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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江湖一杯酒,山水有相逢

    北境长城将军府,风和日丽的一个晴天。

    披着灰袍的千觞君,登上城头,与师兄一起,远眺城门之外。

    自北而南,城门缓缓开启。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离开北境长城。

    “宁奕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千觞君很罕见的开口,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他很少评价他人。

    作为将军府的“影子”,千觞君这些年不在人前抛头露面,从来都是默默注视着人间百态。

    关于丫头的生活,以及那个姓宁的小子的情报,他不知在多少个深夜里翻阅,在莲花道场之前,将军府其实就已经“知晓”了这个秘密。

    如果三年前,宁奕没有站出来,将军府也会站出来。

    但结果到底能不能保住丫头……就不好说了。

    沉渊君双手按在城墙上,“师父像是一团野火,永不熄灭,亘久燎原……宁奕像是一根霜草,永不屈服,绝不低头。”

    恍惚之间,沉渊君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以及在离开之时回过头来匆匆瞥向城头的那道身影。宁奕的那一瞥,与某道身影临行之前的画面,渐渐重合。

    沉渊君笑了笑。

    野火和霜草,本质上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

    ……

    天都太子势大。

    掌握三境。

    四境之内,唯独东境,一直不受天都管辖。

    李白鲸距离离开天都已有三年。

    他亲眼目睹了那一日天都皇城的剧变,太子以极其强硬的手段,摧枯拉朽的,击垮了他数十年来的布局,成为了三龙夺位的最终胜者。

    那天之后,太子拢北境,收南疆,将西境纳于麾下,全盘接手三皇子李白麟的地盘,势力,成为了大隋天下的执掌者。

    太子是一个让人无法捉摸的人。

    他在接手天下之后,并没有急着对曾经的敌人下刀,动手。

    东境在天都皇城里埋了棋子,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浑然不觉的维系朝政,哪怕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也从不插手东境的事务……这是一件好事。

    至少李白鲸,在东境境内,还是“皇帝”。

    琉璃山扶持。

    他就是东境的天。

    天都不去干涉李白鲸的执政,太子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里,东境地界的鬼修数量再不断提升,琉璃山在天都的放养之下,不断壮大势力,李白鲸知道,总有一天天都的铁骑会抵达东境,既然现在太子“眼中无人”,那么他便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需要培养出一股,能够对抗天都的力量。

    至少,能够自保。

    他手里最大的底牌,就是琉璃山。

    鬼修正好又是最快提升修为的途径,向邪而修,只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换取强大的力量,他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会一纸诏书,下令平了东境,他只能拼命的衍生力量……琉璃山方圆百里,已经是一片鸡犬不宁,靠着生灵血气来换取鬼修的修为境界,这里已经成为比南疆十万大山更要诱人的鬼修修行圣地。

    不少南疆宗门,在东境大泽魔头降服之后,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甘露先生”,而韩约来者不拒,尽数纳入琉璃山内,三年来,东境的势力膨胀了数倍。

    红拂河内的大能者,碍于光明皇帝

    立下的律令,不可参与到正统皇族血脉的厮杀之中,若太子真的具备太宗皇帝当年的战力,恐怕他已经只身奔赴琉璃山,摘下自己二弟的头颅……只可惜,他很难在击破东境防线之前,取走李白鲸的性命。

    东境与天都的格局,就这么僵住。

    遭殃的,是东境城池的黎民百姓。

    鬼修势力的扩张,哪怕在二皇子的勒令之下,已经绕道远离城池,大部分鬼修会出没在东境境外的大漠之中,但仍然会有走火入魔至失心疯的修行者,掠入周遭的小城,大开杀戒。

    东境的三圣山联盟,已经隐约与“二皇子”产生了切割之念。

    民意在向着天平的另外一方倾斜。

    但仍然没有人期盼着战争的爆发,哪怕天都的武力能够碾压东境,但如果爆发战乱,仍然会有大量的百姓死去……无家可归,这个过程势必要持续一段时间。

    没有人希望看到这一幕。

    ……

    ……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一路向南,从北境长城出发,地势渐低,高山变平原,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桃枝城,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也没什么特别的突发事件。

    这倒是挺不可思议。

    东境地段不太平,宁奕早有耳闻。

    这一路上踩了狗屎运,没遇到哪一位所谓的“魔头”不开眼来打劫,也没遇到什么坏人动心思,反倒是遇到了一列商队,态度诚恳的询问,要不要好心的要载他们一程。

    风沙很大。

    宁奕和丫头的车厢,看起来很是“脆弱”,孤零零的,形单影只,但事实上有符加持,哪怕宁奕不坐在前面驾驭骏马,也能够自行驰骋,加起速来,甚至能够在短时间甩开十境以下的飞剑一大截。

    因为宁奕和丫头并不着急,所以速度始终平稳。

    那列商队从后方“追赶”而来, 小小的洪流之中分开了一骑,来到宁奕车厢附近,一开始宁奕的神念感知到这道“不速之客”的身影,还稍稍有些防备,但紧接着就松开了心神。

    那人敲了敲车厢。

    浑厚的声音隔着铁皮传来,“不用担心……在下不是坏人,我是甲子铺的镖师,护送万福商队,东境最近风沙大,坏人多,若是您不想遇到麻烦,可以跟在商队后面前行,不需要报酬,商队到桃枝城停驻,您随时可以离开。”

    粗犷大汉说完这句话,就准备离开。

    风沙呼啸而过,车帘被人拉开,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面孔。

    “啊……您是?”

    粗犷汉子有些眼熟,却记不太清这个人是否与自己见过,这个年轻人与自己印象中的某位书生,气质很是相似……但面容完全不一样。

    三年前,宁奕来过这里。

    那个时候他背着书箱,戴着面皮,跋涉千里,来找“山字卷”。

    风沙滚滚,他遇到了一位好心人。

    “郭大路。”

    宁奕笑着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郭大路的神情有些惘然,他挠了挠头,“我与先生见过?”

    宁奕笑道:“见过的,我姓宁。”

    郭大路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实际上还是想不明白,他根本就对这张面孔没印象,姓宁这一点倒是有些巧了……那位叫“宁臣”的书生也姓宁。

    只不过这位宁先生,与宁臣可一

    点也不相似。

    宁臣看起来应该是出身普通人家,负笈求学,这位宁先生的衣袍也好,马车也好,都算得上大手笔,在东境,这种孤零零的有钱人,最容易招惹是非。

    所以他才好心提醒。

    郭大路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这种“有钱人”打过交道。

    “这位……是?”

    微微俯低头颅,看清了车厢内的景象,郭大路更确定了宁奕身世显赫的猜想。

    车厢里坐着一位容貌极其动人的年轻女子,一身紫袍,倚靠在宁奕肩头小睡,此刻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面颊好似一朵灿烂桃花。

    “这是……在下的未婚之妻。”

    好美。

    这是郭大路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他再望向宁奕,心底暗暗腹诽道,这厮的容貌看起来也就一般般,与这位紫衣姑娘比起来……要不是个富家子弟,真就说不过去了啊。

    丫头的面颊登时通红,她望向宁奕,有气无力的,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合双眼,看似继续去睡,心底其实乐开了花。

    宁奕就跟在这列商队的后面。

    漫漫黄沙。

    一路太平。

    这个叫郭大路的男人,驭马与车厢保持平齐,有一句没一句跟宁奕聊着天,两个人三五句后便渐渐熟络,似乎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郭大路惊奇的发现,这位宁先生,虽然看起来是富贵子弟,但举手投足,话语之间,浑无高位的那种自负,狂傲,反倒是谦逊柔和,如一块璞玉……说到东境如今的动荡,沸乱,宁先生言语之间满是感慨。

    是从底层走过来的人。

    郭大路很是好奇……这位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便到了桃枝城。

    酒逢知己千杯少。

    郭大路目送万福商队,进入桃枝城城门,他坐在马背上,倚靠着宁奕马车的车厢,打趣笑道:“宁先生,您瞧瞧,在下说得没错吧,老郭身上自有福气,无论东境多乱,只要老郭我出手护送啊,一路上便安然无虞,绝不会横生意外。”

    东境如今的确很乱。

    这一路数十里,郭大路护送商队全程恐怕百里。

    路上虽然孤独寂寞,但万分太平。

    说这句话的时候,郭大路一只手拎着酒壶,另外一只手探进衣襟里,揉捏着当初那位叫“宁臣”的书生送给自己的贴身符。

    符柔弱似水,摸起来如四月清河。

    那枚符内,蕴着执剑者的神性,剑气,是最克东境鬼修的东西。

    宁奕坐在车厢内,神念带着生字卷的生机,围绕郭大路转了一圈,为那枚符重新输送了更加充沛的神性与剑念。

    他附和着笑道:“老郭,一心向善,自有阳光庇护。”

    宁奕轻声道:“走了啊。”

    “江湖一杯酒。”郭大路笑了笑,把酒壶塞入车帘内。

    宁奕没有拒绝,喝了一口,递换回去,另外一只手,掌背擦拭唇角,爽朗笑道:“山水有相逢。”

    郭大路微微一怔。

    他目送那辆马车离开,心底有个直觉……这位宁先生,可能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护送。

    郭大路翻身下马,牵着骏马的缰绳,压低帽檐,轻声在心底开口。

    宁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第十三章 望月

    “当时你在闭关……我就一路从蜀山离开。”

    星月皎皎。

    风沙飞旋。

    从桃枝城,与郭大路分别,丫头也迷迷糊糊的睡醒。

    她身体里的寒气,正在逐渐消散,白帝留下来的杀念曾经重创了神海,被“生字卷”和“剑藏”挡住,所以丫头变得“嗜睡”……但现在开始慢慢的好转,刚刚从北境离开的时候,丫头一天甚至能够睡上十个时辰。

    现在越来越清醒……但这其实不是好事。

    因为白帝留下来的,密密麻麻如刀子一般的杀念,没有被刨出来,而是收敛进了骨子里,神魂痊愈,伤势却再难好了。

    裴灵素把下巴搁在宁奕一边肩头,一动不动凝视着宁奕,认真听他说话,像是一只安静的小猫。

    宁奕笑着把当初下蜀山找生字卷的事情说了一遍。

    “郭大路……”裴灵素感叹道:“他是个好人。”

    发自内心的感慨。

    这世道,已经很少有人像郭大路这样了。

    丫头的这句感叹,让宁奕脸皮有些抽搐。

    想了想,三四年过去了,老郭好像还是个单身汉,原因似乎已经水落石出了……郭大路这样的人,无论是谁见到了,都会下意识的给他一句好人,来当做称赞。

    已经步入黄沙大漠。

    宁奕选择了一条最稳妥的路径。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灵山,手里捏着楚绡前辈的那张符,从北境离开,也就是为了寻找“虚云”大师,去求得佛门所谓的“长生法”。

    但是……他不希望丫头这一路上过得不开心。

    关于丫头身体里的伤,宁奕和沉渊君,还有知情人,都选择了隐瞒。

    这一路上,无须着急。

    就当是一场围绕大隋的周游历程。

    ……

    ……

    “听说东境境外的大漠,有一口井,名为‘望月’。”

    丫头缓缓掀开车帘。

    她望着头顶的那**月,东境的夜晚,大漠黄沙呼啸,总觉得头顶的那轮月亮,明亮的有些不太真实,虽然初春已至,但黄沙仍然有冻寒之意,粗粝而冷糙,刮在脸上如细小连绵的刀锋利片。

    宁奕心神一动,“你怎么知道‘望月’?”

    这个小故事,在东境境内流传的很广,但天都知晓的很少。

    “在剑行侯府的时候,很无聊,读了很多书。”裴灵素微微一顿,笑道:“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宁奕恍然地笑了笑。

    他化名宁臣,在东境找寻“山字卷”的时候,四处打探当地奇闻异事,才知道“望月”的故事,那个时候,李白鲸还在与西境角力,他要向太宗展示自己的治世才能,整个东境被管控的服服帖帖,三圣山也都在东境的拢和之下。

    “望月”曾经是大漠很出名的一个景点……事实上,也没什么特殊的,许多年轻男女会赶赴那口井旁,在月圆之时,去应验世人口中的传说。

    “月圆之时,俯瞰井底,真正心诚相爱的恋人,能够看见自己和心爱之人的未来。”

    宁奕缓缓道:“你相信有这种东西吗?”

    丫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头。

    他们俩都是超越了十境的大修行者,其实很清楚,在这世上的确有着占卜未来的术法,宝器,但都是逆天挑战规则的存在。

    看见“未来”并不是一件好事,看得越远,看得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我只是……好奇。”

    裴灵素轻声呢喃,“我想看看,我们俩的未来。”

    她忽然笑道:“当然,那口井多半只是个噱头,可能什么也看不见。”

    宁奕面色严肃,一只手拍打身旁折叠的木质轮椅扶手,“我们俩的未来,那可是一片光明,就像这辆马车,哐哐向着康庄大道直奔。”

    丫头忍俊不禁的笑了。

    宁奕也笑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陪你去,想看什么风景,我就陪你看……反正咱现在可有钱了,不行自报家门,谁没听过蜀山宁奕,谁不知道紫山裴灵素?”

    丫头被逗乐了,没好气道:“瞧你贫的,瞎显摆。”

    宁奕乐呵呵道:“若能富贵还乡,谁愿锦衣夜行?”

    他轻轻眯起眼,收敛了笑容,道:“那口‘望月井’,原先名气大,还算热闹,周围开了不少客栈,但现在可不一定了,李白鲸纵容手底鬼修占据琉璃山方圆的山头,逼迫了三圣山领地的缩减,还有百姓们的栖息地,东境境外的流寇也大大滋生。”

    “也挺好。”丫头轻轻道:“没人,清净。”

    宁奕笑眯眯揉着丫头的脑袋,“都依你。”

    ……

    ……

    望月古井的所在地,原先还算富饶,虽是大漠,但一群人群聚,围绕着这口小井开辟了一座小镇,但如今整座小镇都破败风化,屋阁被风沙摧垮的摧垮,掩埋的掩埋,一片死气,毫无生机。

    那口井底也早已没水。

    干涸见底。

    黄沙翻飞,一位披着麻袍的少年,踩着一双破烂布鞋,搂抱着肩膀,艰难踩踏大漠前行,他孤零零一个人在月光下跋涉,面容坚毅。

    麻袍少年的衣袍很破,很旧,破烂的边角在风中飘摇。

    一直来到破败的古镇,风声才渐渐小了起来。

    他松开死死搂抱的臂膀,抬起双手,揉搓着冻得发紫的耳朵,一个人行尸走肉般,漫步在这座“熟悉”的古镇,镇里已经没有人了,当初的一幕幕画面,还都在脑海里萦绕。

    娘亲那时候会抱着自己,坐在屋脊上,背对黄沙,望月轻语。

    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世道很难。

    爹也很难。

    所有人都很难……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生活。

    那个时候小镇很热闹,会有很多人,他还不太能理会到娘口中所说的“世道很难”,是什么意思。

    直到娘走了。

    再也没有人搂着自己,在屋顶絮絮叨叨,念着一句又一句的琐碎故事。

    直到“失去”,他才知道,“拥有”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情。

    少年郎来到了一件破败的古屋,伸出手来,拉开那件沉重的木门,古屋虽然破败,但灰尘不多,因为经常有人来打扫的缘故……木屋咿呀一声被拉开,少年熟悉地拎起靠在墙角的簸箕,扫帚,默默扫着灰尘,然后拎着一个空桶,推开

    屋门,才想起来,前不久这座小镇历经一场沙尘暴,“望月井”里,已经没有水了。

    他重新又将空桶放了回去,动作轻柔。

    合上屋门。

    坐在黑暗之中,他的呼吸变得艰难,眼神自始至终没有挪移,一直凝视着屋内的那个小小牌位。

    双手捧香,幽幽火光燃起。

    插在了牌位前。

    呼吸沉重,像是裹了沙尘。

    忽然咳嗽起来

    “咳!”

    “唔呃。”

    少年痛苦而又沉闷的咳嗽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音像是一个几近耄耋的暮年老人,沙哑而又沉钝。

    他跪倒在地,像是一只佝偻的虾米。

    当一切归于平寂,他的情绪,随着身体的平复,也缓缓平复,眼角因为剧烈咳嗽而流淌出的泪水,浸染了小小的一片地板。

    这是他每个月都要做的事情。

    或者说……这是他一有空,就会来做的事情。

    徒步十数里路。

    来这座破败镇子,来见一见他在这世上,最怀念的人。

    少年双手按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好几个头。

    “娘……我过得很好。”

    “他最近不管我了,本来他也管不了我……我要走的,迟早要走的。”少年平复情绪的速度很快。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牌位,喃喃道:“娘,离开之前,我会把牌位也带走,你会理解我的吧……我不想活成他的样子。”

    屋子里一片安静。

    少年的后背却忽然汗毛乍起。

    他像是一只灵巧的夜猫,猛地窜了起来,一只手拔出香火,反向插入灰坛,屋内唯一的微弱光源就此熄灭,他摘下布鞋,赤脚在木屋内挪移,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将身子贴近了纸窗。

    透过破烂的纸洞,少年眯起双眼,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风沙很大,斑驳了视界。

    一辆马车停在了望月井旁,那辆马车没有马夫……他听说过,大隋的修行者,可以动用符,代替人力,极快的前行。

    那辆马车一看就是显贵人家的物事。

    因为种种原因,古镇已经破败至此,还有人来这里,是为了“望月井”?

    少年心头一凛,看到马车车厢上,下来了两个年轻男女。

    他们……就只有两个人?

    这里现在是“赴死山”的地界,这两个年轻的富家子弟,难道不怕死?

    少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换了一个角度,能够更加清楚的看到不远处的景象。

    男的披着黑袍,看起来平平无奇。

    至于那女子。

    “好漂亮……”少年一下子有些出神,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因为谋生的原因,他见过了太多“江湖客”,什么神仙眷侣,什么宗门仙子,富贵小姐,但没有一个,能与此刻的紫衣女子媲美。

    这是一种超脱的,凌厉的美。

    有剑气,有柔骨,还有一种隐约的病态美。

    (欠着大家三章,本来准备这周末补上……但这周末要去年会……所以……我先尽力不要再欠了,剩下的慢慢补tat。)

第十四章 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这口井……已经枯了啊。”

    “月亮倒是很圆。”

    宁奕抬起头来,望了望天,又低下头看了看井。

    裴灵素眨了眨眼,一动不动望着宁奕,眼中的期盼意味溢满而出。

    “好嘛好嘛。”

    宁奕从兜里取出两张符,笑眯眯道:“不要眨眼哦。”

    松开手。

    两张符,飘荡在井口之上,大风吹过,来回飘摇。

    山字卷的青灿光芒,在宁奕的眉心柔柔掠出,瞬间扩散至方圆十里,风沙粒粒分明,整片十里天地,都陷入宁奕的掌控之中。

    每一缕风,每一颗沙,每一滴水……这片大漠很枯,但仍然有着水灵气的存在。

    再加上这两张聚水符。

    “哗啦啦”

    空气之中,狂风裹挟,像是夹杂着一场滂沱的骤雨,但汇聚而来的,只不过是一条细狭的水龙卷。

    躲在屋阁里的少年,瞪大了双眼,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干枯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这是什么?

    那个年轻男人,是修行者吗?

    他见过很多修行者,那些来来往往的江湖客里,不乏有修为高深的年轻天才,甚至还有三圣山的天骄弟子,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这个黑袍年轻男人一样,挥手之间,从干涸大漠,招来一团小雨云。

    “噼里啪啦”的坠落声音。

    大珠小珠落玉盘。

    原本干枯的望月井,在数个呼吸之间,便被一场小雨填满,宁奕心满意足挥了挥袖,这团雨云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化为袅袅雾气。

    丫头很是配合地感慨道:“宁师叔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啊。”

    宁奕老脸微红,十分受用地拍了拍袖袍,“谬赞,谬赞。”

    裴灵素嘻嘻笑了笑,低下头来。

    望月。

    井水荡漾,一**月。

    宁奕也和丫头一起低下头来。

    宁奕眯起双眼,神海微微一颤……这缕异常很快就被抹平。

    他望向那面水镜,波光粼粼,画面流转。

    那**月折射而下的柔光,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

    ……

    ……

    宁奕有三卷天书。

    山字卷

    ,命字卷,生字卷。

    但此刻,神海之中,只有两卷确确实实的归位,炼化。

    命字卷一直在徐清焰的手中,陪同徐清焰一起回天都的路上,宁奕脚踩飞剑悬空,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清焰,送清焰回到天都之后,他选择了逃避……至于“命字卷”,也不重要了。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再拿回那卷天书。

    那是清客先生留给自己妹妹的遗物,虽然最终送给了自己。

    但宁奕觉得,对于“命字卷”而言,徐清焰是比自己更好的归宿。

    尽管如此,他的神魂,还是因为“命字卷”曾经短暂归位的原因,起了很大的变化,这卷天书已经找到了宿命之中的主人,哪怕宁奕没有将其彻底炼化……它似乎也认定了主人。

    在这之后,宁奕能够敏锐感知到,其他神魂修行者的术法。

    望向“望月井”的时候。

    他便感受到了……井水波澜荡漾,一种冥冥之中的魂念随着水波荡散开来。

    “嗡”的一声。

    宁奕眼中的那口井,水面变化,像是有无形之火徐徐燃烧,烧开了一副壮阔的画面……草屑翻飞,牛羊低鸣,大红盖头被风吹过。

    山呼海啸一般的庆祝声音。

    他和那位女子牵着手,走过人山人海,千手师姐,二师兄三师兄,还有谷小雨,蜀山的同袍,其他圣山的交好,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之下,两个人走到了尽头。

    缓缓拥抱,额头相抵。

    然后他,揭开那层柔软的红纱。

    映入眼帘的是……

    ……

    ……

    宁奕猛地惊醒。

    “你看见了什么?”

    丫头细腻的吐气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奕啊了一声,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挪移,而是怔怔看着那口望月井。

    宁奕艰涩笑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裴灵素眨了眨眼。

    她轻柔笑道:“真的假的?”

    宁奕没有反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口井……似乎是被人布下了神魂阵法。”宁奕无奈吐出一口气,道:“你能觉察到吗?”

    裴灵素声音极轻的嗯了一声。

    她低声道:“不是阵法,或许是某件宝物,又或者……是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哪怕是修行者来到这里,只要放轻松神魂,就能看见自己心中所想的,它根本就没有‘预见未来’的力量,只不过是让人顺遂心愿的照见自己的梦境。”

    顺遂心愿?

    宁奕的嘴唇有些干枯,他看着丫头,对方浑然不觉,笑意盈盈地踮起脚,揉了揉自己的面颊,道:“所以我看见了未来很多美好的事情……我们俩一起去天南海北,大漠黄沙,碧海古岛,然后我还看见了那条母河。”

    “……母河?”

    “嗯……那片草原,我去接你的那条母河。”丫头的眼里尽是柔和,“那里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草色青青,玉壶金钟,白发渔樵,老月青山……总而言之,这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宁奕一把将她拢入怀中。

    丫头微微一怔。

    “我们以后去那里成婚……好不好?”

    宁奕的声音有些颤抖。

    裴灵素怔了怔,然后低声笑道:“好呀。”

    声音也带着一些颤抖。

    她其实,骗了宁奕……她看到的景象,并不是这样,这口望月井内的神魂会引导着修行者,无意识冥想。

    “渡苦海”的药力化散之后,她的神魂便被层层保护起来。

    望月井的魂力,根本就不能侵入神海之中。

    所以她看到的……就只是一口井。

    井中月,镜中花。

    什么也没有。

    还有井里倒映出的另外一张面孔,神情恍惚,惘然不知所措,所有的表情,她都看在了眼里。

    宁奕抱着丫头。

    他说了谎。

    他看见了丫头看见的景象……的确是很美好的一切,草原上的那场盛大婚礼,早在梦境里出现了无数次。

    可最后掀开红帘,看见的却是一具骷髅。

    在他的心底……对于最终的结局,已经有了一个念想。

    哪怕他再坚强,再抗争,好像都无法敌得过命运。

    宁奕声音极轻,喃喃道:“这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这会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第十五章 赴死山

    躲在屋阁内的少年郎,神情警惕。

    他默默凝视着那口望月井,他的目力很好,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发生,看到这一男一女相拥的画面……他的心底莫名的有些触动。

    少年的心中有一根弦,他能够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真挚,什么是虚假……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

    这一男一女。

    是真心相爱的。

    少年郎保持着沉默,他不知为何,从那两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悲伤的氛围,那个漂亮女子明明笑得很开心。

    他忽然睁大双眼,打了个寒颤。

    相拥的两个人,破败冷清的古镇,这一副画面原本足够美好,足够安静……但是却有一抹寒光,打破了这缕安静。

    “嗖”的一声。

    一只箭矢,从远方的黄沙之中射来。

    那个黑袍男人,头也没有抬,只是抬袖叩指,那根箭矢便“砰”的炸开,化为数十丈外的一阵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有人来了……少年的神情有些焦急,理智告诉自己,现在从屋阁的后门离开,一路逃窜,能够避开这场风波,江湖争斗,切忌观战,若没有实力,很容易沦为池鱼,以自己如今的能耐,无论被哪一方发现,都是一场大麻烦。

    他从来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少年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名为“好奇”的情绪,他从未见过像宁奕这样挥手招来一片雨云的修行者,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敢三更半夜来看望月井的家伙,到底是不是知道“赴死山”的存在,然后浑然不惧?

    ……

    ……

    射出箭矢的,是一个身材瘦削,但是修为精悍的中年男人。

    他骑在一头壮硕的栗色大马之上,背短而直,甲长且突出,皮毛柔细,这匹栗色战马的马尾高高竖起,高过马背,铜铃大眼瞪得滚圆,喷着粗气。

    射箭的男人,**着上半身,一身精悍肌肉,还带着斑驳的刀痕,剑疤,面容淡漠而又轻蔑,背对一**月,居高临下,隔着半里地,缓缓而来。

    “二位好雅兴。”

    他的说话声音很粗,很糙,刻意模仿了大隋境内那些公子哥们的说话风格,语气之中还带着轻佻,蔑视。

    宁奕笑了笑,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把丫头拦在了身后,示意她上车。

    裴灵素轻轻叹了口气,登上马车。

    风沙很大。

    这个男人没有下马,缓缓来到宁奕七八丈外,他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腔调,漠然道:“这里是‘赴死山’的地盘。”

    宁奕刚刚要开口。

    男人直接打断,继续道:“我是赴死山的二当家。”

    宁奕微微一笑,索性不再说话,等对方一口气说完。

    骑在马背上的赴死山二当家,目光漠然,俯视着这位衣着明显富贵的“公子哥”。

    对方的身形笼在黑袍下,看不真切,但看这苍白面色,一眼就知道,这厮是个羸弱且不堪一击的家伙,这种公子哥,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东境动荡,很少会有人只身出

    行,大部分人会雇佣镖局随同,但镖局的行价越来越高,只有大商队才舍得下血本。

    至于离开东境,去往境外,要么就是想看看大漠风光,要么就是接了大买卖,千里迢迢去灵山送物资,拼了命来赚钱的……这黄沙地底,不知埋下了多少白骨。

    宁奕等了半天,对方都没有再开口。

    于是他柔声笑道:“在下是中州人士,来东境境外游玩,无意冒犯,这就离去。”

    中州人?

    二当家笑了,他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年轻家伙,年纪轻轻的脑子就坏了,放着好端端的太平中州不去游历,偏偏要来东境,这送上门来的羔羊,要是不玩弄一番再宰了,都对不起自己这十来天快闲疯了的百无聊赖。

    男人声音沙哑,笑着问道:“原来是中州的公子哥,我说呢,看起来就是书香门第,白白嫩嫩的,兜里有多少银两,知道规矩吗?”

    宁奕无奈笑道:“大哥若是手头紧了,我这里还有一点盘缠,你尽管拿去。”

    他取出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直接掷了出去。

    马背男人伸手接过,掂量一二,“嚯”了一声,露出了笑容,这锭银子的分量可不轻,能抵得上山头好几天的开销了。

    不愧是中州来的富家公子哥,这世上估计还有好些宝物。

    他扫视一圈。

    宁奕的衣袍,扒了应该值些钱,这人倒是与自己之前见过的几位公子哥不太一样,身上没挂什么玉佩,金锁,来显摆身份地位,仔细去看倒是朴实,只不过腰间的那把雪白纸伞……但凡是中州来的,随身携带的物件,一定是好东西。

    这把伞是好东西。

    赴死山二当家笑眯眯道:“这里方圆三十里,大漠黄沙,荒僻无人,都是我赴死山山头的势力范围,大当家是十境巅峰的修行者,背后是琉璃山的‘五灾十劫’的‘尘劫’大人,尘魔君是超脱了十境的大修行者。至于再背后……你也应该清楚,甘露先生,这四个字,在大隋境内是什么分量。”

    五灾十劫……宁奕倒是没有想到,短短的三年多,在雪灾被周游先生斩杀之后,东境的势力竟然又扩大了,而且扩张了接近一倍多。

    三灾四劫,在雪灾死后,韩约的麾下,竟然又多出了十位大修行者。

    宁奕恍惚了一小会。

    而在这位赴死山二当家的眼里来看,这位年纪轻轻,从中州来东境游玩的公子哥,显然是被“甘露先生”的名号吓傻了……不过琉璃山的势头的确吓人,在东境境内,韩约就是穹顶的天,再也没有比他更大的规矩了。

    连天都皇城都管不了东境。

    谁还能管,谁还敢管?

    马背的男人慢悠悠道:“刚刚那女子,是你的小妾?好像还挺好看啊,公子哥,看在这锭银子的情面上,我请你去赴死山做客,也请你的小情人喝杯茶。”

    宁奕摇了摇头。

    二当家眯起双眼。

    “这是我的娘子。”宁奕叹了口气,道:“在下跟书院有所交集,若是想要银子,我可以再给你一些。”

    宁奕在离开

    北境长城之后,就没有动过细雪了。

    他本以为,去天都皇城讨要“渡苦海”,会动用武力……但事实上出奇的顺利,这一路游历,若是能不出手,那么便不出手。

    他也有砥砺道心的意思。

    从西岭的最底层来,现在他就只想当一个普通人,能用钱财打发,就用钱财打发,若是随随便便就拔剑,杀一些没什么修为的凡人,对宁奕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细雪”是这世上最锋锐的剑。

    自然只会用来杀最难杀的人。

    宁奕不想动手,他只能与这位匪头讲道理。

    “世道不易,你杀了我,书院也会找你的麻烦。”宁奕想了想,报出了一个名字,“我认识应天府的青君,白鹿洞书院的声声慢。”

    他微微思忖,没有报出“苏幕遮”这样的名号,一来是大隋的涅就那么几个,搬出一位的确唬人,但对方出身东境泥沙之中,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苏幕遮……就算知道,也只会觉得这位远在天边的涅大人物,实在离得太远,自己多半是在瞎编。

    所以他报了当世的两位天才。

    青君莲青,还有白鹿洞声声慢。

    “我知道,也听过他们的名号。”男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这两位是超脱十境的大修行者……年轻人,你不会觉得,你随便说些什么,我就都信了吧?你怎么不说你认识‘苏幕遮’呢?”

    宁奕乐了,无奈道:“我还真认识。”

    二当家哈哈大笑,感叹地遛马围绕宁奕转了一圈,认真说道:“韩约先生前些日子请我喝茶,我没去,忙着睡觉呢。”

    宁奕傻呵呵的跟着笑。

    他拎起一袋银子,笑道:“这够你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很久很久,至少半年不用发愁……你我就此别过,各自后退一步,可好?”

    说完,掷了出去。

    二当家来者不拒,笑眯眯接下来,“好啊,公子哥好魄力……这等银子,恐怕天都皇城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太掏得出来。”

    对方越是认怂,他越是笃信了一件事实。

    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会修行,而且完完全全是个初入江湖的小虾米……但凡懂一些修行,走过江湖,都知道这种局面很难化解,需找一个机会,自己刚刚遛马之时,故意露出了几个破绽,而那人还是无动于衷。

    有些人啊,不知道天高地厚,就一头钻到江湖里。

    结局就怨不得别人……被江湖淹死了,阎王爷可不会管你什么身世背景。

    赴死山的二当家,收好沉甸甸的银两,轻声开口道:“多谢公子哥的救济……可是。”

    “我还想要更多。”

    宁奕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心底却是叹了口气。

    那人目光先是望向宁奕的腰间,幽幽开口,“这把纸伞是好东西,我要了。”

    “还有……”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长刀,连同刀鞘一起递出,缓缓挑起车帘。

    “你的那位俏娘子。”

第十六章 银月客栈

    车帘掀起。

    这位赴死山的二当家,看清车厢里那位紫衣姑娘的面容之时,瞳孔收缩,呼吸都变得紧促起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而下一刹那。

    一缕血线便贯穿而过

    他的喉咙像是豁开一条细狭瀑布,磅礴的鲜血挤压着飞掠而出,却没有沾染到宁奕和马车一丝一毫,在空中就化为飞灰,徐徐燃烧。

    宁奕一只手按在那匹骏马的额首之处,神情木然,手掌发力。

    轰然一声。

    那匹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马,膝盖砸地,七窍流血。

    飞剑去而复返,掠回车厢里。

    裴灵素柔声道:“你不方便出剑,我替你出了。”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掌心再发力,一人一马被磅礴劲气打得倒飞而出,噼里啪啦砸在一面石壁上,化为一滩猩红的血泥。

    宁奕木然注视着那面石壁。

    在跟着徐藏学剑的时候,丫头和他曾经走散过一次……他永远记得那一夜,自己放走了那位马匪二当家,最后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祸患。

    现在不会了。

    对待敌人,宁奕再也不会“心慈手软”。

    “走了。”

    宁奕轻轻揉了揉自己马车前的那匹马儿,压下受惊的情绪,登上马车之前,他漫不经心望向破败小镇的某个方向。

    隔着纸窗破洞,窥探着夜色与古井的少年,心神俱裂,被这道目光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寻个客栈吧,有些累了。”

    裴灵素打了个哈欠。

    “好嘞。”

    宁奕笑着附和,驾驭马车,缓缓离开。

    直至那辆马车离开,少年才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爬起来,推开屋门,透过一线月光,望着空空荡荡的小镇。

    石壁上,血肉模糊,那赴死山的二当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

    ……

    银月客栈。

    方圆十里内,就只有这一家客栈。

    赴死山是一个很霸道的山头,

    与其说这山头上住着的是修行者,不如说是一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的确有着一些修行境界高深的存在,譬如那几位当家的,但更多的匪帮帮徒,都是喝酒混日子的流氓无赖。

    东境的世道太差。

    流氓无赖,也比杀人魔头要好。

    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于是这周围还是有一些小镇。

    赴死山的马匪倒是拎得清楚,他们收了税金也不找这些平民百姓的麻烦,大家相安无事,若是真的逼急了,山头内无人了,吃亏的还是自己人,这片大漠物资贫乏,生活艰难。

    赴死山的山主看得很明白,也很清楚。

    走马行货的可就需要讲究了,东境大漠,路途迢迢,有些人不得不从这里过。

    按理来说,交给赴死山匪帮一定的税金,便可求个平安,可具体过程,真正还是双方角力的心理博弈,如果护送的镖局背景够强,那么大家和和气气,各取所需,这座小山头取了商队的货物,也难消化掉。

    正所谓财不露白。

    没有人会为还没开匣的黑箱子拼上性命,匪帮打生打死,最终惨烈打开商队的货箱,里面万一不是珍珠宝物,而是女人嫁衣,他们拿了也没地儿用,更不用说弥补亏损……在这世道,匪徒也讲义气,所谓义薄云天,山头上的每一条性命都是重要的。

    大月高悬,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马车上,下来了年轻的一男一女。

    打尖的江湖客,时常住店,宁奕以往四处奔波的时候挺多,但是住客栈的经历倒是稀缺,在西岭的时候穷困潦倒,无论忙到多晚,都得回菩萨庙里跟丫头挤小破木床,后来跟着徐藏跑路,被周游先生的红雀送到了西境长城内关,住了几晚客栈,没过多久,徐藏这厮就花了一笔银子,租下安乐城的小院子。

    其实真正住客栈的,就屈指可数的几次。

    因为再后来,就去了蜀山,从蜀山离开到天都,教宗就送了一座府邸以供居住。

    所以在宁奕的印象之中……大隋江湖的客栈,相当不太平。

    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

    天都郊外的那一场雷雨夜。

    与韩约的第一次见面。

    时过境迁。

    推开银月客栈的门,宁奕倒是松了一口气,与之前不一样,客栈里没有配刀带剑随时可能出鞘杀人的恶徒,底层的桌椅擦抹的干干净净,一片太平。

    客栈的底层,就只有一个瘦削男人,带着布帽,佝偻身子,趴在柜台上,点着一盏黄灯,缓缓写着账簿。

    他听到推门的时候,才连忙起身,笑意盈盈道:“这么晚了,二位住店?”

    宁奕笑着推过去一锭银子,打趣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瘦削男人无奈苦笑道:“平时早睡了,今儿要算账,所以要熬夜。”

    宁奕瞥了一眼柜台上的账簿,继续笑道:“这店儿就你一个?”

    “不是……还有我儿子,他估计已经睡了。”男人温和的笑了笑,小心翼翼接过银子,姿态放得极低,略微犹豫,把银子搁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柔声道:“楼顶有上好的客房,二位,这是门牌,钥匙,待会我给二位泡壶热茶。”

    “热茶就不必了。”宁奕接过门牌,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老板,“客栈生意挺好?”

    “是挺好。”男人弯腰躬身,拎着一块麻布搭在肩头,说话之间登上楼梯,动作轻柔,笑道:“我带二位去客房。”

    上楼的时候,店老板絮絮叨叨,喃喃自语:“能赚到一些钱,够开销,够吃饭,只不过想招伙计可难得很,这世道,大多心眼高,看不起客栈打杂的……好些时候,我看到一些配着铁剑的游侠,穷困潦倒,住不起客房,也会把空闲的卖得便宜些,也好言相劝过,在小店干个半年数载的,安安稳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没人理我,哈哈……”

    丫头安静听着。

    宁奕不置可否,笑道:“人家可有大好前程,在小客栈里待着总没盼头。”

    “那是。”男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停住身子,伸出一只手,做出欢迎的姿态,微笑道。

    “二位客官,到了。”

第十七章 阿宁

    一剑斩开山水瀑布。

    收剑。

    向下按压斗笠,摆出一个潇洒的姿态,不回头也知道那座瀑布被剑气斩断,小半座山头都会垮掉。

    井宁按住木剑,准备回身。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他的额头,小鸡啄米一般打着瞌睡的井宁猛地惊醒,连忙用袖子擦拭自己唇角连绵成线的口水,客栈里来来往往的江湖人脾气可不太好,自己大白天打瞌睡,若是惹恼了哪位高手,可要倒大霉。

    井宁抬起头来,睡眼朦胧,看到了一张模糊逐渐变清晰的笑脸。

    “帮我倒壶茶,谢谢。”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浑浑噩噩准备站起身子,然后浑身汗毛炸起,身子僵硬。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宁奕笑着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少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朴实,接着起身一路小跑,端茶送水,动作极其麻溜,同时望向客栈的窗外,已是正午了,忙碌了一上午,大部分的活儿都干完,他才赶紧抓紧时间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

    井宁实在是太累了。

    昨夜从望月井赶回来,一路上小心翼翼,三更才回来,还得躲着老爹,溜回自己的房间,睡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鸡鸣之时就被喊醒,先是下楼去马厩里喂马,然后就是端茶送水熬粥的老一套。

    客栈里的江湖客,来往密度很大,有人来了就住店,第二天大早就风尘仆仆离开,很少会有正午才起床来楼下吃饭的住客……而这一男一女,身上带着一种风轻云淡的气度,好像一点也不赶,不着急,来这片荒芜大漠,像是度假的。

    井宁在心底咕哝着,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看起来是一对神仙眷侣,身上一丝烟火气都不染。

    可他昨晚可看得清楚,这两人修为高的可怕,那位赴死山的二当家,瞬间就被飞剑斩杀……这修行境界,恐怕自己只有在梦里才能做到吧?

    思绪恍惚。

    井宁来来回回,上了一盘切得齐整的卤牛肉,两碟小菜,一壶茶,然后从浑噩中醒来,挤出一个朴实的笑容,准备躬身离开。

    “怎么称呼?”

    桌那边忽然开口。

    井宁吓了一跳。

    他低垂眉眼,根本就不敢去看宁奕的眼睛。

    少年老老实实道:“阿宁。”

    宁奕挑眉道:“阿宁?”

    少年再度轻声道:“井宁。”

    阿宁,井宁。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宁奕轻轻嗯了一声,微笑道:“你我还蛮有缘的,我名字里也有一个‘宁’字,不过是姓。”

    “宁先生……”少年忽然发觉,对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笑起来还挺和善的。

    井宁也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然后他就听到了宁奕的下一句话。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井宁的笑意有些僵硬。

    桌底,裴丫头有些无奈的掐了一下宁奕。

    宁奕立马正襟危坐,拍了拍有些吓到的井宁肩膀,在桌上放了一些碎银,轻柔道:“放心坐下来,闲

    着无聊,咱俩唠一会。”

    井宁有些担心,望向柜台的方向。

    老板对宁奕笑了笑,目光触及宁奕摆在桌上的碎银之后,一副点头哈腰,连忙挥手示意阿宁可以坐下来陪这位阔客好好聊一会,自己连忙拾掇抹布,去别的桌忙碌,端茶送水。

    井宁的目光有些厌恶。

    他可不会跟那卑微男人客气,也不会跟银子客气。

    少年郎直接把这些碎银攫到自己的腰囊里,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故作无事的问道:“宁先生想聊些什么?”

    “没什么,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想问问周围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宁奕笑着开口。

    “这个我熟,东行十五里,有片绿洲,集市,那里人多,热闹,许多来客栈打尖住店的,大多是要赶去那集市里做些小买卖,偶尔也有大商队。”少年郎收了银两,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颇有些指点江山意味的,絮絮叨叨说了起来,他在这生活了十多年,每一粒尘土都了如指掌,说话之间带了些沧桑意味,“北边有座小城,城里有茶楼,酒馆,只不过离得太远,约莫四十里?而且那边的物价可贵了,贵的离谱。西边原路返回,大漠连天,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在大漠交界处,就他妈离谱,整的山清水秀的,还挂着座小瀑布,据说以前还有剑仙在那留过石碑,忒好看。”

    宁奕笑着不说话,拿筷子夹着牛肉,细嚼慢咽。

    裴灵素戴着一顶白色帷帽,今天不是一身紫衣,而是一身白纱,佩剑竖在身侧,轻轻靠在椅子腿旁,像是一位安静出尘的世外仙子。

    井宁就浑然不觉的,一路从南讲到北,从东念到西。

    直到他说完。

    宁奕还是那副笑脸。

    井宁有些惘然,眨了眨眼。

    “说完了?”宁奕微笑给他倒了一盏茶,缓缓推过去,“听说这周围有一口‘望月井’,很出名,你怎么没说?忘记了?”

    阿宁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接过茶盏的手指开始发抖。

    宁奕继续笑道:“而且这里似乎不算太平,昨晚有人跟我说,赴死山是这里最大的匪帮头子……是这样么?”

    阿宁哭丧着脸,索性也不装了,有气无力道:“你们都看见了?”

    想想也是。

    这两个年轻男女,一看就是厉害角色。

    宁奕摇了摇头,若无其事道:“喏喏喏,记住,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在江湖上行走,口风要严,不然可会惹上大麻烦。”

    井宁如释重负,松了一大口气。

    他攥紧衣袖,这个时候才发现,衣衫后背已经全湿透。

    “哥,别吓唬小孩。”裴灵素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早在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小镇里躲着的少年。

    宁奕和裴丫头的神魂之强,方圆之内,哪里容得下有其他窥伺之人?

    甚至连他的栖身之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破败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碑位……这可怜孩子是赶了一晚上的夜路,给他娘亲的碑位上香的。

    宁奕拍了拍井宁的小脑袋,淡淡道:“之前那些话,不用放在心上。我在这里暂住几日,你爹开个客栈不

    容易,惹来了赴死山,我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这客栈到时候就逃不掉麻烦了。”

    阿宁有些惘然,然后立即明白了宁奕的意思。

    他拼命点头,小鸡啄米一般,然后露出了傻笑,“宁先生……我可以喊您宁先生吗?”

    宁奕摇头,板着脸,“不行。”

    阿宁又傻眼了。

    这个少年身上带着一种很独特的气质,聪明而又木讷,在大漠黄沙里艰难求存,学会了猜测人心和小心翼翼,却始终没有恶念,像是一块璞玉。

    宁奕很少这样去“逗”一个人。

    他笑道:“喊我宁大哥就可以,不用那么生分。”

    “宁先……宁大哥。”井宁挠了挠头,他从怀里把那些碎银取了出来,一枚一枚数着,一颗不落的摆在桌子上,认真道:“这些银两您还是留着吧,无功不受禄,昨晚的事情我是不会说的,至于介绍周边风景,只是小事。”

    宁奕挑了挑眉,他淡淡道:“我缺钱吗?”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

    在过往的十几年来,宁奕在西岭穷困潦倒的时候,做梦都想像今天这样财大气粗的说出这种话。

    他看出了少年把碎银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眼里的不舍,还有窘迫。

    以及果决。

    阿宁没有去动桌子上的银两,他端正身子,认认真真问道:“宁大哥,您……是修行者吗?”

    宁奕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井宁的目光扫过了裴灵素身旁的剑,还有宁奕腰间的那把纸伞。

    直觉告诉自己。

    这位宁大哥是一个很厉害的修行者。

    事实上,那一夜,出剑的根本就不是宁奕,而是车厢里的裴丫头,只不过飞剑之术,咫尺杀人,一个没接触过星辉修行的少年,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哪怕阿宁的目力异于常人,也只是看清了一连串血线从赴死山二当家喉咙里飙射而出。

    在他看来……这位宁大哥,显然是驭剑杀人的那位主儿。

    至于身旁,柔柔弱弱的姐姐,虽然带着一把剑,但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修行者。

    在阿宁的世界里。

    修行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大漠里灵气干涸,无师无门,不走魔道,很难沟通天地灵气,连初境都无法破开。

    而来来往往,在客栈里的修行者们,大多很是冷漠,他们从不低头,更不会关注到这间客栈里还有一个卑微的,等待着机会的少年。

    所以井宁鼓起勇气。

    他拿着颤抖的声音,对宁奕哀求道:“这个要求可能有些过分……宁大哥,求求了,您能不能教我一些皮毛功夫,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宁奕平静看着阿宁。

    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当初有那么一些相似的少年郎。

    的确是有些相似的。

    只要吃过苦……身上就会带着这种挣扎。

    这就是他把阿宁叫到桌子前的原因。

    但是听到这句话后。

    宁奕皱起眉头。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了两个字。

    “不行。”

    他拒绝了阿宁的请求。

第十八章 窝囊废

    “不行。”

    宁奕很干脆的拒绝了阿宁的请求。

    少年的神情很古怪……他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的宁大哥,竟然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

    井宁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但不是那种愤怒,而是一种羞愧。

    少年的心思十分敏感,他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斟酌过了,在这个刚刚见面说话不过十多句的陌生人身上,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踏实,于是下意识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看来,这个要求很过分。

    阿宁自嘲地笑了笑。

    宁奕看着这个少年郎。

    江湖最忌讳交浅而言深。

    他只是平淡说了句,“路还很长,不要轻易求人。”

    宁奕倒不是吝啬教人剑术。

    而是……井宁的那句话,让宁奕对他的印象跌了许多。

    宁奕本以为,这是一个骄傲的少年。

    但是井宁的脊梁骨,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硬朗。

    ……

    ……

    阿宁怔住了。

    少年的指尖陷入掌心里,他肚子里有很多的话想说,譬如他年少时候的悲惨遭遇,多么渴求得到力量,多么希望能够得到机缘……只能在大漠客栈打杂的憋屈,还有对这个窝囊废父亲的怨憎。

    井宁目光缓缓偏转,望向客栈的不远处。

    一桌黑衣大汉,四个人围绕桌子而坐,畅快大笑,饮酒捧杯,桌上都是吐出的骨头,还粘粘着唾液,口水,而自己的父亲,那个卑微的男人,弓腰驼背,拿粗糙手掌替那些人拾掇桌面,脸上堆满了褶子和笑容……在一桌桌的呼唤声音之中忙活来去。

    他厌恶了这样的生活。

    一片喧嚣声中。

    少年默默低下头,发丝掩盖,他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自己父亲的方向,漠然对宁奕道:“我不想成为他这样的‘窝囊废’。”

    裴灵素沉默下来。

    宁奕也不说话了。

    那个躬身忙碌的中年男人,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的抹布被一位壮硕大汉拿走,那人高高悬着一张银票,哈哈笑着逗弄着这个身材畸形的矮子……井宁的父亲,这家客栈的老板,身材的确不高,面容也不好看,满脸都是岁月沧桑的痕迹,现在吃力的跳着,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并不恼怒,也不生气,只可惜他的五短身材有限,跳来跳去也够不到那张银票。

    井宁猛地推开座椅,沉默着大踏步前行,气势汹汹,来到了那个大汉的面前。

    他二话不说,在行进之间,抄起了一个沉甸甸的茶壶,然后在距离数丈左右,猛地掷出去。

    那位逗弄井宁父亲的大汉,神情忽然阴沉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子,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将这只灌满沸水的水壶被拍得炸裂开来,滚烫的热水溅了大汉一身,水壶炸裂的刹那,大汉衣袖间的星辉也旋即掠出,层层叠叠浮现,兜揽袖袍,如同施展“雀不飞”的招式,只不过稍有变形,一整壶沸腾热水凝而不散,在大袖旋转一圈之后,原原本本对着井宁倾泻而去

    少年低下头来,倔强不后退,他咬着牙齿,脑海里满是愤怒。

    裴灵素已经准备起身,却被宁奕一只手按了下来。

    丫头回头望着宁奕,眼神里是诧异。

    宁奕神情平静。

    下一刹那。

    井宁的面前,多出了一道“伟岸”的身影。

    “哗啦”一声。

    热水泼烫在男人的背上,井宁父亲并不高大,但他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儿子,后背的破旧衣衫顷刻湿透,滚滚热气沸腾溢出,这张丑陋的面孔因为剧烈的痛苦变得狰狞起来。

    “嘶……”

    “嘶……”

    井宁神情木然,双袖垂落,任由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没有开口,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沉默。

    额前的长发遮住了眼帘。

    没有人能够看清少年的神情。

    井宁父亲的身躯一阵触电般的颤抖,抽搐,他终究是勉强转过身子,挤出了笑脸,抬头望着那个高大的黑影。

    一张银票,在那个男人的手里被捏得几乎不成形状。

    打翻茶壶的壮硕大汉,双手攥拳,面无表情道:“别拦路。”

    井宁父亲颤声笑道:“我儿子……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大侠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呗……给我一个面子……”

    “我给你妈 的面子?你是谁,跟老子谈面子?”

    壮硕大汉面色狰狞,狠狠一巴掌拍了过去,响亮的风声过堂而起。

    “啪”的一声!

    井宁的姿态僵住。

    他的父亲,发丝之间的汗珠,都被这一巴掌打得震飞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缓慢了一刹。

    汗珠落地。

    时间恢复正常。

    那张苍老的面颊立马高高肿起。

    掌柜艰难的呼吸着,他还在笑,只不过半边面颊肿胀,青紫一片,连牙齿都有些摇晃。

    他缓缓伸出手,从兜里取出了宁奕先前给的那一锭银子,赔笑着开口,道:“给个面子……哈……”

    打人不打脸。

    还是一张笑脸。

    大汉沉默下来,他看着这张实在难看的面孔,只觉得鄙夷之余,讽刺又好笑。

    起初之所以生起逗弄心思,也是因为这掌柜的看起来就毫无骨气……几位同伴打了赌。

    实际上的确如此。

    一张小小的银票,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了。

    这样的人,连尊严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大汉幽幽道:“银子我不要,银票给你,你收下。”

    那张被攥得几乎要碎裂开来的银票,缓缓飘落。

    井宁的父亲,神情麻木,目光随着那张银票一起坠落。

    落地了。

    井宁父亲伸出一只手。

    大汉喉咙里一阵翻涌,伴随着洪亮的吐痰声音,一口浓郁的痰液,溅在那张银票上。

    井宁的父亲停住了向下伸的那只手,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眼前的男人。

    大汉微笑道:“捡啊……捡起来啊。”

    少年的肩头已经在颤抖,他的面颊有两行泪水无声的落下,心底什么情绪都有……愤怒,恐惧,想要杀人的冲动,想要豁出去一切的念头。

    他的父亲微微停顿。

    没有愤怒,也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

    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

    井宁父亲伸出一只手,捏着银票的一个边角,然后神情陡然变了。

    “啪”的一声,一只靴子带着泥泞,狠

    狠踩在他的干枯手掌上,大汉面无表情转动脚腕,踩住井宁父亲的手掌,同时环顾客栈的四方。

    这一幕闹剧,吸引了许多目光。

    大汉双手抱拳,笑意盎然道:“诸位兄台,在下绿洲城鹰会的‘仲虎’,别的没有,就只有钱,今儿请大家喝一顿酒,哈哈,都别客气。”

    说话之间,脚尖继续发力。

    井宁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痛苦不堪。

    鹰会仲虎,这的确是一个足以令人忌惮的名号……井宁刚刚所说的不远处的那座绿洲,是一座重要的集市,而鹰会的背后就是赴死山,赴死山的背后又是琉璃山……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能够压得住场子的名号。

    于是整座客栈立马就没了声音。

    一片死寂。

    井宁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几个时刻……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的背后,会有那么一桌,在默默看着这一幕。

    少年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

    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刻,有人挺身而出……昨晚他在望月井看到了宁奕挥手剑杀赴死山二当家的画面,以宁先生的实力,想要出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只需要站出来。

    一拳头。

    然后一句话。

    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但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幕的发生,因为宁奕自始至终都是坐在桌子前,一只手轻轻按着裴丫头的肩头,不缓不慢吹着热气,神情平静而又自若,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

    在今天的闹剧之中,他只是一个看客。

    没有人出头。

    宁奕也没有出头。

    所以这一幕……理所当然的,就自然发展下去。

    仲虎的靴子,踩得那只手掌扭曲,与痰液混合在一起,然后缓缓抬起,离开的时候,发出了“啪嗒”一声的脆响,骨骼似乎都碎了。

    井宁的父亲,掌背坍塌了一块。

    他的神情很低落,努力抬起头来,想要挤出招牌式讨好的笑容,却只看见那个高大阴影敞开衣袖,洒出了好几张银票。

    “走了。没意思。”

    仲虎笑了笑,一丝停顿也无,直接转身离开,顺手拿起桌面上的长刀,招呼几个伙伴,前前后后离开银月客栈。

    鹰会的几位修行者,走过之时,伸出一只手,按了按井宁的脑袋。

    零零散散的笑声,刺入井宁的耳朵。

    没人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尤其是他的父亲,又这么的……可笑。

    井宁不知道,这些笑声是在笑谁,笑自己还是那个卑微的男人。

    那张被痰液浸透了的银票,被掌柜拎起来,他咧着嘴,无比厌恶的,把这张银票丢进了垃圾篓里。

    男人痛苦地咳嗽一声,他把那只受伤的手缩回了袖袍里,缓缓转身,挤出笑容望向自己的儿子,伸出双臂,想要抱住井宁。

    井宁向后退了一步。

    男人怔住了。

    井宁咬着牙齿,泪流满面的说了三个字。

    “窝囊废。”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

    (今天去年会了,连着四天,可能都只有一章,大家体谅一下熊猫……先欠着,回来真的补!)

第十九章 宁先生,带我去杀人

    “窝囊废。”

    井月。

    井宁的父亲。

    他的脸上,第一次笑容消失。

    鹰会仲虎,沙包大小的拳头,打在身上的时候,他在笑。

    脸被打肿的时候,他在笑。

    被侮辱,被践踏的时候,他也在笑。

    但是这个时候,他有些笑不出来了……银月客栈的掌柜,缓缓弓起脊背,半蹲在地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默默捂住自己的伤口,一瘸一拐,在地上收集着仲虎洒下来的银票,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掌一直颤抖。

    他独自一人忍受着嘲笑。

    那个少年已经跑远。

    ……

    ……

    大漠黄沙。

    井宁一路狂奔,直到他跑不动了,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粗糙的沙粒拍打在井宁的面颊上,这位少年郎的面容,其实还算俊俏,他的容颜一点也没遗传自己的父亲……不难想象,他的母亲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子。

    井宁愤怒的低吼一声,像是一头幼嫩的狮子,宣泄着自己心头的怒火。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道漆黑的细长影子,迎面打来,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少年摔得七荤八素,在小沙坡上翻滚下去,他努力抓着身子,跌跌撞撞站起身子,看着大漠小沙丘上站立的一男一女。

    黑袍纷飞,白纱轻舞。

    宁奕面无表情,将细雪剑鞘插入沙丘尖头一点点,单手杵剑。

    裴丫头的面前环绕一圈白纱。

    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井宁的面前。

    井宁呸了一声,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不过也是个胆小怕事,见死不救的窝囊废。”

    宁奕的神情平静至极。

    他居高临下看着井宁,背后是一轮灼烫的大日,炽烈的光华将他的面容掩埋。

    井宁看不清他的脸。

    只觉得他是一束光。

    “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宁奕注视着井宁,“你觉得我会挺身而出……凭什么,为什么?”

    井宁怔了怔。

    宁奕的声音继续从沙丘的上方飘来。

    “因为你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对你笑了,我给你银子了,你没有要,所以我欠你什么?”

    “因为我没教你几招剑术?”

    “还是因为,我比他们强,打趴他们只是弹指功夫,所以我就站出来?”

    连续的问句,让井宁的面色愈发苍白。

    少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无从反驳。

    是的。

    他与这个姓宁的修行者,根本毫无瓜葛……唯一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虚无缥缈的,随时可能会断裂的缘分。

    宁奕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冷。

    “你看不惯你父亲,你觉得他窝囊……可是如果不是他站出来,你想过你会是什么结果吗?”

    “不是你口中的‘窝囊废’,替你挡下了这些,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但你远远不如他,因为你连‘承担后果’的勇气也没有。”宁奕毫不客气的讥讽道:“你自己惹出的祸事,却奢望会有别人替你摆平,如果你父亲不出面,你自己做好了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了吗?”

    井宁嘴唇一片枯白。

    他做好准备了吗?

    “你可以冲动,可以热血,可以不

    顾一切。”宁奕漠然道:“但你需要明白,在做出这些举措的时候,你要赌上一些东西。”

    井宁的大脑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看着小沙丘上,那团灼烫的光。

    宁奕平静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可以让你学到一些东西。”

    ……

    ……

    “他有点像你。”

    客栈的屋阁内,只有丫头和宁奕两个人。

    此时已是夜深。

    灯火摇曳。

    两人坐在桌前长谈。

    这一日过得很有趣,正午之后,宁奕和丫头二人驭剑来了那座绿洲城,看了戏班表演,四处闲逛,又买了一些琐碎玩意儿,重新回到了客栈。

    桌上,黄灯下,摆着摊开的红布包裹,丫头笑意盈盈的把玩着包裹里的细碎物事,一件红玉发簪,好几串玛瑙手串,还有看起来就十分廉价的玉质项链,哪怕去了天都之后,钱财已经不再是丫头担心的问题……她仍然没有浪费的习惯。

    她很喜欢买地摊货。

    那种便宜的小玩意儿。

    哪怕很便宜,裴灵素还是会鼓着一张脸蛋讨价还价,而且享受着讨价还价的乐趣。

    乐此不疲。

    在丫头看来,买的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而压价则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成就感”。

    “有一点点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不是很多。”

    宁奕揉了揉眉心。

    裴灵素笑了笑,她很少看见宁奕会“多管闲事”,只不过在这个叫“井宁”的少年身上,她看到了原因。

    “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宁奕笑着解释道:“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丫头提着音调哦了一声,有些疑惑。

    宁奕卖了个关子,笑道:“现在不告诉你,你要是觉得这地儿无趣,咱俩明后天就可以走,顺手帮一帮这孩子,之后还要赶路去东土。”

    “咦”裴灵素拉长了声调,她故作嫌弃道:“还跟我卖关子呢。”

    丫头顿了顿:“我觉得……挺好的。”

    宁奕有些微怔。

    “毕竟那小家伙还挺俊气的。”裴丫头笑眯眯道:“我们以前不就是想成为现在这样的人吗,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今儿在客栈没动手,我倒是没想到。”

    宁奕苦笑一声,他摇头无奈道:“我被人羞辱过,我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这种痛苦不仅仅是一时存在,被侮辱的这一幕会始终在脑海里回放,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

    “如果我当时出手了,以后他不一定会感谢我,我带着他去杀人,他才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宁奕叹了口气,淡淡道:“至于井宁这个少年,一切都好,就是少了点傲气。”

    “他在大漠。”

    丫头幽幽道:“如果错过了你,再等下一个,不知道又要过多久。”

    宁奕沉默下来。

    “他的父亲,很不容易。”丫头回想着踏入银月客栈到现在,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掌柜,总是一副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客栈能在大漠开如此之久,与这掌柜的隐忍脱不开关系。

    有人就是以羞辱弱者为乐。

    但是当羞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这样的乐趣也不会长久。

    这就是井宁父亲的聪明之处,相反,井宁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他越是反抗,越是倔强,那些恶徒就越喜欢把他拽到泥泞里,打得一身泥

    污。

    如果你无法给予还击,那么就报以微笑。

    哪怕……这并不意味着你此刻的心情。

    “三更了。”宁奕有些恍惚,他眯起双眼,看着窗外,大月皎皎。

    到了他与井宁约定的时候了。

    “你猜他会不会赴约?”宁奕伸出一根手指,“不许动用神念。”

    丫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奕皱起眉头,他缓缓回头,看着一颗露在窗外的头颅。

    那颗头颅,在风中摇晃。

    “宁先生,我来了。”

    艰难的声音,从井宁的口中传出,他趴在窗台,努力攀着客栈,脚底摇摇晃晃,面色苍白,“不用担心我,这客栈我陪我爹一起盖的……我很熟。”

    宁奕有些恼火,“谁让你爬窗了?不是说好三更在楼下等着的?”

    外面的风沙很大,所以井宁的声音也有些含糊。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谁知道您三更会不会在睡觉,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情没做,会不会把我忘掉?”

    宁奕用力揉着眉头,压住额头的青筋,咬牙道:“谁会在三更有重要的事情没做?”

    声音忽然止住。

    宁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裴灵素俏脸一红,原本一只手摘着白色帷帽准备带上,此刻忽然抬起另外一只手,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嗖”的一声。

    丫头袖袍里掠出一柄玲珑飞剑,剑身不出鞘,但毫无花哨的撞在窗口,叩砸出一小块木屑,井宁顿时失去了扶力,身躯向后跌了下来,大字型跌倒在风沙之中。

    他有些失神,背后背着的行囊散落开来,一些花里胡哨的破烂玩意儿都零散露出。

    几乎是井宁跌下木楼的瞬间,沙地上已经多出了两道身影。

    宁奕蹲下身子,两根手指捻起行囊里散落的一件细长物事。

    “桃木剑?你以为是去降妖除魔的?”宁奕没好气道:“带这个做什么?”

    丫头也忍不住笑了,她手指颤抖的拎起一张符纸,上面的墨迹刚刚干涸,显然是前不久才刻上去的,“鬼画符?你画的?”

    “还给我。”

    井宁“愤怒”的爬起身子,他用力夺过宁奕手中的桃木剑,恼火咕哝道:“桃木剑就不是剑了?”

    他还想拿回那张自己胡乱作画的符,结果望向裴灵素,有些畏惧,嘀咕道:“那符……送给你,便宜你了。”

    之所以“畏惧”。

    是因为刚刚那把飞剑的速度太快了。

    他根本就没看清……直接就被打得跌到地上。

    但是这一抹弧线,他却永远也忘不掉。

    原来在望月井杀死赴死山二当家的,不是这位宁先生。

    而是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袖里飞剑,这是一位女子剑仙吗?

    裴灵素笑意盈盈,以指尖勾动星辉,在符上轻轻描了两笔,递还给井宁。

    “喏,还你。”

    井宁瞪大双眼,还在犹豫。

    “不要就算了。”丫头的话音刚落,这个鸡贼的少年就一把把符掠了过来,塞入自己的腰囊里,这一次他长了个心眼,没有与其他符混在一起,特地找了个空的兜囊,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井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认真望向宁奕。

    “宁先生,带我去杀人吧。”

第二十章 生死有命

    大月高悬。

    三个人在大漠“艰难”的跋涉。

    宁奕和丫头两个人倚在一起,脚底踩着一柄“缓慢”前行的飞剑,飞剑半截剑身在沙里徐徐推进,这个速度已是极慢,但即便如此,身后那个少年还是气喘吁吁。

    井宁身子骨不算弱。

    但他一路已经跑了好几里路没停歇,那个大大的包袱,早就被丢到不知道哪里。

    少年红着眼,看着这对前面慢慢悠悠驭剑飞行的二人,心底万般情绪流淌,十分复杂。

    这还要被喂一口狗粮。

    东行十五里。

    他估摸着还有一大截。

    井宁的心底,已经大概猜想了今晚的场景……宁先生带着自己去绿洲城大开杀戒,把鹰会杀得丢盔卸甲,然后飘飘然离去。

    首先,要去绿洲城。

    徒步跑过去,对他而言,问题不大。

    正当井宁准备提起一口气的时候,前方的那把飞剑忽然卸力,宁奕和裴灵素两人停在了一座小沙丘上。

    “到了。”

    井宁有些怔住了,这就到了?

    这里是茫茫大漠里一个无名的落脚点。

    而他的目光顺着宁奕的方向望过去,那座小沙丘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把长剑,一个男人口鼻被捂,身材壮硕,此刻却像是一只脆弱的羊羔,双手被反绑,跪在沙地里,后背紧贴着那把长剑,肌肤被风沙拍打,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迹。

    仲虎。

    阿宁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幕。

    宁奕来到他身旁,平静道:“这是侮辱你……准确的说,是侮辱你父亲的人。”

    宁奕递给他一把刀,“现在他就在面前,你可以动手了。”

    阿宁没有接过那把刀。

    他看着宁奕,神情困惑,纠结,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井宁声音沙哑:“宁先生……您是认真的吗?”

    宁奕仍然保持着递刀的姿势,神情没有变化。

    白日在绿洲城闲逛,傍晚要离开的时候,宁奕顺手把这个叫“仲虎”的家伙拎了过来,扔在了这里。

    对宁奕而言,鹰会和绿洲城只不过是一个花里胡哨的空架子。

    他可以打人,可以杀人,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方式……带井宁去“复仇”。

    但正像是少年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一样,井宁根本就没有猜到,宁奕口中的“学到一些东西”,竟然会是在这里。

    他怔怔看着宁奕递过来的那把刀,确定宁奕要让自己接过这把刀。

    井宁旋即愤怒道:“他跪在这里,我一刀杀了他,能学到什么?”

    能学到什么?

    好问题。

    宁奕微笑道:“你不是恨他吗?”

    “您把他绑在这里,给我一把刀,我杀了他……这不是我想要的。”井宁盯着宁奕,像是一头愤怒的小兽,恨恨道:“我不会觉得有任何的高兴。”

    “所以我带着你去绿洲城,打杀鹰会的其他人,你就会开心一些?”宁奕风轻云淡点破了少年郎的心思,直截了当问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区别。”

    井宁怔住了。

    这。

    他再度咬牙道:“我恨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宁奕再度道:“那我把在客栈侮辱你父亲的所有人都拎过来。”

    井宁沉默了。

    宁奕

    俯视着少年,平静道:“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井宁,你既想要复仇,又想要得到承认,如果我带你去鹰会杀人,第二天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会觉得你很厉害。”

    “这是你想要的。”

    宁奕冷笑道:“想在江湖上当一个配刀带剑的大侠,还是只想享受大侠走到哪尽显风光的派头?”

    井宁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宁奕的话语击中了他的内心深处。

    宁奕把刀递到了井宁的手里。

    他的眼里没有蔑视,只是平静,如万年长湖。

    每个人都有所谓的“虚荣心”,其实这不是坏事……尤其是在年少的时候,人人都会艳羡好的,想要更好的,有时候只是因为太年轻,所以看不清。

    “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得到。”

    宁奕淡淡道:“就像我说的……你需要赌上一些什么。”

    井宁握住这把刀,他感到了四周尘土间,沙粒的震颤,那把束缚着“仲虎”的长剑,剑身摇曳,剑气迸发,捆着男人的布条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痛苦不堪的仲虎,双手终于挣脱了枷锁,他喘着粗气,跪伏在沙地上,畏惧地抬起头来,望向宁奕,颤声道:“前辈……是这小子的师父么?”

    “当然……”

    宁奕没有去看仲虎。

    “不是。”

    宁奕面对着井宁,他伸出一只手,握在少年的手上,使他攥紧长刀。

    他背对仲虎开口道:“杀了井宁,我放你回鹰会,此事兹了。”

    仲虎有些惘然,他的眼中,那个黑袍年轻男人就像是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阎罗,在大漠纵横十余年,他见过太多的高手,但从未见过像宁奕这样的存在……从绿洲城到十里外的大漠,驭剑飞行,不过十数个呼吸,而且看起来极其轻松。

    这是什么境界?十境,十境巅峰,还是命星?

    想都不敢想……要真是命星,那在整座东境都是屈指可数的大人物,跺一跺脚,琉璃山的灾劫也要给三分面子。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食言吧?

    仲虎跌跌撞撞,站起身子。

    他的衣袍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血口,迎风舒展,舒展筋骨的同时,经脉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仲虎的嘴角拉扯,神情有些痛苦。

    “放心……我不会食言的。”宁奕确认井宁握住了那把刀后,缓缓转过身子,平静道:“但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封了你的修为,公平对决吧,生死有命,我不干预。”

    宁奕拍了拍井宁肩膀,淡淡道:“握住这把刀,死,也不要松开。”

    井宁嘴唇干枯。

    他看着那道面色苍白,但眼神猩红的男人。

    仲虎的身躯,被宁奕点碎了好几处穴道,根本就无法施展星辉……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打死眼前的少年。

    他出身武学世家,拳掌指肘,浑身四处,都是利器。

    仲虎花了七八个呼吸,熟悉了这具被捆缚了半天已经麻木的身体,直到从肩头到臂膀到指尖,每一处的鲜血都能够连贯流通。

    他长吼一声,在大漠黄沙之中开始奔跑,如一头猛虎,一瞬间就扑下了小沙丘。

    井宁就像是一朵随时可能被风折断的野花。

    少年长啸着举起那把长刀,狠狠对准仲虎刺了出去,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握刀,第一次对准真人,很小的时候他在

    客栈的马厩里立了一块木牌,每天举着木剑劈砍。

    木剑很轻,钢刀很重。

    几乎是风声席卷过来的一瞬间,井宁听到了刀尖擦破血肉的声音,这一刀毫无目的,只是对着仲虎刺过去,对方的速度很快,而且浑不在乎,在俯冲的时候调整了一个角度,以肩头擦过刀锋,掀起一抹血花。

    “刺啦”一声。

    仲虎肩头绽放一抹鲜红弧线。

    而同时,一道极其沉重的“闷响”,在井宁的胸膛之处响起,一枚炮弹出膛的拳头,在仲虎贴身之时轰砸而出,毫无花哨的砸在井宁羸弱的胸口。

    少年的瞳孔登时收缩成一条线。

    他咳出一大口鲜血。

    仲虎的眼神之中带着困惑……这一拳,已经足以打穿一个成年人的心脏。

    为什么……

    他听到了清脆的骨骼断裂声音。

    井宁的意识几乎都要被这一拳打散,无边的痛苦钻心袭来,一缕青灿的光华在大漠黄沙之间释放开来,贴身放在兜囊里的那张符,嗡嗡震颤,星辉翻涌,少年怒吼着攥拢长刀,狠狠向下劈砍

    “擦”的一声。

    这把刀很锋利,几乎是一瞬之间就将仲虎的半边臂膀斩开,大块大块的鲜血喷薄而出,溅落在井宁的面颊上。

    “啊啊啊”

    少年痛哭流涕,然后是愤怒咆哮。

    他像是一头狮子。

    仲虎纵声长啸,一巴掌拍在井宁的脸上,这一巴掌掀动磅礴劲风,咔嚓一声脆响,连颈椎几乎都要拍断。

    少年被打了一个空翻,那张符仍在震颤,磅礴的星辉支撑着他的骨骼,可以破碎,但绝不会因为这致命伤而死去……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所换取的就是愤怒支撑的行动力。

    一人一刀跌落在地。

    井宁像是一个沙包,在地上翻滚,头颅无意识的转动,天昏地暗,但是他仍然死死攥着长刀,刀锋刺到了自己,浑身都是鲜血。

    他在沙漠上翻滚着,像是一个迎风乱飘的沙袋,但是双脚却忽然生了根,猛地站起身子,不等仲虎接近,便又倒下,接着再度摇摇晃晃站起,站起之后又倒下,重复了好几次,井宁跌跌撞撞向着仲虎的方向冲了过去,压低脊背,毫无章法的就是一番乱砍。

    蹲在地上捡起断臂的仲虎,一脚将他踹开。

    井宁拿着刀再度扑上去。

    一刀刺中了小腹。

    再度被踹开,井宁拔出长刀,又抛飞出数十丈。

    仲虎痛嚎着捂住小腹,望向宁奕,声音凄凉,绝望喊道:“前辈!这不公平!你给了他刀!”

    宁奕无动于衷。

    沙尘席卷。

    少年像是一头狮子,也像是一只孤狼,更像是一只秃鹫。

    一次又一次扑上去,被打得跪下,抛飞,然后再扑上去。

    嚎叫声,怒骂声,嘶喊声,全都落幕。

    最终沙尘散尽。

    世界重归清净。

    井宁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袍染了一身血。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用力的倒持长刀,刀尖插入地上男人的胸口,只有刀背还停留在外面。

    井宁将额头低下,磕在仲虎的胸前,听不到任何的心跳声音。

    他仰头怒吼,喉咙里满是宣泄而出的不甘和憋屈。

    泪水夺眶而出,被风沙打掉。

第二十一章 我知道

    “感觉怎么样。”

    黎明未至。

    屋内一片漆黑,灯火幽幽。

    宁奕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井宁,这个少年......刚刚在大漠的表现。

    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如果井宁后退了,怂了,宁奕倒也不会真的让仲虎杀了这个少年,他可能会对阿宁十分失望,直接把他扔回客栈,至于仲虎……鹰会的某位大人物,听起来好像十分了得,但事实上就没被宁奕放在眼里,宁奕根本就懒得理会这种垃圾货色,对井宁失望至极的衍生后果就是直接离开这里,所以客栈也好,鹰会也好,绿洲也好,宁奕直接一走了之,这些事情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

    ……

    宁奕抬起一只手,悬停在井宁的额头三尺之处。

    生字卷的光华,在狭窄的楼阁里亮起。

    “感觉......还不错。”阿宁骂骂咧咧笑道:“哈......哈哈,就是不知道,老爹要看到我这样子,会是啥反应。”

    井宁的笑声,

    他的话音忽然停住。

    少年的神情变得很古怪。

    宁奕悬在他额头上方的那只手,缓缓按压而下,掌心迸发出柔和如湖水的光芒,像是一粒石子滴入神海......溅起千层浪。

    这也是井宁第一次感应到“神海”的存在。

    这种感觉,就像是启灵。

    原来自己身上什么都有,就像是一扇又一扇的门,只不过他从未发觉,而宁奕将手掌按在他额头的那一刻......所有的门,就全都开启了。

    躺在床榻上的井宁,瞳孔瞪大,他感应着这股玄妙至极的力量,一开始如溪流,后面渐渐如滚雷,在四肢百骸里流淌,翻滚,喧嚣,沸腾----

    “这是?”

    井宁喉咙沙哑,不敢置信盯住宁奕。

    宁奕淡淡道:“星辉。”

    生字卷替井宁疗伤。

    山字卷则是汲取着大漠为数不多的星辉,如春水拂柳一般,在阿宁的经脉里缓缓游走。

    “宁先生......您……”阿宁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想说,您可以教我修行吗。

    灯火摇曳,他看见了宁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在火光之中显得苍白而阴森。

    像是地府阎王。

    “嗯?”宁奕冷冷哼了一声。

    井宁心神一颤,连绵把要开口的那句话咽了下去。

    怂了。

    他不敢啊,这宁先生笑起来显得令人发颤,不笑又格外森严。

    井宁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东境这么多山头,赴死山算是小有名气的一座了,大家背后都是琉璃山的五灾十劫,那几位高高在上的大魔头,分别统领一方,而宁先生根本就不在意赴死山,好像连赴死山背后的“尘劫”都不在乎……

    难道宁先生,也是一尊大魔头?

    这个想法一旦形成,井宁的心中便再也难以平静,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他越看宁奕,越觉得对方是一尊十恶不赦的东境魔头。

    再想到之前宁奕的开场白。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井宁打了个寒颤。

    “别动。”

    宁奕一只手按在少年额头,他淡淡道:“要是不想让你老爹,看到你鼻青脸肿的样子,就乖乖在这里躺上一个时辰。”

    井宁怔了怔。

    “还有……”宁奕板起脸,伸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屋子里角落的那个小火炉,上面架着一壶药材,正冒着幽幽白烟,苦味弥漫。

    “这壶药,起来之后自己喝掉。”

    井宁眨了眨眼,他望向宁奕,登时发觉,这位宁先生似乎不笑的时候,也挺温暖的。

    交代了这些事情之后,宁奕和裴灵素就离开了房间。

    井宁的意识昏昏沉沉,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他受到的伤不算严重,生字卷轻易便可将其痊愈。

    一个时辰之后,他自会醒来。

    ……

    ……

    飞剑悬空,一男一女前后相拥。

    丫头从后面抱住宁奕的腰,她闭着双眼,咕哝道:“干嘛要教一个小孩子杀人?”

    宁奕轻声道:“免不了的……在东境这世道,当一个好人,只会死得很早。”

    丫头沉默不语,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宁奕的念头。

    人善被人欺。

    尤其是东境,魔头横行,恶人肆虐。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叫‘井宁’的少年,他的心里有‘侠气’。”

    宁奕顿了顿,轻声笑道:“他跟我不太一样,我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很少会站出来发声,我只想自己过得好,身边的人过得好。有‘侠气’的人,会站出来为别人说一些话。”

    “这你也能看得出来?”丫头笑道:“不过才见个面而已。”

    “能看出来的……从他的眼神。”

    宁奕有些恍惚。

    他低声道:“徐藏其实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后面慢慢学会了去‘伪装’自己,但眼神骗不了人,拔剑的时候像怒狮一样,绝不只是为自己出剑。”

    宁奕摇头道:“他们都说,我是下一个徐藏……其实我真的不是,我跟徐藏不一样,至少现在不一样,我没师兄那么的勇敢,有些事情我选择了躲避。”

    丫头隐隐约约有些猜到,宁奕说的是什么事情。

    宁奕向后面伸出一只手,反手握住了裴灵素的手掌,十指相扣,他温和笑道:“我要跟你说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飞剑之上,阵阵流光溢散开来。

    大漠的月光,平铺而下,落及宁奕的头顶三尺距离,便像是遇到了阻力,自行化为了一层薄薄轻纱,如一片银色华盖。

    “白骨平原”的力量,在大漠铺展开来。

    宁奕神情凝重,抬起一只手,精准的掌控着“骨笛”的力量,以他如今的实力,已经足以掌控执剑者的秘藏,若是掌控力差,恐怕白骨平原的力量会将方圆一里地全都淹没,天翻地覆倒不至于,但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裴灵素感受到这股澎湃力量的时候,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纤纤素手抬起遮住嘴唇。

    她吃惊的望向宁奕。

    飞剑掠入沙地。

    两个人落在地上。

    宁奕缓缓抬起一只手,无数光华向着那只高举的手掌汇聚而去,轰隆隆的声响如水流一般,只不过在宁奕绝伦的掌控力下,限制在了方圆数十丈的沙地之中。

    剑气洞天旋即打开。

    这是宁奕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对别人展开这副图卷。

    他看着丫头,眼神诚恳,带着一些歉意。

    “这是……‘执剑者’的世界。”

    ……

    ……

    在很早的时候,宁奕得知了“执剑者”的存在,从懵懵懂懂,

    变得不再稚嫩。

    他很清楚,这份秘密的重量。

    更清楚的是,这份秘密背后带来的巨大的“危险”。

    在蜀山后山,丫头和自己已经差点死去一次……影子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不可预知,而且毫无线索的,即便是叶长风老前辈,能够给出的指点也不足以让宁奕放下戒备。

    他必须小心翼翼的生活。

    步步如履薄冰。

    这样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多,自己的危险越大,他们的危险也越大。

    所以……宁奕选择了对丫头保密。

    叶先生帮助宁奕开启魂卷的时候,曾经说过,历代以来的执剑者,每一任都是孤独行走世间的存在……都是神秘而强大的大修行者,唯有如今的宁奕是一个例外。

    世上最年轻的执剑者。

    一个不得已而站在光明处的少年。

    其实宁奕之前说的是真心话,他不是一个立志要拯救世界的人,他只不过遵从他喜欢的,他想要做的,对抗这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着自由的规矩……他拿起剑,拔出剑,斩下剑,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身边的人,活得更好。

    那个时候,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人。

    丫头。

    他是一个独善其身的“执剑者”。

    宁奕会帮助自己看到的,至于那些看不到的……他帮不到,也不会刻意去帮。

    所以到目前为止,宁奕从来都没有做出,在初心上就是为了“改变世界”而行动的决策。

    因为没有人是一夜蜕变的。

    少年要经历一些事情,才能变成男人。

    苦难,折磨,失而复得。

    死去,活着,死而复生……这些都可能是成长路上的刀锋,逼迫着一个人“改变”,哪怕他没有意识到,就好像是现在的宁奕。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劈开天海楼的那道光。

    他会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蜀山小师叔。

    他只是遵从本心……但一步又一步,走自己的路,其实也可以改变世界。

    大漠黄沙。

    月光飘摇如华盖。

    “我知道‘执剑者’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裴灵素低垂眉眼,她的神情被发丝挡住,风有些大,沙粒吹打女孩白皙的面颊,她欲言又止,轻轻笑道:“其实,有些话,不方便对别人说,就不要说啦。”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我很清楚的,毫无保留,并不是一件好事……”

    裴灵素抬起头来,看着宁奕的双眼。

    “宁奕。”她认真道:“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

    宁奕深吸了一口气。

    他用双手捧起裴灵素的脸蛋。

    他声音颤抖说道:“丫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裴灵素笑道:“我知道。”

    “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我知道。”

    宁奕把额头抵在女孩额头上,感受彼此的温度,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风沙呜咽。

    “我……爱你,很爱很爱,不能失去的那种爱。”

    风沙很大,女孩早已泣不成声。

    她紧紧抱住宁奕,毫无保留,声音绵软而又含糊。

    “我知道。”

    “我……都知道。”

    (ps:年会结束了,今天晚上坐飞机回的合肥,写完这章实在有些疲惫,明儿起恢复更新,开始补更,一共欠了大家七章……若无意外,预计两周补完。)

第二十二章 等待宁先生

    井宁爬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先是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看到纸窗飘摇,外面还是一片寂静,处于清晨万物复苏的萌芽时刻,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做客栈生意的,必须要起得够早,自己晚上不睡觉倒没什么,之前跑夜路给娘上香,睡得少些,精气神还算饱满,只要在天亮之前赶回来,老爹也不会有所察觉。

    他最怕,自己跟宁先生去大漠的事情,被发现了。

    松了一口气。

    井宁觉得有些头痛,脑海里隐隐约约要炸了一样。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伤口,但低下头来,少年的眼里,不受控制的闪过骇然之色。

    那位宁先生不知道对自己用了什么术法,浑身暖洋洋的,至于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被仲虎打的,被自己刀锋误伤的,还有被风沙割破的。

    此刻竟然全都好了!

    痊愈之后的肌肤,结出了猩红的痂,轻轻一揭便掉落,露出了白皙的皮肤。

    井宁傻傻抬起双手手臂,翻来覆去的看。

    “宁先生是神人啊。”

    少年捏了捏自己大腿,发现这不是梦,他连忙双手撑着床榻跳下来,虎虎生风打了一套王八拳,在大漠的“那一架”打完之后,自己身上非但没有落下伤势,反而腿脚更加利落,行起路来步步生风。

    “嚯!”井宁眼神发亮。

    他猛地收拳,深深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宁先生会不会是给我传功了?”

    若是宁奕在,恐怕会忍不住笑出声音。

    讥讽的声音。

    这小子纯属想多了……他从未点燃星火,身体里残余着太多的杂质,而宁奕的“生字卷”又是当世神物,运转一圈,修补伤势的时候,顺带洗精伐髓,将体内的污垢全都排去。

    井宁傻乎乎笑了笑,摸了摸脑袋,把那壶煨炖的古药倒在茶盏里,双手捧着茶盏,坐在窗边,看着悠悠风沙,远方驼铃响起,大漠的地平线升起一线曙光,脑海里的疼痛也随之消散。

    遥远的大漠那边响起驼铃。

    少年眯起双眼,怔怔出神,将药盏小口小口喝了下去。

    他等了片刻,直到鸡鸣声起。

    宁先生和裴姑娘,一直没有回来。

    少年将瓷盏,药壶,清洗的干干净净,放回原位,然后蹑手蹑脚离开,退出房门的时候,他踮着脚尖,不敢发出声音。

    像往常一样下楼打理马厩,老爹今日睡得比较沉,没自己起得早。

    井宁清洗马背,喂这些马厩里的大东西吃草,在圈地的那一片鸡笼里取出几枚鸡蛋,同时捉住一只胡乱扑腾的老母鸡,几下宰杀了,烫掉鸡毛,摘干净零零碎碎的残余,然后开膛剖腹,取掉杂质,清洗血水。

    井宁擅长的东西不多。

    但都做得很好。

    以前他没杀过人,但他杀过很多鸡,手法娴熟,前前后后,不过井宁老爹睁开眼,简单洗漱,披上外套来到后厨的功夫,少年已经在柴火灶台旁边架起了一个小火炉,那只宰杀干净的母鸡在瓦罐的清水里上下起伏,因为肉质足够鲜嫩,所以只加了两片姜片,井宁很耐心的拿勺子撇开杂质浮沫,然后盖上

    瓦罐的盖子,转上了最小的火,慢慢煨炖。

    井月神情复杂。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默。

    男人的一只手,捆着白色绑带,没什么力气,吊在胸前,小臂的布条绷直,他的面色有些憔悴,酝酿了很久,也只是沙哑说了一句。

    “醒的这么早?”

    井宁的回应是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欲言又止,最终转身,准备离开。

    “如果我跟你说,我想把昨天那些人都杀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井月的脚步忽然停住。

    少年站在灶台旁边,他看着自己父亲苍老的背影。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井宁,你还年轻,戾气不要那么重……”

    井宁打断了他,平静开口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你总是这样,对别人很宽容,人善被人欺,他们踩在你头上,骂你,打你,羞辱你,你只是一味的忍让。”

    井宁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大声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反抗,那么我以后会替你反抗!如果……你真的是我的父亲,你不应该活得那么憋屈,那样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

    井宁父亲安静听完之后,思考了一会,幽幽问道。

    “包括你么?”

    少年怔住了。

    没有回应。

    井宁父亲沉默的离开了这里。

    站在后厨旁边的少年,缓缓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脑袋埋得很低,他痛苦的思考这个问题,喉咙里发出挣扎的低沉吼声。

    ……

    ……

    一整个白天。

    好几个时辰。

    井宁都在忙碌之中度过。

    他没有看到宁先生,客栈里来来往往,今儿很是忙碌。

    他憋了好多话想要说……他想要去鹰会,想要跟着宁先生后面学习,那种一瞬杀人的剑术,哪怕只学会皮毛,也应该足够杀死鹰会的那帮恶人了吧。

    宁先生没有回来。

    井宁晚上端着鸡汤,来到了宁奕的房门口,他站了好久,鸡汤在小炉里续着,少年进了屋门,却不敢躺下,怕被宁先生认为是贪小便宜,品行不正的人物,于是吊着脚,靠在石壁上,双手拢袖缩在胸前,等着宁奕回来……就这么等了一夜,半夜额头猛地下坠,让他意识浑浑噩噩的惊醒,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只觉得心里一片空寂,冰凉。

    宁先生走了吗?

    井宁的嘴唇有些干枯,他揭开一大早就煨炖好的鸡汤瓦罐,煨汤讲究火候,时长,这一天一夜过去,鸡汤已经错过了最鲜美的时候……井宁是一个很节省的人,但他此刻根本就没有胃口。

    胸口满是那种等待的焦灼。

    痛苦。

    一个人,越是渴望得到,越是容易失去。

    他脑海里忍不住想了许多未来……他大胆的跟宁先生提出自己的想法,无论对方是什么想法,随便教自己一点,也足够“报仇”的了,他能吃苦,昨夜跟仲虎的厮杀也证明了自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他不想再煎熬了。

    真的不想再煎熬了,在大漠里苦苦等了十几年,终于遇到了一个贵人,他怎可错过?

    但事实上是……这一夜,宁奕和裴灵素,都没有再回到这座客栈。

    房间里始终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井宁靠着石壁,瓦罐小炉里面的火焰熄了,快要天亮之时,少年的神情满是恍惚,泪流满面的靠在墙壁上,失魂落魄。

    端着瓦罐,里面的鸡汤已经凉了。

    井宁全都倒在了后厨的泔水木桶里。

    他颓唐地坐在地上……等待真的是一件很让人焦灼的事情,越落空,越磨人。

    这一夜,让井宁明白了一件事情。

    宁先生,可能真的走了……这世上千山万水,不可能每座山头都会回头,哪怕他心中还有一些“侥幸”,心想住客栈的银子对那位宁先生而言,根本就不重要,那两位只是去周边的地方游山玩水了。

    之前宁奕问井宁,周遭有什么好玩的。

    井宁一一回答。

    宁奕付了银月客栈相当一大笔的银子,那一锭银子,足以包下一个月的客房。

    结果只住了一夜,第二夜就没有再回来。

    黎明与曙光交接之时,井宁这个心思敏感的少年郎,一个人自怨自艾想了许多琐碎的事情,收拾好心情之后,重新忙碌……但他并没有放弃希望。

    接下来,还是如此。

    他在等待着那位宁先生……哪怕对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他没有去宁先生的屋子,下了很大的决心,放弃了那一夜的守候,一个人跑去了望月井古镇。

    井宁很担心,自己没有等候的那一夜,宁先生回来了,但是他必须要给娘亲扫屋,上香,这是每一周都会去做的事情……于是提心吊胆,路上一刻不停。

    到了镇子,他发现了一件令人值得琢磨的事情……二当家被打碎的那一滩血肉,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这里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为母亲上香之时,井宁咬着牙做了一个决定,被“生字卷”洗髓伐骨之后,少年的身体变得强健了许多,离开之时,他抱着那块牌位,还有小香炉,顶着风沙一路往回跑,一直跑到客栈,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宁先生有没有回来……

    仍然没有。

    井宁有些绝望。

    直到第七天。

    那一天风沙很大,客栈很空,日过三竿,盛光刺目,井宁眯着双眼,肩头搭着毛巾,嘴里叼着一根草屑,望着门外发呆。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和老爹说过一句话,两个人在客栈里时时刻刻见面,虽为父子,却形同路人,彼此如同死寂的沉默,让两人之间,拉开了一道天堑般的隔阂。

    在少年望眼欲穿的视线之中,忽然有沙子闪逝了一下。

    他下意识伸出双手,揉了揉眼。

    再睁开。

    远方风沙之中,有一男一女,缓慢“跋涉”而来,飞剑在沙地之中掠行,几乎是须臾之间,便来到了客栈。

    井宁如死灰一般的眼神,重新燃烧起来。

    他喃喃开口,“宁……宁先生。”

第二十三章 琉璃山贵客

    “啪嗒”一声。

    熟悉的感觉。

    宁奕一只手按在了少年的脑门上,他笑道:“好久不见。”

    “宁先生!”

    井宁的声音带着颤动,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等了一周,心境的大起大落,让这位少年的神情不再淡定,他连忙站起身子。

    宁奕打趣道:“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井宁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很坚强,但看到宁奕的时候,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周,没睡好过一次。

    总是睡不着,一开始是焦虑,后面是失落。

    而现在,见了面……所有的情绪都被击碎了。

    阿宁颤声道:“宁先生,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说的,像我死了一样。”宁奕翻了个白眼,他没好气道:“在这的租金,还没用掉,我怎么舍得离开,就算要走,我也会把那锭银子退掉。”

    井宁有些愕然。

    在宁奕身旁的丫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才是宁奕的作风。

    这一周,宁奕和裴灵素,没回客栈,倒不是刻意吊着井宁小家伙,而是两人的确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

    游山玩水,不受规矩约束。

    这就是宁奕想要的。

    那一夜,在大漠,他向着丫头,坦白了自己所有的心事。

    两个人驾驭飞剑,没有回这间客栈,而是去了一趟绿洲城,又围绕着大漠四周,踩了许多景点。

    两人腻在一起,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宁奕眼里哪还有井宁?

    这小家伙苦等着,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其实……压根就是被宁奕忘掉了。

    现在见了面,宁奕想明白了这少年眼神的意味之后,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毕竟他倒是挺看好阿宁,只不过前些日子,实在不方便带着这厮。

    试想一下,在二人共处的甜蜜时刻,正是你侬我侬之时,窗外钻出一颗顶着风沙的少年头颅,宁奕恐怕会忍不住把阿宁的脑袋敲烂掉。

    ……

    ……

    裴丫头找了一张木桌,井宁连忙端茶送水,跑前跑后,少年的脸上恢复了笑容,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由衷的开心。

    这些日子,不知怎的,生意不太行。

    来来往往,没什么人从银月客栈走道了。

    “掌柜的,续房。”

    宁奕起身来到柜台,把那一锭银子推到井月的面前。

    他发现,井月的脸上没什么笑容了。

    这个曾经满脸堆笑的男人,如今神情很苍白,很憔悴。

    看得出来,发生了很多事情。

    井月看着宁奕,摇头道:“宁先生,劝你不要住房了。”

    宁奕的笑容微微僵滞,他提高音量好奇的哦了一声,仍然坚持把那锭银子推过去,环顾一圈,发现客栈里的生意衰减了许多,仍然笑眯眯道:“最近怎么了?”

    掌柜的神情有些愁容。

    他缓缓道:“来客栈住店的少了,打尖的原先还有些,现在也少了……许多商队都饶了路,原因很简单,赴死山最近发了疯一样,在找商队的麻烦。”

    宁奕挑了挑眉。

    井月继续道:“绿洲城也不太平……前些日子,仲虎失踪了,至今尸体还没找到,鹰会派遣了好几位高手,在大漠里来来回回找了几天。”

    “赴死山似乎死了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他一边与宁奕说话,一边拨弄算盘,缓缓道:“他们在找凶手,请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卦师,据说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因果。”

    宁奕忍不住冷笑一声。

    他想到了自己点燃星火时候,做的一桩坏事。

    自己劫了三皇子的货。

    李白麟当时还没大驾光临西境,刚刚从道宗三清阁离开,那个时候,剑湖宫和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就已经开始行动……动用的也是差不多的术法,卦算之术,其实无非就是透支一些命元的“占卜”术法。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预见之术。

    就像是那口望月井一样……要么是假的,要么,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大卦算师,数量极其稀少,凤毛麟角,而且每一位都很少出手,像是草原的那位大先知,被当做活菩萨供着,除非遇到大事,否则根本不轻易开卦,除去草原,大隋也有这类存在。

    莲花阁的袁淳先生。

    还有年纪轻轻的徐清客。

    袁淳先生,上定国运,下平四境,卦算扫清大隋迷雾,五百年来,作为大隋天下的定心针。

    徐清客……则是成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颠覆者。

    这才是真正的大卦算师。

    宁奕出手杀了这两个喽,时隔如此之久,还要追查,换了徐清客倒是还有可能,至于赴死山请来的“大人物”,根本就没戏。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宁奕的眉头皱了起来。

    ……

    ……

    客栈的门外,传来了颠簸的震动声音。

    端茶送水,刚刚忙活完的井宁,耳朵敏锐的动弹一下,他刚刚坐下来的身子,立马警觉地挺直脊背,望向大堂门外。

    木门被风吹得哐哐作响,风沙之外,模糊而且密集的影子,在远方“缓慢”赶来。

    可以预见,这就是直奔“银月客栈”而来的队伍。

    裴灵素背对大门,戴着斗笠,一圈白色面纱垂落,她神情平静,一口一口喝着热茶,置若罔闻。

    宁奕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掌柜,继续笑道:“赴死山的来了,你一点也不怕?”

    坐在柜台的井月,揉了揉脸。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井月幽幽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他们不是来找我麻烦的。赴死山按时来收税,我把税交了,他们就走了。”

    宁奕恍然的笑了笑。

    远方的那一行人马,近了客栈数十丈距离,好几头烈马,拉着一节车厢,后面的随从,林林总总,有数十号人。

    宁奕调侃道:“收个税,至于要这么多人?”

    井月的神情也有些变了。

    马车停靠在银月客栈的门前,牌匾倒映寒光,大旗飘摇舒卷,那些沉默着的扈从,有些披着宽大的黑袍,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有些则是披着紧窄的绿色袖袍,戴着大高帽子,面颊都被遮住。

    距离客栈大门最近的井宁心底一惊,暗暗道:“绿洲城的人也在里面?”

    他连忙上前,去恭迎赴死山的修行者。

    几位马匪,从车厢上迎接了一位白袍老人,老人的年龄很大了,胡子花白,发须蓄养的极长,几乎要脱落至地。

    他的身份尊贵,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出来,老人下了马车,被几位扈从护着,前前后后所有人都下了马,有些站在客栈

    外,而另外一些人,则是众星捧月的将其护送到客栈之内。

    停在门口的那节车厢镶刻黑色金花。

    此人……出身东境莲华。

    那么只需要稍稍思考,就知道……这位白袍老人,就是赴死山请来的贵客,那位所谓的“卦算师”,车厢上黑莲花的雕纹,其实也象征着背后那座令东境所有人都畏惧的圣山。

    琉璃山。

    脑海里闪逝无数念头的井宁,此刻挤出了一张笑脸,忙着迎上去打招呼,结果直接被无视掉,一个人很不客气地抬起一只手,顺势将他推得飞起,砸在地上。

    一个满脸刀疤的年轻人,来到了井月的面前。

    他只说了两个字。

    “银子。”

    来收税的。

    井月担心地望向自己儿子的方向,看到阿宁揉着腰重新站起身来,他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点头哈腰,从抽屉里取出准备好的银两。

    满脸刀疤的年轻人将其收下。

    事情并没有结束。

    “这次要多交一倍……”刀疤年轻人语气冷漠至极,他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眼里满是轻蔑,“如果你想问为什么的话,就可以闭嘴了。”

    井月乖乖的闭了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抽屉,看着里面堆叠的银子。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与自己儿子闹过的不愉快,还有一些琐事,让他生出了离开的念头……这些年来,他省吃俭用,在交完赴死山税银之后,还剩下一些为数不多的积蓄,足够让父子二人离开这里,去寻下一个地方。

    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但是现在,赴死山来了,要多交的税银,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

    井月有些严肃,认真问道:“少交一些行不行?”

    这个问题的抛出。

    让空气死寂了那么一个刹那。

    接着便是极快的,极炽烈的,“啪”的一声

    刀鞘拍击面颊的声音,热风呼啸,轰隆隆的气流翻卷。

    抽屉里的小额银票被刀风压得乱飞,刀疤男人一只手按住刀鞘,刀鞘将井月脑袋狠狠拍到了桌面,一只手按住刀面后,他皱眉道:“为什么就不懂呢……你明明闭嘴掏钱,就可以不用挨打的。”

    井月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面颊流出鲜血来,男人下意识想要挤出笑容,内心猛地一痛,想到了自己儿子前些日子对自己说的话。

    他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

    井月声音艰涩,带着哀求道:“大人,总要给人一条活路吧?”

    刀疤男人沉默了。

    一拳擂砸而下,隔着刀鞘,力劲传递,井月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鼻腔里喷出一道鲜红血柱。

    井宁怒吼着站起身子,被一脚踹开。

    刀疤男人很满意的看着不再发声的井月,点了点头。

    很好。

    他挥了挥手,有人上前,把抽屉里的银票,银子,全都攫走。

    掌柜的神情已是一片麻木,双眼失神,被刀鞘按在桌面上不能动弹。

    刀疤男人回过头来,看着被一脚踹出三四丈的少年,平静道:“放心……死不掉,小子,去把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喊下来。”

    他抬起一只手,无形劲气拉来一张长凳。

    男人望向白袍老人,轻声道:“待会查人的事情,就麻烦卓先生了。”

第二十四章 蛛网

    卓先生,那位白袍老人。

    在赴死山和鹰会帮卒的拥簇之下,显得格格不入,这位老人身上的戾气并不深,相反,单独拎出来,有种世外高人的气魄。

    风轻云淡。

    从容不迫。

    只不过这种“从容”,并非是温和派的平等相视,而是自高而低的漠然,俯视。

    白袍老人踏入客栈之后,便再也没有看过其他人,有人替他把桌子擦干净,然后卓先生便自顾自坐了下来,井宁被一脚一脚踢着推搡着上楼,不多时,银月客栈楼上的住户,便全都被鹰会和赴死山的修行者赶了下来。

    宁奕在此刻,倒像是一个被忽略的人。

    这些帮派修行者,把事情闹大,这倒有点不合理……以他们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也不该如此嚣张,一山更有一山高,总有赴死山惹不起的人。

    直接把客栈里的人都轰下来。

    显然,他们觉得自己背后的那座靠山,足够大。

    足够大到,无视一些意外因素。

    这可能就是他们忽略宁奕的原因……因为如今这副打扮的宁奕,实在是太普通了,在风沙里了一趟,身上沾染着泥沙,黑袍还带着匆忙的气息,面容清秀但不出众,怎么看也不是需要特别留意的主儿。

    于是宁奕就默默站在角落里,动用了敛气术法,像是融入了黑暗之中。

    他下意识把目光望向门那边,丫头还在自顾自的喝着茶,遥遥对着自己举杯。

    宁奕无声的笑了笑。

    他望向掌柜井月,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这几日,他和丫头俩人游走大漠,在绿洲城,夜市,集会上,听了一些大漠的故事,还淘到了一本古旧的画谱,那本画谱很有意思,被自己花了些细碎银子,直接买了下来,就贴身放在衣襟之内。

    画谱里有一个……值得回味的故事。

    楼上传来了怒骂,痛喝声音,紧接着刀剑出鞘的利响,让那些觉得自己被冒犯的住客,直接噤声,一言不发,双手抱在脑后,极其窝囊的被赶下了楼……银月客栈的生意的确差了很多,

    一共也就六七个住客,大商队似乎都聪明的绕道,不再从赴死山的方圆赶道,也不会选择在大漠留宿。

    基本上也可以猜出来,现在被赶下来的这些人,大多是消息不灵通,又没太多银子的窘迫家伙,从他们的衣着,马具,还有佩剑就能够看出来。

    井宁在楼上最后一个下来,他眼神隐忍而且沉默,双手抱在脑后,看到了平静靠在柱子背面的宁先生,极快的将眼光掠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宁先生还是老样子,他在看戏,但这出戏是什么,阿宁已经猜到了。

    赴死山的二当家死了。

    他们在查人。

    让少年阿宁觉得困惑的点只有一个……赴死山的二当家,难道就这么重要?能够让整座山头,一寸一寸犁翻大漠,连银月客栈这种流通性极大的地方,也要盘查。

    思绪飘忽,阿宁已经来到了大堂。

    那位白袍卓先生,喝着茶水,抬起一只手,手指指尖触及虚空,泛起阵阵涟漪。

    一道猩红的长线,从指尖飘掠而出,在空中飞舞,连点成线,化为一座小型阵法,默默站在黑暗里的宁奕,挑起眉尖,觉得有些意思……这门术法,倒还真不是劣质的探查术法,这个白袍老人颇有些手段。

    在望月井的那一夜。

    宁奕杀死了那位赴死山的二当家。

    他倒是没有太过留意……因为那纯粹是一场意外的偶遇,对于对方的身后,究竟牵连着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杀死了那个家伙,宁奕也不屑于去探查其身上的遗物。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拿走什么,而杀人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宁奕对于赴死山二当家身上背负的“东西”,有了极大的兴趣。

    因为那位白袍卓先生抬手布置的阵法之中,竟然有着熟悉的气息,红线缠绕,如毒蛇一般吐信,森寒的气息瞬间平铺整座客栈,连地面都铺上了一层青霜。

    在望月井杀人之时,那位赴死山二当家,身上也是这道气息。

    原来……不是修行

    的气息,而是某件“物事”的气息?

    一位二当家的死,可能会让赴死山很愤怒。

    但不至于此。

    那么,到底是他身上的什么“物事”,让琉璃山的卦算师都出手了。

    卓先生出手,显然是一定要将二当家身上的“物事”找回来,不然也不至于大费周折了。

    宁奕眯起双眼。

    那一夜,他随手杀死二当家后,根本就没有搜刮腰囊,直接离开了事。

    但很显然,现在的情况是,那样东西牵动了巨大的琉璃山势力,卦算师直接将杀死二当家的凶手与物事的丢失挂钩。

    那座猩红的小型阵法,结印完成。

    “轰”的一声,火蛇四溅,缭绕成一团火海,卓先生的雪白眉须,在猩红火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威严而又可怖。

    他眼瞳深处,映照着“不可知”的未来。

    在大堂的这些人身上,一个一个的看去,将过往的那几日,迷雾拨开。

    卓先生的袖袍翻飞。

    他的确在找一样琉璃山丢失的“重要东西”。

    看似养尊处优,安然不动的白袍老人,随着视线的缓慢挪移,将这几人的“嫌疑”都排除,他的神情愈发难看,阴沉。

    那样东西。

    已经找了好几日了。

    一无所获。

    作为琉璃山还有那么一点分量的人物,他作为“那个计划”内的一分子,深知蛛网铺开将会笼罩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而任何一个细微环节的“失误”,在未来可能都会放大。

    这是每一个卦算师都知道的一点……因果因果,前因后果。

    就连皇子殿下都开口了。

    卓先生的眼神忽然凝练起来,他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阵法燃烧,他的瞳孔里,闪逝过了火红的画面,迷雾被火焰烧开,他看清了井宁的一部分魂念。

    老人站起身子。

    阵法的烛火摇曳,映照这位苍老身躯,如地府冥神。

    他幽幽道:“你前些日子……去了望月镇?”

第二十五章 十二把刀

    井宁一下子怔住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老人面无表情道:“搜这间客栈,搜他的屋子,把他铐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击狠狠的重击,便叩在少年的后脑之上,一道痛苦的闷哼响起,闪烁着雷光的镣铐,还有符的阵纹之力,便在虚空之中激荡而起。

    井宁高喝着试图挣脱枷锁,却被一下子狠狠踩到在地。

    老人手持阵法,缓步上前,他对视着井宁的双眼。

    魂念摇曳如火光。

    猩红色的阵法,已经来到了阿宁的面前。

    ……

    ……

    脸上布满刀疤的年轻男人,坐在了裴灵素的对面,他拎着酒壶,笑意盎然,看着眼前一口一口平静喝着茶的女子,即便带着斗笠和面纱,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女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身材窈窕,若是揭开白纱,里面必是一张国色生香的绝美面孔。

    他横横坐着,正好把井宁拦住。

    “不用去看……脏了眼睛。”刀疤男人淡淡道:“我姓吴,你可以喊我吴三。”

    说到这里,他挤出了一道诡异的笑容,“姑娘,一个人喝茶,好雅兴,不若我请你喝酒。”

    他替裴灵素倒了一杯酒,推到了对方的面前,柔声道:“赴死山,这名号,您多少听过,给个面子,把酒喝了。”

    吴三的身后,传来了少年痛苦的喝喊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裴丫头一只手握着瓷盏,缓缓放下。

    她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

    神念飘至宁奕的耳旁,明显带上了愤怒。

    “你还要等?”

    阿宁的神魂正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那位卓先生,出身东境琉璃山,修行神魂之术,那座阵纹越是靠近阿宁,越是逼迫神魂。

    井宁目睹了自己和宁奕那一夜的景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开口,神魂守的极其严格。

    这个少年,守口如瓶。

    事实上,宁奕的剑鞘已经在轰鸣,他已经按捺不住出剑的意念了……作为剑修,他可以在客栈里旁观一次,因为那纯粹是井宁自找的麻烦,他乐于见到少年吃亏之后,明白什么是担当,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井宁在为自己受苦。

    但宁奕没有出剑,他眼神极致冰冷,站在黑暗之中。

    每一个呼吸,都是等待。

    每一个等待,都让他十分失望。

    他望向那个软绵绵

    瘫倒在客栈柜台的狼狈男人。

    他在心底默默自语。

    如果那个画谱里的故事是真的。

    那么他不应该出剑。

    他想再等一等。

    他应该再等一等。

    ……

    ……

    井月的身上都是血污,他木然趴倒在柜台木桌上,双臂无力,屈伸,半边面颊鲜血淋漓,此刻缓缓地抬起头来,双目无神,望向那位卓先生。

    井月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楼上传来了打砸声音,有人抱着一块牌位,从二楼快步踱步而来,高声道:“卓先生这是这小子的。”

    一阵哄闹声音。

    卓先生松开揪着井宁发丝的那只手,这小子的神魂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固得多。

    自己的“搜魂术”,还没有修行到那些大人的境界。

    这小子,如果强行搜魂也未尝不可,但搜魂会给人的大脑带来巨大的震荡,以自己的修为,强行搜魂,很有可能造成一个糟糕的结果……既没有搜到“真相”,又破坏了这少年的神海,导致其变成一个白痴,再去逼问,都无法得到答案。

    他索性不再以阵法去强行压迫神魂。

    卓先生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人潮分开,那块灵牌被帮卒从香火坛子里挖了出来,递到了他的手上。

    白袍老人眯起双眼,对着这块木质碑牌,一字一字念道:“苏水镜之碑位。”

    六个字。

    极致的简单。

    “名字很好听。”老人望向柜台那边,那个沉默着趴伏身子的男人,至今还是没有丝毫动作,卓先生面无表情道:“可惜嫁了个窝囊废,所以死得早,也不算意外。”

    井月的身子微微抽动一下。

    这句话戳在了他的心底。

    老人不以为意,冷笑一声,挪开目光。

    他俯视着少年,道:“你娘有没有教过你,有些人在这世上,你惹不起?”

    “你或许觉得,得罪了赴死山,运气好能跑掉。”

    “但你不知道,东境有多大,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老人蹲下身子,手指摩挲着阿宁的脸庞,轻柔道:“甘露先生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井宁满面鲜血,他死死盯着卓先生手指捏紧的那块木牌。

    “把我娘的牌位……还给我……”

    少年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了出来。

    显然不会得到回应。

    老人只是自顾自分析,完全忽略了这个愤怒的少年郎。

    “你没能力杀死他。”

    “更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偷东境的东西……”

    “所以,我只要你把你看到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我给你三个呼吸的时间考虑。”

    井宁没有说话。

    卓先生等了三个呼吸。

    又等了三个呼吸。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青红交接,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这个小家伙。

    然后“咔嚓”一声,木牌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再然后,是“砰”的一声

    苏水镜的牌位,直接在卓先生手里炸开,化为四溅的飞屑。

    客栈的大堂内,聚集着绿洲鹰会,还有赴死山的帮卒,他们看着这一幕,有人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笑声叠加如浪潮。

    每一道尖锐的声音,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入井宁的心脏。

    呼吸都变得艰难。

    在这混乱的,动荡的客栈之中,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敢发话。

    有人杵着刀,高声而笑,神情戏谑。

    昏暗的,破败的,摇摇欲坠的阴影里,有一道满脸浸染鲜血的,矮小的,平凡的身影,在柜台的那一边,缓缓站了出来,他双手撑在木质的桌面上,整座巨大柜台应声倒塌,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烟尘之中,井月背后的十二座巨大酒坛,轰然破碎,醇香的酒液炸裂迸出。

    银月客栈建立之时,就被列为非卖品的十二座酒坛,此刻坛身炸开。

    十二把飞刀,从井月的背后掠出。

    这个衣衫单薄,神情漠然的中年男人,在刀罡与酒风之中站立。

    阿宁神情惘然,望着烟尘那一端,自己的父亲。

    鲜血迸溅,滚烫的,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十二把飞刀,在这座客栈内,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ps:说一下自己的想法,这本不该在收费章节说的,我尽量缩短篇幅。1,今天的更新就这些,无论如何,欠大家的7更,都会补完,这一点请相信我,2周之内,也就是14天左右,现在才过去2天而已。2,我这两天回顾了以前所写的二百余万字,觉察到了很多写作上存在的“瑕疵”,这几天会有一个220万字小结,跟大家聊一聊这些有趣的问题,至于这个篇章,大家请耐心看下去,是一种全新的写法,同时也改变一下对我的“期望”,不要只是追求爽快,或者速度快,我希望大家能参与到整个故事里,一个独立的,足够看两遍的故事。)

第二十六章 月魔君

    十二把飞刀,将藏身的酒坛击碎,击穿客栈的大梁,如一轮缺月,斩开破碎的头颅和鲜血。

    “嗖嗖嗖”的碎裂声音,清脆欲滴。

    刀罡伴随狂风。

    倏忽收回。

    十二把刀,悬成一条线,列阵轻颤。

    一根手指从刀锋之间掠过,指尖与其发出金铁交撞之音,杀人饮血,刀锋仍然银白,锋锐到能够切开虚空。

    很难想象,驾驭这般凌厉的十二把刀的,是一个面容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的中年男人。

    一瞬之间,客栈便安静了许多。

    跪倒在地上的那些住客,被这一幕吓破了心神,他们呆呆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态,看着自己面前,被一刀直接腰斩的人身。

    赴死山,鹰会,如土崩瓦狗。

    卓先生的衣袍,已不是雪白,而是一片猩红,面颊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映照的这位老人神情苍白。

    就快要跌坐在地。

    他没有死。

    刀锋擦着他的面颊划过,没有取他性命。

    卓先生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他一屁股坐在了木椅上。

    身旁是背对他的赴死山刀疤男人。

    对面是自顾自饮茶的裴灵素。

    裴灵素的手边放着一把长剑,她一只手按剑,另外一只手把茶盏放下,与对坐的刀疤男人平静对视。

    刀疤男人戏谑的神情已经凝固。

    脖颈上一条纤细的血线。

    堂前风吹,整具身子如倾塌的提线木偶,就此一节一节的破碎,垮台。

    满堂的断肢残骸。

    ……

    ……

    井宁怔怔看着这一幕,他根本无法从眼前的景象之中抽离出来。

    少年的身躯都僵硬了,他一点一点,挪移头颅,去望向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收敛了所有笑容,神情漠然的男人。

    自己的父亲。

    一道无奈的叹息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窝囊废’。”

    宁奕一只手按着细雪剑柄,缓缓踱步而出,他抬起一

    只脚,迈过一具横尸,施施然站在了大堂的光明之中,大漠干燥的涩风吹过,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还没有沁入鼻腔,就被袖袍里掠出的一张静气符拍散。

    宁奕望向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二十五年前,从南疆大山走出,杀死命星一位,十境鬼修三位,后境鬼修十七位,屠灭了一座南疆小山头。”

    “东境琉璃山曾发出过邀请,给予‘琉璃山劫位’……这是甘露的好意第一次被拒绝。”

    “如果你当初顺从韩约意志,归位琉璃山的话,现在应该在东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不是缩在一间小客栈里,当一位被儿子天天嫌弃的窝囊废掌柜。”

    他站在了井月的面前,微笑问道。

    “我是该喊你一声‘月劫’,还是喊一声‘月魔君’呢?”

    井宁的大脑一片空白。

    宁先生的每句话,每个字,他都认真听到了耳朵里,却根本无法转化成为对应的画面。

    因为他根本就不能够把自己父亲的形象,跟宁奕所说的“月魔君”联系在一起。

    对于宁奕的调侃,井月摇了摇头,他把这句话认真思考了一下。

    然后木然回答道:“我不会归位琉璃山。”

    月魔君看着宁奕,很认真的夸赞道:“你很年轻。”

    宁奕笑道:“我是宁奕。”

    这是一句没有太多意义的话。

    我是某某。

    一般来说,说这句话的人,大多都是想要完成某个目的。

    一个简单的,直接的目的。

    让对方折服。

    而自报家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需要建立在足够知名度的情况下。

    比如在东境,报琉璃山韩约的名头。

    像是赴死山的那帮人,他们自报家门的方法就很简单,报出赴死山,然后再报出背后的琉璃山,这条顺藤摸瓜的直接联系,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韩约。

    宁奕的这句话,让客栈里为数不多的生还者,神情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井宁回过头来,神情之错愕,比知道自己老爹是魔君还

    要严重。

    客栈里的住客,听了这极致简单的四个字后,觉得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而坐在板凳上,双腿之间一片湿漉的卓先生,则是喉咙里嗬嗬作响,看着黑袍年轻人,神情就像是被人喂了一坨屎那样精彩。

    东境的信息传播,是不对等的。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宁奕的名字,绝对属于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一类……“宁奕”造成的影响力,在东境也仅次于甘露先生韩约。

    这几年来,东境琉璃山,找宁奕找的快要发疯了。

    整座大隋,都希望见到宁奕。

    太子希望宁奕活着回到皇宫,蜀山希望宁奕带着细雪出现在小霜山,每一方势力,都与宁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东境,则是盼着找到宁奕,然后杀死宁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宁奕斩开天海楼的消息,已经在北境轰轰烈烈的传播开来,而东境的这片大漠,显然还没有彻底的传开。

    因为井宁的神情很古怪,他看着宁奕,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于是宁奕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井宁下意识看着他,喃喃道:“宁先生,你还没死啊?”

    宁奕的脸皮抽了抽。

    这句话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跟在徐藏身后,行走西境的时候,蜀山的弟子见了徐藏,就是这么问候的。

    井月的神情有些古怪,即便窝在这座客栈,也不代表这二十多年来,他一无所知,相反的,行走大漠的江湖客,言语之间所提到的那些风云激变,他都有所耳闻,大隋这些年来的大事件,几乎都被他记录下来。

    他知道宁奕。

    因为……他也知道徐藏。

    “我很好奇,当初能够跟师兄交手,而且得到他认可的人物,为什么会一步一步沦落至此?”

    宁奕向后坐去,他理所应当的坐在了卓先生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很是“友善”的搭在了卓先生的肩头。

    他看着那个矮小男人,认真道。

    “月魔君,徐藏跟我提到过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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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