻,气氛竟然有些缓和,甚至连坐在茶舍隔间里的几位执法司情报司官员,都没有丝毫挪动的意思。

    “离火之术。”

    庞姓持令使者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小道尔。郁欢大人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免得耽误大家时间,我好送大人上路。”

    ......

    ......

    “宁奕,外面怎么了?”

    徐清焰皱起眉头,她本来只是随意选了一个茶馆,不曾想,竟然会横生事端。

    宁奕收回那只拨开布帘的手,坐回身子,轻声道:“不关咱们的事情,执法司内部的蝇营狗苟,细枝末节。”

    外面隐约有吵闹沸腾的声音。

    看样子,庞姓持令使者不是孤身前来,执法司的金甲卫士恐怕已经包围了这座小茶馆。

    这副场景,宁奕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执法司内部的构造他不了解,但是他曾经在小雨巷见过一次少司首倒台,天都一共九位执法司少司首,这个位子人人觊觎,想要坐上去,却绝非易事。

    宁奕听说,如今朝野动荡,“莫须有”罪名时而常有,党派之争逐渐兴起,宫内无暇顾及,若是被人抓住了口柄,春风吹过,人去楼空,金甲抓住便是打入地牢,多半是熬不到第二日的“支援”,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先斩后奏。

    能坐在天都执法司少司首的位子,而且能戴上“大司首下第一人”的名号。

    那个叫“郁欢”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三司内斗,看戏就好。”宁奕屁股没有挪动,双手搬动,挪了挪椅子,不再是背对布帘,而是与徐清焰肩并肩保持水平,翘起二郎腿,环抱双臂,椅子一半悬空,来回轻微摇晃。

    他一副懒洋洋姿态,道:“金甲卫士奉命行事,这个庞姓男人拿着的敕令是真的,就是捕杀少司首郁欢的诏谕恐怕是假的。三司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一纸诏令就能打杀的,少说要来一位同等地位的少司首。不过我确实是小觑了这家茶舍。”

    宁奕环顾一圈,看着这家茶舍雅间的典雅氛围,感慨道:“我本以为这顶了天,是某位与皇族内部有所联系的‘商贾子弟’所开的茶馆,没想到居然是执法司少司首所开,难怪来来往往,没有庸俗之辈,身上都带着一股古板的死气,一股在天都官场里泡久的死鱼味道。”

    徐清焰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她咳嗽一声,忽然严肃问道:“郁欢名列执法司少司首,怎么会有这么一出?”

    宁奕挑眉道:“正常规矩,先除名,再打入地牢,再严刑审问,少了哪一步都有问题。这个姓庞的拎着一张敕令,二话不说就要郁欢的人头,想来罪状也是列不出来的,这一出就有悖常理。”

    徐清焰陷入沉思。

    “执法司九位大司首,郁欢位列第一,他的修为境界,却据说是最低的那个。”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这世上有一些莽夫,总想着以力破巧,成了就是血赚。不成,大不了贱命一条,丢了便是。”

    徐清焰有些明白了。

    她看着宁奕,仍然有些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郁欢的修行境界我不知道,手段应该是驭火之术,但是这个庞姓持令使者,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九境巅峰。”宁奕面无表情,道:“而且他是炼体之人,近身厮杀,贴身三尺之内,郁大人若是没有什么防身手段,一拳就会被打成肉泥。”

    徐清焰听得一个哆嗦。

    “我就是好奇一点......”宁奕微微犹豫,道:“敕令不可能伪造,能让庞山如此肆意妄为的,背后另有主使,到底是何方神圣,行事如此大胆。”

    念及至此,宁奕眼神里已有三分明悟神色。

    不外乎两位。

    东境西境。

    上一次的青山府邸事件,导致执法司和情报司,内部已经开始了站队,些微的风声传来,据说身为少司首第一人的郁欢,并没有选择任何一方......此次惹祸上身,多半便是因此。

    想通了这些,宁奕便再无疑惑。

    打定主意,他神念放出,闭目养神。

    看一出好戏。

    ......

    ......

    火蛇缭绕,落在茶舍木地板上,竟然没有将木板点燃,而是围绕庞姓持令使者,上半身悬停,嘶嘶吐着蛇信。

    茶舍最深处,布帘被一位红袍男人掀开。

    郁欢坐在木质轮椅之上,被两位婢女扶住后背把手,缓缓推出。

    红袍男人的神情一片木然,他的面容常年阴鸷,郁郁寡欢。

    “庞山?”郁欢坐在轮椅上,他的抬起头来,额前皱纹叠起,灰白头发被木髻穿过,扎成一个丸子形状,这位执法司的少司首,年龄的确有些老了,但应该没有到不能下地走路的地步,只是大红袍下的双腿,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看起来干枯宛若两截木柴,看来受过相当严重的伤,才导致如此。

    “本座昨日才看的天都执法司名单,并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他坐在轮椅上,声音平静,徐徐道:“你今日刚入的我司,就来奉命杀我了?”

    庞姓持令使者轻声笑了笑,道:“的确是今日入司,匆匆忙忙奉命前来,太多规矩,在下不懂,也不需要懂,只要负责动手便可。其中原因,不多赘述,大人心底有数,怨也怨不了别人。”

    果然是站队的事情......

    郁欢大人心底轻声叹了口气。

    他望向庞山,木然道:“今日之后,你要被诛九族的。”

    斗笠男人摇了摇头,露出满口灿烂白齿,道:“大人竟担心在下?”

    说完之后,一脚踩下。

    四条火蛇,镇压四方,瞬间炸散开来,这一次,不再是刚刚的那副怡然模样,整座茶舍瞬间被点燃,布帘之上,竹楼屋脊,四处火焰缭绕。

    火焰嗤然燃烧,这一下引起了惊慌。

    立马有人不安分起来。

    达到了预期所想的氛围,庞姓持令使者心满意足环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轻轻戳了戳隔间,似乎是在数一二三四.......片刻之后,庞山微笑道:“各位大人来捧场,庞某感激不尽,诸位都是官场老狐狸,想必从在下踏足此地之时,便知道此行为何。春风茶舍之内,太多‘大人’犹豫不决,如今是时候做出一些决定了。”

    庞姓持令使者搬了一张木凳原地坐下,顺手从桌台上拿起一盏茶水,轻柔说道:“喝茶是大雅之事......庞某是个出身南疆的粗人,不懂茶道,只知道打打杀杀。也多亏郁欢大人刚刚提醒,过了今日,在下就要被诛九族,这才猛地想起来,在下生前无亲,身后无人,别说九族,连亲生父母都已经埋在土里腐烂,没什么好挂牵的,若是一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不过是以命偿还罢了。”

    这句话算是提醒。

    其中的“出身南疆”这四个字,被庞姓持令使者咬文嚼字,念的极重。

    远方走廊尽头的郁欢,与庞姓持令使者形成一条直线。

    郁欢背靠石壁,轻柔笑道:“庞先生的亲生父母,难道不是东境韩约?”

    庞姓持令使者眯起双眼。

    他掌中的瓷盏瞬间破碎。

    庞山猛地站起身子,一巴掌拍在柜台之上,整座木质柜台瞬间崩塌,躲在里面的小厮抱头痛哭,不敢去看。

    郁欢面无表情说道:“诸位大可放心,今日之后,春风依然在,欢迎各位来喝茶,郁某先前对诸位承诺的,也都依然有效。”

    即便有郁欢的这句话,茶舍之中,仍然传来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在下祖籍东境拂柳山......庞先生,今日只是碰巧在这里喝茶,无碍吧?”

    说话之人,是一个羸弱书生,他揭开帘子,不顾内里同僚愕然的神情,站了出来。

    庞山笑了笑,道:“周先生,出了门,便有东境莲华的马车迎接,今日便是我东境的座上贵宾。”

    姓周的书生,有些犹豫,望向轮椅上的少司首郁欢。

    郁欢挑了挑眉,好笑道:“周大人好骨气,算是我错看了你。”

    书生揖了一礼,拿着极低的声音,轻轻道:“天大地大,保命最大,我周听潮上有老,下有小,郁大人不要怪罪。”

    郁欢不置可否。

    书生小心翼翼迈步前行,顺利离开春风茶舍。

    一直提着一口气,生怕哪里会射出暗箭,将这位周先生刺穿后心的庞山,此刻松了一口气,望向郁欢,打趣道:“我还以为郁大人会来一出釜底抽薪。”

    郁欢木然说道:“那倒不至于。”

    庞山望向茶舍四周,有些失望,道:“就没有其他的明哲之辈了?”

    沉默半晌。

    他叹了口气道:“那诸位的人头,我庞某就笑纳了。”

第二百六十章 小舍故事多(三)

    庞姓持令使者说完这句话后,一巴掌砸下,整座柜台瞬间破碎,四个小厮的头颅,犹如歪瓜裂枣,“砰”的一声碎开。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他的目光慢悠悠投向了那位掌柜。

    嘶哑的一声怒吼

    庞山再一次落掌。

    血水四溅。

    茶舍里恢复了一片死寂。

    走廊尽头,扶在轮椅背后的两位婢女,面色苍白。

    她们只不过是这座茶舍雇来的下人,在这场风云争斗之中,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事已至此,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也无能为力。

    她们只能把目光投向自家主人。

    郁欢的神情有些痛苦,他缓慢闭上双眼。

    四周的火焰,染上了一丝血腥味道。

    宁奕想的不错,郁欢他能够坐上执法司大司首的位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等“悲剧”,那场“横祸”,他的这双腿便不会断,修行境界也不会一跌再跌。

    他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个姓庞的九境炼体武夫镇压。

    可是如今,他只能在春风茶舍里,由两个婢女推着轮椅来行走......因为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这些年来,由于身体不便,行走艰难,郁欢已经很少插手朝政琐事。

    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外面人认为他不站队。

    是因为他只站自己认为“对”的那一队。

    郁欢面无表情道:“东境,会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的。”

    他扶住轮椅手把,示意两位婢女退后。

    双腿摇摇晃晃,终究是艰难站起身来。

    紧紧缠绕在小腿上的绷带,瞬间渗出一大片鲜红。

    ......

    ......

    春风茶舍内,火焰燃烧。

    一片通红。

    “郁欢大人,世人敬你,是因你在北境征战之时,曾经带回了一颗妖君头颅,仅仅凭借这等功勋,便可以坐上天都少司首的位子。”庞姓持令使者看着眼前灰白头发的男人,笑道:“如今时不待人,此一时彼一时,英雄暮年,何必挣扎?”

    他环顾一圈,笑眯眯道:“其实我倒是想看看,您如此坚持,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难道还能比东境琉璃盏的那位更大?”

    郁欢神情漠然。

    庞山蹲下身子,拎起一片碎裂瓷盏,在手中掂量把玩一二。

    下一瞬间,他的眼神陡然森严。

    那片碎瓷片在他掌心消失。

    空中迸发出一道炽烈的轰鸣,那道碎瓷片滑过音爆之音,擦着郁欢的面颊绽放出一朵血花。

    灰白长发的“老人”,重新跌回木椅之上,神情有些颓态。

    郁欢的双腿,缠绕着的白色绷带,已经是一片猩红。

    好在站起身子的那一瞬,他不顾“那位大人”的叮嘱,坚决念完了自己的印法咒语。

    春风茶舍之中,四处有火焰缭绕,此刻不再蔓延。

    灰白鬓发摇曳垂落。

    扎着丸子头的那根发髻,咔嚓一声断裂,郁欢积攒很久的长发瀑散垂落在肩头两侧,显得他极其狼狈,双手却叠在一起,眼神里迸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结!”

    茶舍内布置已久的阵法,此刻开启。

    “嗡”

    清澈一声。

    庞姓持令使者皱起眉头,“嗖”“嗖”“嗖”“嗖”的四道破空声音,屋脊四角射来四道火焰锁链,来势汹涌,匪夷所思,瞬间缠住他的手腕脚腕,他试着向前踏出一步,脚步高高抬起,猛地踏下,悬在离地一尺,极为“缓慢”的凝滞,无法前进。

    四道火焰锁链,瞬间将他的四肢捆缚锁起。

    庞山皱起眉头,喝声道:“给我破!”

    双手猛地交叉,试图凭借瞬间的爆发力度,挣开火焰锁链。

    “哐当”的碰撞声音,火舌交叠,轰然一声,他的衣袂四周开始燃烧起来,炼体者的肌肤极为坚韧,即便如此,此刻也开始泛得猩红,尤其是被火焰锁链贴身铐住的手腕和脚腕,嗤然冒着白烟。

    庞山的斗笠瞬间炸开。

    他的眼神里带着猩红的愤怒。

    四根锁链,连带着一整座茶舍老屋,都被绷得极直。

    屋脊上空,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屋板分离声音。

    这是何等的巨力?

    郁欢眯起双眼,他的心神全都放在那座阵法之上,此刻锁住这个庞姓持令使者,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东境派来的修士,竟然有如此恐怖的蛮力,这具身躯之中,恐怕蛰浅一龙一象之力。

    “难道是巨灵宗的修行者?”

    灰白长发的老人,发丝枯槁,遮住面容,他的神情相当憔悴,只不过对抗三四个呼吸,他便觉得耗尽浑身心力,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对决。

    若是年轻十岁,即便断去双腿,想必也能轻松锁住此人。

    拳怕少壮。

    奈何老矣。

    ......

    ......

    “宁奕......”

    雅间里的温度缓慢上升,有些高了。

    火焰焚烧,门前的布帘已经被烧了起来。

    徐清焰雪白的肌肤,泛得通红,她手中攥着帷帽,掌心尽是汗水,咬牙道:“有人死了。”

    对于徐清焰来说,刚刚的那一幕,毫无疑问是震撼的。

    杀人犹如吃饭喝水。

    她无法相信,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所以她望向宁奕。

    宁奕闭着双眼,他没有释放出自己的星辉,也没有遮掩血腥气息,他没有试着去隐瞒徐清焰,也没有说谎话去解释。

    宁奕平静说道:“你觉得杀人比喝水还简单,很难想象。”

    徐清焰艰涩开口,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只能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来:“嗯......”

    “我之所以还在这里‘看戏’,是因为我不得不‘看戏’。”宁奕叹了口气,道:“本以为这场火烧不到我身上,都说郁欢大人在跌境,未曾想跌得如此厉害,连一位九境炼体武夫都搞不定,怪不得只能隐退在幕后当一家茶馆主人,搞些地下情报的交接......而这个姓庞的,偏偏是从南疆走出来的杀胚,跟着东境琉璃盏背后打杀掳掠,把这一套带到了天都,明明敕令上只想拿郁欢的人头,他却非要多拿几颗,好回去邀功领赏。”

    宁奕郁闷道:“郁欢不想站队,老子也不想站队。”

    徐清焰抿唇道:“这个姓庞的,是东境的心腹?”

    “心腹这个词不恰当,死士差不多。”宁奕瞥了眼脸蛋通红的徐姑娘,发觉这个时候,徐姑娘的面色过于通红的缘故,看上去竟然像是带上了三分娇羞,煞是可人,他压下心猿意马,故作无事的解释道:“郁欢说的不错,今日之后,事成事不成,庞山都要被诛九族,东境应该只是想拿一位死士的命,来杀鸡儆猴,提一个醒。”

    “先生与东境有仇。”徐清焰小声提醒道。

    宁奕顿了顿,无奈道:“是啊......我杀了庞山,当然可以。但我杀了庞山,等同于帮了郁欢。”

    徐清焰有些惘然。

    “郁欢不站队,谁知道他背后是不是有了队?”这正是宁奕苦恼的地方,他无奈道:“郁先生要是西境座上贵宾,我帮他杀了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徐清焰恍然大悟。

    她认真点头道:“你可千万不要帮我哥,我们躲着看戏就好。”

    宁奕苦笑道:“这戏哪有这么好看的?”

    徐清焰不明所以。

    宁奕一只手按在腰间油纸伞上,另外一只手,轻轻拿起帷帽,盖在徐清焰头顶,替她把皂纱整理好,然后拉起香软小手,搭建神桥。

    神性流淌,在剑鞘里滚滚如雷,去势逐渐沸腾。

    宁奕轻声道:“待会如果要出鞘了,我会捏住你的手,你就闭上双眼。”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我,别人的话不要回应。”

    徐清焰点了点头,默默在心底背诵两遍,道:“好。记下了。”

    做完这一切,宁奕抬起头来。

    空气的血腥味,已经传到了仅仅一帘之隔的雅间里,茶水杯具不安分的在桌面跳动震颤。

    整间屋楼都在震颤。

    走廊尽头的郁欢,神念已经竭尽全力。

    他快要镇压不住了。

    四根火焰锁链,绷得极直,锁在春风茶舍中间的庞山,仍然在不断加力。

    危急关头。

    郁欢的一道神念,穿梭在茶舍之中,寻求自己的同僚,来助一份力。

    今日在茶舍喝茶的,大多都是朝野新人,很多都是文官,甚至没有修为,遇到此事,只能坐以待毙。

    譬如刚刚的“周听潮”......就是其中之一。

    寻来寻去,竟然无一人可用!

    郁欢几近气郁。

    匆忙之间,他忽然眉尖一挑,神念来回“敲门”,竟然发现了自己的茶舍之中,还有一位“陌生客人”。

    他的神念穿梭而至,却被剑气抵在门外,看来对方的意念相当强大,至少不弱于自己。

    郁欢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连忙以神念焦急传音道:“先生,既然来此茶舍喝茶,此时何不出手?”

    一片死寂,没有回音。

    郁欢咬牙道:“先生可是不愿得罪东境?”

    那座雅间之内,神念似乎有些动容。

    看来正是此意。

    灰白长发的执法司少司首,不愿错过这位“神秘高手”的相助,沙哑道:“先生若是今日帮忙,郁某保证先生此生都不会后悔。”

    宁奕一只手按住油纸伞,眯起双眼,沙哑传音道:“哦?”

第二百六十一章 滴水诛心

    “先生若是愿意出手相助,郁某可以保证,先生的身份不会泄露,今日出手之事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www.uu234.net”郁欢沉声道:“茶舍的幕后大老板......也会将先生奉为座上贵宾。”

    宁奕笑了笑。

    对于郁欢说的这些,前面部分的承诺,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郁欢保证自己出手之事不会泄露,这句话其实藏着一些悬机。

    到了如今这个时刻,郁欢仍然没有夸下海口泛泛而谈,如果这位“郁大人”张口就来,许下一些不切实际的承诺,宁奕根本就不会考虑出手这种可能性。

    他只是保证今日宁奕出手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却没有保证,东境会放弃对此事的追查。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如今的大隋四境,东境的确是独占鳌头,李白鲸的手掌伸得最远,身旁有一位甘露先生辅佐其侧,行事风格逐渐趋于“丧心病狂”。

    譬如今日,竟然派出一位死士,拿着敕令“光明正大”来取执法司第一少司首人头。

    这等疯狂之事,都能够做得出来。

    自己若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此时此刻出手搭救,坏了东境好事,不被查到还好,万一被查出来,就算是隔着千里万里,以东境那股誓不罢休的气势,当事人已无可能在天都定居,唯有在四境不断漂泊,一旦被捉到,要被抽筋扒皮,吊到琉璃盏里点天灯。

    谁愿意招惹东境?

    宁奕对郁欢前面的承诺丝毫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这位郁大人背后的神秘人物。

    “你口中,茶舍的幕后大老板。”

    宁奕一只手按着油纸伞伞柄,淡淡传音。

    “那位大老板......是谁?”

    这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天都之中,三司内斗,隐约分成两个大派系,台面上,郁欢不愿意站队,但如今局势在此,不愿意站队之人,背后哪里来的助力?东或者西,哪里都不站,横竖等同于一个“死”字。

    没有人会自寻死路。

    现在看来,郁欢大人已经快到了死路尽头。

    若这位郁大人是西境阵营的棋子,宁奕可不会出面当这个大善人,西境念着宁奕一声好,郁大人摇身一变,到时候找到机会,要摘自己头颅的时候,兴许手段会温和一些,留一具全尸,东境可不会记“这份人情”。

    坐在轮椅上,灰白长发,逐渐变得一片雪白的郁欢,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在了操纵屋楼内四根火焰锁链的牵扯之中,庞山的身躯不断膨胀,撑破衣物,布条熊熊燃烧,锁链啷当碰撞,发出铮铮怒响,其间已经有破碎痕迹,掺杂着咔嚓咔嚓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人的神情变得苍白起来。

    他目光死死盯着最前方的庞山,宁奕的声音飘入耳中,他的神情满是为难,最终眼神无奈,摇头道:“郁某背后之人,不可说。”

    宁奕挑起眉头,笑道:“郁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个郁欢大人,死到临头,倒是气节深厚,请人帮忙,却不愿意说出背后靠山,谁知道这位执法司少司首背后虚虚实实,到底藏着何方神圣,退一万步,要是空手套白狼,郁欢背后根本无人,到头来把账单全抹到宁奕头上,东境的怒火一股脑就倾下来了。

    宁奕除了自认倒霉,还能做什么?

    他可没傻到那个地步。

    宁奕一只手作势松开油纸伞伞柄,无奈摇头道:“郁大人若是不肯说,那只有恕在下拒绝‘好意’了。”

    郁欢声音沙哑,艰涩道:“先生与西境有无仇怨?”

    问到了点子上。

    宁奕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缓缓道:“东西两境,都有恩怨。”

    郁欢点头道:“好,既然先生愿意坦诚相见,那么郁某也可以放心说实话了.......郁某背后,并无东西二字。”

    郁欢说他背后,与东西无关。

    宁奕微微思索,笑道:“郁大人,舍内火势汹涌,外面可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今日你若是骗了我,那么全舍上下,都要被这位‘庞使者’杀得干净。”

    郁欢听出了雅间里那位年轻人的语意。

    那人的潜在意思是,庞山就算死了,他也有办法杀死自己。

    宁奕叹气道:“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灰白长发老人,心力俱竭,碍于规矩,思忖再三,终究是无奈摇头道:“先生,这是不可说的。”

    听到这句。

    宁奕重新按回油纸伞,不再言语。

    郁欢有些绝望,他的两截干枯小腿,已经是一片猩红,绷带一条一条崩开,整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股无形火焰在燃烧,支撑至今,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那位体魄修行到极点的庞姓持令使者,从南疆十万里大山走出,的确是巨灵宗的子弟,而且是天赋异禀,极其卓越的那一类,身上经受过无数淬炼打磨,别说是如今郁欢的这等不入流火焰灼烧,就算是再加上一个品秩,只要没有抵达命星境界的“星辰真火”,他都可以承受。

    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皮糙肉厚。

    两人所做之事,也很简单,角力二字。

    郁欢太老,若是单论一瞬之间的爆发,他尚有一线生机。

    如今陷入僵持角力,气机此消彼长,他的鼻孔溢出鲜血,蜿蜿蜒蜒宛若两条小蛇,很快就遍布满面,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哐当”一声爆裂碎响。

    庞山单手扯下一条锁链,像是擒蛇三寸一般,将其一整条庞大火焰身躯掼在地上,地板与锁链一同被砸得支离破碎,绽开两蓬炽烈流火,接着庞姓使者一脚踩出,整座茶舍轰隆震颤,这位九境武夫的体魄,经过巨灵宗的淬炼,比起寻常炼体者要强大许多,身子前倾,接着巨大惯性,其余的三根锁链瞬间绷直破碎,噼里啪啦溅射开来,沸沸扬扬的火雨射入屋舍雅间之中,那些没有选择离开的年轻文官,有些头顶墙壁直接被锁链碎块砸出一个凹坑,有些衣袍被火焰沾染,惊得高声喝出,畏畏缩缩躲在角落,手忙脚乱褪下衣物,匆忙拍打。

    走廊尽头的那座轮椅,双腿猩红的老人,已是满面鲜血。

    郁欢瘫坐在椅上,眼帘低垂,气机几乎竭尽,奄奄一息。

    沸乱之中,庞山环视一圈,他木然开口,“按理来说,此刻应该再给诸位一个选择逃命的机会,愿意入东境者,可以与那位周听潮先生一样,出此木门,大富大贵。”

    他顿了顿,道:“可惜在下是个粗人,出身卑劣,从小在打杀里生活,从不会有人给在下第二个机会,所以今日的茶舍里,所有人都要死。”

    这句话说完,庞山向前迈步,他并没有急着先杀那位瘫坐在轮椅上的灰白长发老人,而是选择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间雅舍,看也不看,一拳砸出,布帘瞬间破碎。

    滚滚气浪。

    蔓延而出。

    瘫坐在走廊尽头轮椅上的郁欢老人,痛苦的沉闷咳嗽一声,他已无再多力气去支撑自己结下术法,阻拦这个无法无天的东境狂徒,此刻缓慢抬起眼来,却发现满室寂静。

    气浪喧嚣。

    布帘燃烧,露出一个门户形状。

    庞山的一拳,并没有将雅间内的两人直接轰杀成渣。

    一张泛黄符?,摇曳在空中,镇住了一方布帘,这一拳砸碎布帘,却没有砸碎这张符?。

    阵法符?之道?此人是异士?

    庞姓持令使者心头百念交集,不过一刹,他眯起双眼,微笑问道:“阁下还有心情喝茶?”

    滚滚烟雾。

    他看不清内里两个人的具体容貌。

    但是能够看清楚一个大概的轮廓。

    戴着帷帽的女子,一只手局促不安放在膝盖上,纱巾摇曳,另外一只手则是放在“年轻人”的掌心。

    坐姿轻松的宁奕,笑意浅淡,空出来的那只手没有放在剑柄上,而是端着瓷盏,轻轻吹了口气,道:“为何没有?”

    “既然阁下有如此雅兴。”庞山面无表情道:“等会送你上路,记得找阎王多要两杯。”

    宁奕笑着应了一个“好”字。

    没有人看清他的手掌如何动作,那盏瓷器瞬间消失,下一刻,庞山的面前绽开了一道血雾,壮硕男人的左眼之处,那枚瓷盏猛地炸开,只是稀薄的“神性”力量,钻入眼眶之中!

    这是徐清焰先前所说的“神性法门”,宁奕把玩瓷盏,若有所悟,此刻甩手掷出,没想到效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神性出窍,滴水诛心。

    一声痛苦至极的嚎叫。

    整座屋楼,地动天摇。

    “我要撕了你!”

    庞山一只手捂住左眼,鲜血从掌缝里潺潺流下,另外一只手,变拳为掌,一巴掌狠狠攥拢符?。

    本来品秩便不高的“泰山”,瞬间破碎开来。

    捏碎符?之后,一掌按下!

    遮天蔽日的阴影,如番天印般,刹那笼罩下来,落在宁奕头顶

    宁奕眼神骤冷。

    他没有单手按剑,便是因为这个姿势实在太过显眼。

    直到此刻,他掷出茶盏的那只手,顺势下落,此刻终于“缓慢”落在了腰间。

    庞山仅存的那只右眼,瞳孔收缩。

    他看清了那个人的长相,也看清了那个人的腰间。

    那是一柄伞。

    也是一柄剑。

第二百六十二章 出鞘杀人

    掷出茶盏,五根手指顺势下落。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无比顺畅,也无比自然的,就这么落在了油纸伞的伞柄上。

    细雪发出了按耐不住的长鸣。

    从宁奕动了杀意的那一刻起,心湖已不平静,汲取了徐清焰多日积累之后的神池神性,满池沸腾,在细雪剑身上来回流淌,滚滚如雷。

    只是这滚滚雷声,之前藏在鞘中。

    宁奕按住徐清焰的手。

    帷帽落定,徐清焰闭眼。

    接着便是

    拔剑。

    雷声宣泄而出!

    茶舍之内,瞬间亮若白昼。

    瘫坐在走廊尽头的灰白长发老人郁欢,像是肉眼见到了一道雷霆,根本来不及以手遮面,剑气冲刷而来,老人沙哑的声音被淹没在剑气浪潮里,他后脑重重磕在墙壁之上,人仰椅翻,双眼泪水不受控制落下,连点成线。

    几位书生的眼前一片银白,睁眼闭眼都是这般,耳旁也是一片“嗡嗡”之音。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缓慢”的时间之中爆裂的风声,席卷而来。

    一道庞大的身子,瞬间抛飞而出,嵌入茶舍的石壁之中。

    狂风骤停。

    郁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缓慢恢复了平静......

    艰难之中,老人爬起身子,挣扎着一点一点挪回椅子上,因为修为境界高深的缘故,他的目力恢复得最快,两旁的婢女,呆呆站在原地,泪水涟涟,乃是毫无预兆以肉眼“接下了”剑气的缘故。

    刚刚的那一剑,真真如雷霆降世。

    庞山的气机早已断绝,身子骨被剑气拧得不成人样,骨肉尚未分离,这一剑递出,像是劈开老树的斧头,将其神魂瞬间撼地破碎开来。

    东境琉璃盏里,据说有一道极其玄妙的术法,可以令人“死而复生”,韩约麾下的“有志之士”,甘愿赴死,甚至悍不畏死,便是因此缘故,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势,只要甘露先生愿意救治,那么在琉璃盏里,都可以找到一具完好无缺的身体,将其神魂重新放入身躯之中。

    身如灯盏魂如芯。

    重燃魂火。

    道果不熄。

    如今的“庞山”,死得不能再死,别说了甘露先生出手,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不可能有办法救治。

    七魂六魄尽数劈散。

    浑身上下只余剑气。

    而递出这一剑的始作俑者,此刻坐在椅上,保持着一只手端茶轻啜的姿态。

    剑已归鞘。

    宁奕的茶盏已碎,递完那一剑,为了保持“从容不迫”的气度,遮掩自己的“口干舌燥”,他拿起了手边还留下来的唯一一盏瓷盏。

    入口......嗯,很甜,很香,这茶怎么一点也不苦?

    宁奕沉默了一刹,想明白了原因。

    这是徐姑娘喝过的。

    他缓缓扭头,看到了忍俊不禁的一幕,此时此刻,徐清焰还十分听话的闭着双眼,神情担忧,与宁奕五指交扣,掌心相抵,渗出汗来,想来是相当紧张。

    宁奕轻轻松了一口气,动作缓慢,伸出将茶放回桌上。

    幸好没有看见。

    风气在雅间里游掠,吹动徐姑娘的鬓角,帷帽面纱随之一同摇曳。

    在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女孩紧张的声音轻轻传来。

    “宁奕先生,我可以睁眼了吗?”

    “再等等!”

    宁奕手忙脚乱,轻轻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然后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衣袍的灰尘,轻咳道:“可以了。”

    徐清焰缓缓睁眼。

    明眸善睐,波光摇曳。

    即便隔着一层面纱。

    依然令人心神荡漾。

    宁奕心底轻叹一声,徐清焰啊徐清焰,祸水啊祸水。

    这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面容,没有之一。

    他松开了女孩搭在自己掌心的那只手,轻声道:“已经杀了,对面的场面有些血腥,还是不要多看为妙。”

    徐清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掌心出了很多的汗。

    宁奕本以为是因为害怕,恐惧,厌恶。

    但其实并不是。

    徐清焰吐出一口气,胸膛不断起伏,她两只手端起自己的茶盏,瓷杯的表面还残留着宁奕的温度,所以摸起来暖暖的,此刻的茶舍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女孩大脑也有些空白,下意识屈起双膝,蹲在椅上,环抱双臂,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很轻松,压低声音道:“先生刚刚的那一剑,用了我的‘神性’?”

    宁奕以眼神示意徐姑娘,雅间内的声音不会传出,大可以放开声音说话。

    他无奈点头道:“是。”

    徐清焰的神情里,竟然多出了三分欢愉,她吐出郁气,轻快道:“那先生今日出剑杀人,也有清焰帮忙出的一份力了?”

    宁奕眼神古怪,他点头道:“若无神性,不可能如此轻松击杀......所以,真要按功劳来算,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徐清焰低眉笑道:“清焰不要功劳的......先生做事,清焰帮到些许就好,如今心里,甚是欢喜。”

    ......

    ......

    春风茶舍,一片寂静。

    郁欢的御火之术,炸得舍内一片通红,大红灯笼内外皆燃,火势越缭越大。

    但是宁奕的“一剑风雷”递出之后,整座茶舍,先明后暗。

    所有火焰,齐齐熄灭。

    像是有神灵站在高山之巅,一口长气吹灭大火,如今的茶舍四壁,还滚动着阴恻恻的寒风,吹人入骨,凉至骨髓。

    茶舍的石壁,凹坑之中,仍然不断有雷霆的噼里啪啦声音。

    细密的雷霆弧光,在“庞山”的身躯上炸响,游走。

    其实这一剑,宁奕也只是随心递出,他的本命剑心,如今还处在摸索阶段,风雷之意滚滚裹挟在这一剑上,纯属是个巧合,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或许会变成单纯的某道剑意,类似于冰冻或者火焰灼烧,全都是靠天收的运气......万一递出的剑意,是庞山所不惧怕的某道领域,那么宁奕蓄势已久的一剑递出,很有可能凿不死这位“巨灵宗武夫”,后面的事情,还有一些麻烦。

    郁欢有些不敢相信。

    以那道神念的年轻程度,很有可能是如今四境的年轻一辈,诸多圣山圣子也不过是九境,最难缠的战斗,公认是与炼体修行者肉身厮杀,动辄要打上数百个回合,对方皮糙肉厚,往往要陷入气机角力之争,譬如刚刚的自己......一旦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炼体修士一拳砸死。

    那个“年轻人”的修为尚不可知。

    一剑凿死那个庞姓持令使者,这件事情,越看越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风雷剑意?

    这是何方神圣?

    郁欢拱了拱手,对着雅间方向,面色郑重,一字一句沙哑道:“先生,多谢!”

    宁奕没有回应。

    他只是淡淡道:“今日之事,与我无关,郁大人切记。”

    郁欢笑道:“自然记得......”

    说到一半,老人的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

    茶舍的门口,倾开了一线光芒,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

    吱呀的破碎木门,庞山入内之后,不忘贴上一张东境的“屏气符”,外界看不见内里发生什么,如今那张符?被人撕下又贴上。

    来者是两人,一男一女,男人手中拎着两样物事。

    一盏是他最喜欢的红灯笼。

    另外一样,被他放下,骨碌碌在地上滚动,路上碰到了一些冥火犹存的木柴,忽然一下死灰复燃,火光喧嚣一刹,接着湮灭成灰烬。

    那是一颗人头。

    年轻男人轻柔说道:“先生在我茶舍里喝茶,这就急着要走了?”

    宁奕眯起双眼。

    他一道神念探出,竟然无法探测对方深浅。

    那人叹气说道:“还没来得及感谢先生出手搭救。”

    宁奕平静道:“大老板?”

    听其声音,不是西境的那位,应该也与西境无关。

    “算不上大老板,只是天都城下一介草民,喜欢喝喝酒,泡泡茶,手里有些闲钱,于是开了一家茶馆,一座酒楼。”

    年轻男人一步一步踢着人头,语调轻松,缓慢前进。

    他停下脚步。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茶舍走廊。

    安静无声。

    人头面目惘然,显然是主人被割头之时,尚未反应过来。

    周听潮。

    扎着丸子头的年轻男人,由红衣女子搂着手臂臂弯,停在雅间布帘前。

    两人并没有入内。

    隔着一条布帘。

    年轻男人轻轻“咦”了一声,他笑着望向帷帽女孩,轻柔说道:“竟如此巧......”

    恍然大悟,年轻男人啧啧道:“这位就是你很喜欢的先生了?”

    徐清焰先是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春风茶舍的大老板,竟然会是自己在松山遇到的太子殿下。

    现在想来,倒是合情合理。

    当太子说出“很喜欢的先生”之后,徐清焰面色通红,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世传,太子荒淫无度,终日放浪形骸于烟花之地,是一位无能之辈。

    眼前的年轻男人,扎着丸子头,因常年酒色,面容苍白,身子骨里深深透着一股懒散和疲怠。

    的确像是如此。

    但宁奕与太子对视。

    太子的眼神里,漫不经心的目光下。

    藏着一把刀。

    他揖了一礼,轻柔称赞道:“宁奕先生刚刚那一剑,当真气势磅礴,不输当年徐藏前辈。”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太子白蛟

    “太子殿下......”

    郁欢挣扎着双手扶动轮椅把手,缓慢行来。www.uu234.net

    扎着丸子头的年轻男人,将灯笼交放至身旁女子“红露”的手上,轻轻走了过去,扶起老人作势就要跪下的身子,托住双臂,眼神坚定,声音轻柔道:“郁大人受苦了,与今日之事有关之人,本殿绝不会放过!”

    郁欢一只手捂住嘴唇,指缝里伸出鲜血,经此一战,身心俱疲,估计寿元都要折损不少,此时此刻,老人双腿枯干如柴,不断打颤,捆绑小腿腿骨的雪白纱布绷带已是一片猩红淋漓,惨不忍睹。

    郁欢缓慢坐回轮椅上,身子骨都轻了三分。

    看见老人的憔悴神色,太子的眼神凌厉三分,他瞥向嵌入石壁的“庞山”,缓慢深吸一口气,合拢眼帘,再睁开时,眼里的怒意被极好的掩藏下来。

    太子的身材其实很是高大,肩头披着长袍的缘故,灯火里摇曳不断,他的身形有些瘦削,看起来空有骨架,弱不禁风。

    郁欢乃是大隋有功之臣,早就想要隐退,若不是自己的授意,老人也不会坐在执法司少司首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多年,如今的天都风云聚变,少司首的位子人人觊觎,他一把年龄坐在此职,其实不妥。

    太子轻声道:“郁大人今日之后,就在我莲花楼里修身养息,做些以前想做,却无法去做的事情吧。”

    郁欢摇头道:“殿下,微臣赴汤蹈火,再所......”

    “当不得,当不得。”太子面色凝重,摆了摆手,示意老人不要再说,眼神扫过,两位婢女连忙蹲下身子,替郁大人细细清理伤口,包扎伤势。

    做完这些,太子转过身子,先是瞥了一眼门外,确认了那张符?尚存,春风茶舍外的人物如今越聚越多,只不过有那张“屏气”符在,外面人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太子拎了一张椅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了宁奕对面。

    倒是没有丝毫架子。

    他揉了揉脸,换上一副笑脸,轻声说道:“我从松山狩猎而回,听闻茶舍有变,赶来之时,已经晚了,若不是宁奕先生出手,恐怕今日白蛟要留下终生遗憾。”

    宁奕摇头说道:“郁欢大人始终不肯自报家门,宁某非是不愿出手,而是不敢出手。”

    “宁奕先生得罪了东西二境,事事谨慎,是这么个道理,此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得你。”太子李白蛟苦笑一声,道:“但郁老先生就是这个性格,这座茶舍的建立之初,本殿并不想暴露自己东家身份,便叮嘱了一番,今日生死大难,这等小事......如何能看得比生死更重?”

    说到这里,太子的眼神有三分黯淡。

    宁奕神情平静。

    “郁老先生,在本殿年轻时候,曾经出手搭救,付出了两条腿的代价,从此之后不能走路,无法下地,修为境界一跌再跌。”李白蛟神情黯然,柔声道:“今日更是险些丧去了性命,本殿对他不住。”

    “这几年来,茶舍由郁欢执手,本以为天都执法司第一少司首的名头,能让这座茶舍免受算计,没想到......”太子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宁奕笑了笑,直言道:“殿下恐怕想不到,正是因为天都执法司第一少司首的名头,才让这座茶舍遭了祸事吧?”

    在他心中,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善茬。

    越是看起来温良无害,越是深藏不露,这偌大天都里,哪一个是大善人?

    太子流连花坊?沉溺酒色?

    在府邸门前亲眼见过了袁淳先生紫莲花分身的宁奕,可不相信太子是这么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老先生的手段,连曹燃这等北境猛人都被“感化”落泪,还无法教好一国太子吗?

    坠地便是天都皇太子的李白蛟,就算是块顽石,耳濡目染数十年,再是愚钝,也能被“点石成金”。

    藏拙。

    毫无疑问的藏拙。

    这座茶舍里来往的都是三司文官,雅间内的气氛极好,交接情报,应当是天都数一数二的情报交接所,贯通了执法司和情报司两大司属,这位太子看起来“纯良温和”,口中说着不要别人为他卖命,郁欢刚刚“死到临头”,也不愿泄露丝毫机密,可见其笼罩人心的手段。

    一座茶舍,一间酒楼,若是不出意外,这两座消遣地,都暗藏玄机。

    此人......不容小觑。

    心思转念闪过之后,宁奕端起茶盏,轻声道:“太子殿下,春风茶舍的事情,外面恐怕不好解决吧?”

    徐清焰脸色微红。

    先生于不经意间,拿起了自己的茶盏。

    会喝吗?

    宁奕抿了一口,察觉到淡淡的甜味之后,立马明白自己又拿顺手了......装作无事的拈着茶盏杯底,苦茶不苦,别有三分风味。

    “茶舍会暂闭一段时间,至于后续,其他事情,宁奕先生大可放心。”太子呵呵笑道:“只要先生不自己说出来,那么东境便不会查到先生头上。”

    宁奕无所谓笑道:“没什么好怕的,东境不找我,我还要找东境的。”

    太子意味深长说道:“若是宁先生何时想喝酒,可以来莲花楼找我。”

    这是在抛橄榄枝了。

    宁奕顺势放下茶盏,微微拱手,哈哈笑道:“记下了,有空一定叨扰。”

    太子笑着说道:“这位是?”

    看到宁奕真的喝了自己的茶水的徐清焰,面色通红,心思飞出云霄之外,此刻怔怔出神,忽然回过魂来。

    她声音极轻极小道:“东厢......徐清焰。”

    太子恍然大悟,他听说过这位“徐姑娘”的复杂故事,春风茶舍内不仅仅有执法司和情报司两司的文官出入,其实还汇聚三教九流,数之不清的复杂人等,情报之交互,庞大而又有序,他的手中,握着整座天都最核心的情报。

    其中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然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另外一类,则是将要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西境的三皇子李白麟,麾下先生“徐清客”,在青山府邸大雨夜之中站了出来,涌入了太子的眼里视线,这位徐清客先生的出身相当诡异,查不到父母和祖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联系的那种,但是他唯独有一个妹妹。

    如今的东厢徐清焰。

    徐清焰被篆养在西境的金丝笼里,据说生得国色天香,莲花阁内有“好事之人”,把天下绝色列了一个排名:自己的婢女红露,就排在前十之中,位列第六。

    至于能够列入前五的,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跟随袁淳先生学习卦象之术的“好事者”,曾经告诉自己,那位徐清客先生的妹妹,若是在天都众人面前展露面容,将会毫无悬念的在榜上排在榜首之位。

    李白蛟眯起双眼,他向来对莲花阁的占卜之术不做怀疑,可如今他倒真的生出了三分好奇,眼前那嫩的出水的帷帽女子,摘下那层面纱,真的比自己的贴身婢女更好看?

    他忽然向后仰了仰身子,端详着宁奕和徐清焰。

    一个是曹燃离开星辰榜后,目前没有争议的年轻一辈第一人。

    另外一个则是“好事者”口中,未来的天下第一美人。

    听起来很般配。

    但李白蛟越看越觉得,他们俩不般配。

    东厢徐清焰,如今住在宫内,跟随崤山居士修行......

    他的情报里没有提到,徐清焰与宁奕何时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他倒是知道这位“徐姑娘”曾经在蜀山山下感业寺暂住过一段时间,但宁奕生在西岭,想来也不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李白蛟若有所思,这位徐姑娘在狩猎日,红山兽潮爆发,被自己的父皇带回宫内,离开了西境的束缚,念及至此,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笼中雀喜欢一个人,是很简单很单纯的。

    谁带她离开笼子,她就会喜欢谁。

    外面的世界很大,她第一眼看到的,就会是她最为依赖的。

    太子笑了笑,故作无意道:“今日茶舍生变,扰了二位雅兴,实在抱歉。宁先生,这位徐姑娘是你的?”

    这句话暗藏玄机。

    先前松山一见,这个“徐姑娘”明显是个纯直之人,口中藏不住话,字里行间对那位“先生”的喜欢,几乎满溢而出。

    他倒是想看看真相如何。

    站在李白蛟身后的红露,眼神里有轻微叹息神色,知晓殿下是按照惯性,对徐姑娘起了一些“好奇心思”。

    最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太子问出这一句话后。

    宁奕没来得及开口。

    徐清焰双手捧着茶盏,满脸通红,憋着一口气说道:“徐姑娘就是徐姑娘,宁先生就是宁先生,什么你的我的,非礼勿问,非礼勿问!”

    宁奕忍俊不禁。

    太子心底无奈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子,不动声色道:“徐姑娘,宁先生,此地诸事繁多,本殿就不打扰了,好心提醒,从茶舍后门离开,被有心人看到了,难免满城风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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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