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燎原(二)
刀,剑,铁律,皇座
所有的外物,在此刻都被太宗抛弃……他所动用的,就只是纯粹的自身修为。
涌出承龙殿大殿的皇道气运,其实也是他血统天赋的一部分。
初代皇帝之后,每一代皇族的血统浓度下跌,已经成为了不可避免的趋势。
纵观大隋开国以来,在修行路上,能够与太宗比肩的……几乎都是远古时期的皇帝,血脉浓度的下跌还不严重。
而如今的太宗,无论是精气神,还是血脉,都“返祖”拔高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一个人,肩负起一国之运。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自负?
……
……
十三年前的天都血夜里。
在北境横扫无敌的裴?f,与当时距离某道门槛还差一线的太宗皇帝,打得天崩地裂。
面对那柄“野火”。
太宗不仅仅动用了“皇图”、“皇道气运”,就连头顶的铁律,还有长陵的真龙皇座,全都搬了出来,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之后,艰难镇杀了正值巅峰当打之年的裴?f。
这是太宗这五百年来,打得最艰难的一场战斗。
那个时候,他的大限即将到来……年轻时候无限膨胀的野心,逐渐被岁月消磨,这一点,整座天都城里玩弄风云的权贵们都能看得出来,这小百年来,皇座之下多了三位龙子,还有一位远去南疆的小公主。
皇帝在为大隋的未来铺路。
诞子,立太子,为东西两境做铺垫……如果大限来了,那么这座王朝,不至于后继无人。
但是自从与裴?f的那场鏖战之后,天都的格局发生了变化。
太宗取得了与裴?f生死之战的胜利。
也取得与上苍夺命之争的胜利
踏破了人生在世的第六百年大限!
这一点,似乎是一个好消息。
但也不是一个好消息,五百年是涅??境界所能活到的极限,他已经踏破了第一个极限,如今再次破境……那么第二个大限破开之后,第三个,第四个……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
如果得不到真龙皇座的加持,得不到皇道气运的浇灌,他膝下的那几位子嗣修行到头,能不能成就涅??,还是一个问题。
星君最多只能活三百年。
如果太宗成为下一个“太乙救苦天尊”……会出现一个荒诞的景象。
多年过去之后,他仍是黑发。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会慢慢由黑发,变为白发,再化为枯骨,就算熬到了某个“值得庆贺”的一天,也剩不下多少时间可以消受。
甚至。
当太宗再前进一步,成为真正的不朽……
所以天都血夜之后,整座天都城里,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可抑制的上演。
外面已经有了风声,雨声。
但风暴中心,执掌雷霆的那个人,太过强大,太过无敌。
就像是完美无缺的“圣人”。
如果那位“圣人”,在众生面前走出了最后一步,这些风雨,终究只是风雨,吹过拍过,化为烟云,过眼即散。
在这一切即将抵达最终的终点之时。
有一柄剑穿透了风雨,递到了这位“圣人”的面前。
大雨之中燃起了野火。
陈懿说的很对。
如果有人能使所谓的圣人流血,那么世人将不会再信仰他。
现在徐藏拎着剑站在了那位圣人的面前,无论今日的结果是什么样的……他都让圣人流了血。
最重要的是,他就像是十三年前,天都血夜那一日,来到太宗面前的裴?f一样。
他能够让太宗受伤。
能够让那个完美无缺的“圣人”不再完美。
甚至……他有可能完成其他人加在一起都完成不了的事情。
杀死“圣人”。
……
……
野火在空中焚烧。
大殿的殿柱被穿插破碎,平铺满灌的剑气层层叠加,承龙殿的皇道气运在空中化为一条盘踞的老龙,面容狰狞而又愤怒,剑气燃烧所至,一整条狭长龙身都被戳碎,点起赤红色的火光。
徐藏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大隋四境,民不聊生。暴徒四起,鬼修横行。”
他握着细雪,缓步而行。
大红色的野火在空中来回掠行。
皇帝的面容隐在雾气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他皱起了眉头。
为了冲击最后一道门槛。
他在寝宫闭关了太久,他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在天都立起了一套完整的三司制度,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的力量分布在四境之中,除此以外还有天宫地府作为辅助,莲花阁的袁淳先生作为谋略铺路。
四境的统御,在他登上皇位的早期,是被放在首位的重要事情。
“我在大隋游历了十年,见过了太多无辜人的死去,关外的横尸,三司的不作为。”徐藏的声音仍然在大殿上继续,“不可否认,你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至少你曾经给这座天下带来了‘太平’……但可惜的是,即便你能够违背天地之间的规矩,不生白发,走向永生。”
“你手里的这个王朝,终究还是衰老了。”
太宗眯起双眼。
“二皇子李白麟钦点的老师,是出身南疆的大鬼修,论凶残狠戾程度,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徐藏淡淡道:“想必这一切你都看在眼里,甘露只不过是一位区区星君而已,就算再是修行,世上鬼修也无法迈过天地间浩然雷劫的那道门槛成为涅??。曾经沧海难为水,毕竟你曾击败过大隋最惊艳的鬼修余青水……那个叫韩约的后起之秀,只需要放置在东境即可。”
“我没有说错吧?”
徐藏笑了笑。
皇道气运笼罩下,皇帝的神情看不清楚。
“你虽然闭关在寝宫,但整座大隋的动静都放在眼里,天下逐渐开始沸乱……对你而说并不重要,你只需要踏出那一步,整个大隋就会安静下来。”
徐藏一步一步,向着皇帝走近。
太宗仪态自若。
徐藏说的没有错。
只要他完成了最终的那一步,那么四境之内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时候,他需要集中所有的心力,去破开最后一道劫难。
徐藏站在了太宗的面前。
他一字一句问道。
“那么死去的那些人呢?”
太宗沉默了下来。
这个问题,与十三年前裴?f问的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
短暂的瞬间,电光火石的摩擦声音响起
徐藏握紧细雪,剑锋萦绕着惨白的剑气。
他的面颊两侧,霜白的鬓发被火焰掀起,燃出一双通彻明亮的眸子!
两根手指点出,“野火”瞬间掠出,撞击在皇道气运凝聚的真龙头颅之上。
一声巨大的惨嚎声音,在大殿上空响起。
金灿的真龙头颅,眉心之处,被火焰洞穿,那柄野火刺入眉骨,寸寸深入,承龙殿的皇道气运开始了崩溃。
“你不动用铁律、皇座……是因为你觉得不需要。”
徐藏冷冷道:“你是大隋六百年来最强大的修行者,面对我这个只修行了几十年的后辈,哪里还需要铁律,皇座?”
他完全能够明白皇帝的心思。
这就是他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十多年来的逃命,奔波,期间他无数次想过自己踏入皇城之后,需要怎么去做,才能杀死对方。
徐藏是一个很缜密的人,他知道自己跟皇帝的差距有多大,自己一日不踏入涅??,一日就不可能有着公平对决的机会……即便有一天他成就了涅??之位,两者之间仍然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他需要把差距抹平。
他需要一把可以重创“皇帝”的剑,那把剑需要足够锋锐,足够强大,把太宗身上的皇道气运击碎……本来他准备以细雪开道的。
但是踏入天都之后,他发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师父裴?f身上最神秘的那把剑。
为徐藏送上了一份意外之喜。
紧接着,他需要抓住皇帝的缺点……无论是什么人,坐在大隋最高点六百年,一定会膨胀,自负,最终忽略一些“致命”的东西。
只要太宗选择放下“铁律”和“皇座”与自己交战。
那么他就有机会……杀死皇帝。
十多年来,游走奔波于四境荒野,终日困顿在跌境与死亡之前……徐藏悟出了一道本不该存在于此间的剑意。
这是他杀死皇帝的最大的底牌。
“皇道气运”崩溃的刹那,太宗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浮现上来……他在徐藏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死煞之气,这个男人面带春风的笑着,身上的剑气却阴森的像是一个死人。
然而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徐藏走入皇帝的三尺之内。
浓郁的死气扑面而来。
密密麻麻的剑气封锁了这片三尺天地。
“铁律”和“皇座”的感应都被切断了……即便他此刻想要动用天都城的两大禁器,也做不到了。
绝杀。
皇帝的神情陡然变了。
他看着徐藏,握着“细雪”的黑袍男人,轻声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死了就死了,生命本就如草芥般微渺,凡人终有一死……”
那柄细雪抬起。
一整条巨大的真龙气运,都支离破碎。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
徐藏笑道:
“这一剑,请你赴死。”
第一百零三章 燎原(三)
承龙殿内。
大红色的“野火”,戳碎真龙气运的额首。
一整条老龙轰然倒塌
殿柱,屋脊,砖瓦落下的那一刻。
一缕风雷迎势而起。
有人拎起了剑。
这一剑,曾砸碎了覆海星君的大衍剑阵。
砸碎了小无量山的护山法阵。
这世上的规矩,不平,仇恨,冤屈,都在这一剑之上,徐藏拎起细雪,剑身萦绕着磅礴的劲气,他高高举剑,脚尖点地而起,在这半空之中,无数剑气轰隆隆席卷而来,剑气如棍如棒如万钧雷霆
皇道气运被剑气搅成碎片。
这一剑,砸落在皇帝的肩头,衣袍破碎,太宗的身子瞬间一沉,脚底的大殿地面如龙脊一般绵延起伏,他半边肩头的血肉被砸得模糊溅起。
徐藏的面色仍然平静,平静地没有丝毫波澜,他的腰身极其挺拔,眼神里一片灰色的死气缠绕……他举起了第二剑,像是一位不含感情的执法者。
剑气境界,以一杀二,以二杀三,以三杀四……一步一登天。
最难最难,是逾越那道大瓶颈。
十境杀不得命星。
星君杀不得涅??。
如今登入涅??境界的徐藏,看着这个半步踏入不朽之境的男人,自己的剑气砸入对方肩头,不死不灭的星辉和神性便蜂拥而来,磅礴的生机裹挟着剑锋切斩而出的伤口……短短三四个呼吸之间,伤口便迅速痊愈。
他看着眼前的皇帝。
这已经不属于“凡人”的范畴……即便再如何修行,如果不褪去“凡壳”,也不可能抵达这种地步。
自己的一剑,足以斩碎这世上所有金刚体魄。
而刚刚的一记“砸剑”,竟然没有将对方直接劈成两半。
剑气入肉三分,不得入骨,由神性淬炼的骨骼将细雪剑锋的气势夹住……于是这一剑,虽然连带着太宗整个人向着地面凹陷了三尺,却无法切开他的骨骼。
徐藏修行的乃是“杀人剑”。
但他如今所行的逆天之事,已经不是杀人。
而是屠神。
第二记砸剑,势不可挡的砸落,落在太宗的另外一边肩头。
皇帝沉闷地咳嗽一声,像是一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在红山之巅,他曾与复苏的九灵元圣对决过,一掌便拍死了对方……他已经许久未曾出手,大隋天下所有的修行者,在踏入涅??之后,都会被他请入宫内“喝茶”,“论道”,他不出手不是因为他老了。
而是因为这世上已无敌手。
体内的气机,早已被徐藏的剑气打得支离破碎,他只能看着第二道砸剑,砸在自己另外一边肩头,大殿如陆沉一般,飞掠的殿砖如龙蛇起伏,他的膝盖微微弯曲了那么一下……
头顶之上,有一抹火红的剑影闪逝而过。
遥遥刹那,太宗抬起头来,他看着那柄递斩而下的“野火”,恍惚间看到了那个身披红色甲胄的儒雅男人,持剑而来,向死而生的将“野火”递入自己体内。
后颈之处,仅存的皇道气运,被“野火”刺入,肌肤上的金刚体魄瞬间被剑气凿碎。
皇帝痛苦的拧起眉头。
那柄火红色飞剑刺入自己的脖颈之处。
与此同时,徐藏收起“砸剑”,双手一正一反握拢剑柄,剑气如龙卷一般向着两人之间席卷而来,极短距离的冲刺,那柄细雪对准太宗的“胸口”,瞬间破开皇袍,钉入胸膛,撞碎了沸腾的神性和星辉,撞破了这世上最强大的身躯。
从后背之处钉穿。
透出一阵金黄色的血雾。
徐藏的肩头抵在太宗的肩头,他没有侧过脸去看身旁男人的神情,此刻他的眼神里一片阴沉,面无表情的拧转握剑的手指,剑锋的风雷噼啪弹开,隔着如此之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够听到野火的焚烧声音,和细雪的剑气爆响声音……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痛苦而又沉闷的呻吟。
这个音节刚刚出口,就被打断。
徐藏攥着细雪的剑柄,开始奔跑,他的肩头微微下沉,瞬间滑掠了一小截距离,抵着皇袍男人的胸口,太宗的意识仍然清醒,他的两边肩头被“砸剑”击垮了,磅礴的神性和星辉被“野火”封锁,无数的生机汇聚在胸口,那颗不断跳跃的“心脏”被细雪戳穿,这些生机便涌入“心脏”之处,对抗着不断迸发不断碎裂的剑气。
皇帝拧紧了眉头,在他六百年的人生之中,渡过了无数劫难,却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他抬不起双手。
而且是在这天都城中!
铁律被封锁。
皇座被隔绝。
那个从棺木里爬出来的男人,一剑钉入了自己的心脏。
皇袍男人眼皮微微一跳,徐藏踏出了第一步,他的双脚被顶地离地,紧接着徐藏将细雪彻底钉入他的体内,两个人一前一后,撞塌了一根又一根的殿柱。
“砰”的一声。
后背撞在承龙殿大殿的石壁之上。
剑柄抵在胸口,再也不能寸入,衣袍翻飞落定。
徐藏眼神冰冷,他抬起头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双手都插入对方的胸口。
不得不说,这个活了六百年的皇帝,修为已臻至神人之境……即便细雪已经刺入他的心脏,这等足以杀死世上一切有生之灵的“伤势”,仍然没有立即杀死皇帝。
徐藏的发丝,被剑气不断掀起又落下。
踏入涅??之后,他体内的伤势全都被道火焚烧殆尽,获得了全新的“人生”,这世上从未有一个修行者向他那样,成就十境之后,不再去点燃自己的本命星辰,去换取更多的寿命……而是直接以跌境,损失寿元为代价,迈过命星境界,冲击“涅??”。
本来就没有人这么做……即便有,成功的概率也几乎可以忽略。
这是一件违背天理的事情。
而徐藏成功了。
踏入涅??之后,徐藏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修生养息,不是巩固修为和境界。
而是,继续跌境。
继续燃烧寿命。
他本就是一把野火。
野火熄灭,重新被点起之后要做的。
当然是……继续燃烧。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气势仍然凌厉,但整个人的发丝,像是落上了一层细小的碎雪,逐渐发白,生霜。
浓郁的死气,在徐藏的眼神里沉淀,从血液里流淌而过,顺延着剑气,递入太宗皇帝的体内。
皇帝的嘴唇也变得苍白起来。
他艰难抬起双手,被阻断的经脉,让他几乎生不出更多的力气,只能将五根手指搭在细雪之处。
这是一道足以致命的剑伤……不是因为它戳穿了自己的心脏。
而是因为递出这一剑的徐藏。
根本就没有要活下来的意思。
滚滚而来的死气,在细雪之上流淌,注入皇帝的心脏之中,与之对应的……太宗接连迈过两场大限劫难,积攒下来的磅礴生机,与死气不断对撞,不断消融。
一个人想要永生。
另外一个人则是义无反顾的走向死亡……而且要拉着对方一起死去。
这才是真正的杀局。
太宗的神情变得痛苦而又愤怒,他十根手指,先后搭在细雪的剑锋上,以巨大的力度攥拢剑锋,试图捏碎这柄古剑,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风雷弹跳,手指被锋锐的剑气割开血口,金黄色的血液流淌在细雪剑锋之上,顷刻之间便被死气所污浊,变得一片漆黑。
于是场面就这么僵持下来。
徐藏的剑意,源源不断,顺延细雪的剑身,由剑柄到剑尖,最终注入太宗心脏里。
细雪……细雪。
两个人的额首,都覆上了一层细雪。
徐藏的寿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逝,这种速度快得超乎想象,比起在小无量山杀人跌境,还要来的离谱。
他要杀死当今世上最长寿,最接近不朽的修行者。
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最沉痛的。
那十根手指捏着细雪的剑锋,试图阻断死气在剑身上的传递,太宗的眼神变得灰白,体内的磅礴生元已经无法裹住死气,徐藏的剑意在经脉四处流淌,自己的肌肤变得苍白,衰败,原本他看上去就像是世俗凡间一个四十岁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此刻发丝生白,皱纹折叠,手指变得干枯而又衰老。
徐藏成功了。
太宗闭上了双眼,他的意识有些模糊……浓郁的死气甚至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神。
他自嘲地笑了笑。
徐藏做到了连老天也做不到的事情。
五百年和六百年的大限……因果轮回没有奈何自己。
这把剑,做到了。
太宗轻轻吸了一口气,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其清脆,而又刺耳的声音。
死气以两个人的身躯为终点。
以细雪为桥梁。
杀死一位接近“不朽”的人物,需要极其磅礴的力量,而承载这股力量的细雪……似乎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在剑锋之上,有一个断裂的缺口。
那个缺口被死气和剑意所刮过,咔嚓一声,裂开了更大的口子。
如玉碎瓷裂。
这个缺口,响起了第一道清脆的声音之后,崩裂之势连绵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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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燎原(四)
咔嚓一声。
剑碎的声音。
细雪的剑锋,裂开了一道口子……这道声音在太宗体内响起。
就像是雪崩前落下的第一颗石子,这枚石子的滚落,预示着后续不可阻止的崩盘,剑锋的缺口在连绵的崩裂声音之中不断扩大……不仅仅是皇帝听到了这个声音。
徐藏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一层寒霜覆盖在面颊上,细雪的霜寒与自身的死气,不断蔓延。
从接过“细雪”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这把剑的缺口……世事无完美,计划不如变化,他深谙这个道理,踏入承龙殿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一战会得到“野火”的相助。
踏入承龙殿后,他同样没有想到……细雪竟然生出了一丝裂纹。
所以当他递出那一剑之后,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在他的预计之中,最好的结局,就是一切顺利应当的发展,他踏入皇城,绝杀了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
而最坏的结局……自然就是中途出现了各种坏的变故。
比如……野火无法击碎承龙殿下的皇道气运。
再比如,自己踏入涅??之后,仍然远远不是皇帝的对手。
再比如,太宗根本就没有放下“铁律”和“皇座”的意思。
无数个可能,最终衍生而出的,就只有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比徐藏所有的预想都要顺利……然而就在他即将完成这一杀的时候,出现了那个细微的变动。
那个虽然细微,却可能影响整个大局的变动。
磅礴的死气,因为细雪的缺口,灌输的方向发生了震颤。
直抵皇帝心脏的死气,产生了些微的摇曳。
徐藏的剑,刺向一个点,此刻剑意摇曳,汇聚如一的死气缠绕散开……那颗本来即将枯萎的心脏,受到的冲击顿时分散了不少。
太宗的生机,均匀裹住了“死气”。
想要杀死眼前的皇帝,必须要用“剑”。
不能是“刀”、也不能是“枪”、“戟”、“棍”、“棒”……因为只有剑,才是最锋利,最凌厉的兵器。
细雪的剑锋碎了一道口子。
那股锋锐的气机……在这一刻,垮散开来。
……
……
太宗松了一口气,胸口的痛苦还在不断叠加,那柄古剑捅穿心脏,死气不断缭绕,但在此刻,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先前像是一柄势不可挡的绝世利剑。
刺入之后,便钉着死气侵入骨髓。
此刻剑锋碎了。
天女散花……这股凛冽的死气像是落了一层霜意,在自己血液之中淡淡落下,顷刻之间便被生机所覆盖。
把所有的死气汇聚到一点,可以把自己从永生之上打落,钉入死亡的深渊。
而此刻分散了……对自己的威胁大大减少。
他看着刺入自己胸口的细雪,声音沙哑,喃喃开口。
“有些可惜啊……你,杀不掉我了。”
徐藏并没有笑。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所有的心力都放在那柄剑上。
“是吗……”黑袍男人淡淡应了一声,他的眼帘微微垂落,这把剑是师父送给他的物事,象征着蜀山小霜山一脉的薪火传承,师父曾经对他说过……细雪是世上最锋锐的剑器,但一个剑修的强大与否,与剑器无关。
与自身有关。
剑器在手。
剑气在心。
他在大隋四境走了十年,十年来,细雪束之高阁,一直未曾取出……对于剑修而言,重要的不只只是那柄本命飞剑,更重要的,是那颗剑心。
剑气境界一境,二境,三境,都谈不上多么玄妙,当踏上命星之后,再修行剑气……更多的,就是磨砺剑心,一颗剑心如何澄澈,剑修便如何强大。
这些年,由生入死,由死入生。
徐藏的剑心,早已落了一层霜雪,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凡尘俗欲,都死了个干净。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细雪崩塌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停下死气的递送,反而更加用力。
剑锋一片一片裂开,赵蕤锻造细雪动用了妖族天下的“霜纹钢”,这是举世罕见的材料,此刻与太宗的血肉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片刺耳声音之中,徐藏的双手按住剑柄,一点一点继续推动,皇帝的背后已经是一整面石壁。
石壁的石面,已经被细雪的剑尖戳碎钉入。
剑柄已经递送至不可再递送。
而徐藏从一开始递剑的时候,就有一种……恨不得把自己双手插入太宗心脏的冲动。
现在剑碎了。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皇帝的瞳孔狠狠收缩,他低下头来,自己的两肩松松垮垮垂落,先前的两击砸剑卸掉了他两臂的劲气,使他对如今眼前发生的一幕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徐藏欺入了他的胸口。
那柄细雪的剑锋不断崩碎,死气不再如剑一般锋利尖锐。
剑碎之后,磅礴的死气像是一柄大锤。
轰然砸下。
承龙殿的大殿石壁发出沉闷的一声爆响。
紧接着,太宗的胸口一阵绞痛,比起先前还要剧烈的痛苦在此刻袭来……他低下头来,看着双手攥拢剑柄,硬生生把整把剑穿透自己身体,把双手插入自己血肉之中的那个黑袍人。
他明白了徐藏的想法。
细雪是那个男人最重要的剑。
却不是唯一的剑。
就算细雪断了……徐藏也不缺剑。
他本身就是这世上最直,最利,最锋锐的剑。
现在这把剑刺入了太宗的胸口,短短的两个呼吸,这位皇帝的面容一阵变幻,终年笼罩的霜雪在徐藏面前荡散开来……于是在天都城外徘徊了十多年的徐藏,终于看到了这位神秘皇帝的面孔。
徐藏笑了笑。
很普通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皇帝的面色此刻覆上了一层白霜,他的眉心凝结出了一枚真正的雪花,凛冽的霜意落在浑身四处,尤其是自己的心脏……天都城迎来了四季之中的深秋,而他迎来了人生里最惨烈的寒冬。
“你看……我是可以杀死你的。”
徐藏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不再冰冷,反而有些像是春日里的暖阳。
身子骨里一片彻冷。
但那颗剑心是炽热的,滚烫的。
他的寿命正在不断的消逝,时间似乎对这个孤独的男人有些过于苛刻了,黑发变白发,白发再生霜。
徐藏与周游是至交的好友,也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道友。
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命运嘲弄……此刻他的气息,与莲花道场那个燃烧生命死战的白发道士十分相似,在大隋数千年的历史中,有那么几片不太一样的落叶,因为落下的那一刻太过惊艳,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们归根的一生,其实非常短暂。
徐藏的双手,在皇帝胸口的血肉里缓慢摸索着,他似乎摸到了一个滚烫的东西,炽烈火热。
是心脏。
他双手捏住那颗如大日般跳动的心脏……就连细雪也无法击碎这颗心脏,自己的双手自然无法直接将其捏碎。
细雪此刻已经毁了,剑锋破碎,妖族天下最高品秩的霜纹钢都无法杀死皇帝……那柄剑柄被钉入石壁,整把剑透体而出。
但这一刻,徐藏是一把剑。
一把崭新的,奔赴死亡的剑。
拉着皇帝一起……两个人的气机逐渐跌落,再跌落,皇帝的双手艰难抬起,极其缓慢,一点一点挪动,搭在了徐藏的肩头,他的神情痛苦而又黯然。
承龙殿的野火还在燃烧。
那柄裴?f留下来的古剑,此刻钉入皇帝的脖颈,滚烫的剑柄上落下了一片雪花。
“嗤”的一声。
白雾升腾而起。
极致的寒冷与极致的炎热撞在一起。
野火逐渐熄灭,霜雪落下,天地众生一片死寂。
不仅仅是最中心的皇帝和徐藏。
跌坐在大殿最高处,石阶之上的帷帽女孩,黑纱裙上也结了一层冰屑,她冷的牙齿轻轻打颤,双手环臂,整个人蜷缩起来……徐藏的最终一剑,真的距离杀死皇帝只差那么一丝了。
太宗连压制自己的一丝心神都无法分出。
此刻她可以站起身子,只是这座大殿实在太冷,霜雪落在肌肤上,犹如落在血液里。
这是比剑湖宫飘雪剑君还要强大无数倍的剑意。
与剑湖宫的“飘雪”意境有那么一些相似。
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徐藏的剑意,是简简单单一个字。
“死”。
这是超越了“冰”、“雪”这种自然意境太多的剑意,生与死,是这世上最大的大道,谁也不可违背。
“野火”在虚空之中的燃烧,都被这股剑意所碾压熄灭。
大寒天,剑气落。
同样蜷缩在大殿内的,还有一对年轻男女。
宁奕嘴唇苍白,从昏迷之中醒来,凛冽的寒意压住了他,让他连起身都无法做到。
他怔怔看着两道抵在一起的身影。
徐藏背对着自己。
大殿之中。
两道身影的肩头落满了大雪。
徐藏的意识不断沉沦,再沉沦……
太宗的眼皮微微下坠。
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双眼。
承龙殿,一片死寂。
唯有霜雪呼啸。
不多时。
有人的生命燃烧到了尽头,彻底化为了一座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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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燎原(五)
承龙殿内,霜雪呼啸。
炽热的野火被风雪扑灭。
这场燎原的烈火……终究还是熄灭了。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坠在两个人的肩头,黑袍成霜。
徐藏的眉须,发丝,都凝结如冰晶一般晶莹剔透。
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消弭,湮灭……整个人身上的死气,彻底的化开,成为一具冰雕。
双眼紧闭。
再无气息。
而他的双手,插在皇帝的胸口,十根手指死死捏住那颗心脏。
那颗滚烫的心脏,跳动的趋势逐渐降低。
炽热的血雾不再升腾,心脏的表面覆上了一层寒霜。
皇帝的面容同样惨白,霜雪凝结之下,他的头颅轻轻垂落,而后眼皮努力睁开……最终无力的合拢。
太宗闭上了双眼。
死亡从未距离他如此近过。
炽烈的寒气落在了他的肩头,胸口,侵入肺腑,直抵心脏。
他的意识混混沌沌,跌入无尽的深渊。
承龙殿陷入了真正的寂静。
……
……
宁奕的身躯无法动弹。
他怔怔坐在大殿的殿柱之上,看着那个浑身被霜雪覆盖,冻成冰渣的黑袍男人……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只留了一个背影。
当初那口棺材抬出紫山的时候,宁奕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一度觉得,徐藏的死,是这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而现在……亲眼目睹了徐藏递出竭尽所有的一剑,被死气侵蚀化为冰雕。
宁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像是海潮退散,巨大的落失、孤独、惘然,汹涌而来。
脑海里的斑驳记忆,在此刻化为了一柄又一柄尖锐的刀子。
他看着太宗那张覆盖霜雪的脸孔,想着太宗对自己说的话……仇恨是驱动一个人前进的最大动力。
的确。
他没有经历过仇恨。
又如何能体会拼命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滋味?
宁奕的喉咙里一阵干涩,他想要挪动身子,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徐藏的剑意笼罩了整座大殿,那股凛冽的死气全都对准了太宗皇帝,但即便如此,大殿内的其他位置,仍然被剑气所压制。
不仅仅是徐藏的剑意……承龙殿底下掀起的皇道气运,两位涅??大能生死之战的场地,充盈弥漫着极高的威压。
别说是宁奕……就算是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在此刻踏入承龙殿,也会被徐藏的剑意直接秒杀,迈不出三步,直接被冻成冰雕,碎裂一地。
承龙殿内的三个人,在徐藏特意的“关照”之下,周身三尺之内剑气不入。
宁奕、丫头、徐清焰。
整座大殿紧绷如一面冰冻镜面。
四处游掠着大寒的雪气。
宁奕呼出一口白气,他拉着裴烦丫头,拿自己的身躯为丫头取暖……被太宗强行取出“野火”,丫头的神魂受到了很严重的创伤,小脸煞白。
宁奕抬起一只手,替她擦拭面颊上的霜痕。
裴丫头似睡似醒,眼角不断有清泪流淌,面容疲倦而又惨淡。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了。
宁奕的眼神有些黯淡,他望向大殿的角落,徐藏抵住了太宗皇帝,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尚不得知。
好像是那一剑,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宁奕深吸一口气,忍受着寒气将神念一点一点探出。
徐藏的气息,没有了。
皇帝的气息……也没有了。
他有些惘然。
大殿内像是起了一层寒雾,一前一后叠在一起的身影,被雾气所笼罩,看不清楚,也看不真切。
直到一个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
这个声音听起来清醇而又沙哑,说话的那个人,既年轻又苍老。
说话之间,一个披着单薄青衫的瘦削男人,就这么施施然踏入了大殿,青衫男人站在大殿门口,一步也没有入内,一步也没有多走,他的目光平静而又木然,看着殿内游掠的寒气,这里是一座剑意深渊,如果贸然入内,很有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他就站在踏入门槛后的第一步,再也没有深入第二步。
他说话的声音不带着任何的尊重,也没有丝毫的嘲讽,有的只是一片平静。
宁奕艰难拧过头来,看到了这个青衫男人,瞳孔狠狠收缩。
此刻面色最难看的,是坐在大殿最高处的帷帽女孩。
徐清焰的双手抓在纱裙裙摆之处,她咬紧牙关,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清客的长发被承龙殿的霜雪吹起,这些日子消耗心力太多的缘故,发丝的颜色,与霜雪已经没有太多的差异,这让他看起来并不年轻,反而显得沉郁和沧桑。
他喊出了“陛下”两个字后,就再没有更多的反应。
他在等那个人的回应。
宁奕转过头来,看着徐藏彻底死寂的承龙殿大殿角落。
徐藏把自己所有的死气和剑意,都递送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里……他闭上了双眼,太宗也闭上了双眼。
然而此刻,大殿内重新出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被抵在石壁之上的皇袍男人,喉咙里一阵痛苦的搅动,发出沉闷的呻吟。
最终恢复了呼吸。
宁奕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寒……他听着承龙殿缓慢响起的心跳声音,那位皇帝的苏醒丝毫不讲道理,徐藏竭尽全力的绝杀之局,把所有的手段都施展了出来。
皇帝竟然还活了下来?
“咚……”
“咚、咚、咚。”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壮大,犹如战鼓一般。
骨骼的咔嚓声音,不断响起,太宗拧转头颅,肩头的砸剑伤势,此刻缓慢痊愈,他艰难伸出一只手,拔出插入自己后颈的那把野火,五根手指带着寒霜,死死攥拢的刹那,野火的火星四溅,剑身的大红之色被捏得支离破碎,生了一层古锈的火焰直接被霜雪熄灭。
白雾升腾。
太宗睁开了双眼。
他平静注视着面前化为一尊冰雕的徐藏,眼里没有轻蔑也没有憎恨。
相反。
他尊重这个年轻的天才。
当他想要踏出“不朽”最后一步的时候,是徐藏给了他接近死亡的一击。
这的确是一个绝杀之局。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徐藏做得更好。
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足……或许那把剑的缺口,是最大的意外。
如果细雪不曾断开,那么徐藏的剑意就不会有那么一刹的停顿,甚至不需要使出最后的那一招……以自身为剑,共赴风雪。
太宗的眉须,霜雪一点一点消融,他沉默看着徐藏所化的冰雕,在自己炽热的神性之下,这座冰雕开始了融化,数十个呼吸之间,承龙殿的寒意都被滚烫的神性所融化……那个险些赐予自己“死亡”的黑袍男人,就这么消失在了这座大殿内。
化为了雪气。
……
……
徐清客在霜雪消融之前,没有深入这座大殿,他只是站在门槛内一步远眺。
殿内的霜气和剑意太凛冽。
徐清客在大隋天下已经足够有名,四境之内都知道,如今在天都城风头正劲的西境三皇子,能够得势如此,全因为他选了一位不得了的谋士当老师。
而那位谋士弱不禁风,面临着西境数之不清的事务,规划,格局。
哪里有可能是一位修行之人?
的确。
徐清客不是一个修行之人。
这一点,没有人比他的妹妹更清楚……在很小的时候,他的身子骨就十分羸弱,扛着妹妹在墙头看戏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他没有机会修行。
但上天……往往是公平的。
他走了一条不需要修行,也可以抵达顶峰的路。
此刻,一头白发的徐清客,站在殿门口,无数白雾和霜雪迎面而来,寒意和热浪混杂在一起。
被雾气拥过。
他神情没有变化。
袖口内涌动着淡淡的金色光华,今日登殿,他带上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枚袖珍算盘,算子由玉石所篆,算盘的筒骨是一枚其貌不扬的竹简。
他来的有些匆忙,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古旧府邸的书香气息。
雾气和霜雪之中,受到重创的皇帝缓慢站了起来。
后背离开承龙殿石壁的皇帝,看着那个登临大殿的白发谋士,他皱起眉头,在对方的身上……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心头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殿内。
剧烈的战鼓声音逐渐减小,这意味着太宗胸口的伤势也被神性所修补。
但这并不意味着……经历了这一战,他没有丝毫的损失。
徐藏虽然死了,但他给自己造成了太大的创伤。
此时此刻,太宗的身躯里,插满了“细雪”断裂的剑锋碎片,一片一片如雪花般,流淌在血液里,每一个呼吸,都是煎熬。
心脏跳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是因为缠绕在心口的死气,如霜凝结,需要神性一点一点化散……这是比十三年前裴?f留下的剑伤还要严重的伤势!
经历了这一战。
太宗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但如果……当初他没有轻敌,直接动用“铁律”和“皇座”,那么情况会截然不同。
这世上,除了徐藏这个亡命之徒,谁敢在天都城尝试杀死自己?
……
……
站在殿内的徐清客,掸了掸肩头的霜雪。
白发谋士笑了笑,缓步踏入大殿,道:
“我是来杀你的。”
太宗皇帝盯着徐清客,神情阴沉,缓慢抬起右手。
“铁律”和“皇座”的感应极其强烈。
并没有出现铁律皇座两股力量呼啸而来的场景。
承龙殿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都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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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完杀(一)
承龙殿内一片死寂。
没有呼啸而来的“铁律”。
也没有压倒一切的“真龙皇座”之力。
被徐藏剑气刺得千疮百孔的太宗皇帝,身上溢散着浓郁的寒气,死气自内而外地不断散发而出,他的衣袍不断生出冰渣,然后又不断消融……看起来像是一个从极北的荒芜之境走出来的雪人。
皇帝的神情阴沉下来。
站在门槛上的青衫男人笑了笑,立于白雾之中,他的声音轻柔而又缓慢。
“承龙殿大乱……徐藏只身一人入天都,没有一个人拦,你难道没有觉得不对吗?”
太宗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徐清客说的不错。
大隋天下,涅??虽然稀少……但还不至于绝迹。
譬如白鹿洞书院的院长苏幕遮,虽然是新晋的涅??,但怎么可能连徐藏的存在都无法感知?
徐藏踏入涅??之境,以涅??实力踏入天都,三司拦不住也是正常……但问题就在于,那袭黑衫来得太过于轻松了。
根本就没有受到丝毫的阻拦。
因为根本就无人去拦。
在皇帝挥手唤走道宗灵山和三皇子李白麟之后,等候在承龙殿外的“百官”,便就此退下了。
“在下刚刚从皇城的那边离开……有些仓促。”
徐清客说着笑了笑,他微微回过头来,手指指向身后,越过承龙殿的大殿……在天都皇城四四方方的街巷尽头,有一座历经百年受人敬仰的府邸。
那个方向是……莲花阁。
白发谋士的身上,茶香还未消弭,他伸出一只手,捋了捋发丝,把散乱的长发向后扎起,他的手腕上有一根漆黑的束发绳,扎起头发之后,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柔,但绝不阴沉。
徐清客笑道:“陛下,我带你见两位熟人。”
身后的白雾之中,有一蓝一白两道身影,一高一低,缓慢踏入承龙殿大殿。
……
……
时辰往前推去。
升起的朝阳重新被云雾所遮掩,云气飘散回潮,大日落下。
初月升起。
街道上的落叶向着树枝飞去。
路人的行人拎着衣领匆匆倒退着在大街上行走。
天都城行刑前的那一日。
执法司的地牢里,走出了一位披着青衫的瘦削男人,白发披肩的徐清客走出执法司地牢,他的背后,一众少司首躬身而立。
地牢里关押着的最重要的凡人,不是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
而是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徐清客的面色有些憔悴,他已经见过了宁奕……在昏暗潮湿的地室里,那个长大了许多的黑袍年轻人还在昏迷之中,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醒来。
命运就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齿轮,在天都城的深夜里扣合,运转。
这座都城里的每个人,都像是齿轮上转动的一角……谁也逃不开命运的扭合。
亲自见到宁奕和裴灵素,对他来说,意义很重大。
在他的推演之中,天都的棋局有着太大的不可控性,谋划了如此长久的岁月,仅仅凭借着对“那个男人”的了解,还远远做不到“完杀”。
他是一个缜密的人,布下的所有的局,都是为了今日的掀开。
他容不得有丝毫的错误。
徐清客踏出执法司,背后的大门缓缓合拢,夜风萧瑟乌鸦啼鸣,他望着天都城外的某个方向。
今夜雨势稍停。
是因为那把剑重新苏醒的缘故……自己要下赢天都的这场棋局,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棋局对面的皇帝拉下“皇座”。
那把剑足够锋利。
只要那把剑能够顺利的刺伤皇帝……他就可以把皇帝,变为棋盘上的一部分,让天都城内,只有一位棋手。
此棋,不分楚河汉界,车马炮兵卒。
所有的棋子,都只有一个目的……杀死皇座上的“将帅”!
徐清客走在天都的街道,他的背后跟着一位笼罩在黑袍内的高大身影,那道身影行路无声,就像是一道鬼魅的影子。
徐清客的神魂,在这半年来从未停止过运转……他每日看这天都,都像是雾里看花,看得真切而又模糊,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今日,他才逐渐看清楚了。
天都在向着自己理想中的方向去发展。
他的确有着举世无双的“推衍命格”之术,小到个人因果,大到一国气运……他都可以卦算而出。
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很明显。
满头霜白在风中摇曳。
徐清客的声音在街巷里一闪即逝。
“宁奕。”
“裴灵素。”
他在执法司见了那两个年轻人,各自取下一缕发丝,看到了一角未来……
这盘棋局上有很多的未来,即便是真正的神仙来了,也不可能看到全部,所以他截取了最重要的几个人,去看那一角未来,把边角钉死……
他在宁奕的身上,看到了那把断裂的细雪,还有迷雾一样的黑暗。
与自己先前在府邸里推演的一模一样。
将死之人。
魂魄散尽之后,化为一具冰冷的石雕。
他在裴灵素的身上,看到了一片血红,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交织升腾,那片血红之色,不仅仅是鲜血的颜色,更像是燃烧沸腾的火焰。
还有被野火所燃烧的承龙殿。
得到这两角未来,其实已经足够。
站在风暴中心的,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他先前已经取下了李白麟的一缕发丝,卦算之后得到了一个相当满意的结果。
现在,他要在棋局开始之前,做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脚步停顿。
徐清客站在了那座书香古气的府邸之前。
莲花阁。
从执法司一路跟来的黑袍大修行者,默默隐于巷口的黑暗之中。
……
……
灯笼摇曳。
袁淳先生坐在庭院内,他的身前悬浮着一本又一本的古籍,有残篇指点,也有古代名手的对捉厮杀实录。
《梅花谱》、《韬略元机》、《渊深海阁》……清风翻书,书页飒飒作响。
老人的眉心,那朵紫莲花闪烁着淡淡的荧光。
他岁数大了,从北境归来之后,最近精神也不太好,总是恹恹犯困,想要睡觉。
石桌前摆着一局残篇。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与一个很惊艳的天才,下过一局棋。
只可惜那局棋还没有下完。
后来也没有机会下完。
因为坐在自己棋桌前的那个天才,并没有像自己一样活得那么长久……于是,这几百年了,闲来无事的时候,袁淳总是会翻出这份残篇,一个人执两方棋子。
每每总是会想到年轻时候。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远没有如今这般沉郁淡然,落子攻杀,处处是喷薄的剑意。
他本以为,下到这一步,自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子力占优,一片大好。
即便再度厮杀,到了最后,对方有一线生机,也绝不可能战胜自己。
但这些年来,他的性格逐渐变得圆润,变得如意,他重新去看这篇残局,拿着古谱不断推衍……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这局棋局的变化程度之大,可推衍的可能性之多,远远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他仍然占据上风,仍然可以斩杀缺少子力的那一方。
可越是推衍,袁淳的心中越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石桌的两旁,披着单薄黑纱的龙凰,和**上半身,浑身缠绕铁链的苦策,两个人一站一坐,安静如木,吐气吸气不发出丝毫声音……跟随在老师身边修行,他们早已习惯了先生的这个举动。
帷帽下,龙凰忽然皱起了眉头。
苦策则是猛地睁开双眼。
莲花阁外,响起了浅淡的敲门声音。
紫莲花飞扬。
袁淳先生轻轻招手,莲花阁门户倾开。
他看着站在门口的那道清瘦身影……西境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谋士。
皇宫里那个神性女孩的哥哥。
那个谋士的年龄应该不大才是,为何生出了如此之多的白发?
袁淳轻轻挑起眉头。
白发谋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在下西境徐清客……半夜登门拜访,打扰了。”
对于这个夜半三更的不速之客,龙凰语气不善,冷冷道:“这里是中州,不是西境……况且,老师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苦策把目光望向袁淳先生。
徐清客一笑置之,同样望着石桌前的那位紫袍老人,他轻柔笑道:“袁淳先生,我有一事……想要问问您。”
袁淳低垂眉眼,低声笑了笑。
“龙凰、苦策,你们二人,替我去春风茶舍取两包茶叶。”
“茶名……南花。”
龙凰和苦策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他们跟在老师身后如此多年,知晓老师喜欢喝茶,但却不知道……在春风茶舍当中,还有“南花茶”。
这是老师收藏的古茶?
两个人神情不善从莲花阁离开,与徐清客擦肩而过的时候,苦策压低声音冷冷道:“姓徐的……老师脾气很好,不代表北境平妖司的脾气也很好。”
龙凰则是拿着指尖轻轻叩击腰间剑器,算作无声无息的警告。
对于这些,白发徐清客只是笑了笑。
一笑置之。
与平妖司两位大司首左右两边擦肩而过,一步迈过门槛,踏入莲花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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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完杀(二)
“袁淳先生在下棋?”
徐清客踏入莲花阁内,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摘下悬在空中的紫色莲花。
在他面前的老人,虽然看起来慈眉善目,垂垂老矣,但其身份乃是大隋天都城的国师,陪伴皇帝走过四百多年岁月的涅??大能!
袁淳先生修行的术法,据说与“道宗”的一气化三清极其相似,与南疆的鬼修夺舍之术又有些不同。
韩约在琉璃盏内有三百具善男信女做香火供奉,出行只需要捡着自己喜欢的,像穿衣裳一样披在皮囊外即可,用完一具甩一具。
据说袁淳先生至少有两具分身,一朵金色莲花镇在天都,一朵紫色莲花行走在外……至于第三具分身,从未有人见过。
道宗的一气化三清秘术失传已久,袁淳先生是否真的有第三具分身,这些年来一直是个谜。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两尊分身的战力,已经极强,一朵金色莲花坐镇天都城,护在太子身边,这些年来天都皇城的风风雨雨,无论大小,都不能落入白蛟殿下的周身三尺。
老人的修行境界,由此可见一斑。
而徐清客只是一个“没有修为之人”。
袁淳先生揉了揉面颊,重新振作精神,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白发年轻谋士,徐清客的档案早就被他调出来观阅过无数遍了……这个出身西境草庐的穷酸小子,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一步一步走进李白麟的视线,然后得到了西境的权力,成为天都三位皇子选师名额之中的一个。
人生不过二三十年,哪里有时间修行?
徐清客轻柔道:“在下颇通棋道。闲来无事,正好陪先生玩一局。”
袁淳笑了笑,道:“那便正好。”
老人的指尖即将落在棋盘的棋子之上,准备把那局残局破去,重新摆兵列甲,两人公平对弈,重新开始。
一个淡然的声音响起。
“不用。”
白发徐清客笑着望向袁淳,柔声道:“就这样继续吧……把那局没下完的棋下完。”
袁淳的心头轻轻一震。
他抬起头来,发觉这个白发谋士的面容陌生而又熟悉。
徐清客捻子而落。
袁淳沉默提子,做了回应。
一老一少,紫袍黑袍,在棋盘的两边,被莲花阁的风气吹动。
两个人的脊背都挺得极直。
徐清客的神情一直带着笑意,他并没有去看手底的棋盘,而是看着面前的老人,接近大限的袁淳先生,似乎被棋局所困,那一局推演了无数遍的残局,向着一个自己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徐清客舍弃了最重要的那颗棋子,落入下风之后,打法仍然有着极强的侵略性。
莲花阁的气氛陷入了死静之中。
棋局推拉对抗,两个人的行棋速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先生越来越慢,徐清客越来越快,落子速度在棋盘上连绵而又清脆,像是一道又一道绽放的雷霆。
片刻之后。
袁淳先生抬起头来,他没有再动子。
徐清客温和的笑意,在此刻看起来,也像是他的棋风一样……带着如火焰般的侵略意味。
袁淳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认真注视着徐清客。
这个白发谋士的面孔,骨龄,都是一个二十岁多的年轻人。
“跟那个人下完棋后。”袁淳笑了笑,道:“我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没有想过,会是今天。”
顿了顿。
老人沙哑道:“你特意来找我,只是为了下棋?”
徐清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问这篇残篇从哪里来的……
这其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情。
即便他是一个棋道天才,通阅了无数棋经古书,也不可能看到这一篇残局……这本就是袁淳和“那个人”之间的对局,从没有丝毫的外传。
袁淳笑道:“你跟他很像,所以我让龙凰和苦策去取‘南花’茶,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可以等一等。”
“我等不了。”
白发谋士摇了摇头。
“我说过,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下先生……”徐清客看着老人,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散,他平静开口道:“袁淳,那把钥匙在哪里?”
紫莲花老人哑然失笑。
那把钥匙。
袁淳先生柔声道:“你猜?”
老人一只手按在石桌上,袖袍内飞出了无数朵紫色莲花,其中每一朵所蕴含的威压,都足以炸碎一位命星,方圆三丈之内,数十朵紫色莲花飞涌而出,镇压在天南海北四处。
白发徐清客的神情仍然淡然。
三丈之内是一片天地。
三尺之内又是一片天地。
未曾修行的白发年轻人,双袖之中,淡淡的金光溢散,一抹极强的威压从袖口蔓延而出,整张石桌咔嚓咔嚓裂开蛛网,在两个人的劲气角力之中僵持不下。
漫天紫莲花,带着涅??境界的星辉,疾风暴雨一般落向徐清客。
三尺之外,漫天紫气。
三尺之内,一片太平。
徐清客的两根手指,轻轻按在那枚玉算盘的竹简骨心之上,金光璀璨,笼罩而下。
袁淳眯起双眼,单手仍然按在石桌,道:“你可知,这里是天都莲花阁?”
徐清客笑着答道:“离开莲花阁,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承龙殿。”
袁淳沉默下来。
他的神念四散而开,却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情……整座莲花阁,都被一缕金光锁住,即便是他的神念也不可波荡开来。
这个白发谋士是怎么做到的?
“既然先生不愿意交代,那么在下便自己动手了。”
徐清客站起身子,他的黑袍轻轻震荡,金光扩散,一圈一圈笼罩在袁淳先生的头顶,紫色莲花触及金光的刹那,就被打散成灰烬。
“这四百多年,先生一心二用,天都城的两具分身,一具修行肉身,一具修行神魂,虽然是实打实的涅??境界……但可惜的是,若不能合一,便不算完美。”徐清客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他轻轻道:“紫莲花的这一具,应当是两座天下神魂之力最强的涅??修行之身了。只可惜,遇到了我。”
白发谋士抬起一只手,缓缓握掌。
那根金灿竹简,迸发出轰鸣的声响。
悬在袁淳头顶的金线,瞬间收拢,紫色大袍被紧紧箍住,老人的瞳孔陡然收缩,他额首的那朵紫色莲花,脱离肉身而出,狠狠向着徐清客撞击而去。
白发谋士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袖袍里滑出了那面算盘,格挡在胸前。
紫色莲花一撞之下,徐清客的身子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双脚险些离地,在地面犁出了一个数丈的沟壑。
那枚不知由何物事打造的玉算盘,玉珠被撞得支离破碎,深藏筒骨之中的金灿竹简却没有丝毫损坏。
徐清客沉沉吸了一口气,有些吃力。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袁淳先生的神情,那朵紫色莲花飞出再掠回,并没有直接把自己砸得神魂俱灭……这是一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术法。
在袁淳这种涅??境界的大能手上施展,可以轻易摧毁一个星君的神魂。
这朵紫色本命莲花,他修行了接近五百年。
一位星君才能活多少年?再逆天的星君,也不过三百岁的大限!
这个二十多岁,身上看起来没有丝毫修行痕迹的白发男人……竟然毫发无伤?
莲花阁一片死寂之中。
徐清客收起算盘,缓慢向着袁淳老先生走去。
他站在老先生的面前,轻声道:“这几日你的卦算一直晦暗不清,占不出天都即将发生什么……你不是昏庸之人,想必还是能猜到一些零碎的。”
“你让那两位弟子去春风茶舍拿茶……如果我真的在这里等,恐怕什么也等不到吧?”
徐清客笑了笑,道:“所以……钥匙不在你身上。”
这句话话音落地。
袁淳瞳孔极轻的收缩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着白发谋士,莲花阁的占卜秘术,在他眼瞳里流淌,他看着徐清焰,只能看到一片混沌和黑白。
老人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徐清客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而是继续喃喃自语。
“看守铁律的那把钥匙如此重要,你竟然不带在身上……说明那个人你真的十分信任,是太子?曹燃?还是那两个弟子?”徐清客的语速不带丝毫感情,他摇了摇头,道:“不是太子,也不可能是曹燃……如果是在两位平妖司的大司首手里……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至于我是谁……”
“春风茶舍……南花茶……”徐清客轻轻笑道:“你心里应该猜到了我是谁……只不过不敢相信?”
他顿了顿,道:“没有这把钥匙,我也会来一趟的。”
徐清客吐出一口浊气,他伸出两根手指,并拢成线,轻轻点向老人的眉心。
手指悬停在那朵紫莲花上,略微停顿了那么一刹。
徐清客神情肃杀而又平静。
他对老人开口道。
“天都的莲花盛开太久了。”
指尖点落。
紫色莲花,漫天落下,纷纷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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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完杀(三)
龙凰和苦策离开莲花阁府邸,两个人快步前行。
天都城的夜色里,有一袭黑袍悬浮在黑暗里,默默跟在两个人的背后。
龙凰和苦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神情淡然而又平静,专门捡了一条幽深安静的小巷,这条小巷无人经过,漆黑幽长。
这条小巷并不算窄,大约五六个人肩宽,只不过苦策本来就生得极其壮硕,龙凰与其并肩而行,便显得空间有限逼仄。
两个人走到巷子中段,忽然停住脚步。
戴着帷帽的女子一只手按在剑柄之上,猛地回身,一道漆黑剑气在小巷递斩而出。
今夜风声很大。
剑声压过了风声。
披着宽松黑袍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继续前掠,在黑暗之中微微侧首,那道起势犹如细小毒蛇的漆黑剑气便擦着黑袍与面颊的边缘掠过
紧接着,黑袍男人伸出五根手指,指掌之间犹如金铁一般,与剑气碰撞交触,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音。
龙凰眯起双眼,抖腕之间,小巷内的细狭剑气犹如蛟龙汲水,汇聚扭转。
黑袍翻滚如波浪。
悬在黑暗之中的那道身影巍峨不动,一整条臂膀被龙凰剑气缠绕。
龙凰眯起双眼,心头有些不祥。
这里是天都皇城,星君境界的剑气,足以直接摧垮这条小巷。
她并未留手……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整条小巷子,剑气威压出现之后,坚硬如寒铁,散发着阵阵凛冽杀意。
早有预谋?
小巷的斑驳石壁内,贴着无数张银白的符?,在剑光的映射之下连绵起伏。
龙凰冷冷道:“把主意打到了大隋平妖司大司首的头上……朋友,你的胆子可真大啊。”
那道黑袍身影只是笑了笑,并不言语。
一人一剑,僵持不下。
劲气在小巷内来回牵扯,两位星君的力量在石壁上游掠,一张张银白的符?发出惨烈的呼啸,整座小巷的星辉以极快的速度溢散。
星辉封禁之阵!
帷帽女子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果然是早有预谋,不过对方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和苦策出行的路径完全随机,也这也能算到么?
最让她觉得荒唐的,是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
她在北境修行多年,在白鹿洞书院苏幕遮破境之后,被大隋誉为最有希望的第二位女子涅??,自身修行境界已经抵达了星君的巅峰。
平妖司大司首,这已经是可以横行北境的地位象征。
就算此地沦为星辉封禁之地,她身旁还有另外一个纯粹修行体魄的平妖司大司首,苦策的天赋同样极好,能够成为袁淳老师看中的弟子,并且修行到星君境界,便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何等强大的人物。
胆敢孤身前来阻拦两位大司首级别的修行者……
对方的气息看起来也不过是星君境界而已。
龙凰眼神微凝。
小巷内,不断有噼啪的剑气爆裂声音响起
单袖被剑气缠绕的黑袍男人,一言不发,双脚原本离地,此刻一点一点被压得落下,最终踩在地上。
**上半身的苦策,在龙凰身旁,缓慢走了出来。
苦策的体魄泛起暗金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尊镀了金的佛像,只不过他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慈悲,比起慈眉善目的菩萨,更像是一尊怒目金刚。
他踩踏而出沉重声音,让这条小巷都震颤一二。
双脚落在小巷地面的黑袍男人,目光饶有兴趣,望着这位平妖司体魄最强的大司首。
苦策一只手抬起,锁链哗啦啦蔓延堆积,如有灵智……这些锁链就像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他以精血和星辉浇筑而成,就像是身体的衍生,因为体魄太强的缘故,老师要求他平时背负锁链,扼制肉身的力量,以免伤及无辜。
此刻锁链卸下。
苦策的肉身光芒逐渐荡漾开来。
灵山上的苦修者,修行体魄,把修行当做一片苦海,肉身则是一条小船,修行的目的是为了抵达彼岸,所以体魄越强大,距离彼岸就越接近……十境的修行者才算是刚刚有资格踏入苦海,修行境界与果位由低到高,依次排开。
涅??境界的已经可以算是“菩萨”,像苦策这样级别的修行体魄者,行走在东境灵山的宗门,处处受人敬仰,要被称一声“小菩萨”。
苦策卸下铁链,他单手攥拢铁链一角。
一脚踏出。
整条小巷的地面都被踩得凹陷下去,犹如一条龙脊连绵起伏,砖瓦横飞。
黑袍男人冷哼一声,在龙脊抬起到自己面前之时,一只袖袍被龙凰剑气缠绕,半边身子微坠落倾斜,一脚对准小巷砖瓦踩下!
劲气四溅。
这条被苦策踩得炸起的龙脊,被黑袍男人重新踩得凹陷下去
下一刹那,小巷的空中响起了凌厉至极的爆响声音,那条巨大铁链犹如一条长龙,在空中发出炽烈的鞭响。
“啪”的一声。
令人头皮发麻。
那道铁链幻化的鞭影,自上而下砸来,黑袍男人不躲也不闪,抬起一只手,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黑袍被长鞭上的浑厚劲气直接砸碎,露出一条满是狰狞疤痕的手臂。
这条手臂,不仅仅布满了疤痕……还贴着数之不清的符?,青色白色红色,此刻光芒亮起。
黑袍两袖齐出
龙凰和苦策瞳孔收缩,两人都感到一股沛然莫挡的力量,从那个男人身上席卷而出。
胸口像是被一柄万钧重锤砸中。
龙凰的帷帽一角,被气浪撕裂,她被这股力量锤得倒飞而出,在空中以剑器插入石壁,切割石壁划出一道半圆弧形以此止住后退趋势。
苦策则是双手护在胸口,那条铁索长鞭在空中被震得直接破碎,整个人横在龙凰面前,抗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双脚硬生生踩在小巷地面,大袍破碎,体魄发出叮叮当当的金铁交撞声音。
做完这一切后,那个面容不祥的黑袍男人,甩了甩自己的两条手臂。
小巷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
……
龙凰一只脚踩在石壁上,一只手按在插入小巷石壁层层符?内的剑器,悬停住身子,皱起眉头,木然看着下风的黑袍男人。
强得离谱。
以一敌二。
这个男人真的做到了。
小巷内一片死寂。
而打破死寂的,是两位平妖司大司首的胸口,一声极其清脆的玉碎声音。
“咔嚓”一声。
帷帽下的那张好看面容,登时苍白起来。
苦策则是整个人怔住了神。
那块玉……是袁淳先生的命牌。
徐清客登门拜访,然后老师的命牌碎了?
龙凰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她能够感到,自己的胸口,那块吊坠的古玉,的确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而且这个势头持续了好几个呼吸。
那个站在小巷尽头的黑袍男人,不言也不语,保持着这份寂静,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
星君境界的感应何等强大。
他自然也听到了那声玉碎。
苦策从胸口拽出一条红绳,那块古玉已经碎裂,气息流淌倾泻而出……
龙凰想到了擦肩而过之时,那个白发谋士不以为然的那一笑。
她想到了老师在某天夜晚非常凝重的嘱托。
“我是一个读死书,认死理的人。”
“我陪陛下一起变老,如今这里不是陛下的终点,却是我的终点了。”
“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谁也不要告诉,云洵不要,苦策也不要。”
“若有一天……”
“若有一天,我没有能力守住它,那么就请你,接替我的遗愿。”
字字如雷。
龙凰眼眶通红,她死死攥住掌心,那枚斜月钥匙就在她的身上,从老师把“钥匙”托付给自己的那一刻,她就把这样东西,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她本以为,老师只是担心自己寿元将尽,才说出这番话……
她从未想过,一场如此浩荡的异变,会在天都城上演。
小巷内。
风逐渐大了起来。
龙凰看着那个黑袍男人,缓慢抬起双臂,小巷四面八方的符?都随着他的抬臂动作亮起。
漆黑的小巷,此刻像是从天都城内被切割而出。
能做到星君境界以一敌二的……两座天下,又有多少人?
炽烈的光芒,照亮了黑袍男人的面孔。
龙凰的嘴唇有些发干。
她看着那个露出真面容的男人。
同时也看到了一场即将席卷天都皇城,即将席卷整座大隋的暴雨。
这场暴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自己与那个白发谋士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么?
还是……三司背叛的那一刻?
黑袍被风吹去。
那个男人的鬓发在风中飞扬。
他的面颊犹如刀凿斧雕般,一片四平八稳,眉宇木然,眼神里满是平静至极的黑色,颧骨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那道疤痕顺延颧骨抵达胸口,然后蔓延至两条手臂,看起来像是纹刻花臂的纹身……显得妖异而又圣洁。
执法司大司首墨守,抬起双臂,像是要迎接即将到来的满城风雨。
整条小巷被符?所包裹。
这里就是他的绝对领域。
墨守的声音冷漠而又决绝。
“钥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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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完杀(四)
“钥匙……在哪里?”
墨守的声音,在小巷领域内回荡。
四面八方的符?,在这道声音的扩散之下,不断被风气掀起。
执法司的大司首,是一位精通符?、阵法的天才修行者,从墨守登上大司首位置的那一刻起,他就证明了自己的力量,执法司所遇到的敌人,全都被他轻松铲除,甚至不需要动用符?……以至于这些年来,人们淡忘了他的阵法造诣。
在阳平洞天,他硬生生靠着阵法,锁死了被影子附身的“胤柔”。
杀不死影子,但困住了影子。
在天都城内,藏匿自己的气机和身形,瞒住通天珠的监察。
然后再单独开辟出一个空间,把两位平妖司的大司首拉入其中……纵观这一切,只有墨守能够做到。
徐清客布下了这个局。
墨守完美的实施了这个局。
唯一的问题就是……龙凰和苦策离开莲花阁府邸之后,会选择哪一条路……这是一个未知的选择,也是一个随机的未来,徐清客根本就没有浪费心力去推演,而是选择了一个简单的办法。
整座莲花府邸,周遭的所有小巷,都贴满了墨守的符?。
那么偶然,就成为了必然。
抬起双臂的墨守,冷冷看着那两位大司首,他身处天都皇城,极少外出,但对于两位北境大司首的事迹有所耳闻,北境的修行者经常经历厮杀,于是自诩为实战派……来到天都的散修野修,或者平妖司修行者,总是把执法司和情报司看得稍低一头。
事实上,北境与天都之间,没什么可争的。
十三年前,北境的最强者,与天都的最强者……那一战,已经说明了孰强孰弱。
“交出钥匙的话,你们可以不死。清客先生不想杀死太多的无辜,这场风波之后,崭新的王朝会在这片大地上插起旗帜……作为北境平妖司的领袖,你们可以为新王效力。”
墨守神情木然,抛出橄榄枝。
可惜的是,龙凰和苦策没有丝毫动摇。
黑袍女子声音沙哑道:“老师的死……是徐清客做的?”
墨守点了点头, 并没有否认。
“人固有一死……更何况,袁淳先生本就岁数大了。”
这句话的声音在小巷里回荡。
两位大司首的神情变得黯然,眼神逐渐痛苦扭曲。
跟随老师在北境修行,他们经历过妖潮的突袭,灰界的厮杀,与妖君的生死之战 ,一次次鲜血的洗礼,一次次破境……才走到今天。
苦策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人固有一死。”
金刚体魄泛起一层层猩红的壮汉,喃喃道:“现在该死的那个人是你。”
小巷之内,无数封禁星辉的符?,哗啦啦被风吹起。
苦策一瞬之间就来到了墨守的面前。
他的拳头像是一枚炮弹般弹射而出,奔向执法司大司首的面门。
墨守眼神冰冷,眼前这个壮汉的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与其身形不符,漫天的拳影炸散开来,在他耳旁掀起撕裂般的破空声音,如果被这钵大的拳头砸中,恐怕就算是秘法炼制的宝器都无法承受。
墨守袖袍内滑出一张符?,他的身子像是一枚轻飘飘的羽毛,在拳风之中摇摇欲坠,指尖燃烧着星辉,下一瞬间,两个人的动作猛地定格。
苦策的一枚拳头擦着墨守面颊划过,打得一缕鬓发高高飞起。
而墨守的掌心,贴着一张溢散雷霆的符?,就悬在壮汉的面前。
执法司大司首的整条手臂绷直,掌心连同符?,向着墨守的面门按去,这张符?本是道宗的“五雷咒”,经过逆推剖析,加之淬炼,他将其修改成“九雷咒”,专门克制修行体魄的炼体者。
雷霆之力被他不断压缩到符?之上,这张符?竭尽所有之时迸发的威能,不亚于一位星君剑修递出的全力一剑!
苦策瞳孔收缩,漫天雷光炸开!
那张“九雷咒”就悬在他的面颊毫厘之间,瞬间便被墨守按下
符?没有按入苦策的面门之上,就在雷霆飞出符?的那一刹,一柄长剑插入符?与面颊之间,冷冽的剑光横切入内。
从小巷飞掠而来的龙凰,一只脚脚尖踩在苦策肩头,将其蹬地向后飞去。
一剑隔开符?,漫天雷光在剑锋之上跳跃奔走,犹如大江大河汇聚而来。
龙凰的娇躯被雷光击中,猛地一颤,面色苍白,咽下一口鲜血,掌心发力。
一声龙吟,一声凤鸣,两道声音在剑锋之上响起,剑器左右摇晃,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凝聚而出
帷帽女子的帷帽,在先前的打斗之中已经损坏,此刻被大风和剑气吹得支离破碎,露出了那张苍白而又姣好的面容,龙凰的背后,浮现出两道气息圣洁的法相。
一条蛟龙,一条红凰。
这两道法相出现的刹那,墨守的面容浮现了一抹玩味笑容。
一龙一凰,合二为一。
浩浩荡荡的剑气劈开雷霆,向着黑袍男人递斩而出
这一刻,时间仿若凝滞,变得缓慢而又沉重。
墨守抬起一只手来,那条布满了疤痕的手臂,鲜血铸成了纹身……这一道又一道狰狞的疤痕,不是在战斗中留下,也不是被强者所伤,而是他一刀一刀自己雕出,特地烙印在身上的阵法。
这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杰作。
墨守的手臂纹身亮起
风雨呼啸,符?大鸣!
一缕法则缠绕而至,隐约触及到了“时空”的禁忌领域。
龙凰眯起双眼,她感到自己的剑气变得缓慢而又无力,像是置身在一片莽莽雪原之中,彻骨的寒意刺入骨子里。
三尺之内,不仅仅是剑气,就连自己的气血流动,都变得缓慢了。
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下一刹那,自己的喉咙便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扼住
墨守的五指还没有发力,一个沉重的身影便猛地砸来,砸碎了这片时空的凝滞。
时间恢复。
墨守的身躯被苦策砸中,被迫松开那只刚刚扼住龙凰脖颈的五指,两个人狠狠砸入一面石壁。
龙凰双手撑地,痛苦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神里带着一丝余悸。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逐渐恢复清醒。
这是什么力量?
墨守烙刻在自己身上的阵法……竟然可以短暂的冻结时空?
紧接着,一道呼啸声音传来。
带着墨守砸入石壁的苦策,仅仅两三个呼吸,就被打得横飞而出,后背着地,贴着小巷子滑掠而出。
执法司大司首墨守,缓慢从烟尘之中走出,他拿着手背轻轻擦拭唇角的鲜血,瞥了一眼血迹之后神情阴沉……显然,他也受了伤。
小巷的另外一头。
龙凰双手按在地上,蹲伏之姿,剑器就插在面前,随时可以拔出。
抛飞出去的苦策,痛苦咳嗽一声,一只手搭在石壁上,
场面陷入了死寂。
……
……
短暂的交触。
对手的确有着以一敌二的实力……大隋天下,把墨守放在了三司大司首中最高的位置,并非是虚言,这等战力,的确可以与当今天下的那三位极限星君媲美。
龙凰咬了咬牙。
她不确定,自己和苦策两个人,能够在这条小巷子里杀死对方。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双方仍然有底牌未出……自己有一剑,或许可以重创墨守,但这一剑无论能不能成,递出之后,自己绝无逃亡之力……那个时候,钥匙怎么办?
就在这时。
苦策的声音,汇聚成线,轻柔传来。
“钥匙……在你的手上吧?”
龙凰怔了怔。
缓慢扶着石壁,站起身子的壮硕男人,目光直视着小巷尽头的大司首墨守,声音却是一字不落的传到了身旁女子的耳中。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
苦策顿了顿。
他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们要的‘钥匙’是什么……但我知道,今晚的一切因它而起。”
徐清客的登门。
莲花的枯萎。
墨守的截杀。
这把钥匙,意味着天都城的腥风血雨……西境策反了执法司,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不需要去猜。
天都城上一次面临这样的暴动,还是两千年前。
狮心王时代。
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夜,皇城里一片宁静。
“见证” 了这一切,站在风暴中心的男人,挡在了龙凰的面前。
苦策轻轻开口。
“把钥匙送走,送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男人侧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干净质朴的笑容。
“这里有我呢。”
龙凰怔怔看着那个拦在自己身前,暗金色体魄流淌赤红纹路的“师弟”,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跟在老师身后修行的岁月里,她一直不善言辞,很少以笑脸示人。
她所做的,就是不断追寻着剑道的至高点。
为了这个,她舍弃了太多……
回头去看,她甚至忘了留意自己身边那些重要的人。
龙凰鼻尖一酸。
一个人往往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经历。
却只需要一瞬间去成长。
她站起身子,没有回头,向着小巷的尽头掠去,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奔掠而来,被她握在手中,一人一剑,向着符?禁制的尽头撞去
墨守神情冷冽,准备一步踏出,被人拦了下来。
小巷一条线,符?翻飞。
苦策撑开双臂,抵住小巷两侧。
他的声音在风雨之中决绝而又肃杀。
“平妖司大司首墨守……请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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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完杀(五)
漫天符?,在小巷里翻飞,凝聚。
墨守脚尖点地,飞掠而出,整个人像是一柄利箭。
平妖司的那个壮汉,像是一堵小山,拦在他的面前。
两人碰撞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那道惊若孤鸿的女子身影,已经飞速逼近了小巷的尽头。
这条小巷,被他以符?之力封禁,符?升起之时,星辉无法动用,通天珠无法查看,整条巷子都陷入“时停”的缓慢领域之中。
然而……锋锐的剑气,切割着这片领域,无视了规则和阻拦。
龙凰的背后有一双漆黑的巨大羽翼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一只奔赴地狱的烈鸟,带着无比凛冽的杀意,撞向了小巷尽头的石壁。
撕啦之音响起,剑锋切割符?,插入石壁,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
整条小巷的符?都被剑气余波掀开。
“想逃?”
墨守冷哼一声,他的面前是体魄强悍相当难缠的苦策,那道魁梧身形横在小巷里,把所有的视野都遮住。
隔着一个人。
墨守一只手抬起,无数符?在空中凝聚成一只巨大手掌,越过数丈距离,狠狠拍在龙凰的后背之处。
后背震出一滩血雾!
黑纱帷帽的平妖司大司首痛苦闷哼一声,双手攥剑插入小巷石壁。
剑气迸发。
墨守眼神冰冷,来不及去拍第二掌……自己的身前,有一道血红色的巨**相拔地而起,燃烧着浑身精血的壮汉向着他扑来。
小巷震颤。
一道凄惨的女子身影撞碎巷壁,在天都夜色之中挣开双翼,瞬间消失无踪。
小巷内,响起了沉闷的打击声音。
在宁奕被押入皇宫的前一夜,天都城里已经有人死去。
象征着北境和平的紫色莲花枯萎凋零。
平妖司的两位大司首一死一逃。
踏入莲花府邸的白发谋士,坐在石凳上,坐到天亮时分,一口一口喝完了茶,然后从府邸离开……如他料想的那样,这一夜之后,“铁律”和“皇座”的力量都被封锁。
大隋的“铁律”,是皇帝最大的武器,也是制衡皇帝的最大杀器。
初代皇帝把铁律的最高权限,封锁在一柄钥匙之中,掌控着“钥匙”的那个人,就是大隋天下的监察者。
初代皇帝认为,这世上的所有权力都需要监察,如果失去了制衡,再理智的人都会慢慢膨胀,于是在创造“铁律”的时候,便有了这把“钥匙”……为了防止自我监察,如果流淌着皇血的皇族子弟,试图拿着钥匙释放所有的力量,那么会被初代皇帝留下来的阵法直接湮灭,连灰都不会剩下。
近千年来,“铁律”的执掌者身份不断变更,最终形成了一个规矩,大隋国师负责“铁律”的监察和统御。
徐清客让那朵莲花枯萎的意图也很简单……
当莲花阁的主人身死道消,“铁律”大阵便失去了主人,这座大阵的新旧主人更迭,需要“钥匙”的认可……若是没有“钥匙”,那么“铁律”将不会对皇帝开放。
他亲手熄灭了莲花。
也亲手压下了铁律。
而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抑制“铁律”……
这把监察皇族的“钥匙”,不仅仅是铁律的开关,也是悬在皇族血液上的利剑。
如果说,他杀死袁淳,能够做到的,是让皇帝无法拿到“铁律”这把利剑。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拿到“钥匙”,以监察者的身份,把铁律大阵握在自己的手中,然后将这把剑……对准皇帝!
……
……
承龙殿。
站在殿内的白发谋士,神情平淡,但眼神里有那么一丝轻微的遗憾。
袁淳把钥匙交付给了弟子。
这是一种大魄力。
他在莲花阁等了一晚,灯枯茶凉,最终等到了墨守带来苦策的尸体,却没有等到那把钥匙……他的对手是太宗皇帝,大隋前所未有的雄主,仅仅是不让太宗拿到武器,并不意味着他赢了。
龙凰燃烧生命,撞碎了小巷禁制,从伏杀之中逃离。
如果他能握住那把钥匙,以铁律之力对抗太宗,那么胜算还会上升一成。
徐清客的面颊旁边,淡淡的寒气掠过。
先前递出那一剑的黑袍剑修,已经化为了冰屑和齑粉。
如果说,杀死皇帝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那么徐藏,让这件事情变成了可能。
徐清客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闭关百日,占卜了无数卦,心神憔悴,等的就是现在,徐藏复活之后踏入天都,对着皇帝递出那一剑。
“杀死皇帝”的这件事情,多出了一丝微渺的希望。
白发谋士伸出这一只手来,对着雾气之中的冰屑,缓慢合掌。
他要握住这缕希望。
大殿的两旁,有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缓慢走出。
“陛下……我带你见两位熟人。”
一位披着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
一位则是面容清俊柔和的白袍僧人。
靠在大殿殿柱上的宁奕,怔怔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
蓝袍的年轻道士。
陈懿。
当今的西境道宗教宗……陈懿!
跌坐在皇座最高处的徐清焰,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那个唇角挂着淡淡笑容的,正是受皇帝旨意,从灵山赶赴天都皇宫,来东厢指导自己修行的那位灵山大知
崤山居士。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不是这两位道宗佛门内地位极高的人物,此刻竟然出现在承龙殿……而是他们身上的气息,本来是一片清净,毫无“作为”,随着踏入承龙殿,一步一步迈出,两个人的额首,都燃起了淡淡的火光。
大隋有禁令。
道宗的教宗,绝不可以修行。
每年寒冬,道宗教宗都会按例入天都城朝圣,若是被发现身上,有半点“不干净”的气息,那么当夜就会杀死,被埋在天都城的大雪里,上一位教宗就是因此“暴猝”。
对于四境之内的信徒,这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以交代的事情……见得到教宗的只是少数,天都城杀死教宗之后,对外先是公布教宗生了重病,隔一段时间公布一次病情,于是这个已死之人,变成了一个“将死之人”,等到合适的时机,这个人的离去便不会显得突兀。
一切都是自然而又合理的事情。
道宗对此不感到愤怒吗?
当然愤怒。
知道真相的只是少数人……当然有极端者意图把真相公之于众,利用群众的怒火让大隋皇室付出代价,但可惜的是,皇帝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把这些极端者处死。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相。
道宗的一切,都是皇帝赠予的。
当初皇帝如何给出,他就可以如何收回。
灵山的佛子同样如此,不可修行,不可淬体,只能当一个百世凡人,就连与灵山佛龛里的菩萨道火有所感应……都绝对不可。
坐上道宗教宗、灵山佛子的位置,是一种殊荣。
但前提是……他们要足够听话,否则这就是一场浩劫,躲不过,逃不了。
两位东西两境的“凡俗之人”,缓慢走到了徐清客的身旁。
陈懿的道袍被风吹起,他眼神里的那股青涩缓慢褪去,瞳孔深处澄澈而又深邃。
宁奕总是觉得,这个少年教宗的身上,带着一股不与世俗亲近的“老成”,即便有时候故作亲切,也总显得格格不入。
徐清焰则是抿唇看着自己的老师,崤山居士的目光也笑着望向殿上的黑纱裙女孩。
徐清焰的脑海里忽然闪逝了几个零碎的画面。
崤山居士曾带着自己踏入长陵。
拿走了自己一绺长发。
白袍僧人曾经说的话,在她心里轻轻荡开。
“借你一绺长发用用。”
“不久后的一天,你会因此而感谢我的。”
……
……
天都皇城的上空。
一张古旧符纸,悬停在空中,随风摇曳,猎猎作响。
这是“铁律”大阵的阵眼。
当初青山府邸之争,这张符纸轻轻松开一线天机,于是朝天子便得以恢复巅峰实力……“铁律”强硬地压制了皇城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生灵,无论修行境界,实力高低,都无法越过某条界限。
大阵若起,那么执掌铁律的皇帝,便身为天都城内的至高之人。
皇帝的神念,在“铁律”符纸旁边游掠,始终无法打开这座大阵。
而另外一股力量,同样只是震颤,不做回应。
天都城外的“长陵”。
山雾蔓延。
这座隐于俗世的碑石陵墓,重新出现,坐落在天都的不远处。
真龙皇座就藏在长陵山顶的大雾之中。
登基之后,皇帝一缕神念,便可以沟通“皇座”,这是大隋天下最强大的先天灵宝,是初代皇帝开辟天地的圣物。
即便后代血脉一点一点稀薄,只要能够沟通“皇座”,那么内外诸敌,都将被横扫成灰。
然而此刻,山顶雾气之中的那尊皇座,只是震颤,并不分出力量。
披着黑袍的守山人,悬在雾气之中。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十根手指交织,浑身的星辉和血气都在燃烧。
如果说,莲花阁执掌着铁律,是大隋律法的监察者,那么她……就是皇座的看守者。
骷髅面具下,守山人的唇角溢出鲜血。
真龙皇座的力量,被长陵的法则所压制,皇帝沟通着这座宝座,她能够做的,就是压上自己的所有,拖延片刻。
直到新王的登基。
皇座易主。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徐清客站在承龙殿上。
他的身子骨太瘦,宽大的青衫飞舞,整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被劲风掀飞。
他的身旁,道宗的少年教宗,和灵山的佛门大知,一左一右,缓慢站定。
雾气的那一边,受了重伤的皇帝,浑身都被寒雾所笼罩,看不清神情,也看不清情绪。
“铁律的封锁……是袁淳死了。”
太宗的声音,在大殿内一字一句响起。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之中似乎带着淡淡的悲伤,在外人面前,他几乎没有流露过自身的情绪。
在徐藏死的时候,有过那么一丝遗憾。
而他说出袁淳死了这四个字的时候,没有任何疑问……铁律无法动用,只有这一种可能。
袁淳死了,他有些……难过。
徐清客点了点头,道:“我送他上的路。”
站在太宗面前的三个人,是很奇怪的三个人。
白发谋士,少年教宗,年轻僧人。
这三个人的身上,都没有修行的气息。
这三个人,放到天都城,除了模样稍显奇特一些,其他的,便与寻常人没有任何的不同……他们不会修行,没有淬体,只要稍微有些修为就能够看出。
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陈懿的骨龄不到二十年。
崤山居士出行带着大量的护卫,因为这位灵山大知,并没有任何的修为,这是天下皆知的消息。
而徐清客从隐姓埋名到抛头露面,这几年来置身在风雨之中,根本无暇修行。
而此刻,站在承龙殿的,就是这三个人。
就只有这三个人。
其中,少年和僧人的额头,燃烧着淡淡的火焰,承龙殿的大殿内还是一片严寒,这缕火焰焚烧虚无,带着强烈的威压,开辟出周身三尺的清净之地。
能够做到这一点……便意味着,他们有着超越星君的修为。
事实上,即便六感不敏锐,只需要眼力足够,便能够看出来这两个“凡俗之人”的“不俗之处”。
在二人额头燃烧,不断燃烧的火焰……乃是涅??道火。
徐清客看着皇帝,轻柔说道:
“想必陛下是知道的……有种东西,叫做捻火。”
捻火。
出自灵山的“捻火”之术。
乃是这世上最广为流传的长生之术。
灵山的佛龛里,供奉着“古菩萨”或者“古佛”的火种,这是一种远古大能精神意志的体现。
火焰不熄,道种长存。
据说灵山曾经遭遇过一场浩劫,丢失了许多的火种,幸好殿内保留了最重要的那几位,如今就供奉在大雄宝殿之中。
这种长生之术,讲究“缘分”二字,万般劫过,缘分长存,供奉火种的佛龛大殿寻常不能入内,若是有缘人能够踏入殿中,便与其中的某位“菩萨”,或者“古佛”产生感应,那么便可“捻火”。
当今天下的灵山客卿宋雀,捻火之后,立地成佛,成就涅??之身。
这等长生之术,无异于“修为”嫁接。
灵山的古佛为你做嫁衣。
太宗的神情有些微寒。
他自然知道“捻火”,宋雀捻火成功的那一日,就被他邀请到了皇宫喝茶论道……对于佛门和道宗的一些小心思,他虽然不放在眼里,但两宗的禁忌手段,他必须要谨慎提防。
他亲自见过灵山的崤山居士。
这个白袍僧人的身上没有“捻火”的气息,与宋雀截然不同。
“你一定在想,这些年来,天都城对两宗领袖监察地如此严格……为什么还会出现今日的漏洞。”徐清客笑了笑,“第二种长生术叫做‘坐忘’,这是道宗的禁忌术法,对于这两种术法,天都城早有防备。如果有人试图以‘捻火’和‘坐忘’之身,来登上东西两宗的高位,那么便会被你直接埋入天都城的大雪里。”
徐清客看着太宗,眼神平静而又淡然,就像是看着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知根知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太宗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不像是要谋逆的臣子之与帝皇。
更像是老友的闲谈。
“这世上,很少有东西可以瞒住你的眼睛。”
“第三种长生术……除外。”
第三种长生术?
皇帝听到这几个字,默默站直了身子,磅礴的神性在体内游掠,指尖不断挤出鲜血,细雪残留的破碎剑片,一片一片被排出体外,顺着经脉流淌,刺破指尖,噼啪落在地上。
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压制剑伤。
靠在殿柱上的黑袍宁奕,挣扎抱起丫头,他指尖不断流淌着稀薄的神性,去温暖青衫女子的胸口,两个人抱在一起,抵抗者殿内的寒气。
宁奕听着徐清客的话,思绪驳杂之间,艰难喘了一口气,他靠在殿柱一旁,在角落里探出半边头颅,神情复杂看着那位白发谋士。
徐清客所说的,是一个极隐蔽的秘密。
周游拿到拔罪之后堪破了这个秘密,若不是莲花道台决战的前一夜,周游倾尽一切的“教导”,那么宁奕根本不会知道。
这世上还有第三种长生术!
那么,那个白发谋士……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皇帝揉了揉眉心。
他声音沙哑,问出了宁奕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
……
……
承龙殿的风很大,两位涅??修行者就站在他的身旁,道火点燃,汲取着磅礴的星辉和神性,在大殿内形成涡旋……
这是一场剧烈的风暴。
而徐清客就站在风暴中心。
他静静想着太宗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是谁……
白发谋士笑了笑。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缓慢开口。
“道宗三清阁立在西境的偏隅角落,虽然远离四境,但天都城千年来一直打压道宗……这百年来,虽然三清阁的处境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但时间往前推五百年,那时候天都的铁骑曾经西掠四次,打得三清阁死伤惨重。”
太宗听着这番话,沉默下来。
时间往前推五百年,那个时候的他,刚刚完成了登基,坐上真龙皇座之后,安抚天下,打压境外,铁骑西掠之时确有……他击垮了道宗顽固的抵御分子,打碎了西境的抗外之心,把这片疆土彻底纳入麾下。
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手段和方法。
但站在他的高度上,暴力往往是最有效的。。
徐清客笑道:“我并不是想借着这番事情……指责你,相反,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但是在西掠道宗的那场战役里,你杀死了很多三清阁的大修行者,让西境道宗一度萎靡不振,数百年才缓过气来。”
皇帝皱起眉头,看着蓝色道袍摇曳的少年教宗,尤其是对方额头上的那朵涅??道火……自己当时击杀了好几位道宗的涅??。
于是太宗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记忆仍然鲜活,把那一战交手的敌人一个一个从记忆里拎出来。
却发现,与眼前的少年,一个也不符合。
徐清客笑着提醒道:“是陈抟先生。”
陈懿的面色仍然平静。
宁奕的身子骨却冷了起来。
陈抟……道宗那个生出来是凡体,然后靠着大毅力,修行成为后天“道胎”的天才?那个被盛赞为可以与“太乙救苦天尊”相媲美的“陈抟老祖”?
太宗冷冷的声音呵斥道:
“胡言乱语……陈抟根本就不是那个时代的人!”
在他的记忆之中,道宗与自己交手的那几位涅??,各自的功法,境界,乃至死法……都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陈抟”,那个道宗后天道胎,早已经不知所踪,不知死了多久!
徐清客笑了笑。
“不用着急,我还没有说完呢……”
他柔声道:
“陛下你出手打死了道宗的那几位涅??,可那时候的‘陈抟’,只不过是西境的一个普通凡人,在大隋铁骑的冲杀之下死去……你当然不会记得,你连面都没有见过,又如何能够认得他?”
徐清客淡淡道:
“第三种长生术,把肉身抛去,留存魂魄,重新开始……这是真正的长生术法,也是所谓的‘转世’。那个时候的‘陈抟’,已经成功转世了。”
皇帝瞳孔收缩。
徐清客口中的“第三种长生术”,像是一柄利剑,刺在了他的胸口。
白发谋士笑着问道:“这一幕,是不是有些熟悉……陛下是不是想到了曾经的某个熟人?”
靠在殿柱上的宁奕,神情有些惘然。
他忽然想到了红山上的那副画像。
泉客……太乙救苦天尊……那只九头狮子……
白骨平原发出了轻轻的震颤。
宁奕抿起嘴唇,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在缓慢升温。
徐清客的声音继续在大殿里回荡:
“那个在年少时候,与你一起游历四境的人。”
“那个从北境越海而来的人……”
“把海上皇族最珍贵的‘泪珠’,都交付给你的人……”
白发谋士说话的声音缓慢提高,语速仍然稳定。
每一句话都凿入皇帝的心中。
雾气之下,太宗的眼神变得复杂,他的呼吸沉重起来。
瞳孔深处,缓慢生出了痛苦。
承龙殿风气骤停。
徐清客一字一句问道: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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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清客(第三更求月票!)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太宗根本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抬起一脚,猛地踩下。
承龙殿的殿柱破碎,皇帝的脚底,地面凹陷,一**日从他背后缓慢浮现而出。
徐清客的眼前一片炽热。
炽烈的光芒四散射开,但并没有射入他面前的三尺范围。
道宗和灵山的两位“涅??修行者”各自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的面前。
大日的光华极为刺目,不断溢散,皇帝像是站在云端之上的神灵,背负着日月星辰,巍巍在上,不可直视。
而白发谋士直视着这轮太阳。
他的眸光仍然平静,没有温度……
声音还在继续。
“如你所见,第三种长生术的修行者,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转世之后的魂魄极为脆弱,与生前的通天境界不能相比……所以第三种长生术,需要一个引路人。”
徐清客的身旁,灵山大知崤山居士,还有教宗陈懿,两个人额首的道火燃烧愈发旺盛,这两个人眼里的岁月感越来越重。
像是一种蜕变。
褪去了旧的壳。
获得了新生。
陈懿和崤山居士,都是“长生术”的修行者,栖身在他们身躯里的那个客人,与捻火和坐忘的大能不同,“前世”的记忆确确实实的存在,而且当他们需要的时候……这股力量便会释放出来。
陈懿三次入天都。
没有一次,被发现这个身份。
甚至无人起疑。
因为这本就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盯着湛蓝色道袍的少年,眼神有些悲哀,他的身旁本来也有一个修行“第三种长生术”的人。那个女子陪自己走过了“很长”一段的年少岁月,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即便登上真龙皇座也无法忘却。此后的数百年里,修行之余,所做的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怀念和追忆。
在红山高原上,九灵元圣曾经问自己。
还记得当初的誓言否。
皇帝的回答是记得。
对那个女子的誓言……他全都记得,一个字也不拉。
可她是“泉客”,是妖族倒悬海的海上皇族。
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转世”这种东西。
皇帝努力盯着陈懿,想要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出一些能够证明自己没有错的东西……第三种长生术,何等的荒谬,可笑……如果真的有第三种长生术,如果真的有“转世”,那么他岂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闭上双眼,气息有些不太稳定。
六百年来的修行,他的道心犹如琉璃一般,纯净无垢。
即便是天塌了,地崩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而如今,因为徐清客的几句话,他的道心竟然出现了那么一瞬的摇晃。
……
……
徐清客看到了这一幕,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气机的起伏。
白发谋士的唇角微微上翘。
这正是他的意图所在……
如何杀死一个圣人。
当出现了徐藏这样不讲道理的狠人,刺了圣人一剑,让对方留下了鲜血……他要做的,就是顺着鲜血流出的伤口,一点一点,把伤势扒开。
让这道伤变大。
让切肤之痛,变成道心开裂。
由体魄,到神魂。
现在……还不够。
徐清客继续说道:“西掠之后,大隋铁骑班师回朝,并没有停歇多久,立即东征……东土的佛寺被推倒倾塌,东境大泽留下来的那些破败庙宇,其实并非是鬼修所为,而是当年随你一起东征的铁骑推垮。”
“如对抗三清阁那般,你击垮了东土……”
皇帝的呼吸声音变得沉重,他看着那一袭白袍,冷冷道:“这也是某个修行第三种长生术的‘天才’?”
徐清客摇了摇头。
“崤山……是我故乡的一座山。”
徐清客笑了笑,道:“第三种长生术不好修行,除了道宗太乙和陈抟,还没有第三个人修行成功……我很小的时候,在那座山上修行,采茶。”
太宗皱起眉头。
他看不透徐清客。
这个白发谋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摸索不清。
而坐在皇殿上的徐清焰,眼神则是有些惘然……她竟然有些听不懂,自己的哥哥,到底在说什么……
很小的时候,在崤山修行,采茶……
他们兄妹二人,从小就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市井之中,几乎没见过山……更不用说采茶。
徐清客的袖袍里,那根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竹简,藏在算盘之中,光芒逐渐溢散,从内溢满了两袖,他的眼神带着一些追忆,继续轻声道:
“万物有灵,所以我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崤山上的生灵,一花一草,一鸟一木……”
他微笑道:“直到我有一天走出了那里,来到这世上,才知道他们原来叫‘妖’,未启灵智之前,无人会把他们视作敌人,启了灵智……平妖司便会猎杀这些‘妖灵’。”
崤山居士的额首,不仅仅淡淡的道火燃烧。
还有着一根草叶摇晃,幻化成虚影。
“我告诉崤山上的一株霜草,万物有灵,若是有心,草木亦可成圣。”
徐清客低垂眉眼,笑道:“我替他启了灵,把第三种长生术传授给他……无论他修行成或者不成……这都是他的造化。”
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
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太宗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他看着白袍男人,声音沙哑道:“草木开灵,你可知,你今日来承龙殿,罪罚会降到整个灵山的头上。”
崤山居士看着皇帝,摇了摇头,坦然笑道:
“天下苦您久矣。”
一株霜草启灵,修行长生之术,成就涅??之身……
这一切过了多久?
这个白发谋士才活了多久?
“在我小的时候,崤山上生长着诸多生灵,花草鸟兽,欣欣向荣,一片丰茂,一别多年……不知道那里现在如何。”徐清客挑了挑眉,道:“我那里,不仅仅有崤山,还有许多其他的山……”
这个白发谋士,说到这里,竟然开始缓慢报着山名。
“赤虹山……灵墟山……落霞山……一霖山……”
这些山名,太宗皇帝一个也没有听过。
皇帝完全不知道徐清客想要说什么。
他冷冷盯着那个唇角愈发上扬的白发谋士。
连续说了十来座山头,徐清客终于顿了顿,他笑道:“你肯定没有听过,毕竟你东征西伐,偏偏忽略了一个地方……”
皇帝怔了怔。
徐清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皇帝背后的南方。
“我的家乡,有十万大山!”
徐清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毫不掩盖的杀气。
此刻他的笑容不再温和。
“你……猜猜我是谁?”
这个白发飞扬的瘦削男人,缓慢举起自己手中的算盘,手臂抬起,玉珠一颗一颗坠落,大珠小珠落玉盘砸在殿上,化为袅袅黑白墨气,围绕着衣袍飞掠。
他的手中,只剩下一根金灿的竹简。
宁奕体内的“白骨平原”,不断震颤。
他靠在殿柱上,嘴唇干枯,目光汇聚在徐清客的手上……那根金灿的竹简,与白骨平原产生了共鸣。
更重要的是,与山字卷产生了共鸣。
这是八卷天书其中的一卷。
当徐清客口中的“十万大山”落地之时,整座大殿,无数金光汇聚而来,丝丝缕缕的金线,带着因果般的命运之力,将方圆十丈尽数包裹。
这是他点落莲花阁紫莲花的力量。
因果、命运,这是与生死并行的大道……这卷天书的力量在徐清客的手上演化到了极致。
与宁奕的山字卷不同,徐清客握着竹简,神情平静而又从容。
这是执剑者古卷当中,执掌因果、牵扯命运的“命”字卷。
握住命字卷,白发谋士整个人的气势变得磅礴起来,一个人便像是一整座城池,无数丝线围绕着他旋转,天都城在他的脚底,都化为一座棋盘,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命字卷牵扯入内。
一枚又一枚的棋子,在他的身旁旋转,落位。
这是一场浩荡的杀局。
他从未掩盖过自己对皇帝的杀意……但是与徐藏不同。
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没有人相信他还活着。
他早就已经死了,大隋的碑文里记载了他的死法……
肌肤如刻黑缕,不可逆转。
死于……死气侵蚀。
宁奕看着那个气势煊赫的白发谋士,他想到了自己在长陵时候就觉察异样的一点……大隋曾经有一个极其惊艳的人物。
与西蜀陆圣,北海泉客,中州太子齐名的那个人。
那个人死得太过古怪,太过蹊跷,但没有人提出质疑……因为见证他死亡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陛下。
年轻时候的陛下,还未登上皇座,在那一日,注视着被誉为“活神仙”的南疆惊艳鬼修,死在死气的侵蚀之中。
此刻的承龙殿,死气犹存。
只不过入了白发谋士周身三尺,便荡散成烬,寸缕不沾。
徐清焰怔怔看着自己的哥哥。
握住竹简的徐清客,心境平和,滴水不惊。
那个古老的灵魂,与年轻的男人一起,透过这具皮囊,与自己的“妹妹”对视,眼里尽是温柔。
大劫未死,一缕魂魄寄生在这枚竹简上,数百年来饱受孤独,直到被一个叫做“徐清客”的孩子捡到。
从那天起,徐清客就不再只是徐清客。
他的身上多了一位死前声名滔天的“鬼才”。
若不死,此身为清客,清白澄澈,人世诸多琐事,转瞬走马而过。
不沾染世间爱恨苦悲。
亦不沾染此间喜怒哀乐。
余青水。
徐清客。
白发谋士平静看着太宗皇帝,道:“你差一点就杀死我了。”
“真的,只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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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南花
龙凰流了很多的血。
她的肩头,腹部,在与墨守那一战的厮杀之中,被那位执法司大司首的“时停”领域所击伤。
天都执法司的大司首,实力之强,深不可测。
经过这一战,龙凰心里隐约确定……如果是一对一单挑,墨守绝对拥有挑战那三位极限星君的实力。
不输苦策的体魄。
超脱星君境界的禁忌领域。
以及能够对星君造成重创的,极高的符?造诣。
这三点糅合在一起,让墨守隐约成为了一个“完美”的修行者,这位执法司的大司首,厮杀之时所展露的战斗经验,强大而又冷血,绝不会有丝毫错误,完美地像是东境鬼修之术炼制而出的傀儡。
黑色长裙在风中摇曳。
龙凰捂住自己的手臂,身子微微蜷缩,整个人缩在风中……她并没有直接离开天都,而是选择隐匿气机,蛰浅在天都皇城里。
徐清客能够隐忍到今天,突然发难。
就连老师都栽在了他的手上,以那个白发谋士的缜密程度,如果想要夺走那枚“钥匙”,一定在天都城周做了极其森严的防备。
以自己如今的伤势,想要突围,无疑是一个笑话……
龙凰背靠在小巷的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双眼,墨守留下来的伤势,以她的星辉,竟然无法彻底清除……痛苦在肩头和腹部蔓延深入。
俊俏的面容上浮现汗珠。
龙凰的鬓发黏成一绺,她把神念探开,小巷外的金甲侍卫踏地声音由远入近,再由近入远,最终缓慢消失。
执法司已是徐清客的掌中之物。
敢对莲花阁动手,其实那个白发谋士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天都城之所以多年太平,是因为有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王”。
而现在,就在眼皮底下,发生了如此的事情,陛下竟然毫不知情。
天色将明。
靠在小巷的黑裙女子,做出了决定。
龙凰决定留在天都城,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钥匙”……徐清客如今一手搅动天都风云,如果不出意外,明日的天都皇城,会重现十三年前,甚至比十三年前还要惨烈的“天都血夜”。
她不能坐视不管。
她抿起嘴唇,老师在她临行之前所说的话,此刻在脑后里缓慢回荡。
去春风茶舍……取一种叫“南花”的茶……
春风茶舍,是莲花阁太子殿下的秘密基地,平日里是“文人雅客”喝茶叙旧的场所,这里汇聚了三司诸多人手,这些人出身自三司,却又高于三司……原因很简单,在三司的背后,他们还有一个真正的,最深的身份。
他们持白龙令。
为太子绝对的死忠幕僚。
换而言之,春风茶舍,就是太子插手天都政事,与东西两境角力之中,保持不争不抢,却又拥有话语权的保障。
这是一个超脱三司的秘密机构,虽然包裹着一层“茶舍”的外衣,里面却是莲花阁数百年来倾心培养的“死士”,绝对的忠诚和隐蔽。
老师如今出了事,铁律无法开启。
徐清客的背后是一整个西境,执法司的暴动已经在天都街道上上演,如果不出意外,全城都在搜捕自己……如果说,天都还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那就是春风茶舍。
趁着还有淡薄的夜色。
龙凰两根手指并拢成剑,在自己的肌肤伤势之上一划而过,带出“嗤然”升腾的星辉雾气,她以剑气强行封锁了自己的伤势,龙凰的伤并不重,但会影响她的气机封锁,用这种方法封锁伤势,会大大降低伤势的痊愈速度,但能够给予她半柱香的安全时间。
这并不是上乘之策,事到如今,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墨守是一个精通符?的阵法大师,如果自己带着伤势贸然出现,很可能会正中下怀。
龙凰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色。
天都皇城的“律令”,把星君压制到与寻常修行者无疑,就算没有这等压制,龙凰的极速也不可能施展……动静太大,等于自投罗网。
躲在小巷里疗伤的这一段时间,她散开神念,默默记下了执法司甲士的巡逻轨迹,神念一直保持倾荡状态。
龙凰的身形忽然动了。
即便没有星辉,她仍然是身法鬼魅的“顶级刺客”。
一道黑色魅影,穿梭在天都城即将燃尽的黑夜之中。
脚尖点地,龙凰像是一柄无声弹射而出的利箭,擦着两位金甲侍卫的后背射出小巷,风卷落叶,两位金甲侍卫下意识向着左边的方向扭头,龙凰已经掠入右边的巷口,一闪而逝。
她以剑气封锁星辉。
体内气血不断叠加。
这是以加重伤势换来的“速度”。
天都城的地图,在她的脑海里铺展开来,皇城是一座四平八稳,对仗工整的古城,工整到……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沿着那条被皇宫承龙殿所压的中轴线。
由西入东。
天都的街道上,有双肩挑着扁担,起得极早的樵夫,困惑于为什么今儿皇城内的金甲侍卫数量多了好几倍……忽然一道飓风卷过,木桶内的水花溅起又滚落。
从肩头落下的枯叶,还没有及地。
龙凰的速度,快得就像是一道黑色闪电,只不过隐蔽而又安静,寻常人的肉眼都难以捕捉。
在北境修行的时候,袁淳先生对她的教导,和对苦策的截然不同。
袁淳先生教她屏气,敛神,提速,攥剑,出鞘。
教苦策静坐,静坐,还是静坐。
先生想要让她成为世上一等一的“刺客”。
而苦策,更像是一座风雨不动的“小山头”。
风雨不动安如山。
在那条小巷里,苦策的确当了那座遮挡风雨的山。
龙凰咬紧牙关,她的身旁狂风呼啸,被一缕剑意劈得破碎,街巷被她抛在眼后,越来越近……春风茶舍她跟着老师去过一次,茶舍有着堂堂正正的入口,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后路,连接着春风茶舍巨大的后院,府邸。
她的速度骤然降低,双手按在一面石壁上,整个人轻柔飞起,双脚没有踩在院墙上,就像是一只轻盈的黑鸟,赶在黎明来临的一线潮前,落入了春风茶舍后院府邸的阴影之下。
龙凰屏住呼吸。
她站在茶舍府邸的墙下,阴影将她罩住,她缓缓抬起头来,穹顶的阳光像是一线潮水缓慢推进,最终被高墙挡住。
这堵高墙的背后,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音。
甲士在巡守。
执法司的“乌合之众”,并不被龙凰放在眼里,她的“敛息”术法已经修至大成,即便是专门修行神魂,神念极其敏锐的大修行者,也难以察觉到她的存在。
踏入春风茶舍府邸,这一切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顺利。
龙凰的剑气封锁着伤势,她并没有急着走出阴影,而是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把自己的思路捋清楚。
找到太子……把老师的事情告诉太子……
不……不对。
龙凰皱起眉头。
钥匙的事情,绝不可以告诉其他人……老师曾经对自己说过这番话,老师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天都城内,除了自己以外,不可以相信任何一人。
谁也不可以信任……能凭借的……就只有自己。
龙凰眯起双眼,她揉了揉眉心,弯腰躬身,踩着碎步贴墙掠行。
春风茶舍的府邸内一片清净。
她跟随先生来过一次春风茶舍,去的就是先生藏茶的地方,这一次轻车熟路,茶舍府邸里,有着数十个空荡的屋室,有些住了幕僚,有些则是堆放杂物,龙凰掠行在府邸屋檐下的黑暗之中,走得谨慎而又小心,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她推开老师藏茶的屋门,轻轻合上。
“南花茶……”
黑裙女子的神情有些疲倦,她看着两大排的木架,一罐又一罐的茶叶就立在木架之上,每一罐茶叶上都贴着泛黄的符?,上面写着名称……袁淳先生收集了天南海北各种珍稀的茶种。
龙凰的神念一扫而过。
两大排全都扫过。
“没有?”
她抿起嘴唇。
龙凰目光望向室内的另外一处,微微蹙起眉头……那里是老师静坐喝茶和修行的地方,地上立着一个蒲团,神念扫到这里,竟然被屏蔽不得入内。
面色苍白的黑袍女子,缓慢来到了蒲团下,她轻轻挪开蒲团,拿着手指关节叩击着木板。
茶舍的地板,有些发出了沉闷厚实的回响。
有一块则是清脆而又空荡。
龙凰跪坐在地,轻轻掰开了那块木板……在木板之下,是一片隐蔽而又逼仄的黑暗空间。
里面有一小罐茶叶。
“南花……”
袁淳先生最信任的弟子,坐在茶室内,幽暗无光。
她从茶罐底下取出了一张褶皱的黄纸。
袁淳先生年轻时候的字迹。
“余打谱三十有一之年,登堂入室,略有所成,自诩资质尚可,已算中上,未曾想,于南疆遇上一位真正的天才。”
“那人从南疆走出,未见棋盘,不通棋艺,简单阐述一二,便可落子对弈。”
“第一局,大胜。”
“第二局,惨胜。”
“第三局已是残局,未分胜负,但实际上胜负已分……此人的推演之术,是世上一等,只可惜无心为我大隋所用,是祸非福,断不可留。”
“临别之前,他赠我一茶,算是报答我授棋之恩。”
“茶名,南花。”
(今日状态实在有些差了,写了好几个小时,删删改改,只有一章。明日白日会补一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铁律与皇座(一)
茶室里一片漆黑。
龙凰默默咀嚼着这张黄纸上的内容,这罐南花茶是老师年轻时候所得的……黄纸上把“南花”的来历写得十分清楚。
她读完之后,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等惊艳的天才。
有些天赋,与生俱来。
而赠南花茶的那人,其实龙凰心里隐约踩到了……在袁淳先生年轻时候,有一位从十万大山走出来的“鬼杰”。
只可惜英年早逝。
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被誉为“活神仙”的家伙,是死于自己修行路上的心障,观遍长陵所有石碑,然后被死气纠缠,破开十境的时候无数劫力落下,于是身死道消……但事实上,这桩“死亡”有着诸多疑点。
因为此事,就连天都城的长陵,都蒙上了一层黑色的不祥的面纱。
即便长陵雾散,有些人也不敢踏入其中,生怕被死气纠缠……当年与陛下齐名的“活神仙”都死在此劫之下,如何叫人不害怕不畏惧?
跪坐在蒲团掀开后的地板上,龙凰收起那张黄纸,她默默俯下身子,以耳朵去听地板下的声音……那里似乎还有着什么在跳动……
春风茶舍的地底下面,还有什么?
龙凰皱起眉头。
她一只手向着地底探去,摸索,似乎摸到了一个暗合的开关,来不及去掀开。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
……
……
春风茶舍府邸的走廊。
一身宽松华服的太子,与另外一人并肩而行,不分前后。
太子靠在走廊之外,屋檐风铃声音轻轻响起。
那人靠在走廊内,身旁右侧,是一排一排的屋室,木门合拢。
由北境野兽毛发扎束而成的大氅,被风吹地猎猎扬起。
隐在黑暗之中的这个男人,面无表情,面容看起来还算“俊气”,但眼神当中跳动着无声的火焰,浑身散发着野性,赤足踩在春风茶舍的木板上,落地轻柔而又无声。
他的额首束着一条紫色貂尾,扎住长发,腰间悬着一把古刀,刀鞘鞘身刻满凹凸不平的古老纹路,与风交撞,时不时发出与屋檐风铃一样清脆的脆响。
两人缓慢走过。
额首覆貂的男人,身上散发的气质,与这座专门供文人雅士喝茶的府邸格格不入。
是一种带着野性的征服。
或者说……带着克制的野蛮。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太子与这个男人并肩而行,身旁并没有其他人……就连他最喜欢的那位红露姑娘,都没有带入此地。
两个人的声音,在长廊上回荡。
“你大可以放心,府邸里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太子轻柔笑了笑,位了今日的见面,他特地清空了茶舍府邸。
这是一次秘密的会见。
因为与这个男人的见面……会隐约改变大隋未来的命运。
“府邸里没有人……”
貂尾男人皱起眉头,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太子的话,然后缓慢停住脚步。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他望着身旁,那间安静无声的屋室。
“这里是袁淳先生的茶室。”太子笑了一声,他侧过身子,缓慢踏出一步,替对方拉开的茶室的木门,“吱呀”的声音缓慢响起,长廊的光芒洒入茶室之内。
男人陷入了沉默,挑着眉头,目光从每一寸黑暗之中扫过,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这里是国师袁淳的茶室,那么自己的确不方便入内。
太子默默看着老师的茶室,地板上光洁无物,两排的茶罐没有丝毫的挪动,一切都跟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没有区别。
男人淡淡道:“是我多虑了。”
木门重新合拢。
太子掸了掸肩头灰尘,轻声笑道:“那么继续刚刚的话题……”
……
……
暗室之中。
心脏声音被压得极低,龙凰后背紧紧贴着茶室石壁的凹缝,听到脚步声音逐渐远去,她终于放下了提起来的那颗心,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女子的双手捏着破碎的黑裙裙摆,凹凸有致的曲线腰脊之处,贴伏着那柄软剑。
龙凰眯起双眼,望着重归黑暗的暗室屋门,她听到了太子的声音,还有一个神秘人……那个人是谁?太子为了和他的约见,把整座府邸都清空了。
之前站在门外的那个神秘人,即便隔着一截距离,仍然给自己带来了极其强大的压迫感,这股压力,就连执法司大司首都稍有不如。
幸好龙凰的敛息之术已经修行到了圆满之境,否则刚刚已经被发现。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多半是凶多吉少……自己的预感果然没有错,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太子也不可以。
龙凰咬了咬牙,星辉封锁的剑伤还有一段时辰。
她决定深入府邸,把太子的意图摸索清楚。
太子身旁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极其强大而且危险的修行者,虽说大隋天下站在明面上的极限星君,就只有三位:
蜀山的小山主千手。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地府的二殿下楚江王。
但事实上,昨夜与墨守的交锋,已经让龙凰确认,天都执法司的大司首,是不输上面那三位极限星君的狠人。
刚刚的那个神秘男人,恐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龙凰屏住一口气机,潜行在这座春风茶舍的府邸之中,外面阳光明媚,她游掠在黑暗之中,与之前那个神秘男人一样,贴墙而行。
修行敛气之术后,神念的释放也变得隐蔽无声。
只不过有一个弊端,神念的速度变得极缓极慢。
龙凰贴靠在一面石壁,神念曲曲折折,游掠到了春风茶舍府邸的深处。
她闭上双眼,收敛所有气息。
画面顺延神念掠入脑海。
凉亭之中,一张茶几,太子与那人对坐而立,李白蛟亲自提壶,为那人倒了一盏热茶。
只可惜,对方并没有喝茶的意思,双手按在膝盖之上,雾气升腾,在面孔前弥漫。
“时间不多,本殿待会还要起身……去杀一个人。”
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带着杀意的话。
他顿了顿,看着额覆貂尾的男人,微笑道:“今日之后,若是一切顺利,那么你所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先前谈好的承诺,本殿会一样不落的兑现。”
龙凰皱起眉头。
太子的时间很仓促,他待会要起身杀一个人……杀谁?
从昨晚到现在,这一切发生的都太过荒唐,龙凰的脑海里有些窒息,凉亭里坐着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似乎知道目前的天都,正在上演什么样的棋局。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老师的命牌,不仅仅是给了自己和苦策,太子殿下也有一块……昨夜莲花阁出现了如此大的异变。
老师的莲花枯萎了……她在太子的身上,却看不到有丝毫的难过,悲伤。
“无论结局如何。”
那人的声音相当缓慢,而且带着一丝沙哑,道:
“我只会出手一次。”
声音落地。
春风茶舍的后院府邸,一片安静。
太子闻言之后,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一次足矣……但是……”
他缓慢把双手按在茶几上,认真说道:“我要那把钥匙。”
钥匙。
两个字,在龙凰心底惊起了滔天巨浪。
心神险些失守。
那缕神念有一刹那的紊乱。
那而这一缕紊乱,立即被凉亭里的那位大修行者察觉到。
额覆貂尾的男人缓慢起身,面无表情,站起身子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凭空从凉亭里消失,来到了龙凰先前所站立的地方。
古刀的刀光已经半推出鞘。
男人眯起双眼。
面前空空如也。
整座春风茶舍府邸,都没有人。
……
……
在心神失守的那一刹。
龙凰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掉……她犯了一个大忌。
老师曾经告诉她。
敛气之时,浑然忘我,如入圆寂。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
电光火石的刹那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过,捂住了她的口鼻。
两个人向后跌去,坠入了云雾之中。
瞬间从太子的春风茶舍府邸跌出。
落地之后,龙脊的后背贴靠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之上,两个人一同坠在地面,云雾溅开,落地并不算疼。
然而她的面色却陡然变了,落地还在空中的时候,袖口滑出剑气,落地刹那便猛地转身,剑气铮然一声跃出,抵在了身后那人的眉心之处。
自己的身后竟然有人?
而自己毫无察觉……那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入目所见,是一张温和而又熟悉的脸庞。
那个男人苦笑着,两个手指轻轻抵在剑锋上,挪开那把利剑。
“师姐……你忘了老师教我的是什么功法了么?”
龙凰有些恍然。
的确……这世上,自己的敛气功夫的确算是顶级,但还有人比自己更强。
那个人是个天才,与自己同时修行一门功法,要用的时间,却比自己少的多。
但游历北境的时候,老师并没有带上他。
于是他便一直留在天都……如今坐在天都情报司最高的位子之上。
云洵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道:“你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只身潜入春风府邸……如果不是我,你恐怕已经被沉渊君杀了。”
龙凰心头一坠。
沉渊君。
北境将军府如今的执掌者……就是那个男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铁律与皇座(二)
“师姐,你……受伤了?”
云洵的眼神凝重起来。
龙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黯然起来,星辉封锁着剑伤,此刻她身子里的伤势还没有彻底爆发,只不过看起来仍然狼狈,黑色长裙在小巷子里被墨守的符?杀念擦过,破破烂烂,肩头和腹部还有浅淡的血迹。
她看着云洵,声音沙哑:
“师弟,你难道不知道……莲花阁发生了什么?”
云洵的神情有些惘然。
他皱起眉头,沉声道:“这几日,我一直潜行在太子身后。情报司受到了线报,太子可能会在春风茶舍与某位‘神秘大人物’见面,这几日的天都似乎不太平。我敛气好几日,从酒楼那就跟随太子的人马,一路潜行到府邸……没想到,遇到了你。”
云洵说完,场间一片沉默。
龙凰声音悲哀道:
“老师的命牌,你还带在身上么?”
“我……没有。”
年轻的情报司大司首,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师姐对视。
云洵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他意识到……可能发生的那件,离谱的,不祥的事情。
“老师……仙逝了。”
女子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吐出。
云洵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
龙凰的声音带着三分哽咽,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道:“苦策也死了,这一切的发生……就在昨夜。”
就在昨夜?
云洵的面色苍白起来,这两条消息,像是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这位年轻的情报司大司首,眼神有些恍惚,他竟然没有得到消息。
年轻男人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惨痛。
“这是……谁做的?”
“西境。”
龙凰低垂眉眼,她撕下一块黑衫碎布,在自己肩头绕过一圈,伤势再一度被强行压下,腰间的软剑服服帖帖盘旋一圈,蛰浅在黑袍之下。
“徐清客联袂执法司,控制了天都城内的所有风声。”
龙凰吐出一口气,道:“现在看来,太子也在这个阵营之中……”
云洵揉着自己的眉心。
龙凰一字一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给师弟。
莲花阁府邸与老师分别。
小巷内被墨守伏杀。
老师命牌的碎裂……苦策的死守……天亮之后潜入老师府邸得到的那一罐南花茶叶……还有撞破了太子与沉渊君的会晤。
西境李白麟背后最大的倚仗,那位所谓的“老师”,与当年的南花茶有关,若是老师给出的提示没有错。
那么徐清客,便是当初三局棋便胜过袁淳的“余青水”。
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活到了今日。
掀起了天都的浩劫。
老师在黄纸上说的不错,若是“余青水”这种人还活着,对大隋来说,是一场劫难。
而太子与沉渊君的会见……两个人如此神秘,避开了所有人,便足以说明问题。
他们要谈的内容,见不得人。
沉渊君是北境如今的执权者,当年裴?f将军府的破败,据说便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隐约有风声说,他是当年将军府的“叛徒”,只不过裴府上下所有人都死了,胤柔被墨守镇压在阳平洞天,千觞君不知所踪。
于是无人对证。
自然也无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沉渊君的修为也是一个秘密,但没有人比龙凰清楚,在北境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想要生存是如何不易,更不用说成为执掌一境的“小皇帝”,天都的力量难以蔓延,当年的裴?f坐镇北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为,视天都之于无物。
如今的沉渊君,接任北境之后,虽无大功,但也无过。
比不上惊才绝艳的裴?f。
但已是一个极强的人物。
沉渊君与太子的会见,无非是权力的暗中汹涌,两个人想要交换一些东西。
沉渊君要的……龙凰没有听到。
但她听到了,太子要沉渊君替他出一次手。
拿走“钥匙”。
她隐约记得,在前不久,曾经有一个细碎的消息传入她的耳中。
从北境游历归来,那时候天都还算平静。
天都执法司的大司首墨守,有一日离开天都,去往中州的阳平城,具体事宜极其神秘,而与墨守结伴同行的,就是这位北境新主沉渊君。
现在看来,沉渊君似乎与执法司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
那么与太子的密谈……显然。
龙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太子脸上,没有看到得知老师死亡之后应有的悲伤。
天都三条幼龙。
东境李白鲸,拜甘露为师,走的也是一条类似“魔道”的速修之路,早些年占尽风头,在天都呼风唤雨。
西境李白麟,自幼饱受打压,忍辱负重,等着一朝扬眉吐气。
这三人之中,各有特色,而偏偏太子,低调的不像话,三人之中唯独他看起来最“玩世不恭”,对所有事情都不上心,不争不抢。
但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凭什么能够在权力密流的天都之中,办出一个完全独立的“春风茶舍”,隐约勾搭出隔绝三司之外,又糅合三司之中的“谍报组织”?
凭什么?
凭野心。
龙凰咬了咬牙,她看着云洵,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唯一的师弟。
深深吸了一口气。
龙凰沉声道:“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但我受了伤,现在天都城里戒备森严,我需要避开执法司的耳目,躲开墨守。”
云洵揉了揉面颊,认真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送你。”
……
……
一片枯叶。
被风卷起。
落入皇宫,这里一片肃杀,无形的威亚充斥其中。
这片枯叶刚刚落入承龙殿,便被一缕虚空波动直接震碎。
不仅仅是枯叶,就算是人也一样。
陈懿,崤山居士,再加上徐清客,这三个人的气息,把整座承龙殿都封锁起来,三道宏大的气息交织扩散。
白发谋士的两袖被风吹地扬起又落下。
“命字卷”扩散着淡淡的金光,徐清客身旁天地凹陷,黑白二气交叉盘踞,漆黑纯白犹如棋盘棋子,时不时碰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太宗看着白发谋士,声音有些复杂:“徐清客……余青水……”
余青水的名字,熟悉而又陌生。
这是一个自己早在五百年前,便确认死去的人物。
五百年没有见过面,当然陌生……此刻的太宗看着白发徐清客,并不像是在看一个老熟人,只是隐约觉得有三分眼熟,那个南疆活神仙当年的面孔并非如此,但举手投足,身上透露出的那股气势,依旧熟悉。
那是一个太惊艳的“鬼才”。
以至于五百年来,他都没有忘掉。
生子之后,这数十年来,东境逐渐起势,二皇子选了一位南疆鬼修当老师,当时满朝遍野都是一片惨痛的反对……只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在他看来,南疆鬼修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后来那个叫“韩约”的年轻人展露了极大的野心。
他看在眼里,没有打压,只是与其约法三章。
曾经沧海。
太宗与年轻时候的余青水博弈厮杀,并且取胜,他见过世上最惊艳的那个鬼修术士,再看其他鬼修,始终不能找回当初的惊艳感。
余青水的身上,隐约有一种让自己害怕的气质。
那个“活神仙”,像是看透了生死,命运,从不畏惧死亡,踏上长陵观摩那些石碑的时候,毫不忌惮的吸纳了所有死气,并且准备在破开十境的时候,把死气之劫唤出,与雷劫一起渡过。
可惜的是。
这一劫出现了变故。
他借来了真龙皇座的一缕力量,把这场小劫变为了大劫,让雷劫演化成为诛神灭仙的“九九雷劫”,即便是涅??境界的大能,也难以捱过。
大隋皇族的真龙皇座,纯阳至刚,是世上最克制鬼修的宝器。
他亲眼目睹“余青水”置身万千雷潮之中,不能外出,鬼修身躯被劫力劈散,化为漫天齑粉,永世不得超生……身上的死气都被雷劫劈散了。
这样的大劫,如何还能活下来?
只可惜,他没有想到……在雷潮之中,觉察出异常的余青水,放弃了这次破境,被雷劫盯上之后,他强行催动了“第三种长生术”,兵解了自己的身躯,将完整的魂魄栖身在“命字卷”竹简之上。
长生术并没有让他重获新生。
被困在竹简之中,他忍受着一年又一年的孤独,这枚竹简辗转无数山水,落入不同的人手中,凡人根本无法动用“命字卷”,而大部分修行者的资质,他完全看不上。
直到那个背着妹妹垫着脚越过院墙看戏的那个少年郎,捡到这枚竹简。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一线光明。
五百年孤独的等待,他的魂魄占卜了太多的可能,列卦了无数的结局……重获光明之后,他制订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一步一步,于是便了有了今日。
徐清客看着皇帝,笑道:“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没有铁律,也没有皇座……要不我把第三种长生术传授给你,我很想看着你现场兵解。”
皇帝听到这一句话,只是笑了笑。
铁律和皇座的确被封禁了……余青水的手段有些匪夷所思,这的确是他当年的作风。
太宗没有动怒,而是轻轻问道:
“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短暂的沉默。
“有的。”
徐清客淡淡道:“铁律大阵无法开启,皇座之力无法抵达承龙殿,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我会拿到铁律的‘钥匙’,对你降下大隋律法的惩罚。然后……会有一位新皇,登上真龙皇座。”
一字一句。
无比笃定。
“我会亲手,在你的面前,颠覆大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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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铁律与皇座(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铁律与皇座(三)
“我会亲手在你面前,颠覆大隋!”
白发谋士的声音带着三分肃杀,他抬起一只手来,漫天光辉汇聚而来,命字卷的力量布满了整座承龙殿。
先前绞杀袁淳紫莲花神魂的金色丝线,再一度飞掠在大殿之中。
太宗皱起眉头,神海之中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剑。
下一刹那,他的身旁,两道大袍飞掠而来,袖袍如海浪般开花翻飞。
崤山居士的体魄璀璨如大日,在皇帝面前迸发出炽烈圣光。
太宗被圣光灼烫双眼,合上眼皮之后,看也没有看,一拳与白袍居士对擂在一起,气浪翻滚,白袍被这一拳捶地倒飞而出,后背接连撞断数十根殿柱,飞出承龙殿。
但论体魄对打,这世上又有谁能与太宗角力抗衡?
除了妖族天下的那几位妖圣,施展了逆天的血统天赋,还原真身之后,才有可能勉强一战吧?
崤山居士硬抗一拳不死,已是一件奇迹。
这一拳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拳所拉开的空间。
还有皇帝气机的停滞。
皇帝的面前
白袍被捶地飞出,还有一道翻飞的蓝袍。
陈懿的面色一片木然,他虽然生着一张稚嫩的面孔,但此刻的神情,却像是一个活了数百年的老人淡漠而又平静。
第三种长生术,其实会把前世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淡化,纵然得到了生命的延续,但是无形之中失去了很多……
陈懿脑海之中,还深种着上一世的“铁骑”马踏之音,村庄被踏碎,竹笛声音被火焰烧去,安逸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而这一切,都是拜“太宗”所赐。
涅??道火在他额首燃烧,蔓延到浑身四处,黑白两色的阴阳之气在他面前凝聚而出,“陈懿”双手结印,上一世轮回前的记忆被他找回了些许,道宗的阴阳鱼禁术,此刻施展开来
太宗一拳打出,这足以摧枯拉朽击垮一小座城池的拳意,捶打在不躲也不闪的陈懿面前,只是捶地那座阴阳鱼扭曲到近乎变形。
躲在殿柱后的宁奕,艰难伸出一只手,挡住漫天飞散,呼啸袭来的石柱碎屑。
他眯起双眼,觉得这一式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在莲花道场的时候,周游施展过
道门禁术。
绝对的防御术法。
以涅??之境施展而出,就连太宗的一拳都无法击碎?
不过此刻的太宗,身体受了太多的伤势,已经不是巅峰之姿。
但已经足以见证这门术法的恐怖。
……
……
先前在莲花道场,陈懿就在场下,默默看周游和扶摇生死决战。
这位少年教宗看似面色平静,但实际上心湖泛起波澜。
周游所施展的“古天尊秘术”,在道宗三清阁内几乎已经失传,若不是道胎的体质缘故,可以在大道长河之后自行推演,找出遗失的大道,这几门禁术,应该就被尘封在阳光之下。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门古天尊禁术,不知周游推演出了多少门,但在与扶摇的对决上,他施展了两门。
溯本求源。
陈懿自己推演了好几个日夜,不曾合眼。
此刻少年教宗的衣袍散开
双手结印之后,阴阳鱼裹挟着拳意,陡然扩散开来,黑白二气的反击,震得皇帝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懿的头顶,一尊又一尊古天尊法相浮现而出,气势磅礴,法相煊赫,拳掌印指,形态各不一致,九门失落的古天尊禁术,此刻重新演化。
九大天尊,此刻浮现五位。
陈懿重新演化九门古天尊杀伐之术,眉眼之间的柔和一扫而空,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凌厉而又超然,身上无数星辉与道火交织,化为一件大紫色杀气升腾的法袍,四边镶嵌金边,燃烧着熊熊火焰。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存的西岭少年教宗。
而是得证大道的道宗老祖宗“陈抟”!
九大古天尊杀伐之术,只需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全都追回,不是问题,而此刻即便只归位了五位天尊,造成的威势仍然足够震撼。
五位天尊,不知名讳,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那位白发如雪的太乙救苦天尊,身形窈窕,腰段纤细,整个人浑然若天阙仙人,气质出尘,落在最后。
五道身影,几乎重叠一般,像是一连串的虚影掠过。
拳脚掌指,前面四位古天尊叠在一起,像是一座小山般压了过去。
承龙殿的两根主殿柱承受不住如此威亚,直接崩塌,一整座大殿,都被气机震得垮塌。
太宗皇帝轻吸一口气来,双手攥拳,大袍猎猎作响,动作极其缓慢地向前踏了一步。
不退反进。
四位古天尊的指掌如天塌一般砸来。
皇帝神情自若,丝毫不惧,双拳越过头顶,与四位天尊前后撞在一起。
太宗的双脚深深陷入地底之中。
气机破裂。
陈懿的面色瞬间苍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等跨越生死的禁术,太宗竟然选择硬接。
他的本意,是拿这五门禁术,来逼得太宗后退。
涅??境界的大能交手。
“势”极其重要。
若是太宗的“势”弱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会变得轻松。
现在两两碰撞,四位古天尊在同一瞬间,被太宗的双拳捶地支离破碎,神形像是浓墨一般荡散。
而那位飘然执剑的“太乙救苦天尊”压轴而来。
一柄虚无之中凝聚的七星古剑,于虚空之中刺来。
拔罪!
太宗的神情仍然平静,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看着那位飘然而至的太乙救苦天尊,两只拳头已经攥拢,准备再一度将其锤杀。
陈懿双手合十,猛地结印。
天地之间,骤然飘掠大寒雪气,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形犹如鬼魅一般,瞬间掠入皇帝面前,而风雪吹过,陈懿额首的道火闪逝之间,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那位古天尊的凝形之上。
先前四位天尊的禁术,讲究形而不讲究神。
“太乙”的衣袍燃烧着虚无的道火,她握着拔罪跨越时空而来,这一刹那好像凝为了实体。
五官羽化澄澈,瞳孔之中的神采点起了那缕火光。
太宗与那位持剑而来的女子天尊,目光对撞在一起。
两人对视了一眼。
皇帝皱起眉头,他强硬改变了本该锤在女子胸口的拳头,拳风扫出,擦着陈懿的面颊,犁地掀起了一阵剧烈的风暴龙卷。
太乙的神情一片漠然。
她欺身而入。
那把“拔罪”,没有丝毫的阻拦的刺入了太宗的胸口,叠着徐藏的伤势,将那颗不断跳动的神性心脏刺穿。
刺骨的痛苦钻入肺腑,太宗试着伸出双手,把扑进自己怀中的那道女子倩影抱住,只可惜递出那一剑后,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形便飘然散开。
空留一片纷纷扬扬的光雨。
古剑入体之后,皇帝被沉重的剑器带着向后飞去,他的双脚微微离地,但仍然留有一丝,脚底与地面粘粘,磅礴的劲气带着他不断后退,在漫天坠落的大石之下,带着他撞在破碎的皇座之上。
剑身刺入胸膛,穿透后背,钉穿皇座。
拔罪
道宗有史以来杀力最强的“先天灵宝”。
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以切断一切!
一击得手之后,陈懿神情凝重,双手不断变换印法,他额首的道火嗤然燃烧,到了此刻,他不再珍惜自己的寿元,拼命燃烧着一切……想要把太宗的命线斩断。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陈懿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皇座那里的烟雾散漫。
少年教宗的神情有些苍白。
他的鬓发不断变白,庞大的寿元正在不断燃烧……而被拔罪刺穿心脏的那个男人,跌坐在皇座之上,姿态狼狈,但命线之强大,让人觉得心寒。
自己的寿命燃烧速度太快。
对太宗造成的伤害太低。
那个男人……真的要跨出最后一步了,自身的生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陈懿忽然觉得徐藏是一个怪物,拿着一把断剑,险些把这个皇帝送上绝路。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寿元过继给之前登场的那个男人。
徐藏那参透生死的剑意,单论杀人这一方面,两座天下,无人能及。
……
……
烟雾升腾。
皇座四周,倾塌的殿柱,大石,坠落之时,被无形的剑气斩开,方圆三十丈内,灰尘不断荡散,溢开
即便如此,远方的影子仍然有些模糊。
徐清客眯起双眼。
远方的崤山居士神情苍白,缓慢站起身子。
双手结印的陈懿,同样抬起头来。
他们的目光,此刻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位跌坐皇座上的皇帝身上。
一缕微弱的气机,不断溢散。
不断荡开。
跌坐在皇座上的男人,眼神之中有一抹疲倦。
他信手拉过了一个娇弱的身影,撕开了纱裙,手指攥着雪白的肌肤和纹路,此刻他的牙齿刺破了女孩的脖颈,如莲花般粉嫩的玉颈上,流下了浅淡的鲜血。
徐清焰紧紧蹙起眉头。
她能够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正在被抽出……与鲜血一起被抽出的,还有积攒在自己身体已久的那些“神性”。
皇帝闭起双眼,静静感受着这磅礴的力量,在自己胸口涌起,神性攥住了“拔罪”,那柄可以审判一切的古剑,终究还是无法审判“神灵”。
拔罪一寸一寸退出。
那缕微弱的气机,随着古剑的退出,啷当落地之后,开始飞涨起来。
承龙殿的方圆半里,碎裂的石粒,缓慢浮空而起,以一种极高的频率,不断震颤,不断化为齑粉。
这是……超越了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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