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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千手

    剑湖宫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www.uu234.net

    宁奕坦然受之。

    他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当中,并没有对“蜀山小师叔”这五个字,带着一丝一毫的敬畏之情,有的是厌恶,更多的是愤怒。

    剑湖宫的弟子围在山门处,密密麻麻挤在了剑湖宫如今宫主的背后,一个个盯着宁奕,沉默的肃杀之气蓄势待发。

    然而面对沉默,沉默本身便是最好的还击。

    大家都是修行者,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凭什么你们可以瞪我,我就不可以瞪回去?

    宁奕一个一个的瞪了回去。

    “徐藏,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剑道天才。”剑湖宫宫主看着宁奕身旁的黑衣男人,认真说道:“今日我忽然明白了千手的想法......如果我剑湖宫能够有你这么一位剑道天才,背上整个天下的骂名,算不了什么。”

    徐藏平静道:“可是剑湖宫没有徐藏。”

    剑湖宫宫主沉默了一下。

    徐藏微笑道:“所以剑湖宫就只能是剑湖宫,而不是蜀山。”

    剑湖宫宫主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直视着徐藏,一字一句道:“你的道......究竟是什么?我竟然有些看不透了,越是跌境,剑气越是不受控制的膨胀溢出,你要把星辉全都兑换成为剑气?”

    “即便是当年的剑圣裴?f大人,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剑湖宫宫主皱起眉头,道:“你想要一步踏破生死,砸碎命星的门槛?”

    徐藏咧嘴一笑。

    长空之上,忽然传来了阵阵轰鸣,剑湖宫宫主抬起头来,他望着穹顶上掠来的数道红光,红光如绸缎,截断一片天,气势磅礴,整座洪来城的子民都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

    “这是什么?”

    “剑气如此强盛!”

    站在山门处的剑湖宫圣山弟子,同样注意到了那些红光,只不过有些修为高深的门徒,已经留意到了红光当中蕴含的星辉波动。

    那是小无量山的气息。

    剑湖宫圣山与小无量山的距离并不算远,西境广袤,两座圣山相距不过千里,以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掠行速度,只需小半日便可抵达。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修行阵法,阵法讲究齐心协力,所以整座小无量山,门内风气都极为护短,西境天下之内,一旦弟子出门在外行走历练,受了不应该的屈辱和不公,便会被一群结成剑阵刀阵的修行者追上门来,讨要公道。

    小无量山的执法殿中,有一处玉牌佛龛,专门储放着小无量山弟子的命牌,这些命牌极为珍贵,每一位内门弟子,都要在命牌当中,滴入修行之时的心头血,或者眉间血,这是小无量山修行者身体当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修行内门心法之后,星辉的命脉便能够跨越距离,放眼整座大隋天下,只要小无量山的弟子性命出现了波动,隐约之间,都能与执法殿的命牌佛龛产生联系。

    执法殿长老郑奇,是执法殿当中相当有希望破开第十境的存在,小无量山如今摆在台面上的修行者力量,比剑湖宫还要强大三分,已经证实破开命星的,便有十一位大修行者。

    飞掠在天空上的红光,带头的正是执法殿的大长老罗浮。

    这位修为抵达命星三重天的大长老,面色阴沉,直奔剑湖宫圣山山顶而来。

    他手中攥着一块支离破碎的命牌。

    就在不久之前的执法殿看守当中,命牌佛龛发生了异变,在数个呼吸的时间当中,不仅仅是郑奇,连同小无量山的七位执法弟子,全都死在了蜀山地界,执法殿觉察异变之后,已然来不及去感业寺的事发现场,罗浮动用了秘术,以星辉揪出了一丝端倪,直接顺延着徐藏的路线追来。

    剑湖宫圣山之上,一道一道红光悬停,贯穿天地的长虹被里面的身形撞碎,雾气破碎开来,露出以执法殿大长老为首的数十道身影,小无量山的这些修行者,面色不善,陆续悬停在圣山山顶,气势煊赫,长虹破碎,刀剑出鞘,围绕着这么一行来客上下翻飞,无形的阵法威压就此展开。

    “轰”的一声,小无量山的阵法平铺开来,剑湖宫圣山的山顶,方圆一里,一圈肉眼可见的剑气波纹荡散

    剑湖宫宫主蹙起眉头,对徐藏说道:“来的是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有些麻烦。我来开启剑湖宫护山阵法,你带着宁奕从剑湖宫另外一条道走。”

    徐藏视若无睹,没有回应。

    此刻站在剑湖宫圣山山顶的覆海星君,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大修飘摇,一副漠然姿态,他位居执法殿最高端,修道两百三十年。

    整座大隋天下战力最强盛的星君境界修行者,书院圣山,加在一起,覆海星君也能够列入前面的那一列。

    星君境界的修行者本就极其稀少,真正论杀力,蜀山的千手星君能稳稳坐在大隋前三的宝座之上,即便是周游这种惊艳无比的年轻大修士,面对老一辈的修行者,对捉厮杀,也很难占到便宜。

    覆海星君踩在红光之上,他的身后,跟着四十九位小无量山的修士,脚踩长剑,悬停在空中飘摇不定。

    沉浮在小无量山执法殿大长老身下的三尺红海,一柄又一柄铁剑如游鱼般沉浮其中,纠缠交错,剑气缠绵,这是小半个执法殿的战力,被覆海星君带出小无量山,追着感业寺留下来的一丝星辉痕迹,一路追到了剑湖宫圣山。

    “这下麻烦了,小无量山的大衍剑阵被覆海星君带出来了。徐藏......我知道你修为不俗,想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剑湖宫宫主柳十蹙起眉头,焦急说道:“但是你懈怠修行十年,如今修为只有第五境,即便是如今风头无二的道宗天才周游,也不是带着大衍剑阵的覆海对手。”

    徐藏轻轻嗯了一声,置若罔闻。

    黑袍男人缓慢旋出细雪的剑锋,抬起头来,注视着悬在山顶的一行小无量山修行者。

    柳十心底念了一声“疯了”。

    身子悬停在剑湖宫山门门前的覆海星君,踩踏剑气红海,大衍剑阵的气息在剑湖宫圣山上缠绕纠结。

    气氛僵住,剑湖宫的弟子们屏住呼吸。

    柳十掠身而起,与覆海星君平齐对视。

    剑湖宫宫主声音带着一丝肃杀,传遍洪来城上空。

    “覆海,这座天下的规矩钉在大隋皇城之上:修为抵达星君之后,不可在圣山地界出手,引起纠纷。”柳十的眉心,一缕又一缕繁琐的星纹纠缠生出,剑湖宫的山门“嗡”的一声,温暖而平静的力量笼罩在门内弟子的头顶。

    “这是规矩,太宗陛下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整座洪来大湖,湖水表面开始翻涌,水珠在湖底分离,凝结,颗粒饱满,震颤不已。

    覆海星君对于剑湖宫宫主的话,一律置若未闻。

    剑湖宫老宫主身死道消,新任宫主柳十,继承道统,点亮三颗命星,却从未有过在北境倒悬海出手猎杀大妖的战绩,整座剑湖宫这十年来不断沉寂。

    覆海星君并不认为柳十是一个值得自己正视的对手。

    他盯着站在山门之处的黑袍男人,寒声道:“徐藏......十年前你上我小无量山,碍于规矩我不得出手,放了你一条性命,十年后你竟还敢如此放肆?”

    徐藏杵着细雪,面无表情。

    覆海星君瞥了眼剑湖宫山门,发现了两具命星大修行者的尸体,他忽地笑了起来,道:“柳十......你这位剑湖宫宫主,当得可真是窝囊,被一个废人打上山门,还自己动手杀了两位大修行者?”

    柳十的面色变了,他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覆海星君身后的小无量山众人,传来了毫不掩盖的嗤笑声音,山门当中,剑湖宫的弟子开始拔剑,此起彼伏的出鞘声音,寒光四溅。

    宁奕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他神情微妙地站在徐藏的身旁,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关系还真是精彩纷呈啊。

    三皇子背后的结缔联盟果然很不靠谱,还没来得及对抗东境的圣山,自己就要打起来了。

    柳十停在小无量山的红海之前,他平静说道:“早些时候,千手大人对我有恩,剑湖宫不想与蜀山为敌,我当任宫主之际,有人欺我瞒我,门内叛徒,自然要清理干净。”

    这句话说得干净利索。

    覆海星君无言笑了笑。

    “覆海,你修行不易......劝你不要徒惹事端。”柳十盯着眼前大红道袍飘摇的男人,脑海当中回想着徐藏体内寂灭的气息,一字一句说道:“你今日出了手,无论结局如何......大隋律法在上,诸般落定,还有蜀山的千手在等着你。你想一想,大衍剑阵能不能拦得住千手大人?”

    覆海星君沉默片刻。

    他想到了蜀山那位挂名坐在小山主位子,其实高坐天下前三的千手星君。

    大隋地界广袤,星君极其稀少,岁月沉淀,大世涌现的天才,破开命星,停在星君这一步的,数不胜数,自己被誉为星君当中的佼佼者,很大原因是因为小无量山剑阵巨大增幅的缘故,而千手星君则完全不一样。

    皇城里的那些护道者不露面,圣山的大人物都不愿意招惹蜀山,除了极其特殊的存在,几乎没有人愿意与蜀山的小山主交手。

    覆海抿起嘴唇,权衡利弊。

    他望着山门下的徐藏,似乎在思考柳十的话语。

    柳十说完之后,向着剑湖宫山门落下,他来到徐藏的面前,轻声道:“他会退走的。”

    悬在剑湖宫圣山山顶的覆海,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做出了选择。大衍剑阵震颤一下,向着一行人来时的方向,缓慢调转剑尖,小无量山的诸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剑湖宫圣山上的黑袍男人。

    徐藏看着那一批人调转方向,离开剑湖宫。

    他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柳十瞳孔收缩。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修为......再一次下跌了一个大境界。

第四十五章 徐藏的道

    离开了剑湖宫圣山的覆海星君,掠行而起,向着小无量山的方向震剑飞去。m.www.uu234.net

    一整座大衍剑阵,速度逐渐加快。

    这一行没有出手,但是目的已经达到,覆海星君皱起眉头,那位剑湖宫的新宫主看起来温和儒善,但其实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修为难以捉摸,修为越高越难低头,凡事都要争一争,遇上头铁的,很容易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要做到割肉饲鹰,却非常难。

    柳十愿意杀死剑湖宫的两位命星,给徐藏赔罪,难道就只是因为当年千手对他的恩情?

    覆海星君翻来覆去,回想着柳十的神情,以及话语当中的那些意思。

    离开剑湖宫地界,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轻微的破空声音。

    覆海星君骤然回头,一道漆黑的剑光迸射而过,擦着自己的面颊,将一缕吊发射穿射成灰烬,那缕黑光声势极小,杀伤力却无比强悍,一瞬之间砸在大衍剑阵之上。

    覆海星君身旁的红海,沉浮成百上千剑器,每一柄都经过了心头血的淬炼,与他的魂海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围绕自己一行人飞掠,“大衍剑阵”是极其强悍的剑阵,施展开来的杀力在小无量山排在顶尖,只是携带不便。

    这么一座沉重的剑阵,在轻微的破空声音传来之后,整座剑阵颤动一下。

    接着便是凿穿的一声“噗”

    覆海星君怔了怔,他第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与本命星辉产生联系的大衍剑阵,被那道漆黑的流光直接凿穿,拦在黑光途中的剑器被摧枯拉朽的击碎。

    覆海星君的面色骤然苍白三分,一口鲜血几乎要喷出,硬生生压下之后,他猛然停住身形,脑海当中第一个窜出来的人物,就是蜀山的千手。

    他回过头来,目光环绕一圈,最后落在大地上,灌木丛中,缓慢收回一剑掷出姿势的黑袍男人。

    那道黑光缭绕一圈,在夜风当中呼啸猎猎,调转方向,重新将红海凿穿,带着三四具小无量山弟子的尸体,噼里啪啦一同下坠,极其安静地插回徐藏的身前三尺大地。

    那是一柄漆黑的剑鞘。

    细雪剑鞘。

    覆海星君震惊无比的看着藏匿气息,一路追来的两人,他愤怒的声音撕破夜幕:“徐藏!”

    这个修为只有第四境的剑修,为何能如此蛮横?!

    要说那柄品秩极高的细雪,在自己出乎不意的情况下,能够刺破大衍剑阵,他勉强能够相信。

    一柄朴实无华的古老剑鞘,为何也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力?

    地面上。

    一阵沉闷而又刺耳的尸体倒地声音响起,徐藏将伞剑插在大地之上,一只脚抬起踩在细雪剑鞘,整个人忽地掠起飞出,掌心合拢,那柄漆黑剑鞘再一次拔地而起,追随而来。

    宁奕谨遵教诲,徐藏一路上沉默寡言,面色愈发苍白,体内的星辉气息不断下跌,只对自己说了四个字。

    “看好。记住。”

    宁奕看着那道腾空掠起的黑袍身影,在大月之下,双手攥拢漆黑剑鞘,细长的古朴剑鞘,被他高高抡起,像是一柄扯开天地的棍棒!

    面对着大衍剑阵,徐藏一鞘砸下!

    “砸剑”

    宁奕脑海当中,安乐城的那条大雨小巷,徐藏掷出火折的动作,劈碎雨滴的黑布剑鞘。

    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蜀山的后山,砸剑的奥秘.......

    大千世界,一草一木......

    万物,不过一剑。

    一剑砸下,“嗡”然一声,宁奕的耳边犹如一柄大锤狠狠抡砸而来,整个人脑海雷霆呼啸,一片空白。

    巨大的轰击从天而降,以那一剑砸下为圆心,扯开方圆的树木土石,宁奕抓住插在地面的伞剑,整个人险些倒飞而出,以死死插入地面一尺的剑身为轴,整个人拼命抵抗着磅礴的掀力,袖袍撕裂,头发飞扬,无数的碎石砸过面颊,双脚踩在大地蹬出了两道颀长的沟壑。

    这一剑过后,整片夜幕变得寂静而可怕。

    大衍剑阵被一鞘砸碎,小无量山的弟子在首当其冲的剑气喧嚣当中被撕裂开来,有些来不及反抗,整具身子都被所有披靡的剑气碾压粉碎,有些运气好些,留了一具还算完整的全尸......

    红海彻底破碎开来,被徐藏一鞘砸得如天地芥子,纷纷扬扬,赤红色的星屑震荡开来

    宁奕抬起头来,看到天空当中,一鞘之下,覆海星君双手挡在面前,两条大袖被剑气撕成了齑粉,竟然还有气息,只不过挡在面前的双手扭曲变形,整个人看起来意识都已经涣散。

    徐藏面无表情,一鞘压在覆海星君的双手之上,轻轻震腕。

    那道身影“啪”的一声被砸飞出去,轰然砸在大地上。

    凹坑当中,头发如枯槁的覆海星君,眼眶深陷,瞳孔当中凝聚着那一鞘砸来的倒影......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嗫嚅。

    他刚刚面对了人世间极致的恐惧。

    他拦在面前的双手,与剑鞘接触的肌肤,变成了如夜一般的漆黑墨色,死寂的气息不断渗透,穿过肌肤表层,腐蚀星辉,抵达骨骼,然后侵入五脏肺腑。

    宁奕面色也苍白起来,他感到了强烈的寂灭意味......并不是在这位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而是在一鞘砸下的徐藏身上。

    落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脸上像是细细落了一层雪,白得让人觉得渗人,与身上浓烈入夜的黑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藏的修为,跌到了第三境......

    徐藏看着宁奕,认真问道:“看清楚了吗?”

    宁奕点了点头。

    徐藏又问道:“记住了吗?”

    宁奕再一次点了点头。

    徐藏笑了笑,道:“好。”

    他拍了拍宁奕脑袋,虚弱的说了一个字。

    “走。”

    他没有去看躺在凹坑当中的覆海星君,而是径直向前走去,远方是小无量山的方向,这个黑袍男人拎着一柄剑鞘,孤零零前行,挡在面前的雾气被剑气撕碎,向两边扯开。

    宁奕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悲伤意味。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徐藏,那道身影的行路变得缓慢而又乏力,在星辉逐渐的燃烧当中,徐藏的修为不断下跌......他真的只有第三境了,能够杀死覆海星君,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依靠星辉。

    他靠的是自己修行至今,与星辉纠缠在一起的剑气。

    宁奕忽然明白了徐藏口中的剑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徐藏这十年来不断跌境,不断解散星辉,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已经与周游一般,是名震天下的星君大修行者了。

    修行者向死而生,他想要舍弃一切,直接跨越所有的门槛,去抵达星君之上的“涅??”境界。

    活出新的一条命。

    但是他散去了星辉,却没有散去剑气,裴?f大人遗传的剑气,深入骨子里,徐藏的修为越来越低,剑气就越来越盛......他要舍弃一切。

    杀人。

    杀人便是最好的办法,杀人便是消磨剑气的最好的手段。

    比起天才两个字,他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拎起世俗的铁剑,打破修行的规矩,这世上的修行与道理,他一样都不尊崇,一样都不采纳。

    是为了报当年裴?f大人的仇恨吗?

    宁奕看着那袭拎鞘的黑袍,关于当年,他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现在,他只知道徐藏就快要死了。

    杀完人,剑气与星辉殆尽,便与死人无二。

    藏锋十年,出鞘一日。

    ......

    ......

    执法殿的命牌轰然爆碎,上一次执法殿长老郑奇的死亡,七八枚令牌,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这一次......大衍剑阵的四十九位弟子,这些人的命牌,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砍得破碎开来,而在短暂的十数个呼吸之后,象征着执法殿最至高无上地位的那枚命牌,啪嗒一声绽开了一道裂纹。

    然后从命牌内部,缓慢、不可阻挡的,碎裂开来。

    覆海星君......陨落。

    执法殿一片死寂。

    这片死寂很快传染到了整座圣山,消息传遍,而讽刺的是,小无量山近百年结下来的最大仇恨,甚至不需要他们结阵出行寻找仇人报复......因为罪魁祸首,已经站在了山门底下。

    小无量山的命星修行者,从修行状态当中苏醒过来,剑阵一座接着一座的复苏,通天的煞气撕碎山顶的雾气,大风迸发,山巅的云气被震荡开来。

    小无量山的山主,从执法殿走出,他双手捧着覆海星君的命牌,看不出有丝毫的喜怒哀乐,站在山顶,一扬而下。

    这是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宗门。

    宗门与皇室不同,但小无量山的修行者......每一条人命都被看得十分珍贵,放眼天下,除了皇室,几乎没有一座圣山,能做到小无量山这般的团结。

    小无量山主站在小无量山的山顶,灰袍飘摇。

    他参与了十年前的天都血案,如今站在最高处,注视着裴?f的弟子,跨越了一整个十年,所为复仇而来。

    一盏骤光亮起,接着是下一盏,“砰”“砰”彻响,击鼓传花般就这么盏盏通明,一直传递至山门底下。

    宁奕怀中抱着细雪,跟在徐藏的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的黑袍男人抬起头。

    站在小无量山下,骤光刺目。

    徐藏平静注视着整座小无量山,并不觉得这些光芒如何刺眼。

    无数阵法点起,在黑暗当中大放光明。

    但徐藏才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光。

    他伸出一只手,宁奕把细雪递过去,徐藏握住剑柄,缓慢旋出剑锋。

    仍然只有那么四个字。

    “看好。”

    “记住。”

第四十六章 小无量山陨落之夜

    小无量山有九十九座阵法。

    黑夜之中,高耸的圣山山体,发出了震耳的轰鸣,宁奕面色被骤光映照得苍白,他跟在徐藏的身后,看着黑袍男人,向着天地之间,缓慢举起了自己的持剑之手。

    最高处的小无量山山主,苍髯白发,轻声开口。

    “结阵!”

    修为跌至第三境,还在不断跌境,不断散去星辉的徐藏,抬起右臂,细雪与肩头平齐,攥拢漆黑古朴剑鞘。

    第三境破碎。

    第二境。

    第二境破碎......

    他在不断的失去,最终一无所有。

    星辉全部散尽。

    自内而外,大袖飘摇,这个男人的黑袍被刺骨的凛冽剑气撕开,宁奕几乎无法直视徐藏的身影,他站在山下,不言也不语,气势孤独而磅礴。

    持剑而行。

    徐藏开始登山,他踏出了第一步,左右两边立马燃起了骤光,黑袍男人目不斜视,持剑之手微微抖腕,宁奕看到山路两旁,阵法的火光迸射四溅,来不及彻底的点起,就被徐藏的剑气砸得粉碎。

    徐藏直视着山顶,他的目光穿过了一切的阻拦,所有的阵法,刺目的极光,最终直指山顶上的那个老人。

    徐藏砸碎两座阵法,没有急着迈出下一步,而是微微停顿,声音虚弱,却仍然刻意地放大,放大到让整座小无量山,都能够听到的地步。

    那一句话是。

    “宁奕,看懂了吗?”

    小无量山的弟子,目光便聚集在了宁奕的身上,那个徐藏带过来的少年。

    徐藏身上的“细雪”,是从他怀中取出来的,赵蕤的遗剑,蜀山小师叔行走天下的标志,这是一个极具有代表性的圣物。

    上个时代的修行者,知道那柄剑对徐藏而言意味着什么。

    徐藏带着这个少年,登门小无量山,不仅仅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教导。

    他要教宁奕如何杀人。

    这是他的最后一堂课。

    宁奕屏住呼吸,盯紧那柄细雪,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心中涌起潮水一般的酸涩,徐藏的身子已经在细微的颤抖,星辉散尽之后,修行者的身体便没有了支持,再强悍的剑招,都是在透支生命。

    徐藏声音却稳定无比,道:“接下来的,要记住。”

    徐藏踏出了第二步,山路两旁的阵法轰然大作,登山人面无表情,持剑砸下,阵法破碎,山石彻开,少年跟在黑袍男人的身后,徐藏的速度始终平缓,尽可能的让每一剑都落入宁奕的眼中。

    宁奕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剑影,在眼前掠过,劈砍阵法,阵法破碎,落在山石,山石崩塌,神挡杀神,所向披靡。

    世人都说徐藏是个弑杀之人。

    但他的剑气并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戾气。

    他平静而又温和的以剑劈开所有拦路的物事,无论是石头、草木、阵法、还是人命。

    大道如青天,青天之下,世俗之间,无数的枷锁困缚着每一个生灵,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有着一条又一条的规则,这也不行,那也不能。

    如此般般,束手束脚。

    但其实这世上,有很多条路。

    只要你的剑足够的锋利,走笔直的那一条,劈开所有的阻拦,不要动摇,你就可以抵达彼岸。

    徐藏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

    他只是走了一条直线,把所有挡在自己面前的规矩,规则,全都劈开。

    如此。

    小无量山的声音轰然大作,一道又一道阵法,伴随着徐藏的落脚,迅速的开启发动,但剑气比阵法的速度更快,磅礴而浑厚的剑气,砸碎两旁山路,徐藏走过的道路,两边犹如被巨人踩过,碎石嶙峋。

    光明大彻的小无量山,从山底开始熄灭火焰。

    徐藏踏破一座又一座阵法,他的身后一片黑暗,身前的光明之山,持续而稳定地不断被推灭。

    直至所有光明破碎,小无量山的弟子开始结阵而来,北斗剑阵,八方剑阵,寂灭刀阵,大衍剑阵......一座一座蜂拥而来,徐藏只是一剑。

    这些拦路的,全都被劈得粉碎,破裂,然后随着徐藏的剑气一同寂灭。

    当山门底下那些无主的阵法,被徐藏一剑砍得破碎,小无量山的弟子仍然能够保持着战意,居高临下俯视着闯山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然后等待着这个男人力竭之后,被蜂拥而来的剑阵刀阵淹没......于是今夜的不太平,就此揭过。

    若是如此,那么小无量山上,只会有一个人流血。

    然而那个跟着徐藏一起闯山的懵懂少年,在认真的记背着徐藏的剑招,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安危......在徐藏破开了大部分的剑阵之后,这些小无量山的弟子有些慌了,徐藏的脚步速度仍然不变,破开阵法的速度甚至变得更快了。

    那个少年频频点头,记背剑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然后徐藏破开了所有阵法。

    有人结阵去杀。

    然后全都死去。

    再是一批......

    仍然如此。

    整座小无量山的火光全都熄灭,只剩下了黑袍男人和少年的光芒,然后微弱的声音。

    徐藏问:“都记住了吗?”

    宁奕道:“都记住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山顶。

    徐藏和宁奕的身后,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上百条小无量山的弟子的性命葬在了这里,执法殿的修行者尤其之多。

    这是一副血腥的场面,但是两位当事人的面色都没有丝毫异样。

    徐藏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

    宁奕的眼中,只有那柄细雪。

    他知道,徐藏还有一剑没有递出。

    小无量山的弟子不再前来,山顶上有一个老人,阻止了无谓的赴死。

    徐藏的境界已经跌到无可再跌,可杀力却不见削弱,再多的人命填上去,迎来的也不过是一剑之后的寂灭。

    破碎的阵法气息,逆乱的星辉紊流,让山顶变得干燥起来,霜白的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

    小无量山山主就站在徐藏的三尺之外。

    三尺便是一剑。

    这位老人的面相带着极其凌冽的杀气,即便年龄大了,也能看出来当年的脾性,与剑湖宫的柳十截然不同,必然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坚毅之辈。

    “小无量山有你这么一位山主......真是倒了血霉。”徐藏笑了笑,看着老人,说道:“今晚只需要有一个人流血,那个人不应该是覆海,也不应该是刚刚倒在我剑下的那些人。”

    两个人之间的声音仿佛凝固。

    站在山门上,那些驾驭飞剑,紧张斡旋,却保持距离在五十丈开外的小无量山弟子长老,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

    但是宁奕能。

    “只要你过来领了这一剑,那么他们都不用死。”徐藏嘲讽道:“但是你不敢,你怕了,你想要让那些人帮你消耗一些剑气,好让你多一些活下来的可能。”

    “你从来不在乎他们的命,小无量山所谓的团结......只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欺软怕硬,荒唐无稽。”

    小无量山山主沉默片刻,平静回应道:“徐藏......如果你散了修为,没有找上我小无量山,而是找一处荒郊野岭,躺着渡过这一夜,那么今晚不会有任何人流血。”

    徐藏冷笑一声。

    “如果十年前的那一夜,你没有去找裴?f,而是找一处荒郊野岭,躺着渡过这一夜,那么今晚同样不会有任何人流血。”徐藏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漠视的意味,沙哑道:“强权者惧怕更高的强权,你们总是把不公平的原因归责于他人......到了清算的时候,现在开始怕了?”

    小无量山主深吸一口气,诚恳说道:“今夜你杀了小无量山两百多条人命,剑湖宫只付出了两条性命,徐藏......我们就此揭过,我会给出剑湖宫同等的诚意,以表歉意,如何?”

    徐藏怔了怔。

    然后他笑了起来。

    宁奕没有见过徐藏如此失态的大笑,整座小无量山,都能听到他的沙哑笑声。

    小无量山山主的面色并不好看。

    已经死了两百多位弟子,但是他仍然看不出徐藏的修为深浅,更不知道徐藏源源不断的剑气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过了今夜,徐藏就是一个死人。

    他愿意答应徐藏的一切要求,只等今夜捱过。

    笑声停止。

    徐藏看着小无量山主,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拍了拍宁奕的肩膀,对着小无量山主轻声而温柔的说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宁奕聚精会神,等待着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从头到尾一直精神集中的小无量山山主,忽然之间眼前闪过了一道模糊的黑影,极其轻微的在眉间轻轻戳了一下。

    徐藏收回细雪猩红的伞尖,对着老人,一字一句关切问道:“我已经拿了。你疼不疼?”

    十年前参与过天都血案的小无量山主,是比覆海星君年代还要久远的大修行者,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心忽地一顿,变得有些粘稠。

    老人惘然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眉心,撕啦一声,像是揭开了什么,他看着掌心模糊的白色,像是一片雪花。

    那股寂灭的意味,就从自己揭下来的那一刻瞬息涌出,猩红的血流砸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他忽地跪在地上,魂海沉沦,一片死寂。

    整座小无量山,看到了这一幕,老山主跪在地上,额首像是被自己撕开了第三只眼,竖瞳之处迸出了大量的鲜血,如瀑布涌出,肌肤惨白如血,地面被染得殷红而妖异。

    一刹那,整座小无量山剩下的弟子,全都红了眼。

    那些没有出手的命星大修行者,咬牙切齿,几乎就要与徐藏拼命。

    徐藏攥了攥细雪,重新挺直脊梁。

    那个杵剑而立的黑袍男人,完成了自己所想要的复仇,咧嘴笑了笑,看着天空上的一座一座阵法,似乎准备将一整座圣山都屠戮殆尽。

    正在此刻,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小无量山头响起。

    “够了。”

第四十七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遗憾

    七八座剑阵就要镇压而下,在这道声音降落之时,九天之上,磅礴的星辉汹涌澎湃,一只无形大手轰隆隆拍在小无量山山顶之上,气流顿时掀翻小无量山的几座剑阵。顶 点 X 23 U S

    几位命星的大修行者面色难看至极。

    徐藏的身旁,模糊的气流,缓慢凝聚成人形,半成未成,像是一团涣散的星辉。

    那团星辉流转在小无量山山顶,凝聚成为人形之后,环顾一圈,低下头,漠然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看着那具小无量山主的尸体,血流潺潺,身上寂灭的意味越来越浓,她千里迢迢从蜀山地界赶来,路上那具覆海星君的尸体同样带着如此寂灭气息。

    那团星辉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徐藏,你长本事了。”

    宁奕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到了如今关头,还愿意替徐藏出头的,就只有剑湖宫宫主和覆海星君都相当忌惮的那位蜀山小山主......千手大人。

    可是没有想到,千手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沙哑,竟然是个女人。

    “师姐......”

    徐藏的声音有些虚弱,他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有本事,现在杀的,就不是小无量山的山主,而是太宗皇帝了。”

    毫无顾忌的这句话,就这么在小无量山山顶传了出去。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人群当中一派聒噪,小无量山的命星修行者发现了徐藏身上一股别样的气息......不仅仅是寂灭,徐藏的身上,有着一丝丝缠绕至骨髓星辉当中的金色丝线,即便散去了所有的星辉,也无法化解。

    与皇血发生过纠缠......

    徐藏,杀过大隋皇室宗亲,甚至是嫡系的血脉!

    这些命星境界的修行者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惊恐,彼此对望一眼。

    千手眯起双眼,声音寒冷道:“你杀了皇城的人。”

    徐藏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千手,满脸的笑意,柔声道:“都是要死的人啦,还有什么杀不得的?”

    千手沉默了一下,那张星辉凝聚的脸上,看不清楚喜怒哀乐,她一只手按在徐藏肩头,低下头,目光凝视着宁奕,却并没有对宁奕说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小无量山那些按捺不住的修行者,从那几位命星境界的人物当中,看到了对自己师弟的恐惧。

    “一命换一命,山主偿裴?f,徐藏偿覆海。当年种种,今日剑下已经了结......还有谁不服的?”

    整座小无量山,传来了千手的声音。

    一片死寂。

    当然是一片死寂。

    之前想要出手试图杀死徐藏的那些人,冷静下来,看着徐藏身上散发而出的浓浓死气,寂灭之意已经侵入骨髓,过了今夜,便是一个死人。

    谁会去跟一个死人拼命?

    千手平静环顾一圈,等待了小片刻。

    她木然道:“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两只手分别搭在徐藏和宁奕的肩头,千手低垂眉眼,星辉震颤,细碎的波动荡开空间,星屑围绕,如感业寺李白麟施展的手段一般,在星屑燃烧之后,小无量山的山顶,就烧成了一片虚无。

    ......

    ......

    安乐城的小院子里。

    炉火在缓慢的跳动,小院子的女孩,蹲在炉灶旁,她忘了扇动蒲扇,怔怔看着里面跳动的火焰,脸上粘了一些灶灰,腰上还系着古朴的围裙。

    小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

    桌子是鸡鸭鱼肉,满满当当的菜肴,下午开始忙活,到了晚上,院子里的那两个人先后出门,就没有回来过,这些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凉......裴烦蹲在炉灶旁,一句话也不说。

    钥匙就压在花盆底下,箭?里还有十四根精铁箭镞,她从那一次宁奕出事之后,特地买了一柄拉力够大的猎弓。

    但是她出不去。

    因为院子里还有两个男人。

    蜀山的瞎子和赌棍三师叔,来到了这个院子里,裴烦不认识他们,但是她认识蜀山的剑令,这两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神情并不轻松,把自己“守”了起来,无论如何,不让自己踏出院子半步。

    两个蜀山师叔到了院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留一个守院子,另外一个逛了一圈,把不远处蹲着的几个三皇子幕僚捉了起来,拷在树上好生打了一顿。

    李白麟能够追查出宁奕的下落,自然也能够查到与宁奕一起生活的裴烦,他知道宁奕有这么一个“妹妹”,如果在感业寺的见面并不顺利,他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来让宁奕后悔,以及付出代价。

    这些都是不入流的小手段,不过放在市井人家相当奏效,但是放到没有修行,就敢在西岭庙里硬撼第八境雪妖的宁奕身上......就算没有这两位蜀山师叔,这些修为不入流的渣滓想要进院,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院子里的空气开始变化,瞎子和三师叔的神情凝重起来,星屑徐徐燃烧,从里面走出了三道身影,千手大人仍然保持着虚幻之态,左右两只手按着宁奕和徐藏,从小无量山顶跨越而来。

    院子里的两个师叔松了一口气。

    蹲在灶台旁边的裴烦不愿意回头去看,一根一根的往炉灶里添着枯柴,火光噼里啪啦,女孩努力抽着鼻子,不发出声音。

    看到徐藏和宁奕被千手接了回来,瞎子和三师叔先是松了一口气。

    裴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

    话痨的瞎子和三师叔没有说话。

    宁奕也没有说话。

    徐藏笑了笑,轻轻道。

    “喂......丫头。”

    小院子里的燥风,吹动有些发枯的藤蔓,炉灶前的少女面容,在火光噼啪当中缓慢回头,她看到徐藏的那一刹,就明白了院子里沉默的原因。

    被宁奕架着半边身子的黑袍男人,衣袍破碎,内里的白色棉衣,被浸得一片嫣红,鲜血顺延手臂,到指尖滴滴哒哒,脚下已经汇聚了一滩粘稠血迹。

    星辉破碎,剑气殆尽。

    徐藏的面颊上,忽然绽现了一道细密的血口,像是被自内而外的剑气刺破,迅速浮现出鲜红的擦痕,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这个透支一切的男人,到了天将曙光之时,终于要承担自己提前预支生命的代价。

    “丫头......我......我替你爹报了仇......”

    徐藏咧嘴笑了笑,他颤声道:“有些事,想对你说.....还有......”

    箭?里的箭器可以换成更好的北境寒铁......

    猎弓可以换成蜀山的“小寒”......

    珞珈山的令牌不要轻易拿出来......

    他声音逐渐虚弱,说了一大堆零零散散的琐事。

    “院子里有一盆万年青,我真的很喜欢,你要照顾好它。”

    素日徐藏的话并不多,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并不是因为他懒散懈怠,而是在西岭递出那一剑后,他的生命就走向了不可逆转的死亡之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莫大的煎熬。

    当完成了小无量山的复仇之后,男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浑身的力量都散了开来,愈发沉重的眼皮不断垂拉,不断合拢,努力张开,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裴烦捂住嘴唇,看着男人不断开口,身上不断迸裂血丝,连绵的血线,将白棉浸得湿透,黑袍变得粘稠而又沉重。

    她不断点头,徐藏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泪水夺眶而出,那个黑袍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徐藏开始下坠。

    宁奕觉得肩膀上扛着的重量,越来越难以承受,他咬了咬牙。

    该死的......怎么会这么重呢?为什么自己有些扛不住徐藏了?

    “师姐......”

    黑袍男人,声音轻的像是风中的柳絮,他喃喃道:“我以为我不会死的......”

    千手沉默了。

    徐藏以星辉和剑气为代价,想要跨越一整座命星的大境界,完成史无前例的涅??重生。

    如果他成功了,那么就是大隋初代皇帝开国以来的天下第一位开创者。

    无数人倒在了命星境界之前,所有点亮命星的,都是极具天赋的天才修行者。

    他们随星辰一同前行,把人体的宝藏挖掘而出,点燃所有的星辰......最后直面生死涅??,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逆路而醒的,就只有徐藏一个人。

    徐藏能够感到,身子骨里传来了阵阵的温暖,像是回光返照,他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他头一次,不希望第二天就这么到来。

    这世上的牵挂已断,尘缘尽了,还有什么他放不下的......

    徐藏笑了笑。

    他的脑海当中,人生行过的画面如走马观花。

    六岁拜入裴?f大人的将军府。

    那一年开始学剑。

    十六岁拜入蜀山赵蕤门下。

    那一年名动天下。

    此后一剑一人,行走天下,天都大隋皇城,东境六座圣山,北境倒悬妖海,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徐藏脑海当中所有的画面。

    全都凝滞定格在一张笑脸上。

    放不下的,终归还是放不下。

    “师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笑着说道:“我想去紫山......我想看看她。”

第四十八章 亡语

    研究生死禁术的紫山,是西境圣山当中最为神秘的禁区。

    整一座紫山,都笼罩在云雾缥缈的山岭当中,阵法覆盖,常人难以寻觅,紫山的弟子一共就几位,不插手世俗,不行走人间,东西南北四境,哪怕是以低调闻名的蜀山,也与尘世间有着数不清斩不断的联系,但紫山没有。

    皇室的权谋争斗,北境的相互狩猎,圣山的尔虞我诈,这些都与紫山无关,紫山的地界极小,单论地域广袤程度,与其他的圣山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但紫山被认为是,四境之中,最有可能藏着沉睡不朽的圣山。

    不争不抢不闻不问,这样的一座圣山,若是再没有通天手段,早就被野心强盛的圣山压下一头,吞入腹中。

    紫山的生死禁术冠绝天下,真正藏在西境山腹当中的山门,大修行者都能找到,但若没有紫山大人物的意志允许,硬闯紫山,就只能是一个死字。

    ......

    ......

    紫山山主的身份很是神秘,这座圣山已经有接近百年未曾入世,据说是山主一直没有寻觅到顺心意的弟子,也有说法是如今紫山的山主接近大限,在生死涅??的那一步前犹豫不决。

    越是研究生死禁术,越是知道那一步蕴含着多么大的恐怖。

    紫气凝聚的八百里大山,真正的山门当中。

    千手头顶星辉流转,她负手前行,磅礴星辉带着身后一行人,踏入紫山之中,紫山的生死禁制并没有发动,整座圣山一片死寂。

    徐藏的面色一片惨白,他身体里的伤势,被千手的星辉强硬地压制,血液不至于在体内炸开,但是剑气不断溢散,袖袍时不时便会被撕出新的口子。

    回光返照之后的男人,半边身子仍然搭在宁奕的肩头,但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千手的星辉在背后轻轻推动,这一路走得并不算慢,山石草木在脚下一步而过。

    宁奕一只手被裴烦死死攥着。

    丫头没有说话,有千手大人在前,紫山的禁制即便发动,也不会对众人造成危害。

    那位紫山主人肯定洞察一切,但没有选择阻止,而是放任入内。

    幽幽的声音在紫山小道上响起。

    “徐藏。”

    那道声音落在小道上,回音扩散,听起来沙哑又苍老。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紫山的山主也是一个女人?

    紫山山主的语气平静而又漠然,继续说道:“我唯一收的弟子,十年前为你而死。四境的圣山都来找紫山的麻烦,到了如今,你还不愿给她一个安宁?”

    这道声音响在紫山之中,猿惊鸟飞,群鸦振翅,黑雾紫烟。

    紫山的山主等待着徐藏的回答。

    徐藏轻声道:“我杀死了覆海星君,还有小无量山的山主。”

    紫山山主沉默了一小会。

    “小无量山已经毁了,下一届大朝会,应该就会把小无量山从圣山当中除名。”徐藏顿了顿,道:“至于我付出的代价,你应该能够看出来。”

    “日出之前。”徐藏说道:“我想见一下她的墓。”

    整座紫山,在徐藏的话语当中,轻微的摇晃起来。

    紫山山主轻轻笑了笑,笑声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小道两旁,无数的剑气刀气倒卷而出,化形凝聚成罡,在这一刻,犹如千万柄神兵骤然射出

    千手面无表情,轻轻跺脚,头顶浮现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千手千臂,就要将漫天剑器一一摘下。

    徐藏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自己的师姐。

    四境之中,星君境界,千手是当之无愧的最强层次,她修行的功法,感知能力堪称四境第一,星辉磅礴浩瀚,能够驾驭千手对敌,魂海更是完美无缺。

    紫山的生死禁制,还真的拦不住千手。

    徐藏拦住千手之后,他轻轻说道:“前辈不相信......晚辈便献丑了。”

    星辉和剑气都消耗殆尽的徐藏,架着宁奕的肩头,一只手抽出细雪,点向漫天星空

    风雪飘摇,剑气刺破黑夜。

    一剑点出,骤光迸散,就像是刺在小无量山山主眉心上的那一剑。

    没有任何的境界。

    没有任何的星辉。

    什么都没有,就只是普通的一剑。

    将死之人的一剑。

    宁奕瞳孔再一次收缩,他记住了这一剑的所有轨迹,却怎么也无法想明白......为什么普普通通的这一剑,能够刺破一切的限制,直抵剑道杀人精髓的灵魂深处?

    紫山两旁的小道,藏着无数生死奥秘的草木山石,在徐藏一剑刺出之后,轰然炸开,碎石射入山壁当中,溅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威力之大堪比利箭。

    千手星君的法相罩住丫头,硝烟散漫,紫山恢复了死寂。

    紫山山主在刚刚徐藏递出的那一剑中,似乎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轻轻咿了一声,不再说话。

    能够递出这样一剑的男人,的确有着能够杀死覆海星君的能力。

    紫山山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不再开口,也不再出手阻拦。

    于是徐藏半边身子架在宁奕的肩头,笑了笑,示意宁奕继续前进。

    山势由陡峭变为舒缓,最后是一处洞天入口,徐藏停下了脚步,他轻轻拍了拍宁奕肩头,示意少年不要再扶自己了。

    宁奕小心翼翼半蹲身子,松开徐藏,搀着男人直到他站稳身子,然后挺直脊梁。

    徐藏轻声说道:“丫头。”

    裴烦惘然,到了徐藏的面前。

    徐藏轻声道:“你爹给你留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转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裴烦抿起嘴唇,看着徐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当中。

    男人的手指,血痂凝结,轻轻搭在裴烦眉间的时候,血痂裂开,粘稠的血液像是一颗烫珠被挤了出来,裴烦眉心一阵轻轻灼烫,眨眼便逝,并不疼痛,只是落指之处,多了一枚浅淡的红枣印记,逐渐变淡,直至最终恢复成与肌肤颜色无二的白皙色彩。

    “裴?f大人的剑藏......”千手皱起眉头,盯着徐藏道:“他把剑藏给了你,没有在天都那一战动用?”

    宁奕在一旁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剑藏”是什么,但大概能明白,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裴烦的父亲裴?f,当年被围攻之时,并没有带上“剑藏”。

    徐藏轻轻笑了笑,道:“你我都知道裴?f的修为,即便天都那一战,皇室附庸的圣山山主都来齐了,他的对手也只是大隋皇帝。是否使用‘剑藏’,并不会影响最终的结局......留给丫头,算是一个遗愿。”

    裴烦捂着眉心,不知所措,她仰起头来,脑袋被徐藏轻轻拍了拍,男人蹲下身子,两只手捏了捏丫头的脸蛋,艰难笑道:“你说得对,你的父亲并不想看到你跟我学习杀人的剑术。裴?f希望你活得快乐一些,远离大隋的争斗......当一个普通人。”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徐藏罕见的温和笑了笑。

    丫头喉咙里一阵艰涩,她红着眼看着徐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要让自己后悔......丫头。”

    徐藏说完之后,转过身子,他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宁奕,温和笑道:“你也是。”

    宁奕人生当中,第一次泛起了深深无力的感觉。

    他很想拦住什么,徐藏的离去,死亡的到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站在紫山洞天前的宁奕,和数月前西岭庙前的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区别。

    徐藏说得对,站在地上的生灵,无论是人类还是飞蚁,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从生至死,当停止了呼吸,经历过的一切悲喜,就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飞沙。

    风吹飞沙,一吹即散。

    握不拢,留不住,死亡如约而至,人们只有接受,只有面对。

    徐藏杵着细雪,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步步艰难,却不回头。

    就这么走进了紫山的洞天。

    ......

    ......

    洞天当中,是空旷的草地。

    百草摇曳,剑气卷拂。

    拄着剑前行的徐藏,眼前是一块巨大的草地。

    草坪上立着一块墓碑。

    他来到碑前,卸下细雪,插在草地之上,然后缓慢蹲下身子,盘膝坐在碑石前,发灰的鬓发,在风气当中不断扬起落下。

    徐藏注视着碑石上的小字。

    他的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寂灭意味,终于传递到了魂海之中,魂湖的旋转开始变得缓慢,男人脑海当中的画面不再顺畅,而是一帧一帧的停格。

    人生如走马观花,不可停留,只可追忆。

    有位披着红袍的女子来到了他的身后。

    那人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徐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十年前,天都血案的那一夜,徐藏的师父和挚爱同时被围攻,他选择了先救出裴家的后人。

    于是便有了紫山的这座碑。

    呜咽之秋,紫山上空,下了第一片雪。

    落在徐藏的鬓角。

    男人笑了笑,闭上双眼。

    紫山山主面色平静,一只手虚搭在他的头顶。

    大袖轻曳,鬓发飘摇。

    徐藏保持着这个动作,再也没有动弹。

    浑身寂灭,尽是死气。

第四十九章 星火燃

    “剑湖宫死了三个命星。”

    “覆海星君死了。”

    “小无量山主也死了。”

    徐藏杀人的消息,从西境的两座圣山当中传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大隋四境。

    星辰黯淡的这一夜,徐藏提剑杀上小无量山,暗中追杀徐藏十年的剑湖宫付出了当年两位命星修行者性命的代价,平定风波。

    而主动找这位蜀山杀胚麻烦的小无量山,则是倒了血霉。

    覆海星君被徐藏追了半个圣山地界,大衍剑阵都没有保住性命,据说死相凄惨,小无量山半个山头都被削平了,死去的弟子不计其数,鲜血淌满了一整条山道,护山的九十九座阵法全部都被“细雪”砍得破碎。

    ......

    ......

    消息还没传来的时候,天都的皇城便已是一片死寂。

    整座皇城当中,唯有无言的沉默,暮色在三皇子捏碎的命牌当中被燃烧殆尽,死去了一位皇族血亲的血脉痛苦,在每一位皇族嫡系成员的心头降临。

    那辆狼狈不堪的马车,随着李白麟捏碎传送玉佩的同时,出现在了天都皇城的空旷街道之上,三皇子的白衣染上了一丝金色血迹,他的面容苍白而又愤怒,指节被掐得青白。

    李白麟的一位护道者,而且是皇室的嫡系成员......死了。

    这节车厢出现在天都皇城的那一刻,皇城当中的每一位核心成员,都停下了自己手头的动作。

    皇城的某处,恭敬聆听父亲说话的年轻男人,身子僵了僵,感应到了血脉号召的痛苦,眼神当中带着戏谑和嘲讽。

    一直说话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

    多少年......没有护道者死过了?皇族嫡系的护道者,因为血脉传承的缘故,战力本就高过同等境界一头,皇族生灵的身死道消,除了在北境倒悬海的厮杀当中发生过,在大隋境内,从未出现过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甘愿成为护道者的皇血族人,点燃了命星的大修行者,怎么会如此的死掉?

    愤怒和震惊,在每一位皇族成员的心头涌起。

    车厢停立的街道。

    李白麟抬起头来,头顶的纸窗“啪嗒”一声打开。

    醉醺醺的男人,将酒瓶一掷而下,重重砸碎在地,那人探出脑袋,环顾一圈,看到了站在街道仰望自己的三皇子,身后有两位姑娘替他捏肩拿背。

    太子像是感受不到丝毫的“血脉同悲”,他笑眯眯问道。

    “白麟......你......刚从蜀山回来?”

    皇城之中无秘密。

    太子如今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在这皇城街道当中,藏不住也盖不了,会一字不差的传入大隋皇室的每一个人耳中。

    尤其是二皇子的耳中。

    李白麟的面色难看至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声道:“恭叔死在了蜀山。”

    这一句话说完,太子才“嘶”的一声恍然大悟,整个人面色苍白,后知后觉的感应到了“血脉”当中不断传来的痛苦,他昏昏沉沉推开身旁的两个姑娘,再一次急切问道:“恭叔死在了谁的手上?”

    李白麟面无表情说道:“蜀山,徐藏。”

    皇城的护道者开始复苏,一道又一道金色气息在地底流转,黑夜被皇城城郊的剑气撕裂,璀璨的金色将一整圈皇城的红拂河,都染成金红交叠的粘稠之色,剑气荡漾,肃杀不断酝酿。

    徐藏这个名字,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扬名天下。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规则蔑视者,十年来混得越来越凄惨,被各大圣山的喽??返盟拇μ哟?.....谁会想到还有今日?还有如此大的胆子?

    李白麟并没有把徐藏在感业寺前大逆不道的那些话语说出来,他注视着太子,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大哥究竟是装疯还是卖傻,自己捏碎传送玉佩,传送的地点是皇城的随机一处,如果不是太子碰巧在这座酒楼寻欢作乐,那么自己直接进宫禀告父皇......事情或许会变得简单一些。

    皇城的大修行者已经伺机而动,徐藏能够杀死星君境界的护道者,恐怕要出动大隋皇城当中的老古董......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影响很大,无论如何处理,自己要记上一个大过。

    杀死核心皇族的人,将会被皇血的精神标注,无论逃到哪里,何方何处,都无法逃过皇血的烙刻。

    街道上沉默了片刻,皇城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即将苏醒过来,就在此时,李白麟皱了皱眉。

    太子也皱起了眉头。

    那道虚无缥缈的皇血感应,在逐渐的变淡。

    被皇血标记,烙刻的那个人......生命的体征在不断的消逝。

    然后在极快的时间里,犹如飞蛾扑向了火焰,所有的温度随着火光,迸射开来。

    曙光照在了李白麟苍白的面颊上。

    太子摇了摇头,合上了窗。

    宫内的二皇子,轻轻念了两个字。

    太宗皇帝抬起的那只手,重新放下。

    隔了十数里的皇城老人,气息蛰浅,重归平静。

    玉碎,**。

    徐藏死了的消息,并不是从紫山开始,而是从皇城作为起始点,传到了四境当中。

    ......

    ......

    短短十天,整片大隋天下都知道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徐藏提剑杀人,再现剑圣裴?f当年的绝世风采。

    剑湖宫选择了沉默,缄口不言。

    而小无量山则是将整座山门都封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剑湖宫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皇城的护道者身死,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嫡系血脉的悲伤与痛苦,在徐藏身死之后,很快的消弭,这个消息被锁了起来。

    但是“徐藏身死”的消息,却从皇城之中不胫而走。

    压得西境两座圣山抬不起头,一时之间风头无二的蜀山小师叔徐藏,身死道消?

    很快就有人向着蜀山求证。

    而蜀山否认了徐藏的死亡,对外宣传徐藏只是闭关。

    ......

    ......

    西岭道宗,紫霄宫内。

    西岭下起了雪,整座圣山一片清净,琉璃不染尘埃。

    红雀倒吊在屋脊,人畜无害,像是一只纯良的鸟儿,忽地惊醒。

    年轻的白发道士推开阁门,从闭关的状态当中醒来。

    周游的手中捏着一块极薄的玉佩,玉佩龟裂,内里的那口魂魄,幽幽化散。

    他站在紫霄宫山顶,神情复杂。

    天地大雪,周游望着蜀山方向,道台之上,诸多紫霄宫的弟子看着年轻宫主的郁沉神色,知道外界的传闻......多半是真的了。

    周游只有一个朋友。

    徐藏也只有一个朋友。

    周游手中有徐藏的命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能够让如今站在修行界风口浪尖的道宗天才,停下闭关的......只有一个人。

    徐藏。

    上一次周游破开闭关状态,是为了在西岭的圣山围攻下,救出徐藏。

    而这一次,周游出关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走到了紫霄宫的山顶,一只手捏着徐藏的命牌,另外一只手背负在后,孤零零站在紫霄宫山顶,摊开手掌,任由命牌的碎片被大风刮走,于是某条可憎又可爱的人命,就这么随风被吹到了海角天涯,世间四处。

    孤苦漂泊,浪迹人间。

    为此而来,如此而去。

    周游叫来了紫霄宫的大师兄,他不出意料的,听到了徐藏身死关于那一夜的描述。

    “剑湖宫宫主为平息徐藏怒火,杀死了两位命星。”

    “携带大衍剑阵的覆海星君被徐藏杀死。”

    “小无量山被他踏破,伤亡惨重。”

    哪怕隐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紫霄大师兄仍然老老实实开口,道:“宫主......蜀山已经封山了,对外的消息是,徐藏还在闭关。”

    蜀山封山,徐藏闭关。

    周游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红雀从紫霄宫屋顶飞了出去,它高声戾鸣,看着满天飞掠的徐藏命牌碎片,像是明白了什么,某条贱人的性命就此离去,自己来不及报复,于是愤怒而又不甘的情绪在紫霄宫上空宣泄开来,红雀扇翅两下,炽热火风在紫霄宫山顶熊熊燃烧。

    周游沉默看着这一幕。

    紫霄大师兄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去说,忽然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周游大人,蜀山还有一件大事。”

    紫霄大师兄的神情复杂而又感慨,回想着自己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只觉得不可思议。

    “很多人怀疑,徐藏杀人,只是造势。”

    他认真斟酌,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后,有一个少年,站在了风口浪尖......他接替了徐藏的位子,成为了蜀山新一任的小师叔。”

    周游眯起双眼。

    “那个少年的名字,叫做宁奕。”

    “大隋天下的星辰榜,直接把他列在了第一位,这个未曾露面的宁奕,被誉为这一辈最有希望率先破境点燃命星的天才人物!”

    明显认为这个少年过誉了的紫霄宫大师兄,深深吸了一口气,愤愤不平:“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宁奕的名字,他接过了徐藏的细雪,赵蕤的衣冠,某种意义上来说......托徐藏的福,他站在了比大隋天下的圣子,还要高的位置上。”

    说完之后,山顶一片平静。

    大师兄抿起嘴唇,有些困惑。

    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周游,似乎并没有丝毫的震惊。

    周游抬起一只手臂,天空那只庞大身形的红雀,扬起脖颈最后一声嘶鸣,调转方向俯冲下来,砸碎云层之间的片片大雪,越来越小,最后砸在周游手臂上的时候,一团肉球两爪攥紧衣袖,挂在周游手臂上来回摇摆,痛哭流涕。

    徐藏死了,大隋天下的所有人都觉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四海境内,真正为他流泪的,就只有这只鸟雀而已。

    周游神情复杂。

    “宁奕。”

    他心底默默念了一遍名字。

    西岭见面的时候,周游就知道这个少年有朝一日会被天下所知。

    但他不曾想,那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第一卷 星火初燃,完)

第一章 小霜

    蜀山处在西岭和大隋西境的交界之处,弟子行事风格低调,很少惹是生非。m.www.uu234.net

    徐藏是一个例外。

    距离徐藏杀死小无量山主......已经过去了一年。

    蜀山封山一年。

    这一年来,蜀山真正的山门锁死,宁奕被千手星君带回了宗门,大隋天下,让所有人都好奇的“小师叔”,高高列在星辰榜上......却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过任何一次的真实面容。

    蜀山之内,宁奕的修行之地,叫做小霜山。

    ......

    ......

    大月高悬。

    小霜山上,盘膝坐着一位少年,黑袍紧紧贴着肌肤,汗浆湿透,他努力呼吸,星辉从头顶汇聚而来,四周的碎叶围绕这道身影旋转,最终一片一片悬停在空中,片片竖立,在方圆三尺的距离左右不断震颤。

    山顶风稀,这些落叶无风自动,来回滚成一面叶墙,罩在宁奕的头顶,外层还在流淌,内层已经凝实。

    宁奕的头顶,涌动着无形的星辉,湛蓝色的大道气运流转,双手虚搭,《紫玄心法》在丹田当中缓慢的流淌,血液潺潺而流,浑身涌过一股暖流。

    两只“虚无大手”从宁奕的左右两侧肩头伸出,向上撑开,撑出了一道无尘之地,碎叶流淌的异象便是如此而来。

    枯叶黏在“虚无大手”的掌心,闭目养神的少年背后,像是站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远古巨人,撑开了一方洞天。

    裴烦站在不远处,天气转凉,她披了一件红白相间的大氅,她的身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面色平静,剑眉隐着一股极淡的杀气,同样披着一件大氅,黑白相间,整个人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人物。

    千手看着盘膝坐地的少年,轻声道:“宁奕,试着站起来。”

    听到声音之后的宁奕,艰难睁开双眼,他看到不远处的丫头,略微紧张的抿起嘴唇,很是担心。

    宁奕咧嘴笑了笑,保持着双手虚搭丹田的沉心静气,上半身不动,脚底粘地,缓慢“站”了起来。

    有如清风托袖,大道扶身。

    他所修行的这门功法,是蜀山所传承的《星辰巨人》,蜀山小山主在星君境界威慑天下,靠的就是这门功法。

    当年的陆圣大人,是盖压一个时代的天才修行者,在后山设下了强大的禁制,同时带出了几本功法,《星辰巨人》,就是其中品质最高的一本。

    然而这门功法的名字,听起来非常......不入流。

    但是修行的门槛却非常的高,需要修行者的体魄抵达足够的强度,倒是与星辉境界并无太大的关联。

    宁奕跟随小山主修行《星辰巨人》的时间,也不过短短的两三个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是自己凝聚初胚的重要关头,丫头请来了小山主,这门功法若无指点,很容易走入歧途,尤其在凝聚初胚之前,稍有不慎......修行出来的,很有可能不是小山主这样的千手巨人,而是千脚......宁奕胡思乱想,心想走火入魔了,练成了千足巨人,也许还有奇效,或许跑得极快?

    他摇了摇头,转瞬便把杂念摒弃,小霜山一年修行,小山主这样正经的教导来得晚了一些,他思绪稍停的时候,脑子里总是瞎子和三师兄那张不断吐着烂话的老脸。

    头顶的星辉开始涌动,数量并不庞大,开始缓慢向下浇灌。

    宁奕只有第四境。

    他心神集中,颤颤巍巍站起身子,双手画圆抬起,撑开天幕。

    同样抬起两只手的巨人,昂首发出了嘶哑的吼声,凝聚出了一副“单膝跪地”的姿态,看不清真实面容,但是能够感受到模糊的古老气息,不断从星辉凝聚的形体当中溢散,古意盎然,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压。

    “初胚,凝聚!”

    悬挂在胸口的骨笛,流淌着晶莹气息,宁奕神情凝重,站起身子的过程当中,巨人所施加的威压不断增加,骨骼作响,自己之前已经失败了好几次,体魄不够,很难完成初胚的凝聚。

    这一次他成功的站了起来,那股压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苏醒的巨人,还没有足够的星辉凝聚实体,如果星辉的数量能够再多一些,宁奕便可以按照小山主的路子,去缓慢雕琢这尊“星辰巨人”。

    在道宗的修行当中,这样的初胚叫做“法相”,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法相”的凝聚,一般只有后三境的那些修行者才能够接触到门槛,宁奕背后的那尊星辰巨人,乍一看还真有一些法相气息,同样是修出了人性,隐约带着神性。

    感应到了法相初成,宁奕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根紧绷着的弦忽然松了下来。

    千手欣慰的点了点头,她感慨说道:“第四境凝聚初胚,你的速度既不算快,也不算慢。徐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无底洞......一年来吞了剑湖宫送来的大部分资源,也只是刚刚破开初境,周游养不起你,我蜀山肯定也养不起。”

    宁奕有些尴尬。

    他幽怨道:“师姐......你这是赶我下山咯?”

    千手笑了,没好气道:“恐怕用不着我赶你吧?天天跟着温韬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等不及想要下山去祸害东境的那些圣山了?”

    宁奕一本正经道:“我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东境的那几座圣山可不入我的眼界......要去就去天都!”

    向来不近人情冷漠示人的小山主,呸了一声,笑骂道:“怎么跟徐藏一样?没个正经样?”

    宁奕同样笑了笑。

    小山主轻轻说道:“过段时间,封山解除......死讯昭告天下,你就可以下山了。”

    裴烦抿起嘴唇。

    解除封山......徐藏的死讯就瞒不住了,昭告天下,到时候会来很多的大人物。

    这座天下,有很多人知道徐藏已经死了。

    但是有更多的人,不相信徐藏就这么死了。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嘲笑了笑,轻柔道:“好。”

    他望着小霜山的某个方向,小霜山是徐藏和赵蕤一脉的行居之山,棺木也都安顿在那里。

    蜀山封山的一年,对外宣传是徐藏闭关......其实,是为了给宁奕足够的成长时间。

    ......

    ......

    一年时间,宁奕已经把剑湖宫的资源全都吞完,包括十颗千年隋阳珠,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以及苏苦的那些积蓄。

    这还是在他缓慢“咀嚼”和“消化”,还有蜀山的三位大修行者严格看管下,一口一口吃下去的。

    白日阅读赵蕤先生一脉的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写。

    然后跟着瞎子齐锈练剑。

    与跟随徐藏修行的过程截然不同,跟随齐锈练剑修行的过程当中并没有任何的生命危险。

    宁奕不得使用“细雪”,他只有一柄最普通的木剑,齐锈的山头立着一片铁树林,宁奕每天要砍倒一颗铁树才能允许回到小霜山。

    对于“星辉”的运用,齐锈和徐藏走的是不同的流派。

    徐藏走的是“意”,意境与领悟,走非常人之路。

    而齐锈则是“力”,大开大合,再到细致入微。

    宁奕第一次提着木剑走入铁树林里,齐锈演示了一遍如何拿木剑砍倒铁树。

    跟徐藏演示的砸剑很像,瞎子提着剑,一剑砍下,铁树被砍得支离破碎。

    但宁奕看出了不同,瞎子的那一剑,走了取巧的路子,星辉覆盖在剑身之上,用了最小的力,去破坏铁树的皮肉。

    后面的日子,宁奕一共砍碎了四百七十九柄木剑。

    他慢慢明白了齐锈口中“入微”的概念。

    半年时间,小霜山的道藏大大小小都抄了一遍,三师兄温韬开始教导宁奕“风水堪舆”,寻龙点穴,蜀山的三位师叔人物,温韬的修为最弱,但所学之道却最为特殊,旁门左道,偏颇难觅。

    “六爻纳甲,相学测字,风水堪舆,奇门八卦,这是一门大学问,代代相传,代代有损,你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有什么用?没个十年二十年,亲自下几座大墓,抄下来也是白搭。”

    “我走过东西两境所有圣山的陵墓......除了大隋的皇陵,千年来没有人找到过天都地底下的那座陵墓,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蜀山的后山。”

    温韬曾经说过,蜀山后山是大隋四境当中最为特殊的禁区,据说老祖宗陆圣临走之前,在后山周围布了一座生死禁阵,即便是皇城的那些风水大家,也无法找到阵眼所在。

    小山主是当今大隋天下,感知能力最强的大修行者。曾经有过一些想要试探蜀山后山虚实的那些修行者,最后的结局不用多想。

    除了赵蕤先生,进过后山的,就只有徐藏。

    很多人说,因为进了后山,徐藏才能成为徐藏。

    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那个人是徐藏,所以才能进入那座后山。

第二章 幻象

    凝出了星辰巨人的初胚,千手检查了一遍宁奕的身体,发现并无旧疾,温和交代了一些修行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便离开了小霜山。

    裴烦臂弯里挂着一件大氅,已经等了好一会。

    宁奕接过大氅,两个人顺着山路走了回去,凝聚星辰初胚,从傍晚开始,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用到。

    山门之内,蜀山近百里地,一共有三四十座山头,真正居住的,叫得出名字的,也就十四、十五座山头。

    千手大人,瞎子齐锈,三师兄温韬,各自占了一座,宁奕的这座叫小霜山,曾经住在这里的是赵蕤先生。赵蕤先生一脉的前辈,弟子,都沿承香火,应该都会住在小霜山,如今情况特殊,宁奕算是一脉独苗......其他的山头,但凡是单独拎出来居住的,都是蜀山的一些前辈,客卿,内门弟子住在山头上,外门弟子住在山脚。

    蜀山特地为宁奕搭建的一座小木楼,然而起名字真的是一个很难的事情......索性就沿承山名,叫“小霜楼”。

    小霜楼跟当初安乐城的院子很像,屋檐下悬着一圈红绳,挂着一盏一盏的灯笼,去年大雪的时候,小霜楼刚刚盖好,丫头踮着脚一盏一盏挂在红绳上,忙了半天,说是图个喜庆。

    那盆徐藏尤其钟爱的万年青,被裴烦摆在光线最好的显眼地方。

    楼里的布施,装饰,一点一滴,全都是丫头弄的。

    裴烦这一年过得很闲。

    比起宁奕每天要死要活的“充实日子”,她大多数的时间用来了浇水,描字......以及抱着那盆万年青对着盘膝修行的宁奕发呆。

    然而这正是让宁奕郁闷的一点......

    因为丫头跟着自己,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丫头都跟着做了一遍。

    赵蕤先生的经文,宁奕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手抄,裴烦就只需要掠视一眼,就可以记住,当宁奕第二遍甚至第三遍抄写的时候,她仍然可以一字不漏的背诵。

    二师兄的山头那片树林,在宁奕刚刚摸到窍门的时候,裴烦就可以拎起木剑,一剑一棵铁树......如果齐锈让两个人一起修行“入微”剑术,在宁奕用坏那些木剑之前,丫头就已经把山头拔光了。

    三师兄的风水堪舆一开始连着讲了三个月,丫头听得津津有味,是最感兴趣的东西。

    原本是半个月讲完的一本风水经文,奈何裴烦学得比宁奕快上太多,两天之后就无所事事抱着青叶盘膝坐着发呆,温韬被丫头片子的懒散态度激怒,一个月内把六爻、卦算、相学、纳甲、奇门、八卦,以极快的速度过了一遍,宁奕跟不上抄写的速度,就只能到了晚上,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背出来,他再重新抄一遍。

    第四个月,温韬见识到了裴烦的厉害,活生生一个“人形道藏”,三师兄没得说了,在寻龙山布了座风水大阵,借口闭关。当天晚上,丫头带着宁奕,找上了门,盯着三师兄的阵法看了半宿,然后在后者目瞪口呆的眼光当中,挨个挨个找到阵眼敲碎。

    温韬恨不得替寻龙山的老祖宗磕头。

    他甚至想拜裴烦当师父。

    这一年过去。

    蜀山上的三位大人物隐隐约约觉得,徐藏带上山的宁奕,赵蕤先生的谶言继承者,貌似并没有展露出头角峥嵘的姿态......更像是一个附带品的裴烦丫头,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裴?f大人是当年威慑大隋天下的剑圣,站在最高处的大修行者......可能的确是血脉太过优秀的缘故?裴烦并没有如何修行,她凝聚星辉的速度比宁奕快上许多,至少如今宁奕看不透她的修为。

    宁奕隐约猜到了原因。

    徐藏当初给丫头留了一枚大红枣印记,是裴?f大人遗留的“剑藏”,那道“剑藏”刚刚取出之时,自己的骨笛起了很大的反应,这可能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如今蛰藏在丫头的身体里。

    前人栽荫,后人乘凉。

    看到裴烦蹦蹦跳跳在前面拉着自己的模样,宁奕叹了口气。

    宁奕也很无奈......有时候他不免悲愤的想,要是自己以后顶着“蜀山小师叔”的身份出门,丫头跟在旁边,扬名天下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天赋好到了极致的裴家后人。

    “饿死啦饿死啦”

    裴烦的声音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宁奕唇角微翘,心想这样似乎也不错?

    到时候丫头出手就完事了,岂不是更衬得自己威武霸气?

    ......

    ......

    菜热在蒸笼里,灶台里的小火铺展开来,裴烦留了一丁点的星辉在灶台里,能够让柴火一直保持均匀的燃烧。

    拿星辉续火做饭......这种浮夸的作风,让宁奕一度觉得,裴烦这丫头阔绰得有些不像话了。

    “你是不是飘了?”

    裴烦挑了挑眉,“骨笛吹曲?切菜?”

    宁奕乖乖闭嘴。

    丫头把饭菜端了上来,清蒸鲈鱼,炭烤猪蹄,葱爆羊肉,地三鲜......七八样菜摆在圆桌上,裴烦端了一个小火锅,把七八斤重的牛肉火锅端了上来,撒了一些葱花。

    从西岭菩萨庙走出之后,苦尽甘来。

    这么多的菜,绝不是铺张浪费。

    宁奕从修行《星辰巨人》这门功法之后,胃口就变得出奇的大......每顿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裴烦做的这些,吃完之后,还要再加上一顿夜宵。

    他端起小钢盆,把裤带面下进了蘸满汤汁的牛肉锅底当中,筷头挑起牛肉,将面条压下,汤面咕哝冒着热气。

    丫头问道:“好吃吗?”

    宁奕吹着热气,尝了一口蘸满红汤的面条,两颗花椒的麻味在舌尖绽放。

    他拼命点头。

    裴烦咯咯咯笑了起来。

    宁奕把一整桌菜都吃完,吃了七八碗饭,最后把牛肉火锅还有一大盆带着火锅汤底的面条吃完,无比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毫无形象的向后仰躺在椅子上。

    他终于明白了在安乐城面馆里的徐藏,为什么能吃那么多。

    他看着裴烦在自己对面,手掌托着脸蛋,笑起来像是星辰闪耀。

    宁奕心底长吁短叹,心想世间唯有美食和丫头不可辜负啊。

    这么吃下去,自己以后能不能吃掉一头牛?

    等等......宁奕嘴角一阵抽搐,脑海里说烂话的两个师兄再一次浮现,聚在一起脑袋碰在一起,很是亲昵的聊起了天。

    瞎子齐锈,笑容春风满面,像是宁奕之前在铁剑山学剑术的时候那样,和善而又不失友好的嘲讽宁奕是一头猪。

    三师兄温韬则是摸着脑袋,顺着宁奕的思路,提出了一个问题......道庭山的师姐修行《星辰巨人》,是不是每一顿都能吃掉一头牛?

    于是宁奕脑海当中,再一次随着“三师兄”的话语,浮现了一副场面:向来注重仪态的千手大人,捋起袖子抱着牛腿大啃特啃......

    瞎子齐锈显然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同情的在宁奕的脑海当中开口,说幸好不吃猪不然你恐怕就危险了。

    “宁奕?”

    “宁奕?”

    裴烦的声音把宁奕从恍惚当中唤醒。

    丫头蹙起眉头,道:“是不是没睡足呀,你最近老是恍恍惚惚的。”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笑着拍了拍裴烦的脑袋,说了声没事。

    丫头喜欢读些故事,宁奕便挑着灯陪她一起,直到她睡着。

    他推开小霜楼的屋门,离开山头,一个人悄然下山。

    宁奕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最近的意识总是恍惚,跳出来的不仅仅是说着烂话的两位师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象、联想。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破开了初境,抵达第四境之后,才开始出现。

    宁奕忽然想到了自己在清白城地底墓地看到的画面。

    铺天盖地的瓦片。

    从王座走下来单膝跪地的女子。

    还有自己破开初境时候的所见......天幕被撕裂,海水倒灌,世界将塌。

    是自己的魂海出现了问题?

    宁奕捧起了自己悬挂在胸口处的骨笛,那枚骨笛,在自己初境星火燃烧的那一夜,变成了一枚朴实无华的吊坠,很难看出来是一件品秩极高的圣物。

    谨遵徐藏的教诲,宁奕并没有把骨笛的存在告诉任何人,除了丫头知道,即便是非常亲近的千手师姐,都不知情。

    宁奕凝视着骨笛,惨白的骨片,倒映着他平静的面容。

    脑海当中胡乱的画面,擦着边沿闪过。

    阴风吹过。

    宁奕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天地倾开的山峡入口,一线天倒开,雾气浓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山峡的入口,并没有任何的阻拦。

    只有一枚悬挂着的长条红符。

    “禁。”

    是蜀山山主陆圣留下来的敕令,蜀山禁地,禁止入内。

    宁奕眯起双眼,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后山......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道山峡的入口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握着骨笛,试着伸出一只手,悬停在敕令尺余距离,想要试一试......能否越过那条雷池之线。

    犹豫了很久,终是放下,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章 教宗

    大隋西境境内。顶 点 X 23 U S

    秋雨过后,古道两旁的清晨微光落下,四十岁的农耕汉子,戴着斗笠,肩头挂着白毛巾,拎着镰刀,一脚一脚踩在稻田麦海当中。

    鸟雀的声音在天外响起。

    他们转过头,望向一个方向。

    远方的古道尽头,金黄麦海中央,一匹雪白的骏马,拉着白木车厢,缓慢行驶过来。

    白木车厢的后面,马蹄声音踢踏踢踏。

    数十个披着麻袍的白色年轻人,坐在马背上,马蹄声音整齐归一,听起来并不散乱,没有坏了清晨的安宁。

    这是一行训练有素的马车队伍。

    这节马车队伍,并不像是富绰商贾的护送队,也不像是纨绔子弟的随身护卫:前者并不会走乡间小路,若是要赶夜路,为了安全,一定会从大道出发;后者则更不可能,纨绔世家钟爱排场,这种仗势摆了出来,就不会如此的低调。

    每一个披着白色麻袍的骑马者,低头不语,背后像是背负着器物匣子,麻袍罩在身上,看不清面容,有男有女,三四十人,身上带着一股温和的气息,并没有丝毫的戾气。

    宁静之气,质朴之气。

    在最前方的那几匹白色骏马,眉眼柔和,鬃毛赤红,品相看起来极其端正。

    白木车厢看起来很是干净,除了干净之外......平平无奇,车厢四处悬着一圈红绳,翘起檐角,檐角垂下来的一个小风铃,叮叮当当在空中摇摆。

    如果有修行者在场,或许能够认出,车厢上悬挂着的那枚铃铛,是道宗的“三清铃”。

    道宗的“三清铃”,数量稀少,唯有权高位重者才有,而这位马车车厢的主人,则是信手把三清铃挂在了檐角。

    因为车厢里坐着的,是西岭天下的教宗。

    而车厢后面的这一行人,是道宗的麻袍道者。

    他们是来自西岭的虔诚护道者,也是道宗三清阁为教宗精心筛选的狂热追随者。

    每一个“麻袍道者”,坐在白马上,目光盯着那节白木车厢,前方如果是山,那么便翻过山脉,如果是海,那么便越过大海......那节车厢里的人物所在,是他们毕生的信仰归处,从何方而来,去往何方而停,他们全都不在意。

    能够有幸披上麻袍,跟随教宗一起出行,这便是一件天大的殊荣。

    古道颠簸,但他们端坐不觉,跋涉了几天几夜,教宗在车厢里时而假寐,他们却几乎没有休息,精气神仍然保持得很好,脊背挺得很直。

    从西岭道宗山门底下出发的那一刻,他们便保持着这个姿态,不言不语,不顾不问,保持着均匀的前行,跟在白木车厢的后面,行走大山与大湖,西境长城和圣山山门,富饶城池和乡间古道......教宗出行,意味着全天下都会看到道宗的教义,他们要把道门的精神带到大隋天下的四境各处,让更多人认同这种追随和坚持。

    遇见贫困的子民,麻袍道者会替教宗施舍,大隋的城主给予最高规格的尊重和待遇,道宗的教宗则是像所有人展示他的慈悲。

    新任的教宗刚刚上位不到一年,这趟出行走出三清阁前,一直没有人见过这位教宗的模样,即便是如今,教宗仍然没有露面,一切的布施和传道,都由麻袍道者代为。

    ......

    ......

    红雀被一只温暖的手,一遍遍捋着毛发。

    周游的那只鸟,生性暴戾,很难有屈服外人的时候,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任何的修为,轻轻捋毛,唇角含着笑,眼神里的温暖,像是可以融化世间的坚冰。

    周游看着车厢那一边,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教宗。

    一年前,老一任的教宗寿终正寝,新任教宗的选举并没有任何的激烈战况,三清阁的几位阁老,一致推举了这位叫做“陈懿”的少年郎,成为教宗之后,陈懿的资料和信息就成为了全天下最私密的情报,即便是紫霄宫宫主,也无法彻查人生。

    这似乎是一位被上天宠爱的幸运儿。

    三清阁给了几位宫主一份简陋的情报,陈懿是西岭境内的一户普通人家,在被接到道宗三清阁作为教宗候选人培养之前,家人早丧,沦为孤儿。

    之所以能够成为教宗候选人,便是因为陈懿身上不可多得的“神性”。

    周游静静看着陈懿,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笑意盎然看着红雀,身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或许是上位者登顶之后的自然流露,即便是眉眼柔和,但令红雀没有挣扎的原因......不是因为太过舒适不愿反抗,而是潜藏的意志不断警惕,不能反抗。

    陈懿披着一件简单的白袍,他声音带着一丝感慨,掀开车厢帘子,望着外面的金色世界,道:“周游先生......天气凉了。”

    周游微微蹙眉。

    “稻谷成熟之后,要及时的割掉,趁着天凉之前晒干,稻穗晒干之后变成稻草,可以喂给家里的牛羊,熬过寒冬,冬天潮湿,稻草扎捆放在牛栏里,可以保持干燥。”陈懿的眼中带着一丝追忆,他轻声笑道:“割草其实很累,一天不能停的,一个人要抱这么大一拢”

    说到这么大的时候,他松开托着红雀的那只手,做了一个环抱的手势。

    红雀顺势蒲扇翅膀,艰难从车厢内飞出,清鸣一声。

    周游觉得这位年轻的教宗并不简单,根据三清阁的死规,教宗不可修行,陈懿身上的神性溢满却不散,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果是生来如此,那么是一等一的幸运儿。

    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一场危及生命的灾难。

    珞珈山的那个疯女人,感业寺的徐清焰......都是如此,这个世间,生来具有神性的人类,实在太少。

    所以陈懿才能当上教宗?

    周游平静地想,这或许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曾当上教宗,以体内的神性开始踏上修行,必然会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要顺利。

    年轻的教宗,目光望着抱着稻谷踩在田野里的糙汉,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轻柔道:“在坐上那个位子前,做过几年农活,吃百家饭长大.......好些时候没有回去看看了。”

    周游恍然的点了点头。

    陈懿看着田野里,背着大大箩筐,一脚深一脚浅的少年郎,笑道:“以前日子过得比较苦,窑红薯,挖土,砌窑,生火......我希望他们以后能过得好一些。”

    他敲了敲车厢,一位麻袍道者闻声跟了上来。

    陈懿注视着那些惘然投来目光的人们,声音柔和道:“告诉他们,这些稻谷道宗要了,买下来送给安乐城和草谷城的城主。除此以外......一户人家三两的补贴,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多贴三两,愿道宗与他们同在。”

    麻袍道者闻言之后,诚挚道:“我愿追随教宗大人。”

    陈懿点了点头,望着周游,轻声问道:“有些时候......信仰的存在,是为了让世间变得更好。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对吗?”

    周游看着年轻的教宗,他看到了乡村贫苦孩子的影子,也看到了道宗温和派的光芒,这是一种矛盾的感觉,但他并不讨厌陈懿。

    “是的,这是一件好事。”周游点了点头,道:“但很可惜,道宗之前的领袖并没有做好这些事情......希望你能做好。”

    陈懿笑了笑,道:“我深知我为此而生,日后将全力为此间而奉献心血......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周游心生感慨。

    这是一个有大宏愿的少年。

    他想到了同样出自西岭的另外一位穷苦少年,这两个人出身类似,但经历却截然不同,如果等到见面了......或许会产生一些理念上的不合?

    车厢里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陈懿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周游先生,我想问一问,蜀山的‘宁奕’,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披着白袍的年轻教宗,在上位之时,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雨,三清阁扶持陈懿,几乎没有争议的打败了其他的竞争者,正是因此,道宗教宗易位的消息......在四境之内引起的轰动,并没有蜀山小师叔来的猛烈。

    陈懿很是好奇,这辆马车已经行到了蜀山地界,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那个星辰榜第一的神秘小师叔。

    徐藏的死讯放出,不仅仅是道宗,大隋的四境之内,诸多圣山,无论仇怨结好,大多都会来到蜀山亲自瞧上一眼。

    徐藏到底有没有死......

    以及那个叫做宁奕的蜀山小师叔,是何方神圣?

第四章 霜杀百草的年代

    “宁奕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顶 点 X 23 U S”

    周游看着陈懿,认真说道:“但是他的运气没有你好。”

    陈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运气好......运气好就能当上蜀山的小师叔?

    年轻教宗微微低垂眉眼,道:“大隋天下,西岭的万寿宫、紫霄宫、纯阳宫、太和宫,有四位圣子,灵山和大雷音寺的暂且不提,中州四境的圣山,皇城的天宫地府,天都的四座书院,他能坐在星辰榜上的第一位?”

    周游没有回答。

    “我知道周游先生见过这个少年。”陈懿笑着说道:“徐藏逃至西岭,除了先生,天下没有人愿意救他,当时在清白城菩萨庙那儿,顺便救走了宁奕。”

    “东境神仙居羌山的洛长生,刚刚破开十境,点燃了命星,星辰榜的榜首空了出来。”陈懿认真说道:“珞珈山的叶红拂,北境的小烛龙,天宫地府的小阙主小殿主,天都书院的四君子,还有东境皇子府的结盟圣子......这一代是大隋前所未有的鼎盛年代,他们当中不能说所有,但至少会有九成,在不久的将来,踏破十境,位列星辰。”

    陈懿顿了顿,问道:“为什么把宁奕列在星辰榜第一呢?”

    周游保持了短暂的沉默。

    “在洛长生破开十境之前,他高坐星辰榜众人之上,毫无争议,未点命星,却以十境修为在倒悬海猎杀千年大妖,追溯历史,上一次做到的,是大隋的太宗皇帝。”陈懿笑了笑,道:“您当年没有做到,扶摇和徐藏也没有做到。”

    周游面容平静。

    他在十境之前,并没有出门行走天下,连大朝会都懒得参加,更不用说在倒悬海参与狩猎妖族的事宜。

    只不过洛长生的确是一个惊艳人物。周游听说过这位神仙居小谪仙的名字,据说是天人之姿,从羌山走出之后,便一路踩着星辰榜的诸多天才上位,打过几场,之后再没有敌手敢来挑战,洛长生点燃命星的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珞珈山的叶红拂,前段时间在倒悬海底,杀了一只九百年的妖兽,身受重伤,现在在珞珈山养伤,一千年和九百年,听起来只差一线之隔,但其实是天壤之别。”

    陈懿轻声道:“扶摇的弟子拼命想要证明自己能够比肩师尊,结果洛长生就这么毫不在意的破境离开星辰榜......最后第一名没有落在她的头上,而是落在了宁奕的头上。”

    年轻的教宗感慨道:“先生,我本以为,洛长生,叶红拂,小烛龙,是当年的你们。”

    周游看到了陈懿的诚挚眼神,他平静说道:“星辰榜是会变的,如果洛长生当初输了,那么他就不再是第一了。”

    陈懿怔了怔,道:“当然。”

    “同样的......如果宁奕输了,他就会跌下来。”周游面无表情,道:“把他列在什么位置,其实并没有意义......如果你没有匹配名声的力量,那么站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就会越疼。”

    陈懿低垂眉眼,仔细想了想周游的话语。

    他犹豫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捧杀?”

    上一代的天下,有太多憎恶徐藏的人。

    蜀山的小师叔,传承着赵蕤的细雪,但其实被更多的人,认为是徐藏的继承者,徐藏如果真的死了......那些不可磨灭的憎恶,就理所应当的传承下来,然后轮到宁奕的身上。

    这个星辰榜第一的名字,将蜀山小师叔推上了世间最高的位置,并非出自好心......太多的恶意难以揣摩,如果宁奕有一天跌下来了,那么就会粉身碎骨。

    “东境缔结联盟的那几位圣子还没有出手,大部分的圣山甚至还没有定下来圣子继承者。”周游淡淡说道:“赵蕤先生曾经说过,这将是一个霜杀百草的年代,百草野蛮生长,谁也阻止不了谁发光......星辰榜只是一个噱头罢了,道宗的天才正在准备大朝会,中州的圣子同样翘首以盼,可惜的是,太宗皇帝的六百年大寿把大朝会推迟了一年,在这之前,谁都不愿意暴露实力,都在等着大朝会的造化。”

    陈懿恍然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周游在心底默默地想,宁奕这么一个无底洞,注定修行速度缓慢而又艰难,因为徐藏的缘故,就这么被捧上星辰榜第一的位置,其实是一场无妄的灾难。

    星辰榜的确是一个噱头。

    却是大隋天下年轻修行者之间最大的噱头。

    最为稳妥的做法,就是等到蜀山解禁了,在千手小山主的保护下,找两位圣山的圣子打上一场,宁奕的修为自然就暴露了......一个最多只有中境的修行者,自然不配被列在星辰榜的第一名,跌出榜单看似是一种屈辱,其实是一种保护,因为站在上面,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日子还很长,路要慢慢走。

    熬到大朝会,再一飞冲天。

    ......

    ......

    头顶传来鸟雀的戾鸣。

    马车停下。

    蜀山的山门已到,陈懿下了马车,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为他撑开了伞,蜀山下起了小雨,滴滴哒哒的雨滴砸在伞面弹开,地面结了一层细白的秋霜。

    年轻的教宗有些恍惚,没来由想到了车厢里的那句话。

    “赵蕤先生说过,这将是一个霜杀百草的年代。”

    蜀山上一个百年的支柱,就长逝在眼前的山中?

    小霜山的山脚,立着根根霜竹,竹林顺着山路生长,绵延一路向上,陈懿认识这种竹子,质地坚韧而挺拔,生存能力极强,竹皮白如霜,大者为篙,小者如笛。

    小霜山很是安静。

    山头,忽然有笛声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是打破了寂静,马车行入蜀山山门,千手大人并没有任何的阻拦,蜀山地广人稀,路上零零散散遇上了一些蜀山弟子,陈懿知道自己来的不算早,徐藏的死讯传出去小半个月了,蜀山的几座山头,应该有其他势力的人来入住。

    他看到了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其他的圣山也都有人前来。

    只要他们来到蜀山地界的态度是友善的,蜀山并不会如何,千手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大修行者,星君不可出手交战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有人不相信徐藏死了,蜀山的这场葬礼......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过神来,陈懿仔细听着那道笛声。

    吹着笛子的那人,并不会正统登堂入室的那些曲乐,吹得都是一些乡间的小调,陈懿听过大隋皇城的声乐大师吹笛,坐在山头的那个人显然没有章法,但吹得并不难听。

    年轻教宗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会吹笛。很久以前的时候村里老人送了他一只叶笛,他摸索着入门,割完稻谷的时候会坐在草堆上,含着叶笛,看着月亮爬上头顶,踢着脚吹着悠扬的笛声,听到笛声,有人知道他还饿着肚子,会送来一些吃食,还有一些比自己稚嫩的丫头,会随着笛声跌跌撞撞踩在麦浪跑过来。

    周游同样听到了笛声,他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古怪。

    站在小霜山的山头之下,他抬起头来,看到盘旋在空中的红雀斡旋两圈,压抑住了振翅想要变大的冲动,清戾的叫声响彻小霜山。

    山头上坐着一个黑袍少年。

    细碎的小雨砸落天幕,少年并不在意,因为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撑伞姑娘,秋雨的缘故,清晨的阳光被云层遮住,雨丝连绵,看起来像是阴沉的傍晚,他目光向着山下看去,霜竹随风轻颤,竹子表面真的凝结了一层白霜,下坠的竹叶上摇摇欲坠的水珠,颗粒饱满,也真的是一夜过后凝结的露水。

    山下的年轻教宗很是友善地对着宁奕招了招手。

    宁奕停下吹笛的动作,同样很是友善的招了招手。

    看到白木车厢之后跟着的那些麻袍道者,一个个面无表情静若雕塑,前行停顿动作整齐无比......哪怕是傻子,都能猜到车厢里的那位是什么身份。

第五章 葬礼

    如果论及地位,道宗的教宗大人,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物,即便是天都皇城里至高无上的大隋皇帝陛下,也只是教宗的“兄长”。

    哪怕如今的陈懿还不到二十岁。

    按照道宗、皇城、这片大陆的条例,他可以不用喊太宗皇帝陛下,而是喊“兄长”。

    这就是规矩。

    圣山的山主,书院的院长,乃至这片大陆上绝大多数修为通天的大人物,全都如此,如果见面,要对这位年轻而又不通修行的西岭教宗,报以相当分量的尊重和敬畏。

    当陈懿的白木马车,从蜀山的山门外行来,一路麻袍道者驱散山雾,踢踏的马蹄声音,就惊动了暂住在蜀山的圣山客人。

    陈懿在小霜山山脚下静静听了宁奕的一曲骨笛,而且打了招呼,看起来山上的那位小师叔并没有邀请如今的教宗上山参观的意思。

    风雨泼墨,吹完骨笛的少年小师叔挥了挥手,然后接过身边丫头的雨伞,两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小霜山霜竹摇曳,阴雨连绵,这两道影子像是墨一样淡开,山上山下恢复了一片寂静。

    很快陈懿就知道了宁奕匆忙离开的原因。

    远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音,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两匹漆黑的烈马撞破雨丝,马背上的两个中年男人翻身下马,躬身揖礼,望着面前的少年,面色诚恳道:“教宗大人......应天府向道宗致以诚挚的问候。”

    被麻袍道者拥簇在内的陈懿,很快知道了这两个男人来到这里的原因,道宗出行的仪仗太过明显,象征着教宗光明与无私形象的白木车厢,以及那些教宗近侍的麻袍道者,纯白的马匹,这些标志,沿袭上一任教宗传承,代代如此,早已经深入人心......大隋不会动摇,道宗便不会动摇,四境之内的圣山都要对当代的教宗报以崇高的敬意。

    这两位应天府的修行者,前来“参观”徐藏的葬礼,当年的徐藏与应天府结下了相当深重的仇怨,提剑一个一个杀死了应天府十年前最有希望破开命星的那一批年轻天才,应天府苦心积虑的追杀十年,最后徐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应天府必须要亲眼看到徐藏的尸体,确认他的死讯,才能放心的了结这桩仇怨。

    陈懿回头看了一眼小霜山,那里已经看不出曾经有人出来过。宁奕之前吹奏的那首笛曲,挑的时间很妙,特地挑了一个无人的时候,这里很快会变得吵闹,看样子这位蜀山小师叔......应该是不想被人叨扰。

    果然......几乎就在应天府的那两匹黑马到来之后十个呼吸左右,另外的势力就赶到了小霜山下。

    “教宗大人......天宫的风阙阙主,愿与您同在。”高大的男人披着白色的麻袍,看起来很像是教宗身旁的麻袍道者,天宫的袍服与道宗很像,只不过衣襟衣袖边沿镶嵌了一圈湛蓝丝线,象征着至高的穹顶,背后一群纯白的飞鸟,铺展翅膀飞向苍穹,各类细节,依据身份地位高低而增减省略。

    如今的这位飞鸟大袍男人,显然是一阙之主,大袍上的细节做到了极致,有湛蓝色的穹顶镶边,也有背后的群鸟展翅。

    天宫还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风格的大袍,只有执法的修行者才会穿戴,一般是剑阙的修行者使用,漆黑如夜,镶嵌赤红火焰,背后是群鸦乱舞,九天星辰闪烁,杀气凛然。

    披着群鸦大袍的男人看起来面容冷峻,他望着陈懿,柔和说道:“天宫剑阙,愿与教宗大人同在。”

    这一套说辞......听起来并不像是道宗的风格,但是就像是白木车厢和麻袍道者,从很远的历史之前就已经传承下来。

    陈懿觉得这些条例很奇怪,并不算多么麻烦,被人敬仰和尊重......尤其是大陆上那些声名与地位都无比崇高的大修行者,目前看来,的确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他按照三清阁的教导,认真说道:“愿与你们同在。”

    不仅仅是应天府的来客,天宫,剑湖宫,嵩阳书院,岳麓书院,还有东境的几座圣山,都来到了这里......每一位前来参观“徐藏”葬礼的客人,听闻了教宗前来的消息,都急切的赶来问好。

    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悲痛意味,在见过了年轻的教宗大人,小霜山下,就变成了这些修行者联络和交流的场合,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的悲伤意味。

    这一场葬礼与他们人生当中出席的任何一场都不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名字叫徐藏,这是一个天下憎恶的人物,蜀山的上一任小师叔,得罪了每一个能够得罪的人物。

    陈懿沉默地看着这些修行者,他注意到身旁的周游,肩头停着那只红雀,红雀低着脑袋,鸟喙轻轻啄着主人的发丝,眸子里流淌出一抹容易被忽略的悲伤。

    周游面无表情,静静站在小霜山下,他的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就像是一个忘却了人间喜怒哀乐的天人,注视着在自己身边发生了一切。

    他的至交好友徐藏,棺木就躺在小霜山上,山下是徐藏生时的敌人。

    让敌人出席葬礼,听起来是一个值得尊敬和感慨的事情,这个人生前一定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折服了所有的敌人。

    然而事情并不尽是如此。

    当徐藏死时,整个天下都出席了他的葬礼......可笑和讽刺的是,大家来到这场葬礼,只是想要看到,确认,徐藏真正的死了。

    陈懿抿起嘴唇。

    小霜山上,有一道虚幻的身影凝结而出,小霜山山顶,无数星辉涌动,最终凝聚出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一双眸子在山顶睁开,“轰”然一声,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吸引过去。

    蜀山的小山主千手。

    天宫的两位阙主凝聚面色,注意到山顶的异变。徐藏的死,对于这些圣山的来客来说,是一件喜事,然而对于蜀山来说......这是一件哀事,千手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每一位负责接待的蜀山弟子,面色都一片木然。

    那双在山顶睁开的星辰眸子,带着极其强烈的震撼。

    “千手的修为......更强了。”

    风阙阙主望向黑袍剑阙阙主,得到了后者神情凝重的点头赞同。

    凝聚而出的星辰法相,从小霜山山顶,扛着一座漆黑的棺木,仿佛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一步沿着山路走下,每一步走出,小霜山的禁制触发,赵蕤先生当年的敕令便在山道两旁浮现,一根一根的紫色锁链斗射而来,缠绕着那尊丈余的星辰巨人。

    巨人不为所动,扛着漆黑棺木,来到山下的时候,身上已经缠满了紫色如雷霆的链条,噼里啪啦作响。

    赵蕤的小霜山,逝者如斯,入葬之后,便不许再出,将棺木搬到山脚,便已经是星辰巨人,在不破坏小霜山禁制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紫气流转,那尊星辰巨人,即便被无数雷霆锁链捆缚,那具强悍无比的体魄,仍然可以行动自如,它缓慢蹲下身子,将棺木重重立在山门之前,烟尘四散,等到平息之时......

    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那座黑棺的棺盖。

    陈懿抿着嘴唇,看着那座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徐藏闭着双眼,唇角还带着一抹调侃的笑意,他浑身充斥着寂灭的意味......一切都保存得极其完好,鬓角还停留着一片白雪。

    与世人传闻的一样,徐藏早就死在了去年天降大雪的那一天,蜀山封山一年,尝试了无数的手段,想要将徐藏救出,救醒......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死人。

    死在了自己的剑道之下,想要尝试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最终自己将自己送上了寂灭。

    陈懿轻轻在心底默念一声走好。

    所有围在棺前的人,看着那个“立”起的黑衣徐藏,屏着呼吸,小霜山底,一度很是死寂。

    “他死了?”

    有人发问。

    无人回答。

    圣山来客开始尝试以不同的神念,去刺探棺木里那个人的魂海。

    一片死寂。

    皇族的成员,试着取出族内的器物,感应徐藏身上的“原血之罪”。

    没有反应。

    于是,在小半柱香之后,剑阙的阙主平静而又惋惜地说道:“他死了。”

    场上的氛围,变得很奇怪。

    天宫剑阙的阙主,一直想要与徐藏同境界一战,当他听到徐藏杀上小无量山的时候,已经准备动身前来蜀山......然后就听到了徐藏的死讯。

    他觉得有些可惜,有些遗憾,然后他望向周游。

    周游是徐藏唯一的好友。

    然而周游并没有任何的表情流露,他静静看着那口棺,肩头的红雀低声抽涕。

    周游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真的死了。”

    周游不会说谎。

    周游不屑于说谎。

    于是徐藏的生死,便不会再有任何的质疑。

    应天府的来客忍不住笑了出来。

    更多的人笑了出来。

    陈懿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荒诞而又悲伤的葬礼当中,所有人都大笑,只有一个人例外。

    人群当中,有一个身穿肃穆黑袍的女人,她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转移过,就这么注视着徐藏的棺,死死盯着棺里永阖人世的那个男人。

    然后她的眼角,无声的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来到这场葬礼的所有人,心底一直有些东西放不下,到了今日,才能放下。

    爱恨情仇,镜花水月。

    不念尘缘,四大皆空。

第六章 雨杀

    宁奕没有参加徐藏的葬礼。www.uu234.net

    雨势渐大,他撑着伞,跟裴烦沿着相反的山路,从另外一条小道离开小霜山。

    宁奕很清楚,今天的这场葬礼,根本就不是葬礼。

    他隐约能够听到山的那一面,传来了一些人的笑声。

    一个人死去,在这个世界上仍然会留下一些东西,如果是剑客,或许会留下自己最钟爱的剑器,如果是书生,或许会留下来一些书籍,手稿......即便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会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

    徐藏来过这个世间,他留下来的不仅仅是剑。

    有人憎恶,有人喜爱,这是一种情感的传承......或许会留下很多年,一直不会消磨殆尽,这才是一个人留给这世间的东西,记忆,有人会记得他,那么他即便死去了......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的重生。

    这是千手大人说的话,算是一种安慰。

    宁奕记下来了,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徐藏让自己抱着细雪,去闯小无量山的那一夜,那个男人就留下了某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参加这些葬礼的人看不见,千手师姐看不见,齐锈和温韬看不见......即便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也看不见。

    这是徐藏要让自己看到的。

    宁奕不去参加徐藏的葬礼,是因为他觉得徐藏没有死。

    但凡是看到了棺木里那张男人苍白死寂面孔的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宁奕害怕自己怀疑。

    他害怕自己动摇.......所以他索性就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丫头很安静的没有说话,她陪在宁奕身边,挤在伞下面,能够感受到,今天宁奕的情绪很不正常。今天是徐藏的葬礼,蜀山的修行者,每个人难免都有一些悲伤的意味,这一年来,徐藏和赵蕤先生的棺被封在小霜山上,裴烦其实想过今天要出席这场葬礼......但听到了隐约的笑声,她忽然觉得宁奕此刻的选择十分正确。

    但是宁奕把悲伤隐藏得很好,他走得很慢,山路两边的霜竹摇晃,雨水打湿山道,路径很滑,并不好走,宁奕也不看两边的山竹,他目视前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在裴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痴呆儿。

    就这么一路前行。

    裴烦蹙起眉头,看着宁奕眼中的神采逐渐焕发,她能够感到周围天地星辉的变化......似乎有什么在急切的呼唤。

    她看到了宁奕悬挂在脖前的骨笛,透过衣襟,轻轻在震颤跳动。

    宁奕带着裴烦,来到了一处峡谷的入口,蜀山深处,像是被一刀切开,将整座山体切成两半,一线天后,幽幽寒风吹出。

    两个人站在入口之处,撑着雨伞,雨伞成了累赘,天地大雨被浑厚的山体拦住,但风气很劲,从一线天的那一端猛烈吹出,裴烦的衣袍被吹得向后鼓起。

    一枚悬空的符?,在虚空当中随风摇曳,看起来弱不禁风。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宁奕为何最近心神不宁,半夜离开小霜山外出。

    嘴唇干涸的少年,挑起眉头,想要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枚敕令。

    然后猛地回过神来。

    宁奕如临大敌,攥紧伞柄,他脑海恢复了一片平静,看着在自己身边惘然而又困惑的裴烦,从小霜山离开到这里的景象一幕一幕浮现而出,魔怔一般。

    裴烦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问道:“这是,后山?”

    宁奕额头已经出了一把冷汗,他仔细回想着自己接伞过后的行为,就像是梦游,骨笛在呼唤自己来到这里。

    每一天都是如此。

    每一天自己都会不知不觉来到后山,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宁奕将要触摸那枚敕令的时候,魂海便会恢复平静,留给他自主选择的权力。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裴烦,并没有选择隐瞒,而是认真说道。

    “这是后山。”

    “我想进去。”

    ......

    ......

    蜀山的山门内,今天很热闹。

    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了小霜山,徐藏的那口棺被揭开了,他们会在那口棺前聚上很久,整整一天,是蜀山所谓的“葬礼”,这一天的时间,棺木揭开,来客拜访,蜀山会向着所有质疑的修行者和背后势力,证明蜀山的小师叔徐藏......已经死了。

    千手意念凝聚的星辰巨人,盘膝坐在黑棺之旁,默默承受着赵蕤先生敕令的责罚,顶着雷霆威压,一只手搭在徐藏的棺木之上,防止有人出手破坏。

    来自白鹿洞书院的黑袍女人,红着双眼,默默上前放了一捧小白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小霜山的风很大,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后,大风便将置放在徐藏棺前的白花吹得漫天散开,看起来并不悲伤,而是带着一股冷清的肃杀意味。

    教宗陈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人群,周游并没有跟他一起离开,而是仍然保持着站立肃穆的注视仪态,在白鹿洞书院那个女子离开之后,他便是唯一的肃穆者。大多数的麻袍道者,聆从陈懿的命令,留在这里,代替教宗大人,为死去的徐藏默哀和哀悼。

    陈懿的身后跟着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撑着黑伞,离开阴沉的雨幕。

    “蜀山的徐藏,是一个让人觉得心痛的人物。”

    陈懿走在伞下,他轻声说道:“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就这么死去......然而真相就是如此残酷,魂海和身体都已经寂灭,比死人还要死得彻底。”

    陈懿眼中有一种复杂难明的神采,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不敢接话,三个人走出了小霜山,白木车厢和随从都已经等候在外面。

    年轻的教宗摆了摆手,轻声温和道:“这里是蜀山的地界,我们是客人,不方便这样出行......现在时候还早,我想走一走。”

    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面色有些犹豫,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的念头。

    于是一人轻声而坚决说道:“教宗大人......这是违反条例的事情。”

    陈懿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套说辞,他温柔笑道:“条例是人定的。我坐累了马车,想要步行去一些地方......难道都不可以?”

    麻袍道者接过话语,小心翼翼道:“教宗大人愿意步行,应该等我们人齐,然后跟随保护,只要是教宗大人想去,那么......大隋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去。”

    陈懿看着麻袍里的那张清丽脸庞,为自己打伞的,是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在麻袍里看不出年龄与身材,只觉得那具躯壳之下,藏着的都是一样的灵魂。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蜀山的千手大人,是大隋天下感知第一的修行者......如今徐藏葬礼,四境之内的高手数之不清,谁能瞒得住千手?谁敢来冒这个风险?”

    麻袍里的那个姑娘,轻声说道:“教宗大人,为了安全,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周游先生喊来。”

    陈懿点了点头,于是那位麻袍道者便撑伞快速离开,等候在外的白木车厢,纯白骏马打着响鼻,不耐烦的踏着马蹄。

    “走吧。”

    另外的一位麻袍道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陈懿,听到教宗大人拿着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命令。”

    陈懿走出了雨伞,拎着白袍,踩出了一个小水坑,怔了片刻的麻袍道者一边连忙举伞跟上,防止尊贵的教宗大人被雨淋湿,一边焦急说道:“教宗大人......请你稍等片刻......请你......停一下。”

    陈懿挑了挑眉,并没有停下前行的意味,他声音稍冷说道:“周游先生放弃修行,陪我出行,并不是要当我的侍从,而是想来参加这场葬礼......不要打扰周游先生,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另外,不要跟我说规矩,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那位麻袍道者咬了咬牙,把嘴里的规矩两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千手的魂海笼罩蜀山,这里很安全......我只是想看一看这里的风景。”陈懿刚刚那一套略显冷峻的说辞,明显镇住了麻袍道者,他声音柔和说道:“不要担心,陪我出去走一走。”

    陈懿看着蜀山的雾气,山体的轮廓显现又隐没,他身边的麻袍道者,小心翼翼撑着伞,浑身已经湿透,不敢让陈懿淋到一丝雨,教宗大人的步伐很快,看起来真的很想看一看蜀山的景色。

    不得不说......这座千年圣地,的确是一个极美的地方。

    山雨飘摇,人烟稀少,偶尔响起鸟鸣,冷清而又肃穆,不食人间烟火。

    麻袍道者忽然一怔,他感到了雨势的变小......但并非如此,他目光聚集在教宗大人的身上,一路上忙着递伞,到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是一堵巨大的高山。

    遮住了所有的雨丝。

    远方,可以看见山体的轮廓,被一切两半,宛若天成,不可思议。

    麻袍道者轻声喃喃道:“这就是......蜀山的后山?”

    陈懿笑了笑,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又模糊的声音。

    “是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木然而又无情,就藏在他身后的雾气当中。

    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一道影子砸了过来,在麻袍道者来不及反应的一刹那,将一整件麻袍都撕碎。

    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惨叫,嘶喊,都没有。

    峡谷的影子笼罩之地,那柄没了遮雨作用的雨伞叮当一声砸落在地。

    陈懿注视着那道走出雾气的影子,将麻袍道者重重摔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

    年轻的教宗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当中的慌乱、疑惑,在这一刻全都被抛之脑后。

    他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走出雾气的那道影子,笑了笑,无所谓道:“当然知道......我尊敬的教宗大人。”

第七章 小圣人印

    那道影子并没有露出真容,他的身材很高,高的有些不像人,双脚悬在空中,距离地面还有不及一尺的距离,仔细去看,脚底缭绕雾气,虚踩在空中。

    陈懿想要后退,但他的身后就是蜀山的后山,这里被敕令所封,唯一的入口,是远方的峡谷裂开之处,敕令布下的阵眼所在。

    退无可退。

    他努力让声音平稳,大声怒斥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那道影子看破了陈懿的意图,他并不忌惮教宗的大声宣斥,能够躲避千手的魂海探查......就说明了他这一趟为此所来的决心。

    影子轻声说道:“教宗大人,放弃抵抗吧。”

    他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印玺,赤金色的光芒被漆黑的雾气所遮掩,他认真说道:“这一枚印玺......是否熟悉?”

    陈懿瞳孔收缩。

    影子诚恳说道:“整座后山连绵的数里,这一片小天地都被锁死了,您大可放心,那些大修行者现在还在小霜山,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里。整个过程要不了多久,痛苦会有一些......您是道宗的教宗,想要成为众生的领袖,总不会畏惧这些吧?”

    陈懿捡起了那柄雨伞,他咬了咬牙,倔强看着那道影子,喉咙里发出了如狮虎一般的沙哑声音:“你别过来”

    声音已经晚了,那道影子身子前倾,像是一柄利箭,毫无预兆的前冲,一瞬间砸了过来,又猛地悬停在教宗陈懿的面前,戏谑看着年轻的教宗大人被吓得向后一滞。

    陈懿举起雨伞,刺了过来,影子漠然而又无情地挥手,将那柄雨伞拍得弹开。

    巨大的力道,震得陈懿向后跌去,他没有握住伞器,那柄雨伞脱手飞出,自己的虎口崩裂,流淌鲜血,整个人向后跌倒,砸在后山的山石上,巨大的影子笼罩而下,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那道影子平静说道:“放轻松......别害怕,别抵抗,很快的......”

    这样的声音,在陈懿的心头,听起来一阵厌恶,他抓起一把碎裂的山石,攥在手中,撒了出去,噼里啪啦砸在影子护体的雾气之上,那道悬停缓慢飞来的影子,浑不在意,他已经将教宗逼到了绝境,接下来的结局毫无悬念。

    影子来到了教宗的面前,他高出了陈懿许多,居高临下望着背抵山石的少年,动作柔和,一只手缓慢搭在了陈懿的头顶。

    指掌间的雾气溢散开来。

    他的五指抓住陈懿的头颅,徐徐上提。

    陈懿的瞳孔变得惘然而又模糊。

    他的意识一瞬之间就被冲散。

    巨大的痛苦袭来,让这位年轻的教宗面色苍白,整个人都要被拎起。

    下一瞬间,影子发出的愤怒的吼声。

    “是谁!”

    陈懿哐当跌在地上,他瞬间恢复了清明,看到影子的背后,一道极快的声音破开风声。

    一柄伞收拢伞面,刺破长空。

    那柄伞剑的速度极快

    影子来不及转身,护体雾气便被刺破,轰然一声,整个人被伞剑上的巨大力量砸中,砸在山崖之上。

    宁奕松开剑柄,任其插在影子后背,来不及去看那道影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把拽起面色苍白的年轻教宗,声音低沉道:“走。”

    紧随而后的裴烦一脚踩在影子背后,她拔出细雪,借着反作用力跳出一段距离,被突袭得手的那道影子,体魄出奇的强大,一剑砍中,整个人只是一滞,极快的转身。

    三道身影在前,那道影子在后。

    “这片天地被凝固了,千手大人的魂念感知不到!”裴烦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她望向教宗陈懿,问道:“这人是谁?”

    陈懿声音虚弱道:“我,我......不知道。”

    身后传来了剧烈的破风声音。

    裴烦忽然停住身子,她猛地撑开细雪,伞面“蓬”得一声打开,那道影子追了上来,抬起一只手掌,猛地拍下,砸在了伞面之上,裴烦的面色刹那苍白,伞面传来了巨大的冲击,只是一个呼吸,持伞的丫头,像是被骤烈的狂风吹动,伞骨震颤,像是一只风雨飘摇的蝴蝶,整个人倒飞出去。

    宁奕看到这一幕,连忙松开陈懿,掠身去接住倒飞的裴烦,丫头的身子砸在宁奕胸前,意识已经有了一些溃散,两个人连续踩了十多步才稳住倒跌势头。

    宁奕面色苍白,低下头来,感受到那柄细雪上传来了一股蚀骨的意味,宁奕双手攥住伞柄,所握之处升起阵阵白烟。

    竟是无比的滚烫。

    骨笛在胸前不断的震颤。

    那道影子的一只手,雾气消散,露出了些许真容,拍在裴烦伞面的那一刻,天地间炸开了一阵灼目的金芒......带着一丝圣洁的气息,看起来像是佛门的手段。

    那一掌拍在细雪上,伞面只是一阵震颤,并没有碎裂,影子的那只手失去了雾气的包裹......显现出来的,就只是一截枯骨,指节分明。

    这更像是地府的修行法门?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那道影子,悬在地面的双足不沾尘埃,天宫风阙有这些讲究,笼罩在雾气里的行事风格......更像是南疆鬼修。

    这样驳杂的一个人,是尘世间的矛盾体,宁奕在小霜山读了许多道藏,抄了百家所长,他能够分辨出修行者的宗门和所学......可是隐藏在雾气里的那道影子,他很难辨别出,这究竟是何方势力。

    何方势力胆敢来到蜀山刺杀道宗的教宗大人?

    护道的麻袍道者已经死了,如果教宗今天真的死在了蜀山的后山,那么这场葬礼......就不是徐藏的葬礼,而是教宗的葬礼,整个修行界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动荡,道宗的三清阁会爆发出怎样的愤怒?

    这个影子什么都会......宁奕丝毫不怀疑,他可以使用蜀山的手法,杀死这位教宗大人,把一切的根源,都嫁祸给蜀山。

    他只是有一点想不清楚,这道神秘影子的修为不俗,但凭借刚刚的一次出手......宁奕摸到了大概的实力,还没有踏入后境,只是在中境巅峰,这样的一个修行者,凭什么可以瞒过千手大人的感知?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

    影子的那只枯骨之手,原本悬在一侧,缓慢提起,深入怀中,取出了一方金灿印玺......这片天地的压制之力,从宁奕头顶传来,一切的感知都被隔绝。

    宁奕望向面色难看的陈懿,道:“看来教宗大人的屁股并不干净。”

    这是道宗的小圣人印,理论上来说......的确可以瞒住千手大人的感知,但仅仅只能辐射到个人,若是扩散开来,很快就会破碎。

    那枚小圣人印,已经绽现了许多裂纹,宁奕甚至可以肉眼看到小圣人印的崩坏,过不了多久,这枚印玺就会彻底的碎裂。

    陈懿知道这个影子有备而来......他也想不明白,这道影子,是从哪弄来的道宗小圣人印......这枚印玺只有道宗内部的人物才有机会获取,杜绝外传,那么原因便很明显了。

    他胸口一阵郁结,无奈说道:“道宗的规矩向来很烂......为了保护我,安排了极多的人手。结果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教宗,想杀我的甚至不需要花精力去找,他们甚至可以混在麻袍道者的队伍当中。”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道影子取出了“小圣人印”,那枚印玺便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崩碎。

    宁奕心头忽然浮现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道影子注视着教宗,沙哑道:“教宗大人......时间好像不够了呢。”

    他的气息开始上涨。

    宁奕确定了这道影子,之前只有第六境巅峰的实力,但随着话语的落下......那道影子一瞬间破开了第七境,抵达了后境!

    天壤之别!

    他一直在压抑着破境的冲动,防止“小圣人印”更快的崩碎。

    看来已经有人觉察到了异常,将会赶到这里。

    破境之后的那一击......才是他的底牌!

    那道影子高高升起,然后俯冲下来。

    宁奕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攥紧细雪,“砰”得撑开伞面,空中的大风骤然落下,那道影子的目标是自己!

    意识反应过来的那一刹,影子重重砸在细雪的伞面之上,宁奕一只手搂抱着裴烦,被砸得几乎要离开地面,脚底的碎石不断迸溅,他一直退到了后山的禁制之后,几乎要贴上那枚敕令。

    他忽然明白了影子要做什么。

    先杀死自己,再杀死教宗......为了确保能够陷害蜀山,他必须要这么做,不能让自己和裴烦活下来。

    宁奕双目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丫头的体魄并不强势,硬接了一击,意识模糊。

    退无可退。

    宁奕背部贴靠在敕令之上,陆圣老祖宗的铁律不讲人情,符?光芒大作,将他后背的肌肤烫得皮开肉绽。

    胸膛的骨笛忽然开始震颤。

    宁奕的背部,原本如贴火池,忽然之间一片清凉,身后不再是千尺赤壁,而是万丈悬崖,他忽然就这么穿透了敕令。

    锁死了数百年的后山禁制,在这一刻短暂的打开

    连带着那个抵在伞面冲锋的影子,一同跌入了后山当中!

第八章 饕餮

    踏着小雨,一路小跑,返回小霜山的女子麻袍道者,来到了周游的身旁,她轻轻耳语,把教宗大人想要出行的意思传递而出。顶 点 X 23 U S

    周游点了点头。

    他觉得麻袍道者的行为并没有任何问题,教宗是整个西岭的精神领袖,事事巨细,决不能收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周游离开了葬礼,来到了白木车厢的所在之处,他蹙起眉头,并没有发现教宗的痕迹,那位女子麻袍道者明显慌了神,她开始慌乱的询问周围的侍从。

    然而得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信息......

    侯在白木马车旁边的那些侍从,竟然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教宗大人,连带着女子麻袍道者一同出来的那一次,全都没有看见......

    周游没有第一时间扩散魂海,这些侍从并没有说谎,有人刻意隐藏了教宗大人的踪迹,动用了一些宝物,付出的代价......自然很大。

    肩上的红雀感应到了周游的意念,飞掠而起,化成正常的大小,俯瞰整座蜀山,然后重新落了下来,摇了摇头。

    它也没有感知到教宗大人的踪迹。

    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发酵,参加徐藏葬礼的麻袍道者得知之后,迅速离场,圣山的大人物通过麻袍道者的离场,猜测到了教宗大人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紧接着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教宗离开葬礼之后,竟然失踪了。

    小山主千手不再凝形,而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了周游的身边,千手的感知能力冠绝四境,她的魂海辐射了整个蜀山地界,并没有发现教宗大人的所在......

    “有人动用了品秩很高的圣物。”

    千手眯起双眼,不仅仅是教宗陈懿,连同小霜山的宁奕和裴烦......她也失去了感知。

    “后山!去后山!”

    红雀腾飞而起

    麻袍道者手慌脚乱的翻身上马,穿林赶去。

    圣山的一部分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了过去。

    然后没有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尸体,麻袍被撕得粉碎,鲜血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渗透,有人哭出了声音,侍奉教宗大人的麻袍道者,并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痛苦,他们在后山山峡的坚硬岩石上,发现了一丝丝的斑驳血迹,看高度,应该是磕破了脑袋,滴在了石块上。

    然而万幸的是,教宗大人......还活着。

    后山真正的入口,方圆十丈的一方小天地,被锁得非常严密,陈懿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当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教宗大人非常之狼狈,浑身都是血迹,很难站立,丝毫不顾仪态的簸坐在地,即便是被麻袍道者扶起,也不肯挪动步伐,更不肯言语,只是怔怔看着后山的方向。

    悬在空中的那道敕令,无风自摇。

    符?看起来朴实无华,丝毫看不出就在不久前,曾经迸发过炽烈的光芒。

    ......

    ......

    一路下跌,再下跌。

    那道敕令背后连接的世界,根本就不是那道裂开的峡谷!

    宁奕一只手吃力地揽住裴烦,他另外一只手攥拢伞柄,大伞撑开,并没有办法让宁奕下坠地更慢一些。

    细雪的剑骨部分非常坚韧,难以破坏,徐藏当年收入鞘中,拔出可以杀敌......在安乐城的时候,细雪被改成了一柄伞剑,这是徐藏留给宁奕的唯一东西,所以宁奕一直随身带着,不曾将其改变模样。

    之所以宁奕撑开了伞,速度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缓,是因为伞面被那个影子连续两下的冲击,砸得碎裂开来。不断的下坠,剧烈的风气撕咬伞面,细雪的剑骨仍在,不断有碎裂的伞面碎片飞掠剥离开来。

    那道影子没有宁奕运气那么好,中途被无形的东西撞到,砸了两下,被迫松开了细雪,意识倒还没有模糊,即便在下坠,仍然试图想要在这个过程当中,杀死宁奕。

    影子试探性的想要挪动身子,距离宁奕更近一些,又被凸出的岩石拦腰砸中,将那块凸出的岩石砸得连根断开,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次他放弃了挣扎,而是选择了静下心神,躲避下坠当中可能会遇到的阻拦。

    宁奕愈发觉得,这道影子......不像是一个“人”。

    他握在细雪上的痕迹,带着一股蚀骨的滚烫,徐藏精心挑选的伞面,他可以拍得碎裂,覆海星君级别的冲击都无法冲毁细雪伞面......能够依靠的,很有可能也是这股腐蚀。

    那道影子被砸中之后吐出的“鲜血”,被雾气包裹,喷到了狭隘的山石对面,雾气溅得散开,宁奕捕捉到了最后一个画面,山石被烫得嗤然生烟。

    这是怎样的一种血液?

    带着腐蚀?

    宁奕能够感到自己对于这道影子的直觉......骨笛在不断的震颤,随着骨笛的颤动,他感到自己身躯当中,涌出了莫大的厌恶,像是一种灵魂的排斥。

    裴烦的修为比自己要高......但是被这道影子砸中,神魂陷入了痛苦当中,很有可能是那道腐蚀的延续侵略,但是宁奕并没有,骨笛第一时间将试图侵入宁奕身体的气息驱散开来。

    所以他握住细雪,只是泛起了白烟。

    两道身影,仍然在下坠,这一次宁奕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哐当一声砸在一截伸出的粗壮枝干上,为了护住丫头,整个人侧翻过来,即便体魄强悍,从极高地方坠下来的冲击力,仍然砸得宁奕闷哼一声,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更加不妙的是......那道影子借机拥了过来。

    炽热的温度刹那袭来,宁奕来不及反应,一双用力的大手掐在自己的脖前,黑雾破碎,两只枯骨交错缠绕,力度极大。

    第七境的力量......这是一种压倒性的压制,宁奕的身前抱着裴烦,身后被影子拥住,勒住脖颈,几乎呼吸不了。

    他攥紧细雪,一剑剑尖戳在影子的身上,毫无意外的戳中一块枯骨,将剑尖所落之处戳得飞开......距离极近,宁奕可以听清,身后的影子根本就没有呼吸,如此极速的下坠,没有任何的呼吸迹象......它要么是个鬼修,要么是个死人,要么就是一个破天荒的怪胎。

    “见鬼......”

    宁奕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一下一下的以细雪向后砸出,凿穿一块一块包裹在黑雾当中的骨片。

    然后力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有些感受不到自己在下坠了,冷风刮在面颊上,如刀锋锐,他一只手死死搂着丫头,另外一只手已经有些无力,松开了细雪。

    意识沉沦......那枚骨笛幽幽漂浮起来,带着红绳,贴上了宁奕的眉心。

    这些时日来的魂海,从无安宁时日。

    天幕撕裂。

    海水倒灌。

    巨木枯竭。

    王座破碎。

    一幕一幕画面快速而定格的掠过,宁奕听到了虚无缥缈的声音,在自己额前响起。

    “它们来了......”

    “它们要来了......”

    “来了!”

    最后一道声音,几乎如雷霆一般炸响在少年的额头,骨笛死死贴着宁奕,在感业寺当中汲取徐清焰的四十四滴神性,一滴一滴输入宁奕的眉心。

    原本意识模糊,认命一般闭上双眼的少年,猛地睁开猩红眸子,干枯的嘴唇开始变得红润,看起来茫然而又浑噩。

    身后的那道影子,则是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你......怎么会?”

    骨笛在呜咽,在狂呼,在少年的眉心不断的迸发光芒,茫然的身体当中,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和需求,那股**直刺心底......顺延着**,“宁奕”知道自己想要获取的东西是什么了,本能的驱使之下,他用力的伸出一只手,抓过影子的枯骨,一口咬下。

    然后便是声嘶力竭的怒吼声音。

    那截枯骨被宁奕咬碎,咔嚓咔嚓吞咽直入肚子当中,坠落的过程终于结束,两个人重重砸在大江之中,赤红双眼的宁奕,已经失去了理智,轻柔推开自己身上像是累赘包袱一样的女孩,扑在那道影子身上,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坠入江中的三道身影先是下坠,然后速度缓慢降低。

    影子怒吼的声音淹没在水声当中,它为了完成任务,在后山禁制前破开了后境,完全可以碾压这个第四境的修行者,此刻一巴掌砸在宁奕的头上,在一拍之下,竟然没有打碎这个人类的脑袋,反而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骨掌寸寸碎裂。

    浑然不觉疼痛的宁奕,顺势欺身而进,抓过了它的一截小臂,张嘴就啃,满嘴的骨头渣子,宛若饕餮,眸子里一片猩红冷漠。

    惨嚎声音在江底响起,影子弃了一条手臂,迅速的上浮,他已经放弃了杀死这个少年的念头,一心只想要离开这里,拼命上浮,结果被追上来的宁奕再一次抓住小腿,撕啦一声撕裂开来。

    宁奕面无表情,一把将影子重新拉回江面之下。

    光芒在江底炸裂,水声混杂着痛苦的嚎叫,闷响开来。

第九章

    浑沌的意识当中......

    宁奕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尽头。顶 点 X 23 U S

    就像是回到了清白城墓地的时候,他看到了油画般凝固的那一幕幕场景......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世界尽头。

    绝望而又肃穆的一幕景象。

    但是这一次不再一样。

    宁奕可以自由活动,他可以抬起手,或者放下来,甚至可以试着走动,他的脚底是覆盖着坚冰的冻土,前后左右,是腾空的飞沙,碎石,这些都凝固在他的面前,他可以拨开,也可以绕道。

    宁奕抬起头来,他艰难呼吸着冷涩的空气,抬起头来,注视到了远方的圣山上,那座盘踞圣山山顶的巨大古树,与自己破开初境的那个时候一样,已经凋零,濒临死亡。

    转动视角......他看到了撕裂的天幕,倒灌下来的海水,就要摧毁人间的灾难,这毫无疑问是一场灭世的灾难,当这副景象再一次出现在宁奕眼前的时候,这一次宁奕亲自身处其中,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切身体会的经历人。

    他看不到幸存者,飘摇的大旗,旗杆深深插入大地,碎裂的旗帜碎片,以及凝固在空气当中的血珠。

    无人幸存。

    宁奕试着蹲了下来,他捡起一颗铸铁的猩红头盔,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远方躺着斑驳的人形尸体,走近细看,已是一具枯瘦的人肉干,翻起身子,发现面容像是被风沙侵蚀,看不清长相,嘴唇撕裂,面目全非。

    这样的尸体......满地都是。

    宁奕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忽然感到了胸前的一股震颤。

    他脖前悬挂着的骨笛,轻轻跳动,像是一种呼唤,也像是一种引导......宁奕跟从着跳动的意志,惘然地被骨笛拉动,一步一步走在这片荒瘠的大地上,他不忍去看两旁的景象,最终来到了冰冻的江畔之前。

    骨笛不再震颤,宁奕注视着那面镜子一般光滑的江面,江面结了一层坚冰。.

    他蹙起眉头。

    在这一刻,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应该身在何处。

    他绝不是应该身在这里。

    “嘶......”

    脑袋一阵刺痛。

    宁奕想起来了,后山的禁制,燃烧的符?,跌坠之后的下落,然后自己被影子勒住了脖子......再之后是什么?自己死了么?

    “你当然没有死。”

    幽幽的声音在宁奕的头顶响起,他抬起头来,眯起双眼,没有找到发出声音的来源。

    那道声音平静而又漠然,道:“白骨平原不会接纳死者的精神......换一句话说,如果你死了,你将无法抵达这里。”

    “你是谁?”宁奕的脑袋一阵刺痛,安乐城院子里,他听到过有人呼喊“白骨平原”......看来这的确是骨笛的名字。

    那道声音带着浑然的意志,平静说道:“我是‘白骨平原’上一任的主人......你可以喊我......执剑者。”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思考了很久。

    最终他说出“执剑者”三个字,宁奕从他的声音当中,听出了一些淡淡的悲哀。

    “你没有死,但是她就要死了。”

    执剑者声音的落下,宁奕眼前的湖面,开始消融,透过消融的坚冰,宁奕看到了自己昏迷时候发生了一切。

    他不断坠落,与影子纠缠,然后一口咬下,最终砸入江中,失去控制的“自己”,推开了丫头,奔着那道影子,影子想要逃离,被自己一截一截追着啃噬。

    宁奕面色苍白。

    “这道影子是什么东西?”

    执剑者沉默了片刻,道:“白骨平原里储存的四十四滴神性,能够维持秩序的时间并不多,已经消耗了三十一滴,还剩下十三滴,预计能够维持的时间,不够解决你的疑惑。”

    执剑者顿了顿,认真道:“所以,我说,你听。”

    江面的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影子被撕开的地方,有无数的雾气重新拢和而来,枯骨再一次生成,它近乎于不死不灭,承受着宁奕每一次撕咬的痛苦,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是一个疯子,根本不会放自己离开。

    于是它再一次以牺牲自己的小腿腿骨为代价,掠向了在江底不断下坠的女孩。

    裴烦陷入了沉重的昏睡当中,发丝散乱,面容苍白而又无助,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红了眼的“宁奕”,失去了意志,只剩下猎杀影子的本能,啃噬了一条腿骨,便没有急着去追赶影子。

    白骨平原当中的宁奕,终于明白了“执剑者”的意思。

    自己的意识脱离开来,来到了这里。

    而此刻,现实当中的裴烦......遇上了致命的危机。

    那道影子的速度极快,像是一条游鱼,就要追到女孩下坠的身躯。

    “唤醒白骨平原的条件......在于你确确实实接触到了它们,而且遇到了危险。”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道:“为了防止无关的人卷入风波,以及执剑者的存在被它们发现,‘白骨平原’看起来与普通的骨笛并没有区别。如果不满足触发条件,那么宿主只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境,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我将等待着下一位宿主的出现。”

    大江江底,那道影子就要扑在裴烦的身上,枯骨手指就要攥拢在丫头的雪白脚踝,巨大的腐蚀性,即将渗透肌肤。

    执剑者轻声说了一个字。

    “停。”

    于是一切在此中止。

    时间仿若凝固,江水里的暗流仍然滚动,时间并不是真的停止,只是在江底的“宁奕”,“影子”,以及“裴烦”,都被巨大的力量笼罩,保持着相对的静止。

    宁奕能够感受到,江流当中,像是有人以莫大的神力,停住了流动的沙漏。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湖面之上,水纹倒流,凝聚出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性。

    “宁奕。你的神性实在太少......白骨平原消耗了本身积累的十块神性结晶,构造了你现在的意识空间。”执剑者凝聚出了一个虚无的形体,他的声音仍然虚无缥缈,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切如你所见,这一切的维系都需要依靠神性......我们接下来有一百个呼吸的时间,你可以选择忽略我的话,那么你的意识将永恒的沉沦......你或许不会死,但是被它们缠上,你会生不如死。至于你所在意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死。”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执剑者。

    “在这之前,你看到了那一幕......”

    “你也经历了那一幕......”

    执剑者轻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切......由它们造成。”

    宁奕知道执剑者说的是什么,天幕倾塌,海水倒灌,世界将亡,但他在蜀山上通读道藏,并没有看到有关于那颗巨大古树的记载......就像是执剑者一开始说的那样,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幻境。

    他再一次问道:“它们......是谁?”

    执剑者的回答很简洁:“它们......是光,也不是光。”

    宁奕有些惘然。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宁奕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把......水流当中,伞面破碎,只剩下了一截长柄,剑锋藏在其中,浮浮沉沉,神性并没有笼罩死物。

    “宁奕。”

    执剑者的声音带着温和,道:“如果给你一次机缘,你有机会握住世上最沉重的剑器......你愿意吗?”

    “如果愿意,就请抓住那柄剑。”

    宁奕感到了一股温暖,笼罩自己。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如飞砂,开始溃散。

    执剑者的形体,因为神性的消磨殆尽,终于开始飞速的崩塌。

    宁奕有些慌了,他感到了脚底的土地,如陆地崩裂,他整个身子开始下坠,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

    时间恢复如初。

    江底咀嚼骨渣的少年,一瞬间恢复了清明,那柄破碎伞面的“细雪”,就沉浮在他的手边。

    那道影子已经扑在了裴烦的身上,黑雾散去,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张开巨大的牙口,就要咬在裴烦那张脸蛋之上

    宁奕握住了细雪。

    那柄执剑者口中只有“剑身”,没有“剑骨”的伞剑,在这一刻,开始细密的震颤起来。

    悬在宁奕脖前的白色骨笛,分离开来,化为无数的白色流光,一道一道瀑散开来,以那柄剑身为重点,如游鱼潮水一般涌入剑身当中。

    于是......细雪有了剑骨。

    “请出剑吧。”

    魂海当中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如是说道。

    宁奕握住细雪,他觉得这柄剑变重了许多。

    但是他可以拎起,可以斩下。

    于是他拎起细雪,一剑斩下

    浩浩荡荡,一条大江,被一剑劈成两半,轰然的江水飞起,砸在山涧两旁,震耳欲聋的声音连绵不绝,犹如龙骨崩裂。

    宁奕面色苍白。

    那一剑所过之处,山石崩裂,江水被斩出一道虚无的狭长轨道,剑气嗤散开来,还在绵延席卷,倒灌而来的江水砸在虚无当中,不断被剑气焚烧,然后烧成虚无。

    那道影子,一个呼吸都没有支撑到,就被剑气撕裂成为虚无。

    一剑之后,天地寂静。

    宁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感应到细雪增加的那些重量,重新恢复了正常。

    江水再一次倒灌,将少年和少女淹没,宁奕攥拢细雪,游了过去,将丫头抱住,然后艰难浮出水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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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0822/ 第一时间欣赏剑骨最新章节!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所写的《剑骨》为转载作品,剑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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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