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借火
宁奕没有说谎。
徐藏的确跟他提到过这个男人。
在安乐城摇椅里的某个长夜,徐藏缓慢而又平静的念出了自己记住名字的那些对手。
井月是其中的一个。
在徐藏并不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对手,能够让他记住名字……这其实已经足够值得骄傲。
因为徐藏从不记那些废物的名字。
像是应天府书院的青衫湿。
或者是顺承盛名,在大世之中饱受推崇的一些天才。
以徐藏的性格,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他不会浪费自己一丝一毫的时间给那些庸才。
如果井月不是出身南疆,默默无闻,那么他应该在莲花阁的星辰榜上,排到前十的位置,这个排名很高,来自诸多圣山书院的圣子就不止十位,在加上“神道剑”死死霸占着前三的席位……能够在那个年代进入前十,已经是一位散修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我认识徐藏。”
井月平静道:“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宁奕很开心得到这样的评价,因为这一路走来,太多人给自己的赞扬是有望成为下一个徐藏……事实上他跟徐藏的路确实不一样。
只不过宁奕很快就皱起眉头。
他望向卓先生,一股湿漉漉的骚臭味从对方的身上传来,宁奕看着这位年逾耄耋的白袍老人,老人浑身上下哆嗦的厉害,裤裆已是一片湿润,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卓先生哪里能不怕?
他这个年岁的人,当然听说过“月魔君”的凶名。
而宁奕这个名字……比月魔君还要更凶一些。
专杀东境鬼修,敢从韩约的嘴里抢东西吃,专从韩约的嘴里抢东西吃,在莲花道场盛会之前,宁奕还夺走了东境大泽一场大造化,甚至坑杀了琉璃山的一位星君!
雪灾的陨落,一度将琉璃山击落谷底。
韩约恨不得生啖其肉,而谁能够想到,这个姓宁的年轻人丝毫不怕,在东境如今的怒火之下,还来横渡大漠?
宁奕的声音轻飘飘传到了老人的耳朵道:“你本来是一定要死的……你应该也清楚吧。”
卓先生怔了怔,肩头传来了轻轻的拍打声音,宁奕指了指
客栈满地的尸骸,轻声道:“就像是他们一样,都该死的,但是……”
多了一个但是。
卓先生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望向宁奕,眼神里满是哀求。
“宁先生……若有吩咐,在下一定做到。”
卓先生就快要跪下了。
他哪里还有丝毫的颜面可言,之前的仙风道骨,万人拥簇,此刻更是一个笑话。
井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讽刺而又可笑。
在老人卑颜屈膝之后,宁奕的声音停顿一下,微笑道:“但是你如果愿意说出一些‘秘密’的话,我可以改变一下主意。”
图穷匕见。
卓先生的神情变得很古怪。
秘密……这两个字,很值得回味。
自己刚刚在客栈大堂所施展的手法,是瞒不住宁奕这种大修行者的,而自己的言行,也的确暴露了东境的一些计划。
他刚刚想要开口。
“赴死山的人是我杀的。”宁奕就直接开门见山道:“那‘东西’有什么用。”
卓先生的面色变得一片灰白。
他看着宁奕,所有要隐瞒的念头,在这一刻都被击得粉碎。
老人坐在木椅上,如坐针毡,似乎经历了巨大的折磨。
过了许久。
他幽幽道:“宁先生,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韩约’的密谋,全盘托出,但只有一个请求。”
宁奕笑着嗯了一声,忍不住在心底讥讽,这姓卓的老头,倒是为了求生,无所不能,胆大包天,百无禁忌,被自己捏在手里,就彻底把东境卖了,连韩约的大名也敢直呼。
不过这样的墙头草,倒向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敢捏着鼻子骂韩约,还真的能讨宁奕欢心。
“此事之后,把我送到中州,我想与东境彻底脱离关系。”
宁奕望着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卓先生犹豫片刻,伸出一只手,从自己的眉心,拽出一道猩红长线,就像是之前施展那座魂念阵法一样……这道猩红长线出现的刹那,虚空便燃烧起来。
这是一股奇异的力量。
“琉璃山的那位大人,称它为‘地狱火’。”老人的瞳孔在火焰燃烧之
下,逐渐变得猩红,声音也变得燥热,这一缕极小的火苗,都蕴含着恐怖的高温,似乎放其燃烧,可以将整座客栈都烧起来,难以想象,若是火源在此,会变成什么景象。
“如你所见,这缕火焰的力量极其强盛,就连虚空,都可以焚烧。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失去了火源,其他的火种存在不了多久。”
宁奕眯起双眼,仔细端详。
的确,这缕被称作“地狱火”的东西,不负盛名,要论焚烧的剧烈程度,似乎可以与“妖域”的朱雀虚炎媲美,但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区别。
本质上的区别,就是朱雀虚炎,是极其纯粹的火焰。
而这缕猩红之火,则像是掺杂了诸多杂质,极其不稳定的爆炸物,随时可能炸开。
易燃易爆炸。
“你们要找‘火种’?”宁奕面无表情道。
“东境的大部分山头,都分到了一缕火苗,受命寻找火种的消息,那位大人对此事看得很重……七天之后,就是火种收回之时。”卓先生纠结之后,老老实实道:“这缕火苗,是从灵山内部流出的,如果被灵山发现了,后果会很严重。”
宁奕不动声色,平静望着老人。
“东境灵山的盂兰盆节,会在半年之后举行。”卓先生轻声道:“琉璃山的某位大人,原本想找灵山‘借’一点火。”
“这缕火苗的‘失踪’,直接关系到灵山的反应,此事的成败。”老人幽幽叹气,道:“宁先生,我地位卑微,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宁奕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里的话,他当然不会都信。
其中真假,自会慢慢去辨……至于灵山的“盂兰盆节”,宁奕是早有耳闻的,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他此行要去寻的虚云大师,就在灵山宗门之中,支持各项事务,东境的“借火计划”,这一点多半是真的,届时见了面,一定要将之告清。
“宁先生……不知我?”白袍老人有些口干舌燥。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卓先生瞳孔微微收缩,神情还是故作愕然,道:“等什么?”
宁奕淡然道:“当然等你要请的那位‘靠山’到啊。”
第二十八章 宁先生才是真剑仙
这句话,话音落地。
卓先生的面色陡然变了。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
客栈之外,风沙席卷,声势浩大。
井月神情平静,站在地上,抬起一只手,十二把飞刀瞬间掠出,护在自己儿子的面前,铛铛铛的沙粒敲打在刀身之上,竟然带着极其浓烈的肃杀意味,若不是飞刀护体,井宁的面容恐怕瞬间就会被毁去!
下一刹那,整间客栈,拔地而起,木屑抛飞,无数沙尘如浪潮一般,将几人淹没,除却井月,井宁,宁奕,裴灵素,卓先生之外,其他的所有生灵,在沙粒的吞噬之下,连一个呼吸都没有支撑过去,直接化为破碎的白骨。
黄沙席卷。
狂风呼啸。
鬼哭狼嚎。
最终归于平寂
一位磅礴身影,在沙尘暴的中心凝聚,隐约成型。
东境五灾十劫。
尘劫,尘魔君。
宁奕在望月井,听那位赴死山二当家,颇有些炫耀意味的提到过这位命星大修行者的名号,此刻他一只手按在卓先生的肩头,这位老人的面色已是一片煞白。
“这就是你要等的‘救星’?”宁奕有些惋惜地开口,“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借着释放火焰的机会,传递出一缕魂念,这是宁愿在东境苟活求生,不愿去天都享受荣华富贵咯?”
事实上。
他也根本就没有要放走卓先生的意思。
老人的神情一片青白,到了此刻,他的语气竟然还强硬起来。
“宁奕……你得罪了韩约先生,现在迷途知返,说不定还有得救……”
被宁奕捏在手里,老人的身子都在颤抖。
但是多年的认知告诉他,这里是东境。
宁奕在东境的名声很差,这厮是个杀人狂魔,他根本就不相信,泄露了东境的秘密,自己还能安然无虞回到天都,就算宁奕肯放人,他也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宁奕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老人,遗憾道:“也就是说,你刚刚说的话,完全不能信了……那真是有点可惜呢。”
宁奕的手指微微发力,“咔嚓”一声,卓先生一整块右边
肩头,直接被金刚体魄捏的粉碎,他痛得额头渗出冷汗,几乎要跪在地上,面色白得能渗出水来,耳旁却传来了漠然的声音,“我不会杀你……但你很快会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感觉。”
卓先生跪倒在地,他眼前掠过了一道黑影。
井月快步走到了宁奕的身前,十二把飞刀,化为一道虚影,倏忽掠来,随着他抬起手指的动作,在面前化为一片刀锋屏障。
矮小男人的背后,井宁咳嗽着趴在黄沙之中,周遭是一片废墟,被黄沙打翻的客栈,断壁残垣,半截露在沙尘之外的桌椅,少年郎找了一个长凳,重重竖着插入沙中,他靠着长凳站起身子,揉着双眼。
十二把飞刀,在空中纷飞,掀起一连串黄沙珠帘。
“原来是东境琉璃山尘魔君大驾光临。”
井月站在宁奕身旁,看着那漫天黄沙,一边开口,一边以神念传音。
“东境新立的五灾十劫,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这尘劫实力,相当于命星二重天的大修行者。”月魔君缓缓传音道:“我这些年修为下跌,但拦住他不成问题,你们二位就不必犯险了,多谢这几日对阿宁的照拂,今日之后,山高路远。”
宁奕没有传音,而是直接开口笑道:“难道月先生还准备另外寻一处客栈,带着井宁跑路之后,让他当一个客栈小厮么?”
井月怔住了。
他微微转头,看着背靠黄沙之中的少年。
“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你肯定拦不住他。”宁奕淡淡道:“况且,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的……心灰意冷?”
月魔君沉默下来。
裴灵素放下茶盏,望着宁奕,幽幽道:“哥,风沙太大了,有些迷眼。”
宁奕对井月笑道:“稍等片刻,再行闲叙。”
远方沙尘呼啸,那位东境新上位的尘魔君,在“卓先生”的传令之下,从山头赶来,几乎是一刻未曾停歇。
那道磅礴的身影,脚踩漫天黄沙,掠至地面之时,一整座客栈尽数被掀翻,漫天碎屑,木桩在空中纷飞,无数龙蛇狂舞。
也这是这一瞬间。
宁奕一只手端起桌上茶盏,对月魔
君说了“稍等片刻”这四个字。
另外一只手拔剑出鞘。
细雪的剑锋迸发出清脆的炸响,连绵如瀑布水流。
神池破碎,不可轻易动手……这是离开北境长城之前,沉渊君对宁奕私下里的叮嘱,劈开天海楼后,宁奕像是走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之中。
当初的徐藏,舍弃了所有,只修行剑道。
于是剑心无比的纯粹。
现在的宁奕,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颗剑心。
但他面对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时候,仍然没有丝毫的畏惧。
拔剑。
出剑。
一道恢弘剑光,如大江大河,横扫而下,神性的光芒几乎要将整片天幕都砍得破碎。
黄沙倒卷龙蛇炸开,随着尘魔君降临而盖压下来的一整座黄沙城池,都在这一剑之下支离爆碎,后背靠在长条板凳之上的井宁,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
天昏地暗,一缕剑光。
收剑。
尘魔君的身子,那具命星二重天境界的鬼修身躯,直接被执剑者剑气劈砍的炸裂开来,连一声惨嚎都无法发出,连同体内的血水,怨气,都被浩荡的神性消融
沙尘之中一**日炸裂。
磅礴的炽热温度波及开来。
井宁的双眼流淌出滚烫的泪水,他后背抵靠着竖起的板凳,双脚深深插入大漠黄沙之中,劈头盖脸是无数沙尘,连同嘴里都满是拍打而来的沙子,少年呸呸呸怒骂着擦拭唇角,眼睛死死盯着宁奕端坐的背影,那把“细雪”出剑收剑之后就被按在桌边。
轰然一声。
天地之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什么是剑仙?
驭剑飞天,三尺杀人,这些年来见得不少,用剑气派的,潇洒的,数不胜数。
那些都不配叫剑仙,连剑修都不是……但今天井宁见到了。
宁先生才是真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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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画簿(上)
剑气在空中炸开。
纷纷扬扬的黄沙,随着那**日的爆碎,在空中如倾盆大雨。
宁奕仍然保持着一只手握茶盏,另外一只手按剑的姿态,只不过剑气迸发,木桌的方圆十丈,地覆天翻一般,无数剑气斗射而出,像是撑开了一座华盖,将头顶的沙尘全部撑开
井宁背靠长凳,缓缓跌落至地,他双手按在滚烫的黄沙地上,神情苍白,眼里满是那道残缺的剑光,挥之不去。
月魔君回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徐藏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徐藏的剑,若是不曾亲眼见过,那么便无法想象。
这世上有这么一门气势壮举杀伐果断的剑法。
徐藏是赵蕤先生和裴将军教导出来的弟子,蜀山和将军府两脉的术法融会贯通之后,便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剑道”。
宁奕的身上,还有着当年徐藏开启剑道之路时候留下来的“精粹”。
井月望向眼前的黑袍年轻人。
“宁奕”的名字,已经响彻了大隋四境。
他当然知道。
这个被誉为继洛长生之后,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徐藏的师弟。
蜀山新任的小师叔。
在这个年纪,破开了十境的瓶颈,一剑就斩杀了东境的尘魔君!
即便是当年的徐藏,好像也没有抵达这个高度……当年的神道剑三人并驾齐驱,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在那个时候,他们三人是只能仰望的存在。
井月所在的那个时代,是百花盛放的盛世,而如今,大隋似乎迎来了一个新的盛世
宁奕比当年的神道剑三人,还要强大。
井月望向那白衣女子,如果没有猜错,宁奕的身旁,就是将军府裴先生的女儿,紫山未来的山主,也是一位破开十境抵达命星的人物。
他轻声感慨道:“花开花落,新的时代来了。”
宁奕平静道:“永远都是这样……我也会老去,而总有新人,要站出来。”
他望向井宁,少年郎的神情还是一片惘然,根本就听不懂宁奕的话中之意。
“对于这个老家伙,你准备怎么处理?”
井月望向跌坐在地,双腿抖得像是筛子一样的卓先生。
以他的性格,十二把飞刀掠过,这条东境走狗,直接就斩于刀下。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像“卓先生”这样的卑鄙之徒,没有下限,没有准则。
宁奕一剑斩杀尘魔君的画面,实在太过震撼。
卓先生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瞳深处还是那道闪逝的剑光,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浑浑噩噩,想要磕头求饶,身躯却因为恐惧不住的颤抖,根本无法做到。
他想不通,宁奕……怎会强大至此?
那可是东境的灾劫!!!
超脱十境的大修行者,一剑,就只有一剑?
直接灭杀。
“鬼修有一门术法,名叫‘搜魂’,其实这门术法在各座圣山都有记载,只不过施展手段不同,原理大抵
一样,通过强行搜刮神海,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宁奕微笑道:“关于‘地狱火’的事情,你也听到了,我的确杀了赴死山的人,但事实上那缕火苗并不在我手上。这条老狗说的话,我很难再相信……所以,他要受些苦头了。”
卓先生听了这句话,晴天霹雳一般。
他身躯震了震,拼命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方圆空间之内,连动弹丝毫都无法做到。
井月闻言之后,点了点头。
他面无表情望着这个老人。
这是“卓先生”应得的下场……施展“搜魂”术法,一般是双方魂念差距极大,而被“搜魂”的那人,即便不死,也会沦为疯疯癫癫的白痴,与死了无异。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宁奕倚靠木桌,他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本画簿。
“那口‘望月井’里,到底是什么?”
……
……
一周前。
宁奕驭剑离开银月客栈。
在大漠之中,与丫头坦诚相见,把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告知了对方。
在那一刻,道心之中一直破损的那个缺口,也顺利补全了……“执剑者”的身份,对于宁奕而言,其实是一个负担,若一日隐瞒丫头,他的心境便一日不能圆满。
“后山的影子……青山府邸的狮心王陵墓……白鹿洞书院剑器近……”
裴灵素与宁奕,从西岭一路到天都,她本就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在“天书”的秘密揭开之后,宁奕身上曾经让她困惑,不解的迷雾,也全都散开。
她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最初在徐藏葬礼上,自己和宁奕会遇到“不死不灭”的怪物,再仔细去想,将军府的“胤君”,之所以被困在阳平洞天,也豁然开朗。
“执剑者图卷全开之后,也只能看清一角光景……我不知道,那是即将到来的未来,还是曾颠覆过世界的过去。”宁奕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天幕破碎,海水倒悬,这是一场巨大的浩劫,而掀动这一切的,就是‘影子’。”
这就是自己一开始,就看到的景象。
还有那株巨大的,如流火一般的生命之树。
梦境之中的永恒国度,看起来并不像是大隋,或者妖族这两座天下。
“执剑者的传承,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继承。”宁奕轻声道:“我在梦境之中感知过其他执剑者的气息,他们的身上,满溢着令人窒息的孤独,就像是失去了一切的‘亡国者’,游荡在崭新的时代,却无法找到同伴,随着神魂的一步步觉醒,追寻着‘影子’,最终走向‘死亡’的终焉。”
执剑者,可能和“影子”一样。
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就像是“图卷”里的那副景象,遭遇了影子的毁灭。
“八卷天书,目前已经归位的,有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灭字卷,还有‘命字卷’……山字卷在东境大泽被我炼化,生字卷也被我所得到。而离字卷和灭字卷,在妖族灞都城的黑槿手上,她的身上似乎还有着执剑者另外一部分的图卷秘密,在
她出现之前,我本以为这两座天下,只有一位‘执剑者’。”
“三年前的天都政变,太宗的‘陨落’,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徐清客的‘命字卷’谋划,如今这一卷天书,在‘徐清焰’的手上。”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奕的面容有些憔悴,“这本就是她哥哥留给她的遗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回去天都。”
这一路上,丫头好几次欲言又止。
宁奕还活着的消息,传到大隋的第一时刻,徐清焰就从天都风尘仆仆赶到了紫山。
风雪原的“拯救计划”,是两个人一起制定,实行的。
最后北境战争,太子麾下的大修行者,诸多圣山的剑修,赶至北境长城,才有了最后的撤退洪流,以及最终对决。
而太子之所以会改变主意……也是因为徐清焰。
在三年前,刚刚落脚天都的时候,裴灵素并不喜欢徐清焰……原因很简单,在很久以前,她和宁奕之间的情感,就不再是纯粹的“兄妹”,两个人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之后,凝结出了比道侣还要坚定的情谊。
她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但是这份感情在一点一点的转变方向,随着年龄,还有两个人身份的变化,宁奕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而自己也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一切都坦白之后。
裴灵素也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坦诚说了出来。
这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宁奕。”
“我在旧陵昏睡了很久,不能开口说话,却能够听得见,感知得到。”
丫头笑了笑,“你陪我走了人生十几年的路……现在去灵山,也是要找到延续寿元的‘长生法’,沉渊,千觞,师父,都在帮你瞒着我,但是我是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我……可能活不过三年了。”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宁奕的心底像是被一根尖刺,狠狠戳了一下。
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这世上,只有你的‘生字卷’,能帮我续命。”
丫头继续笑着开口,轻轻道:“徐姑娘如果知道了缘由,她不会怪罪你的,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三年的时间不算长,等我离开了,你一定要回天都去找她,好好解释清楚。”
宁奕神情苍白,踉跄了好几步。
“你在说什么,什么‘离开’?你会活下来的……我会让你活下来!”
他的声音愈发沙哑。
丫头只是摇头。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一个修行者,能够活上百年,像宁奕,像徐清焰,能活到四百年,甚至更久。
丫头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也知道,宁奕对自己心中满是愧疚,如果自己有一天离开,那么他或许会一个人孤独的走下去。
她轻声道:“人生的路还很长,你要好好走下去。”
这句话,像是在对宁奕说。
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第三十章 画簿(下)
当生命只剩下不多的三年。
你会做什么?
宁奕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他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他不想丫头留下遗憾。
而在一切都说开之后,这个问题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丫头想要怎么过,他就陪着怎么过。
“我不想那么着急的去灵山。”
“生命那么美好,我想要慢慢的去走,不管‘长生法’有没有用,它就摆在那里。”在大月高悬的沙丘上,裴灵素很认真的对宁奕说:“我们一路慢慢的走去灵山,从小到大,在将军府,西岭,没有像模像样闯荡过江湖,这一次好好的去走一趟。”
“不要不开心,要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她很认真很严肃的开口,“宁大侠,听见了没?”
……
……
两个人离开银月客栈一周。
井宁口中说的那几个地方,宁奕和丫头都去了一遍,既然是云游四境,那么就无须那么拘束,天地四方,无处不可去得。
而“云游”的意义,也不只是散漫的行走。
宁奕其实很好奇一个问题……那口“望月井”,到底是如何做到,牵引自己魂念,引导自己看到神海里那些画面的。
要知道。
他的神魂力量之强悍,当世的同辈之中,凤毛麟角,几乎横扫。
那口干枯的望月井,连命星大修行者的神海都可以影响……在行走这周边地方的时候,宁奕收集了这里十多年来的故事,坊间的传闻,还有一些细碎的琐事。
这口井本不出名。
但来的人多了,就出了名。
其实在踏入“银月客栈”的时候,宁奕就已经捕捉到了异常,那位客栈老板,深夜不睡,点灯算账,但事实上笔墨干涸,应该是早有“防备”。
那十二座酒坛里的气息,浑浊难以堪破,却隐约带着凌厉。
十二把飞刀的轮廓,在宁奕的感知之下能够捕捉到一个大概……而最让他觉得“有趣”的
,是这位掌柜的行事风格。
在江湖之中,最清楚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
越是和善,越受委屈。
在东境,活得最不长久的,就是大善人,要么当面被人打死,要么背后被人捅刀子……偏偏这位掌柜,怂到了极致,却安然无虞的活着。
宁奕观察了井宁父亲一段时间,发现这位掌柜的,看似浑无修行气息,但侮辱他的人,却永远不会上升到“出格”的地步,他会吃亏,会受伤,却从没有登门客,是来要他性命的,这一点十分不合常理。
但……如果再往深处去想象一步,就合理了。
神魂之术,控人心弦,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个人,从而让一切顺延自己的想法去发展。
这位掌柜的,是一个修行神魂术法极强的修行者,所以他能够“卑微”且“从容”的生活在这里,鹰会也好,赴死山也好,没有人来找他的大麻烦,因为在这些修行者的意识之中,对于“银月客栈”的戾气,已经被井月抹除。
他们宣泄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
这个男人,在默默承受着痛苦,以及自己本不该受到的屈辱……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很奇怪,让宁奕觉得很费解。
知道宁奕无意间看见了那本画簿。
偶然的一次机会,在绿洲城的夜市集会,一堆零零碎碎的破烂物事之中,宁奕发现了这本画簿,就连集会摆地摊的主人,也不知道这本画簿从何而来,所以只花了一点碎银,就直接买了下来。
之所以能够被发现……是因为这本画簿带着极其强烈的“神魂气息”。
只要是修行神魂术法的修行者,便能够捕捉到异常。
宁奕翻开画簿,发现里面刻录的图画,并不复杂……寥寥几笔,大漠黄沙,一男一女,就在画簿之上跃然浮现,按照翻页,时间顺序,串连成线,一连串的场景在画簿之中连绵浮现,罗刹古寺,破败庙宇,生锈佛像,大月小城,还有一口干枯的老井,这一男一女的人生,在这本画簿的翻页之中缓缓流逝。
只可惜,这其中的“神魂力量”
,似乎被岁月腐蚀,阅读之时产生的岁月沧桑感,也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
如果这本画簿,一直停留在魂念饱满的状态,翻开之人,应该很快就会沉浸在神海代入感之中,置身处地的感受画簿里的内容……这样的一种手段,在中州各境,未曾听闻。
似乎与“望月井”,很相似。
东境的境外,连接东土,佛门的修行者,术法与大隋迥然不同。
都说东土佛门的修行者,重视体魄,个个都是金刚体魄,其实不然,想要修成正道,得证果位,神魂决不能羸弱,罗汉也好,菩萨也罢,个个都是道心坚毅无比的苦道者,神海之牢固,几乎不可撼动。
宁奕能够感受到这画簿里的“佛道香火气息”,而让他惊讶的是作画人的神魂境界,以及描绘故事的完整性……这本画簿里的那口老井,就是“望月井”,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宁奕想要寻找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剩下的悬念,无非就是这画簿中一男一女的身份。
这就是他回到“银月客栈”的原因。
……
……
画簿很古旧,宁奕取出之后,轻轻将其掷出。
井月伸出一只手接过,露出了有些诧异的神色,他眯起双眼,翻开画簿,眼神之中有些恍惚。
“第一次见?”
宁奕笑道:“我还以为这是你自己画的。”
井月沉默着翻完画簿,他摇了摇头:“不是我画的……这人的神魂造诣很深,画簿里有很强的魂念残存。”
说到这里,月魔君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笑容,“我大概知道,画这副画簿的人,是谁了。”
宁奕正襟危坐。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这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故事。”
井月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将那本画簿轻轻甩了出去。
风沙里,井宁吃力地蹲着身子,捡拾着破碎的牌位碎片,他接过那本画簿,大风吹动画簿,他艰难地按住画页。
井月轻轻道:“阿宁,这是你娘亲的故事。”
第三十一章 井中月,镜中花(上)
【“人道长生,算来世上何曾有。”
“玉樽长倒,早是人间少。”
“四百年来,历尽闲烦恼。”
“如今老,再看年少,镜花水月,轮回叠倒。”】
……
……
星辉垂落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内,披着轻薄白衣的少年郎,合上泛黄书页,平静看着镜子里那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面孔。
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瞳,到鼻子,再到嘴巴……没有一处,单独拎出来,算得上好看。
他的身材也相当矮小。
相反,他并不自卑,反而感谢上天给的这副容貌。
正是因为这张脸,他才能够平安无事的生活在巨灵宗内,才能够在南疆诸多魔头风云争霸的旋涡之中,安身立命,当一个最默默无闻的小角色,看管宗门内的一方灵药圃,每日只需要打理一些低阶品次的灵草,便可以领到补贴。
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角色,也没有人会刻意为难这么一个小小的蝼蚁。
像这样的人,就是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影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够放开所有顾虑,全身心的投入到“这件事”里。
南疆很危险。
这里很安全。
长夜漫漫,黄灯古卷作伴。
这就够了。
……
……
井月合上书页,脑海里还是“珑圣君”留下来的那些字句。
“人道长生,算来世间何曾有?”
这一问,有些落寞。
“珑圣君”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井月侧敲旁击的问过宗门内一些相熟的修行者,他的性格十分谨慎,为了提防被人发现异常,连询问的方式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大隋历史上,能够被称为“圣君”的,一般都是在南疆开宗立派的魔宗巨擘,因为“圣君”这样的名号,实在有悖天理,如果被大隋天都的皇族修行者听到了,在四境之内,恐怕会遭到雷霆之劫。
只有南疆,十万大山,逍遥王法之外。
由此可见,起“圣君”这个名号的,一定是位极其强大的修行者。
井月琢磨这几句话,已经琢磨了很久,这位“珑圣君”在思索的东西……他目前还没有办法理解,只不过能够大概看懂一二。
与“长生”有关。
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吃饱,不饿肚子。
其实井月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至少凭借着自己现在手上的这半部“仙法”,哪怕离开巨灵宗,也足够吃饱肚子了。
拜入巨灵宗七年。
他捡到“珑圣君”的秘典,也已经有七年。
这位在大隋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的“大修行者”,在南疆留下的这部秘典,竟然与魔道修行无关,看样子是一部纯粹的神念修行秘术。
不需要点燃星辉,便可以修行……只不过修行神念的时候,需要承担巨大的痛苦。
修行,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灵山和魔宗的修行者,锤炼体魄,其实就是将自身的肌肉撕裂,然后凭借着生机再重组,在痛苦之中一次又一次的变得强大。
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物种。
这部秘典名叫“大衍”,一共有十层境界,井月如今已经修行到了第九层,这十层境界,想必对应的就是巨灵宗内的十境,他很清楚,在十境之上还有更高的层次……但是这部秘典,就只记载到这里。
一部残缺的,但对井月来说完全足够的秘典。
他修行大衍秘典之后,利用自身的神魂,窃学了巨灵宗的基础聚灵法门,也开启了星辉修行的道路,谁都没有想到,在南疆巨灵宗,一座不起眼的药圃里,竟然会有一个少年,藏得如此之深。
每日笑面迎人,唯唯诺诺。
井月待在巨灵宗药圃内,几乎不出门,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神魂秘典带来的巨大便利,就是能够听得清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宗门内的大人物绝不会来这种地方,取药的事情,也都是由他们贴身的童子来做,而这些侍奉童子,就是巨灵宗内消息最灵通的探子。
井月知道宗门内,有哪些惊才绝艳的天才,师兄,突破了七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知道巨灵宗的那位大长老,又收服了何等宝贝,放在哪座殿内炼化,等待着宝物归位的那一刻。
宗门内的派系之争,几位天才为了资源,宝器,女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就像是一个翻书人,待在巨灵宗,平静看着一切的发生。
这一切都与他有关,因为就发生在他的身边,派系之争也会波及到这座药圃的存亡,变动。
这一切也与他无关。
因为他从来就只是一个过客。
在捡到《大衍秘典》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井月的命运。
他会在巨灵宗渡过人生最卑微,也是最平稳的一段岁月,等这部秘典修行大成,就会离开这里,也离开南疆。
这七年来井月不曾修行魔道,他会把自己的过往抹除的一干二净,这样就能在离开南疆之后,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到时候去中州,去天都皇城,寻一处安稳而怡人的地方生活。
离开南疆真的很难。
不修行魔道,也很难。
这两点,井月觉得自己能做到。
躺在床榻上,井月觉得有些失眠,今夜是他十八岁的生辰之日,来到这世间十八年,看似人生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变化,但事实上这样的平淡,是一件极好的好事。
至少他已经很满足当下……每每听到药圃外的那些童子,拿着酸涩的语气讨论着在巨灵宗饱受推崇的那些准圣子们,再想到这些“天骄”,修行境界也不过是七境八境,井月的心情就会很美好。
在自己看来,巨灵宗的天才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
还比不过一个小小药圃里的采药人。
书上说……这是锦衣夜行。
嗯。
锦衣夜行。
他很喜欢。
……
……
巨灵宗的派系之争,其实倒也不复杂。
大长老苏长澈一脉,贯彻着老宗主顾侯的思想,不愿意分散山头,要坚持把宗门钉在“蜉蝣山”,南疆诸多魔头争霸,这一脉被称为保守派,他们不愿意去涉险。
少宗主“顾全”的这一脉,则是在老宗主病重
之后,提出了要接受蜉蝣山的意思。
如今的南疆,正是斗争最激烈的时代,十几座宗门,势力层次不齐,但凡有能力分一杯羹的,都想要站到台面上……因为那位“甘露先生”,从北境斩龙而回,获得了天都的敕封,成为了南疆有史以来第一位站在光明之下的鬼修。
南疆无数大小宗门,前赴后继,想要贴到东境琉璃山,去为那位鬼修第一人效命,替琉璃山添砖加瓦,如今看来是一件大好事,东境的灾劫还未归位,麾下的力量仍需填充,想要离开南疆,那么投奔韩约,便是最好的办法。
这就是“顾全”的想法,留着蜉蝣山作为根基,分开势力,去与韩约先生完成谈判,试着找到一座最大的靠山,然后结束巨灵宗在南疆不高不低的尴尬地位。
苏长澈当然是坚决反对,当年韩约离开南疆的时候,含着满腹怨念,南疆诸多山头曾经给这位“甘露先生”不少的苦头,如今风风光光证道而回,背靠势大的二皇子,但怎可能不记旧账?韩约明面上说是“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但春风吹逝野火犹存,巨灵宗如果真的去了东境,那才是真的“有死无生”,这位甘露先生的手段看起来不像是鬼修中人,反而像是灵山的仁慈菩萨!
这怎能信?
这两脉,之所以能够“势均力敌”的争执,是因为巨灵宗宗主“顾侯”,留下的旨令。
老宗主修行出了差错,如今神魂紊乱,许久没有出关,在闭关之前,曾经留下过一道旨令,宗内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大长老打理。
在井月眼中看来,这一切的走向并不难预测。
如果“顾侯”一直这么睡着,那么整座宗门的权力,会倾向于顾全这一方……这位少宗主的为人足够狠辣,而苏长澈根本就不像是一位魔教中人,被顾侯托孤之后,反而畏手畏脚,怕背上盗宗的骂名。
南疆的鬼修,表面上把义气挂在嘴上,真的像苏长澈这样两肋插刀的,基本上找不到第二个了。
但……井月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赞扬的。
在心底他只觉得这厮蠢不可耐。
春光灿烂的,十八岁生辰的这一天。
药圃里没有像平时这么安静,今日不是进药的时日,所以井月简单打理了药田,站在春风之中,舒展了一个懒腰。
正当他准备打开门吹吹风的时候。
“吱呀”一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嫩到,能够捏出水的俏脸蛋儿。
井月怔住了。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女子背后背着一件巨大的“狭长之物”,黑布包裹,收拢之后像是一卷卷轴,烫着黑漆,她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娃娃脸,脸颊两边还留着浅淡的婴儿肥,但故意板着脸,像是要威吓到开门的那人。
看到井月之后,女子也有些微怔,紧接着她就蹙起眉头。
“我是……”
自报家门。
在女子开口说完之前,井月就开口说了她未完成的话,“苏水镜,大长老苏长澈的女儿。”
苏水镜挑起凤眉,“你以前见过我?”
井月还没有从独处的状态之中回复过来,他看着女子好看的面容,如此近的距离,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音,下意识笑道:“见过,在宗门大典上,当然……你没见过我。再说,就算没见过,也听过你的名字,看过你的画像,试问巨灵宗内,还有谁不认识水镜姑娘?”
说这些话的时候,井月的笑容越来越盛,心脏跳动声音越来越大。
但这绝不是“心动”的声音。
相反,随着思绪的清醒,井月的心底已经沉了下来。
自己所在的这片药圃,平时里来来往往,会串门的,就是一些奉剑童子,侍奉大人物药炉的药童,或者年轻的书童,最多就是宗门的外门子弟,混得差劲的,去不了药殿,只能来这等破烂药圃里兑换药材……从来没有内门弟子会来到这里,更不用说像苏水镜这样的天之娇女。
她来做什么?
宗门内留意到自己了……是因为自己神魂释放的时机不对么?
不,不可能,自己每一次释放神魂,都是极其短暂,一闪即逝,而且踩准了时机,如果被发现了异常,自己早就暴露了。
井月的心思一念百转。
对面的女子幽幽开口,道:“井月,入宗七年,在‘白草圃’看守药材七年,今年生辰十八,看守药材四百一十二株。”
井月点了点头,道:“是。”
他低下头,连忙做出诚惶诚恐的神情,道:“您认得我?”
“当然……”
对于这个问题,苏水镜根本就没有犹豫,她皱起眉头,干脆利落道。
“不认识。”
她怎么可能会认识这个药圃小厮?
而且长得还如此的……普通。
只不过第一眼的印象,却没有很差,这个少年与自己推开门看到的其他人并不一样,替巨灵宗看管药圃的,有着犯下重罪将功赎过的恶人,也有着年逾近百的老人,这些人的身上都沾染着腐朽的破败气味,这就是苏水镜为什么要板着脸的原因,她想要跟这些人划开界限……而眼前这个叫“井月”的少年不一样,他的五官虽然不好看,但身上却带着一股空灵的气质。
在南疆山门内,竟然会有这么“干净”的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衫,干净利落的打扮,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干净。
纯粹的干净。
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如果单独拎出来仔细的看,也会发现不普通的地方。
苏水镜站在白草圃门前,皱着眉头审视着井月,少年低下头来,避免眼神的交接对撞,内心无数念头闪逝,耳旁响起了这位大长老独女不容抗拒的声音。
“抬头。”
井月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傻笑笑容。
“我在宗内名典之中看过你的名字,你不要误会,每座药圃的看守人,我都记下了……今日替父亲盘查药圃,每个人都要查,你也逃不过。”苏水镜淡淡道:“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但也不要心存侥幸。”
“药圃有药材失窃了?”
井月下意识就开口问了一句。
苏水镜皱起眉头,冷哼一声,“不该问的不要问。”
井月连忙低头,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苏水镜进入白草圃,她看似无心的问
道:“寻道草在哪,养了多少株。”
井月迅速道:“左侧十三排,养了十九株,前些日子给天水峰书童拿走了七株,如今还剩下十二株。”
苏水镜一路前行,背负双手,步伐缓慢。
她再问道:“合一草……”
“右十七,四株,合一草无人问津,养了已有一年之久。”
女子眯起双眼,这片药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四百一十二株药草,多则近千株,少则三四株,南疆没什么好的,就是奇材异宝数之不清,巨灵宗内像这样的药圃,还有数十座,这还是最低阶的养药园,提供的都是低阶的药材,炼丹时候所需要的种类密密麻麻多达上百种,大小药殿还有十来座。
苏水镜在父亲的指导之下,从小对这些药材耳濡目染,烂熟于心,她一路在药园里行走,一路开口询问,语速越来越快,问的东西也不再只是局限于药材的数量。
“噬毒草养了几年,到了哪个阶段,开了几片叶,有没有长出‘琉璃心’?”
而跟在苏水镜身后的井月,面对这些盘问,同样语速极快的回答。
“六年,初成,十三片叶,至于‘琉璃心’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白草圃不可能养出这种品阶的噬毒草。”
井月一边回答,另外一边思绪早不在此。
大长老一脉的人来盘查药材。
自己刚刚的试探没有得到回应,但其实答案已经明显……想必是有药圃的药材失窃,引起了巨灵宗高层的注意,而能够得到大人物关注的,本质上已经与药圃无关。
而是与那位昏睡的宗主有关。
顾侯每日都会有人送药,而这位宗主什么时候醒来,直接影响到了派系之争。
短短的一小截路,井月的脑海里,已经脑补出了一出烂俗的权力戏码。
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
苏水镜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子,思绪飘飞的井月,来不及止步,下意识撞到了对方的胸怀之中,身材矮小的某人,只顾低头走路,忽然觉察到一片绵密的温暖……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浑身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狂风席卷,百草折。
那道巨大的狭长之物,被苏水镜瞬间反手握拢,黑布炸开,将他击飞而出
毫无防备的井月,下意识就想动手反击,这股念头紧接着就被他死死扼住,同一时刻,他看清了那道漆黑物事……黑布抖散之后,露出了一柄巨大折扇,里面叠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然而面对一位看守药圃的下人,苏水镜根本就没有施展符。
“轰”的一声。
石灰簌簌。
身子骨羸弱的井月,后背重重撞在一面石壁之上,他揉着自己的胸膛,痛苦的咳出鲜血来。
收扇之后,苏水镜讶然的“啊”了一声,俏脸通红,她愤愤看着眼前被自己打飞的少年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的一番盘问。
她发现眼前的少年,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这七年来看守药圃,这个少年竟然能够清晰的记得每一株药材,甚至连一些进阶的秘闻,都有学习,这一点简直匪夷所思,前些药圃,看守的那些人,一个个浑浑噩噩,把这个事情当做消磨生命的无趣任务,一问三不知,连盘查清楚也很难做到。
这个少年不一样。
很不一样。
她刚刚想开口夸赞一下,紧接着就感受到了“异常”,作为巨灵宗的天之娇女,最柔软的地方遇到了“侵袭”,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摆出了防守反击的姿态。
然后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白草圃的不远处,那一面石壁,少年痛苦地靠在壁面,灰头垢面,烟尘从墙头落下,那件干净的衣衫也落满了灰尘。
井月咳嗽着,断断续续道:“水镜姑娘,在下若没有记错,三天前,‘秋荔圃’似乎有一些异样……若真的是药材有所丢失,你可以从那里下手。”
苏水镜的面颊有些发烫。
烟尘摇曳之中,那个少年揉着胸膛坐了好久,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三天前子时深夜,秋荔圃有夜客到访,在下睡得浅,那一日正好睡不着,提灯出来闲庭信步,恰巧听到了秋荔圃内的对话……大概是约了再过一周,还会见面,或许是在下多疑了,水镜姑娘若是有心,便可亲自去问,若是对方坦诚以待,那便无事,若是有所隐瞒,那么一切便清晰明了了。”
苏水镜皱起眉头。
她有些狐疑的看着井月。
井月缓缓扶起双膝,柔声道:“若是不信,屋内黄灯可作证,素来熬夜,阅卷看书。”
女子微微偏转头颅,望向井月所在的木屋方向,门户摇曳,里面摆放着一张残破的书桌,黄灯如豆,浓浓的油垢做不了假。
她轻轻呢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这个叫“井月”的少年,谈吐也好,学时也罢,比起药圃的其他人,要好上太多。
她点了点头,把自己脸上的歉意收敛。
父亲曾对自己说,在宗门内做人行事,无须太过和善,升米恩斗米仇,若是从来不给人好脸色看,偶尔施展好意,那人便会一直记着自己的好,若是一直待人好,一日若是不如往常,反而会被人念着“恶”,好人想成佛需要千难万难,坏人想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
这些大道理她还听不太懂,但板着脸走就没错了。
苏水镜故作淡漠道:“知道了。谢谢。”
井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水镜瞪大双眼,凤眸含怒,嗔道:“你在笑我?”
“没有没有。”
井月连忙摇头,咧嘴道:“我想起好笑的事。”
“你分明在笑我,你都没有停过。”
井月索性不再掩盖,哈哈笑了起来。
苏水镜沉默站在烟尘之中,鼓起腮帮子,攥着巨大折扇的手指,骨节噼啪作响。
井月连忙收敛笑意。
苏水镜拽着折扇离地,黑布倏忽飞来,重新化为一片片符,将扇子包裹,背负在背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离开院门的时候。
她的心微微悬了起来,拎起了莫名的期待。
而井月没有让她失望。
井月躬身一揖,认真建议道:“水镜姑娘其实可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第三十二章 井中月,镜中花(下)
是夜。
庭院寂静。
井月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黄豆灯火摇曳扑闪,他翻阅《大衍秘典》,头一次因为心境紊乱,觉得读不下去。
珑圣君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在大衍秘典之中,留下神魂修行的术法窍门,也在书页上刻录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生感悟,这些年来,井月修行着神海,也咀嚼着这部秘典里的琐碎信息……据他的猜测,珑圣君肯定是超脱十境的人物,至于到底走到了哪一步,到底有没有跻身星君,还是走到了更高层次,就不得而知了。
井月知道,南疆里的那些大魔头,能够开山立宗的,都是超脱十境的人物。
而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位“甘露先生”,则是打遍东境无敌手的魔君。
珑圣君,敢自称圣君……怎么也该有个星君修为吧?
毕竟也是经常在书页里探讨人生终极价值的存在,什么长生啊,轮回啊,听起来怪唬人的。
以往,井月还会顺着珑圣君留下的字句,思考一二。
神海向下蔓延。
今天他没心情。
苏水镜离开白草圃之后,井月其实很想知道,在她去往秋荔圃之后,发生了什么……但井月向来是个无比谨慎的人,哪怕修行神海有成,也绝不会轻易释放神念,以免招来麻烦。
他对苏水镜说的话,全都属实。
只不过他可没有闲庭信步,而且窃 听的习惯。
他都是光明正大的放出神念去听。
秋荔圃内有异样……看守那片药园的,是一个名叫“古三”的中年男人,当初在宗门内犯了戒律,被贬至此地,那个男人曾经修行过鬼道术法,只可惜学艺不精,大约只有五境六境这个样子,而且在人前喜欢藏拙,宗门内大部分的修行者,都觉得这厮只有三境修为,就连“中境”的门槛也不曾踏破。
巨灵宗内的等级制度森严。
苏水镜是大长老的独女,身上肯定还带着诸多保命宝器,像那把折扇……今日白日里的见面,井月险些就出手反抗,若是出手了,那便露馅了,他一个看守药圃的小厮,从未修行过巨灵宗功法,断不可能拦得住苏水镜的招式。
那把折扇,看起来品秩不低,大长老留给自己女儿的宝贝,在十境之内恐怕是横扫无敌了。
那几位准圣子,应该都没这等待遇。
念及至此,井月不禁啧啧感叹,投胎还真的是一门学问,这要是落户在富贵人家,许多事情,无须奋斗,伸手便可轻易拈来……在巨灵宗待了七年,他慢慢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年幼时候,他曾天真以为,没有什么,是“努力”不可去跨越的。
现在他倒是看清楚了,哪怕有人把热血都抛出胸膛,洒满衣裳,也没有办法去逾越生下来就注定的那道沟壑。
……
……
井月推开门户。
心烦意乱。
他脑海里有一张慌乱失措的面容挥之不去,那位高高在上的苏水镜大小姐,今日意外的来访,让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可不行啊……”
他打了一盆冷水,用力拿湿毛巾在自己的脸上擦拭着。
“大衍秘典还剩下最后一个境界,离开巨灵宗,恐怕就很难找到下一个如此安静的栖身之所。”井月看着水井里那张摇曳的面孔,井底的那个少年也凝视着自己,眉眼里满是淡漠和平静,心境随着水波荡漾的消散,一点一点恢复平静。
“但留在这里,还要多久才能破境?”
他的心底有些挣扎。
按照他的计划,以他药圃小厮的身份,离开巨灵宗,也不算难,总不会有大人物刻意来为难自己,只不过南疆十万里大山,长途跋涉,实在是前途未卜,他不清楚自己的修为,放在南疆到底算得上哪号货色……井月在做一件事前,总得做好应对最坏结果的打算。
如果能在巨灵宗,把大衍秘典修行到最高境界,那么便是最好的结局。
没有之一。
他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
还有什么,比安安静静的苟在这破烂宗门里,更安全的事情?
“井月啊井月,要冷静下来……”
他用力的拧了一把自己面颊,沉声对井底的少年开口嘱咐道:“大道修行,不可分心,儿女情长,终究只是浮云。”
沉默了片刻。
井月又自言自语的嘲讽笑道:“才见了一面而已,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
……
一个人有心事,是睡不着的。
除非足够的累。
在井月的《大衍秘典》里,有一门神魂修行法,叫“渡苦海”,这门术法与南疆某个极其罕见的灵药撞了名字,是珑圣君独处的法门,事实上这的确是一门无比玄妙的修行法门。
封锁神海的所有入口,把所有的神念引到一起……由气态凝聚,压缩,修行者不断感受“神海”的存在,若是能够感到“水滴”的诞生,那么便算是成了。
这是一种极其艰苦的,修行神海的方法。
《大衍秘典》上明确说了,这是一种万分危险的,不建议单独尝试的修行法门。
井月第一次尝试修行“渡苦海”,是在一年之前,神海封闭之后,他艰难凝聚出了一滴水滴,整个过程的确难熬,神魂如同坠入万丈深渊。
此门术法,如渡苦海。
此后整整一年,他都没有继续尝试“渡苦海”。
今夜是他的第二次尝试。
凝聚出第二滴水滴,比之前要容易许多,但……仍然无比煎熬。
好在,井月本就不是为了修行的,做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又是春光灿烂的,崭新的一天。
还有那个如沐春风的,熟悉的人。
井月有些错愕地看着推开白草圃,把这里当做自家家门的水镜姑娘,一大早他刚刚睡醒,打了清水洗脸,炖了花草粥,还没来得及吃,这位苏大小姐就“大驾光临”了。
还拎了两壶酒。
大大咧咧踹开井月白草圃的苏水镜,环顾一圈,找了张小破烂木桌,把两壶老酒往桌子上一坠,笑盈盈道:“特地来谢你的。”
井月神情无奈,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他来巨灵宗,就是为了低调修行的,这苏水镜大小姐自带光芒,往这一赶,大家都留意到了“白草圃”,这对自己而言,可不算是好事。
苏水镜正襟危坐,连忙解释道:“昨天去了‘秋荔圃’,大有收获。”
井月“嗯哼”了一声,问道:“古三全都招了?”
“不不不……”苏水镜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摇了摇,“相反,他一个字也没招。”
井月默默蹲下来,拿着自己的小瓷碗,盛了一碗粥,细嚼慢咽,平静看着这位大小姐。
“他说这一周都无人来‘秋荔圃’。”苏水镜笑意不减,“他对我说了谎,所以我咬定他了。现在就差证据,你昨天说的是……时隔一周,还是深夜子时?”
井月低垂眉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的。”
苏水镜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小木桌上的那两壶酒,“喏,我老爹最喜欢的‘竹节酒’,特地拎来送给你的,这酒可宝贵着呢。”
井月摇了摇头,道:“这么宝贵的东西,我不能收。更何况,我不喝酒。”
井月从不喝酒。
他绝不会做让自己“不清醒”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少,也不想去冒这个风险,如果在“微醺”的状态下,他露出了破绽,让人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秘密……那么等待自己的,就是死亡这一条道路。
“啧……”苏水镜眯起双眼,她试探性问道:“姓井的,你准备在白草圃待一辈子?”
井月心底一震。
他皱起眉头,缓缓思索起来。
少年拧眉苦思的面容,落在了苏水镜的眼里,这位大小姐很顺理应当的认为,这位打理药圃的少年,待在这里只不过是没得选。
于是她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
“我可以让你正式成为巨灵宗的弟子。”
苏水镜认真道:“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你很聪明,天赋应该也不会太差,只要你愿意修行,很快就可以由外门踏入内门。”
她顿了顿,看着这间破旧的茅草屋,幽幽道:“到时候,你就可以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
井月抬起头来,他顺着苏水镜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石壁,这件草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破烂的古籍,一面有些生锈的铜镜,一张随时可能倾塌的木床,还有数量庞大的,整整齐齐堆放在地的书卷。
井月沉默片刻,生硬的回绝,“我觉得这里很不错……更何况,我只会打理药圃,而且我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他根本就不想与这宗门内的人扯上联系。
外门弟子?内门弟子?
就算是把巨灵宗的圣子让给他……他也不感兴趣。
只不过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开口,如果眼前的苏水镜起疑了,那么原本很简单的事情,便会变得复杂起来,自己辛辛苦苦的蛰浅,就功亏一篑,离开巨灵宗的计划被迫要提前,而且恐怕会横生事端。
他只能拿这个理由去拒绝。
“拜托……这里是南疆啊。”苏水镜有些无语,她一手扶额,看着眼前缄默的白衣少年,没好气怒骂道:“你不会以为,看几本书,就能考个探花郎,然后被大隋的朝堂接走吧?”
井月默默不说话。
他还真的有这个念头……如果能去到中州的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苏水镜对着井月说了好些时候,这位极尽宠溺于一身的大小姐,很少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上心,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想改变这位穷苦少年的人生。
井月的心底,其实感受到了一些温暖。
他看得出来,苏水镜是为了自己好。
最后事情的演变,不得不通向一个“摇摆”的结局。
“水镜姑娘……此事,容我再考虑一二。”
苏水镜咬了咬牙,看着这个榆木脑袋。
她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竟然会变得如此复杂,而且艰难……以她的身份,随便去到哪件药圃,找哪位童子,让其加入外门当弟子,谁不是感激流涕,谁不是跪下来哐哐磕头?
这天大的狗屎运,落在井月头上,这厮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巨灵宗的门规极其森严,她的父亲又是一个看重条条框框,诸多规矩的人。
苏水镜一只手放在衣襟内,取出了一本泛黄古籍,她沉沉道:“我知道你记性好,这本古籍,你拿去看了,速速记下来,不要对外宣扬。”
井月瞳孔微微收缩。
这本《聚灵术》,是巨灵宗内上乘的修行术法,原本苏水镜准备,今日清晨来叩门,说出此事,井月同意之后,就传授术法,算是领其上路,现在这榆木脑袋一拖延……不过也没什么,先教了,不告诉他人,难道这姓井的还真准备当一辈子药圃小厮?
井月的眼底有些动容。
南疆术法往外流传,是大罪,巨灵宗门规森严,偷偷传授术法给自己……这件事情若是被发现了,恐怕在派系之争中,会连累苏水镜的父亲。
他沉吟一二,准备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样不妥……要不。”
“要不什么要不?”苏水镜瞪眼,一拍桌子,“给老娘学!”
井月脸皮哆嗦了一下。
他其实早就以神魂之术,窃学了星辉术法,只不过苏水镜给的这门《聚灵术》,的确比自己窃学来的要强太多。
默默念了一遍,井月发现自己的星辉境界,还可以更加扎实一些,稳扎稳打,替换法门之后,拔高一个小层次,不成问题。
“看完了?记住不要外传。”苏水镜阴沉着脸,起身准备走,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以你的资质,初境应该不成问题,好歹有些自保能力,在巨灵宗谁敢欺负你,就报我苏水镜的名字。”
井月苦笑着点头,提醒道:“酒。”
苏水镜摆了摆手,道:“留在你这,这几日我跟山头那边的人起了些矛盾,到时候想喝酒就找你。”
井月挠了挠头。
他目送这位水镜姑娘离开,还有木桌上的两壶酒。
井月觉得心神不宁。
……
……
接下来的一周,几乎每天苏水镜都会来找自己。
只不过让井月还算放心的是,这位大长老的独苗,还算聪明,每次来的时候都悄无声息。
苏水镜在“监察”秋荔圃。
她每日偷偷下山,在井月的“白草圃”待上一会,教导这位药圃小厮的修行,顺便去秋荔圃布置阵法,她的符之道,修行的相当不错,每日偷偷去转悠一圈,把各种各样的监察符都贴靠在古三的那座庭院内。
另外……苏水镜还是一个小酒鬼。
井月没见过女子喝酒的。
苏水镜说他见识短浅。
井月没反驳……因为他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别说女子喝酒,就是这世上的女子,他也没见过几位。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有些担心
,井月时刻提防着这位大长老独女,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担心着自己白草圃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苏水镜待的时间并不长,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刚刚踏上修行路的小白。
而井月也顺延着她的想法,找到了“拜入巨灵宗”的解决途径。
只要你足够的废物。
那么就没有宗门会愿意收你。
苏水镜给自己《聚灵术》。
好。
我学。
苏水镜给自己“启境丹”。
好。
我吃。
这位大长老的女儿,家底丰厚,资源优渥,她用尽自己一切力量,去帮助井月修行,但井月的表现……就像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再珍贵的丹药,吃下去也没有反应,再强大的功法,也不能生出感应,这世上的修行法,像是对这个少年关上了大门,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
苏水镜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井月的表现十分平静,他适度的表露出了自己的失望,还有贴心的劝慰。
“要不……就算了吧?”
苏水镜忽然觉得很恍惚,她看着自己面前那个神情温和语调轻柔的少年,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上天抛弃的修行弃婴。
井月在安慰自己???
“井月……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比超脱十境的大修行者还少吗?”
太离谱了。
这么多的资源,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上天关上了井月所有的门,然后把窗也锁死了。
井月露出了深藏功与名的苦笑。
他的境界高出苏水镜一大截,刻意隐藏修为……这些丹药,术法,自然不会展露出所谓的效果。
他要做的,就是让苏水镜看清楚。
他井月是一个不能点燃星火的废人。
这样,巨灵宗就不会再收留他。
他觉得苏水镜会死心。
“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就去问问我爹。”
黑衣姑娘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像你这样的人,比命星还稀少……但很不巧,我爹就是一位命星,你的‘病症’,他应该有办法治。”
井月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苏长澈是命星。
在大修行者的面前……自己伪装不了。
“顾侯宗主,每日会有专人喂服药物,此事由顾全负责……我其实觉得,宗主的昏睡不醒,与少宗主有关。”苏水镜眯起凤眸,寒声道:“只不过我爹是个老顽固,他不准我说这种话,煽风点火,影响宗内的情谊。”
井月在心底止不住的冷笑。
这大长老,何止是义薄云天,简直是腐朽愚善……自己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世上没什么情谊是利益不能取代的,哪怕是父子之情,也要看天平那一端的筹码是多少。
他没见过顾全。
但若是能做出荼毒生父这种事情,这位少宗主,面对自己的敌人,定然是更加残暴。
苏长澈若是失败了,连同这一派系,全都没有好下场。
就算井月要在巨灵宗扎根……也会考虑清楚,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似乎跟顾全这种站在一边,才是明智之举。
回转念头过来。
他看着苏水镜,试探性道:“你要找出证据?”
“秋荔圃是一个线索,背后一定会牵扯出一条巨大的脉络。”苏水镜平静道:“药殿里炼药的药师,还有这一连串意志的传递……我拿到这些证据之后,我爹应该就会相信我了。”
幼稚。
太幼稚。
井月在心底想,这小姑娘跟她爹实在有些像,出身魔宗,身上却还带着春花一样的灿漫。
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找到证据又怎么样,人家已经开始下手了……还怕暴露吗?揭开证据的那一刻,应该就是彻底“开战”的时刻
由此看来。
自己能够待在巨灵宗的时间,的确不长了。
派系之争,毫无疑问会涉及到利益的重新划分,自己所在的药圃再小,也是一块肉,到时候全部资源的重新洗牌,也会牵扯到自己,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目光。
井月用小拇指去想,也能猜到最后的得胜者,必定是心狠手辣的那一方。
这位纯良可爱的苏水镜姑娘,还有其愚善的父亲,一定会被顾全狠狠击倒。
他觉得有些惋惜,因为要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了。
大衍秘典的最后一层,还差一个小小的隔阂。
最后一道门槛,看来是无缘在巨灵宗踏破了。
井月恍惚之间,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喂……”
他回过神。
苏水镜叩着桌面,“凶神恶煞”,恶狠狠道:“你说的啊,今夜子时,那人还会再来的,对吧?”
他下意识点头。
“要是没来,我这一周的布置白费了,到时候要找你算账的。”苏水镜有些紧张,她一只手按在巨大黑布包裹的折扇一端,吸气吐气,“要是来了,算你立了大功一件,我一定会带你进内门,就算没法修行,跟我爹说清楚,也可以破例的。”
井月苦笑道:“已经浪费了这么多资源……”
“不是这样的。”
他忽然怔住。
一只手按在折扇上的少女,缓缓起身,她认真望着井月,“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看低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
井月低垂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纠结了很久,叹气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苏水镜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离开庭院。
白草圃有风刮过。
井月孤零零站在院内,他披着单薄衣衫,回头看了看。
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的。
这些古卷,早已经背完了。
一面铜镜。
一盏枯灯。
几件旧衫。
如果要走,那么就一个人走好了。
井月默默地想,或许……还可以再加上一个人。
屋阁内的铜镜,波澜不惊,倒映出满世界的光线曲折。
十二个时辰,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井月在这里待了七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孤独。
白草圃内,草屑纷飞。
古井里的月光聚了又散,铜镜里的春花开了又枯。
如果你不伸手,去握住井底的月光,去攥拢镜里的花瓣。
那么一切都是虚妄。
第三十三章 出鞘杀人不靠刀
井月从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
譬如……在不清楚周遭环境的情况下释放神念。
这是“大忌”。
哪怕井月的神魂之术已经修行到了极高的境界,但贸然动用《大衍秘典》,很可能会被更强的人盯上。
他只是一个药圃小厮。
那么便做好药圃小厮该做的事情……松土,浇水,少出门,多看书,这七年来他就是这么过的。
但苏水镜离开之后。
井月回到书桌前,思考很久,已经无法静下心翻书,最终匆匆离开了自己的“白草圃”。
夜幕降临。
但还没有到子时。
披着单薄白衫的井月,拎着灯笼,漫不经心绕着整座大药圃转了起来,这里一共一十八座药圃庭院,秋荔圃和自己的白草圃相距三座庭院,间隔不远,南边是一片荒野,这些药圃本就建在蜉蝣山的外围,外门弟子才偶尔会路过,今夜月色不甚明显,往北边看去,是一片片轻纱般的雾气。
月黑风高。
井月在排查“神念”,他要确保,自己今夜的神魂释放之时,不会被巨灵宗的大人物发现。
他有些担心……苏水镜的安危。
身为一个药圃小厮,能够隔墙听到秋荔圃的些许对话,已经有些不合常理,如果井月再告诉苏水镜,自己把古三的行踪,每日做的事情,都掌握的一清二楚……那么自己的秘密也会暴露。
顾全给自己的父亲送药。
神魂受损,要配的是“安魂”,“养神”一类的药物,但是这位少宗主,特地从冷清偏僻的外门药圃内,取走“损念”功效的药草……这种药草,在白草圃内根本就没有培养,药圃内药材的珍稀程度,根据看守小厮本身的造诣来判定,内门的那些药殿可不会浪费资源。
古三又是一个受到贬黜的罪人,他有育药的资格,便已经是一件离谱的事情。
这些药材,本就是为了送往“顾全”那里而准备。
如果抓住了古三,那么便等同于抓住了这条阴谋河流里最下游的那只虾米……苏水镜的想法一点也没有错,但她唯一的问题就是。
太天真。
这会惹上杀身之祸的。
这些“药”……是用来“杀死”宗主的。
顾全已经做了这种事情。
那么杀死苏水镜,又算得了什么?
拎着灯笼匆匆行走的井月,像是黑夜之中沉默的影子,他根本就没有回到白草圃,而是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十八座药圃之间,袖袍里甩出一张又一张的符,这七年来,他不可能只做一件事情,修行神魂终究只是辅佐之道,神魂大增给他带来的好处就是刻画符速度的大大提升。
他积攒下来的符,能够堆满一整座小木箱子。
一张又一张的符,在十八座药圃间飘荡,缓缓落入泥土之中,入地即化,如春雨一般消融,润物细无声,这些符既有着屏蔽外界魂念的作用,也有着“其他”的功能……井月每甩出一张符,自己的面色便苍白些许,这可是极耗心力的“苦活”。
同时驾驭数百张符,对神海的要求极其苛刻。
负担很大。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回到了院子之中,清扫茅草屋内堆叠在地上的一层草屑,然后双手缓慢发力,用力掀起被草屑掩藏的铜皮,在深浅约莫三尺的“地下窖”内,取出了一个青铜箱。
青铜箱内,上下叠放着三把生锈的破烂古刀,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财产”,这三把刀虽然生锈,但刀身倒并未损坏。
他脱下了自己的白衣。
换上了青铜箱内的一身黑衣。
这是他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东西。
如果离开巨灵宗,他就会换上这一身衣物。
……
……
“这次要什么?”
秋荔圃的院门,在子时准时打开,盘膝坐在草庐之中的古三,神情平静,望着黑夜之中的来者。
“腐魂草,断魂根。”
阴柔的声音,随着大袖长袍一同踏入秋荔圃内。
古三的神情变了,这次来的人,不是罗浮殿的奉剑童子,而是……
“小陈大人。”
来者是罗浮殿的主人。
少宗主顾全的左膀右臂,如今在宗门之内,赫赫声名,有望争夺圣子之位的“陈龙泉”。
巨灵宗的“圣子”,与大隋内地的圣山不同,并非是血脉相承,只传给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弟子,作为年轻一辈的天才人物,最终归入“戒律山”。
巨灵宗宗主顾侯一百三十岁,创立宗门之后才堪堪生子,少宗主如今五十有余,放在修仙界中并不算年迈,但事实上圣子之位倒是与他无关……若是宗主病逝,整座巨灵宗,蜉蝣山,都将被顾全握入手中,戒律山内则是聚集了巨灵宗历代的所有天才。
如今“圣子”之位空悬,陈龙泉若是在“圣子”的争夺之中拔得头筹,那么顾全将在戒律山中也获得极大的话语权。
陈龙泉披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法袍,他自身的境界,在同辈人之中,已经遥遥领先,这次圣子之争,几乎也没什么对手。
圣子之争,其实也就是“党派之争”。
陈龙泉是少宗主一派。
至于大长老苏长澈,他生了一个好女儿,修行天赋相当不错,只不过巨灵宗内男女观念根深蒂固,圣子之争轮不到“苏水镜”,所以特地又找了一位年轻高手,名叫林意,据说修行境界亦是极强,能与陈龙泉争锋。
林意就是大长老的底牌。
那位“林意”,据说还是苏长澈相中的如意金婿,若是赢下圣子之争,恐怕就会许于名分,顺理应当的接手宗门事务。
想到这位“劲敌”,陈龙泉神情甚至连一丝紧张也无,满是平静。
他背负双手,望向古三。
缓缓开口。
“这里的药草,叮嘱过你,要照料好,少了哪一株,罗浮殿炼丹不成,你都难逃一死。还有,最近苏长澈查的极严,门下童子容易走漏风声……故而我特地来此。”
古三恭恭敬敬揖礼。
他望向这位“小陈大人”,心底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坦白道:“大人……前些日子,苏长澈的女儿来过此地。”
陈龙泉皱起眉头,威严的提高音调,嗯了一声。
古三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他沉声道:“只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起疑,照例盘查了这周遭的十八座药圃,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陈龙泉神情平复下来。
“放心。”
他幽幽道:“就算苏水镜发现了,也没什么。毕竟……连那样的事情我们都
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古三的神情释然下来。
他取出了“腐魂草”,“断魂根”,两种药草都放在一个黑囊之中。
古三向前走去,仅仅一步,耳旁便响起炽烈的风声,这位粗糙汉子的头颅倏忽被割离下来,血线迸发,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风刃席卷,带着黑囊抛飞而出。
陈龙泉背对秋荔圃的姿态未变,瞳孔却是猛地收缩,他的周身三尺,“噼里啪啦”绽放出无数阴阳符,那圈风刃砍在他的护体符之上,破碎开来
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掌,一把攥住了那枚黑囊。
“陈龙泉啊陈龙泉。”
幽幽叹息。
苏水镜站在秋荔圃门外,双脚踩在门槛上,身形像是一根苇草,随时可能飘掠而出,她细眯起双眼,柔声道:“‘收音符’把刚刚的那一切都记录下来了……至于证据,现在在我手上。”
她望向这位巨灵宗的准圣子,眼神里满是失望。
“连那样的事情都做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苏水镜缓缓道:“宗内戒律森严,犯了此事,何等下场,你应该知晓。”
死寂声中。
背对苏水镜的那件黑白长袍,无风摇曳。
陈龙泉忽然笑出了声音。
并不是开怀大笑的那种爽朗笑声,相反……陈龙泉笑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渗人,上下两排的牙齿不住打颤,像是打磨刀锋一般。
苏水镜皱起眉头。
整座秋荔圃内,无数物事,剧烈震颤,大到古三的那座茅草屋,小到这药圃内的每一株草药,每一块土屑,每一片落叶。
“是啊……‘谋杀宗主’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做了。”
陈龙泉缓缓转过身子。
他面无表情,凝视着苏水镜。
“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呢?”
……
……
“本来这一切,是一个柔和的,缓慢的过程。”
“但因为你的父亲,这件事情被迫的要加快进度……宗内出现了一个掌握实权的异姓者。”陈龙泉注视着苏水镜,语气冷到了骨子里,“宗主长眠,少宗主接手宗内事务, 巨灵宗扩张领地,拿下东境琉璃山的灾劫客卿席位,与大隋的皇室交接,一部分人先离开整片荒芜之地,然后整座宗门都搬离蜉蝣山……这片美好的宏图伟业,就算老宗主醒来,也只会觉得欣慰吧?最多只用十年,就可以改变巨灵宗这五十年来的困境,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苏水镜背后的汗毛已经立了起来。
她看似面容平静,但实际上神海已经开始慌乱,自从陈龙泉转身之后,她发现自己所准备的那些符,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效力”。
埋在秋荔圃周围地下的起爆符。
还有通知自己父亲的“传音符”。
井月口中的“异客”,她有过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位准圣子。
她等待已久,不可错失良机,贸然出手,然后现在她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之处……
陈龙泉抬头望天,轻声道:“时候到了,送你上路。”
他踏出一步。
磅礴的星辉,席卷而出,封锁了整片秋荔圃药园,劲风呼啸,无形巨力直接将苏水镜牵扯到庭院之中。
陈龙泉抬起一掌,直接拍向女子。
他忽然竖起眉头。
一道布帛破碎的清脆声音,在耳旁响起,紧接着便是漫天风刃,随着黑布的炸裂。
苏水镜的那只折扇,陡然展开
女子的身躯,像是轻柔的风絮,她未做抵抗,只不过在贴身至陈龙泉面前之时,脚尖忽然点地,猛地改变方向,身子斜斜向下,身上的气息陡然变了,由一朵易折的玫瑰,化为一头俯冲的猛虎,背后的巨大折扇展开,折扇之间铺满刀锋一般的铁翎。
漫天寒光。
苏水镜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而是极致的冷静。
她是名门之后,在南疆下过好几次山,杀过不少魔头,也诛过妖灵,“身经百战”,此次的圣子之争,若非是女子之身,她也想与陈龙泉争上一争。
“嗖嗖嗖”的刀锋闪逝之音。
陈龙泉长啸一声,单脚踏地,他大袖挥拂,单以浑厚气机,便将这柄折扇震得倒飞而出。
那柄宽薄折扇,轻而易举便从苏水镜手中脱手而出。
陈龙泉眯起双眼,向着身下看去。
那位腰身对折,一只脚点地,面颊几乎要贴在地面的黑袍女子,神情恬淡,冷若冰霜,另外一只脚抬起,呈敲月之姿,踩在飞出的折扇之上。
苏水镜如负剑一般,俯低身子,两肩震颤,猛地甩袖。
两袖青蛇。
袖中藏剑疾射而出!
陈龙泉面颊一左一右,迸溅出两朵寒光,这位罗浮殿年轻殿主,抬起双手,按住两朵剑光,顺水推舟,将其“按”回苏水镜袖袍之中,两道清脆的衣袍碎裂声音响起,这两缕剑光来得快去得更快,瞬间洞穿苏水镜衣袖,插入大地之中。
“水镜姑娘……”
陈龙泉笑意绵绵,眼里满是森然。
他的话音陡然消散。
那柄巨大的折扇,在空中兜转一圈,竟然去而复返,而且无数刀锋羽翎散开,如一座狭小瀑布,迎面灌注而来。
陈龙泉面色铁青,原本踩定在地面上的双脚,向后退去。
苏水镜如一尾毒蛇,身姿摇曳,扑朔迷离,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就被折扇分离的刀锋淹没,刀光剑影之中,秋荔圃的地皮如龙脊一般起伏,掀起,无数草屑翻飞,刀锋擦破陈龙泉的面颊,划出细狭的血丝,也擦破苏水镜的衣袍,女子的拳脚指掌铺天盖地砸来,分心而用,一边以神海驾驭宝器,一边以肉身体魄近身厮杀。
陈龙泉的低吼声音被刀光淹没。
两人陷入角力之争。
这位被少宗主看好的年轻准圣子,天赋的确上佳,无论是神海还是体魄,都是上上之选,拳拳到肉,与苏水镜对撞在一起,在南疆宗门之中,尤其是鬼修,体魄修行之术乃是最重要的一环……巨灵宗内,铸造金刚肉身,乃是独门秘术。
陈龙泉的身上,泛起金光之色,犹如天上神灵下凡。
他死死盯住眼前面颊飞红的苏水镜,这位大长老的女儿,修行境界还要差上自己一筹,只不过这肌肤的确细腻,刀锋擦破衣衫,露出如羊脂一般的水肌,他心底升起诸多念头。
以往每每想到,只觉得便宜了那个叫“林意”的小子……
今夜不同。
他先将苏水镜擒了,享用一番,之后是杀是剐,再看少宗主的意思!
念及至此,陈龙泉的出拳速度快上三分。
折扇分离铺展开来的刀锋,在拳风的牵引之下,显得紊乱起来,苏水镜的喉咙里也响起闷哼。
她明显跟不上陈龙泉的出拳速度。
就要败下阵来
“是谁?!”
陈龙泉长吼一声,他的眉心忽然感到了一股极大的压迫力,像是一枚细针,洞穿虚空,刹那就撞在自己的神海之中。
这位罗浮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殿主,竟然失神一刹!
他双脚猛地踩地,回过神来,那把折扇彻底的爆碎
无数刀锋劈头盖面砸来。
陈龙泉两根手指并拢,自上而下划过,一道炽光将迎面而来的所有刀光全都劈碎。
他掠出刀光烟尘。
秋荔圃外,一道瘦削黑影,背着苏水镜飞掠离开。
陈龙泉立即飞身赶上。
一前一后。
他的速度已是不俗,但竟然还要落对方一丝,数十丈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无法拉近。
一路向南。
因为“符”封锁的原因,秋荔圃内的这场战斗,根本就没有泄露丝毫气机,这十八座庭院,一片寂静,无人出门,更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南行数里。
一片荒野。
如此还不够……井月在心底默默计算着距离,他双手搂抱着怀中面色憔悴的苏水镜,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毫厘,他一身黑衣,面上带着面罩……这些都没太大的作用,井月动用了隐匿气机的法门,也“改变”了自己的外貌。
苏水镜的经脉,在接触的那一刹,便被井月点穴封住。
她只能怔怔看着眼前的这张“陌生”面孔,带着自己一路向南,掠出蜉蝣山的外围地界,直至到了荒野的尽头。
“轰隆隆”的江水声音,离近去听,沸若炸雷。
荒草飞扬,江水浑浊。
井月将苏水镜平静放下。
他望向止步在十丈之外的陈龙泉。
那位罗浮殿的年轻殿主,面色并不好看,先前与苏水镜交手,吃了一点暗亏,如今追赶十数里路,气机有些断续连接不上的意味,不然以他的脾性,断然不会停在十丈之外,井月止步,他便直接掠入三尺之内,将这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格杀当场。
对方身上的气息很年轻。
巨灵宗内,同辈之中,除了林意,无人可以与自己一战……只不过这个小子身上的气息有些意思,竟然看不出师承何处。
鬼鬼祟祟,蒙头盖面。
宗内还有这样的人?
眼前的黑袍少年,身形清瘦,而且矮小,背后背着三把黑布包裹的长刀,弧线锋锐,想来一定是好刀。
陈龙泉吐出一口气。
他还没开口。
“你的气机快要用尽了吧?”井月便幽幽道:“不占你便宜,给你十个呼吸调整,我再出手。”
陈龙泉皱起眉头。
他体内的那口气机,一直悬而未落,是因为战斗之时,最忌讳气机交叠,在十境之下,高手之间的厮杀,往往只在一瞬之间,谁的气机支撑不住,就会先露出破绽。
一步错,步步错。
他至此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来救苏水镜的。”
井月卸下自己背后的三把枯刀,他根本就没有拆下黑布,因为……这三把刀,实在太破旧,一旦亮相,那么就注定无法突袭成功。
井月卸下三把刀后,一只手按住三把刀柄,平静道:“以我的实力,要杀你,不过一念之间,若是这十个呼吸,你不愿休息,那么也无所谓,我正好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陈龙泉眯起双眼,双手拢袖,已经在暗自结印。
井月缓缓道:“如果顾侯死去……那么苏水镜的父亲,便是宗内唯一的一位命星,顾全想要接手巨灵宗,的确需要小心翼翼,做长久的谋划。”
井月的语速并不快。
这第一句话,他放慢了速度去说,已经过了十个呼吸。
陈龙泉默默结印,蓄势。
“但如果想离开南疆,投奔琉璃山,拿到一个‘灾劫’之位,那么至少要一位命星坐镇……”井月慢条斯理,似乎并没有发现陈龙泉的动作,继续道:“杀死苏水镜,意味着顾全和苏长澈的彻底决裂,巨灵宗失去命星之后,又怎么可能完成你口中所谓的‘宏图伟业’?”
说到这里,躺在地上的女子,忽然瞪大双眼,空中发出了挣扎声音,可惜无人问津。
井月缓缓道:“今天的这一切只是巧合,但巧合又正好暴露了你们的态度……你们根本就不在乎苏水镜的生死,不在乎苏长澈的‘存亡’,老宗主一直‘昏睡’,而这场派系之争,围绕着少宗主的‘下药投毒’展开,无数蛛丝马迹,都引向这个方向,如果苏水镜手中的证据坐实,那么苏长澈一定会掀起宗内的‘战争’,这才是你们想看到的吧?”
陈龙泉袖内结印的动作忽然有些滞住了。
苏水镜也怔住了。
井月面无表情道:“顾侯根本就没有死,他主导着这一切,顾全,你,都只是棋子……只要自己儿子与大长老的这场派系之争掀动了,那么他就可以从昏睡之中醒来,给苏长澈光明正大的打上罪名,收拢权力,然后带着巨灵宗离开蜉蝣山,投奔韩约。”
完美的一个计划。
苏水镜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龙泉也是。
而正在这时,井月忽然动了。
《大衍秘典》,发动!
神海加持之下,井月那道单薄的黑衫身影,瞬间起步。
整片荒僻原野,密密麻麻都是持刀奔跑的少年。
三把枯刀,两把被神念控制,悬在左右肩头,一把在掌心拔刀出鞘。
漫天遍野都是刀光。
一千道一万道刀光,在陈龙泉的面前展开,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而这些刀光,只来自于三把破败生锈的枯刀。
侧躺在地上的苏水镜,并没有收到《大衍秘典》的神魂冲击,她怔怔看着那道少年如风一样的拔出长刀,三把枯刀在一瞬之间交替掠入掌心,递斩而下,发出破碎的铮鸣。
这不是宝器。
这就是最简单的,最破旧的长刀。
罗浮殿最年轻的殿主,捂住自己的喉咙,双膝缓慢跪地。
鲜血迸溅,染红刀身。
三刀陆续插入荒野,残缺的刀身还在震颤,摇曳。
井月抬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杀人。
但出鞘杀人的,其实不是刀。
第三十四章 大婚
旷野荒草飞扬。
三把枯刀,插在地上,随风摇曳,生锈的刀身倒映出斑驳的月光。
井月站在旷野之上,黑衣猎猎作响。
他看着陈龙泉跪倒在地,缓缓匍匐,额头磕在地上,最终没了气息。
井月缓缓回头,看着被自己束缚住的“苏水镜”,叹了口气,他已经用神念改变了自己的气息……想来苏水镜是认不出自己的。
事实上,他现在就想离开巨灵宗。
但是,就这么带着苏水镜走的话。
井月很清楚,这是一个下下之策。
自己隐瞒身份的行为一旦被发现,惹祸上身且不说……恐怕没有人能够接受这种欺骗,到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苏水镜解释。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那么……苏水镜一定会很厌恶自己吧?
自己和苏水镜的相识,说白了,还不到十天而已。
井月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他让自己的大脑不再发烫,恢复到了绝对冷静的境地……自己竟然在巨灵宗内出了手,杀了人,而且所杀的那个人,还是罗浮殿的殿主,宗门内首屈一指的天才,未来的圣子。
井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早在十八座药圃布置好了阵法,今夜的出手天衣无缝。
得益于陈龙泉的“自以为是”,他离开罗浮殿到秋荔圃,没有通知任何人,取药的事情也做得滴水不漏,以至于如今被人杀了……都无人知晓。
井月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在苦恼烦闷之时就会有这个动作,然后低头望向苏水镜,黑衫女子的衣袍有些破烂,露出白皙的肌肤,春光乍现,让人心神有些摇曳。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刹。
苏水镜的脑海还是一片空白,她看着眼前身份不明的“黑衣少年”,对方说的话,以及陈龙泉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整个巨灵宗背后的风云,谋划,似乎都揭开了,至少这条主要的脉络被那位少年掀了起来。
零零碎碎的细节,在她脑海里拼凑,那些平日里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的“点”,现在也能够说通了。
顾全端的是一位大孝子,但实际上“喂服”毒药给自己的父亲去吃,自己的思路被引到了这里……若他真的想要弑父,还有更加直接残酷的办法。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父亲上钩。
宗内斗争,是为了巨灵宗更好的投入东境韩约的怀抱。
思绪百转之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黑衣少年,对方身上的气息完全没有记忆,但是举手投足的一些动作,习惯,似乎曾经见过。
“喂……”
井月抬起一只手来,将袖袍内的符掷出,一圈一圈银光飞掠至女子额前,化为绳索,将其束住。
“束缚你的符,半个时辰之后自会解开。”
井月声音低沉,极其沙哑,“你我萍水相逢,今日一别……”
“井月!”
女子嘶哑的声音,从胸膛里迸发出来,她恶狠狠道,“把符解开!”
黑衣少年的声音微微一滞。
井月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只是平静看着苏水镜,再也不说第二个字。
片刻之后,苏水镜的神情有些落寞。
井月只是摇了摇头,直接向着南方掠去。
踏江而去。
这里是巨灵宗的最南之处,离开这条大江,就等同于离开了巨灵宗。
阴云散尽,风声呜咽。
半个时辰之后,苏水镜身上的符化为破碎的银光,她咬牙站了起来,揉捏着自己酸涩的双手手腕,一瘸一拐,向着外宗的药圃方向走去,身上的星辉缓缓燃烧,与陈龙泉的“厮杀”,她倒没有受什么伤,只不过被这银光符捆缚的有些久了,身躯都觉得陌生了。
苏水镜神情阴沉,脚步逐渐恢复正常,当星辉能够在经脉之中正常流通,她的速度便越来越快,直至化为一团黑影,踩在树头不断飞掠,最终停住身子,站在一株三四丈高的大树树梢,向下俯瞰。
层层云影,落在十八座药圃的上方。
秋荔圃内的血腥气息,已经被掩埋的干净……可能是符的原因,登高望远,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苏水镜的目光望向“白草圃”。
……
……
“吱呀”一声。
破旧的木门,被人猛地推开。
苏水镜用力很大,她气势汹汹推开院门,两旁木门发出了“砰”的声响,险些就被推碎,而迈入院门之后,苏水镜的脚步忽然怔住。
她神情古怪,看着破旧茅草屋内亮着的窗口。
灯火摇曳。
那里探出一枚头颅,同样面色古怪的望着苏水镜。
三更半夜。
有风吹过。
一男一女,在白草圃的万千草屑飞掠之中对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找你……来喝酒。”
苏水镜的声音有些磕磕巴巴,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到白草圃,其实她的心底……就是想印证什么。
井月平静看着苏水镜。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年的身上很及时的换回了那件白衣,离开大江南去之后,他施展了自己全部的身法,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药圃,那件夜行黑衣已经被自己丢在了荒野之中,燃成了灰烬。
他思忖半天,道:“正事办完了?”
他在努力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在苏水镜眼中的“井月”,只是一个药圃小厮,遇事不惊,知晓一些宗内的秘闻,记性很好。
所以他绝不会忘记,今夜苏水镜是要去秋荔圃的。
女子怔了怔,才慌乱道:“嗯……办完了。”
井月捧着古卷,他默默将书卷放下,然后取出了苏水镜寄存在自己这里的酒。
“进来说吧……免得别人看见生疑。”
苏水镜踏进白草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井月的身上。
井月知道她在想什么。
每走一步,她都在把自己与旷野杀人的那道身影进行比对。
“我没有听到秋荔圃有杂音……你动手了没,古三就直接乖乖交待了?”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好奇问道:“算了……宗内斗争的事情,还是不要告
诉我了,我实在怕死。”
苏水镜坐在井月面前,她幽幽道:“你一个药圃小厮,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井月哑口无言,笑道:“是啊……说的也对。”
他拎起酒壶,取出两个瓷盏,给苏水镜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两个瓷盏可是珍贵物事,他药圃小厮的身份自然买不起,前段时间苏水镜拎酒来的时候,来顺便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茅草屋的角落。
瓷盏就是其中的一件。
“你不是不喝酒么?”苏水镜再一次开口。
井月无奈道:“庆祝你立功咯,我以前尝过酒的味道……只不过那是劣酒,肯定没法跟你带来的比。”
他继续絮絮叨叨,“我没喝过酒的,所以待会你体谅我一下,我也尝不出好和坏,捏着鼻子就当是陪你消遣了。”
井月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但事实上,他只是习惯沉默。
并不是喜欢沉默。
苏水镜来的日子,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喜欢说话,原来絮絮叨叨说一些话,也很开心。
不怕孤单,只怕无趣。
井月真的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酒,他的面容有些微红。
井月的酒量的确不行,他在苏水镜的面前,是一个活的很真实的人,他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卸下过伪装,说一些自己不该说的话……但是在她的面前,他可以。
什么话都可以说。
什么事情都可以分享。
唯独……不能暴露自己的修为。
以及有关《大衍秘典》的秘辛。
这是他无论多么迷恋当前的现状,都不会去触碰的底线。
苏水镜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瓷盏,她按住瓷盏缓缓向前推进,推到了井月的面前。
井月怔怔看着女子。
苏水镜伸出另外一只手,拎起那壶酒坛,咕隆咕隆一饮而尽,酒液顺延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在月光之下连绵生辉,像是羊脂白玉,香气四溢。
井月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些微醺。
时间好像就凝固在了这一刻,月光之下,白草圃中,一张简陋的木桌,两个对视的人,少年的脑海里生出一种原生的冲动,他想伸出一只手,去触碰苏水镜那张酡红面颊。
然后一道带着酒气的,细腻柔软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
“井月……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巨灵宗?”
这道声音,如一道雷霆。
将井月瞬间拉扯回现实之中。
他是一个活得太小心翼翼的人,任何一句敏感的话,都会让他生出警惕。
井月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他看着苏水镜,声音发涩,“什么意思?”
苏水镜的眼神有些迷离,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烦闷道:“没什么意思……就是问一问。”
她顿了顿,立即道:“我想离开这里。”
“有时候,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个太过死板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但他不愿意做出改变……我曾经试过去改变他,但最后都失败了,受伤的只有我自己。”
苏水镜喝了酒,声音变得沙哑,她痛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首。
井月一下子酒醒了。
他看着这个坐在自己面前,揪着自己发丝的女孩,忽然发现,这天下间的所有少年少女,都只不过是没有长大的花朵,在魔宗之中修行的人,也会受到七情六欲的苦恼……井月不知道苏水镜经历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想象到。
像苏长澈这样的父亲,宽以待人,必定严以待己。
越是亲近的人,反而会受到最多的伤害……在魔宗之中,几乎找不到像苏水镜这样心思澄澈的人,井月虽然没有去过中州,但他觉得,恐怕把这位苏大小姐扔到书院,也没什么太大的阻碍。
有时候看苏水镜,哪像是魔宗女子?
简直一位小活菩萨。
她爹是一位大活菩萨,小恩小惠记得明白,大是大非却拎不清。
“他很好,但也很不好……我其实劝过他的,离开巨灵宗。”
苏水镜的胸膛一阵起伏,道:“离开南疆。”
然后是长久的无力。
她抬起头来,仰靠在木椅上,望着穹顶的孤月,缓缓道:“我娘死的很早,这么多年,都是父女相依为命,他的境界那么高,天下哪里去不得……因为巨灵宗主当年的恩惠,他执意要留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南疆啊,虎狼环伺,他哪里能改变整个宗门?”
井月心底一恸。
苏长澈执掌巨灵宗之后,要守住蜉蝣山,然后彻清门脉……其实他也想带着宗门离开南疆,只不过与顾全看到的远方不一样。
想离开南疆,绝不是投奔东境的韩约。
而是把自身“魔宗”的标签洗去,不再让中州的权贵者,生出厌恶的心态。
顾侯“昏睡”之后,苏长澈开始下令,不许滥杀无辜,不许私杀耕牛,要护住宗门内的附属小山头,还有一些南疆的山野荒民,这一条条律令颁布之后,引起了宗门内的巨大波荡,南疆的修行者,大多都是饮人血,吃人肉,现在居然连牛也杀不得了?
甚至有人在嘲讽苏长澈,说他是济世的大圣人,想在南疆开第五座书院。
井月一开始也觉得好笑。
但是从苏水镜的口中说出来,他便不觉得好笑了……因为她的父亲,真的是这么想的。
仔细代入进去。
能够带着巨灵宗,离开南疆,离开这片荒芜之地……这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办法。
获得南疆三司的认可。
脱离本身冥顽不化的标签。
然后走向一个和平的,不需要饮血吃人的地界,接受大隋皇族的认可,春风秋雨的洗礼……这就是苏长澈带领巨灵宗要做的事情。
也是井月自己默默在做的事情。
井月忽然觉得,苏水镜的父亲其实很聪明。
这件事情,是唯一的正确的道路。
想要“脱胎换骨”,那么必然要经历痛苦,想要从野兽变成人,那么就要把自己的獠牙利爪都剔除干净……这些嘲讽着苏长澈的人,一边不愿意改变,一边又做着踏入天都,光明正大成为第二个“甘露先生”的白日梦。
井月幽幽道:“我也想离开这里,在这里,我活的不开心。”
“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的是南疆外面。”苏水镜笑着抬起头来,她伸出一只手,捏了捏井月的脸,“像你这厮,要是到了外面,一定会大放光彩,虽然脸蛋不够好看,但是才华实在横溢……”
井月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他以前从来不觉得,长得不好看,是一件坏事。
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些自卑。
他很想修行一部能改变外貌的秘典……至少让自己的长相,能够配得上苏水镜。
“本大小姐要是哪天逃离巨灵宗,一定带上你。”
女子一拍酒桌,大大咧咧道:“记住这句话啊,酒后吐真言。”
井月怔怔看着苏水镜,他一本正经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
苏水镜哈哈大笑,没理井月的那根手指,而是双手按住小木桌,缓缓站起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井月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瞳孔对焦的厉害,那张白皙发红,像是水蜜桃的面颊,离自己不过是毫厘了。
那双迷离的,醉醺的,双眸。
倒映在井月的瞳孔深处。
她轻声吐气,柔柔道:“该说的,都说了。我没什么秘密了……现在轮到你了。”
苏水镜缓缓侧过面颊,两人的唇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那个人,是不是你?”
她悬停着一丝的距离。
井月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僵硬住了。
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无数个念头,如刀一般,穿插在脑海里,痛苦的搅拌。
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然后……隐藏。
那张唇就在面前。
一个毫无保留的苏水镜,也在自己面前。
井月觉得这个选择很痛苦,自己坚守了很多年的“秘密”,一个坚持了七年即将抵达尽头的计划……还有一个改变的,可能是救赎的机会。
最终。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热血,所有的感性,都被血液深处,骨子深处的冷静所击败。
他故作惘然的开口道:“谁?”
苏水镜的眼神变得很失望,她双手按住井月的肩头,缓缓向后跌坐而去,酒也醒了三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喝多了。你不要当真。”
井月如坐针毡。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苏水镜失魂落魄的起身,摆了摆手,“走了啊。”
井月继续坐在那里,大脑空白,血液沸腾缓慢降温。
他再一次嗯了一声。
目送着女子离开白草圃。
向来万年如冰山般冷静的井月,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整座木桌按得倾塌,他另外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掌心,气劲翻飞,掌心生出猩红的血痕。
庭院内空空如也。
他拎起那壶残留的烈酒,一饮而尽。
……
……
睡醒,是第三天的事情。
井月睡了整整一天,十多个时辰。
这是他人生头一次喝醉。
井月没有动用修为去解酒,他在喝完烈酒之后,浑浑噩噩的催动“渡苦海”秘术,去炼化自己的神海,疯了一般的凝练神魂,直至所有的魂念耗尽。
纠结,后悔,苦恼。
所有的情绪,都被抛在了修行之后。
井月疯狂冲击着《大衍秘典》的第十层境界,然而越是心急,越是无法突破,明明就只差最后一个瓶颈。
明明就只差最后那么一丝……
他醒来之后,心境恢复了太平,然而内心底空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宿醉之后,他的身躯有些软绵绵的,提不起劲,脚步都有些虚浮……可能也跟自己昏睡前,动用修为斩杀陈龙泉有关。
井月的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喝醉,赶在了一起。
杀死“陈龙泉”,看起来毫不费力,事实上……也的确毫不费力。
只不过井月用上了自己的全力。
哪怕陈龙泉真的是一只兔子,井月真的是一只狮子,他也不会留一丝一毫的机会给对方。
竭尽全力的催动《大衍秘典》。
井月推开纸窗,他披上单薄的白衣,一夜之间,忽然天就冷了。
要加衣了。
他沉默地翻了翻茅草屋,找出了一件破旧的厚重布衣,只不过实在有些破旧了,穿上也太难看……井月其实不是一个追求好看的人,只不过现在他似乎有些变了。
毕竟苏水镜会来这里。
他从苏水镜留的那堆物事里,翻出了一个小木盒子,里面有一些碎银,这是一开始就留给自己的……井月吐出一口气来,捏着碎银,巨灵宗内,有着易物的交易处,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装,便离开了白草圃,向着外宗出发。
十八座药圃,真的很偏僻,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直至到了外宗,百宝阁所在之处,人才多了起来,巨灵宗在南疆不算是最顶级的宗门,但因为有命星坐镇,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内泱泱数万弟子,戒律森严,所以蜉蝣山内,明面上几乎没有打杀抢掠的事情发生。
井月捏着这些碎银……这些银两虽细碎,但数目其实不少。
井月很少来这种人流攒动的地方,众所周知……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烦。
他很怕麻烦。
来百宝阁门前,他忽然蹙起眉头,主动往着一个人多的地方挤了过去。
这些人,聚在百宝阁的通告栏前,惊叹声中不断响起“阔主啊”,“郎才女貌”,“真是般配”的声音……巨灵宗内的弟子,戾气不浅,很少会有让他们主动心服口服生出赞叹的人物。
而井月挤到人群的最前方,看到了那张通告之后,神情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顾侯宗主,旧病痊愈。”
“林意击败罗浮殿殿主陈龙泉,登顶戒律山,成为巨灵宗执掌戒律的圣子。”
“大长老苏长澈,将自己的爱女苏水镜,许配给新一任圣子林意。”
“三日之后,便是大婚之日。宗内大庆,诸峰共喜,百宝阁内宝器,符,一律半价,仅限今日。”
井月面如枯槁,盯着那张大字报, 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三日之后,便是大婚之日。
苏水镜……和林意的大婚。
第三十五章 你看那漫山鲜花(上)
三日之后……大婚之日。
苏水镜和林意的大婚。
站在百宝阁前的井月,看着这张大字报,久久长立。
修行《大衍秘典》,养气功夫深厚的少年,胸口如同被一柄重锤砸中,面色苍白,直到人群的推搡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几乎摔倒,然后转身逆着人潮艰难离开,有人拿着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位布衣少年,像是看着一条狗。
井月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白草圃。
他就是一个下人。
巨灵宗内最下层的仆人,即便是看守药殿的童子,也能够随意的对他呼来喝去……这样的一个下人,自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没有人知道他离开过药圃。
也没有人在乎,他要做什么,去哪里。
然而,在井月离开白草圃,来到外宗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山林树荫,走道黑影,一位披着黑袍的瘦削影子,处处贴着黑暗行走,直到井月站在了百宝阁前,他才微微止住脚步,所有人望向井月的目光都是一闪而逝,而他则是死死盯住这个“极尽卑微”的药圃小厮,直到井月离开。
神魂再强大的人,也有恍惚的时候。
比如现在的井月。
少年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他撬开了自己茅草屋内的小地窖,铜箱里空空如也,要离开巨灵宗时候的黑衣,三把古刀,都已经用了。
但是现在要离开,似乎也不需要什么了。
院门空旷,野风吹拂。
一片寂静。
“吱呀”一声。
白草圃的门开了。
井月浑身汗毛乍起,有人来了!
他竟然连对方的行踪都没有察觉到。
站起身子的那一刻,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他的额首,身后那道极瘦极瘦的影子转身走了出来,白草圃门开的那一刻……他已经掠入了这座极狭窄的小屋。
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被一只手按在头顶,井月身躯僵硬,他还在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耳旁便响起了一道枯败沙哑略带杀意的声音。
“你叫……井月?”
……
……
大婚之礼,在蜉蝣山巨灵台举行。
宗主顾侯出关。
林意当位圣子。
苏水镜出嫁。
三喜临门。
如今宗内最是意气风发的,正是这位戒律山圣子林意,披着一身白袍,翩翩不染尘埃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峰顶,俯瞰蜉蝣山景,雾气层层叠叠,遮不住他的目光,南疆的山河尽收眼底。
林意站在山顶,轻声感叹。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身旁,同样立着一个男子,容貌看起来并不苍老,但鬓角却是两缕灰发,整个人气质阴沉,与林意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对比。
少宗主顾全。
顾全阴沉沉道:“陈龙泉死了,但你真觉得苏水镜有本事杀他?”
林意微笑道:“宗主本意是让我和陈龙泉光明正大厮杀,无论谁死了,都能掌控戒律山,指向大权独揽的局面,现在无须出手,陈龙泉死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谁杀的他,那么重要么?”
顾全面无表情。
苏水镜回到蜉蝣山后,便被大长老责令不准出门,交待了在秋荔圃发生的一切……陈龙泉的尸体在南宗旷野上被发现,死得极其干净利索。
按照苏水镜的说法,她与陈龙泉厮杀至南宗旷野,然后决出生死。
事实上那具尸体的死法相当干脆,陈龙泉身上的确有着诸多伤痕,只不过都是细微小伤,最致命的是三道前后叠加的刀痕,旷野草丛之中找不到任何一把刀质宝器……而苏水镜从来不修刀道,那把折扇在旷野上被打碎,找到了残缺部位。
这就是顾全一直无法理解的部分。
因为井月杀“陈龙泉”用的那三把刀,根本就不是宝器,没有经过任何符和秘术的加持,砍完就碎,旷野大风随便吹上半个时辰,这些刀器碎片便散落到天涯海角,修行者的捕捉术法,也根本捕捉不到这种凡品武器。
就算是在旷野上找到了零零碎碎的刀器碎片……也不可能有人相信,有人能拿普通的刀,直接杀死“陈龙泉”。
在南疆年轻一辈之中,陈龙泉都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巨灵宗本就不是小宗,放眼南疆,陈龙泉这样的年轻天才,若是执掌戒律山后,得到修行资源,再进一步,甚至可以跻身南疆前十。
成为圣子,得到戒律山的“蛮血”灌溉,虽不能直接拔高境界,但这是罕见的“提高资质”的造化。
蛮血入体,洗髓伐骨。
妖族讲究血统,其实人类也一样,只不过大隋皇族的血脉太过强大,而且正统,以至于许多人忽略了其他的“血脉”,在大隋境内,血脉事实上可以拿另外一个词来概括……
传承。
一个大宗门,想要长久,就必须要有稳定的传承。
这是道统,每一位走上宗门高位的修行者,都能够获得稳定变强的资源。
这样宗门才能长长久久的发展下去。
戒律山的蛮血,每十年,就只能有一个人灌溉,这是整座蜉蝣山最珍稀的资源了。
林意和陈龙泉打生打死,当然不止是为了一个“虚名”。
“我已是圣子了,何时能入戒律山,受蛮血洗礼?”
林意转过身子,望向顾全。
“我说林意啊……你可真是一个木头。”少宗主笑了笑,“苏水镜那张俏脸,我见犹怜,三日之后就是大婚,‘蛮血’的事情可以推一推……你就这么着急?”
林意面无表情道:“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入苏长澈一脉,替他做事,鞍前马后,但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与苏水镜说过几句话。”
“哦……你的身份暴露了?”
林意皱眉:“不……”
他缓缓道:“从来就没有暴露……苏长澈似乎一直都知道,我来他身边的目的。”
顾全淡淡道:“那老头的确聪明,只不过他仍然想把巨灵宗往火坑里推……父亲诈死的时候,他推行的法令,已经让南疆诸多同行嘲讽我宗,禁杀耕牛,这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么?”
林意没有说话。
在入宗之前,他就已经与少宗主顾全见过了面,他本是南疆山野里的一介散修,得到了这个机会,自然不
会放过,入巨灵宗,拜入大长老门下,以他的资质,自然会得到重用,在宗内两位大人物遮风避雨,行事一路通畅。
少宗主为的是大局。
无论陈龙泉和林意谁赢,戒律山仍在顾姓手中。
而林意跟在苏长澈身后修行……他看大长老一言一行,看似朽木,明明是南疆中人,身上却带着极多的中州习性,极少杀人,极少见血。
这哪里是魔头,用温润君子来形容也不为过。
林意本是一个嗜血之人,但跟在苏长澈身后修行数年,自身的戾气也淡了许多。
他总觉得,这位大长老看透了一切。
少宗主口中的“往火坑里推”,其实才是巨灵宗离开南疆的唯一办法。
想要获得大隋的认同,想要光明正大站到浩日之下……正确的办法,绝不是掩盖自身的肮脏。
只有彻底的改变自身,把嗜血和野蛮蜕去,才能与光明并肩。
苏长澈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林意不这么想。
他觉得这样太蠢。
这里是南疆,这世上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大泽里想改变蛆虫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
绝不是圣人。
“这场大婚,是顾侯的意思,他要卸苏长澈的权,这件事情便是试探……大长老没有反对,便算是同意了。”顾全言语之间尽是惋惜,他望向林意,幽幽道:“既然你对女人不感兴趣,这苏水镜大婚之后,不如送到我这。”
林意缓慢挪移目光,望向顾全,他嗯了一声,没有表示反对。
在大泽里的蛆虫……可不会想改变。
林意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等不及了,今日便开戒律山,受‘蛮血’洗礼吧,今日两日,再出来,也差不多是大婚之礼,到时候……走一个过场便是。”
……
……
“我宁死,亦不嫁林意。”
石壁枯关,犹如牢狱。
一位面色憔悴的少女,盘坐在牢狱之中,她的身旁摆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嫁衣,这件牢狱之外,有数人看守。
就在顾侯宗主出关的那一夜。
巨灵宗内的派系之争,彻底失去了悬念……以大长老为首的一派修行者,被卸下了所有的实权,而这一切推行的极其顺利,因为苏长澈根本就没有下令抵抗。
这间牢狱,本来是用来扣押战俘,以及巨灵宗内的叛徒,如今坐了好些位宗内的实权重人,被囚压在这的人,哪怕被通知了,无须担心生命安危,时隔几天便会被释放,但此刻仍然神情枯槁,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萧瑟。
苏水镜回到蜉蝣山后,被她的父亲亲自送到了这里。
苏长澈把这套嫁衣放在了她的面前,离开“牢狱”。
然后是与顾侯的一番谈话,再之后,便是这三则喜讯,传遍巨灵宗内上下,以及南疆的一些交好宗门。
巨灵宗圣子即位,再加上大婚之喜,自然会宴请各路“神仙”。
三日虽有些仓促,但实际上也是刻意而为……在南疆这片地域,人心险恶,若是给了充足的准备时间,这些魔头真来赴宴,不知道会闹出哪些幺蛾子。
苏水镜坐在“牢狱”之中。
杀陈龙泉的那一夜,那个黑衣少年所说的,竟然一点也不错。
所有的线索,只都指向自己的父亲……这场宗内权斗,在陈龙泉身死道消之后,仍然可以发动,只要那位宗主大人醒来。
陈龙泉死了。
于是这一切便显得有些生硬,图穷匕见,这场夺权之策实在有些难看,顾侯算准了自己父亲的秉性,一位堂堂正正的君子生在南疆宗门,若是做出了违背本心的举措,那么无须动手也无须见血,自会把权力交出来。
但事实上,这位巨灵宗宗主,把一切想得太复杂了。
他想要什么,只需要对苏长澈说,便可以了。
顾侯对苏长澈说,他想要巨灵宗离开南疆,想要苏长澈帮他……只可惜,他与苏长澈想的不一样。
他要的是舒舒服服的改变,顺应大势的享受。
还有炽热的当下。
他不要痛苦的“涅”。
那场谈话的内容,其实也很简单。
两个人对于自己的理念,想法,进行了交换。
然后苏长澈选择了放手……顾侯是一个执掌欲很强的人,他得到了一,就会想要二,苏长澈和和气气的松手了,他还要想更多。
苏长澈提出了要带自己和女儿离开巨灵宗。
但是顾侯要投奔东境,争夺灾劫之位,宗内若是只有一位命星,将来巨灵宗能够得到的利益也会大大缩减……他不能接受苏长澈的离开,至少在当下不能。
于是就有了这场婚约。
他要求苏长澈,在巨灵宗投入琉璃山前,不可离开,以这场婚约作为束缚……等到韩约彻底接纳了自己,届时这对父女的去留,他将不再干涉。
苏长澈的确是一位温润君子,孤独一生,亡妻已逝,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的女儿……顾侯当年对自己有恩,自己纪念这份恩情,来巨灵宗报答,然而日久之后,发现不过是与虎谋皮。
“水镜丫头很可爱,我曾送了她一份礼物,若是你执意要走……那丫头恐怕活不过半月,若是你助我完成了这份心愿,那么你我之间,一笔勾销,就此两清。”
一位豺狼之心的谋权者。
自己视其为好友。
反而……落得如此下场。
苏长澈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如此选。
顾侯太了解这位老友的性格……苏长澈把女儿送入蜉蝣山地牢之后,一个人默默闭关,在洞府之内,自锁了三日。
苏水镜一滴水也没有喝,一口饭也没有吃。
没有人来看她……她的父亲没有,井月也没有……想到那个白草圃的小子,苏水镜的心里就一阵绞痛。
那家伙,看到自己和林意大婚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苏水镜痛苦的笑了笑,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面前,唯一来看望自己的人。
顾侯。
他是唯一来到此地的人,也是唯一有权限来到此地的人。
“我宁死,亦不嫁林意。”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很可惜……你的生死,不在你的掌控之中。”顾侯坐在木质的轮椅之上,少宗主扶着他,来到此地,这位重新执掌
巨灵宗的老人,两鬓花白,身为命星,才一百来岁,已能看出暮年之气,浑身上下一股腐朽死气,他抬起手掌,牢狱那边关押的女子,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苏水镜的额头,浮现出一朵漆黑莲花。
前年,顾侯送了她一朵莲花挂坠,这其实便是一道“魂念宝器”,待在颈上,悬挂三日,魂念侵入神海之中,便会自行结印。
苏水镜的面色本就苍白,这朵莲花印记浮现之后,她神海瞬间失守,整个人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干。
就连动弹一根手指,也无法做到。
“小丫头,这是琉璃山赠来的‘结魂法’,你生得好看,这副皮囊也好看,我见犹怜。”顾侯缓缓开口,“再加上你的父亲,与我是多年好友……我不为难你,只要乖乖与林意成婚,便可好好活下去,若是忤逆,到时候老夫把你做成傀儡,你这辈子的意念,就只能被困在神海里,看着肉身腐烂,生不如死。”
苏水镜的手指不断抽搐。
推着老人背后轮椅的顾全,幽幽开口,笑嘻嘻道:“你呀,不用担心,那个林意不喜欢女人的……一个名分而已。”
苏水镜趴伏在地上,十指攥拢沙石,掐出猩红的血印,她的眼角倾出泪珠,打湿破败的牢狱尘土。
顾全心疼道:“啧啧……何必折磨自己,本少爷可心疼你了。”
苏水镜双眼通红,蹬向这位年逾五十的少宗主。
顾全的眼里满是毫不掩盖的渴望。
老人抬起一只手来,掌心的那片法印,缓缓悬空,挪移,转接到顾全的手中。
这位少宗主笑眯眯收下。
他望向苏水镜,阴柔道:“我已与林意说了,大婚之后,将你送到我的府里……只要你乖乖听话,认真服侍我,我便会好好待你,‘结魂法’不会再起效,你也无须忍受痛苦。”
他叹了口气,道:“父亲,听说您想要抱个孙儿……我觉得水镜这小妮子,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很好。”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眉开眼笑,乐呵呵道:“好……好,小丫头刚刚入宗的时候,就讨人喜欢。”
苏水镜浑身颤抖,她看着这一老一小,把自己当做一个物品一般讨论。
那件嫁衣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结魂法”催动之时,神魂冰封,她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命运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枯萎。
她却连终结自己的权力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了那个白草圃的少年小厮。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对井月做出的承诺。
离开南疆……还能离开南疆吗?
……
……
红绸铺地,十里锦缎。
锣鼓起名,鞭炮奏响。
蜉蝣山地界,方圆十里,一派大喜。
今日是圣子林意,和大长老女儿苏水镜的大婚之日。
戒律山开。
蛮血血池之中,一位上半身**精炼的年轻男子,披头散发,缓缓走出血池。
林意经受了“蛮血”的灌溉,身上的气息,比之之前,天差地别。
“怪不得陈龙泉拼了命想夺下‘圣子’之位。”
林意握了握拳,前踏一步,对准眼前空旷的山洞,递出一拳,腰跨发力,连绵不绝的劲气在一瞬之间传递到拳头,震劲如雷,轰然一声,面前的十多尊倒悬钟乳石,隔着十丈之外,被林意一拳打得爆碎开来
“噼里啪啦”的石屑,溅落在林意的肩头,胸口。
他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先前,我与陈龙泉最多只是五五之分,现在来看,若是陈龙泉没死,站在我面前,只需要一拳,就可以打爆他。”
蛮血灌溉。
林意缓缓舒展双臂,他的浑身都迸发出炒豆子般的脆响。
“不知我现在,放到南疆年轻一辈之中,能否排入前十……不,前五?”
他露出了一个舒畅的笑容,身旁有娇媚的侍女递来了一套贴身的白衣,然后又有人端来一枚方盘,上面叠放着大红的新郎服饰。
“哦……今日还是我‘大婚’的日子。”林意面无表情接过衣服,嘲讽道:“还真是一个好日子呢。”
他穿戴整齐,走出戒律山。
外面是人山人海,万人瞩目,一条坦荡的长道。
通往蜉蝣山的巨灵台。
……
……
“三十六个时辰,过得还真是快呢……”
喧嚣声隔着十里地都能够听到。
一向厌恶吵闹的井月,默默睁开双眼,他在白草圃中醒来,身旁是一块铜箱,箱口打开,里面是堆叠整齐的黑衣,长刀,佩剑,劲弓,箭镞。
他的神情有些疲倦。
因为三十六个时辰没有合眼。
腿脚也有些酸软。
因为他奔波了近二十个时辰,昼伏夜出。
井月是白草圃的看守小厮,是这片地界中最不起眼的角色。
没有人会记住他的脸。
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
他在这里待了七年,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
他什么都知道……
井月知道巨灵宗的药殿有几座铜炉,那位客卿偷偷炼化了什么宝器,知道万宝阁那些秘密的符放在什么位置,这些琐碎的,细微的,大大小小的讯息,这七年来,一直被他记在脑海里。
其实没有人会记这些。
宗主不会,圣子也不会,他们站得太高,这些碎片太繁琐。
而其他人……也记不住这些。
井月是唯一的,那个例外。
这些消息……有用吗?
用处不大。
但是汇聚在一起,汇聚到一个人的手里,尤其是那个人还是井月。
那么便有用了。
发丝捋起,束上,铜箱里的物事一件一件被取出,品秩极高的长刀,指弹之时铮铮作响,被井月插入腰囊。
最后背上劲弓,挎上箭。
井月在铜镜前,最后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一身利索的黑衣,与那一夜割开芦苇荡的少年一模一样。
这套经过符和大修行者术法加持的黑衣,很贴身。
“锦衣夜行……”
抬头望天。
外面是大太阳。
井月顿了顿,微笑改口道:“井衣月行,我很喜欢。”
第三十六章 你看那漫山鲜花(下)
漫山遍野,盛满鲜花。
大晴天,艳阳光照如瀑。
戒律山水帘洞开,林意迎着万千目光施施然走出来,宗内的弟子眼神之中满是艳羡。
年轻如此,已身为圣子,在南疆亦有一席之地,这是无数人所仰望而又不可抵达的高度,苏水镜是命星的女儿,结成姻缘之后,林意的背后,又会多一位大靠山。
命星可以在南疆横着走。
即便是甘露先生,麾下也渴望着命星大修行者的加入,留存着空缺的灾劫席位。
接受了戒律山蛮血灌溉的“林意”,修行境界和资质,都远非之前可以比拟……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哪怕是破开十境,成为巨灵宗的下一位命星,也未尝没有可能。
喧嚣声。
嘈杂声。
无数纷纷扰扰的声音,在山道两旁响起,巨灵宗数十座分殿的修行者,都齐聚于此,大婚之日,诸峰送上了丰厚的礼物,随着林意前进的步伐,那祝贺声一道接着一道的响起。
“骑鹤峰,送上紫霄飞剑一对,隋珠十颗。”
“天险峰,送上小法海剑阵一套,伽罗金衣一套。”
“混元山,送上……”
林意背负双手,步伐缓慢,他微笑着应对这些祝贺声音,一步一步向着山道之上走去,蜉蝣山的天气很好,微风吹动林意的鬓发。
一步一步,从低谷走到山顶。
巨灵台,早已经搭建好了婚堂,少宗主微笑迎接林意,这位戒律山圣子经过蛮血灌溉之后,果然实力突飞猛进。
林意是一位无父无母的孤儿,而婚堂拜礼,双方父母都需要出面。
披着大红盖头的女子,坐在苏长澈身旁。
收留林意的是巨灵宗,坐在林意父席之上的,就是如今巨灵宗的大宗主顾侯。
顾侯的双腿,早年受过重伤,虽然成就命星,但若是不迸发修为,那么行路还是稍稍有些艰难,一般由顾全推动轮椅前行。
这位大宗主,眉须全白,此刻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林意成为戒律山圣子的那一刻,便算是吾儿了。”顾侯坦坦荡荡笑道:“林意与水镜,也算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长澈,你我相识多年,如今也算是亲家,以后可要多多照拂啊。”
大宗主的开怀笑声,在巨灵台上空回荡。
苏长澈的神情一片平静。
这位父亲微微转头,望向自己女儿的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份至柔。
他的面容既没有太多喜悦,也没有如何的悲伤……像是淡漠,又像是看开。
他忽然笑着问道:“顾侯,你我相识多少年?”
大宗主怔了怔,若有所思道:“五十有一,当初你还是一位药童,险些跌落山崖,我曾救你一命,若没有我,你已死在了山底,化为白骨。”
“这一点你果然是记得很清楚……你我相识五十一年了。”
若不是踏上修行之途,破开十境,成就命星之身,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十一年?
苏长澈点头,感慨道:“顾侯……我一直记着你的恩,书上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长澈此后获得机缘,未敢忘却,所以在你闭关破十境,诸敌来袭的那一日,我赶到巨灵台替你挡了一箭,神魂受损,此后数十年,未有一个好梦。”
顾侯眯起眼来。
苏长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继续说道:“在你被南疆合欢宗以落魄阵镇压的时候,我替你挡了三刀,跌境一层,终生修为止步命星一重天。”
“在你巨灵宗开台汲取星辉之时,我以秘术笼罩方圆百里,寿元减少十年,换来蜉蝣山百年的香火鼎盛。”
“顾全招惹了鬼崖山蝠王之时,是我动用‘中州卷轴’,千里迢迢赶到,以书卷洞天送走他,不然贵公子便折寿在二十年华。”
这位坐在巨灵台高台之上的老人,面色有些苍白。
他的身上,并没有沾染太多的戾气……在这南疆地界,都是鬼修之身,偏偏苏长澈的身上,衣袖之间,溢散着浩然正气。
他也杀过人。
舌尖有龙泉,儒道杀人无须见血。
这几字几句,开始还算柔和,后面慢慢语调变得激烈,声音愈发低沉,杀意便缓慢倾泻而出,苏长澈仍然双手按着椅把,不曾起身,但整个人似乎都拔高了数尺,像是一尊巨大神灵,整片巨灵台上,无数狂风倾泻着从四面八方掠出
“呼呼呼。”
林意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望着那位素日里气度平和的大长老。
苏长澈柔声问道:“这滴水之恩,如此涌泉,以命偿命,还了五十一年,够不够?”
顾侯缓缓望向他。
大宗主一字一句问道:“老友,大喜的日子,偏要说这些话么?”
“你拿我当老友”
苏长澈忍不住笑道:“说这话时,当真不害躁吗?”
苏长澈没有压抑自己的声音。
所以这位命星大长老的话音,在整座巨灵台的上空荡散。
不仅仅是巨灵台……整座蜉蝣山,都能听得到苏长澈的声音。
顾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你什么意思?”
大宗主寒声开口。
“没什么意思……我来报恩。”
苏长澈面无表情道:“欠你的那条命,今天还给你,顺便把你欠我的,也拿回来。”
大长老掌间发力。
“轰”的一声。
整座婚堂被掀翻开来。
巨灵台的两旁,准备了许多烟火,此刻在苏长澈的星辉扫荡之下,不合时宜的炸散开来。
冲天烟火,白日喧嚣!
“嗖”“嗖”“嗖”的炸散声音。
漫天焰火消融于大日之下。
世间陷入一片喧嚣。
与此同时,一位背负三把古刀的少年,来到了万人瞩目的这条蜉蝣山山道前。
出现在巨灵宗弟子面前的,不是那位在白草圃唯唯诺诺的药草小厮。
而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少年杀神。
三把古刀,几乎在同一时刻出鞘。
井月从未如此肆意的施展过《大衍秘典》,磅礴的神海,被压抑了七年,第一次毫无顾忌的释放开来。
即便是与陈龙泉在南疆旷野上的对捉厮杀,也需要掩盖气息,小心翼翼,以免招惹注意。
而现在。
不需要。
他是堂堂正正要杀上山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火山喷薄,肆意爆发。
两把凌冽的刀锋,在血肉之间释放出绝美的弧线,井月的神念操纵着这两把长刀,如两朵蝴蝶一般,穿插在山道两旁的人群之中,巨灵宗的宗内弟子,有资格来到蜉蝣山观看婚礼的,至少是点燃星火的修行者。
而那道身材矮小,而且瘦弱的黑衣少年,双手持刀,在山道之上奔跑。
漫山遍野的野花,被狂风吹起。
许多年前,巨灵宗曾有过这么一场盛大的婚宴。
野花,鲜血,还有焰火之中,一位少年拔刀狂奔,踏上蜉蝣山的山道。
这是一位朴素的少年。
他的面容被黑布遮挡。
但他有一双清澈的双眼。
奔跑起来,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
井月压低身子,他的耳旁响起一道炸雷声音,一位反应过来的巨灵宗中境修行者,怒吼一声,同样拔刀向他冲来,这位巨灵宗鬼修,身躯猛地胀大,三两步的冲刺便化为一座小山,足足有三四人高,那把拔鞘而出的古刀缠绕漆黑烈焰,也随之变大,刀锋如一片火
海,狠狠向着井月的头顶斩下
“锵”的一声。
一道刀光破体而出,黑衣少年“收拢”刀光从对方的身躯之中开膛破腹掠过,一片血海被古刀斩破,而踏地掠出的井月,黑衣之上连一丝血垢都没有沾染。
一整条山道,瞬间迎来了十多位修行者,来自诸峰的弟子,还不清楚巨灵台上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诛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黑衣少年
第一反应,也是最后的反应。
事实上井月从没有练过刀,他的力量也不算多么强大,因为刀锋很锋锐的原因,他在递刀的过程中发现,在这条山道上杀人,不需要再像砍死陈龙泉那样双手持刀,这些人的体魄在这把刀的面前脆弱的像是一张纸,一捅就破。
一碰就碎。
连绵的刀光在白日之下呼啸成一片片的月牙,井月面色苍白,在喷薄的血海之中奔跑,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鲜血,但心神却并没有丝毫的后怕。
他是一个大毅力者。
给自己刀的人说……井月是一个天生适合修行的人。
如果井月想,那么他可以走到这条修行路的很后面。
他之前的确很想。
但那样太孤独。
井月先前太怕死,但拔出刀后,便无所畏惧了。
如果一个人很怕死,怕得要死……那么他一定是只在乎自己,如果还有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东西,那么失去生命也不会觉得可怕。
井月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
“苏水镜。”
一字一顿。
一字一刀。
直到掠出了数十丈,人们才发现,这位黑衣少年,背后竟然还背着一个不小的铜箱,他的身姿看起来实在太凌厉,而这枚铜箱,在奔行数十丈后,显得有些赘余……于是少年回身一刀,将铜箱栓系在自己肩头的红绳斩碎。
那枚铜箱,高高在空中抛起,狂风吹动飘摇的箱盖。
大量大量的符,在风海之中席卷,肆虐
数之不清。
抬起头来,望向那枚铜箱的巨灵宗弟子,在这一刻,面色变得煞白。
“轰隆隆”的火海,将整条蜉蝣山的山道淹没,爆破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无数焰火随着符一同起爆!
一道瘦削的黑衣身影几乎是擦着最后一片炸裂的符掠出火海,卸下铜箱之后井月的速度更快了,他的大腿还绑着一枚箭,背后挎着黑布包裹的长弓,双手抬起将古刀含在口中,井月抬起双手,做了个挽发的动作,一只手攥拢长弓,将黑布震得崩碎,露出那柄精悍的大弓弓身,另外一只手则是顺势卸下了发绳。
这枚束发绳,在卸下之后,一个呼吸之内便连在大弓首尾两端,将其绷紧。
箭内的细长箭矢瞬间便被拔出,按在弓弦之上。
搭箭。
井月屏住呼吸,双脚踩踏地面,在这个瞬间,时间仿若静止,无数爆破迸溅的灰屑,火浪,擦着他的面颊衣衫滚滚掠出
一同掠出的,还有那枚疾射如虹的箭光。
蜉蝣山道,无数云气都被这道箭光射得破碎。
这一箭,来到了蜉蝣山的山道尽头。
站在山阶前的林意,背对山道。
符起爆引起的火海浪潮,让他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颅,也正是因为微微的转动,使得他“逃过一劫”。
一枚裹挟着火海杀气的箭矢,在他的面旁掠过。
狂风卷过。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半边面颊的血肉就此炸开,耳畔的声音被这爆破声音卷地稀碎。
他还站在原地。
但是心湖已经被这一箭射得炸起万丈波涛
林意的身后,一道怔立的身影,直接被这一箭射中,身上披着的法衣,与箭矢交触的那一层迸发出数十道炽烈光彩,但仍然经受不住这磅礴的神海之力。
少宗主顾全的胸膛里迸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他双手抓向那枚箭矢,却抓了个空,法衣炸裂,箭矢穿透胸膛,带出一大蓬鲜血,带得他倒飞而出,狠狠撞在巨灵台一旁悬立而出的陡峭山壁之上。
大宗主顾侯眼眸通红,他刚刚起身,无数修为之气,就被身旁的苏长澈镇压下来。
一身白衫的儒雅老人,淡淡道:“小辈之争,你就不要掺和了。”
“吾儿若是死了,我要你血债血偿!”顾侯嘶声怒吼道:“苏长澈,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儒雅老人低垂眉眼,笑了笑,“自从你对镜儿下了‘结魂法’,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两人之间的空间,寸寸燃烧,自成一方结界。
顾侯抬手弹出一道杀气,仅仅掠出数丈,就被苏长澈的星辉拦下。
天圆地方。
苏水镜就在这片结界的外侧,她的身躯不住的颤抖,疯狂的挣扎,然而“结魂法”的力量不断束缚,大红盖头被风吹得飘摇,两行泪珠洒落,女子终究只能保持着“端坐”的姿态。
苏长澈凝成结界之时,为了防止大宗主的力量波及到她,只能如此。
两位命星之间的战斗,在这片结界之中炸开
顾侯抖擞双袖,七八尊宝器迎风而涨,不为击垮苏长澈,轮番轰炸结界,只想“脱困而出”,只可惜……无论他如何轰击,这片结界固若金汤。
八风不动。
老人以神念高喝:“全儿,快动用‘结魂印’!”
苏水镜的那枚“结魂印”,在地牢之时,被转交给了自己的亲子。
而被一箭狠狠钉在石壁上的顾全,神色慌乱,他连忙伸出左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这枚印法的法决已经掌握,只不过他的魂念不如父亲,还需要一物配合才能动用此印。
顾全的衣襟内,留存着一枚细小的黑色莲花令牌。
他刚刚抬起手来。
第二道破空箭矢,便呼啸而来。
这一次没有“一箭双雕”,而是直接奔着顾全而来。
“砰”的一声,这位少宗主的左手在空中直接炸开,第二枚箭矢并没有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而是彻底击垮了顾全的心神。
见此情况,大宗主更加疯狂,不断以法器轰击,然而仍是徒劳。
他癫狂嘶喊道:“你从哪找来的帮手?苏长澈,你这伪君子,竟如此丧心病狂,勾搭外宗,你是想造反?!”
尖锐的言语,落在大长老耳中。
苏长澈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顾侯动手。
苏长澈的目光带着愤怒,带着怜悯,最终变成了讥讽。
他只是平静开口道。
“他不是外宗的。”
大宗主的神情微微一怔。
他转头望向山阶之外。
那个张弓搭箭已经射出两箭的家伙,一路奔跑,因为这两箭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中间停顿了两次,此刻终于抵达了“终点”。
一道极其陌生的,饱含杀意的身影,出现在大宗主的面前。
在这一刻,顾侯的脑海里掠过无数道记忆之中的影子……他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在蜉蝣山修行多年,每每途径宗内,脑海之中印入的弟子面孔,他都会以神魂之术去记住,哪怕是外宗弟子,也不会有所遗漏。
但是这个人。
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苏长澈仿佛看穿了顾侯的所有心思。
“这个少年在巨灵宗已经待了七年。”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满是嘲讽意味,“你觉得不可能?但事实上……就是这样。”
井月来到了山阶的尽头。
也来到了林意的面前。
林意的半边面颊,被刚刚的那一箭,炸得血肉模糊,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只是皮外伤……但是这位圣子的脑海,此刻还是一片紊乱。
那一箭,似乎蕴含着某种玄妙的力量。
像是……神魂之力。
林意有些眩晕。
他刚刚来到人生的至高处,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一切。
就出现了这个黑衣少年。
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很不起眼。
林意对于宗内大部分的人,都有印象。
但……他是谁?
这是巨灵台上,所有人此刻的想法。
林意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井月把大弓放下,看也不堪那被两箭摄破了心神的少宗主顾全,他缓缓来到了林意的面前,两人一高一低,衣着也形成鲜明的对比。
井月先是与林意对视了一秒,然后挪开了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了林意,来到了那片炸开的婚堂方向,木屑废墟之中,披着大红盖头的女子,身躯轻微颤抖。
整个世界,仿若寂静。
林意的声音,从喉咙里愤怒的挤了出来。
“你……是谁?”
狂风吹过。
井月口中含着第三把刀,他将古刀插在地上,然后抬起双手,缓缓扯下了自己的遮面黑纱。
露出了那张十分朴素,十分朴素的面容。
五官单独拎出来,除了那双清澈的眼瞳,没有一处算得上好看……而拼凑起来,也只是稀松平常的路人。
他扯下面纱,就是对林意那个问题的回答。
“我是井月。”
林意双手攥拢拳头,再一次嘶哑道:“我没见过你。”
井月微笑道:“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因为我只是一个看守药圃的小厮,你是圣子,所以不会有机会见我。”
井月问道:“你要娶苏水镜?”
林意怔了怔。
少年看了看这位圣子身上所穿的婚衣,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
“你可以去死了。”
林意的耳旁响起了这道杀意饱满的刺骨声音。
笑意盎然的井月,挑起眉尖,衣袖之间的剑气瞬间沸腾。
井月没有练过刀。
他当然也没有练过箭。
更不会练过剑。
但是他看过很多书,知道刀该怎么握,箭该怎么瞄,剑该怎么砍……而做出这一切的,杀上蜉蝣山时所依靠的,不是多年修炼武器所积累的“经验”,而是极其深厚的神魂底蕴。
一力降十会。
那枚铜箱里,有长刀,有劲弓,有箭矢。
还有一把剑。
他的最后一样武器。
这一剑,快得就像是一道影子,瞬间从林意的眉心穿出,将这颗大好头颅射穿,飞剑掠过一条长线,闪逝即回。
这是井月的身上,第一次沾染鲜血。
林意的瞳孔松散起来,他的手指刚刚才搭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之上,想要发力,却发现力量无论如何也汇聚不起来了。
“按理来说,我杀了陈龙泉,圣子应该是我来当吧?”
递出这一飞剑的井月,神情万分疲惫,拿着只有自己和林意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于是将死的林意,眼神之中忽然有些恍悟。
他想到了自己在蜉蝣山顶与顾全的对话……他当时天真的以为,是否找到那个杀死陈龙泉的人并不重要……现在看来,自己错的很离谱。
井月拔出了地上的长刀。
他没有去看缓缓跪在地上,然后匍匐死去的“林意”,这位人生停留在极致风光之中的圣子,死去的姿态,与罗浮殿主陈龙泉倒是一模一样。
井月缓缓向前走去。
他行路姿势很慢,看起来很有把握,但事实上……从山底一路杀上来,已经耗尽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心力。
哪怕他已经在最后的三十六个时辰里,破开了“九境”,将《大衍秘典》修行到圆满。
仍然精疲力尽。
但是巨灵台上已经无人敢接近这位少年。
井月缓缓来到苏水镜的身旁。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道:“是我。”
月光旷野芦苇荡。
长夜醉酒白草圃。
她曾经问井月,那个黑衣人是不是自己?
当时他犹豫了,现在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井月掀开苏水镜的红色面纱,他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女子面孔。
苏长澈的声音,在结界之中传荡开来。
“带她走”
井月深吸了一口气,他背起苏水镜,快步来到了顾全的面前,一刀插入这位少宗主的胸口,结束了他的煎熬,然后从衣襟之中扯出了那枚黑色莲花令牌。
井月没有解开苏水镜的束缚。
女子趴伏在他的肩头,嘶声艰难道:“爹”
井月背着女子,环顾一圈,巨灵台还有极多宗内的修行者,戒律山的难缠角色也都在场,只不过此刻碍于那两位命星,还有井月刚刚的杀伐果断,此刻还在犹豫之中。
井月背着苏水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平静道:“离开前,请诸位看一样东西。”
他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叩下印决。
短暂的延迟之后,一道炽烈的火柱,从骑鹤峰山底之下掀,直冲云霄,将骑鹤峰药殿直接炸得支离破碎,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埋藏在地底的符,在这道总印决的触发之下,连绵起伏,井月磅礴的神海,在这一刻蔓延到整片巨灵宗。
他知道每一处药殿,每一处偏僻的,无人问津的修行楼阁,也知晓每一位主人的习性……他是巨灵宗黑夜之中的窥伺者。
挑灯夜读的药圃少年,是一个沉默的守夜人。
而这宗门内,还有一个与井月很相似的“老人”,同样的挑灯夜读,同样的聆听万物。
找到院子里,给井月这枚铜箱,长刀,古剑,劲弓,还有这些符起爆印决的……那位老人,站在愈发狭窄的结界之中,面容枯槁,双目缓缓流出血泪。
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苏长澈的声音再一次在井月神海之中响起。
斩钉截铁。
“带她走。”
南疆的狂风,掀翻了整座蜉蝣山,无数符掀起连绵的火海,巨灵宗在这一刻陷入了几近倾覆的巨大动荡之中。
混乱,嘈杂,狂吼,怒喊。
背着苏水镜的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快速奔跑起来,纵身跃下了巨灵台。
狂风席面。
井月死死搂住女孩,凝聚所有神魂,在背后凝化一双巨大羽翼。
苏水镜嚎啕大哭的声音被狂风淹没
坠落,像是在向着深渊坠落。
然后展翅,飞出黑暗。
碎裂的光火在眼前汹涌而来,飞出火海之中,井月回头,望向身后。
那场铺天盖地的焰火。
埋葬了蜉蝣山的一切过往
地牢。
戒律山。
巨灵台。
白草圃。
漫山鲜花。
火光燃起,人们憎恶的,痛恨的,还有喜爱的。
都将化为尘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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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一生安宁
“这个故事……如果在这里结局,应该还算美好。”
沙哑的声音,在大漠之中飘散。
大旗飘摇。
宁奕坐在裴灵素身旁,风沙吹过衣衫。
他的手中捏着那本画簿……他知道,这个故事在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这本画簿的主人,还没有出现。
丫头轻声问道:“后来你带着苏水镜离开南疆,到了这里?”
“不……”
“我带着她离开巨灵宗,离开南疆,一路北上,去了中州,去了大朝会,去了很多地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的井月,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沙地之上,神魂掠出,那枚炸开的木质灵牌,倏忽从沙漠的地底掠出,四面八方的木屑在这位大修行者的手上重凝。
当年的那位朴素少年。
变成了后来大开杀戒的月魔君。
“你娘的身体一直不好……是因为‘结魂法印’的原因。”
风沙之中,井月缓缓转身。
“我带着她四处求医,想解开琉璃山留下的‘神魂法印’。”井月低声痛苦道:“但是一直无果。”
“我炸了巨灵宗蜉蝣山一半的山门,所以巨灵宗一直追杀我。”月魔君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破开十境的那一日,在南疆大开杀戒,杀了许多人,从那天之后,就没人敢招惹我了……在那之后,他们喊我‘月魔君’。”
阿宁的身躯一震。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个矮小的,随时会被风沙吞没的身影,平静至极的说出了这句话。
井宁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卑微至极的人。
井月的确是这样的人。
小心翼翼,事事谨慎。
因为这是他最真实的一面……而在江湖上,在这大隋的世人眼中,他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那残酷的暴戾的一面,被他深深隐藏起来。
“琉璃山对你抛出橄榄枝,为什么不去?”
宁奕忽然开口,“苏水镜的‘结魂印’是琉璃山赐下的,如果加入韩约,那么……她的病,就可以治了。”
宁奕笑了笑,道:“虽然见面不过数天……但我很了解你,如果琉璃山能解开‘结魂印’的话,那么你绝不会犹豫。”
月魔君望向宁奕,会心一笑。
他手中的那块木质灵牌,已经重新凝聚,这位魔君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望向自己的儿子,没好气道:“憨货,哭什么,你当老子真是傻子?你娘亲的遗物,那些东西,我都宝贵着呢,哪舍得放在望月镇?”
井宁擦了擦红肿的面颊,看着自己老爹,欲言又止。
井月给了自己儿子脑袋一个爆栗。
“你天天跑夜路去望月镇,以为我不知道?”
阿宁捂着脑门,头顶传来沉闷的一声“咚”响,他的额头肉眼可见的鼓起一个包。
又一声“咚”
井月没好气继续道:“老子魔君白叫的?晚上记账白记的?你见过哪个在我头上拉屎撒尿的人,第二次踏过客栈的?”
阿宁目瞪口呆。
狂风席卷。
银月客栈的地底,不知埋了多少白骨……而这片大漠地界,无人看管,即便是富贵人家死在这里,也查不出结果来。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让少年郎遍体生寒,望
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自从知道自己老爹是当年在南疆大开杀戒的“月魔君”之后,井宁颠覆了自己之前对老爹的看法……表面上唯唯诺诺,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再重拳出击。
所以那些在客栈张扬跋扈的恶人……最后……
老爹每天晚上趴在柜台上算账,拨算盘,算的不仅仅是客栈的流水账……还是……
阿宁打了个哆嗦。
月魔君一把搂住自己儿子的肩头,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温暖,阿宁的个头长得很高,比自己要高,他揉了揉少年满是沙尘的乱发,“我在第一次遇到徐藏的时候,有过交手,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天才剑修。即便有《大衍秘典》,我仍然不是徐藏的对手。”
月魔君说出自己的败绩,倒没有丝毫的难堪。
阿宁小声道:“那可是徐藏呢。”
井月微笑道:“是的……输给他,并不冤枉,但是在那之后,我开始好奇‘珑圣君’的身份,这世上似乎只有我才有这份道统,‘珑圣君’是谁?剩下的半部秘典,如果我拿到了,徐藏还是我的对手吗?”
阿宁又轻声嘀咕了一句话,结果被他老爹毫不客气又给了一个脑瓜崩。
宁奕听得很清楚。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宁说的是,“你怎么可能打的赢”
行走大隋,宁奕发现,有些人即便离去,仍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这些年轻人啊,一个个迷信徐藏迷信的要死……
看出了他的心思,丫头轻声笑道:“现在换了时代,但其实也一样,宁奕……你在很多少年的心中,跟当年的徐藏没有区别。”
宁奕有些恍惚。
他望向阿宁,对方眼中的炽热,崇拜,还有盲目的相信。
与自己当年望向徐藏的时候,是一样的。
“我背着水镜四处求医的时候,曾经踏足过琉璃山,韩约对我抛出了橄榄枝……”井月面无表情道:“我与他的化身面对面谈判过,只不过他无法满足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苏水镜因为‘结魂法’,导致神海封塞,神魂缓慢萎缩,我要救活她。”
神海封塞!
宁奕瞳孔猛地收缩,他的心口像是被这四个字扎了一刀。
他下意识望向丫头。
裴灵素神情平静,微笑道:“然后呢?”
“这是无法挽救的……”井月摇头,“韩约为我解开了‘结魂法’,但因为当初种下法印,已过三年,这种术法造成了神魂伤,永远也不可弥补,我只能看着苏水镜的寿元一点一点消逝,若非我修行《大衍秘典》,她恐怕离开南疆,也活不了多久……这就是顾侯和顾全的可恨之处,他们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实话,而‘结魂法’暴露的时候,苏长澈就看穿了一切。”
宁奕的嘴唇有些干枯。
这个故事……他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面对可见的未来,无力,最终只能接受。
“她只剩下五年寿命的时候,我和她来到了望月镇,然后定居。”
井月平静道:“在这里,我遇到了‘画簿’的主人,他为苏水镜续了五年的寿元。”
宁奕喃喃道:“这里,画簿主人……能够续命?”
井月低垂眉眼,自顾自笑道:“人生最大的幸事,应该是所谓的‘失而复得
’,其实我和苏水镜,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准备享受接下来的岁月,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位‘大师’。”
“那位大师出身灵山,德高望重,离开东土,在大漠找了一处偏僻寺院,独自修行,一开始只是偶尔来此地,免费为孩童作画,同时化缘,我和水镜也并未在意……赠予吃食,饮水,直至后来,这位大师一语点破了水镜的神魂情况。”
月魔君的声音有些萧瑟,他摇头道:“我从未想过,灵山的佛门大德,竟然还真的有这种玄人,因果布线,未卜先知……我以‘大衍秘典’试探,竟然试不出他的深浅,于是我便动了念头,带着水镜去寺中拜访他。”
“那位大师人品极好,各方面俱是上乘,那座偏僻古寺,只有他和不足五岁的年幼弟子相处修行,他对我说,苏水镜的神魂虽然‘冰封’,无法靠外力解开,但他有一门术法,可以让苦主自行解脱……自内而外,把伤势化散。”
说到这里,宁奕的神情已经有些激动,他按住性子,等待着月魔君的后续。
“就是……作画。”
井月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古怪,“时隔几日,他会来镇子化缘,以那门术法,让水镜陷入‘梦境’之中,我一开始不甚放心,后面发现,我以《大衍秘典》勉强掌控的伤势,竟然真的有好转的意味。”
月魔君笑了起来,“从那天起,我便开始相信……上苍是真的有眼,水镜的神魂之伤,可以治好。”
“后来,我们便要了一个孩子……”他望向阿宁,幽幽道:“你的出生,其实是一个意外。”
阿宁的神情万分“受挫”。
“那座寺……叫什么名字?”
宁奕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小巽寺。”
井月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位大师法号‘戒尘’,是灵山大德‘虚云’的首徒……灵山在世人的眼中一向神秘,但‘虚云’大师的确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早有耳闻,而且万分敬仰。”
宁奕的心头震颤不止。
此去灵山路途迢迢,他本是不抱希望。
但万没有想到,竟在此地,便有如此收获。
若是“戒尘”大师,便可治愈神魂之伤,那么“虚云”前辈更不必多说。
“后来……为何?”裴灵素的声音有些苦涩。
“五年后,‘戒尘’大师坐化了,寿元尽了,一切都是一场空。”井月低声道:“我带着苏水镜去灵山求见‘虚云’大师,只可惜名声太差,踏不进佛门香火地,后来万般通融,见了虚云大师的其他几位弟子,他们未曾习练神魂术法……当时‘虚云’大师正在闭死关,已经闭关二十三年,苏水镜不愿再浪费时间,便回到了大漠。”
“她对我说……人生能多一个五年,已是奢求。”
说到这里,月魔君的声音有些苦涩起来。
“此后路长,只愿一生平淡安宁,不要再有波折。”
安宁。
阿宁。
井宁。
(ps:今天只有一章,明天正式把小宁子连上灵山主线……这条灵山线构思了很久,‘地狱火’,‘长生法’,‘韩约’,‘虚云’,从铺垫到**,写法会跟之前有所变化,慢工出细活,会像是之前浮沧录那样的‘反转’再‘反转’,该埋的伏笔这几章也都埋下了,微微有些紧张,敬请期待,也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八章 望月(终)
“所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风沙之中,一个准备匍匐身子,把自己埋在沙尘里,偷偷溜走的苍老身影,忽然身躯僵住
一只脚踩在他的后背上。
“啪嗒”一声,整个人垮掉。
井宁一只脚踩在“卓先生”的脊背上,他皱着眉头望向宁先生。
“这老家伙想逃。”
卓先生的面容挤出苦涩的笑容,他之前以令牌透露此地讯息,招来了琉璃山的灾劫大修行者,但没有想到……这个黑衣年轻人,竟然就是名动四境的蜀山宁奕。
宁奕站起身子,淡淡道:“说搜魂,就一定搜魂。”
他望向月魔君,“你来,还是我来?”
井月摇头,“我对‘琉璃山’的事情不感兴趣。”
宁奕一只手按在老人的头颅顶上,脑海之中的执剑者图卷猛地铺展开来,磅礴的神魂之力在卓先生的颅海内掀起万丈波涛。
“轰”的一声。
犹如海啸。
卓先生的双眼顿时翻白,整个人失去了行动能力,四肢不断抽搐。
宁奕仍然面带微笑,天书之力在搜刮着老人神海里的“记忆”,关于“地狱火”以及琉璃山的一部分图谋,已经掠入宁奕的神海之中。
这是魔道手段。
但宁奕从不是善人。
卓先生想要自己“死”,那么他送这个老人一路,也是“报答”。
宁奕一边搜魂,一边继续问道:“我杀了尘魔君,以你的实力,离开东境,会有麻烦吗?”
井月笑道:“宁奕……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当初与韩约面对面谈判过,敢在东境扎根,就不怕琉璃山的鬼修。”
“如今的韩约,与当年已经截然不同。”宁奕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有机会,还是远远离开东境,世人觉得你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对你有所误解……其实你到中州那边,会生活得更好。”
井月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是一介魔君,他们对我没什么误解。”
宁奕反问道:“一介魔君,端茶送水,在大漠开客栈?”
“我也杀人。”
“天都也有人杀人。”宁奕笑着说道:“四处都有人杀人……这是蜀山的令牌,如果不想去中州,就去西境吧,那里人少一些,蜀山也是一个好住处,这枚令牌会让你少很多麻烦。”
井月眯起双眼,接过令牌,手指摩挲着令牌的粗糙质地,试探性问道:“蜀山的千手……不会因为我的身份,驱逐我?”
宁奕直截了当的摇头,“阿宁是个不错的好苗子,蜀山也有足够强大的资源,你若是愿意,蜀山甚至可以为你挪一座山头,至于外人的眼光如何去看,我不在乎,师姐不在乎,蜀山也从不在乎。”
宁奕很了解井月的为人。
这位“月魔君”,虽然背负累累血债,但其实都是被命运逼迫。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其实三言两语,就能看得出来。
井月虽然说的轻松,但如今的东境……已经不像是他成名时候的那样,连灾劫之位都不齐全。
琉璃山与天都抗衡,分庭抗礼,已经有数年之久。
三灾四劫,都变成了五灾十劫。
若是招惹了灾位的
星君,那么井月和他的儿子……
“你怎么办?”
阿宁有些紧张。
宁奕笑着摆手道:“我是谁?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自有隐匿气机的法门,琉璃山找不到我,这趟顺路来东境,其实也就是来看看,哪个倒霉蛋运气不好,劫位的命星遇到一个我杀一个。”
说话之间,宁奕的眼里已经溢出了些许杀气。
“我还有一样东西落在琉璃山……迟早有一天,会亲手取回来。”
叶长风先生的“稚子”剑鞘。
不……现在是宁奕的“稚子”剑鞘了。
当年的传道授业之恩。
对韩约来说,是磕头下跪之耻。
这是宁奕和韩约之间的恩怨,韩约破誓杀他,就是不想让他跨过十境,跻身成为大隋最强的那一批修行者,如今的宁奕已经越过那道门槛,琉璃山根本奈何不了他。
“等我成就星君……应该就是去琉璃山亲自拜访的时候了。”宁奕在心底默默开口,他抬起按住某人脑颅的手掌,紧接着卓先生便如一条死鱼般瘫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站起身子,望向井月,伸出一只手,捏了捏眉心,将那些复杂的信息消化,幽幽叹气道:“月先生还是早早带着阿宁离开东境,琉璃山的‘借火’之事,恐怕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掀起一阵动荡……到时候要离开,会麻烦许多。”
劲风吹动井月的黑衫。
他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在此别过。”
阿宁望向自己的父亲,有些不舍的问道:“老爹,要走了吗?”
月魔君点了点头。
少年阿宁艰难的伸出双臂,前踏两步,拥抱了一下宁奕。
宁奕的身子有些僵住。
阿宁又象征性的去抱了抱裴灵素。
丫头的眼里满是柔和,起身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井宁深深道:“宁先生,裴姐姐,真的很感谢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宁奕笑而不语,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月魔君手中的那枚令牌。
阿宁望向自己的父亲。
井月双手抱拳,道:“我带他游历,修行,若是有麻烦,我真的会去蜀山登门。”
“尽管登门。”宁奕笑着同样抱拳,两人揖了一礼。
阿宁双手搂抱着木盒,跌跌撞撞,跟在月魔君的背后,一步三回头,不断回头望向宁奕和裴灵素,最终两个人的身影都被风沙淹没。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并肩而立。
黑衫与白衣衣袂共舞。
目送月魔君和阿宁离开,宁奕双手抬起虚搭在脑后,两个人转了一个方向。
茫茫大漠,两行足迹,烙下又散。
风吹,沙起,日升,月落。
“月魔君的故事很有些意思……他炸了巨灵宗的山门,可是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的。”
丫头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在天神高原狩猎的时候,遇到过‘银雀’,还有南疆诸宗的鬼修。”
宁奕微笑道:“是的……巨灵宗也在其中。”
井月的故事只到婚宴结束。
苏长澈和顾侯的结局……他并没有说。
但宁奕心底隐约猜到了。
他在东境
狩猎之时,与巨灵宗的弟子交过手。
不仅仅是巨灵宗,南疆的原生宗门,譬如合欢宗,鬼崖山,那些宗门内的天才弟子,都在那次行动之中露面……这些宗门的弟子,各怀鬼胎,合欢宗的女弟子想爬上二皇子的床榻,鬼崖山和巨灵宗,是想博得二皇子好感,但归根结底,想振兴宗门大业。
鬼修万万人之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位“韩约”,站在了阳光底下。
而这世上,也只有琉璃山,得到了大隋的认可。
其实苏长澈看到的远方,并没有错,想要站在光明下,首先要成为光明……然而褪去血污和肮脏的过程永远是痛苦的,能完成这一切的人,必将承受数百倍的折磨。
他的想法很美好,但是注定是巨灵宗无法承载的“蜕变”。
井月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药园小厮,他从未与这位大长老见过面,然而举宗上下,只有他与苏长澈的想法,不谋而合。
井月是一个信奉独善其身而且能够真正做到的人
所以……也只有他,真正的摆脱了南疆。
其他的那些人,那些义无反顾投入韩约怀抱之中的……已成为了东境光明下更深的黑暗,为了更小的牺牲,做出了更大的牺牲。
“对了……哥。”
丫头忽然跳到了宁奕的对面,她好奇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宁奕漫不经心的“嗯哼”了一声。
“望月井,望月井啊。”
裴灵素鼓起腮帮子,“那口井……里面到底是什么?”
宁奕笑眯眯道:“你猜。”
丫头瞪大眼珠子。
宁奕说了句完全无感的话,“你猜……当年一无所有的井月,为什么会捡到《大衍秘典》?”
两人一前一后,宁奕双手虚搭在脑后,丫头面对宁奕倒着走,大漠风沙吹过,本该萧瑟又孤独的身影,此刻却多了三分温暖。
……
……
“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狂风席卷,沙粒翻飞,望月小镇早已荒废多年。
怀中搂抱着木盒的阿宁,有些困惑,看着自己的父亲。
月魔君柔声道:“拿一样东西。”
这口小井,前些日子,被宁奕以搬水术填满,只不过没有后续的水源填补,大漠这些日子又是异常干燥,不过几日,水井的水面下降的厉害。
一颗少年脑袋,透过井口,望向水面。
阿宁的眼神有些恍惚。
水波粼粼,倒映出模糊的画面。
月色之中,有轻柔温暖的声音在耳旁呼唤。
“阿宁……娘希望你好好生活,一生喜乐安宁。”
那是娘走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恍惚之间,一样物事的破水声音啷当响起,刹那井宁便回到了现实之中。
月魔君手中拎着一本湿漉漉的古籍,他一只手轻轻拉住阿宁的后衣领,道:“不要跌下去……像我当年一样。”
井月顿了顿,低声笑道:“虽然跌下去,也未尝是件坏事。”
两人走后。
古井水面摇曳。
重新凝聚出一轮模糊的圆月。
……
(今晚还有一章)
第三十九章 小巽寺
云无心以出岫。
鸟倦飞而知还。
悠然白云,鸟雀清鸣。
偌大古寺,一个人默默清扫着寺内的灰尘。
这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僧,生得很是清秀。
他的名字叫云雀。
云雀的师父死的很早。
他的法号甚至还没来得及取……
师父离开的那一天,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个安宁的长梦,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此后的日子,他便待在这里……履行着师父临终前交代自己的事情。
那些佛经抄写二十遍。
每天只需抄一个时辰,要静下心来,切忌浮躁。
挑水砍柴,一个人生活,一周出去化缘一次,决不可多。
如此,数十条谨言,都铭记在心,只不过抄写经书的事情……每日都只有一个时辰,抄完二十遍,已经是好几年过去。
完成这些……他就可离开这里,去往灵山。
把那件“东西”,送还回去。
今天……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云雀清扫完院门内的灰尘,他忽然心有灵犀的顿住,缓缓抬起头来,挪移目光,望向寺门,目光停留在那面轻轻颤抖的木门之上,目力极好的他,甚至可以看清木门在风中的震颤频率。
云雀深吸一口气,怀中搂抱着扫帚,缓缓向前走去,然后推开寺门
风吹过。
衣袂起。
小僧保持着寺门“推”开的动作,他抬起头来,看着登门拜访的那位黑衫年轻男人。
推开寺门并没有费力,因为对方在同一时刻拉开了木门,“吱呀”的声音中,院门墙头的落叶纷纷扬扬的落下。
初见。
云雀看着这张微笑的年轻面孔。
宁奕看着云雀,赞叹道:“你就是戒尘大师的弟子?”
云雀哑然,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沉默的人,但此刻心情十分复杂。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当下抱着扫帚,一步三后退,让出了道路,一边观察着登门的男女二人,同时小心谨慎的点头,示意自己正是“戒尘”的弟子。
师父在东土很有名,但是在此地,倒不是有多少人知晓“戒尘”的名号,来小巽寺拜访的人也不多,每每有来客,也多半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添置一些香火钱。
只不过他知道,这两人,不一样。
宁奕迈步跨过门槛,他轻声问道:“不好意思,我是来找戒尘大师的,但是听闻大师已经坐化了……是这样么?”
云雀点了点头,并无悲伤神色,反而柔声道:“师父走了好几年了。”
宁奕叹了口气。
他颇有些调侃意味的问道:“烧出了佛骨舍利吗?”
云雀一怔。
然后他看着这位一眼看去,颇有些大隋皇族气质的年轻男人,抱着双臂,在小巽寺内兜兜转转,逛了一圈,喃喃自语。
“某座古寺,某位讨人喜欢又惹人憎恶好似主人公的家伙,与某位眉清目秀小和尚的初遇……”
“怎么与我在天都看过的某本三流志异有些相似呢?”
宁奕嘀咕道:“不过这里没有牌匾,没有梨花,
也没有佛塔,喂……小和尚,你法号叫什么,不会与某种颜色的石头有关吧?”
云雀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他确定自己听清了宁奕的每个字,但是连在一起,竟然完全无法理解。
这位施主在说什么……
看着云雀困惑的神情,与宁奕一同看过那本“三流志异小说”的裴丫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微嗔道:“好啦好啦,你别为难人家了,你跟大隋皇族可八竿子打不到一边。”
“那倒也是……”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奕,从很远的地方来,背后没有追杀的人,就算有,他们也打不过我。”
云雀眨了眨眼,他怯生生道:“在下云雀……法号……师父未赠法号,便已离去,但‘佛骨舍利’这件东西,确实是有的。”
宁奕的神情有些滞住。
云雀放下扫帚,想起了师父的嘱托,他低声道:“两位稍等……我去殿内取个东西。”
披着青衫的小和尚,转身小跑,入了大殿,然后端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刚钵。
他柔声道:“这枚金刚钵,师父放在殿内第三个蒲团下……说是让我在这里抄佛经,入禅定,然后等有缘人来……结一个善缘。”
金刚钵……第三个蒲团……宁奕的眼角微微抽搐。
那位“戒尘大师”,是神魂修行境界极高的大人物,就连月魔君也无法堪破,这样的一位大德,能够堪破未来迷雾,倒不是没有可能。
宁奕信手接过金刚钵,这里没什么玄妙,也没什么钵中青莲的手段……就是“戒尘大师”与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结善缘。
宁奕面色有些复杂。
未曾见面,但他心中已经相信,那位大师的确是十分高深的存在。
“有缘人?”宁奕望向云雀,苦笑道:“你看我像是吗?”
云雀尴尬的挠了挠头,“您就是。”
宁奕挑了挑眉,“‘戒尘大师’这也算到了吗?”
云雀想了想,觉得有些失礼,最终犹豫着开口,“师父对我说,在这殿内,来来往往,都是香火客,添置香火,赠予铜币,要么就是有求于人。”
宁奕平静道:“我是后者。”
云雀点头,道:“我知道。”
宁奕继续道:“我找‘戒尘’大师,是想来治病的。”
云雀点头,继续道:“我知道……”
宁奕看着这位小和尚,“我完全可以不来‘小巽寺’,直接去灵山,没人拦得住我,我可以去找戒尘大师的师父,他老人家也会见我。”
云雀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耐心等待着宁奕的话语,然后还是那句平稳的回应。
“我知道……”
“您见不到。”
宁奕眯起双眼,“哦?”
“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师祖,但是师父跟我说过……”小和尚凝视着宁奕,道:“师祖闭关已有数十年,有资格见他的人虽少,但这世上仍然存在……只不过这数十年来,谁成功见到了?”
云雀的这番话,其实表达的意思很明确。
虚云大师,并非是不愿见人。
而是不能见人。
这句话……
其实理解起来,并不难。
宁奕手握紫山山主的符,入灵山,见虚云,按理来说,无人会拦……但如今的情况是,哪怕楚绡亲自来了,恐怕也见不到自己的老朋友。
这世上有两种人,无法见人。
一种是死人。
一种是将死之人。
“在我抄完佛经二十遍的时候,是我要离开小巽寺的时候,也是你们会来这里的时候……”云雀声音平静,他看着宁奕,道:“宁先生,师父对我说的不多,但我知道您就我要等的人。”
“这就是缘。”
小和尚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精致的小木盒,他干巴巴道:“这是师父的骨灰,还有舍利。”
佛门的大能,若是真的得证了“果位”,哪怕即便死去,身躯亦会留下宝藏。
宁奕神情复杂,并没有打开木盒。
他从未踏足过东土,但是关于遥远灵山的传闻,倒是了解不少……东境长城之外,无数狂热的苦行者,为了信仰千里跋涉,得证果位之后的大能者,似乎与“长生”也有了联系。
有人说,这些大德的死,并不是真正的死。
他们还活着,只不过换了一种活法,继续注视着人间。
灵山的大小雷音寺,都有着“捻火”感应的香火圣地,当地新生的婴儿,都会被送过去,看看是否能够触发“捻火”感应……若是生出感应,那么便是“转世”的活佛,菩萨,罗汉。
那位大客卿宋雀,便是一位“捻火”传承的长生者,几乎未费一丝一毫的力劲,就成就了万人艳羡的涅之身。
东土的长生法,西岭的长生法,早就了宋雀和辜伊人这一对夫妇。
宁奕早就听说过东土的“妖”……徐藏在很久之前跟他提到过。
徐藏说,东土有些妖人,不可以常理来度之,这里的“妖”之一字,并非是褒义,哪怕是当年徐藏提到,神情也是颇有忌惮。
宁奕现在深有体会。
人都化成灰了,还算计自己……
他哪敢去接那位戒尘大师的骨灰盒,打开验货?
连忙摆手,示意不用了。
宁奕幽幽道:“这位大师算的倒是准啊……我要是前脚踏进寺,后脚二话不说就离开呢?”
云雀想了想,乐呵呵道:“我知道您要看的是什么病。”
不等宁奕开口,小和尚便认真道:“是神魂之伤,堵塞之症,此病天下无解,唯师祖和师父可解。”
宁奕的神情一凛。
云雀憨憨道:“师父教我的,但我觉得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师父只会看这种病,而其中最难治的症状便是神海自封。”
宁奕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问道:“小师父,可有办法?”
云雀看着宁奕,平静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望向裴灵素,宁奕自始至终都只是说自己要看病,却并没有说是谁得了病……这个看起来并无丝毫修为的小僧,目光澄澈,已然看穿一切。
“整座东境,师父已逝,除了师祖……就只有在下,能帮这位姐姐续命。”
(ps:这一章宁奕和丫头的吐槽,其实是对上一本书《浮沧录》的调侃……没读过的,可以略微翻阅前三章,会心一笑)
第四十章 站在光明中的那个人
“咔嚓”一声。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大殿的深处,是极致的黑暗,而潮水在灯芯的莲花台中来来回回,席卷着无数飘荡的亡魂。
某样东西碎了。
于是琉璃盏的莲花灯芯,亮了。
自叶长风登门东境,把“稚子”剑鞘插入琉璃山顶之后,琉璃盏主人的修为境界,就再也没有增涨过……莲花台内的魂魄换了又换,肉身不断更迭,然后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稚子”剑鞘上那一缕剑气的捕捉。
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法,似乎只有两个。
要么,死在稚子剑鞘的镇压之下。
要么,等待着那位宁姓少年来拔剑。
然而时过境迁,现在称呼“宁奕”少年,已经不太合适。
“那位问鼎大隋新时代的小剑修……真的成长起来了啊。”黑暗之中,端坐在王座上的男人,半边面颊缓缓在火光的照耀下亮起,这具最钟爱的书生肉身,披着单薄的白衫,每一片都是破碎的布片,那一日以生命誓言起誓,“书生”魂魄四碎,最终韩约花费了无数心力,找了一具还能入眼的替代品,将破碎的衣衫重新拼凑回来……他是一个念旧的人,过往的每一幕都记在脑海里。
人生之中最“难忘”的事情。
除了北境斩龙而归,应该就是这份巨大的耻辱了。
韩约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攥拢掌心的瓷盏,“砰呲”的清脆碎裂声音旋即响起,鲜红的粘稠的血液,蔓延着指缝流淌,落在书生苍白的衣襟,下摆,四处。
琉璃山大殿内空无一人。
书生轻柔自言自语道:“新就位的‘尘劫’,就这么死了……宁奕的成长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呢。”
本尊仍然被稚子死死镇压在琉璃山底。
韩约会心一笑,书生的面孔本就生得一片和善,此刻笑起来更是春光灿烂。
“若是当初天都大雨,你愿意拿一滴剑道本命精血跟我做那笔交易,似乎我的确是大赚了……”甘露缓缓站起身子,他望向摆放在桌案之中的“琉璃盏”,那一缕幽魂在灯芯之中摇曳,琉璃盏内,留存有魂魄之人,可以死而复生,再来一次,强如五灾十劫,坐镇东境重位,自然有资格名列琉璃盏中。
其实当年南疆打生打死,诸多超脱十境的大修行者,都想归于韩约麾下,正是因为“琉璃盏”的这一特性。
再来一次。
超越了生死之间的规则,再加上二皇子这座厚重的靠山。
这就是南疆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保障。
韩约捏碎瓷盏之后,伸出两根鲜血淋漓的手指,探向琉璃灯芯,捻起那缕魂魄,一幕幕画面如电光般飞掠……即便坐镇琉璃山之巅,底下诸事,他也并非是一一做主,大小分工,放权自如。
韩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手握强权,也懂得放权。
而“翻阅”了尘魔君的记忆之后,这位白衣书生的面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他一字一句低沉道:“‘借火’……是谁的主意?”
尘魔君的魂魄,剧烈颤抖起来。
这位新上任,分得东境大漠一片疆域的魔
君,虽说超脱十境,在身下众生眼中看起来万分风光。
但实际上他的实力,与韩约这种站在东境顶端的大人物,还是差的太远。
白衣书生的五根手指收拢,捏住这缕魂魄,像是捏住之前的瓷盏,同样刺耳清脆的声音,在尘魔君的魂魄内部响起,这枚精致的命星魂魄,就像是之前的瓷盏一般,缓慢绽放裂纹,韩约凝视尘魔君的双眼一片平静。
他要捏死尘魔君,就像是捏碎一块瓷盏那么简单。
而随着手指的发力,这缕魂魄的神情愈发痛苦,而且扭曲,一缕一缕黑焰从其眉心溢散而出,在琉璃山大殿的穹顶盘踞,最终凝化成为一团漆黑的“影子”。
只有人形。
没有失态。
像是不断燃烧的黑烟,又像是随时会破散的迷雾。
他的声音有五分阴柔,又有五分沙哑,饱含着神魂之力,开口便让闻者如聆“大道”,神海之上,似乎有人拨弦一般。
韩约松开紧握“尘魔君”的那只手,身子向后靠去,懒洋洋倚靠在王座之上,像是扔一枚鱼饵般将尘魔君重新扔回琉璃盏中,正入灯芯中央,火焰蒲扇,然而这缕魂魄并没有就此复生,而是被一团黑雾围绕。
韩约轻轻叩指。
下一刹那,无数老人妇女壮年的扑了上去,尘魔君宛若溺入深海的婴童一般,抬起双手不断挣扎,口中嗬嗬作响,却是根本无法发出声音,片刻功夫便被分食的干干净净,连一片衣袂的残缺都不剩。
这些幽魂,口中咀嚼着尘魔君神魂小人的骨骼,血肉,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游荡在这座琉璃盏的灯芯莲花台上,没了食物,顿时变得“缓慢”起来。
“须臾纳于芥子……韩约先生果然是好手段。”
那团漆黑的影子,站在大殿之中,微微躬身,示意自己对黑暗之中那位存在的尊敬。
书生面带微笑,“东境急需力量与天都对抗,灾劫之位的即选实在仓促,被你这种污垢之辈钻了空子……既然你丝毫都不在乎他的死,说明‘借火’的事情,不止有他一人。”
那团影子笑了笑,并不言语。
韩约继续自顾自说道:“我曾听说过,超脱涅的那些大人物,都在追查某个神秘的‘族群’,无形又无迹,就像是光明之下的黑暗,永远不会死去。”
书生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笑容。
“由于不可灭杀的原因……所以叫做不死者?影子?”
殿下的那团影子,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姿态。
“或者……你可以换一种称谓,不朽。”
韩约仍然是面挂笑意,但是听到“不朽”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底明显出现了一抹讥讽。
那团影子置若罔闻,开始叙述自己的来意。
“如你所见,我们不会死亡,不会离开,不会低头,不会妥协,两座天下无数的大能都想杀死我们,而我们……永不覆灭。”
“我们是黑暗本身,极度憎恶光明。”
这团影子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他望向王座上的书生,缓缓开口道:“在这一点上,我们‘影子’……与先生你是一样的啊。”
他站在黑暗之中,琉
璃山大殿的深处,没有一丝光明可以照射进来。
这里让他觉得异常的安全,舒适。
于是这团人形的影子,轻轻转动了自己的“脖颈”。
真的发出了骨骼交撞的咔嚓声音。
他吐出一口气来。
“天都和东境的局势……如今已经很是明了。”影子缓缓开口,“太子不动手则已,一动手,那么便是东境倾巢尽覆,琉璃山若是想要寻求力量,不妨考虑……加入我们。”
他直视着王座上的白衣书生,姿态放到了最低。
黑暗的最深处,那个人笑了。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掠出
“你刚刚说的是……”
影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他略微更改了说辞,“先生你不妨考虑……与我们联手。”
“所以‘借火’的事情,与我的麾下无关,完全是你们的想法。”韩约笑如春风,淡淡问道:“对么?”
影子一怔。
“是……”
对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语。
王座上的书生,抬起一只手,缓缓下压,同时另外一只手,将身子支着站了起来。
“既然你要寻求合作……那么‘借火’的事情,怎可擅作主张?”
韩约的笑容一点一点消散。
“这是我的琉璃山,不是你们的……”
“而这世上杀不死的……不仅仅只有你们这些‘影子’,还有大泽里的蛆虫……”
话语之间,韩约身旁的琉璃盏,那缕漆黑的灯芯,似乎有风吹过,燃起了点点的火光。
大殿的最深处,不再是极度的黑暗。
“不要侮辱‘不朽’这两个字了……令人厌恶的蛆虫。”
韩约的声音愈发讥讽,“你说……你们是黑暗本身,极度憎恶光明……”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也会是这种下贱的存在?”
白衣少年站起身子,王座上的光明陡然绽放。
穹顶大殿的光柱轰然迸溅,整座琉璃山的天顶之上,无数圣光瀑散而下,琉璃盏的火焰如炽热浪潮一般,将整座大殿层层围绕。
韩约站在光明之下。
以鬼修之身,站在光明之下。
衣衫在燃烧,血肉亦如此。
然而这位“甘露先生”的神情,却是异常平静,他直视着那团在光明之中扭曲挣扎的“影子”,一瞬之间便来到对方面前,伸手掐住那枚纤细的脖颈,入手并非是一团浓雾,而是一团腐朽的肉身。
韩约拿着无比厌恶的口吻,一字一句道:“甘愿堕落成为‘影子’的下贱东西,你也配与我见面,你也配与我谈‘合作’?”
影子的喉咙里,一阵翻涌。
他艰难吐出字来。
“共赴……灭世……永灾……”
一个巴掌,狠狠拍打在影子的面颊之上。
韩约面无表情,五指如钩,狠狠按在这团影子的天灵盖上,施展“搜魂”秘术
数个呼吸之后。
韩约收回手掌。
在无数光明的照彻之下,这团影子轰然炸裂开来。
(今天就一章)
第四十一章 云中雀
“师父让我出寺那一日……把这尊佛像,送到‘小雷音寺’。”
小巽寺微风吹过。
落叶飘荡。
云雀伸手捻了一片落叶,握入掌心,然后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宁先生,裴姑娘,我想麻烦二位送我一程……东境凶险,小僧心中忐忑,离开小巽寺,若是只有孤身一人,别说带着佛像到东土,就连长城都过不去。”
他望向宁奕,诚恳道:“四月初八,释迦牟尼佛诞辰,也是每年一度的‘浴佛法会’,小僧想把这尊佛像送到小雷音寺,算是师父的赠礼,也算是了却师父的遗愿。”
宁奕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
“治病。”
他来这座小巽寺,就是因为“井月”口中的戒尘大师。
月魔君的妻子,也是神魂之症,与丫头如今的症状几乎无二。
若说虚云大师的弟子“戒尘”能够医治,宁奕倒是还算相信……可站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佛门少年。
云雀注意到了宁奕的神色,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恭恭敬敬揖礼道:“宁先生,出家人不打诳语,裴姑娘的病,在下真的‘治’。”
他抬起头来,与宁奕对视。
小和尚的双眼一片澄澈,像是万年碧波的大海。
宁奕在云雀的眼神之中,想起了西岭的某位熟人,当初在小霜山初遇时候的教宗陈懿,眼神亦是如此,令人觉得可靠且信服。
“没有问题。”云雀缓缓道:“师父教我诵经,教我抄写佛文,这几年来日日如此,师父夸向来夸我聪慧,虽未觉察,但自问不算愚笨,幼年时候跟随师父行医,已算是掌握根基……只要是‘神魂’之伤,那么便可试着医治。”
小和尚再度弯腰,他柔声说道:“裴姑娘是宁先生的……妻子?”
裴灵素俏脸微红。
她犹豫一下,望向宁奕,然后无奈点了点头。
宁奕补充道:“未婚妻。”
云雀笑道:“怪不得宁先生如此心急,此行正好去东土,浴佛法会之后,小僧也不会再回‘小巽寺’,师父留下了一些典籍,要带回灵山……哪怕小僧的技艺不够,宁先生也可去灵山找师祖。”
宁奕点了点头,“我送你去小雷音寺,不成问题,佛像的事情也好说。”
他抬起头来,望着寺内矗立的那尊佛像,并不算高大,与真人相比无二,只不过面容风化,石屑斑驳,经历了诸多岁月。
“早年时候,师父带我至此,小巽寺内只有这尊石雕佛像……”云雀低垂眉眼,柔声苦涩道:“师父日日诵经,以愿力加持此像,据说有不可思议之妙用,是‘小巽寺’最重要的物事,若我离开,必要将其送往东土。”
宁奕“哦”了一声,他淡淡道:“我曾去过东境大泽,那里一片倾塌庙宇,菩萨像,佛像,罗汉像,八面落尘,灵山的道统曾经越过东境长城,大肆掠入境内,只不过最终似乎遇到了一些‘挫折’……这段历史被大隋皇族抹去了,但其实不难推测,灵山的狂热者似乎并不满足于东
土。”
云雀摇头道:“小僧在东境境内长大,听师父说过,灵山曾经分为两宗,‘禅’与‘律’,一派主张修行己身,明心见性,另外一派则是稍有激进,修行金刚佛法,势如雷霆,与中州的关系并不算好。当年的律宗执掌者捻火之后,发动了对大隋皇族的战争,只不过最终结局凄惨。”
宁奕眯起眼来。
他若有所指的笑道:“戒尘大师还真把你捧在手心当宝贝了,这些秘史也对你说?”
须知,大隋皇族封锁消息,一般是不希望底下群众得知……譬如当年的“乌尔勒高原”,狮心王因众叛亲离而战死沙场,天都皇城直接将整片草原都驱逐出境,抹去了“乌尔勒”的名字。
灵山发动对境内的战争……亦是一场浩劫。
想也不用想,代表着世上两大道统的“灵山”,若是最高执掌者捻火,成为涅境界的顶级战力,会成为何等可怕的存在。
若是不在天都皇城内展开搏杀,那么大隋的皇帝,失去“铁律”与“真龙皇座”,想要杀死对方……已没了优势。
当初宁奕化名“宁臣”行走之时,发现东境大泽,无数破败古庙,若干年逐渐演变为鬼修喧嚣聚集之地,亦无佛修存活……其实心中便有了这个疑惑。
这两大道统,能够长久存在于世,靠的是什么?
愿力。
愿力不在,所以古庙破败。
他隐约猜想,当初的那个时代,战争如火如荼之时,皇帝直接以大魄力,拔除愿力,扫荡灵山,把东境大泽方圆的信仰踏平……极有可能,打碎古庙神灵香火,就是那场战争分出胜负的关键手。
“师父从不把我当外人。”云雀认认真真道:“他教我要正视历史,直视过往,这样才能更好的成就自己。”
“灵山曾经的那位律宗大能,所做的事情,本就不对……历史的失败,便是证明一切的结果。”小和尚低垂眉眼,摇头笑道:“所以如今禅宗当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过往历史如尘埃,身前白雪如明镜,照见未来,需得照见己身。”
宁奕看着云雀,感慨道:“这也是你师父对你说的?”
云雀恭恭敬敬道:“小僧一时之间的胡话,不得当真。”
宁奕望向小巽寺的那尊佛像,心情复杂,认认真真揖了一礼。
“戒尘大师是一位超脱者……。”
云雀微笑拂袖还礼,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
熟读佛经,早年开慧。
这样的一位少年,如何不讨人喜欢?
运送佛像的事情,只需要再买下一辆马车便可……宁奕去了一趟不远处的绿洲城,回来之时,便买回了东行所需的东西。
其实以神性搬起佛像,直接飞离小巽寺,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这种办法实在太费心力,而且宁奕如果以此法离开,必然会招惹注意……他虽无惧东境,但也不想招摇过街。
更何况。
路上还需要从“云雀”的口中,了解神魂之症的救治办法。
……
……
马车颠簸。
云雀坐在裴灵素和宁奕的对面,这位少年神情严肃,伸出一只手,隔着衣袖,轻轻按压裴灵素的手腕。
神魂术法再强,也需要触碰,这一点从“搜魂”便可看出,搜魂一般是以神念汇聚在掌心,按压在对方的神海之处……淬炼魂念的修行者,哪怕成就了“阴神出游”的状态,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直接将一人的神海抹去。
当年的徐清客,便以“阴神”出游,夜探蜀山小霜山,窥探到那三句谶言之后,被赵蕤先生留下的字迹所伤。
神魂是生灵最脆弱的地方。
这里的“病”,也最难治。
这世上有许多医师,可以医治许许多多的疾病,眼疾口疾五脏肺腑手脚腰背……唯独“神魂”,想要医治,条件太苛刻。
这门术法的传承,稀少程度,比起紫山的“生死禁术”,也不遑多让。
云雀的指尖按压在袖袍之上,隔着衣袖,少年的魂念小心翼翼的探入一缕,他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神情仍是严肃,但嘴唇的血色顷刻消散。
这是一门极耗魂念的术法。
云雀的魂念顺延着裴灵素的手腕向上,直抵神海,他闭上双眼,却像是看到了一副更加浩瀚的壮观世界。
剑藏隐于神海之中,万千利剑悬在神海外,幽幽沸云凝化天宵。
“渡苦海”的药力化散,盘踞如一条老龙。
蔚为壮观……世说裴府将军的遗女,是一位身负大造化的天之娇女,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无数密藏都蛰浅在这神魂之中,隐约还可见得一座仙雾缭绕的“山界”,墨色山水画地自成,瀑布洞天,惹人出神。
云雀凝了凝神,在这副恢弘至极的画面之下,他第二眼看到的,才是“神魂”的破损之处……在这片神海之外,纵然有无数“重兵”把守,无数“密藏”镇压,但是仍然掩盖不住那缕“死气”。
神海自内而外的“腐烂”。
世上圣手,生死人,肉白骨,或许真有。
云雀下意识揪住自己的一角衣袍。
但若是神海腐朽,该如何医……这世上谁人能够救下一个“命数已尽”的人,这世上,谁人从阎王手中夺人?
小和尚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睁开双眼,望向神情紧张的宁奕,露出了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
“裴姐姐受过重伤?”
裴灵素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微微张口,准备说些什么。
天海楼地界,白帝那一刺……导致了这一切。
云雀乏力的摇头说道:“因何落下病根,无须对小僧说……小僧刚刚以‘神念’入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宁奕直视着云雀的双眼,道:“如何?”
“很难治……”
小和尚揉了揉眉毛,剃尽三千烦恼丝,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然后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但是小僧……似乎找到了一个办法。”
(今天也只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