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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猎人

    白早休俯在霜草草原,她木然看着远方的飞雪,流苏,还有灵气,交织在往生之地的上空,逐渐凝聚成一扇古门。

    她的手中,握着一方古台,台座生锈,铡刀的光芒透过锈迹一点一点溢出,就像是原本内封的“神灵”正在苏醒……这“斩龙台”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极大的负荷,此刻她连握住台座都有些困难。

    白郡主闭上双眼,神情痛苦。

    她脑海里是宁奕递出那一剑的姿态。

    胸膛里的妖血还在翻腾,剑气穿梭在经脉之中,不断蔓延,至今未消。

    那个卑贱的人类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她定要让其血债血偿。

    比起大隋的“裴灵素”,她现在更加痛恨这个叫“宁奕”的剑修。

    每一次痛苦浮现,白郡主那张“英气”的面容便会扭曲三分,脑海里一遍又一遍跳出那个名字。

    “宁奕!”

    她声音沙哑地低喝一声,睁开双眼,除了拇指,其余四根手指缓缓按在斩龙台,压得铡刀一点一点向下挪移。

    我杀不了你,可我杀得了那个人。

    白早休的目光盯住霜草尽头,俯在鸟背上的红发女子。

    她忽然怔住了。

    漫天霜草,风势陡变。

    下一刹那,一道黑袍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挡住了自己所有的视线,她甚至未曾感觉到……那人是从哪里出现的,怎么忽然就来到了这里。

    就像是知晓白早休心里的念头。

    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宣誓。

    宁奕漠然道:“你什么也做不了。”

    这道声音落下,他蹲下身子,一只手掌抵在白早休的额首,掌心劲气轻轻震出。

    白早休瞳孔收缩,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感到自己的额头被这一巴掌打得支离破碎,或者传来任何的痛苦……然而令她惊骇的事情发生了,这个男人的剑气从掌心迸发,侵入自己的肺腑,血液,将所有的妖气全都凝结,自己举起“斩龙台”的那只手无力垂落,软绵绵落在地上,铡刀落地,刚刚亮起的光泽顷刻之间黯淡下去,重新化为了一座锈迹斑斑的古老台座。

    “我不会这么杀了你的。”

    宁奕一只手捡起“斩龙台”,他目光漫不经心端详着这座跨越时空,只凭因果的宝器,此宝能在东妖域白郡主的宝器之中名列前茅,的确不是凡物,而且白早休的实力有限,发挥出来的功效也打了一些折扣……宁奕端详片刻,毫不客气的翻手将其收下。

    他淡淡道:“我不想惊动东妖域的那位‘白帝’……更何况,杀了你,这是便宜了你。”

    白早休的声音有些惊恐,她想要后退,想要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可是她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喉咙里的声音,都变得软绵无力。

    “宁奕……我的哥哥是白如来。”

    第一句。

    宁奕神情毫无波动,他目光掠过白郡主,望向那些因为往生之地禁制,被封锁大部分杀力的宝器,有些在与“细雪”和“漆鸢”的对撞之中破损,但大部分宝器仍然可用,只需要稍稍修补,就可以发挥出先前所有的力量,这些宝器可是难得寻觅的宝贝。

    东妖域为白早休下了很大的心血。

    这么多的宝器,就算是妖君,也有些奢侈了。

    更何况只是一个不足命星的十境大妖?

    宁奕眼皮低垂,无声笑了笑……也正是因为她的哥哥是白如来,才会如此吧。

    他毫不客气的将这些宝器全都收下。

    一件又一件宝器,从地上摇曳,被山字卷吸拢,宁奕额头光芒流淌,如“剑藏”一般开阖一座细狭洞天,所有宝器,都被放置在这座剑气洞天之中。

    看到这一幕,白早休心头浮现了极其不佳的念头。

    她抬起头来,极其虚弱,用尽所有的力气,咬牙道:“你……你想要做什么?”

    宁奕做完这些,平静道:“我想活着离开妖族天下。”

    白早休怔了怔,她没有明白宁奕这句话的意思。

    白郡主近乎是恳求一般,哀声道:“宁奕……这些宝器全都给你,你让我离开,我可以保证,东妖域绝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宁奕并没有理睬她。

    他站起身子,轻轻道:“你觉得,可能吗?”

    白早休神情一滞。

    ……

    ……

    大雪山,风雪缥缈。

    从山底望上去,一片白雾茫茫,遮掩眼帘,望不到头。

    山顶有剧烈的大风掠过,掀动遍地碎雪,却掀不动两袭抵在一起的衣袍,姜麟双刀与白如来的羽翼抵在一起,两个人陷入漫长的气劲角力之争,从往生之地的生死规则开启之后,小白帝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自己的妹妹亲自开启了父皇禁地的规则,为的就是狩猎那个人类。

    他拦住了姜麟。

    然而,事情似乎出现了某种变化。

    白如来的神情有些微妙,如果他没有感应错误的话,身后的禁地,那些规则……似乎是破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妹妹完成了狩猎?

    但若是如此,以白早休的性格,此刻应该会以令牌传讯,告诉自己某些消息,很多事情她会瞒着府邸,但从不瞒着自己。

    直至如今,一点消息没有……

    出了意外。

    一定是出了意外。

    这个时候,他有意松开与姜麟抵压的力劲,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次,换做是姜麟不肯松手。

    白如来敏锐的捕捉到了姜麟神情的些许变化,这个家伙是收到灞都城的简讯了么?

    “那里发生了什么?”

    小白帝一字一句寒声开口。

    他紧紧盯着姜麟的脸庞,与对方对视,想要看出姜麟眼神之中的破绽。

    然而没有丝毫破绽。

    此刻的姜麟,就像是之前的白如来一样平静而又淡定。

    姜麟木然道:“既然你想打,那我就陪你打咯。”

    他攥着狩水和白狮子,不再竭尽全力的尝试劈开白如来,而是转化刀势,不让这位小白帝,挣脱自己的刀气领域。

    他并没有收到任何简讯。

    但是麒麟一族,生来便对天地之间的灵气极其敏锐,拜入灞都城后,他隔着极远,都能闻嗅到同门的气息。

    规则破散之后,姜麟立即感受到了自己师妹的修行气息,虽然有些古怪,但是似乎变得强大了许多。

    看来这场狩猎并不顺利。

    他第一反应便是拖住白如来,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之前这个家伙让自己百般不顺。

    此刻局势拧转。

    只可惜,这场局势并不如姜麟所想的那样。

    因为……自己师妹的气息,仅仅在数十个呼吸之后,就消失了。

    “灞都城的腰囊。”姜麟瞳孔收缩,他猛地想起来,这往生之地,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所有人……都把宁奕当做猎物。

    姜麟的嘴唇有些干枯,他望着白如来,发现这位小白帝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显然,两个人都想到了最坏的那个结果。

    那个本该轻易被猎取的“猎物”,此刻翻身做了主人。

    灞都城的简讯传到了姜麟的令牌之中。

    “黑瑾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只有这么一句话。

    但印证了姜麟的猜想。

    破开往生之地规则的……不是自己的师妹。

    而这场生死狩猎的猎物,也不是那个姓宁的人类。

    而本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两位妖族天才,却因为天生的优越感,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姜麟皱眉不语,猛地抽回双刀。

    白如来抿起嘴唇,面色难看望向身下那座大雪山,喃喃道:“若是我妹妹出现了意外……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准备跳下大雪山。

    背后的那对羽翼已经舒展开来。

    但是他僵住了。

    白如来的身子,就保持着站在雪山悬崖边上的姿态,大风吹过白袍,风雪染白发丝。

    姜麟也怔住了身子。

    风雪吹过两位年轻大妖。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后,多了一位披着宽大黑麻袍的男人,这个男人比他们的身子要高出两个头,所以显得极其高大,但是骨架舒展开来,并不突兀,反而十分匀称。

    他站在姜麟和白如来的身后,一言不发,因为个子很高的原因……他的视线丝毫不受阻拦,在风雪之中远眺,投向身下的那片大悬崖。

    白如来不知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来的。

    姜麟也不知道。

    两个人并肩站在大雪山悬崖上。

    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轻轻闷响,他们没有回头,但是也能想象到那副画面。

    那个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取出挂在腰间的木质酒壶,拔出酒塞,咕隆咕隆一饮而尽,酒液从粗犷的面颊上肆意横流,在风雪之中迅速冻结成冰屑,然后纷纷扬扬碎开。

    然后再是“砰”的一声。

    那个雪木酒壶被他捏得碎开。

    酒香四溢。

    黑袍高大男人轻声问道:“姜麟?白如来?”

    说话之间,两只手搭在了悬崖两个大妖的左右肩头,在这个黑袍男人的体型面前,姜麟和白如来的身躯……都显得有些矮小。

    不仅仅是体型。

    气势也被压倒了。

    黑色麻袍男人,站在雪山之顶,眉宇之间风轻云淡,但眼神深处,是无畏的睥睨之色。

    俯瞰着这座匍匐在面前的天地,还有众生。

    男人笑道:“我找两位很久了。”

    “刚刚那坛酒,给你们送行。”

第五十五章 东皇

    大雪山山顶。

    姜麟和白如来两个人,头颅微微转动,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震撼”。

    以他们的修行境界,破开命星之后,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人……能够悄无声息的贴近他们的背后。

    至少在同境界中,这种人是不存在的。

    但是。

    他们背后的那个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身上的气息并不算多么强盛,绝不是某位修行数千年的妖君,更不是妖圣这种级别的老妖怪。

    那个黑袍男人,身上的气息像是一片大海。

    向下坠沉。

    深不可测。

    但是给姜麟和白如来的感觉却又十分清晰……这个人,与自己二人一样,只不过是刚刚破开“千年之境”,在“命星”这道境界上并没有停滞多久的。

    一个很年轻的“大妖”。

    整座妖族天下,各方大势力,无数青年才俊。

    白如来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低调的人。

    ……

    ……

    灰界战场,有一个令两座天下所有涅??大修行者都拭目以待的“赌约”。

    自称是妖族天下年轻一代第一人的“东皇”,要约战大隋最强的天才修行者。

    这场战斗,两座天下的大能,诸多背后的势力,都压上了赌注,比“宝器”更重要的,是关乎整座天下的颜面,以及……年轻一代的未来。

    虽未开战。

    但大隋这边基本已经确定了人选。

    谪仙人洛长生,一骑绝尘压制了曹叶二人,至于其他几座圣山的圣子,更是被甩的,连洛长生的背影都看不到。

    而那位挑起一切事端的“东皇”,则是极其神秘的游荡在妖族四境之中,除了灰界战场的某几位特殊人物,甚至都无人知晓其真实姓名,容貌,特征。

    但是有一点。

    “东皇”很高。

    在灰界战场出手的几次……留给两座天下修士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而又难以磨灭的形象。

    不仅仅长得高。

    道法,境界,天赋,资质。

    俱是顶尖。

    与两千年前,那位统领妖族铁骑与大隋狮心皇帝冲杀的那位皇者,如出一辙,生下来便站在了世间最高的位置,俯瞰着芸芸众生。

    东皇一直没有定下“北境长城”那一战的具体时间。

    只是有一个模糊而又笼统的约定。

    当他确确实实坐稳“妖族天下第一人”的时候,他便会回到北境长城,等待大隋那位最强天才的出现。

    然而……

    东皇四处游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手了。

    而妖族天下默认的前三甲,除了他……剩下的两个人选,一直在争论和非议之中,直到白如来和姜麟都抵达了命星,这些言论终于落定。

    妖族天下的前三甲,也确定了人选。

    灞都城姜麟,东妖域小白帝,以及不知所踪的东皇。

    而此刻,这三个人,在这座大雪山上相聚了。

    ……

    ……

    黑袍在凛冽寒风之中翻滚。

    东皇左右两只手,按住姜麟和白如来。

    他轻声问道:“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便已经动手了……双手下压,掌心绽雷,姜麟和白如来的肩头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响,磅礴的巨力下压,使得三人脚底的雪山崖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土地之上雪线纷飞,一圈白线拔地而起,溅出轰隆隆的炸裂之音。

    这股力量之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姜麟神情阴沉,他乃是麒麟皇血之族,身负莫大神力,但是被东皇一只掌心镇压,竟然整个人的后背都迫不得已的弯曲……背后那个高大男人,又是什么血脉?

    不仅仅是自己。

    姜麟眯起双眼,他望向自己一旁的白如来。

    小白帝的神情更加难看,在东皇力量砸来的刹那,他以自身的劲气与之对轰,结果非但没有取胜,甚至连一丝优势也没有占到,就像是撼到了一片大海之上,潮水猛烈的回推,令他喉咙一甜,险些喷出鲜血。

    两个人都被东皇压得弯下身子。

    这一幕画面,看起来极有震撼感,生得无比高大魁梧的男人,就像是按着两位奴仆一般,在大雪山悬崖之上,像是古老皇帝实行杀伐之术,要将姜麟和白如来,就此推下万丈深渊,行刑处死。

    姜麟深吸一口气。

    双手拔刀,两缕刀光在电光火石之间推鞘而出,在极近的咫尺之间,向后斩切而去,狩水与白狮子,就像是生了双眼,从极其刁钻的角落之中奔掠而出。

    这两缕刀光,飞花一般,擦着东皇的黑袍而过,那个高大男人轻笑一声,双臂推直,未曾松力,微微偏转头颅,只不过并非是躲避刀气,而是一左一右分别以面颊撞上刀光,发出两声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狩水和白狮子划擦着他的面颊,掀起两蓬金灿的刀芒,穿透黑袍而过。

    姜麟瞳孔猛地收缩。

    他确定自己两刀都斩中了,然而……匪夷所思的是,这个男人连皮肤都没有擦破。

    这是何等非人哉的体魄?

    而且他心中有一种预感。

    这两刀能斩中。

    是因为东皇没有躲避……那个在四境游荡的年轻怪物,刚刚刻意一左一右偏头,自己先后递出两刀,就是为了压迫其躲闪空间,至少能中一刀。

    他……全都接下来了。

    姜麟此刻的姿势相当奇怪,他膝盖弯曲,躬身微蹲,双手别在背后,取刀后刺的这绝命一“杀”,此刻显得有些儿戏,两柄锋锐异常的古刀,就卡在东皇的面颊两侧,刀尖穿透黑袍而出,挑着一抹风雪。

    姜麟眼神之中闪过一抹更加迅猛的杀意。

    攥拢长刀。

    翻转刀锋。

    “刺啦”一声,东皇鬓角两边的黑袍被刀罡卷动,他皱起眉头,被凛冽刀气和卷起的风雪遮住了面容,微微向后仰首,两柄刀锋擦着五官横切,姜麟的双手在这一刹那换刀,不再是之前“负荆请罪”那般的姿态,而是反手握刀如绞杀一般,狠狠斩在那只按在自己背后肩头的手臂之上。

    东皇面无表情。

    两刀砍在他的手上,再是金铁交击之音。

    姜麟神情难看到了极点……东皇的体魄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所在的境界,传闻中说,这个男人是两千年前妖族的皇者转世,难道是真的?

    那位皇者把当年的体魄留给了他?

    就连狩水和白狮子都砍不动。

    另外一边,比起姜麟只是阴沉的神情,白如来的面色要难看地多,他眸子里的暴戾之气已经上来了,而且按捺不住了……以他无比高傲的性格,今日被东皇“羁押”在大雪山悬崖之上,已是一种屈辱。

    然而比起这一点,更让他焦灼的。

    是自己的妹妹,还在悬崖之上。

    那个叫宁奕的男人解开了自己父皇的规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父皇在“往生之地”,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这是一件大事。

    这是一件极大的大事,整座东妖域都会因此而震动……而且,自己的父皇,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出关。

    白如来已经想到了此事可能带来的后续……父皇的怒火,对此事的清算,接踵而至的惩罚,再到东妖域的讨伐。

    甚至可能会牵扯到两座天下的“太平”。

    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人。

    白早休。

    自己宠在掌心上的妹妹,那个把自己当成“猎人”的傻妹妹。

    白如来眼神愈发暴躁,他眉心的“大鹏杀意”已经开始拆解,直觉告诉自己,他必须要摆脱这个叫“东皇”的疯子,先抵达雪山下的往生之地,把自己的妹妹救回来。

    大雪纷飞。

    他以东妖域的秘术传音,连点成线。

    姜麟皱起眉头,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一眼,完成了所有的交流。

    在某些时候,他们是要分出生死高低的“世敌”。

    而在特殊时刻,姜麟和白如来,又是一种另类特殊的关系。

    多年以来,白如来一直未曾踏足灞都城,他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族中的,族外的,境外的,甚至另外一座天下的……但他自始至终,都把姜麟视为自己最大的敌人。

    即便白如来如今遇到了“东皇”,金翅大鹏族的潜在直觉告诉他,这个两千年前的皇者转世,恐怕比姜麟还要难缠的多。

    但东皇并没有给自己这种“宿敌感”。

    小白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个家伙,交给你了。”

    他猛地抬脚,然后踩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一大块雪山岩石,此刻摇晃起来,整座天地似乎都跟着摇坠起来。

    东皇挑起眉头,他双手继续下压,但是白如来的身子猛地向下坠沉,他五指由掌变爪,但是只是抓到了一角衣袍。

    “刺啦”一声。

    在衣袍撕裂的声音之中,整块巨大的雪山崖块分离开来,向着地底滑掠坠沉。

    剧烈的颠簸之中,白如来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他转过身来,两片羽翼切斩雪气,在东皇面颊两侧擦出两抹血迹。

    高大男人皱起眉头,看着那个借力反震而出的“大鹏鸟”,在坠落的刹那,化为一道流光,疾射向远方的雪林之中,数个呼吸便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一片晃荡。

    他踩在雪山岩石之上,另外一只手攥拢拎起一件空荡荡的雪白大袍。

    大袍被一抹刀光划破。

    巨大的雪山山崖坠落,姜麟踩在风雪之中,递刀劈砍,两柄长刀划破长风,掀动流雪。

    东皇双手拦在面前,手臂,肩头,胸腹,迸发出无数的破裂声音,风雪之中,有一抹鲜红,飞溅而出,然后迅速冻结。

    “轰”的一声。

    巨石落地。

    姜麟收刀而立。

    他看着三尺距离,不多也不少的那个高大男人,两人脚底,巨石寸寸破碎。

    黑袍破碎,如布条一般挂在那个人的身上。

    鲜血如雾,浓郁游荡,丝丝缕缕散开。

    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姜麟连刀带鞘拔出狩水和白狮子,插在地上,吐出一口气,木然问道。

    “东皇……很厉害么?”

第五十六章 归乡

    风雪如刀,众生如草芥。

    白早休趴在地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所谓的尊严,其实是一个笑话……当自己的哥哥,以及东妖域的名号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白早休双手攥紧,十指嵌入掌心之中。

    事已至此,她实在做不到哀求。

    白郡主闭上双眼,眉尖的煞气一点一点挑起。

    “杀了我。”

    这像是一种命令,一种果决。

    白早休声音沙哑,缓缓道:“宁奕……杀了我,我的哥哥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东妖域会讨伐大隋,你会掀起两座天下的战争。”

    更像是一种威胁。

    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宁奕平静说道:“不杀你。”

    白早休皱起眉头。

    宁奕顿了顿,道:

    “不杀你……这些就不会发生了么?”

    白早休怔住了。

    若宁奕不杀她……自己的哥哥,东妖域,还有整座妖族天下,就会放过他么?

    况且,这个男人,如今就要离开妖族了。

    自己的这些威胁,逼迫,听起来就像是荒唐的笑话。

    ……

    ……

    收起宝器,只剩下等待。

    然而宁奕心中一直有不祥的预感。

    生死规则已解,红樱的生机已不再流逝……只要风雪原门开,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吴道子的阵法正在逐渐成型,漫天飞白,紫山风雪原的那扇古门,跨越两座天下的距离……在这片荒芜之地的上空汇聚。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隐约感到了一股压迫,而且那股压迫越来越近。

    整座大雪山的山底,似乎都荡起了层层叠叠的雪气。

    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宁奕皱起眉头,他传音问道:“和尚,还要多久?”

    吴道子抿起嘴唇,没有说话,双手化为虚幻的光影不断点落。

    抬起头来,他的面前就是那扇成型的古门,符?幻化而成,这等巨大的阵法,自然有着条条框框的限制,此刻古门成型,巍峨的岁月感扑面而来,无数藤蔓在风雪之中散开,整片往生之地,由冬入春一般,生机焕发盎然。

    宁奕一只手攥着白早休的前襟,拖着这位地位尊贵的东妖域郡主在草地上大步前行,一路上泼洒金色妖血,拖出一道细狭的沟壑。

    白郡主惨白的面色忽然变了,她的眼里,有一抹炽热缓慢亮起。

    白早休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

    “哥哥……”

    她闭上双眼,喃喃开口。

    精疲力尽,念出了这两个字。

    宁奕听到这两个字,神情阴沉,加快脚步,由走入跑,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单手攥着白早休拖行,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自己的腰间剑鞘之上,下一刹那,瞬间来到吴道子的背后,同时拔剑出鞘。

    细雪剑光自上而下的切斩而过!

    一蓬光火,倏忽之间炸开,像是人世间璀璨的烟花,两拨利潮擦着宁奕的剑刃掠过,溅在大雪地上,凿出极深的痕迹。

    沸沸扬扬的大雪之中。

    不断有无形流光掠来。

    一道又一道。

    宁奕在与白早休交手之时,已经见过这等手段,当时白早休释放妖族天赋之力,来自东妖域的金翅大鹏血统,自背后展开双翼,只要微微扇动羽翼,便可以掀动空气,化为风刃……但如今袭来的风刃,比起白早休当时所施展的,要强大数倍。

    那位名震妖族天下的“小白帝”来了。

    宁奕单手攥拢细雪,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细雪在他面前化为无数道疾影,不断与风刃对撞,三丈之外,无数风刀弹开,四处都有雪气激起。

    吴道子的声音穿透风雪,激荡开来:“宁奕,阵法就要好了!”

    宁奕回头看了眼趴在朱雀背上的红樱,道:“阵法好了,就带她离开。”

    吴道子头顶有一枚风刃卷着大雪,倏忽炸开,落了他满头的风雪。

    和尚感到了背后巨大的压迫感。

    果然……妖族的大修行者赶到了!

    然而,他似乎琢磨到了宁奕语气之中的微妙意思。

    吴道子回过头来,一字一句道:“宁奕……你刚刚说什么?”

    宁奕没有再重复。

    他只是轻声问道:“倒悬海有一个禁制……你知道么。”

    倒悬海……不允许命星境界的修行者横渡。

    吴道子先是一怔,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牲口,你刚刚破境了?”

    破开十境,是一个好消息。

    然而吴道子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喜悦。

    他的眼里一片愕然,还有恍悟。

    他终于明白宁奕先前的笃定和自信从何而来。

    那时候宁奕刚刚拦在自己面前,杵剑而立,一副平静至极的神情和姿态……当时他觉得,就算天塌了,也有人扛着。

    这个姓宁的年轻人……影像愈发模糊,隐约和当年的徐藏重合在一起。

    沉默寡言,一语不发。

    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

    说一刻钟就一刻钟,绝不拖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吴道子眼眶顿时红了,他盯着那个背对自己,不断以剑气弹开风刃的家伙,嘶声怒吼着问道:“宁奕!你一声不吭破境了,那老子辛辛苦苦做了这些,是不是都他妈的白做了!”

    宁奕盯着大雪尽头,那里的压力越来越大。

    “怎么会白做呢?”

    他以牙齿咬住剑鞘,含糊不清笑道:“倒悬海不允许命星境界通过,但我说了自己是命星么……”

    吴道子怔怔不知该说什么。

    “我此刻的境界,应该是在十境之上,命星之下。”宁奕喃喃开口,盯着远方,他眯起双眼,有人不断冲击着往生之地的外沿屏障,白帝规则被拆解之后,仍然有些许残留,阻拦外人。

    那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残缺规则拦不了他。

    要不了多久,白如来就会踏进此地。

    以自己如今的境界,能挡得住么?

    这座大阵容不得有丝毫干扰。

    “虚境……”

    吴道子知道这层境界,他沙哑开口。

    宁奕点了点头。

    他平静道:“不错,是虚境。”

    与当初曹燃在剑行侯府邸的那层境界一样。

    踩在两条大河之间。

    宁奕的那颗“本命星辰”,尚且微小如尘埃,在虚境之中未曾凝实。

    若只是“虚境”,那么倒悬海的禁制,应当是拦不住他的。

    吴道子的心情跌宕起伏。

    他松了口气,吐气道:“你早说啊……”

    宁奕嗯了一声,“还不到命星,所以我准备现在破境。”

    吴道子的面色很精彩,他想愤怒,想生气,最后却笑了出来。

    看着那个站在风雪之中,神情凝重的家伙,吴道子苦涩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那个人是妖族的‘小白帝’。”宁奕低垂眉眼,认真道:“如果我不拦住他,所有人都得死。”

    更何况……

    他此刻的身体情况,即便只是“虚境”……也可能会被那扇门拒绝。

    宁奕不知道,自己的神池内,那颗“星辰”,究竟蕴含着何等磅礴的力量。

    但他能预感到,非常庞大。

    哪怕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哪怕尚未凝实成为真正的“命星”,这里暗藏的“神性”,也超越了寻常命星可以抵达的高度。

    所以。

    从宁奕做出一开始的破境选择之时,就没有了回头路。

    吴道子沙哑问道:“那裴丫头怎么办?你不回去了?”

    宁奕笑道:“当然要回去。”

    和尚抿起嘴唇,他隐约感到,这扇古门已经开了,两座天下的空间壁垒都被打通,化为一个巨大的奇点。

    “听我说……计划是这样的。”

    宁奕盯着前方,以秘术传音。

    一字一句,时间流逝。

    远方天地撑起的屏障,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小白帝的冲击之下,终于碎裂,那袭白袍以极快的速度掠行,远方隐约掀起了一线雪潮。

    白如来抵达的话,那姜麟应当也不远了。

    宁奕并不知道那位“东皇”亲至大雪山的消息,他只是推测,在姜麟和白如来两人之中,发生了某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以至于他们抵达的速度稍稍慢了一些。

    吴道子站起身子,他看着面前的古门。

    风雪原的那一边,裴丫头屏住呼吸,紫山山主竭尽全力供给着这座阵法。

    整座大阵,顺利开启。

    风雪原的碑石,响起喧嚣的雷霆之音,穹顶无数光芒飞掠,汇聚如一道长光。

    陆圣在百余年前,设下的这座阵法,此刻击穿两座天下的壁垒,无视了两座天下之间,横亘着的,那些古老而又强大的规矩。

    抵着红伞伞尖站在风雪原的紫山山主神情肃然。

    正是此阵,当初送吴道子离开。

    彼时因,今日果。

    今日,游荡在妖族天下的那位“漂泊者”,即将归来……她曾一直期待着,那个男人能向当初承诺的那样,带回所谓的“复苏之术”,让聂红绫苏醒。

    而裴烦和徐清焰,则是等待着吴道子把那个人带回来。

    她们做了很多的努力,筹划,付出了很多的心血。

    徐清焰一只手握着命字卷,默默卦算,得出结果之后,她另外一只手接过风雪原飘摇的雪片。

    她屏住呼吸望向那扇古门。

    然后小心翼翼,一字一句轻声念出占卜的卦象。

    “大雪飘摇,山水迢迢。重燃魂魄,万里归乡。”

第五十七章 樱落(终)

    “大雪飘摇,山水迢迢。重燃魂魄,万里归乡。”

    这是命字卷占卜得到的结论么?

    当徐清焰念出这句“谶语”的时候,裴烦抿起嘴唇,此刻她心无杂念,只有一个问题在脑海里兜转,挥之不去。

    今日……宁奕能顺利回来吗?

    丫头盯着风雪原上空的那扇古门。

    她已经等了三年。

    三年里,有失落,有怅然,更多的是孤独。

    而此时此刻,裴烦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古门倾开一线,妖族天下的霜雪随之飞出,片片大如席片。

    丫头轻声喃喃道:“哥,我接你回家。”

    ……

    ……

    白如来悬在往生之地的边缘。

    他背后生出的那一对双翼,不断拍击地上的积雪,将其化为一道又一道的风刃,顺延雪林穿梭而去,沿途无数巨木被直接拦腰斩断,这些风刃快且锋锐。

    然而小白帝的面色一片平静。

    他没有回头去看,姜麟与“东皇”的那场战斗,他心中有着大概的预计结果。

    白如来太了解姜麟了。

    在与自己眼神对接的那一刻,姜麟没有表达出拒绝的意思,那么便意味着,他一定会拦下“东皇”。

    姜麟从不食言。

    所以白如来现在有着充裕的时间,对于宁奕,他再没了轻视之心,这个翻转战局,连自己父皇的生灭规则都拆解的人族,绝不是一个简单便可狩猎的“猎物”。

    白如来不断围绕着往生之地飞掠。

    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就在宁奕的手上,但是他并不急着冲进去……他要做的,是收获最后胜利的结果。

    往生之地的上空,那扇古门的开启,惊动了四面八方的风雪。

    如果他没有感知错误。

    那是一座极其庞大的传送阵法……令人匪夷所思的阵法造诣,竟然能够跨越两座天下,打通空间的壁垒,制造出此等阵法符?的,必定是位了不起的阵法大师。

    他不知道“宁奕”从哪里得来的这张阵法符?。

    但是他知道……一般猎物在即将成功的时候会放松警惕,但这个叫“宁奕”的人类,不是一般的猎物。

    先前的那些风刃,已经让他试探出了宁奕的大概实力。

    “比寻常十境要强很多……怪不得白早休会败在他的手上。”

    白如来知道,倒悬海有一座不可逾越的规则,即便是自己的父皇,即便是大隋那边的皇帝,无数年来,都无法打破。

    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将无法跨越倒悬海的禁制,抵达另外一座天下。

    想要破矩,除非成为“涅??”大能。

    这个规矩,让两座天下,几乎断绝了大幅度开战的可能,当两座天下,涅??境界的大能者,彼此角力不相上下之时,便陷入僵局。

    若是大量的低阶修士在没有命星和星君坐镇的情况下,选择发动进攻,那么迎接他们的……就是敌方势力,这些跨越十境的大修行者,惨无人道的屠杀。

    “那张符?再强,也不可能打破那道铁律。”

    白如来心中并不慌张。

    他很有耐心。

    他在等待着宁奕放松警惕的刹那……如果宁奕想从那扇门离开,那么便证明,倒悬海的规矩不会拦他。

    白如来的掌心,一道“?d”字金色纹路,徐徐逆着掌纹生长而出。

    他没有急着踏入往生之地,只是不断以风刃掠击,便是要营造一副假象。

    他要给“宁奕”逃生的机会。

    然后以巨大的境界优势,在最后关头,直接抹杀这个人类。

    以他的速度,火力全开,一瞬之间,就可以掠到那扇古门。

    白如来轻轻吸了一口气,握拢手掌,那枚缓慢生长的“?d”字印,被他掌心合拢握住,璀璨的金芒不断炸裂溢散。

    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禁忌之术。

    十境之下,不得施展。

    所以即便是自己的妹妹,也没有办法使出这门秘术……这枚?d字印,咫尺距离的杀力极强,那个人类的体魄不可能抵抗得住。

    飞掠在往生之地边缘的白如来,屏住呼吸,他眯起双眼,锁定了风雪那端的人影。

    那扇古门缓慢倾开了一线。

    ……

    ……

    “计划很简单……你带着红樱离开,我随后就到。”

    风雪原的古门开启。

    这座阵法维系不了太久。

    吴道子知道。

    宁奕也知道。

    所以当阵法成型之时,宁奕并没有浪费太多的口舌。

    吴道子站起身子,他揉了揉脸,一只手拎起恹恹不振,已经幻化成正常大小的红雀,另外一只手则是扛起红樱的柔软身躯。

    他认真说道:“我踏入阵法之后,无人维系这扇古门……符?会自行破散,你只有二十个呼吸的时间。”

    二十个呼吸。

    宁奕细眯起双眼。

    被吴道子抗在肩头的红樱,恢复了些许意识,她嘴唇干枯,没有开口,看了看头顶的那扇古门,又看了看不远处背对自己的宁奕。

    黑袍翻飞。

    宁奕的袖口,飞出一张又一张的符?,这些都是在朱雀城赶工刻画的护身符,若是裴丫头看到了,定然会大为欣喜,因为宁奕的符?造诣,已经不能算是一塌糊涂了,至少勉强过得去,这些符?飞出之后,平摊在风雪之中,化为均匀的一层圆形屏障,彼此之间生出了朦胧的感应,在神性的光辉映射之下,一道又一道的锁链射出,交错纵横。

    宁奕的目光望着远方,风雪很大,但他还是锁定了那个方向不断飞掠的身影。

    东妖域的小白帝。

    他的脚底踩着白早休的脊背,将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踩于脚下,神情平静且漠然。

    离开妖族的最后一劫……就是白早休的哥哥。

    小白帝一定会在自己准备离开古门的刹那发动进攻。

    他很贪。

    他想要自己的命。

    宁奕深吸一口气,面对这个未知而强大的对手……他的心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能挡得住么?

    红樱的声音,在风雪之中缓缓飘来。

    “宁奕……这是要去大隋了吗?”

    他转过头,看着神情苍白且惘然的红樱。

    宁奕觉察到了一丝异常。

    红樱没有喊自己“宁公子”。

    她用的是“去大隋”这三个字,而不是“回家”,“回去”这类的词。

    宁奕抿起嘴唇,他点了点头,道:“要回去了,大隋……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红樱顺着宁奕的话,望向那扇风雪气息铺面的巍峨古门。

    那扇门后面,就是大隋吗?

    她没有再说话。

    四周的雪气不断激荡,地底蛰藏的剑气一缕一缕升出,凝结着这座悬空的阵法。

    这是宁奕布下来的“剑阵”,待会古门开启,容不得有干扰,在撤退之时,这座阵法必须要拦住那个男人。

    最后一缕剑气归位。

    宁奕陡然开喝!

    “就是现在。”

    吴道子向后掠去,一只手拎着红雀,肩头扛着红樱。

    他站在门口,身子微微倾斜,整个人向后倒去,伴随着无数风雪,就此倒灌着涌入这扇巨大的,完全敞开的,宛若白银铸造的大门。

    这一刻是静谧的,神圣的。

    吴道子微微阖上眼眸。

    他蹙起眉头。

    在极短的刹那,吴道子的心中浮现出极大的不祥……他睁开了双眼,入眼看到的第一件物事,便是一片切开自己面颊,锋锐至极的雪屑。

    浓郁的血丝瞬间掠出,混杂在风雪之中。

    肩头的红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沉哼。

    先前宁奕跟他说,有人能够瞬间摧毁这座阵法……吴道子是不太相信的。

    现在他信了。

    远方风雪的潮水,在极远之处就被人踩得滚滚炸开。

    就在宁奕话语落地的刹那。

    金翅大鹏鸟的世间极速,让白如来从往生之地的边缘,一瞬之间,便掠到了古门之前。

    那张饱含着愤怒和冷静,暴戾和漠然,诸多矛盾情绪的面颊,此刻与宁奕额头抵着额头,白如来展开双臂的姿态,凝固深陷在无数符?和剑气之中,在这短暂的刹那,就像是要给宁奕一个“热情”的拥抱。

    白如来的声音,尖锐到几乎要撕裂空气。

    “宁奕”

    宁奕面无表情。

    他一只脚踩下,狠狠落在白郡主的后背,脚底发力,整片大雪地都被踩得凹陷。

    “轰”的一声。

    两两对撞,余波掀动一整座上下沉浮的剑阵。

    白如来一只手掌,五指松开,璀璨的金色光芒,笼罩了整座天地。

    他看到了自己妹妹浑身满是鲜血的凄惨模样。

    愤怒的声音,一字一句,从胸膛里吼出。

    “我要你们死!”

    那枚本来用以积攒力量,试图一举轰杀宁奕的“?d字符”,在白如来见到自己妹妹的伤势之后,不再是汇拢全部杀力,而是将这些杀力,均匀分散。

    金色光芒瀑散开来。

    那座小剑阵,瞬间就被冲垮

    往生之地滚滚奔涌的风雪,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

    宁奕举起细雪,艰难抵抗着金色的洪流。

    他微微转过头来,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扇倾泻着金色雪瀑的古门,向后倒下去的吴道子,还有红樱,都被这股磅礴杀力卷中,和尚的袖袍里不断飞出宝器,不断破碎,那枚龟甲还没来得及催动,就被滚滚杀力淹没。

    和尚愤怒和不甘的吼声。

    红雀的哀鸣。

    在金翅大鹏鸟的杀意之下,瞬间就被盖压下去。

    倒开的古门之中,有个红发披散的女子,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回眸深深看了一眼。

    黑色大袍被卷的破碎,鲜红的血液在金色洪流之中被吞没。

    凡人的生命,就像是脆弱的花瓣,一碰即碎。

    在西妖域的风雪尽头,有一朵血红色的樱花,在大雪之中凋零。

    樱落之处,非是故乡,亦是故乡。

    宁奕长啸一声,眉心闪起一抹璀璨的光芒,神池之中的那颗微小尘埃,发生了剧烈的震颤,暴动。

    他狠狠踏下一脚,踩得白早休吐出一大口鲜血。

    细雪长颤。

    天地之间,剑气咆哮如万马奔腾。

    白如来盯住眼前满脸杀意的年轻男人。

    他的耳边,被一个怒吼而出的字音,震得几乎发聋

    “杀!”

第五十八章 谁主沉浮?

    天地大寒。

    “杀!!!”

    一个杀字,震破寰宇,宁奕背后的符?剑阵,在这一刻沸腾起来,无数剑气,如游鱼一般,刺破大雪。

    破境!

    宁奕体内的那颗“微小尘埃”,汲取方圆数里的所有神性,在这一刻宛若一**日,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白如来面无表情,一条手臂扫过。

    掌心的“?d字”妖印绽放出同样不输神性的光芒。

    两股洪流,对撞冲刷。

    漫天剑气大雪被白如来撞得支离破碎,那扇倾向大隋天下的风雪原古门,在外界的压力下,生出了无数咔嚓碎裂的纹路。

    吴道子的手掌死死扒住门框,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只可惜声音被金色洪流淹没,那五根手指被一点一点掰开,然后整个人都跌入古门之中。

    宁奕瞳孔通红,双手结印,所有剑气围绕古门,将其内外包裹起来。

    白如来攥拢掌心,金色的杀意在天地之间凝聚,化为一只巨大手掌,对准古门狠狠握下。

    最后刹那,宁奕沙哑的声音在往生之地响起

    “给我……关门!”

    小白帝的掌心攥拢。

    “砰”的一声,风雪四溅,却没有捏碎那扇古门,然后攥了一个空,无数风雪汇聚,缩小,最终化为一个支离破碎的奇点,两座天下的壁垒屏障就此破碎,然后消弭。

    大雪雾气里,一张残破的符?飘荡坠落,落地之时,已经湮灭成烬。

    那扇门,被关上了。

    天地之间的重响荡开,两道大雪地上站立的身影都受到了冲击,小白帝被无数剑气冲刷,双脚踩在大地之上,双臂抬起护在面前,不断后退,膝盖弯曲。

    而宁奕则是微微躬身,他的眼神一片赤红。

    身后,席卷而来的疾风骤雪里,夹杂着鲜血一般的红色。

    还飘荡着红樱的气息。

    宁奕单手杵剑,这一刻反手攥剑,在电光火石之间拔剑而出,迅猛无比的落下,雪潮之中飚出一抹鲜红,白早休的脊背上,被一片极其坚固的软甲覆盖。

    细雪的剑锋发出了些微的阻顿声音,然后刺破软甲。

    一戳即离。

    这一剑,宁奕的剑速极快,但力道并不沉重。

    他要的不是白早休的死。

    这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愤怒。

    剑气迸溅出鲜血,一缕又一缕,宁奕极快速度的点刺了三剑,每一剑都戳碎一小块鳞甲,但是偏偏不刺穿血肉,以白早休的体魄,这些伤势并不致命,但会给她带来钻心的痛苦,三剑里的每一剑,都蕴含了浑厚的神性,剑气入体,侵入骨髓,神性在血液之中翻滚沸腾。

    白郡主的面容惨白至极,她十指如钩,攥起一大块霜草草皮。

    然而全身的妖力都被封禁。

    她什么也做不了!

    大雪翻飞。

    白早休趴在草地上,神情怨恨而又凄惨,万念俱灰,因为就连自尽的命门也被封禁了。

    她宁愿自己就此死去!

    点刺三剑之后,宁奕面无表情抬起手掌,山字卷裹挟着磅礴风雪,将白早休拎起,他一巴掌拍在后者额首,掌心拍击之处,金灿的大鹏鸟毛发钻透白皙肌肤,生长而出。

    白早休痛苦的闷哼一声。

    她皱起眉头。

    生死危机之时,大妖会逼迫出自己的本命真身。

    当初在红山的海底寝宫,姜麟就曾经施展过一部分本命妖身,然而这等秘术,动用一次,消耗都是极大……最重要的是,神智会受到一部分的侵蚀,“启灵”是一个“进化”的过程,“返祖”则是退化,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公平的。

    大妖在换取野性力量的同时,付出的代价,便是自己已开启的“灵智”。

    当原始妖身完全展露而出的时候,大妖的灵智会全部沦陷,当野性力量完全退散,才会恢复成化形的模样。

    然而……即便是沦落到如今境地,白早休仍然没有“解禁”的意思。

    她知道,即便是解开原始妖身,在妖力被封禁的情况下,也奈何不了这个人类。

    白早休的呼吸困难起来。

    她能够感到,刺破肌肤的羽毛触感。

    还有愈发凛冽的冰雪气息……自己的感知在短短的几个呼吸,变得极其敏锐。

    白早休有些惘然。

    当她恍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开始变得惊恐。

    自己的“本命真身”,在忤逆意愿的情况下,被那个叫“宁奕”的男人开启了?

    体内的血液变得滚烫。

    滚烫到几乎要把她从内燃烧起来。

    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音,然而出口之后,化为了鸟雀戾鸣。

    在这一刻,她甚至感到了血统的哀鸣。

    这是一种令人臣服的威严。

    宁奕的瞳孔漆黑如大海。

    白早休确信……自己看到了大海。

    而且是主掌妖族千万年沉浮的那片大海。

    宁奕高高举起那位“白郡主”,他神池之中沉淀的那颗“微小尘埃”,发出炽烈的光芒,踏入命星的这一刻,宁奕整个人的生命阶层,似乎都发生了变化,身体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肌肤,都滚烫的燃烧起来。

    他像是迎来了“新生”。

    真正的新生。

    ……

    ……

    漫天大雪,雾气如海。

    白如来瞬间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他皱起眉头,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白早休在哪里?

    自己被剑气卷中,只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凛冽的霜雪中,混杂着血腥气息。

    小白帝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

    他背后双翼瞬斩而下,对准宁奕的双肩,那个站在大雪中央的黑袍男人,竟然不动也不躲,而这两片连东皇血肉都能斩切的血肉,此刻竟然只是切入黑色的衣袍之中。

    “没有斩破肌肤?”

    白如来怔住了。

    怎么可能?!

    这是何等体魄,比“东皇”还强?

    宁奕抬起双手,电光火石之间,攥拢了小白帝背后的两片羽翼,锋锐如刀的翼刃,与他的掌心发出炽烈的光火摩擦,然而……正如之前所发生的那样,这两片金翅大鹏族的本命妖翼,连他的掌心肌肤都无法斩开。

    下一刹那。

    小白帝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磅礴的风气在耳旁响了起来,接着便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他看到了一袭迅速接近,如花瓣绽放的巨大黑袍,腹部传来一声极其沉重的击打声音。

    宁奕狠狠一拳打在白如来的腹部,打得这位“小白帝”弯下腰来,咳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神情懵然。

    接着便是第二拳。

    还是一样的位置,只不过这一拳打得更深,更狠。

    白如来的腹部都要被这一拳打穿,整个身子,像是一枚炮弹般横飞而出,轰隆隆席卷一大片雪林,方圆数里的古木,如尖锥一般,倾塌一大片。

    宁奕的双眸之中,熠熠生辉。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掌。

    他感到了一股“焕然新生”的力量,在神池之中的星辰之中流淌,这股力量,在自己晋升成为命星的那一刻,在骨髓之中觉醒……这绝不是偶然的“赠予”,更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白骨平原”创造了一颗前所未有的星辰。

    而这一切……不是偶然。

    而是必然。

    就像是“骨笛叶子”,执剑者传承。

    在很久之前,就注定要留给自己。

    而为自己做出这些无私奉献的那个人……已经黯然离世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闭上双眼,仔细感应着体内的变化。

    星辰燃烧,大海沸腾。

    这股力量,不知能持续多久。

    往生之地,雪屑从地底升起,远方传来了轰隆隆的破空声音。

    大雪震颤。

    空气之中掠出一道颀长的爆破轨迹。

    小白帝保持着张弓搭箭,弯腰躬身的姿态,整个人如一张紧绷的大弓……他从小洞天当中取出了一件妖君宝器,射出这精气神俱是巅峰的一箭。

    然而。

    宁奕没有睁眼,只是微微侧脸,一抹璀璨金芒在耳旁炸开。

    他两根手指抬起,夹住这枚金光箭镞,磅礴的劲气在炸开的那一刹那,便尽数被压制下来,这一箭射破虚空,宁奕接箭之时,脚底的草屑荡开一道巨大的圆圈。

    三尺,三丈,三十丈,三百丈。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仅仅是霜草,还有雪屑。

    白如来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幕……宁奕两根手指夹住了自己竭尽全力射出的这一箭,毫发无损。

    那枚金光璀璨的细狭箭镞,被宁奕两根手指捻住之后,光芒黯淡,逐渐变得漆黑生锈,然后发出表皮脱落的声音,在短短三四个呼吸之内,化为漆黑的齑粉,就这么荡散开来。

    宁奕放下那只捻箭的手,轻轻垂落,自然而然的搭在自己的细雪剑柄之上。

    他仍然是闭眼的姿态。

    不再去“看”这世界。

    而是“聆听”。

    聆听万物之音。

    一缕又一缕的剑气,围绕着宁奕飞掠,他的脚底,土地起伏,雪屑如潮水一般,将他托起。

    风声渐大。

    宁奕的脚底,雪潮平地而起,他踩在潮水之上,万物的声音在他耳中回荡,交叠,整座往生之地,整座西妖域,甚至……整座妖族天下,在这一刹那,他心中似乎响起了千万道不同的声音。

    新生的哭泣,老去的死寂,疾风骤雨,烈火燎原。

    万般皆是,世间过客。

    风雨飘摇,沧海动荡。

    坐在皇座上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未曾跌落。

    白如来面色苍白,看着那一层雪潮越叠越高,其势宛若一座将塌雪山。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站在雪潮顶上的那个人族剑修,按住剑柄,一抹剑光乍现。

    宁奕睁开双眼。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一个声音,历久弥新,在脑海之中响起。

    “问世间,谁主沉浮?”

第五十九章 大道长河,一人独行

    “问世间,谁主沉浮?”

    这道声音,像是跨越了千百年的岁月,在宁奕脑海之中响起。

    大雪潮顶。

    一剑斩落。

    轰隆隆的雪潮崩塌声音,将这片古地淹没。

    白如来神情苍白,他抿紧嘴唇,尖声长啸,双臂摊开,独自一人,对抗这莽莽无际的庞大雪潮,整座往生之地的大雪,都被这一剑卷起。

    “小白帝”单薄且瘦削的身影,瞬间就被大雪盖过,淹没,像是一根艰难生长的苇草,踩在大地上,他面前是滚滚白色雪潮,头顶是一道劈开穹顶的璀璨剑芒。

    在这一刻。

    白如来终于知道,自己低估了宁奕。

    在大隋天下,不仅仅只有洛长生,曹燃,叶红拂这样的修道天才。

    还有宁奕。

    这是一个值得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的对手。

    不容许有半点小觑。

    小白帝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的眉心,一缕灼目光芒亮起。

    这道手段,白早休也施展过。

    但是此刻白如来身上的气息,比前者强悍太多,这位“小白帝”的身上,金翅大鹏鸟的战斗血脉逐渐觉醒。

    白如来比白早休,要强大太多……他是东妖域千年难觅的绝世天才,是未来要接替自己父皇位置的年轻帝王。

    生而为王。

    金色的杀意,在雪潮之中沸腾,金翅大鹏鸟的“杀字决”从白如来的口中缓慢念出,一个又一个的“?d”字,出口之后凝化成形,化为一尊又一尊的大印,如古钟,如铜鼎,迎风暴涨,坐落在大雪地中,镇守四方天地,无数剑气与大雪撞击在“?d”字钟鼎之上,发出沉闷的厚响声音,叮叮当当的剑气破碎,终是奈何不了这门金翅大鹏族的秘术。

    踩在大雪潮上,不断降低高度的宁奕,神情仍然平静。

    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面对穹顶,掌背向下,背对土地,缓慢翻腕压掌。

    小白帝闷哼一声,口中念念的“杀字决”微微堵塞,几座古钟巨鼎,剧烈摇晃,山字卷暗合天地大道。

    宁奕站在大雪潮头,一只手保持压掌姿态,缓慢由站为坐,此刻姿态,像是之前在地藏王菩萨古庙里看到的那尊法相,巍峨静穆,不苟言笑。

    他的神池内,大道铺展开来。

    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在珞珈山上,为自己精心传道的那位白发道士。

    三千大道,我自畅游。

    命星境界破开之后,宁奕像是看到了“大道雏形”,他能够领悟到周游先生的意思了……这世上万般大道,殊归同流,只要用心去看,用心去听,便可以逆向推演万物之术。

    是为,“后天道胎”。

    即便是不修星辉的妖族,也不例外。

    大道如青天,世上万物,皆不可出。

    金翅大鹏族的“杀字决”,麒麟血脉的“霸道之术”,火凤举世无双的“世间极速”,朱雀“虚炎”,雪龙的“霜寒”,玄武的“不灭”,这些意境,血脉,天赋……在大道之中,都可寻觅。

    宁奕坐在大雪潮头,若有所思。

    小白帝皱起眉头,那一座座扣压在雪地上的古钟大鼎,在宁奕的压掌之下,已经有了破碎的迹象,那个人族剑修,似乎掌控着某道“天地之力”,无形之间,可以汇聚风雪,拧合虚无,然而此刻……似乎是放弃了“打压”?

    黑袍纷飞。

    宁奕再一次翻转手掌,不再去“压”,五指微微弯曲的姿态,像是捧着佛钵,掌心风雪汇聚,一缕又一缕的惨白剑气游掠,撞击在五指之间,像是误入歧途的“游鱼”,在掌心不断交撞,不断相融。

    大道之中,他看到了一抹金光。

    “金翅大鹏的‘杀字决’……”

    宁奕喃喃自语。

    他睁开双眼,望向远方的白如来。

    掌心之中,风雪与剑气呼啸,撞击凝聚成一个雪白的“?d”字,随着他微微弹指的动作,倏忽掠出。

    宁奕轻声道:“去!”

    这个剑气所化的“?d”字,比起白如来本命真身的“杀字决”还要迅猛,其中的见识真解,已经暗合大道,迎风而涨,同样化为一座古钟,狠狠撞在小白帝面前。

    “杀字决?怎么可能!”

    白如来瞳孔收缩,他看到那枚“?d”字的时候,神情愕然,一度以为是大隋的“障眼手法”,这一门秘术,从来只流传在金翅大鹏族的高层,而且只有血脉足够强大的族人,才能施展。

    这个人族剑修,怎么使出来的?

    两座古钟撞击在一起。

    宁奕和白如来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

    “不可能!”

    小白帝双手抵住古钟壁面,被砸得双脚离地,险些飞出,狠狠踩出了一道数十丈长的沟壑才止住势头。

    这竟然是真的!

    这个人类偷学了他金翅大鹏族的秘术!

    坐在大雪潮头的宁奕,面无表情,他的身旁,无数风雪缭绕,五根手指轻轻点落,像是在摘取自己当初在大道长河里种下的果实。

    他日因,今日果。

    当初周游先生,在珞珈山上,给自己讲道一夜。

    “小无量山的剑阵,杀伐之力,最是强盛。”

    宁奕轻轻摘下这枚“道果”,风雪之中,无数细狭飞剑凝聚,列阵组合,随着宁奕的弹指,瞬间离开原地。

    “去。”宁奕轻喝一声,低垂眉眼,继续在大道长河里找自己的第二枚“道果”。

    风雪幻化的飞剑,有四十九柄。

    大衍之术。

    当初跟在徐藏背后,看自己师兄,以“砸剑”硬生生砸死那位覆海星君。

    小无量山杀伐之力最强的剑阵,便是“大衍剑阵”。

    宁奕单人布下的“大衍剑阵”,自然比不上四十九人,但是这些飞剑,全都由他心神控制,开散自如,在短暂的爆发和杀力之上,要更甚一筹。

    四十九柄飞剑,穿梭在大雪潮水之中,一一叩击在小白帝的古钟屏障之上。

    “这是什么手段?”

    白如来胸膛一阵沉闷,他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被动,那个人族剑修完全压着自己打,在砸出“杀字决”后,那个剑修并没有继续动用上一门杀伐之术。

    小白帝不断催发体内的血脉,四肢百骸的金鹏之血,已然沸腾。

    叮叮当当的剑气,敲碎古钟的外壳,震得他面色苍白,甚至逐渐青紫。

    面前不远处,一截剑尖穿透古钟内层,险些刺穿“杀字决”。

    远方雪潮,那个人族剑修再次轻声开口。

    “去。”

    太游山的阴阳二气,在风雪之中凝形,被宁奕轻轻摘下,弹指叩出,化为一抹长虹,拔地而起,灌在白如来的头顶。

    古钟层层破碎。

    小白帝神情难看至极,他两根手指并拢,虚空之中,杀意沸腾,这缕杀意暗藏已久,此刻于数里之外掠出,转瞬便至。

    宁奕再次轻轻伸手,在大道长河之中揽下一片“龟甲”。

    龟趺山的不动之术。

    那片龟甲被宁奕“随意”抛出,下一刹那被击得支离破碎,然而白如来蛰藏已久的那缕杀意,在叩碎那片龟甲之后,方向大变,掠向远方,崩碎一小座雪山山头。

    小白帝抿起嘴唇。

    大雪潮已从穹顶坠落至地表。

    滚滚白色潮水之中,他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长虹。

    宁奕不断弹指,不断开口。

    “去。”

    “去。”

    “去。”

    周游先生在珞珈山上,与他说小无量山的剑阵刀阵,剑湖宫的至简之道,太游山的阴阳玄妙,龟趺山的不动如山,紫山的生死禁术……这世上的万般大道,都有雏形。

    一枚道果。

    宁奕睁开双眼,看见的不是往生之地的莽莽雪色,而是一条浩荡大河。

    原来当初那个白发道士说的是真的。

    真的有“后天道胎”。

    而且他曾经带自己来过……周游先生在决战之前,一字一句,亲传的这些道法,就是一枚枚种下来的道果,他不知道能否发芽,但是他选择了宁奕。

    这是一场赌博。

    而且,赌赢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因”,都能生出“果”。

    而此刻,在妖族天下,因果轮回,开花生长。

    宁奕破开了“命星”境界,跻身世间大修行者的名列之中,十境的苦苦积累,生死的逆转复苏,在此刻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执剑者的“命字卷”,让他能够游走在大道长河之中。

    漫天大雪,无数光火。

    白如来什么都做不了,他抬起双臂,格挡在自己面前,金翅大鹏族的强悍体魄,被剑湖宫的剑道,应天府的儒道,白鹿洞书院的乐道,大隋十座圣山,四座书院,数之不清的流派,道法,混杂在一起。

    轰砸而中。

    小白帝的口鼻溢出鲜血。

    他的神魂受到了猛烈的一击,只能勉强保住一分心神。

    背后生长而出的一对羽翼,发出“刺啦”的破碎声音,鲜血渗出,羽翼前倾,试图包裹成一个圆,将他身子保护在内,然而在骤烈的风雪之中,一个呼吸,便被拆解开来。

    白袍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色。

    此刻。

    白如来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是一个怪物。

第六十章 刀锈与麒麟血

    大道长河翻滚,一枚枚道果,围绕宁奕飞旋。

    剑气,刀罡,阵法,符?。

    宁奕和白如来,两者之间相隔的距离本不算远,在一道又一道的风雪冲击之下,双脚踩死在大地之上的“小白帝”,只能做到抬起双臂格挡,面前一蓬又一蓬雪屑炸开,就连一身金刚体魄,都被炸得崩裂开来。

    金色的大鹏妖血,在空中乱颤。

    雪地上,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息。

    小白帝睚呲欲裂,他体内的妖血纯度不断攀升,宁奕的“打压”,非但没有让他低下头颅,然而激发了他的战意。

    战意高昂抵达极点之后。

    白如来双手掌背相抵,像是撕开一扇门户一般,双臂猛地发力,虚空被扯出龙纹,一声戾鸣在往生之地升起,直冲九霄。

    宁奕弹指叩出的那些风雪道果,与金翅大鹏鸟的无形杀意相撞。

    “轰”

    剧烈的相撞声音,激起千堆雪屑。

    那层缓缓下跌的大雪潮终于坠落在地,与此同时,宁奕不再是盘膝而坐,而是双手按住悬在空中的“细雪”,一手按剑柄,一手按剑身,借力站起身子。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冰冷至极,毫不犹豫,以“砸剑”之术,拔剑出鞘。

    毫无花哨的一剑!

    白如来单脚踩地,双手如扛鼎。

    大雪潮逆向呼啸,滚滚翻滚而来,化为一头贴地飞掠的巨大纯白妖禽,双目灼灼一片金灿。

    宁奕面无表情,一剑下压,剑气劈开那头纯白妖禽的头颅,沿着中线切割开来,同时磅礴的巨力掀动一袭黑袍,宁奕的双脚离开地面,不断后掠,他不经意间微微回首,神情淡然地望向风雪尽头。

    时候不早了。

    西妖域是一块巨大棋盘,遭遇了如此大的动荡,想必已经引来了诸多“大人物”的窥伺,他倒是有兴趣与白如来好好“较量”一二,但是此刻的时间已是不允许了。

    那扇古门被封了。

    而且宁奕选择在此地破境。

    他已无法通过紫山风雪原的传送阵法,就此回到大隋。

    但是。

    早在一开始……他就想好了自己的退路。

    在“吴道子”的身份,以及这局棋揭露之前,他已经在往生之地的尽头,选取了两枚“奇点”,一处通向灰界,一处通向天神高原,作为自己破开“生灭规则”之后的“退路”。

    此刻,这两枚奇点,派上了用场。

    ……

    ……

    白如来皱起眉头。

    他隐约发觉了不对。

    浩浩荡荡大雪撞在一起,两拨浪潮之中,一道黑袍身影,踩着雪潮,极其飘逸地向后掠去,速度不断加快,像是一枚倒着射出的弩箭,宁奕手中细雪不断翻出剑花,剑尖引着漫天霜雪,如穿花蝴蝶,这头大雪幻化的鹏鸟,轮廓仍在,但内部早已经被细雪剑气侵蚀地一干二净,只需要轻轻一点,便可破去。

    宁奕神情淡然,飘荡到风雪尽头。

    那片浩瀚星空的棋盘之下。

    他背部轻轻依靠着那枚虚无的“奇点”,不再以剑尖引绕风雪,收剑而立,而后翻转手腕,剑尖上挑,轻轻一戳,“画龙点睛”地刺入那头大鹏鸟的眉心之处。

    “嗡”

    戾鸣被剑气震碎。

    浩荡雪潮猛地瀑散,在他脚底倾泻一地,宛若天上仙阙的氤氲仙气。

    宁奕微笑看着白如来,此时无声胜有声。

    奇点在他背后,已经发出淡淡的荧光。

    “小白帝”眼眸通红,怒发冲冠,身形化为一道流光。

    磅礴雷音在虚空之中炸响。

    “宁奕!与我一战!”

    白如来的身影快若闪电,根本捕捉不到实体,但声音所过之处,大雪寸寸炸开,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极快的影子,摧枯拉朽撞碎雪雾,拉出一道颀长的痕迹。

    宁奕置若罔闻,只是眯起双眼。

    他的掌心,躺着一截红色发丝。

    古门碎裂,此刻四周还弥漫着鲜血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

    宁奕握紧拳头,盯紧那道穿梭虚空而来的白袍身影。

    他一字一句默念道:“白如来,回大隋前,我必斩你头颅,以血还血。”

    穹顶之上,风云激变。

    在白如来抵达那道奇点之前,已经有“大人物”降临。

    两位披着黑袍的老人,脚踩黑云,势头快若黑色雷霆,背后的风声都被甩开,从“白郡主”在东妖域府邸消失之后,他们便第一时间离开,四处找寻,在得知“往生之地”的消息之后,立马赶赴此地。

    正是东妖域的“幽冥”二老。

    金翅大鹏鸟的速度,堪称世间极速,除了灞都城的稀少皇种“火凤”,几乎无人可以媲美,在破开十境,破开命星,点燃涅??这三个境界,速度都会发生一个大档次的提升,而据说族内的最强者,那位“闭关不出”的“白帝”,甚至有着“缩地成寸”之类的大神通,东妖域的万里河山,一念之间,便可须臾抵达,这等手段,几乎已经媲美“不朽”。

    “幽冥”两位老人,第一次出现,仅仅是在远方天边,下一刹那,已经抵达往生之地的大雪山山顶,其中一人,在天边之手已经抬手开始结印,大鹏鸟主掌杀伐,在五行之中掌握一条完整的“金之杀意”。

    磅礴的妖君杀念,瞬间降临在大雪地上。

    另外一位老人,则是双手合十,试图将这片虚空锁死,把所有的奇点都卡住。

    背靠“奇点”的宁奕,冷笑一声,“想拦我?”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命星之后,宁奕的六感也提升了一个大境界。

    冥冥之中的杀意,在他参悟大道长河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

    宁奕单手持剑,另外一只手缓缓下垂,袖袍内风雷翻滚,一片苍白,神性与剑意交织在一起,在两根手指并拢的刹那发出沸腾声响。

    “奇点”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宁奕抬起头来。

    那位抬掌下压的黑袍老人,一掌拍下,方圆数里的穹顶都倾塌一般,漆黑云气被这倾尽全力的妖君一掌拍碎。

    “轰!”

    天地大势至。

    白如来掠到了那道“奇点”之处。

    小白帝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地面被“幽冥”二老其中一位,直接拍出了一道覆盖一里有余的巨大掌印。

    沟壑破裂,风雪殆尽。

    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个叫“宁奕”的天才剑修,已经点破了离开的“奇点”,抵达了另外一处的“往生之地”。

    “逃了。”

    白如来攥拢双拳,他的妹妹还在宁奕的手上……在那个人族剑修破境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一些异常,若是他没有看错,白早休的“妖身”,似乎被宁奕压迫出来了?

    被打出“妖身”,然后放置到了“小洞天”内?

    小白帝沉下脸来。

    他的身后,幽冥两位老人缓缓落地,缓步躬身,神情苍白且苦涩,一言不发。

    白如来只是站在巨大的沟壑之前。

    他保持着长久的沉默,背对两位妖君境界的“老仆”。

    妖族之间的地位,血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血脉”带来的尊卑差距,则是修行境界所无法弥补的。

    小白帝的身旁,没有那位郡主大人……再加上刚刚那个破开禁制离开的人类。

    幽冥两位老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修行不易。

    在东妖域的“帝王之家”,很容易因为一件小事,尽毁前程,更不用说……把郡主看丢了,这等大事。

    两位妖君沙哑着念了一声“太子爷”,然后便不知如何开口。

    气氛一片死寂。

    站在沟壑前的年轻白袍男人,先轻声开口了。

    白如来闭上双眼,喃喃道:“白早休她性格太娇横,这次擅自离府,不怪你们。”

    两位老人仍然悬着一颗心,大气不敢出。

    白如来背对幽冥,神情复杂,自嘲问道。

    “父皇……出关了么。”

    他并没有去问,“父皇知晓了么”。

    生灭规则都被破了。

    这意味着,妖族天下数百处的“朝圣地”,都被那个人类毁了。

    这等大事,若是父皇还不知道,那么东妖域也该易主了。

    幽冥两位老人低下头来,只回答了两个字。

    “不知。”

    白如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像是宽慰,也像是放下了一颗石头。

    自己的父亲,还在那间静室之内……这是一件好事。

    “白帝”知晓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但只要他不出门,那么便说明,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程度。

    “还有机会补救。”

    白如来揉了揉眉心,缓缓转过身子,望向两位老人,目光却越过幽冥,投向远方的雪山和高原。

    他面无表情道:“宁奕必须死,丢失的两卷古书必须拿回来。”

    白如来顿了顿。

    “动用‘燕巢’,那枚奇点通向南妖域的天神草原,他破开十境了,无法从倒悬海离开,想走,只有一个地方。”

    幽冥两位老人,浑浊的眼神,明亮起来。

    只有一个地方……灰界!

    白如来望着远方的雪上,他忽然皱起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向前走去。

    幽冥两位老人不明所以,低下头,跟在他的背后。

    片刻之后,白如来停住脚步,这位东妖域的年轻太子爷,神情复杂至极。

    那块从雪山坠落的大石,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坑。

    而此刻,这里已空无一人,东皇和姜麟都不见所踪,但锋锐凸出的石块,厚重的山崖壁底,染上了四处飞溅的斑斑血迹,可见那场战斗的“惨烈”。

    白如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一块山石上抹过。

    发腥的刀锈味。

    这股味道他很熟悉。

    这是麒麟血。

第六十一章 那扇门关上之后

    紫山风雪原。

    那扇古门的锁链,被磅礴的劲力拉开,哗啦一声,无数大雪倒灌着倾泻而下。

    裴丫头和徐清焰,都在紧张地等待着。

    就连紫山山主楚绡,此刻都默默攥拢了十指,指尖轻轻嵌入掌心,抿起嘴唇。

    因为这些大雪,来自另外一座天下。

    紫山的这扇古门,已经有很久没有开启过了,送“吴道子”去往妖族天下的时候,风雪原阵法并不吃力,去是一回事,回是另外一回事。

    楚绡心中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扇古门,由她的星辉来承载,裴丫头已经跟自己打过了招呼……这一次古门的开启,可能会“超载”,自己做好了负担大量星辉燃烧的准备。

    然而此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情况出现。

    连接两座天下的古门,燃烧着大量的星辉,以及雪屑,瀑布一般的雪潮滚滚而落,瞬间冲刷而下,而古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浅淡的血腥气息。

    丫头和徐清焰闻到这股气息,面色变了。

    大开的白银古门,雪潮之中,传来了一声雀鸣。

    “是周游先生的‘红雀’。”丫头眼神一亮,三年前珞珈山一别,周游先生把自己的红雀留给了宁奕,此后一直被宁奕带在身上。

    裴灵素双手撑开风雪屏障。

    她看到了一道艰难在雪潮之中滚动的红色肉球,像是潮水中沉浮的一枚石子,被跨越两座天下的大雪潮掀动,红雀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路奔掠,厮杀,最终总算抵达了“终点”,白帝的威压对它而言,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折磨,那位东妖域的“大帝”,与它一样同出于鸟雀之身,帝威不可抗拒……若不是宁奕留了一口剑气在身边,抵御掉大部分的压力。

    它已在“往生之地”跪下臣服。

    裴灵素的腰间,那柄“稚子”,轻轻震颤,瞬间脱离剑鞘掠出。

    一抹长光,剖开大雪,顺应裴丫头的心意,为红雀开辟一道无垢之路,接引回归。

    丫头皱起眉头。

    宁奕呢?

    她隐约有种不祥的念头。

    就在这道念头刚刚浮现之时,红雀发出了一声嘶鸣,目光投向古门的某个方向,“稚子”立马心有灵犀,化为闪电掠去,雪屑瀑布微微一滞。

    一个浑身染血的男人,从古门之中坠落。

    吴道子的半条手臂,扭曲不成形状,那位东妖域太子爷的最后一击,杀意太过凛冽,又来得太过迅猛,以他的凡人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虽然凄惨,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吴道子神情苍白,眼神里一片木然。

    虽然他保住了性命……

    但是,这一次,仍然看着另外一条无辜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凋零。

    他与那位名叫“红樱”的苦命女子,并没有太多交集。

    但是在“往生之地”前,已经打过照面。

    朱雀城的酒楼。

    他那时还是一位身份神神秘秘的“说书人”,在妖族天下四处游历,收集着“复苏之术”的消息,在得知大隋的动荡之后,他开始在妖族天下找寻“宁奕”的下落……于是在那座酒楼里,他“偶遇”了这个女子,她的身上有着宁奕的气息。

    那一段时间,红樱时常会来酒楼。

    装作一个喜欢在窗口看城头游行唱戏的“普通人”,离自己不远也不近,实际上,总是想从自己口中,听到一些“奇闻异事”。

    吴道子看破不说破,他默默装作一个“什么都懂一些”的“说书人”,捡着那个姑娘想听的说,一连说了好几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却要“多此一举”的做这些,说这些。

    当然不是讨好。

    可能只是一种“可怜”罢了。

    在妖族行走的几年里,他见了太多下场凄惨的人族女子,不是被虐打致死,就是被贩去城池里,给大人物充当所谓的“修行炉鼎”,那些大妖可不会讲究“怜香惜玉”,人族的女子在他们眼中,比起卑贱的下人还要不如,被送去当炉鼎的“可怜人”,多半活不到第二年,就被玩弄致死。

    他行走在“朝圣地”中,找寻着“白帝”的大秘密。

    在妖族天下,被篆养的“人类”,找寻着一个突破口,然而这份巨大的种族冲突,压迫着他们,两族在北方天下的力量相差悬殊,他们想要逃离……就只有找寻“信仰”。

    于是就有了“往生之地”,那么多披着黑袍,飘荡在大雪地里的孤魂野鬼,然而即便肉身毁灭,只剩下一缕魂魄,他们也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情况……只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解脱”。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骗局。

    他们的人生,从生在妖域的那一刻起,便是一场悲剧。

    大家都是在命运洪流下挣扎的蝼蚁,有些人知道结局是失败的,但也绝不会放弃。

    有些人看见了光,便不想回到黑暗中。

    吴道子恍恍惚惚,有些明白自己“痛心”的原因了。因为他与“红樱”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在黑暗中,奋勇扑向烈火的飞蛾,哪怕做出的努力再多,也改变不了“身为飞蛾”的事实。

    随意一颗火星,便可以燃去他们的生命。

    他曾经站在往生之地的庙顶,看着无数朝圣者拥挤在大街小巷,这些同胞,忘却了“生”的“意义”,也失去了对“死”的恐惧。

    或许“白帝”做的是对的?

    制造一盏假的明灯,灯芯没有火焰,却热烈万分。

    欺骗那些飞蛾,对飞蛾,对掌灯人,都是一个好的结局。

    思绪用尽,大脑像是被榨干了。

    吴道子坠下古门,狠狠跌在大雪之中。

    他有些无力。

    面对别人的“死亡”,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且,也没有带回宁奕。

    和尚艰难翻了个身,鲜血潺潺落下,铺满了后背的雪原。

    他仰面怔怔看着头顶的古门。

    漫天的大雪不再倾泻而下。

    大开的白银古门,被虚空之中射出的锁链缠绕,一点一点重新合拢。

    操纵阵法的裴丫头,神情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的神念掠过了风雪原的大地,一寸又一寸的扫荡而过……只有两个“人”从古门中坠出。

    没有宁奕。

    裴灵素望向自己的师尊。

    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神情有些遗憾,她望向丫头,摇了摇头。

    徐清焰握着命字卷的那只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整场“营救行动”的失败,她们在风雪原筹划的这一切,吴道子在妖族天下所作的蛰浅,都为了救回宁奕。

    躺在雪地上的吴道子,闭上双眼,艰涩开口。

    “东妖域的小白帝赶到了。”

    “宁奕……在最后关头,选择破境。”

    声音断断续续。

    他狠狠握拳,面颊上一片含糊。

    “宁奕,留在了妖族。”

    ……

    ……

    一片死寂。

    风雪原一片死寂。

    巨大的雪屑还在呼啸,兜转在高空之中,紫山的碑石无声肃立,亡者的低语伴随着北风轻声呜咽。

    裴灵素坐在那块碑石之上,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她怔怔出神,手指指尖触碰着碑石,不知在想什么。

    徐清焰站起身子,她戴上了那顶帷帽,默默拍打着身上沾染的风霜和草屑。

    紫山山主拎着那只红雀,她没有开口,去打扰自己的弟子,还有那位从天都城远道而来的“徐姑娘”。

    徐清焰轻声道:“我……”

    顿住。

    她低垂眉眼,皂纱下的目光有些模糊,甩了甩头。

    一身紫衣,坐在碑石前的裴灵素,沉默不言,片刻之后,才沙哑道:“徐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徐清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吴道子大字型躺在雪地上,他的眉头高高扬起,像是痛苦,也像是惘然。

    飞雪飘在男人的面颊上。

    滚烫的温度将其溶解。

    所以他的面庞有些湿润。

    他很想知道,妖族那边……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短暂的沉默之后。

    裴灵素忽然开口,道:“我不会放弃。”

    吴道子微微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坐在石碑前的那个紫衣女子,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一种宣誓。

    一只手扶着帷帽,已经准备转身离开的徐清焰,在心底轻轻效仿着开口。

    “我也……不会放弃。”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顿住身子。

    因为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命字卷里,占卜这趟“回归”,看到了漫天的大雪,像极了今日的风雪原……但一切都万分模糊,似乎有血光和刀剑,还有模糊的呐喊与厮杀。

    今日宁奕没有从那扇门回来。

    自己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副场景么?

    徐清焰抿起嘴唇,轻声问了一个问题。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头顶,无数风雪包裹着那扇巨大白银古门。

    风雪缩小。

    那扇古门逐渐消弭。

    连接两座天下的“奇点”,被打碎的“空间”,重新修补。

    一切就像是未曾发生过的那样。

    风雪原四下皆寂。

    只有徐清焰提问的小小声音。

    “门关上之后,宁奕还能从哪里回来?”

第六十二章 风声(上)

    自天都事变三年之后。

    西境变得“安静”起来。

    从前的西境也很“安静”,只不过与如今不同,彼时三皇子在位,艰难对抗着东境,坐拥琉璃山的二皇子,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执掌滔天权柄,只手遮天。

    从前的西境,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如今……则是一切落定,尘归尘,土归土。

    如今的“安静”,是稳定,是太平。

    西境的每一位百姓,平民,都乐于见到这一幕,有圣山的弟子出行,下山游荡,大小城池入驻了天都的三司官员,二皇子和三皇子用以地下厮杀,角力的“匪帮”势力被清除,这三年来,西境的商贾买卖越发多了起来。

    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一幕景象。

    大人物站在最高处,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到结束。

    从结果看到本质,他们知道西境太平与战乱,本质上并无不同,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其实是权力的高度集中。

    太子在天都重设“莲花阁”,把太宗陛下当年废除的一些条律重新拾回,这座天下不能一日没有主人,而皇帝从长陵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总要有一位“接班人”。

    太子一日没有登上长陵,坐上真龙皇座,他便一日没有“名分”。

    但他有“实权”。

    嫡长子,储君位,理所应当,他替“太宗”照看这座天下,万里山河在他面前匍匐,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皇权”已经在天都铺展开来。

    位居在天都高位的那些高层官员,大隋权贵,皇都名流,经历过三年前那一场动荡的……都不想再看见第二场“政变”,尤其是见过,再往前推十年的“天都血夜”的那些老人们,他们勤勤恳恳,战战兢兢走在官场薄冰上,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们背后连接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庞大的家族脉络,复杂的利益关系。

    他们禁不起这样的拆解和冲击。

    而太子是一个“温和”的人。

    在皇帝“失踪”之后,太子并没有逼迫这些老人立即表态,也没有展露出急切登基的野望,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以储君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把天都的权力握在手中。

    接着便是重启三司,将当初的政变真相打压掩藏,动用了打倒剑行侯宁奕的“公孙越”,作为制衡三司的棋子,隐约要开辟出看管“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的第四个司署机构。

    既给甜枣,也给棒槌。

    公孙越这三年来,顶着执法司少司首的名头,游走在天都地底,黑暗之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毒蛇,当年咬死了“宁奕”,是天都政变源头的引线,被这么一条毒蛇盯上……即便能安稳一时,也不可能安稳一世。

    太子隐约有着成立“监察司”的意思,作为自己身边的亲属机构,并不凌驾于三司之上,而是游走在天都地底,三司之外,以便能够时刻监察三司……以防当年发生在自己父皇身上的旧事,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对那些老人而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先兆。

    从来没有人能够把“权力”安排到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地步,没有完美的制度……因为每个人都会渴求更多。

    监察司的确能够监察三司。

    但当监察司的源头也坏了呢?

    据说太子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份“监察司”的初步名单,这些成员可以来自执法司,可以来自情报司,可以来自北境的平妖司……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从“春风茶舍”之中走出。

    没有人知道这份名单。

    现在三司之中的成员,已经无法摸清楚,自己的朋友,到底还是不是朋友。

    当年太宗闭关在寝宫,大隋的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哪里有人的屁股还是干净的?只要太子想算旧账,他可以轻易揪下任何一位官员,无论是持令使者,还是大司首。

    这就是太子如今令人畏惧的地方。

    他……没有表态。

    若说是“既往不咎”,偏偏出现了“监察司”名单这样的消息,可能会建立第四司的消息,伴随风声在天都的大街小巷中迅速传播,即便是在早茶摊子上喝粥的草民,在这些日子,也有所耳闻。

    太子是一个“温和”的杀伐派。

    过去的事情,如今只是被他暂时放下。

    或许有一天,会被重新提起来。

    而这份“虚无缥缈”的第四司名单,就是对过往三司的告诫和威胁。

    再没有人会认为,太子李白蛟,像当年情报里描绘的那样,是一个终年沉溺于青楼酒色,扶不上墙的废物货色……这位藏锋多年的年轻人,比二皇子李白鲸还要多三分聪慧,比三皇子李白麟还要多三分坚韧。

    他生得最早,却也把大隋看得最清楚。

    这些年来,踏进春风茶舍,见识过太子真实面貌和风采的“有志之士”,几乎全都被太子的魄力所折服。

    这股力量缓慢沉淀,随着他的隐忍一同沉寂到大隋的三司。

    太子积蓄力量的同时,这些人沉默生长。

    直到今天。

    春风茶舍开出了花,结出了果。

    ……

    ……

    在太子没有坐上如今位子的时候,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在天都所有人的印象中,这位生在帝王之家的长子,懦弱又胆小,无知且无能,明明有着最先选择的优势,到头来,手中却只握住了两样东西。

    一座茶舍,一座酒楼。

    太子不要其他的,他只要了这两样东西。

    那座酒楼是为“红露”买下的。

    春风茶舍,则是为了自己。

    在外人眼中,放荡颓废的大隋太子,闲来无事,不是在酒楼里寻欢作乐,就是去松山猎场打猎,那座茶舍只不过“遮人眼目”的无用物品,太子几乎没去过,次次都是酩酊大醉,还在茶舍里上演了砸桌骂人,痛斥大隋民生与律法,在当时一度沦为笑柄。

    只道这间茶舍,是太子用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最终弄巧成拙,让大家都看清了这具窝囊皮囊。

    而如今。

    太子已经三年,没有再出现在酒楼里了。

    再没有一天,去饮酒作乐,看唱戏,听舞曲。

    再不需要有这样的一天了。

    再也不需要假扮窝囊废。

    不需要说话露三分怯。

    不需要故作无知。

    不需要让别人看低自己。

    他离开了酒楼,住进了天都皇宫,却不敢住进那座寝宫。

    只要“长陵”的真相,还有一天没有揭露,只要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还有一天没有得到印证,那么他便不能住进去。

    ……

    ……

    “徐清焰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让院子里的气氛凝固起来。

    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曳。

    春风茶舍的后院,侍奉在太子身旁的年轻男人,长着一张淳朴厚实的面孔,浓墨般的八字眉,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忠厚善良的“老实人”,他此刻正拎着茶壶的后嘴,听到太子的问题,有些怔神。

    持续不断的倒茶,在茶水即将溢出的时候,他回过了神,及时收壶。

    院内像是萦着一团微风。

    兜兜转转。

    茶盏上的热气袅袅散开。

    太子的面孔在雾气之中看不真切,大部分的时间,他会留在皇宫批阅“奏折”,每批改一份竹简,玉帛,他都会提醒自己一遍……这是在替父皇做事,每次产生这种念头,他心中的焦灼和烦闷便会多积淀一分。

    最近来茶舍,来得很勤快。

    因为天都里的诸多事宜,都走向了正轨,奏折已没那么多了。

    而前段时间发动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搜寻的“消息”,始终没有着落。

    他急切着等待一个结果。

    为太子倒茶的“老实人”,名字叫周颢,是最早在春风茶舍追随的骨干,茶舍背后的“老板”是当年执法司的少司首郁欢,周颢一直跟在郁欢身旁做事,而“郁大人”在上次被庞姓使者打伤之后,一直养伤,大部分的事宜,便由这位老实人接手。

    太子安静听着周颢的声音。

    周颢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总是他想要什么消息,最重要的是……在春风茶舍的后院里,你只会听到周颢报出好消息。

    那些坏消息,会被默默地处理掉。

    太子知道周颢的为人,他听完那些“好消息”之后,并不会认为一切大好,周颢的每一件处理,他都看在眼中,着实是这位老实人会做事,大小麻烦,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都办得十分漂亮,那些坏消息,在周颢手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今日。

    他主动提及了“徐清焰”,并且询问下落。

    那么东厢发生的事情,太子自然是都知晓了。

    周颢叹了口气,认真道:“徐清焰……去了紫山,风雪原。”

    “因为宁奕?”

    太子端起茶盏,轻轻吹气,热雾缭绕,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周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不知道太子如何看待宁奕……毕竟宫内的官员,闲人,都知道“宁奕”死去的这三年,那位徐姑娘仍然执着的为蜀山送信。

    而天都事变之后,最关心徐清焰的。

    就是太子。

    周颢咬了咬牙,艰难道:“如果情报无误,裴灵素就在风雪原闭关,徐姑娘可能是去找那位裴府遗嗣了。”

    裴府遗嗣,又是一个高度敏感的词汇。

    就像是周颢摸不清楚太子对宁奕的态度。

    当初整场天都大变,都是因为裴灵素而起,而太子却极少提起,甚至在提点到西境的时候,会主动略去紫山。

    周颢不知道太子怎么看“裴灵素”,视之为毒瘤,还是……能够容忍,接受?

    周颢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如今大隋,很多人都在为找寻宁奕而努力。徐姑娘应该是为了此事去的紫山。”

    太子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放下茶杯,望向周颢,缓缓问道。

    “那么,宁奕呢?”

第六十三章 风声(下)

    “那么,宁奕呢?”

    风铃摇晃,发出清脆声音。

    西岭的雪总是很大,三清阁的屋檐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霜雪。

    说话的“年轻人”,肩头披着雪白的厚袄,此刻踮起脚尖,用力拽住那枚风铃,跟三年前比起来,他的身上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气质变了。

    眼神里的那片大海消失了,瞳孔深处,更多的是像春光一样年轻而且鲜活的光芒。

    三年前,徐清客主导的天都杀局。

    灵山和道宗作为两大助力,在最后杀死“太宗”的那一环,贡献了极大的力量。

    而此事之后……太子并没有追究当事人的责任。

    这就是为什么天都三年前政变,被掩盖的如此彻底,如果让外人知晓了太子对此事的细节处理,掀起的舆论浪潮,会把如今的局势逼到一个相当紧迫的地步。

    太子是一个温和派,但不意味着他不可以杀人。

    在大隋天下,灵山和道宗从来就不是敌人,是历代皇帝不可或缺的两大“助力”,但悲哀的也是如此,两大教派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历史里如出一辙的上演着重复的剧情。

    在皇帝执掌权力之后,道宗和灵山会收到很大的打压……这就像是一场循环,挑战者需要力量,新皇需要稳定,道宗和灵山的兴衰,就像是来来回回,起起伏伏的潮汐。

    这就是为什么……陈懿能活下来。

    因为太子还需要他。

    陈懿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个名叫“陈抟”的苍老灵魂,已经被太宗抹除。

    而很巧的是,天都的那一场政变,道宗的戏码,全部都是他一人谋划。

    这场庞大的乱局,被太子切割成一个又一个细狭的“真相”,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陈懿”这一块镜子,已经碎了,再也不可能拼回真相了。

    天都的马车,驮着受重伤的年轻教宗,送回西岭。

    三清阁的几位阁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神情复杂。

    他们曾经在西岭,与三皇子有过一席密谈,最终被那位白发谋士所说服,决定在天都的乱变之中,为李白麟助一份力。

    而这份送往三皇子的礼物,此刻被太子寄回来。

    就像是三司里那些曾经站错队的官员,道宗的阁老也不知道大隋皇城的态度……他们只能沉默地接下“陈懿”,这位昔日“大有可为”的年轻教宗,此刻在他们眼中看来,已经不那么纯粹了。

    这到底是皇城送过来的威胁,还是一枚失去作用的棋子呢?

    无论是那一个身份……三清阁都不得不重视。

    如今的局面,变得很微妙。

    关于天都发生的事情,太子不计较,他们便不能计较。

    关于送到西岭的教宗,太子不废除陈懿,他们便不能废除陈懿。

    ……

    ……

    拽下那枚风铃。

    陈懿轻轻将其放置在自己耳边,听内里的风声,在器壁之中轻轻碰撞,萦绕,发出海潮般的呼啸。

    站在陈懿身旁的,不是别人。

    是从天都太清阁辞职,归乡回到西岭的苏牧。

    苏牧轻声道:“宁奕先生的下落还不知晓。”

    “太子想找宁奕,因为太子想知道长陵三年前的真相……”陈懿轻声开口,同时皱起眉头,每每把记忆挪到三年前的天都,脑海里都有一种几近炸裂的痛苦,他一只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缓缓道:“东境鬼修也在找他?”

    苏牧点了点头。

    “琉璃山的动荡,这三年来逐渐稳定了。李白鲸已经失了大势,比起太子掌位,他更希望太宗能从长陵归来。”

    如若老皇帝没有死。

    那么……一切将重归原点。

    李白鲸还有机会。

    “东境不希望宁奕回来……”陈懿喃喃道:“杀死宁奕,以太子的性格,一日不知长陵真相,就一日不会对琉璃山下手。”

    苏牧怔了怔,神情凝重起来。

    是这个理。

    陈懿低下头来,看着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风铃。

    问题重新回到了原点。

    已经不是少年模样的教宗,轻轻重复着那个问题。

    “那么,宁奕呢?”

    各方人马都在找寻宁奕。

    剑湖宫的柳十一为此特地出关,下山游历。

    宁奕曾经在皇城帮过柳十一,也救过他的一条命。

    这是私人交情。

    小无量山,琉璃山,以及与宁奕结怨的这部分势力,则是曾经结下梁子,有着难以化解的恩怨,若是在大隋境内找到宁奕,他们便会直接动手,将其杀死。

    而蜀山,紫山,书院,则是“宁奕”唯一的靠山,后台。

    也是立场最纯粹,最直白的势力。

    找到宁奕。

    救下宁奕。

    保住宁奕。

    陈懿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在这场风波之中,道宗扮演的角色……与千年以来的一样,道宗从不因为某个人而发生立场的偏移,三清阁没有立场,只看利益。

    这一切都取决于如今天下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

    太子。

    找到宁奕之后……太子是要杀,还是要保。

    太子的这道意志,就意味着大隋的意志,谁敢违抗,就是与整个大隋作对。

    屋檐上的霜雪,发出了轻轻的震动。

    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

    陈懿抬起头来,院门被麻袍道者推开,一封跨越了境关长城的书信,来到了他的面前。

    苏牧接过信谏,他讶然道:“教宗大人……是紫山的信。”

    “紫山……裴姑娘。”

    陈懿挑了挑眉。

    他双手接过这封信,拆解开来。

    苏牧小心翼翼观察着教宗的神情。

    陈懿的神情先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然后逐渐凝重,最后他沉默下来。

    在西岭静修了三年。

    他很少抛头露面,以陈懿的聪慧,其实猜到了天都发生的大概事情,道宗在天都乱局之中扮演了一个吃相难看的角色,而他多半是被当做一枚棋子……事情结束之后,他这枚棋子失去了最大的效力。

    于是三清阁的阁老,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他仍是教宗,整座大隋独一无二的教宗,享受着普天教徒的爱戴和拥簇,这一点未有改变……但他只能坐在这间偏僻的院落内。

    外面就算是有滔天的呼声,也与他无关了。

    就像是那位正站在大隋最高处的“太子”。

    如今的陈懿在道宗之中,仍然拥有着极高的威望,他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就是道宗体制内的“皇权”。

    但皇权从来只存在于三尺之外。

    而他只能对着面前三尺的石壁读书念经。

    苏牧抿起嘴唇,轻声道:“是宁奕先生的消息?”

    陈懿点了点头。

    苏牧的神情激动起来,他长叹一声,感慨道:“宁奕先生果然还活着……”

    不然裴姑娘也不会千里迢迢写这封信。

    不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宗大人,刚刚也不会流露喜悦之情。

    陈懿并没有打算隐瞒这个消息,他抬起头来,看着簌簌从屋檐落下的雪屑,若有所思道:“苏牧,你觉得西岭的三清阁,是什么地方?”

    苏牧微微一怔。

    他不明白陈懿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三年……他陪着教宗一起渡过,说是静修,但是真相其实很明显。

    掌握着实权的阁老,把陈懿幽禁在此地。

    他老老实实回答道:“私以为……此地是一处幽暗牢狱。”

    陈懿摇了摇头,道:“稍稍有些不恰当,他们虽然幽禁了我,但没有打罚我,你我每天不愁吃喝,只不过日子稍有无趣罢了。”

    苏牧还没有来得及去细细思考。

    陈懿便幽幽道:“所以……谈不上幽暗。”

    苏牧怔住了。

    陈懿的肩头,落了一些雪屑。

    他喃喃道:“但这里的确是牢狱啊,我已经多久没有出过门了?”

    三年。

    苏牧谨慎道:“您想要出去?”

    陈懿平静道:“这世上的牢狱能关住人,但是关不住一样东西。”

    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簌簌雪屑从屋檐檐角落下,被吹得四颤。

    “太子想要宁奕的消息。”

    “我有。”

    年轻教宗轻轻将这封信撕开一个角,然后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陈懿站在屋门口,双手捧起碎信,一撒而尽,漫天白屑如雪一般,洋洋洒洒,兜兜转转。

    这世上的牢狱,关不住风声。

    苏牧忽然明白了陈懿的意思。

    三清阁不放教宗,是因为天都的意志一直悬而未决,在道宗猜清楚太子意思之前,恐怕都不会放走陈懿……除非。

    除非太子亲自下令。

    而如今太子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就是关于宁奕下落的风声。

    陈懿望着苏牧,道:“收拾行李,准备等待天都的诏令……我们要说服太子,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苏牧在教宗大人的口中,很久没有听到“重要”这个词了。

    对如今的陈懿而言,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

    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紫山的裴姑娘……准备做什么?

    苏牧心底满是疑惑,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跟在教宗身边,为教宗推门的时候,他试探着轻声问道:“宁奕先生……不在这座天下?”

    陈懿抬脚的动作明显怔了一怔。

    他轻声道:“谨言慎行。”

    苏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不明白宁奕是如何出现在妖族的,事已至此,原因已不重要……但是当他低头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妖族天下,只有一个逆向入口。

    北境,灰界。

第六十四章 再临天神高原(第一更)

    妖族天下,四座妖域,疆域辽阔。

    比起大隋,整个版图要大上一半有余。

    而南妖域是四座妖域之中最广袤的疆域,越往南下,越临近北境不可逾越的“倒悬海禁制”,妖族与人族的分界之地,有一片浩袤大草原。

    天神高原。

    大隋的狩猎日,便会在天神高原的南部举行,红山地域,只不过是这片浩袤大草原的一隅之地,这片巨大草原,横跨连绵数千里,妖族的城池南下越发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脱离四座妖域独立栖身的“游牧之族”,在大隋的北境疆域,长城的城下,大草原上,也有着诸如此类的游牧民族,而且……身份敏感,中州皇城一直不愿意承认其身份。

    他们不是人类。

    但也不是妖族。

    他们背负着妖族血统,但生下来便呈人形,既有妖族的强大体魄,也有人族的天赋智慧,却是不被两族所接纳的异端,只能在两座天下的交界处游荡,数千年来的演化,逐渐形成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内部也缓慢凝聚出一套完整的等级制度。

    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

    他们必须要比妖族更加“蛮横”,比人类更加“狡猾”,一股股的凝聚力量,在环境恶劣的时候,会选择北上或者南下,去掠夺资源,养活自己,在天神高原的缓冲区,一直被视为棘手且难以清除的“野草”。

    皇族的狩猎日,大隋三司镇守红山方圆,最严加提防的,就是“游牧妖族”的冲撞和突袭。

    大隋称他们“游牧妖族”,而北方称他们为“游牧人族”……但近些年来,半妖很少发动突袭和战争,北境的战事愈发紧张,两座大天下打起来,夹缝中的半妖会首当其冲的受到冲击,据说这些“领袖”已经在寻求可以站住身位的立场。

    天神高原的灵气变得丰盈起来,这片大草原迎来了天赐一般的复苏,游牧一族也不用频繁发动进攻,他们安分守己地拧合起来,逐渐并流,而且强大。

    这些年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如果两座天下开战,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都愿意接纳这么一个足够强大的“异端”,作为刺向对方的利剑。

    ……

    ……

    骤风疾卷。

    马蹄踏在雪屑之上,溅起沉闷的回响,冬日暖阳升腾在地平线上,草原上的冻土已经溶解,万物即将迎来复苏。

    但是风气仍然严寒。

    田谕有些纳闷地看着自己身旁,与自己一同顶着大风前进的那个不知名男人。

    数日前,自己这行队伍,奉令运送一批货物,去往某个大姓的帐下,遇到了这么一个浑身衣衫破碎,相当狼狈,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先知大人见到这个男人,进行了一番卦算之后,竟然选择卸掉一部分货物,赠予这个男人食物和衣物。

    救活这么一个累赘,就这么带着他上路了。

    百无一用。

    因为这是一个哑巴。

    田谕问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他一片茫然,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倒是嗡动一二,但却不发出什么声音,这个陌生男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紧跟在队伍的后端,与负责收尾的自己并行,不过好在没什么莽撞的举动,不然他可不会顾及先知大人的颜面。

    这一趟出行极为重要,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田谕心怀警惕的观察着这个陌生男人,却发现对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沉思……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先知赠给他衣袍,他接着,递给他烈酒,羊奶,他也收下,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这一行的货物资源本来就紧缺,这个男人的食量还出其的大,给多少吃多少,像是一个活脱脱的无底洞。

    田谕看着那男人,皱起眉头。

    他再一次开口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

    风雪凛冽,长声呼啸。

    趴伏在马背上的男人,低垂眉眼,旋即有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田谕怔住了。

    他本以为对方是一个哑巴。

    竟然会说话?

    那声音断断续续,在风中一吹即散。

    “乌尔勒……额图。”

    ……

    ……

    那个老人送给自己一套非常特殊的衣袍。

    在这些游牧人的口中,被称为氆氇大袍,是一种左襟大右襟小的右衽大领长袍,袖筒长出手指三四寸,下摆也长过脚面二三寸。

    这些人,穿衣时常将大领顶在头上,然后束紧腰带,打好襟结,将头伸出使袍身自然垂落在胫膝之间,上衣胸前形成一个口袋。

    外出时,可将木碗、酥油盒、糌粑袋等随身物品放入袋内。

    晚间睡觉,可将长袍脱下,铺盖全身。

    雪狐的毡帽戴在头顶,风雪掀动鬓角的发丝,宁奕入乡随俗的学习了这种穿搭,没有盘发,单单看面容,因为在冰川高原长眠三年的缘故,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长发衬托地稍有阴柔,这里的修行者身材高大,可能是体内流淌妖血的缘故,与他们相比,宁奕的身子板看起来瘦削而且羸弱。

    西妖域的棋盘棋子,在幽冥妖君的攻击之下,发生了剧烈的动荡。

    自己本来是想跨越奇点,最好能够抵达灰界,然后通过灰界离开。

    妖君的力量在最后时刻冲击着空间屏障,让传送发生了偏差,自己的意识在波动之中被打散,好在有“白骨平原”守护,魂魄不至于被震散。

    空间传送,其实对于体魄有着相当强大的要求。

    在“奇点”和“传送阵法”没有那么完善之时,修行境界足够高深的远古修士,仍然可以横渡虚空,抵达很远的地方,更有甚者,可以短距离的施展“缩地成寸”,以肉身不断击破虚空屏障,以此进行“迁跃”。

    宁奕若是没有抵达命星境界,那么这一次的“意外”,可能会让他葬送性命。

    破开那一层境界之后,被妖君隔空的力量击中,其实倒不算多么大的问题……只不过他的运气实在不巧,在坠出之时,遇到了草原上的另外一场“劫难”。

    被这只萍水相逢的“游骑”捡到,救下,是一个意外之喜。

    这些天神高原的土著,说着生涩古老的方言,宁奕一开始有些不太习惯,这只队伍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耄耋之龄”的老者,看得出来,年轻人都很拥簇这位老人。

    他们喊那个老人……先知。

    是先知救了自己,宁奕模糊记得当时的景象……自己被“那样东西”砸中,骨头都要被撞断了,重重跌在草原的霜冻土地之上,失去意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人灌了一大口烈酒,肺部煽动剧烈的呼吸。

    睁开眼后,就是那个老人的面庞。

    先知救了自己,给自己这些衣服,食物,却从没有过问自己的来历。

    那个老人就在队伍的最前端,单独的一截车厢,两位年轻强壮的修行者护送在他的身旁,应该有第五境这样的实力,放在草原上,也能独挡一面了。

    而宁奕身旁这个名叫“田谕”的年轻人,体内流淌的妖血似乎要特殊一些,境界也是第五境,但若是发动血脉里的力量,应该会比那两位护卫要强大一些,这个年轻人一直在队伍的后方护送车队,时刻紧盯着四周的环境,中间遇到几次凶兽袭击,都是他提前警觉,避开了危险。

    这几日,田谕一直在提防自己,审查自己。

    而宁奕……也在审查着这只队伍。

    他知道这里是天神高原,知道了这只队伍即将给草原最大的大姓送上一份礼物,也知道这些半人半妖的修行者们,汇聚在一起,似乎是要在天神高原上,召集一场盛大的集会。

    大量的讯息,在宁奕的脑海里盘旋。

    在破境之后,冥冥之中,宁奕似乎能够动用“命字卷”的力量,即便那卷古书不在自己手上,他这几日学习着草原上的古老语言,已经能够听懂,并且与人交谈,但是仍然保持着沉默。

    他在这些人口中的对话里,得知了许多信息。

    但是……他在神池之中的“狮心王结晶”之中,得到了更重要的讯息。

    乌尔勒-额图。

    在遇到“那样东西”的时候,狮心王沉眠的结晶发生了异样的暴动,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了那位“暴君”的声音,宁奕闭上双眼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一副画面。

    冗长的烈潮在草原上蔓延。

    漆黑的铁甲掠行。

    万千的潮水,拥簇着一位披着大袍覆盖面具的男人,那人端坐马背之上,高高举起铁剑。

    剑指之处,所向披靡。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乌尔勒……额图。”

    宁奕困惑纠结于这五个字的意义。

    他一直前行在风雪中,这几日苦苦思索……直到此刻,神池之中的狮心王结晶震颤,脑海里再一次响起这道威严的声音。

    宁奕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而且苍白。

    脑海中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大地开始震颤,远方天际,飞云流淌,大日的光芒逐渐被掩盖。

    田谕惘然琢磨着这极其熟悉的字词,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其中的意味,直到胯下马匹发出不安的躁动,以四蹄擂打地面,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雪气变得干燥,而且迅猛。

    大部分的同伴还没有察觉到异变。

    田谕猛然扭头,这个陌生男人是最先察觉的……

    正在此刻。

    宁奕的声音喃喃开口。

    “那样东西……又来了。”

第六十五章 雪龙卷(第二更)

    “那样东西……又来了。”

    宁奕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且凝重,这句话他不是说给田谕听的。

    他望着远方,浩袤的大草原上,霜冻的野草,有旋律的颤抖起来。

    空气的流速变得快了起来。

    田谕皱起眉头,他一只手向下按去,隔着袍子,五根手指按在刀鞘之上,他腰间配着一柄青铜古刀,刀鞘正面雕龙画凤,背面线刻卷草,此刻这柄质地沉厚的刀鞘,不断发出细腻的震颤。

    宁奕俯下身子,轻轻拍了一下胯下马匹的硕大脑袋,枣红色的大马极有灵性的嘶鸣一声,加快四足擂地的速度,一冲一冲地向前掠去。

    “喂!”

    田谕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便加快速度,从队伍的末端开始加速,他连忙拽紧缰绳,跟在宁奕后面。

    宁奕皱起眉头,回过头来,对这个不明所以的男人,做了一个“掉头”的手势。

    田谕有些惘然发怔。

    草原上的车队拉得极快,并不紧密,宁奕双腿夹紧马腹,几个冲刺,穿梭在这群队伍诧然的目光之中,有护卫想要伸手阻拦,这些日子,对他心怀警戒之意的可不止田谕一个人,然而宁奕的速度快得像是一道闪电,这匹“大红枣”鬃毛飞扬如流苏,驰骋在大草原上,划过一道颀长的弧线,在神性的刺激之下,仰首奋蹄,像是一道贴地飞行的红色流星。

    宁奕来到那位先知的车厢。

    一位后知后觉的年轻护卫,猛地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后背炸起一层汗毛,草原上的游牧一族,性格粗狂而且善战,二话不说,单手拔出腰间古刀。

    刀光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炸响,下一刹那便被两根看似苍白,实则极其稳定的手指夹住。

    “锵然”一声。

    这位年轻护卫惘然失神,那柄古刀已经不在他的手中。

    那个陌生人的毡帽在风中被吹落。

    宁奕的长发在霜雪里抛飞。

    这是一张不属于草原人的,有些阴柔的面孔。

    宁奕神情平静,持刀之手微微翻腕,在空中画出一抹刀花,古刀在一刹之间变转了方向,抵着原路返回,重新回归刀鞘,发出沉闷的一声撞击声音,那个年轻护卫神情还是一片茫然,他下意识抬起十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面颊,心有余悸按压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吸了一口霜气,这个陌生人的刀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从夺刀到还刀,只不过是眨眼之间。

    听说刀法越快,杀人越是不带痛苦。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只要微微转头,头颅就会掉下来。

    直到宁奕拍了拍他的肩头,那个陌生人露出了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谢谢。”

    竟然不是哑巴?

    年轻护卫松了一大口气,这个男人对自己说的什么……谢谢?谢这几日来的照顾吗?

    看来他对自己并没有敌意。

    年轻护卫心中吊起来的那颗石头,缓缓放了下来。

    风雪之中,宁奕指了指车厢。

    他再一次开口,认真道:“先知。”

    ……

    ……

    这截车厢被复杂的秘纹包裹,这是不属于大隋天下的符?秘术,草原上的半妖,在这片环境上生存,并且成为主宰,数千年来逐渐掌握了自己最舒适的生存之道,大姓之中的年轻权贵,若是出行,以上好的劲马驾驭车厢,再配上古老的符?秘纹。

    宁奕看到这截车厢的时候,眼神便凝重起来,这支队伍里没什么高手,想来背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来头,然而这节车厢的符?秘纹,可以保护内里的那位先知,几乎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扰,即便有第七境,第八境的修士,也不至于一击毙命,还可以逃命奔波,甚至大有可能逃出生天。

    这是什么概念?

    当初在红山高原,三皇子给徐清焰配的马车,也不过如此。

    大隋在这方面的符?之术,可能要稍逊天神高原的土著,若是那几位大姓,掌控的秘纹,想必要更加强大且坚固。

    宁奕的猜想并没有错。

    这节车厢的内部环境,与外面的霜冻大寒,截然不同。

    被奉为“先知”的老人,披着白发,脑后束着一条雪白的蝎子辫,眼神浑浊,但神态安详,掀开车帘的那一刻,宁奕便在其身上看到了一股浓郁的死气。

    命之不久。

    那位先知在车厢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休息”,他实在是太老了,没有修为支撑,活到一百来岁的年龄,已是凤毛麟角,如果不是这一节“秘纹符?”包裹的车厢,他可能在路途的颠簸之中便已经阖眸离开。

    即便如此,他每天还是要睡上十个时辰以上,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

    疲乏。

    老态。

    人的生命走到尽头,便是这个样子。

    宁奕轻轻敲击车厢的声音将他惊醒。

    在队伍里掌握着最高话语权的老人,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贴身护卫,正一脸怀疑地盯着这个陌生男人。

    宁奕的语气极其笃定。

    “让他们掉头。”

    年轻护卫觉得有些纳闷而且费解。

    自己这一行队伍,奔着“天启之河”前进,这一路上经历了诸多波折,就要抵达目的地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忽然就让自己掉头?

    开什么玩笑?

    宁奕抿起嘴唇,神情紧张盯住前方。

    他还没有完全学会草原上的语言,而且他在这里并没有威信可言,想要救下这些人,必须要“先知”发号施令。

    老人掀开车帘,他望向宁奕。

    宁奕指了指远方,言简意赅,沉声道:“要掉头,不然都会死。”

    年轻护卫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宁奕。

    然而老人昏昏欲睡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了。

    先知在温暖的车厢里依靠,面容红润,此刻逐渐变得苍白起来,老人清醒之后,像是看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他用力拍击着车窗边缘,把头颅伸出车外,高声嘶喝了起来。

    宁奕没有听清先知老人的发音。

    这似乎是草原上另外一种更加古老的语言。

    他了解的还是有些少了。

    但是宁奕能够感觉到,从先知老人嘶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神情都开始变了,原先看傻子一样看着宁奕的护卫,如临大敌,护卫拽紧缰绳,高喝着怒吼着调转马头,队伍最前方的车厢开始急转,紧接着一整条队伍长龙都不再继续势如破竹的前凿。

    由于惯性,这条长龙的急转来得有些晚了,一时之间马蹄如雷,烟尘四溅,雪雾弥漫,显得狼狈不堪。

    宁奕俯在马背上,跟着老人的车厢一同掠行,他俯下身子,望向先知,两人对视,这一次没有人再拦他。

    最前方拽着缰绳,忙得无暇自顾的年轻护卫,硬生生抽出一个回头的空档,拿着复杂目光,像是看着鬼一样瞥了一眼这个怪人。

    宁奕拿着不熟练的草原语言,真挚道:“谢谢您救我一命。”

    先知老人微微一怔,笑着开口,道:“不客气。”

    宁奕怔住了,神情有些微妙。

    这位坐在车厢里的草原老人,对自己开口,说的却不是草原话。

    而是大隋的语言。

    宁奕看着老人,轻轻伸出两根手指,他认真道:“这是礼物……您先收下。”

    这位老人体内的气机有些枯竭的迹象,禁受不起大风大浪,尤其是接下来……从这位先知口中说出的大隋语言,就可以看出老人的身上,还有不少的故事。

    宁奕还有很多话想要问。

    手指蕴含着磅礴的生机,“生字卷”一直带在身上,却没有时间去炼化,但即便是溢出的些许,也足够让一位没有修为的凡人,保住一口心血。

    宁奕认真道:“等这场风波过去,我再答谢您。”

    老人有些微滞,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宁奕五根手指轻轻在车厢上抹了一把,并没有用力,他指尖沾染着车厢上符?秘纹的气息,脑海之中的大道长河已经开始流淌,从因果的本源,去推演这门阵法秘纹的来路。

    车队最前方,那个年轻护卫的咆哮声音已经响起。

    “快!撤!”

    一整条急转方向的长龙,都感受到了地面的剧烈震颤。

    此刻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怔怔出神,望向原先前进的方向,看见了自己一生难忘的震撼场景。

    浩荡的飞雪遮天蔽日,将那轮地平线上的大日挡住,远方无数霜草连地拔起,阴云笼罩如摧城铁骑,蜂拥而来的大雪汇聚成为龙卷,像是潮水也像是蝗虫。

    大红枣在队伍的最外围游荡,这匹壮硕大马,发出不安而且暴躁的怒吼声音,而它背上的年轻主人神情还算平静。

    宁奕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东西”了。

    至少现在,还有数十里地的缓冲,比起刚刚坠落在草原上,就跌至风暴中心,要幸运许多。

    整条队伍都在忙着撤离,掉头,然而远方看似“缓慢”的那道雪龙卷,清扫着天地之间的一切生灵,所过之处,草皮都被连根拔起。

    然而让宁奕神情凝重的,不止是这场天灾。

    他面色紧绷,嘴唇干枯,死死盯着雪龙卷底层,席卷霜草的那层黑暗。

第六十九章 雪鹫

    剑气轰鸣,大雪纷飞。

    大脑里一片空白。

    面前是冷冽至极的劲风。

    宁奕重重跌落在地,他觉察不到痛苦……狂风卷过,片刻之后,他惘然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蔚蓝的穹顶,一碧如洗,雪龙卷过境之后,整座草原的上空像是大海一般澄澈。

    他抱着细雪,艰难站起身子,摇摇晃晃杵剑而立,些许的云气还在空中回荡,缭绕,然而已经无法成型,那场浩劫来势汹涌,却以这样一种荒唐且真实的模样结束。

    宁奕摸了摸面颊,有些龇牙咧嘴,那位在旁掠阵的阴柔大将军,箭法无双,箭力深厚且凶狠,仅仅是擦着面颊划过,自己的体魄便被压迫得碎裂开来,鲜血潺潺落下。

    还有那位肉身厮杀的双刀大将,吃了自己“山字卷”的亏,若是没有无穷无尽的补给,宁奕在对拼之中会被处处压制。

    至于那位最后出手的蟒袍王爷。

    宁奕直到此刻,还有些余悸未泯,如果不是这场雪龙卷“恰到好处”的消散,自己被那道剑匣开匣之后的剑光砸中,会怎么样?命星境界的金刚体魄恐怕会被直接贯穿,如果炼化了生字卷之后呢,能扛得住吗?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这场雪龙卷,能从两千年前一直延续至今,“有幸”遇到这场“浩劫”的幸运儿,能够逃生便已经是千难万难,至于见到这三位拖棺的古代大将,即便有命星境界的实力,也是九死一生,更不用说去揭开狮心王古棺里的秘密。

    宁奕只觉得浑身疲乏,他双手按在细雪剑柄上,一瘸一拐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神池里的“狮心王结晶”,发出了遗憾失落的震颤声音。

    这场“雪龙卷”,可遇不可求,宁奕一开始遇上了开头,又一次遇上了结尾,下一次出现在“天神高原”,又不知是何年何月,还是否有缘能遇见?

    觉察出了这枚神性结晶的意念,宁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能感到,这是一场“大机缘”。

    只可惜缘分二字,捉摸不透。

    可能是时机未到。

    宁奕一只手揉了揉腹部,低下头来,内视着那枚神性结晶,无奈道:“让你失望了……等我炼化了生字卷,再遇到那口古棺,一定不会让它再跑掉了。”

    ……

    ……

    “雪鹫一族保佑。”

    雪水流淌,潺潺而过,田谕蹲在一条小河旁,双手掬起一蓬雪水,缓慢洗去脸上的血污。

    车队停在这里歇息,大量的货物在雪龙卷来临之时被抛弃,这让整只队伍的重量大大减轻,速度大大提升,最终极其惊险的在雪龙卷的追击下逃生。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大量的货物,资源。

    许多人的神情一片恍惚,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刚刚的那一场灾难,实在太过于骇人,吞天噬地的龙卷雪潮,还历历在目。

    高骅蹲在田谕身旁,这位守护着先知老人的年轻护卫,腹部受了重伤,被莽牛牛角刺伤,面色有些苍白。

    “死了两个兄弟。”

    田谕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波动,他垂下眼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加大了擦拭面颊的力度。

    一路从高原的偏隅之地出发,千里迢迢跋涉至此,路上遇到了几次险情,原先七八十号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五十余个。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我们全都死了。”田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双手按在河边冰冷湿润的冻土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下,那张洗去血污之后,变得清俊起来的面容,只不过那张脸上一片麻木。

    高骅喃喃道:“死两个人……已经很不错了。”

    他自责道:“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发现的话。”

    “是我的责任。”田谕拍了拍他的肩头,站起身子,他望向身后,这趟车队里,有着雪鹫的年轻“种子”,五到十岁的孩子,大约二十个人,还有一些妇女,老人还在西边的荒野之地生活,那些老人的年龄太大了,不愿意迁移,他们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换取年轻族人的未来……天神高原的西荒,草原的边沿尽头,自己原先的“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灾,许多族人无缘无故染上了怪病死去,八大姓制定的规矩在这片草原上大过天,草原上的各小部落不得擅自迁移,他们这趟东行,一是为了禀告这等异象,天灾,二是为了让族内无辜的年轻人,能够拜在八大姓中“雪鹫”的帐旗之下,继续活下去。

    这一行车队里,所有的族人,体内都流淌着浅淡的“雪鹫鲜血”,草原上的人们,不被两座天下接纳……便是因为血统的缘故,而所谓的八大姓,便是因为血统的不同,而划分出的八大势力,这八大势力驰骋草原,各自分据一方。

    田谕的目光望向先知大人的车厢。

    族内的老人,都选择以最后的生命守在那里,先知大人原先也做出了那样的抉择,但他的身份不同……如果没有先知,这只渺小的雪鹫队伍,已经埋葬在大草原的地底。

    车厢有些许破碎,只不过问题不大,雪鹫一族留下来的秘纹还没有破碎,这个秘纹保住了先知的性命,如果没有秘纹,这节处于队伍最前方,迎面与雪龙卷硬撼的车厢,在第一时间就会支离破碎。

    回想起那一幕的细节,至今还有些余悸。

    田谕的肩头传来了温暖的温度,他怔怔出神了很久,直到一只苍老的手掌拍在他的肩头上,年轻人回过神来,看到了先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

    老人柔声道:“不怪你们……草原上天灾,异象,时有发生,如果没有强大的修行者护阵,那么便要加倍小心,有些时候……天灾是躲不掉的。”

    田谕抿起嘴唇。

    先知大人的面容看起来好了许多,原先还是昏昏欲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车厢里休息的老人,此刻竟然不用搀扶。

    老人披着发旧发黄的氆氇袍,吃力蹲下身子,只不过动作并没有堵塞,他精神抖擞的捧了一把水,轻轻擦拭着发枯的面颊。

    老人轻声道:“在这里汲取水源,我们还有足够的食用水可以使用,可以稍微延长一下路途的时间,中途捕猎野物,不用担心资源的问题。”

    高骅小心翼翼道:“您的身体……”

    老人摇头道:“你们无须为我考虑,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让他们活下去……”

    说话之间,先知伸出一只手,轻轻指了指河流的下游,那些孩童沉默地蹲在河边,大部分人还处在肃然的环境之中,在逆境之中生存,生死之中逃离,这些孩童的心境与正常同龄人已经不再相同,他们刚刚从雪龙卷下死里逃生,就像是开过光的剑,见过血的刀,这些都是部落里最聪明的孩子。

    “他们是未来。”

    老人轻轻笑了笑,他的神情里既有苦涩,也有轻松。

    “不要忘了我们这一路的牺牲是为了什么。”先知拍了拍左右两边年轻人的肩膀,开怀笑道:“更何况,我的身体好得很。”

    田谕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亲眼看见了那个“陌生男人”,给先知大人“赐礼”的画面,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见过某位八大姓的大人物,带走一位“天之骄子”,当初也有这么一番“赐礼”的画面,把血脉里的力量馈赠给他人。

    高骅见到了“宁奕”一人对抗雪龙卷的画面,虽然模糊,但仍然震撼人心。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先知大人捡回这个陌生男人,乃是神来之笔,死里逃生的后怕劲头过去之后,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忍不住问道。

    “您知道那个人是谁?”

    先知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田谕,眼神复杂。

    田谕怔怔出神。

    高骅猛地响起了,在车厢最后逃离雪龙卷的时候,田谕说的话。

    乌尔勒-额图。

    当时风雪太大,险些淹没了一整节车厢,磅礴的力量推着他飞快前行,再加上几乎贯穿腹部的伤口阵痛,他耳边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

    但是他唯独听清了田谕的喃喃自语。

    乌尔勒-额图……这是每个草原人都知道的名字。

    两千年前,那位大君以莫大的胸怀,征服了一整片天神高原,八大姓尽皆臣服,这样的盛状,这两千年仅此一次,仅此一人。

    如今天神草原风云动荡,各方势力激变,角力,哪怕分出了上三姓,下五姓,但依然无法有一个统一八姓的“大君”出现……“乌尔勒-额图”的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一个逐渐被人铭记,也逐渐被人遗忘的故事,八大姓的铁蹄在两座天下之间兜转,彼此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矛盾,而无论是哪一位“王”,都不够资格成为“大君”。

    田谕喃喃想着,自己在车队后头的时候,听到的是不是这五个字?

    发怔之时,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他身旁蹲了下来,随意掬了一捧水,擦拭着有些狼狈的面容。

    那道有些生涩的草原语言在他耳旁响起。

    “乌尔勒-额图……是谁?”

第七十章 天神……怎么会死?

    “乌尔勒-额图……是谁?”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

    田谕先是怔了一怔,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底一阵狂喜,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个“若无其事”,蹲在自己身旁,缓慢擦拭面颊的年轻男人。

    “你还没死?”

    田谕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惊叹地看着宁奕,先前没有发现,这个瘦弱的家伙,体魄竟然如此强大,宁奕上半身的衣袍都在雪龙卷中被撕破,腰间扎着一条布条,肩头、胸膛、腰腹都是**的,展露出不多不少的肌肉。

    这个男人身上的肌肤竟然泛着淡淡的金灿光彩,就像是南方那些人口中的“圣佛之象”,灿若神灵,或许是一人独抗雪龙卷的那副景象太过震撼人心,给田谕一种心理暗示,如今他再看宁奕,一眼看去便不是凡夫俗子,也不知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把这个天神下凡的猛人看扁了。

    田谕讷讷揉了揉脑袋,他意识到自己言语之间的不妥,反应过来之后,这个男人神情严肃起来,恭恭敬敬以双手撑地,以额头叩击湿土一下,沉声道:“多谢救命大恩!”

    宁奕被忽如其来的叩首吓了一跳,他从那场雪龙卷过境的狂潮之中走出,神念轻松找到了这里,对他而言……这哪里算是什么救命之恩?

    这些“陌生人”对自己施了援手,自己这是报答。

    在这世上,江湖深浅,人心善恶,这两样东西,都是无法去探量的。

    在西岭求存,在妖域行走,从小到大,宁奕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唯独这一次……在意识昏迷的情况下,遇到了“好心人”。

    他沉默跟着队伍前行了好几日,发现这些年轻人也只不过对自己表达出了“排斥”的情绪,自己一个外人,占用了不少的资源,他们有这个反应也是理所应当。

    哪怕他们把自己逐出队伍,宁奕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然而这群年轻人,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却并没有哪位“好心人”,在某个月黑风高的雪夜,趁自己“睡着”把自己开膛剖腹,然后掷出队伍。

    宁奕沉默片刻,他的余光里,瞥见了一大片身影,这些人原先站在河流下游,一些年轻的妇女,好些个受了伤的青壮男人,还有几十个孩童,这一片身影在田谕跪下之后,都纷纷跪了下来,双手抵在湿土之上,额头叩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沉闷的声响。

    一片肃静之中,他看见了那些女子眼角的莹润泪光,这场天灾的忽然来袭,其实可以带走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因为他的出现,这些人活了下来。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底有些复杂。

    一片跪伏的身影之中,唯独那位“先知”没有叩首,而是将一只手轻轻搭在胸口,微微揖礼。

    这是“大隋”的礼仪。

    宁奕神情凝重,这位老人当初在雪龙卷过境之后捡到了自己,他以这道礼仪还礼,拿着中州的语言,轻声问道:“先生出身在大隋?”

    田谕和高骅听不懂两人的对话。

    大部分人都有些惘然,这不是草原古语。

    这个“陌生人”,不是草原人?

    河流一片安静。

    老人摇了摇头。

    先知柔声道:“自幼在天神高原长大,已有一百余年,只不过幼年时候,遇见过一位大隋的‘圣人’,驭剑而行,仙风道骨,那位先生自称是游历天下的‘散仙人’,教我识了大隋那边的文字,还教我一些道理,停留了小半年,之后继续游历,此后再没见过面。”

    宁奕有些动容。

    他忽然想到赵蕤先生,留下来的那一部《东岩子游记》,字里行间,曾经提到过“散仙人”这么一个称呼,只不过其中涉及天神高原的种种事迹,并没有提到他教人识字的故事。

    他心念一动,试探性问道:“您之所以救我……”

    老人神情有些缅怀,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您有些面善,身上虽有杀气,却不像是北方的大妖,占了一卦,卦象是‘吉’。”

    宁奕笑了笑,不再去追问细节,也没有去提自己老师是赵蕤的事情……凡人能活一百余年,已经殊为不易,这位老人还学会了大隋的占卜之术,只不过他的记忆恐怕都模糊了,即便真的提及,也记不清自己老师的模样。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一行人收拾行李,收集资源,田谕和高骅去狩猎一些野味。

    宁奕与先知二人登上车厢。

    ……

    ……

    “乌尔勒-额图,是两千年前,草原上的统治者,也是两千年间,唯一的统治者。”

    老人坐进车厢,在确保阵法秘纹已经启动,这里的声音无人可以听见之后,就直接开门见山,他笑着望向宁奕,眼神一片祥和。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大隋的年轻人是如何跨越那座天堑抵达这里的,但他知道宁奕好奇什么。

    宁奕并不担心有人窃听,他的神念已经将这方圆都探查清楚。

    他双手握拳,轻轻搁置在膝盖上,认真道:“还请先生详说。”

    老人缓缓道:“两千年前,草原上的各方王帐还在厮杀,因为血脉的原因……分为两派阵营,有人坚定地认为,虽然背负妖族血脉,但生而为人,不用花费大量的时间启灵,草原应当追随大隋王朝的步伐。也有人认为,我等可以施展非凡的天赋力量,拥有非同寻常的‘野性’,是得益于妖族的血液,而人类卑鄙狡诈,不可轻信,应该站在妖族的阵营。”

    “那个时候,两座天下的战争处在最激烈的争端。”

    “直到一个男人出现……乌尔勒-额图。”

    “他以强大的武力和魅力征服了所有人,统一了草原,并且依据当时不同的血统,将追随者划分成为八大姓氏……白狼,金鹿,黑狮,雪鹫,云豹,银熊,火狐,青蟒。”老人顿了顿,道:“直至如今,这八大姓氏还统治着这片草原,依据着‘乌尔勒-额图’制定的制度分据在各地。”

    “乌尔勒被认为是上天赐下的‘真神’。”老人笑道:“他带领着这片草原北上,击溃了妖族,而且与大隋签订了和平的协议。这片草原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因为他的缘故,这里被称为‘天神高原’,也被称为‘乌尔勒高原’。”

    宁奕有些怔神。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想。

    大隋的权贵狩猎,绝不会提到第二个称呼……乌尔勒在宁奕的耳中,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他曾经在天都书库里阅读过大量的大隋古史,然而历史都是由胜利者编写的,宁奕绝不会看到一个“失败者”的名字。

    有人抹去了“乌尔勒-额图”,连同这片草原的第二个名字,一同抹去。

    红山区域被三司的官员镇守,即便是三位皇子狩猎,也绝不可踏出安全线,浩袤的草原八大姓,被视为无可救药的蛮荒,更不会有大隋的修行者能与其有接触的机会……于是这片草原上曾经发生的故事,就这么被大隋修筑起的战线拦在了外面。

    而被抹去的这一段历史……正是属于“狮心王”的时间段。

    两千年前,没有人知道,这位北境的狮心王,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获得了最终那场战役的胜利,但从红山埋下的尸骨便可以看出,对抗妖族的南下,这一战必定极其惨烈。

    从北境斩下“东皇”头颅之后,狮心王凯旋而归,在天都封号登基,然而北境的城头还没来得及换上新旗,巨大的叛变便开始了。

    据说当时战争开始,皇城之中,无人愿意增援。

    而狮心王硬生生打赢了那一战,不仅仅守下孤城,而且追击千里,在“天神高原”斩下妖族共主的头颅!

    体内的“神性结晶”发出悲鸣的颤抖。

    宁奕闭上双眼,没有拒绝神性结晶传递来的画面。

    浩袤的草原,万类霜天,大千生灵,追随着铁骑一同驰骋,浩荡的嘶喊声音,飞扬的狮心旗帜。

    气血翻涌。

    在绝境之中背水一战的“狮心王”,身旁的大将一线排开,接着便是白狼,金鹿,黑狮,雪鹫,云豹,银熊,火狐,青蟒,整片草原上的生灵都追随着这道天神下凡的伟岸身影。

    先知的声音有些落寞。

    “打赢那一战后,乌尔勒-额图离开了草原……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死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激动,情不自禁攥拢双拳,骨节发出咔嚓咔嚓的连绵脆响,他看着宁奕,高声问道。

    “但真神又怎会死?”

    先知抿起嘴唇,喃喃道:“他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

    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拿着手掌擦了擦面颊,苦涩道:“风沙有些大了”

    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乌尔勒没有死。”

    宁奕闭着双眼,脑海里是那副草原为之震颤的画面。

    他轻轻道。

    “天神……怎么会死?”

第七十一章 天启之河

    天启之河,天神高原上的“母河”。

    据说天神乌尔勒-额图,就是沐浴这条母河长大。

    母河里沉淀着草原上的血脉祖力,河底埋藏着许多古代的宝藏,只有被认可之人才能取出,据说年轻的乌尔勒,就曾在母河里得到了某件强大的宝物。

    “八大姓的会议,在天启之河召开。”

    “我们这一趟的西行,就是为了赶在八大姓会议召开之前,赶赴天启之河,找到雪鹫王帐。”

    微风轻拂。

    霜草飞扬。

    轻轻颠簸的马车车厢前板,宁奕披着黑袍,背靠车厢,轻轻叼着一根霜草草屑。

    他问道:“为了这些孩子?”

    驾驭骏马的田谕点了点头。

    他神情复杂,不经意间回头望向自己故乡的方向,轻声开口:“那里爆发了一场‘疫灾’,很多人无辜死去,八大姓制定的规矩在上,我们不得擅自离开。这次寻找雪鹫王帐,便是希望王帐里的那些大人,愿意收留这些孩子,他们是年轻的种子,是草原未来的希望,如果有一天草原不再太平,总得有人提起刀剑,不是么?”

    田谕顿了顿。

    他看着身旁那个目光放空,像是在发呆的男人。

    宁奕与草原上的修行者有着气质上截然不同的差异,这个异乡人的个子并不算高,更不算强壮,但是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冷冽的杀气,像是藏在鞘中的宝刀,长久沉默,但若是一朝出鞘,便是杀人见血。

    田谕沉吟片刻,问道:“乌尔勒,你呢?”

    宁奕怔了怔。

    从那条小河启程之后,这些被自己救了一命的草原人,便开始称呼自己为“乌尔勒”……无论大人,小孩,老人,妇女,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诚恳的就像是看着救世主,对此宁奕有些无奈,哪怕他并不是在草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知道这三个字蕴含的意义。

    “你要去哪?有目的地么?”

    田谕见宁奕怔怔出神,补充了一句。

    宁奕立即回过神来,笑道:“有啊,在。”

    顿了顿。

    “在……很远的地方。”他双手抱在脑后,身子向后仰去,上半身随着马车轻轻颠簸,口中含着草屑,语气有些模糊不清,“一时半会很难回去啦。”

    田谕严肃道:“乌尔勒要去的很远的地方,是在南方?”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草原上的秘传,提到过那位大君的生前事迹。”

    天神高原。

    风吹草低见牛羊。

    田谕缓慢道:“那位大君带领八大姓北上,抗争的是妖族,因此对于大君的身世,后世人产生了许多的猜测,怀疑……大家都认为,那位大君可能来自大隋,只不过连‘天启之河’都认可了他。”

    田谕说话之间,眉心生出了一缕雪白的隼毛,他的瞳孔间距变得细狭,而且尖锐。

    “这片草原上生活的,本就是两座天下夹缝间的弃子,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于血统,出身,以及因此产生的偏见,厌恶到了极点……”面颊上生出雪白细小绒毛的田谕,感慨道:“其实我们想要的不多,只不过是平等的站在一起,和平的生活下去。”

    宁奕知道两座天下的矛盾已久。

    有光明皇帝开疆辟野的宏伟壮举,倒悬海千万年不朽的屏障,还有一代一代后世皇帝加固的北境长城,两族之间的矛盾无论再如何激烈,也不可能完成颠覆之举……然而在夹缝之中求生的混血种,便是这场矛盾里最凄惨的存在,这两千年来,在大君的统领下,情况变得好转,在这之前,这片草原上的原住民,就是南北予取予求的“牛羊”而已,因为血脉,身世,地理位置,诸多原因,造成了南北共同的歧视,厌恶。

    无论倒向哪里,都不被接纳。

    而如今不一样了,这片草原上的火焰被乌尔勒-额图燃起,两千年来越燃越大,八大姓已经可以主宰这片草原,看见未来的一角光明了。

    宁奕能够预见。

    当草原八大姓愈发强大,大隋和妖族的角力愈发艰难,直至陷入僵局,这时候双方都迫切的需要一个外力,来打破这份平衡。

    那么这片天神高原,就是一份必争的宝地。

    田谕眯起双眼,望向空中,鹰隼妖化之后,他的目力变得极其敏锐,捕捉到了雪气之中一道浅淡的影子,神情变得欣喜起来。

    田谕喃喃道:

    “一个好消息,乌尔勒……先知大人之前说,你需要一些情报。”

    他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含在口中,嘴唇微抿,发出清亮而又绵长的啸声,吹起了一道洪亮长哨。

    浩袤的草原上响起了回应。

    长空之上,一道雪白的鹰隼身影,矫健如梭,双翼拍打穹雪,从后方掠来,这只鹰隼个头不大,约莫只有四尺,但生长地极好,尤其是一双眸子,眸光清澈且凛冽,像是倒映着一抹波光,迅速坠降,在即将落在车厢上空之时,收拢势头的拍打双翼,同时田谕伸出一只手臂,任其停落在自己小臂之上。

    “瘦鸽,好久不见。”他拍了拍雪白鹰隼的脑袋,笑着以额首蹭了蹭毛发,然后轻轻卸下隼爪捆绑的红绳,红绳舒展,坠落一小块玉佩,田谕将玉佩掷出。

    靠在车厢的宁奕,伸出双手,接过这块蕴含神念的玉佩,他眨了眨眼,注意力集中在这头鹰隼之上,两两对视,名叫“瘦鸽”的鹰隼微微侧头,大大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困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冷冽的杀意。

    田谕笑道:“第一次见?大隋皇城包罗万象,没有草原鹰隼吗?”

    宁奕摇了摇头,也笑道:“有,但很少见,我没见到过。南方的权贵,一般人可不会养它,这家伙虽然个头不大,但凶得很,单单是熬的过程,就能累死那帮养尊处优,又心浮气躁的大少爷们。”

    田谕尴尬的笑了笑,道:“因为血脉的原因,在这片草原上,我们都是伙伴。”

    宁奕伸出一只手。

    田谕本想提醒,这“瘦鸽”个头虽小,但凶残暴戾的很,上一次有陌生人出手触摸,手掌直接被啄出了一个贯穿掌心的血洞。

    田谕怔怔看着面前发生的场景。

    宁奕轻轻伸出了手掌,瘦鸽顺势探出了脑袋,极其亲昵地在陌生人的掌心蹭了两下。

    田谕挠了挠头,想到宁奕一个人对抗雪龙卷的场面,心底立即就释然了。

    他内心喃喃道:“毕竟这可是乌尔勒啊……”

    “为什么叫瘦鸽?”宁奕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笑着问道:“就因为个头小?”

    田谕点了点头,他憨憨笑道:“大家伙,有个头比它大好几倍的,它站我肩头,我都嫌重,那些大家伙,都能载着我直上云霄了,听说雪鹫王帐里有纯血大妖,舒展身子,周身有数丈大小,背上能容纳数人骑乘,一直想见识见识,可惜没有机会……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惯了,就是不知道上天是什么滋味?”

    宁奕眨了眨眼,双手比划了一下,笑着问道:“来这里之前,我骑着数十丈的大鸟……你信不信?”

    田谕满脸懵逼的“啊”了一声。

    数十丈大小?

    那得是多大?

    他回头看了看车队,心中默默计算着尺,丈,一丈,两丈,十丈……数十丈是几十丈啊?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乌尔勒,他一定认为对方在吹牛。

    宁奕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田谕嗔怒道:“真的假的,乌尔勒,别骗我。”

    “是真的。”宁奕立马收敛笑容,但眼里还有笑意,他拍了拍田谕肩头,认真承诺道:“有机会带你上天。”

    田谕抓了抓头发,老老实实应承下来,“好……有机会带我上天。”

    听起来怪怪的。

    这位老实人抬了抬小臂,雪白的鹰隼心领神会,重新展翅,向着穹顶飞去,他感慨道:“八大王帐在这片草原上建立了坚固的防御措施,阵法,符?,多亏乌尔勒当年留下来的密藏,草原才有如今的和平……有时候,我们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就要依靠这些鹰隼,他们是我们的眼,也是草原的眼。”

    田谕指了指宁奕手中的玉佩,颇有自豪道:“这块玉佩里的阵法符?可金贵着呢,在草原上,很少有人能买得起,白狼王帐的大阵法师,与雪鹫王帐的大先知有旧,于是这份符?阵法便到了那位大先知的手上。”

    还卖了个关子?

    宁奕故意顺着田谕的话,笑着问道:“所以你怎么买得起呢?”

    田谕眸子眯成一条线,回头望向车厢,笑道:“先知大人是雪鹫王帐大先知的弟子……虽然是不记名的那种,但总有一些好处的。”

    譬如这份阵法符?。

    再譬如未来的“相助”。

    这就是为什么这一行人,有胆量千里迢迢,奔赴雪鹫王帐的原因,车厢里的老人,与大先知有着一份香火之情的联系,如此危难时刻的求救,想必也能得到援手。

    宁奕心中感慨,若是草原人性格都是这样,那他这一路上也能省心许多……怕就怕,这片草原,与大隋的内部一样,勾心斗角,暗藏玄机,一百多年前的香火情可值不了几个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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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