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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愿力之火

    “四月初八是‘浴佛法会’,在小雷音寺,会有无数佛门弟子前来。”

    云雀抬起一只手,掀开窗帘,马车颠簸,他轻轻道:“东土灵山境内,有无数菩萨庙,各自送来‘佛像’,比拼愿力。”

    “灵山每一代会有一位‘佛子’,师父希望我能够成为……下一位。”

    小和尚低垂眉眼,笑道:“那尊佛像若是送到了小雷音寺,那么应可压过诸敌,送小僧直入灵山。”

    宁奕问道:“你们佛门,不是说修心,心境如水,不争不抢。”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性格恬淡如水的云雀小和尚,不动声色说出了这么一句略带杀气的话来,他伸出手掌,掌心向外,车外传来一声幽幽雀鸣,一只扑腾而来的白色小雀儿落入掌心,被小和尚收回手臂,取回车内,他一只手轻轻抚 揉着雀儿的毛发,掌心散发出淡淡柔光。

    这只小雀的翅膀,带着斑驳血迹,看起来有些可怜。

    宁奕眯起双眼。

    在云雀掌心柔光的笼罩之下,小雀轻轻叫了一声,展开翅膀,挣脱小和尚的手心,飞出车帘,掠向两旁的高林之中,不见踪影。

    云雀苦笑道:“我虽不喜争抢,但总要为师父遗愿……斗上一斗。”

    说完之后。

    小和尚正襟危坐,双手按在膝盖上,“宁先生,裴姑娘,我知晓你们二位乃是此间极难寻觅的天才大修行者……并无威胁之意,我愿为裴姑娘治病,但不敢保证立马见效,这一路风土迢迢,若我能顺利拜入灵山,那么二位想见到‘师祖’,也会容易得多。”

    宁奕懒洋洋道:“‘佛子’……小云雀啊,你倒是想得美,灵山那么多人抢了十几年,一个东境境内无名小寺走出来的,轮得到你?”

    话虽然这么说。

    但宁奕的眼中倒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他认真去审视着云雀的筋骨。

    这身皮囊之下,似乎有着不得了的“秘密”。

    云雀是一个宁奕无法看透的“人”。

    在陈懿的身上,他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而陈懿……是西岭的教宗。

    “师父让我试一试。”小和尚有些无奈地说道:“既然出寺了,那么我便带着佛像……去试一试。每年浴佛法会,胜出的那尊佛像,会被送往灵山,我若是胜了,那么便可踏上灵山,见证‘佛像’送往浮屠山至高点的那一刻。”

    浮屠山,是灵山最高的那座山。

    十万佛像,屹立山窟之中,飞天壁画,描绘三千世界。

    宁奕笑道:“你与我的一位朋友有些像……只不过你是个榆木脑袋,大可不必说得一本正经,我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所以哪怕你不能为丫头治病,我也会帮你。”

    云雀立马严肃道:“裴姑娘的病,我一定全力而为。”

    “真是服了。”宁奕没好气笑骂道:“明明是江湖上拔剑相助的意气之事,被你说的像是一场交易……徐藏说的果然没错,你们都是一群牛鼻子,倔的很。”

    云雀有些尴尬,讷讷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门。

    “我送你到小雷音寺

    。”

    宁奕挑眉道:“不仅仅要送你到小雷音寺……”

    云雀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宁奕微笑道:“我还要看着你,到底是怎么坐上‘佛子’位置的。”

    他眯起双眼,望向云雀的身后,隔着一节马车,身后那节运送着“小巽寺佛像”的马车,所有的挡板,在宁奕的眼中,形同虚设。

    那位双手合十结跏趺坐的石塑佛像,微笑隔着虚空,与宁奕对望。

    石塑的胸口,似乎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

    这缕藏在石塑佛像之中的“火焰”,极其熟悉。

    宁奕似乎有些明白,戒尘大师在小巽寺内,每日围绕石塑施加印法的原因了……他搜魂那位“卓先生”,在其神海之中,得到了相当重要的一些讯息。

    东境的灵山,似乎有着一种极其独特的“火焰”。

    被琉璃山的鬼修称之为“地狱火”,因为这种火焰,堪比朱雀虚炎一般的焚烧程度,事实上,在宁奕的两卷天书剖析之下,这缕火焰的特质,很快就被分解开来……之所以能够焚烧一切,是因为其中蕴藏的“愿力”。

    愿力的诞生,是一门极其古老而又神秘的禁忌秘术。

    在东妖域,也只有白帝一人,动用愿力,为自己提供加持。

    或许北妖域的那位古老龙皇,也有着庞大的信徒,和愿力祭坛。

    但“琉璃山”这种鬼修聚集地,绝不可能诞生出“愿力”,鬼修各自为战,内心狡诈恶毒,强者为尊,韩约能够聚拢这批亡命之徒,是因为自身强大绝伦的实力,而“地狱火”无法被琉璃山掌控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琉璃山没有“愿力”。

    所以五灾十劫之中的某位存在,才会想要谋取“灵山”的原始火种。

    而浴佛法会,事实上就是灵山聚集“愿力”的一种办法。

    “戒尘大师这辈子的心血吗?”宁奕收回放在那石像上的目光,他明白了云雀师父的意思,如果拿着这尊佛像去浴佛法会,想必的确能够横扫诸敌。

    他吐出一口气。

    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面前

    指尖“嗤”的一声,掠出一缕猩红火苗。

    云雀皱起眉头。

    裴灵素望向身旁,皱眉道:“这是‘地狱火’……”

    “不……”

    宁奕笑了笑,望向云雀,“戒尘大师,怎么称呼它?”

    小和尚紧锁眉头,望向宁奕,缓缓吐出三个字。

    “‘盂兰火’。”

    “盂兰火……盂兰盆节?”宁奕眯起双眼。

    “师父告诉我,这是在灵山境内都极其稀少的火种,是希望的源泉。”云雀望着宁奕,神情平静道:“我看见过他以神魂术法,向着石塑内封锁佛像,他告诉我,若是我等不到那个送我的人,一个人孤独上路,遇到危险,便把佛像打碎,能够保我一命。”

    宁奕笑道:“你的师父……看来也不是神机妙算啊,至少他也给你留了一个备选方案,佛像碎了,你就无法参加法会了,到时候怎么办?”

    云雀笑道:“放弃就好了。”

    奕有些错愕。

    “师父告诉我,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小和尚双手合十,揖了一礼,笑眯眯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缘分到了,那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缘分未到,如何绞尽脑汁,亦是不能遂愿,不如想开一点。”

    宁奕揉了揉眉心,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哥……东境所说的‘借火’?”说到这里,丫头的神情却是有些严肃起来。

    “是的……如果没有猜错,那么琉璃山应该是瞄准‘小雷音寺’了。”宁奕喃喃道:“浴佛法会,无数佛像,盂兰火种,在这个时候动手,时机最佳,只不过离开东境长城,他们还有机会吗?”

    他闭上双眼,试图去推演未来。

    只不过所见一片迷雾。

    命字卷未归位,有些时候尝试推演,会灵光一现,看到一角未来。

    显然不是现在。

    宁奕很快便放弃了“推演”,他收回指尖火苗,缓缓道:“东境要借火……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借法。”

    “是韩约吗?”裴丫头皱起眉头。

    宁奕摇头,“肯定不是……韩约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灵山可不是大隋境内的圣山,比起东境三圣山联盟,这尊庞然大物更令人生畏。

    别的不说……就以宁奕认知之中的那一对夫妇。

    宋雀,辜伊人。

    这两位捻火坐忘的道侣,无事不会踏足大隋境内,但是实打实的涅境大能,有他们坐镇,东土一片太平,若是琉璃山真的想要“借火”,那么事情败露,那位背后主使者要遭受的,就是灭顶之灾。

    “东境的扩张,速度太快。”宁奕面无表情道:“看来韩约连自己的手下都无法约束……他的本尊必然不可能动手,若是招惹了灵山,那么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涅出手,哪怕碍于铁律,也能让他一辈子出不了那口棺材。”

    宁奕大抵知晓此事的结局。

    若是琉璃山那边暴露了……韩约应该会直接将那位灾劫推出来,灵山的涅哪怕亲临,只要韩约本人与此事无关,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上,也不会直接动这位东境第一人。

    “韩约藏得太深,东土也相当忌惮他。”裴灵素有些担忧,她缓缓道:“在紫山时,师父曾对我说,崤山居士在天都推演过,这位琉璃山主未来有一线希望跻身涅,一旦破境,那么东土的那两位涅,哪怕联手,也是胜算渺茫。”

    宁奕低垂双眼,他很了解“韩约”……哪怕只有过几次交手。

    甘露先生是一个极狠的人,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鬼修之身,试图拥抱光明。

    他与月魔君这种修行者可不一样,井月一开始踏上修行之路,乃是捡到《大衍秘典》,而韩约则是实打实的沾染因果,尸山血海之中杀出路来,他身上的灾劫堆积无数,能够走到星君境界已是奇迹,苟活便是奢求。

    若是破开涅,捱过天劫……韩约甚至能够一跃跻身,成为世间最强的涅之一。

    这条逆天之路,与徐藏的生死剑意相比,更加坎坷,而且更加艰难。

    (只有一章)

第四十三章 如雀

    “盂兰盆节,七月十五,在大隋境内被称为‘中元节’。”

    云雀感受着身下马车的颠簸,他缓缓说道:“中州境内祭祀先人的节日,也有民众称其为‘鬼节’,说是阴气大盛,百鬼夜行……事实上,这是灵山的盛大节日,《大藏经》里曾记载过这么一个故事”

    “佛陀十大弟子之中,有位‘目犍连尊者’,容貌端正,品行超凡,被誉为神通第一。”云雀回忆着自己脑海之中的经文,掀开车帘,望向车外,说话的声音相当有感染力,让人闻之如坠画境,“这位尊者证道之后,惦记亡母,以大神通看到了自己母亲的业报,因贪恋深重入故而坠入‘饿鬼道’,过着吃不饱的生活。”

    灵山香火,千万年不绝。

    佛经之中阐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六道轮回,因果报应。

    所谓六道,便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而贪念过重,便会坠入“饿鬼道”。

    云雀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无悲也无喜。

    “目犍连尊者将其神力化作食物,送至母亲身边,只可惜其母贪念不改,见到食物生怕其他恶鬼抢食,一起贪念食物入口即化为火焰,焚烧身躯,无法下咽……本是好心,却只能徒加痛苦。”

    宁奕饶有兴趣听着这个故事。

    “后来呢?”

    云雀顿了顿。

    “目犍连尊者请教佛陀,佛陀告诉他,‘七月十五,结夏安居,静心修行,法善充满’。”车厢内始终半阖着眼的女子,神情未有变化,梦呓一般低声开口,“目莲遵佛旨意,盆罗百味,供奉僧众,凭此慈悲心,救渡其母。”

    丫头微微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来,望向宁奕。

    “这就是‘目莲救母’的故事,灵山信徒把‘因果’看得很重,万事万物皆有起源,那位尊者的故事在东土无人不知,只不过到了大隋,皇权之下,‘盂兰盆节’的佛教气息便被冲散了。”裴灵素望向云雀,道:“大部分中州人,‘佛陀’是知道的,但‘目莲尊者’可就不清楚了。”

    小和尚笑着合十,道:“裴姐姐懂的真多。”

    宁奕笑眯眯道:“那可不是,上通星辉,下通符。”

    他望向车窗之外,感慨道:“其实……小僧想说的,不是‘目莲救母’。”

    “嗯哼?”丫头挑了挑眉。

    三人从小巽寺离开,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丫头的“嗜睡”症状虽然有所减轻,但仍然每日需要睡眠五六个时辰,而佛门讲究“入定”,云雀经常像是一块石头,坐在车厢上闭合双眼,便没了气息,若不是宁奕神魂探查,还能感受到小和尚微弱的鼻息,他甚至可能会觉得……这厮已经死了。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

    戒尘大师收了一个好徒弟。

    云雀的身上还有青涩气,只不过举手投足,谈吐之间,那股掩盖不住的“灵气”,实在很难让人不喜欢。

    除了有些傻乎乎的倔,其他一切都很好。

    小和尚已经把“裴姑娘”的生分称呼,

    改成了“裴姐姐”。

    他微笑道:“裴姐姐,小僧知道您博览群书……不知,是否掌握‘古梵语’?”

    丫头犹豫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云雀的眼里已经有了讶异的意味。

    “只是略通一二……”裴灵素低沉的咳嗽一声,蜷缩身子,往宁奕的怀中靠了靠,一只手放在宁奕掌心,两个人十指相扣,她勉强笑道:“‘古梵语’在世上早已无人使用,记载的典籍也很少。”

    宁奕会心一笑。

    很久以前,在蜀山后山,两个人被困住的时候……破开陆圣符的关键,就是“古梵语”,丫头后来对自己说过,古梵语在世上已经丢失,陆圣山主在符上,用古梵语刻下了“小子母阵”的核心。

    而小霜山的道藏里,恰好有不多的密藏记载,能够支撑着丫头破开符。

    刚刚拜入蜀山,那时候的宁奕虽然刻苦,但神海未开,资质一般,丫头则是令千手师姐都惊叹的天才,阅卷一眼,便可记住,小霜山的所有道藏,尽皆烂熟于心。

    也正是因此,两人才能从后山离开。

    云雀看出了二人的甜蜜,却不明白这对视一笑里,到底蕴含了多少柔情。

    他正襟危坐,严肃说道。

    “‘盂兰’二字的意思,在古梵语中,释为‘倒悬’。”

    宁奕眯起双眼。

    倒悬……倒悬海的倒悬?

    “我知道宁先生在想什么。”

    云雀柔柔笑道:“但其实”

    “在这里的意思……乃是指悭贪堕落饿鬼道,咽喉细如针,肚大如鼓,莫说食物不能吞,即使水也不能入,常为饥火所烧,纵有食物,一入口中便成火炭,其痛苦如人被倒挂,头向地,脚朝天……此为‘倒悬之苦’。”

    小和尚有些困惑的摇头,“这就是目莲尊者母亲所忍受的痛苦,炽火入腹,胜过千刀万剐……佛门以此‘盂兰’取名,便能够解释了。师父当年对我提过,这一日是结夏安居的最后一日,若这世间真有‘六道轮回’,那么‘百鬼夜行’的事情会发生,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缓缓望着宁奕,裴灵素,问道。

    “小僧有一问……这世上,当真有轮回吗?”

    云雀的眼神十分澄澈。

    宁奕能够看出来,这位看似诸法精通的佛门少年,实际上……还是有着不解之惑的,只不过云雀的困惑,困扰着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不知道。”

    “没什么……小僧只是一问罢了。”

    小和尚的神情有些惋惜,他从小在小巽寺内生活,师父逝去的早,所见之人,入寺之客,在奉上香火钱之后,大多是来找他解惑,

    他并非没有疑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师父已经走了。

    这世上很多的相遇,不需要问原因,只要遇到了,那么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宁奕和裴灵素,是很可靠的人。

    云雀苦笑一声,道:“若是真的有轮回,那么死去的人,或许还能重新活过来

    ……”

    说到这里,他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衣襟,那里塞着一枚小小的木盒,离开小巽寺时,云雀把师父的骨灰盒子带了出来,他口中的“佛骨舍利”,也在盒子之中。

    小和尚手指摩挲盒面,轻轻道:“我或许和师父还有再见的机会。”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看着云雀那张清秀又黯然的面孔,忽而想到了一些事情,低声道:“这世上……生离死别,总免不了,只不过‘轮回’的事情……”

    言尽于此。

    其中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他没有去提“长生法”。

    灵山和道宗所谓的“长生法”,在宁奕看来,根本就不是所谓的轮回,这只是一种力量的传承,神魂的延续,在大道长河之中,尽皆能够寻觅源头。

    世界的本质,始终还是那一条河,逝去的再也不能捞回来。

    其实,在宁奕的心中,也有很多重要的人……徐藏,周游,剑器近,傅清风,红樱,他也经历过“生离死别”,他也希望这世上有云雀口中的“轮回”,哪怕相隔生死,还能再见一面。

    他曾经也是像云雀一样的少年。

    只不过时间会让一个人成长,时间也会教会一个人“死心”。

    所以宁奕变得愈发“成熟”,他再也不会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悲伤”,“软弱”,把这些掩藏起来,就成为了如今大隋剑修人人敬仰的“蜀山小师叔”。

    宁奕喉咙有些酸涩。

    但事实上……自己真的有那么强大么?

    掌心很罕见的生出了汗,纤细的手指被紧紧握住。

    与宁奕心有灵犀的丫头,合上双眼,把额首靠在宁奕的肩头,似乎有了一些倦意,但她的那只手,却缓慢而用力的回应着宁奕。

    就像是在说……

    我知道的。

    他才不是不在乎,他比谁都在乎。

    如果丫头有一天也离开了宁奕……

    那么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

    展开双翼的鸟雀,在空中翱翔。

    大漠的黄沙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马车颠簸着驶向东方。

    丛林,灌木,山石,在车厢两旁倒流着掠过

    车厢里的云雀,闭着双眼,像是在入定,但是轻微的鼻息均匀而有规律,他的一只手保持着塞入衣襟里的姿势,即便是睡着,仍然是一丝不苟的端庄姿态,手指捏着那枚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那里躺着他年少时候的启路人,孩童时代的梦。

    神海的力量,一圈一圈波荡开来。

    宁奕和丫头相依而眠。

    这一路东行,心事重重的宁奕,罕见的陷入了梦境。

    丫头则是缓缓睁开双眼。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奕的侧脸,车帘随风摇曳,春光落在心上人的脸上,一如当年,寒冬雪融,从蜀山离开,奔赴天都。

    搭乘教宗陈懿的马车。

    那个时候,宁奕也是一个如雀一样的少年。

    (12点还有一章)

第四十四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前面就是东境长城了。”

    日出时分。

    当云雀从瞌睡之中醒来,他听到了宁奕稍显浑厚的声音。

    小和尚连忙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间从昏沉的状态之中挣扎出来,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两句……

    本来在心底念着佛经的,竟然睡着了。

    师父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宁奕一眼看穿了小家伙的心思,他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哈欠道:“喂喂喂,小云雀……想开点,一呼一吸,皆是修行,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人之常情,睡个懒觉,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只不过睡了六个时辰而已。”

    云雀呼吸一滞。

    自己竟然睡了六个时辰!

    他愁眉苦脸低下头来,不断拨弄掌心佛珠,心底默念,罪过罪过。

    宁奕哈哈大笑。

    丫头没好气道:“哥,别逗云雀了,从申时到卯时,哪里是六个时辰,明明是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

    云雀瞪大双眼,看着笑意盈盈的裴灵素。

    你是魔鬼吗?

    他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八个时辰啊八个时辰,云雀你是猪吗?!

    深呼吸一口气。

    从申时的午后,到卯时的清晨,的确睡了八个时辰……云雀这几日来实在有些累了,以往在寺里,他的生活极其规律,哪怕守夜念佛也形成习惯,而如今在车上,颠簸起伏,车马劳顿,想要睡一个安稳觉都很难,他向以往那般要求自己,难以入眠之时便在心底默诵佛法,刚开始还算有效,后面心烦意乱,愈发难以静心。

    云雀可不算是什么修行者。

    虽然神海里装满了戒尘大师传授的佛经,但这位少年的身子骨,也只不过与凡人无二,哪能像宁奕这般不眠不寐。

    如今好好睡了一觉,精气神重新回到了饱满的状态。

    他也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听着自己身躯里响起轻微的筋骨爆破之音。

    云雀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不知为何,自己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虽然云雀不通修行,但是神海强大,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好梦”,与对面的“宁先生”有关。

    其实他的直觉一点也不错。

    是“生字卷”的缘故。

    宁奕的生字卷,能够为周围人带来无形的生机。

    换句话说,若是一个凡人,长久与宁奕待在一起,不仅仅每日好梦,心情愉悦,就连寿命都会被延长。

    这就是“生字卷”的厉害之处。

    那道懒散而又浑厚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小云雀,掀开车帘看看”

    少年怔了怔,然后抬手掀开车帘,颠簸起伏,有沙子飞来,他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连忙探出头颅,望向车外。

    远方山关耸立,风沙掠过,一座浩瀚长城在风沙之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东境长城?

    云雀尚在襁褓安眠的时候,便被师父背着穿越东土,千里迢迢来到东境境内,到小巽寺安身立命,在这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寺的方圆二十里,每日都是做着规律守一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而按照师父的话来说。

    这不是离家。

    而是归乡。

    少年眯起双眼,隔着指尖缝隙,望向远方那座沙尘席卷的浩袤长城,那座长城之后,就是自己的故乡……东土。

    在东土的某座寺庙出生。

    而长大之后,回归故里。

    少年的声音有些艰涩,“宁先生,我听说,大隋境关的盘查极其严格……若是没有身份,那么无论是出境,还是入境,都不被允许。”

    云雀虽然久居寺内,但并非一无所知。

    而他说的……一点也不错。

    大隋的四座境关,各自修葺了四座长城,其中北境长城用来抵御妖族,最为壮观,其他的三座长城与其相比实在不能媲美,东西二境的长城,将道宗和灵山的信仰香火分割开来,为这两座超然大宗门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分界线。

    不可越界。

    南疆的长城,则是暴力镇杀着失去理智的鬼修,月魔君之所以拼了命想离开南疆,便是因为在大隋三司的镇守者眼中,南疆十万山脉里走出的“修行者”,连条人命都不是,这些魔头罪孽深重,若是想要逾越长城,被执法司秘术探查出因果血线

    ,便会被毫不犹豫的镇压。

    在南疆长城的阻拦之下,鬼修无法祸及凡人,也正是因此,南疆周遭才如此太平。

    只不过经历律宗大战,一片荒芜的东境大泽,因为韩约的出现,让皇权打开了一扇“宽容之门”。

    投靠韩约,可以拥抱光明,呼吸境内的新鲜空气。

    这就是如今东境一塌糊涂的原因。

    四座长城,东西南北,包裹着天圆地方,大千众生。

    太平。

    共生。

    以及……皇权。

    可以预见的未来,当太子和二皇子彻底的爆发战争,五百年来在天平中间屹立的“皇权”,将不再对着鬼修倾斜……如今琉璃山能够如此之快的扩张力量,也正是因为“唇亡齿寒”的道理。

    四座境关长城的盘查,极为严格。

    没有身份之人,若是可疑,甚至会被当场杖杀……而云雀的面色隐约苍白起来,被“戒尘大师”带到境内的时候,他可没有什么身份。

    他总不能说,自己的师祖是灵山的“虚云”,而师父“戒尘”已经在小巽寺坐化……

    要是取出“骨灰盒”试图证明,恐怕非但说不清楚,反而会导致……师父的骨灰都给人扬咯。

    小和尚连忙摇了摇头。

    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宁奕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你说的不错……东境长城的盘查的确极其严格,要是排队,负责盘查的兵卒若是心情不好,审核的慢,恐怕我们就要排上数个时辰,若是没有身份,再走程序,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宁奕望着云雀,笑眯眯问道:“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云雀心情忐忑的点了点头。

    “我听说……杖杀……”

    “有的有的。”宁奕笑道:“没身份的,一律打死。”

    小云雀的面容果然惨白。

    丫头幽幽吓唬道:“每年不知道多少僧人借着‘虚云’,‘戒尘’的名号想要越境,被杖杀在长城,埋骨黄沙里。”

    云雀都快哭出声音了,“师父没跟我说过这茬啊……我不要佛像了,我要回去。”

    宁奕忍俊不禁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家伙的脑门,“好啦好啦骗你的。”

    云雀不开口了,怨怼盯着宁奕。

    仰着身子望向窗外的黑袍年轻人,心生感慨,喃喃道。

    “很久以前有位前辈对我说过一句话……”

    “若是站得够高,那么所有的门,都会为你打开。”

    ……

    ……

    浩瀚长城,城墙头上,一位披着黑甲的青壮男人,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镇守东境长城的严家长子严世臣,被誉为大隋四虎之一,三十余岁便抵达十境,只差一步便可破开命星,虽未经历北境战场的厮杀,但仍然是大隋军界的中流砥柱,青年一辈的猛虎。

    男人沉声道:“列阵,点烽燧。”

    身旁响起一阵连绵呼和之音,烽燧之火陡然蔓延。

    弓弩台的弩手在三个呼吸之内准备就绪,他们的目力极佳,顺着将军目光望向西方,隐约看见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心中不禁感慨,将军的感知能力实在太强……这至少隔着数里地,那团影子即便是现在望去,也容易被忽略。

    重弩上膛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响起

    严世臣就将抬起的那只手掌下压,再度沉声道:“熄了……我认出来了。”

    东境长城的沙尘拍打而过,巍巍长城城墙斑驳,历久弥新,地上的众生如蝼蚁,裹挟沙布摇摇欲坠,抬起头来,眺望上空。

    “嗡嗡嗡”的剑气呼啸之音,在东境长城上空,如雷暴雨一般。

    数以千万的飞剑,在空中翻滚。

    这些百姓抬起头来,嘴唇干涩,难以相信……这些飞剑之上,竟然有骏马奔腾?

    两辆马车?

    无数飞剑如长虹,铺出一条长路!

    踩在东境长城城头的严世臣,微微下蹲,整个人如一柄重弩疾射而出,原地留下了一张破碎蛛网。

    “轰”的一声,云气排开,这位东境镇关的年轻将军,来到了飞剑之中,这万千飞剑如有灵性一柄一柄来至他的脚下,严世臣起跳之后,身子轻柔如猿猴,三两下踩踏便来到车厢一旁。

    掀起车帘正对严世臣的,是一位面容错愕惊讶到无以复加的小和尚。

    严世臣神情微凝,他望向车厢内那位笑意盈盈的黑袍年轻人。

    还有……他的夫人。

    “宁先生,裴小山主。”

    宁奕是蜀山的小师叔,裴灵素是紫山的小山主……这一点,哪怕是远在东境镇守长城的严家,心中亦是有数。

    严世臣刻意选取了这两个称呼。

    “严世臣,大隋四虎?”宁奕隔着车帘,微笑望着这位黑甲男人,虽然他的年龄更小,但是他却没有放低姿态,飞剑相迎,两人处在一个高度,平等相见。

    “正是!”

    严世臣双手抱拳,沉声道:“在下曾在幼年时候,见过徐藏前辈,裴将军,神往已久……宁先生果然有当初徐藏前辈的剑仙之姿,裴姑娘亦如将军,英姿飒爽。”

    他说话字字铿锵,毫不含糊,没有丝毫夸大和矫揉之意。

    宁奕也双手抱拳,“将军过赞了,此行途径长城,去灵山一趟。”

    严世臣一怔,看着自己身前身后的无数飞剑,神情古怪道:“先生……这趟出行,声势如此浩大?”

    宁奕哈哈一笑道:“东境人多,飞剑甚快,飞剑甚快。”

    严世臣心领神会,认真道:“这是在下的‘流火令’,先生下次若是途径此地,只需以神念激发令牌,方圆十里,便可感应,省去麻烦。”

    空中一条抛物线。

    宁奕接过令牌,笑道:“多谢严将军了。”

    严世臣摇头笑道:“哪里的话,宁先生下次若是有空,严某必摆下豪宴,邀先生共醉一场。”

    宁奕拱手,坦诚道:“下次一定。”

    两人之间的对话结束,两柄飞剑下坠,载着那位严世臣将军掠下高空,重新回到东境长城的城头,而无数飞剑就此东行而去。

    城墙下的民众目瞪口呆,不知是哪位神仙过路。

    而严世臣回到城墙头,几位老兵油子试图套近乎问问那位是何方神圣,被严世臣没好气拍了脑门瓜,然后这位名列大隋四虎之一的狠人,终究还是没忍住拉扯嘴角笑着透露了一个信息。

    “是大隋如今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至今单身的严世臣,仔细回味车厢里的男女姿态,神情微妙,紧接着恶狠狠补充道:“剑仙道侣!”

    神情恍惚的严世臣,离开城墙头的时候拎了一壶酒,和了一大口,喃喃感慨道。

    “宁先生……”

    “天下谁人不识君?”

    ……

    ……

    剑仙出行,万千飞剑。

    的确是一副蔚为壮观的仙人场面……至少看起来很好看。

    也只是看起来很好看。

    飞出东境长城城头,又飞了数里地,直到那些目力极好的站在长城至高点弓弩台的弩手,也看不清飞剑去向的时候,无数飞剑轰然回收,一柄柄回到了裴丫头的眉心,丫头的神情倒是一片平静,倒是以“山字卷”驾驭飞剑的宁奕,面色陡然苍白,大喘气起来。

    山字卷汲取着周遭的所有星辉,涌向宁奕。

    衣衫之下渗出汗水,一口气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造成如此盛大的场面……只有宁奕的“山字卷”能够做到。

    而始作俑者,看似一片淡定,实则累的够呛。

    宁奕毫无风度的瘫坐在椅子上,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挪动,却畅快淋漓的哈哈大笑。

    丫头无奈的嫌弃道:“德行……就知道人前显贵,不知道人后遭罪。”

    宁奕笑得眉要挤出一朵花来。

    云雀还没有从刚刚的错愕之中恢复过来……无数飞剑,抬着马车飞起,然后便是腾云驾雾一般,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位宁先生的实力,可不止是自己口中的“赞美之词”那么简单。

    宁先生是真的剑仙啊!

    那位镇守东境长城的严世臣将军,姿态竟然放得如此之低。

    云雀有些明白宁奕那句话的意思了……

    “若是站得足够的高,那么所有的门,都会打开。”

    宁奕瘫坐在颠簸的车厢上,他抬起头来,想起当年周游对自己的话,忍不住心头一触。

    如今……自己也能做到那一步了。

    这世上,谁人不识蜀山宁奕?

    他望向曾在西岭大雪里一起捡拾破烂的裴丫头,缓缓笑着说道:“若能富贵还乡,谁愿锦衣夜行?”

第四十五章 鸣沙夜雨

    四月初一。

    小雷音寺的浴佛法会即将开始。

    再有七天,便是法会召开之时,鸣沙山已经聚拢了一大批苦修者,各自背负着“愿力石像”,在东境长城之外,这片信仰的净土,孕育着大量的愿力。

    佛门的修行,与中州不太一样。

    因为“灵山”这高高在上且独一无二的存在

    能够成为灵山的弟子,便是这片浩袤疆域里每位苦修者的梦想……灵山内笼数百座山峰,单论山门之大,哪怕是中州的“珞珈山”,也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灵山的修行者本就稀少,真正能够拜入“禅宗”,或者“律宗”的,更是少之又少。

    浴佛法会,是整片东土的盛会,不仅仅是灵山子弟,其他佛宗散修,出身无名的,亦能来此盛会,只要能够踏入小雷音寺的鸣沙山山门便是。

    这是“愿力盛会”,而踏入山门的条件便是带来“佛像”。

    能够触动鸣沙山门愿力感应的“佛像”。

    此次的浴佛法会,非同小可。

    虽是每年都召开,只不过今年的法会,与以往不同,自虚云大师闭关,灵山的佛子陷入空位,整片灵山便隐约有着“风雨欲来”的感觉。

    太宗六百年寿诞,道宗的少年教宗前去贺寿,而佛门佛子空悬,使团庆贺,群龙无首,偌大佛门不免有“香火凋零”之意,然则并非如此,东土苦修者数万,资质根骨上佳者更是数不胜数,只因虚云大师闭死关,灵山的住持之权高悬不落,于是“佛子”之位,无法决定。

    禅宗与律宗,争执不下。

    两大派系,纠缠多年,当初律宗曾一度势大,掀起过对大隋境内的“战争”,也就是被史书抹去的那段过往……大泽那三千座破败佛庙,证明了佛门由盛转衰的那场战争,律宗的理念曾一度激进,只不过经此一战,被那位皇帝打压地低到了尘埃里。

    过了许久许久,这才慢慢缓过一口气。

    律宗和禅宗的两位年轻“领袖”,争斗激烈,难分高低,本来灵山的佛子之位,该从他们二人之中选出……只不过虚云大师闭关前所说的那句话,改变了这一切。

    浮屠山十万佛像,三千世界,佛陀菩萨的神念久居于此。

    虚云大师闭关前留下一句话。

    捻火之人,下任佛子。

    “捻火”儿子,直接断绝了律宗律子和禅宗禅子的希望……他们二人的修为和天资,皆是灵山这一辈中最强大的两位,只不过能否“捻火”,全看先天。

    佛门把“捻火”看做佛陀菩萨的转世。

    而虚云大师的这句话……意思很明显。

    律子和禅子,都不是佛子位置的继承者。

    ……

    ……

    “神秀师兄。”

    鸣沙山,小雷音寺,山门前。

    披着黑袍的年轻人,戴着宽大斗笠,拿着沙哑的嗓音开口,他的腰间悬着三把古刀,下压的斗笠遮住了年轻男人的面容。

    穹顶飘着小雨。

    细腻的雨花被一柄撑开的黑伞挡住,厚重的伞面溅起雪白的水灵气,在小雷音寺这片星辉纯净之地,百草丰茂,万物琉璃,除却灵山的几座主峰,便只剩下“小雷音寺”,算得上是佛门的圣地了。

    这袭宽大的黑袍,看起来不像是东土的风格,只不过与中州也相差极远,衣袍边缘沾染着粗粝的杀气,而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身上也并没有佛门的静心之气。

    与此地格格不入……但却又十分相融。

    被他称一声“神秀师兄”的,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僧人,他的面容生得温善至极,双手合十,认认真真揖了一礼,“许久不见……净莲师弟。”

    净莲笑了笑,伸出一只手,将斗笠按压的更低,“确实许久不见……师兄已经尊为‘禅宗禅子’。”

    神秀无奈道:“师弟……”

    他望向净莲的身旁,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什么时候从那边回来的?”

    “半个月前。”为净莲撑伞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他也戴着一座大斗笠,遮住面容,声音沙哑的轻轻道:“接下来的浴佛法会,我们不方便出面……但是我们希望你能赢。”

    神秀微微一怔。

    净莲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白皙的下巴,雷光闪逝,神秀看清了师弟微微勾起的唇角。

    “因为许多复杂的原因……律宗的‘道宣’如果取胜,会给灵山带来很多麻烦,虚云住持还在闭关,浴佛法会若是你败了,那么禅宗就真的无人能够与他为敌了。”净莲的语速很快,他说话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来,按住腰间的三把古刀,缓缓道:“新一任的律宗律子,似乎有着当年那位的‘想法’,哪怕没有‘佛子’的实位,击败你后,他仍然掌控了灵山大部分的力量……如今的大隋形势很紧张,没有人愿意重演历史。”

    神秀皱起眉头,“你是说……道宣对境内有想法。”

    “所有人都有想法。”净莲淡淡道:“皇权压制着你我,若是有可能,我也想一刀砍碎那尊皇座……”

    “轰”的一声。

    雷光闪逝,紧接着就是大雨滂沱。

    神秀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师弟,早年时候曾经一起去殿内抄写经文,不知何时,净莲师弟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说出这等“大逆”之语。

    “只可惜,我做不到。”

    净莲微笑道:“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那位律宗律子若是上位了,恐怕就会真的付诸行动了,道宣这几年云游东土,多次宣扬了痛恶皇权的看法……中州那边已经留意到了。”

    神秀的反应很快。

    他喃喃道:“如今的中州,太子正在和二皇子对立,而东境琉璃山已经数次派遣使团来灵山,甚至还找到过我。”

    这位极其聪慧的禅子,立即就明白了师弟的意思。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不错……”斗笠人声音沙哑道:“东境的破败庙宇或许还会重铸……如果道宣与韩约站在一条线的话,那么……灵山就完了。”

    神秀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重复着对方的话。

    “灵山就完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凭借琉璃山,再加上灵山,就能够对抗大隋的皇族?”净莲有些无语,他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穹顶飘零成线的雨丝,喃喃道:“太子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他甚至不想动用自己的力量清除琉璃山……这就是他止戈三年的原因。”

    他回过神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兄。

    这位师兄什么

    都好,就是太过钻研佛法,以至于忽略了“领袖”的事情。

    独善其身,可无法成为佛门的领袖啊。

    “灵山对于中州的情报很多,很密,三龙夺嫡的时候,唯独对于‘太子’,情报少之又少,根本无人留意他的‘春风茶舍’,‘红楼’,事实上他才是最后的赢家……登顶天都之后,直接把西境握在手中,一步一步压缩北境,同时应对东境,三年之后,大隋天下的棋盘,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雨水掺杂着年轻男人的肃杀声音。

    “北境沉渊君在天海楼战争之后,元气大伤。”

    “东境三圣山已经开始与琉璃山割裂距离。”

    “然而太子还在等待……他在等待其他人的态度,到了这个时候,局势似乎还不明了,二皇子似乎还有一战之力……而太子放任东境拉拢盟友,就是想看清楚,还有多少敌人,一口气跳出来。”

    净莲伸出一只手。

    攥拢一蓬雨水。

    “砰”的一声,握拳。

    雨水炸裂。

    他缓缓说了四个字。

    “全都捏死。”

    没有人知道太子的底牌,没有人知道太子的想法,天都的洪流之下,似乎还有无数人在徘徊,摇曳在站队的问题之中……太子要看到的就是这一切。

    仍然有人认为太子是弱者。

    仍然有人认为太子的“才能”,“想法”,“理念”,都不是李白鲸的对手。

    这位天都执掌者的惯用伎俩再一次生效了。

    示敌以弱。

    神秀盯着那张斗笠下明灭不定的面孔,他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双手拂袖,缓缓问道:“我与‘道宣’之间的胜负……关系到了灵山的存亡?”

    满脸严肃的净莲,看着师兄。

    他忽然笑了。

    净莲身旁身材矮小的持伞人也忍俊不禁笑了。

    神秀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他有些疑惑道:“等等……这一切,都要建立在道宣与琉璃山联手的情况之下,你们已经掌握证据了?”

    “所以……只是怀疑。”

    “然后许久不见,顺便吓唬一下师兄,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淳朴。”净莲伸出一只手摘下斗笠,露出那张白皙俊秀的面庞,然后拍了拍师兄肩头,“其实是我背后的‘那位’,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小道消息……怀疑两宗之中,有人与东境勾结,所以让我俩来小雷音寺查一查。”

    神秀翻了个白眼,道:“我迟早有一天拿棒槌敲死你丫的。”

    “不过师兄……”

    净莲收敛笑容,缓缓道:“哪怕只是怀疑,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你要赢下与‘道宣’对决。”

    那位律宗的律子,辩法,神魂,体魄,修为,俱是同辈之中佼佼者。

    神秀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放空思绪,“我尽力而为。”

    大雨之中,三人擦肩而过。

    就此分别。

    一路离开,半个时辰亦是沉默,然后持伞的小个子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呢?”

    重新戴上斗笠的净莲,摇了摇头。

    “不是神秀。”

    ……

    ……

    (只有一章)

第四十六章 杖杀

    道宣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破晓黎明。

    大雨已停。

    他布质衣袍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腥……身前身后,十数具尸体躺在血泊之中,这些尸体的死相相当凄惨,身躯残缺不全,头颅被打碎,四肢被打断,那场疾风骤雨冲走了大地上的血腥,但是因为先前的那场“屠杀”太过惨烈。

    所以道宣的身旁,仍是一片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这位律宗的年轻领袖,缓缓站起身子,他的身旁立着一根禅杖。

    这位律子的身材极其高大,一身布衣被内里贲起的肌肉撑得几乎要裂开……那根金刚禅杖深深插入大地,顶端的金冠还沾染着殷红的鲜血,看起来像是猩红的琉璃。

    “噗”的一声。

    道宣拔出禅杖,伸出一只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

    五官凌厉而坚韧,眼神深邃而沉默。

    只看面相,就知道这位“律子”,是一位金刚般不动如山的狠毅角色。

    道宣蹲下身子

    他一把攥拢地上沾染泥泞的麻绳,伴随起身动作,缓缓踏出一步。

    那根坚韧麻绳瞬间拧实,绷紧!

    大地传来“轰隆隆”因摩擦而起的震动声音,远方的阴影之中,“缓慢”驶出一尊巨大的佛像,在这根经受符加持的麻绳拽动之下,于大地上开始滑掠。

    道宣就这么开始了奔跑。

    而那尊佛像,也逐渐开始了“加速”

    大地上。

    凡人拖动巨大佛像的景象……极具震撼力!

    大佛只剩下一颗头颅,但即便如此,也近乎于一座小山头。

    这位律子在佛像头颅之下犹如蝼蚁一般,但拖行之时面不改色,脚步生风,速度隐约还有加快的趋势,耳旁是呼啸撕碎的破风声音。

    时候不多了。

    他要赶往“小雷音寺”。

    而此地……距离鸣沙山也不远。

    道宣面无表情,开始在这片茂密高林中奔跑,身后的那尊佛像摧枯拉朽,将一切阻拦在面前的物事全都击塌……只听声势,甚至给人一种错觉。

    有一只形体堪比山岭的巨人,在此地撒野奔跑。

    他的头顶,无数鸟雀飞起,漫天的嘶哑声音遮盖苍穹。

    道宣的耳朵微微一颤。

    他奔跑的姿势并未停滞,一只手拽拉符麻绳,另外一只手攥拢锡杖,奔跑之时拧腰提胯,陡然将那根锡杖投掷出去

    这一掷,如力士在高台拉开龙角大弓,锡杖轰的一声掀卷风雷,射入长林之中!

    从高空俯瞰,一石惊起千层浪!

    整片茂密丛林,被这根锡杖撕裂,一道锥形裂口不断蔓延,最终这根势大力沉的锡杖,在凿碎数十株巨木之后,钉在一面陡峭山壁之上。

    一道瘦削黑影,踩在禅杖之上。

    黑袍飘忽而起。

    这道瘦削影子,脚踩禅杖掠行而出,而隔着数里地的律宗道宣大师兄,猛地收拢掌心五指,那根禅杖轰隆隆拔出山壁,重新化为一道雷霆。

    丛林密影之中,黑袍如穿花蝴蝶,步伐轻盈而迅捷。

    身后的那根禅杖,就当真宛若雷霆,周遭劲气粗壮如龙蛇,无视地形障碍的推进,一来

    一回,无数巨木崩碎。

    那道黑袍影子,瞬间来至律宗律子的面前。

    “唰”

    拔刀。

    下斩。

    极快的刀法。

    道宣眯起双眼,他的面前是一道璀璨压过整个世界的刀光。

    这一刀很快。

    但可惜,不够快。

    出刀要杀人,刀光闪过眼帘之时,那人的头颅便要落地……而这一位的刀法虽然饱含杀意,却明显还不够层次。

    这一刀的递斩,就让道宣明白了,眼前的家伙到底是谁。

    风雷滚荡

    那根禅杖在最终时刻到来,横切进入两人的三尺范围之中,“铛”的一声,硬生生接下这记刀斩。

    刀光翻滚着砍在禅杖之上,清冽的罡气与横插进来的禅杖截截碰撞,迸发出穿金裂石的尖锐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

    道宣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一面巨大的斗笠,斗笠下露出半张略有些苍白的面颊,以及微微勾勒笑意的唇角。

    果然是他。

    “锵!”

    第二声清脆拔刀出鞘之音

    掠出长林,数十丈外踩出最后一脚的黑袍年轻人,自此之后再无借力,整个人如长虹一般压倒之势迎面砸来,而双手拔刀却像是闺秀女子,极其阴柔且花哨,但唯独身处刀光之中,才知道其刀意凛冽,料峭杀意。

    禅杖格开第一道刀光。

    道宣松开那拽着佛像的麻绳,因为惯性的作用,那尊在地上飞快滑掠如浪潮起伏的佛像头颅,继续前行,两人就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角之上,道宣完全放弃了防御,他空出的那只手在瞬息之间便抬起,掌心燃烧着赤金色的佛门“”字印决。

    炽烈金光之中,黑袍斗笠年轻男人的第二刀,在狂风之中燃烧沸腾,就此被格在头顶三尺之外。

    耳旁是洪流般越来越近的爆碎声音。

    眼前是那尊巨大佛像飞驶带来的阴翳。

    两只手握住两把刀,年轻男人的黑袍铺展开来,他被架在了空中。

    他的腰间还有第三把刀。

    明明只有两只手……他却带了三把刀。

    谁也不知道,这第三把刀该怎么拔出,该在什么时候拔出。

    至少此刻,是来不及拔刀了。

    黑袍年轻人的身躯忽然“不受控制”的扭转,他的眼神陡然变了。

    道宣单臂发力。

    沛不可挡!

    狂风呼啸,黑袍年轻男人整个身子都被掀翻,在空中转了一大圈,狠狠向着佛像掷出

    黑暗来袭。

    道宣的面孔,与那张斗笠几乎贴在一起。

    律子面无表情开口。

    “净莲,好久不见。”

    听了这句话。

    黑袍年轻男人无奈的叹息一声。

    紧接着就是“蓬”的一声。

    撑伞声音。

    那尊巨大的佛像即将撞向“净莲”的时候,他的背后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同样披着巨大黑袍的“男人”,撑开沉重大伞,格挡在净莲的背后,这个矮小男人双脚踩在大地之上,以伞尖狠狠戳向那尊巨大佛像的头颅。

    “咔嚓”一声

    石屑破碎的声音。

    矮小男人黑袍下的面容一片沉着,只不过双脚瞬间便深陷地面,整个人被钉入大地,身子保持前倾,却止不住后撤趋势,双手攥拢伞柄,支住三角姿态,两三个呼吸便被巨大的阴翳淹没

    但这尊佛像的飞驶势态竟然极速骤降,被大伞抵住头顶之后,轰隆隆的雷鸣声音逐渐熄灭。

    ……

    ……

    一根禅杖从空中探出,抵在黑袍年轻男人的胸口位置。

    净莲的后背抵靠在佛像石塑的头顶,手中的双刀“啷当”落地。

    他无奈抬起双手,笑道:“我认输我认输……果然还是打不过你。”

    道宣的目光从“净莲”身上挪走。

    他的脖颈前有一抹寒光。

    在佛像去势停滞之后,那柄大黑伞的力劲便不再需要,此刻伞柄被一只靴子踩住,靴子主人的姿态像是酩酊大醉的醉汉,脚踩黑伞,符触发之后伞面收拢,而上半身则是回马刺枪一般。

    净莲腰间的第三把刀。

    被他抽了出来,此刻正在悬在道宣的脖颈位置。

    “收刀收刀,他有佛门大金刚体魄,砍也砍不死。”净莲哈哈一笑,那根抵在胸口的禅杖劲气实在太沉,压得他有些说不出话,说出这句话后,那个矮小男人便极其听话的收回长刀,瞬间刀光入鞘,而禅杖也同一时间的松开。

    净莲落在地上,他笑眯眯的捡起双刀插回鞘内,揖了一礼,指了指北方,“从那边刚刚回来,特意来参加此次浴佛法会……道宣师兄别来无恙?”

    律子神情平静,“一切如常。”

    “想我当年离开东土的时候,师兄还不是这副模样……”净莲啧啧感叹道:“如今快要十年未见,律宗近百年来,应该都没出过像师兄这般惊艳的天才,这身金刚体魄,同境之中谁人能破?”

    道宣仍然是那副木然面孔。

    他把目光投向那把抵在佛像上的伞。

    “这就是师兄拿来参加法会的‘东西’了?”净莲眯起双眼,他的目光望去,那尊佛像头颅之中蛰藏着汹汹愿力火焰,整座小雷音寺入寺的修行者,几乎没有一人,带来的佛像可与这尊石塑媲美。

    黑袍年轻男人拍了拍身上灰尘,意识到道宣神情阴沉的原因。

    他哑然笑道:“放心,伞剑戳不坏佛陀。”

    “这把伞……”律子沉声道:“伞剑?”

    “唔……从一个朋友那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就自己做了一把,的确很好用。”净莲拔出那把黑伞,递交给身旁的矮小男人,那个不露面容的家伙抬手便是一圈漆黑符,将黑伞层层束起,重新背在身后。

    作为律宗的律子,他自然知道……这大隋天下,有一个人,是惯用伞剑的。

    “朋友?”

    道宣的声音刚刚响起,就被净莲不动声色的打断,“我说师兄……这尊佛像里,如此庞大的愿力,从哪寻来的啊?”

    净莲笑着指了指佛像,然后向上推了推斗笠,露出大半的面容。

    那双饱含笑意但深处一片严寒的双眼,直视着律子。

    “还有……师兄你身上的血腥味,从哪来的?”

    (只有一章)

第四十七章 净莲与持伞人

    黑夜退散。

    一线光潮缓缓推进,落在此刻道宣的身上。

    律子的神情很是平静……他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线,很快便被光明笼罩,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圣洁庄严气息。

    只不过……大雨之后。

    血腥犹存。

    净莲背靠那尊大佛,看似漫不经心的说出了血腥味三个字……

    虽是提问,但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我与师兄虽然时隔多年未见,但我还是很了解师兄的。”

    净莲自嘲笑道:“律宗门下弟子极其团结,哪怕参加‘浴佛法会’,也不会让师兄你一人孤身出行……那么,那些弟子呢?”

    道宣的神情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最终深深道:“与你无关。”

    捡起缰绳,符触发,噼里啪啦的金光乱跳,整尊巨大佛像,再度发出轰鸣之音。

    “嗡”

    净莲眯起双眼,身旁矮小男人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净莲的身子就像是一团被大袍笼罩的风絮,被拽得“踉跄”跌倒,黑袍如灰尘般破碎,下一刹那,被巨大佛像撞碎的两人,便出现在佛像的头顶之处。

    道宣把目光锁定二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握紧了禅杖。

    将三把古刀重新收回鞘中,摆明了不想再打架的净莲,扶了扶斗笠,微笑道:“师兄不说无妨……这件事情,师弟我自会探查清楚。”

    律子握拢五指之中的缰绳,金光蔓延,整尊佛像迸发出炽热光华,熠熠生辉,像是一团骤烈的火风,而炽华散尽之后,两袭黑袍已经不见踪影。

    ……

    ……

    狂风在耳旁呼啸。

    穿梭在密林之中,杂乱的枝干迎面砸来,两团轻若无骨的黑袍身影,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脚尖只是轻轻一点,便可掠出十数丈的距离。

    “我很了解道宣……很小的时候,被关在浮屠山,与道宣一同闭关,我差点以为他是一个哑巴。”

    “那个时候,律宗钦定的准律子有五位,但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其他四个人,注定会被淘汰。”

    净莲望向身旁的“持伞人”,“他的眼里有‘金刚’,而恰巧的是,律宗已经很久没有‘伐折罗’的出现了……”

    “伐折罗?”

    净莲身旁的“持伞人”,不以修为掩盖嗓音的时候,说话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些困惑。

    “古梵语里的‘伐折罗’,意译金刚。”净莲瞥了身旁持伞人一眼,笑道:“主领夜叉众,守护佛法……是佛门主杀伐的‘神灵’。”

    持伞人陷入沉默。

    让他沉默的,不仅仅是净莲口中的“伐折罗”,而是眼前这副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烈景象。

    大雨冲刷世间一切尘埃,却唯独带不走这里的血腥……地上瘫倒着一片一片的断肢,残臂,如花朵一般盛放绽开,无形的业火似乎在这里燃烧过,于是这些尸骸便像是被“命运之钉”死死压在大地上。

    大雨将这片大地染得更加猩红。

    净莲的面色有些惨白。

    他终于明白,律子道宣身上的鲜血气味究竟从何而来。

    这片倾塌的高林中心,树木也因为剧烈的战斗

    而破坏,唯独有一片空地,曾经有人歇息,那里的血腥最浅淡,而这些面目全非,只剩下身上律宗布袍的“尸体”,围绕着这个盘坐空地的男人,进行过激烈的搏杀……道宣曾经盘坐过的空地,这些尸骸便如花瓣一般,片片盛放,而花苞的中心,堪称清净,一尘不染。

    “是道宣。”

    净莲站在树枝上,蹲下身子,即便是微微下降这等高度,他也被如此气味熏得快睁不开眼,“道宣在这里杀了人……所以身上沾染了血味,律宗的同袍死得干净,他却一个人坐在这里,独坐了一宿,为什么?”

    持伞人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

    “破境。”

    净莲恍然大悟。

    “破境……”他想到了那根疾射而来的禅杖,道宣面容稍显疲倦,但身上的气劲却始终完整,师门之中,禅律之争,神秀师兄与道宣二人始终持平,二人谁也难以胜过谁,只不过刚刚的交手,道宣所展露的实力,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净莲的神情忽然有些凝重起来,他回头望向鸣沙山的方向。

    “律宗的随行者,都死光了么?”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结印,一枚通天珠从袖袍之中飞掠而出,将这副画面记录下来。

    净莲收回通天珠,喃喃道:“如此,这也算是一份证据,等到法会结束,若是神秀师兄胜了,这些证据便可派上用处……”

    持伞人犹豫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法会之后,要整合两宗么?”

    净莲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持伞人的脑袋,温声细语,“这就跟咱俩无关,灵山如今的不太平,与中州境内的风云动荡有关,高层的大人物去了皇宫,自会有他们的‘行动’……这趟法会,若是能够选出诸方心怡的‘佛子’,那么便是一件大好事。”

    持伞人再次试探性问道:“神秀?”

    “神秀师兄虽好,但实在有些木讷……他终年就只是闭关。”净莲无奈道:“灵山大部分的事务交给他,恐怕打理不好,况且虚云住持曾经有过交待的。”

    持伞人笑了,他记得虚云大师的话,笑眯眯重复道:“继承‘佛子’之位的,必是捻火之人。”

    “捻火之人,这年头了,哪有谁能‘捻火’?”

    净莲没好气道:“真以为人人都像宋雀一样,人生前半辈子就只顾吃喝玩乐,无事去一趟浮屠山,落了一位菩萨的道火,然后就立地成佛了?”

    这世道,如今两座天下加在一起,捻火成圣的人,也不过五指之数。

    辜伊人和宋雀这对夫妇,是东西两宗庞然大物的联姻,也是万里无一的幸运者,他们见证了古老信仰里“长生法”的存在,也是道宗和灵山实权的手握者,屹立世间最高处的“涅”存在。

    持伞人连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示意这话说不得。

    净莲大大咧咧哈哈笑道:“有什么说不得,他还能听见不成?”

    持伞人仔细想了想,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情。

    两个人离开这片血腥之地,一路在密林之中穿梭,向着鸣沙山折返。

    空中一声清脆的鸟鸣。

    净莲抬起头来,他眯着双眼,目光透过细碎的树叶间隙,望向穹顶流云,一团雪白色的“云朵”俯冲下来,清脆的鸣叫声音伴随着俯冲越来越近。

    净莲啧啧道:“小玩意儿自从离了长白山,越来越可爱了。”

    他伸手去抓,那团小白雀儿极通人性的看出了意图,身子虽然有些臃肿,但极其灵活,一个闪躲便避开了净莲的五指,“跌”入持伞人掌心,打了一个滚,撒娇卖萌一般拿着细狭头颅去贴蹭持伞人的肌肤。

    净莲没好气破口骂道:“吃里扒外的家伙,老子白养你了,真该把你放铁锅里炖了。”

    小雀儿翻了个白眼。

    持伞人也翻了个白烟,护住小雀,抬起一脚。

    净莲极其配合的倒飞出去,后背撞在一棵百年巨木之上,树叶簌簌作响,哎呦哎呦捂着胸口。

    “还没使劲呢。”持伞人讥讽道:“飞的倒是快,别拿你糊弄‘道宣’那一套糊弄我。”

    净莲嘿嘿一笑,“被你看出来了啊。”

    先前象征性的交手厮杀,双方都未尽全力,以刚刚那片血腥地的景象来看,道宣若是真有把握,未必就会轻易停手,而彼此都极有默契的选择止戈,是因为净莲被禅杖“戳飞”的那一下,根本未受丝毫伤害。

    禅杖始终距离胸口有一毫之差。

    最终抵死之时,劲气已然全卸,净莲最擅长的除了出刀杀人,就是收刀装死,这是在外地远游十几年学到的本领。

    最懂他的就是这位持伞人。

    手里轻抚白雀的矮小男人,掌心不断有轻鸣,二人之间宛若有神魂沟通,搭建起一座桥梁,其实这只小雀已经远非寻常兽灵,在长白山捡来之时只当玩物,天材地宝不要钱一样塞到肚子里,后面有了感情,小家伙也启了灵。

    这趟从北境南下,小家伙也跟了过来,只不过启灵之后,便不再以笼牢束缚,所谓天高任鸟飞,这厮爱去哪去哪……穹顶万里,能多一只移动的“通天珠”,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儿。

    持伞人望向净莲,“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他缓缓开口道:“宁奕来东土了。”

    净莲原本还是揉捏胸口故作痛苦的模样,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情陡然变了,讶异和错愕尽皆有之。

    “天海楼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实在想不通,他现在来东土是为了什么?”持伞人蹙起眉头,“宁奕的方向似乎很明确,就是鸣沙山,小雷音寺。”

    “他来参加浴佛法会?”

    净莲喃喃自语。

    他眨了眨眼,脑海里迸出了“长生法”这三个字,恍然道:“我大概知道了……”

    “千山万水,重逢是缘。”

    净莲轻轻一跃,重新回到持伞人的身边,他故作坦然的伸出一只手,搂住持伞人的肩头,笑眯眯道:“既然宁奕和裴姑娘要莅临小雷音寺,我俩自然要好好接……引引引”

    净莲的面色陡然扭曲。

    持伞人保持着掰着净莲搭在肩头的手指向外错开的姿态,平静道:“大庭广众,不要搂搂抱抱。”

    净莲鼻涕眼泪都快出来,“荒山野岭,除了我俩,还有别人吗?”

    一声不合时宜的,略带炫耀的雀鸣,在此刻响起。

    “你可别给爷逮着了,你要是给爷逮着了……”

    净莲瞪大双眼注视着白雀,恶狠狠开口,然后手指再一度响起咔嚓声音,又是一阵面目扭曲,呼喊求饶。

第四十八章 宁兄弟,好久不见

    “鸣沙山,小雷音寺。”

    到了。

    一路颠簸。

    车马劳顿。

    四月初四,抵达小雷音寺,一切跟预计的没有差别,路上万分顺利,越过东境长城之后,沿途便是一些山岩戈壁,荒芜之中偶然有菩萨庙,内里倒是干净,香火也不会断,看来一直有人打扫,这点与大隋境内截然不同。

    宁奕早年时候栖身的西岭,菩萨庙都是破破烂烂,清白城周遭甚至有闹鬼一说。

    一人不进庙。

    而东土则无这个顾虑。

    东土与境关长城的接壤之处并不繁华,大部分想要翻越境关的偷渡者,都死在黄沙之中,风若大些,甚至会吹出白骨沙粒,想入东土难,想出东土也难。

    这里仍属于大隋。

    这里已不属于大隋。

    那座境关长城,拦住了佛门的香火,也限制了皇权的延续……大隋皇族的威信,在这里便显得“力有不逮”,灵山是绝对的主人。

    而“宁奕”的名字,也不再像是大隋境内那么好用,越过那座东境长城,在严世臣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人,因为“蜀山小师叔”这个称号,来给宁奕面子。

    这是好事。

    宁奕和裴丫头终于可以卸下那些“伪装”,坦坦荡荡的以真面目示人……因为这里根本就无人认识他们,这里的苦修者认识每一位寺庙里供奉的菩萨,佛陀,但却绝不会有兴趣认识“大名鼎鼎”的境内来客。

    蜀山小师叔也好,紫山未来山主也罢。

    在这里。

    宁奕就是宁奕,裴灵素就是裴灵素。

    鸣沙山的山门之下,已经有了许多苦修者,这些人大多带着“愿力石像”前来,想要在“浴佛法会”之中改变自己的人生。

    除了“盂兰盆节”,这便是东土最盛大的节日。

    灵山的诸多大人物,都会到场,许多苦修者在偏僻庙宇之中修行,愿力细分,亦有区别,能够在这场法会的对决之中崭露头角,便有机会得到更多的关注……东土是苦修者的圣地,但一样是竞争残酷的修罗场,这世上的资源总是属于少部分人的,若是不争不抢,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一无所获。

    中州是如此,东土亦是如此。

    想要拜入灵山,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有些事情,是要去争取的。

    灵山据说有三万六千座寺庙,三万六千柱人间香火,佛龛菩萨,有意来参加浴佛法会的弟子,也极少数是“孤身一人”,大多背后已有师门的支持……一人得道,拜入灵山,便是极大的幸事。

    这些苦修者,同样追求“长生”,没有人会嫌自己活得不够长,而他们更在乎的是“心的距离”,与大乘佛法的距离。

    大乘佛法,就在灵山。

    ……

    ……

    “打扰了。”

    马车行至鸣沙山的山门,排队并没有太久,僧人虽然拥挤,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了宁奕的两辆马车,一位僧人和小沙弥结对而来,来到宁奕的车厢一旁,小沙弥踮起脚尖,掀起车帘,那位僧人恭恭敬敬环视一圈,问道:“三位的佛像在后面的车厢?”

    宁奕和裴丫头面带微笑。

    云雀同样笑着点头。

    小沙弥抬起头来,努力想看清车厢内的景象,只不过身高有些矮了,努力跳了两

    下仍是未果。

    丫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沙弥摸了摸脑袋,并不恼火,也不好意思笑了笑。

    僧人无奈道:“例行检查……诸位莫怪。”

    说罢,他环视一圈,顺便与三人对视,望向云雀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

    这位少年的眼里,似乎有着一片大海。

    僧人回过神来,按捺心中讶异,好奇问道:“这位法号是?”

    云雀在车厢内坐着,微微揖了一礼,柔声道:“师父早逝,并无法号,小师傅喊我‘云雀’便可。”

    僧人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他接过车厢车帘,挥手示意小沙弥去后面的车厢检查佛像。

    及腰高的小沙弥,屁颠屁颠一路跑到车厢那,手中的符亮了又熄,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努力压下喘气的声音道:“师兄,没问题。”

    “好……放行。”

    僧人在两列马车的车厢旁边都贴上了一张符,然后抬起一只手,远方的山门守卫立马明白,马车缓缓驶离,僧人继续去检查,只不过那位小沙弥却没有离开,而是一路小跑跟在马车之旁,半边身子坐在木板上借力。

    宁奕好奇笑道:“小师傅这是做什么?”

    小沙弥认真道:“方丈说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浴佛法会期间,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要好生招待,像师兄那样身强力壮的,就去检查车马,验查身份,像我这样的,就只能替客人拎一拎行李,包裹,顺便说一些注意事项。”

    宁奕有些哑然。

    他倒是没有想到,小雷音寺竟然想得如此周全。

    东土的这些苦修者,的确与中州大不相同,普遍心思比较单纯……这里是一片信仰者的狂热之地,却也是一片琉璃无垢的净土,因为真的有人为了“信仰”而去奉献一切。

    想到这里,宁奕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小雷音寺的方丈,法号‘具行’,虚云大师年事已高,接近大寿时限,而收下的弟子亦是如此……”裴灵素压低声音,“虚云的三位弟子,具行大师在小雷音寺,邵云大师在灵山修行,而‘戒尘’……”

    云雀神情平静,拿着神魂对宁奕和裴灵素开口道:“我的身份,还请二位暂时保密,等法会结束,我若是胜了,不辱师名,届时去见具行师叔,也算是一桩小圆满。”

    宁奕点了点头。

    他忽然好奇问道:“小和尚,每年浴佛法会,鸣沙山都是这么多人?”

    来来往往,一片熙熙攘攘。

    甚是喧嚣。

    在大隋中州,除却“大朝会”,否则很难看到这副景象。

    “其实我也奇怪……”小沙弥挠了挠光溜溜的脑门,道:“以往没那么多人,今儿奇了怪了,山上的客房都快不够了,还有三天法会就开了,师父在殿里准备了被褥,若是人实在太多,咱们就把房子放出来,给客人们住。”

    马车在山路上缓慢前行,入了鸣沙山门,一片空旷的长道,远方一座寺庙燃起袅袅白烟,周围十几座山峰环绕,如此多的人都住满,可见今年的确是异常“热闹”。

    云雀哭笑不得,“小师傅,今年的浴佛法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沙弥眨了眨眼。

    他怔了两秒,然后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提高声音,“啊……我知道了。”

    小沙弥很是聪慧地探出脑袋,看了看山道两旁无人,然后顺势爬上了车厢内,云雀给他挪了一个位子,小沙弥很是舒服的把屁股坐稳,拍了拍身上烟尘,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师兄对我说了……禅宗和律宗的两位大师兄,要在今年的浴佛法会之上,一决高低,这场对决似乎涉及到灵山的‘佛子’之位。”

    他顿了顿,有些愁眉苦脸,“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佛子’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呀。”

    宁奕和裴灵素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讶异。

    东土对于大隋境内的了解甚少。

    就像是宁奕哪怕现在告诉这位小沙弥,自己的身份是大隋蜀山传人,在北境天海楼如何如何,恐怕这位小沙弥也是一头雾水……

    同样的,大隋对于东土灵山之间的内部斗争,了解的也是很少。

    几乎于零。

    宁奕对“灵山”的了解,仅限于寥寥的几个字词,浮屠山,虚云大师,盂兰盆节……而禅宗和律宗之间的代表人物,一概不知。

    东西两座庞然大物,对于宗内的态度,向来很是保守。

    除了他们刻意推到世俗眼中的特殊存在……比如紫霄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主周游。

    他们只让世人看到,他们想被看到的地方。

    如果这次“佛子”角逐出来了,那么想必要不了多久,整个大隋都会知道那位佛子的姓名,这就是灵山的力量。

    只需要一夜,就可把那人推到万千目光之下。

    宁奕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掀开车帘,望向山道之下,那些僧人堆叠拥挤的人潮。

    小沙弥自顾自开口,咕哝道:“以往的检查……也没这么严格的,今年查的可严了,从凌晨到正午,就只吃了一个馒头,饿死我了。”

    他叹了口气,瘫坐在马车的椅子上。

    一道略有些调侃的声音响起。

    “小家伙,肚子饿了,请你吃羊腿。”

    小沙弥头摇的像是拨浪鼓,道:“那可是破戒的!”

    说完顿了顿,意犹未尽的回味道:“羊腿太油了……不过味道还可以。”

    他望向宁奕,发现面前坐着的一男一女并没有开口,而是拿着一种古怪的神情望向自己。

    声音是从……车帘那边传来的。

    小沙弥一屁股窜了起来。

    他瞪着掀开车帘,优哉游哉盘膝坐在一把飞剑,与车厢保持平齐的黑袍年轻男人,飞剑低空掠行,剑尖摇曳,几乎随时可能撞在地上擦出火花。

    这位黑袍年轻男人笑眯眯伸出一只手,从车帘那边伸手揪出小沙弥,“上次偷吃羊腿的果然有你吧?”

    “净莲师叔绕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小沙弥快要哭出来了。

    “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净莲拍了一下小家伙屁股,将他掷在地上,看似随意,实则极其小心,飞剑的速度刻意放缓,但还是使心眼的推了一把,让小家伙摔了个狗吃屎,哈哈笑着回头扮了个鬼脸。

    他重新加快飞剑,来到车厢平齐的位置,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张白皙的面孔。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颇为感慨。

    “宁兄弟,好久不见。”

第四十九章 不自由,毋宁死

    寻常来鸣沙山,参与这次法会的僧众,最多也不过两千人。

    浴佛法会虽是盛大集会,但小雷音寺所处东土的西边,算是偏僻之地,从东土四方赶至此地,相当不便。

    因为禅律之争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所以此次法会,赶来参与的人数,竟然达到了四千之多!鸣沙山几座山峰全都住满,甚至“僧房”都有可能要挪出来,给客人入住下榻。

    此刻的鸣沙山,可谓是“高朋满殿”,只不过宁奕马车所行的山道,却是一片安静。

    风吹春木,阳光斑驳。

    这一截山路,有专门的僧人杵着法杖看守。

    坐在飞剑上的“净莲”,带着马车来到此地,远远挥了挥手,那两位僧人便躬身揖礼,让开道路。

    此刻风声沙沙作响。

    宁奕望着车厢外的那厮……神情古怪而又讶异。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这家伙。

    “怎么,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净莲”保持着盘膝坐在细狭飞剑剑身上的姿态,斗笠摘下,笑眯眯道:“某位宁姓剑仙跨越东境长城时候,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宁奕以手扶额,“果然……我就该猜到的。”

    虽然他的名声还没传播到灵山这边……但有心人还是会留意到,东境长城的那数千柄飞剑浩荡过境。

    不过也没什么。

    宁奕这一行,本就没想着藏着掖着。

    在东境大漠,出手斩杀“尘魔君”之时,其实就是对韩约的“挑衅”了,甘露本体无法脱困,仅仅凭借分身,若是脱离琉璃山来追杀宁奕,宁奕如今的“逍遥游”已然小成,山字卷汲取无穷无尽的星辉,想要逃跑,世间极速,随时可以离开韩约掌控范围……而东境的局势之紧张,一旦韩约离开坐镇的琉璃山,届时诸多“变故”,便可能会发生。

    但若只是灾劫这种级别的修行者来杀宁奕。

    那么不可控的因素就太多了。

    在命星境界,谁能与宁奕一战?

    一刀斩杀尘魔君,换做东境其他的命星,其实也都一样。

    韩约的出身,似乎就榨干了东境和魔道的气运……这些年来,没有一位鬼修天才再出世,在这个大世,能与宁奕同阶争锋的,就只有最顶级的天才。

    南疆这些年,出了一个“余青水”,出了一个“韩约”,其他修士,与之相比,不过是繁星与皓月,云壤之别。

    ……

    ……

    “给你安排了一个上好的客房,依山傍水,月牙泉边,晚上要是有闲情逸致,可以一起泡温泉。”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车厢那边响起。

    盘坐在飞剑上的斗笠男人,拿着懒洋洋的腔调开口,“几年没见了?我都以为你死了呢。”

    宁奕看着车厢外的男人,他坦然笑道:“其实前几年跟死了没两样,只不过命比较硬,脾气又比较臭,估计地底下也不想收我,所以我又回来祸害人间了。”

    “祸害人间。”

    斗笠男人若有所思的念了这四个字,回想着宁奕这一路从妖族天下南下,传到自己手中的情报,窃朱雀地火,斩白帝子嗣,征服天神高原,以及最终劈开天海楼……他略微有些感慨,“祸害人间”这四个字,放在宁奕身上,倒是无比的

    恰当。

    “说回来……你这厮也是一个祸害。”

    宁奕眯起双眼,想到了某件陈年旧事,恶狠狠道:“当年给你躲婚的‘小子母阵’符,没想到你直接把南疆执法司炸了,老魔全跑到东境大泽……老子差点死在那里。”

    摘下斗笠的“净莲”,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初被执法司镇压了……家里的那两位不方便动手,我和李白桃,还有朱砂丫头,再不动用‘小子母阵’破壁,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了,三个人逃实在太显眼,所以就把南疆执法司的牢狱全部炸开了,把那里的魔君全都放了出来。”

    年轻男人净莲的法号,放在天都,或许无人知道。

    但在东土,这个法号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的辈分很大,在灵山同龄人中,只有两个人是他的师兄,一位是当今的“禅子”神秀,还有一位则是“律子”道宣。

    净莲的父亲,是当今佛门唯一一位“捻火”涅的俗世客卿。

    宋雀。

    所以他还有一个响彻中州皇城的名字。

    宋伊人。

    大隋最出名的……“仙二代”。

    天都皇城一别,已是四年有余。

    彼时刚刚从红山回来,还不算名动天下的宁奕,已经与宋伊人相识匪浅,一见如故,赠予“小子母阵”,助其逃离南疆笼牢。

    宋伊人有些自嘲的笑道:“从那之后,你应该就没听过我的消息了吧?”

    宁奕坐在车厢里。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的确,自己在东境大泽斩魔,推断出了那些魔君是因为自己“小子母阵”的缘故脱困,却不知道宋伊人到底去了哪里。

    李白桃曾经给自己带过信。

    却也没有提到他。

    “我和朱砂丫头去了长白山,父亲说是‘避风头’,因为‘悔婚’的原因。”宋伊人望着宁奕,目光略微扫了一眼车厢里的那个小和尚。

    云雀有些不好意思,闭上双眼,轻声道:“小僧入禅定了,三位但说无妨,不用理会我。”说完他便双手合十,鼻息逐渐变得微弱。

    宋伊人看着这佛门少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短短三四个呼吸,云雀的鼻息便将至纤微之境,真的是说“入定”就“入定”。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过几天应该就能揭晓。”宁奕笑着卖了个关子,既然答应了云雀,那么他便不会说漏嘴,“这次浴佛法会,我很看好他,所以送他来小雷音寺。”

    “哦?”宋伊人笑了笑,“这次可是禅律之争,若他真的很厉害,想必也会收到灵山的关注……”

    宁奕笑着摇头,“拭目以待吧……你之前说到‘悔婚’?”

    提及“悔婚”,宋伊人的神情缓缓凝重起来,“我和朱砂被关禁闭,整整三年,父亲不让我与外界有丝毫的接触……那段时间,南疆公主李白桃出逃,太宗皇帝钦定的婚姻破裂,灵山帮我抗下了炸毁执法司地牢的事情。”

    他自嘲的笑了笑,“外人问到我……宋雀的回答还真的就是,我已经死了。”

    宋伊人叹息道:“我在长白山被困了三年,宋雀知道我为什么悔婚,也知道我想娶谁……作为两宗利益的交接点,其实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我未来的那个道侣很重要,因为我身上背负着的是

    灵山和道宗两大派系的‘权力’。”

    宁奕的瞳孔微微收缩。

    宋伊人这样的身份……道宗和灵山两大宗未来的力量都汇聚到一个人的身上,中州的皇族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一位天池圣主和佛门俗世客卿生下来的孩子,作为两大宗的权力纽带,未来能够发挥的力量,是极其恐怖的。

    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姻。

    唯一的人选,就是大隋的核心皇族……这样才能完成“制衡”。

    只有一个人。

    “李白桃。”

    宋伊人苦笑道:“我能怎么办?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虽然我在长白山的时候,知道你在天都做了那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其实对于我而言,这个问题始终无法避免。”

    宁奕摸了摸鼻子。

    那件“了不起”的事情……天都政变。

    “听说你把那位皇帝干挺了……”宋伊人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他小心翼翼问道:“是真的吗?”

    宁奕不置可否,嗔怒道:“你觉得呢?”

    宋伊人啧啧摊手,“反正我爹把我关了三年禁闭,让我好好反省。在长白山的那三年,也正是太子即位,忙着稳固局势的三年,等万事太平,到时候也要对‘灵山’动手了……我如果不去联姻,那么就是一桩逃不掉的‘罪’。”

    他笑眯眯道:“半个月前,我想通了一些问题,所以离开了长白山。”

    宁奕挑了挑眉,“你怎么离开长白山的?”

    宋伊人面色坦然道:“我用‘小子母阵’炸的,只不过被宋雀逮回来了,他要狠狠抽我,我确实打不过他。”

    宁奕彻底无语了……在两位涅的眼皮底下,用“小子母阵”,就算能跑掉,也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打架”,那就真是扯犊子了。

    宋伊人这身根骨,继承捻火之后的两位涅大能,未来成就星君应该不成问题,如今已是命星二重天?

    但能不能迈入“涅”,还要看自身机缘,这一点,就算宋雀和辜伊人一起出手,也未必能够帮到他。

    宋伊人微笑道:“我对宋雀说,要么打死我,要么我继续炸炸,直到炸穿长白山,告诉全天下人,我没有死。”

    宁奕道:“然后呢?”

    “然后?”宋伊人觉得有些好笑,他耸肩道:“然后我就被踢出了家门,带着丫头屁颠屁颠到了这里,我老子让我护好浴佛法会,至于‘联姻之事’,看我表现。”

    宁奕又问道:“你想通了什么道理?”

    马车兜兜转转,到了半山腰,一座隐藏在竹林之中的木屋雅居,那里盘膝坐着一位红甲女子,双手按在膝盖上怔怔出神,一别三年,朱砂丫头还是天都时候那样,身姿窈窕,英姿飒爽,宽大黑袍被脱了下来,叠放整齐,黑伞就倚靠在脚边。

    坐在飞剑上的宋伊人道:“大概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莫使金樽空对月……不自由,毋宁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他抬起一条手臂,满面春风的跟朱砂丫头打招呼,同时沉声对宁奕道:“要么来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要么让老子悄无声息的死在长白山。”

    宋伊人面色淡定,“我帅不帅?”

    远方传来朱砂的声音。

    “白……痴。”

    (只有一章)

第五十章 长生锁

    月牙山半山腰,修筑着一座竹楼,这场浴佛法会虽然是来者不拒,但小雷音寺也会根据来者的地位,尊卑,来准备相对应的“客房”。

    显然,那些小沙弥让出来的“殿位”,应该就是给那些远道而来,而师门又不太出名的行脚僧准备。

    即便如此,小雷音寺也是十分厚道了。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个道理,真正能够切实做到的,世上能有几人?

    “这间,给宁先生和裴姑娘。”

    “这间,给这位小师傅。”

    朱砂伸手指了指相邻的几座竹楼,分别点指了中间和靠边的两座,一共三座竹楼。

    她柔声道:“竹楼里的物件,茶盏,我都已收拾过了,三日之后就是法会,若宁先生不嫌弃,就在这住下吧。”

    宋伊人笑眯眯补充道:“这月牙山是鸣沙山区最出名的地方,山顶还有一座露天温泉,我动用了一些小小的权力,这段时间,整座山都是我的静修之地……晚上大家可以好好放松一二,享受一番。”

    丫头拉着宁奕的手臂,眼里倒是有些惊喜。

    这一行,倒是颇有惊喜。

    一是他乡遇故知。

    二是宋伊人“夫妇”为自己几人准备的这份“小礼物”,须知一路东行,风尘仆仆,二人从抵达大漠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洗一个澡,哪怕裴灵素的境界足够的高,宁奕又身负“山字卷”,随时可以聚拢水元素,但在大漠里匆匆的冲洗,跟浸泡在温泉里沐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女孩子……总是比较精致的。

    裴灵素望向朱砂,相视一笑。

    “小僧……就不去了。”云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刚脱离“入定”的状态,此刻还有些意犹未尽,他缓缓揖了一礼,认真道:“小僧回去闭关修行,已经好几日没有抄写经文,心中自觉愧疚。对小僧而言,此事重大……不打扰诸位了。”

    宁奕笑眯眯道:“小云雀啊,你可是要在三天后法会上‘出人头地’的。”

    云雀笑着又揖了一礼,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是?”

    朱砂丫头好奇的问道。

    “某位灵山大德的弟子,没有法号,所以也无从得知到底是谁。”宋伊人淡淡道:“宁奕不肯泄露丝毫,但其实不难看得出来……这小子身上的‘佛性’,绝不是简单的山野荒庙能够培养出来的。”

    宁奕笑道:“不愧是大隋最厉害的某二代啊。”

    宋伊人没好气给了宁奕一刀鞘,怒道:“丫的少来这套啊。”

    宋伊人顿了顿,道:“这小家伙想去灵山?”

    宁奕点了点头。

    宋伊人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点,他把目光从宁奕身上挪开,望向裴灵素,缓缓问道:“话说……二位来东土,也是为了去灵山?”

    “这就说来话长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打住打住!”

    丫头有些着急,她连忙抬起双臂,比划着跳到了宁奕面前,可怜巴巴道:“哥……温泉!温泉!”

    裴灵素的

    脸蛋有些泛红。

    她眨了眨眼,按丫头以往的性格,这种动作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大概率是掐一下宁奕的腰,然后恶狠狠威胁一下……她也不知怎么了,似乎思考的方式,还有一些行为,默默就改变了。

    是因为宁奕在车厢熟睡的某个时刻,阳光落在他脸上,自己凝望的时候,不由自主想到的“未来”吗?

    她脑海里的未来,是温暖的,绵长的,柔和的。

    所以……她也在努力变成一个温柔的人。

    宁奕一时之间有些怔住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丫头的这一面……一个挥舞着双手,努力跳跃着吸引自己目光的女孩。

    占据了自己眼里的全世界。

    “温泉温泉……”宋伊人贱兮兮的模仿着裴灵素的模样,可是话音刚刚出口,咔嚓一声就被朱砂踢到了小腿肚,整个人啪嗒扑倒。

    朱砂笑意满面,缓缓道:“我也有些乏了……恰好,我让寺里准备了一些吃食,放在山顶,大家更衣沐浴吧。”

    ……

    ……

    “舒服啊……惬意啊……”

    热腾腾的水雾。

    宋伊人双手抬起,搭在温泉旁边的石块上,他长叹一声,扬起脖颈,望着袅袅升腾的雾气。

    月牙泉,顾名思义,就像是一轮弯月,只不过分为阴阳两座,分别给男女沐浴……宋伊人和宁奕躺在泉水里,他幽幽长叹:“在长白山待的跟鬼一样,老子已经八百年没有碰到过热水了,平时就拿把雪水洗个脸,再顺便漱漱口,身上都要发馊了。”

    宁奕的胸口,一直积攒着一股郁气。

    此刻也长长吐出。

    修行者,内练神魂,再捶筋骨,然后抵达皮囊,其实星辉的修行,就是一口“劲气”。

    此刻宁奕幽幽吐出的那口浊气,在温泉水面席卷凝形,化为一头雪白狮子,精纯至极,四足踏风一般,轰隆隆席卷而出,化为破散的云烟。

    宋伊人有些诧异,他凝神望向那头“狮子”,看到了丝丝缕缕的杀气。

    在天都离别之前,宁奕虽承徐藏衣钵,身上却没有如此多的杀气。

    “在妖族天下,犯了太多杀孽。”宁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乏,“业障缠身,偶有察觉,此间轮回或许没有,但昭昭天道却始终长存。”

    宋伊人低垂眉眼,附和笑道:“是啊……不然怎么来的‘天劫’呢?”

    “我听说你劈开天海楼的事情了……北境战争之后,将军府走向了世俗声望的顶点,沉渊君成功把裴都无法引出的‘白帝’击退,北境铁骑以最小的代价,胜下了这场战争。”宋伊人幽幽道:“但这并不是好事,击退白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顿了顿,道:“我不是要打探北境的情报……你也无须跟我说沉渊君付出了什么代价,我只是想告诉你,灵山能掌握的消息,天都一定也能掌握。太子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不会容许还有权力流落在四境之外,无法收回。”

    所以……太子迟早会对北境下手。

    宁奕点了点头,他望向宋伊人,“这一点……沉

    渊君比你,比我,都要清楚。”

    “也是……”宋伊人笑道:“我在北边游走猎妖快十年,自小在北境荒原巡狩,托家父的面子,也见过沉渊君几次,我知道将军府大师兄为人可靠,而且极其稳重。战事之后的处理,想必他的心中已有计划,惟愿北境一切太平。”

    他双手搭在脑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开口。

    “来找‘虚云’大师?”

    宁奕有些微微讶异。

    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裴丫头受了伤,神魂之伤。”

    “他老人家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座石室了。”宋伊人眯起双眼,缓缓道:“十五年?我很小的时候在灵山待过一段时间……也见过老人家一面,只不过仅此一面,久远到我已经忘记了老人家的面孔。但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么‘虚云’大师就算不是神,也是最接近的存在。”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或许他跟神灵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无法不朽。”宋伊人黯然笑道:“所以他走入那间石室,灵山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走出来。”

    宋伊人声音沙哑道:“很小的时候,我得过一场病,是师祖救的我,我记不清病了几天,只记得最后宋雀抱来了朱砂丫头,说是给我暖床的,就这么陪着我一起长大,我一开始只当是找了一个婢女。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病与父母有关,我爹是佛门客卿,我娘是天池主人,他们俩都是捻火坐忘窃取的道果,我作为子嗣,遗传两位涅的气运,资质拔高到上上之乘,但凡人身躯,根骨却承接不了,导致阴阳断续……需要找一个能镇得住这‘逆乱之气’的长生锁。”

    宁奕喃喃道:“朱砂?”

    “是的……”宋伊人笑道:“朱砂就是那把‘长生锁’。”

    他无奈道:“想不到吧……这就是我和朱砂的故事,她作为一个乡下野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被宋雀找到,然后就成了‘镇’着我的存在,这多离谱啊,我宋某人,大隋跺一跺脚,天都也要颤一颤的,偏偏对她无可奈何。”

    话虽如此。

    但宋伊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他轻声道:“可惜了,这丫头跟着我,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过……”

    宋伊人忽然没心没肺的笑了,露出牙齿,咧嘴道:“我才不管那么多破烂规矩,什么皇权,什么灵山,什么道宗,什么狗屁的联姻……通通给老子滚蛋。我什么都不要,我就只要朱砂,她是我的长生锁,她就是我的命。”

    “她活着,我活着,就这么简单。”

    宁奕一阵沉默。

    他忽然觉得,宋伊人跟自己,是很像的一类人。

    虽然出身背景不一样……但是的确有很多方面,是很像的。

    “所以啊……姓宁的,不要想那么多。”宋伊人缓缓扭转脑袋,望向宁奕,一本正经道:“无论是什么病……虚云大师一定能治。”

    宁奕心底一动。

    他重重嗯了一声。

    如果能够见到虚云大师的话……那么丫头的病,一定能够治好的。

第五十一章 禅律之争

    温泉热气,袅袅升起。

    宋伊人惬意地将头颅枕靠在水边,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懒懒问道:“宁奕……你和裴姑娘从东境长城跋涉而来,路上有没有遇到麻烦?”

    宁奕摇了摇头。

    “韩约没找你?”宋伊人挑了挑眉,他望着空荡荡的雾气,笑道:“这倒是不符合他的性格……”

    宁奕柔声道:“我在大漠杀了琉璃山一位魔君。”

    宋伊人的眼神微微收缩,他在水流中“哗啦”一声坐起身子,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宁奕。

    宁奕仍然是那副懒散模样,躺在月牙泉内,山字卷不经意间的呼吸,月牙泉的灵韵,丝丝缕缕浸入肌肤之中,他淡淡道:“应该是琉璃山排名最末位的‘尘魔君’……杀了他,顺便还得知了东境某个不得了的计划。”

    宁奕把目光挪向宋伊人。

    “小雷音寺如此戒备森严……也是与琉璃山有关吧?”

    一路走来。

    每座山峰,都有专门的僧人来看守。

    这些与门外负责检查的小沙弥可不同,这些是实打实的苦行者,是灵山的“战力”,而小雷音寺本身应该不具备如此多的苦行者战力。

    “这次法会,宋雀担心会有意外……”宋伊人揉了揉眉心,他缓缓道:“从灵山挪了八百僧兵,镇守小雷音寺,你也知道的,这么多的法会修行者,如此多的愿力,最终都要送往灵山浮屠洞窟,容不得有意外。”

    宁奕闭上双眼,后脑微微沉下去。

    宋伊人的话,顺着水流声音,一同在耳旁流淌。

    “我和朱砂奉命来小雷音寺,其实就是以外人身份,来见证‘禅律之争’。”

    “禅宗的禅子神秀,律宗的律子道宣,都是与我从小一同长大的‘发小’,只不过相别多年,两人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宋伊人回想着自己前一夜的两次相遇,喃喃道:“神秀师兄小时候初露头角,但如今锋芒完全内敛,看起来如一块璞玉,道宣则是化身成了佛门的‘伐折罗’,浑身杀伐之气,我很担心若是道宣胜下这场比斗,灵山将重现千年前的局面。”

    宁奕从水面上浮了出来。

    他睁开双眼,幽幽道:“你说的是……律宗执掌灵山,踏入境内,在大泽修葺佛庙,建立战线,与皇权对峙开战?”

    宋伊人缓缓点头。

    “如今的琉璃山,正缺少一股强大的战力……太子与二皇子的对立,已经有了明显的优劣,在我看来,哪怕灵山全力支持,也不可能胜得过天都。”宋伊人的声音满是担忧,“律宗一派主掌杀伐,天都这些年来的打压,最令他们不满,琉璃山一定会许于好处,但此刻灵山若是押注了,那么便注定满盘皆输。”

    对于这一点,宁奕倒是没有否认。

    他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太子有十座圣山,外加西岭道宗,无数内应,还有红拂河作为压箱底的底牌,二皇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个人的谋略,隐忍,两人也不在一条线上。这场战争,没有悬念。”

    所以

    东境的三圣山联盟,在太子掌权,看清局势之后,连忙与韩约撇清了关系。

    这场天都与东境的对峙之争。

    其实就是太子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站队”问题。

    “战争还没有开始……太子在等灵山表态,‘佛子’的位置一直空悬,所以太子的态度一直是宽容的,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宋伊人深吸一口气,“神秀师兄若是赢了,那么万事还算好说,但若是道宣师兄赢了,局势就不太妙了。”

    宁奕问道:“宋雀呢?他的力量,不足以干涉这一切么?”

    “我的父亲只是俗世客卿……”宋伊人摇头,“他捻火之后,享受灵山万千尊崇,却不可直接插手事务,以个人的武力来威胁‘苦修者’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放在中州或许还行,但放在灵山,这是行不通的。只要登顶的那个人说出一句话,山下的无数生灵便会奉为真理,誓死追随。”

    宁奕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手掌,山字卷的力量在掌心汇聚,指尖“倏忽”一声,窜出猩红色的火苗。

    月牙泉的雾气,触及火苗,嗤然扩散,清扫出一片清明。

    宋伊人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是……‘愿力之火’,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

    ……

    半柱香的时辰之后。

    “尘魔君……东境琉璃山……借火计划。”

    宋伊人揉着自己的眉心,他细细咀嚼着宁奕方才所说的话,然后头疼道:“不得不说……宋雀的预感,真的很准啊,东境果然要动手了。”

    琉璃山的某位魔君,盯上了愿力之火。

    至于这位魔君是谁,尚不可知,尘魔君位列东境五灾十劫,十五位魔君的末位,以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不敢生出对灵山的邪念……至于琉璃山主韩约,就更不可能。

    韩约不会去招惹灵山。

    若是此事直接查出与韩约有关……那么身为佛门俗世客卿的宋雀,大可以借着此次机会,抛开身后的背景和顾虑,以私人仇怨,直接将这位鬼修共主永封琉璃山下。

    事情反而会变得简单。

    灵山的八百僧兵,就是为了防止“东境”插手此事。

    “琉璃山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宋伊人眯起双眼,“灵山是如今东境不可招惹的存在……韩约既然不动手,应该也会勒令自己的手下才对。”

    “这就是‘鬼修’才会出现的问题……这帮人,根本无法以常理去揣度,也没有什么规矩能够约束。”宁奕淡淡道:“得罪了灵山,被揪出来,就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局……宋雀是涅的存在,琉璃山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与他对抗,连韩约都要惧之三尺……而这些人明知如此,仍然要‘借火’。”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韩约怎么去约束?”

    宁奕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事实上……我怀疑这件事情,还有更深层次的关系介入。”

    宋伊人与宁奕对视。

    作为宋雀的儿子,这世上有许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可避免

    的被宋伊人知道了。

    譬如

    “影子。”

    从宋伊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宁奕倒不觉得意外,他点了点头,“只是直觉……大隋知晓‘影子’存在的人很少,而灵山亦是如此,只有站在足够高的那些大人物,才知道这些纯粹黑暗与污浊的存在,如果是‘影子’盯上了灵山的火种,那么便能够解释清楚了。它们能够不死不灭的原因,或许也跟‘愿力’有关。”

    说到这里,宁奕的眼神亮了亮。

    白帝在往生之地,利用生灭两卷天书,勾搭了一个完美世界。

    让众生信仰他。

    而这股“愿力”,就为白帝的“永生”提供了保障。

    道宗和灵山的这些先灵,还有所谓的“长生法”,都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载。

    愿力!

    就是愿力!

    宋伊人喃喃道:“借火……借的是愿力之火,是那股愿力,可是他们具体要怎么做呢?”

    “三天之后就是法会了。”他沉声道:“那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机会……是等到禅子和律子分出胜负吗?”

    忽然有些恍惚。

    紧接着就明了。

    他微微抬手,远方山石之间飞来一颗通天珠。

    通天珠内,倒映出一副朦胧画面,宁奕皱起眉头,看着雾气之中婆娑摇曳的树叶,还有一片猩红的血迹。

    “这是什么?”

    “律子道宣拖行佛陀石像,跋涉及至鸣沙山,在那之前,我与他打了一个照面。”宋伊人神情严肃,“律宗同袍尽皆身死,尸骸遍地,唯他独活……恐怕随他同行的弟子,已经全都罹难。”

    “律宗……道宣?”

    宁奕若有所思道:“这一路上,我隐约听说了禅律之争的事情……大家对于‘神秀’的看法倒是一直,都说神秀是天生的佛种,不愠不怒,舌灿莲花,辩法无人能及,备受喜爱。而对于律宗的‘道宣’则是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是佛门未来能担大任的‘伐折罗’,也有人说他杀戮成性,已经坠入魔道,不配踏入灵山,所以这些年来,律子道宣一直在外游历,几乎没有回到灵山。”

    “两位师兄,在继承‘禅律’之位的时候,就没有再回灵山了。”宋伊人摇了摇头,道:“直到此次争出胜负,二人才会重回灵山,这个时候……佛子的位置已经定下来了。其实立这个规矩,是为了不让灵山的主观意志,影响到禅律之争的结局。”

    宁奕有些明悟的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我很不希望‘道宣’取胜。”

    宋伊人喃喃道:“若是他胜了,在法会之后,其实就等同于掌控了‘佛子’的权力……若是他与东境有所图谋,那么‘借火’这件事情,就会变得十分简单。”

    若是琉璃山看清楚了这一切。

    那么只需要扶持律子……支持他取得胜利。

    宁奕顺延着他的思路,缓缓道:“那么‘借火’甚至会变成……”

    “送火。”

第五十二章 修罗

    四月初七,浴佛法会。

    小雷音寺大殿前,聚集了大量的修行者。

    这次浴佛法会之盛大,参加人数之多,堪称百年之最。

    四千多位苦修者,一座小雷音寺大殿的空地,已经无法容纳,此次法会的比试便以“符”来决定对手,分别在十六座山峰设立擂台,而“愿力”的比拼,也与武力无关,只需要以“神魂”驾驭石像,愿力对决很快便可分出高低。

    月牙山。

    宋伊人推开竹楼竹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整了整衣衫,来到宁奕的竹楼前,刚刚手指放在门口准备敲下,竹门就“哗啦”打开

    宋伊人有些讶异。

    他挑了挑眉,看着面色红润的宁某人,挤眉弄眼的咳嗽道:“在下会不会来的不巧,坏了什么好事?”

    丫头满面通红,捏了捏宁奕衣袖。

    宁奕没好气望着这厮,道:“看到你就不是一件好事。”

    宋伊人有些讪讪。

    “朱砂姑娘呢?”宁奕拎起细雪,栓在腰间,在鸣沙山住下的这三天,他休息的非常好,修行者也是人,也需要睡眠,长久跋涉,神魂紧绷,在此地休息既安静,又太平……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终于松下来了。

    “她早早便起了,布置法会。”

    宋伊人揉了揉眼,“十六座山峰,全都设立了后境的修行者看守,鸣沙山的周遭,全都需要严密的布控……法会的比拼会持续好几天,一直到分出胜负,都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交谈之间,最旁边,一直安静的那座竹楼,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云雀穿着一身干净的麻布僧袍,他的精气神也休养到了相当饱满的境地。

    小和尚缓缓来到竹楼前,揖了一礼,“见过宁先生,裴姑娘……多谢净莲师兄的款待。”

    在东土,这些苦修者,一般不会直呼其名,而是会互相称呼法号。

    宋伊人的法号是“净莲”……云雀对这个法号可不陌生,净莲先生是佛门有名的“幸运儿”,能够住在月牙山这种净地,全要仰仗这位先生。

    “休息的如何?”

    宋伊人笑了笑,“宁奕说你会在这次法会上一鸣惊人,我倒是很期待呢。”

    云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柔声道:“小僧尽力而为。”

    马车早已候在一旁。

    四人坐上车厢,宋伊人继续道:“东境的鬼修,真的能潜伏到鸣沙山?要真有鬼修,戾气与怨念能藏得如此之深?”

    这三天,两座竹楼一直在商讨如何针对东境的“借火”计划。

    对宋伊人而言,浴佛法会是他向宋雀证明自己的重要一步,绝不可出错。

    而对宁奕而言,在“借火”事件里,追查出“影子”的真实意图,则是比打压东境琉璃山更重要的事情。

    “此事难说。按我们之前所商议的,十六个方位,布下小周天阵,那么法会开始,外人杜绝入内,便不再会被外力攻破。”宁奕屈指推演,缓缓道:“宋雀先生当真不来鸣沙山?”

    宋伊人摇了摇头,“如今东土正是琐事缠身之际,若是他能来,东境推演者哪里还敢动邪念?”

    宁奕沉默下来。

    宋雀若是亲身能至此,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此地。

    坐在车厢内的云雀,有些惘然,他听着宁奕和宋伊人的对话,似乎意识到了一些“危机”。

    小和尚喃喃道:“听二位先生的意思……说的是,此次法会可能会有意外?”

    裴灵素拍了拍宁奕肩头,示意他不要在云雀面前提这些,以免影响他的心境。

    她柔声道:“无需担心,一切有我们。不会有意外。”

    云雀抿起嘴唇,有些不安道:“鸣沙山的‘落雁阵’闻名天下,具行师叔手握‘落雁

    阵’阵眼,难道有人还敢窥伺?”

    落雁阵……

    小雷音寺建成之时,有位活菩萨精通阵法,在此地立下此阵,若是启阵,那么鸣沙山方圆数里,大阵之内,鸟雀不能飞行,威压布施,如金刚降临。

    持阵者,在阵法之内便有“世间极速”加持。

    一念之间,几乎可抵阵法任意一处。

    宁奕和宋伊人对视一眼。

    这就是两人所担心的……在禅律对决之后,佛子之位决出,按照规矩,具行大师会将“落雁阵”的阵眼移交。

    律子道宣若是取胜。

    那么情况就不妙了。

    ……

    ……

    十六座道场,进行比试,因为人数太多,故而动用了“符”,小雷音寺的几位阵法师,负责推演符的阵列,十六座道场内,每位参加者手持一面符,两张符为一对,持有相应符的则为对手,愿力对拼,只有一次机会,失败者便被淘汰。

    小榷山。

    云雀的道场,便是这里。

    那座运送“小巽寺石像”的马车,与云雀一同来到了道场,小榷山的山顶极其开阔,道场被分开,分出了三十二座擂台,阵法师按照顺序,触发“符”,手中符生出感应的,便来到擂台之上对敌。

    一共四千余人。

    分出十六座山峰。

    每座山峰再分出三十余座擂台,如此一来,今日的初选,只需要每座擂台进行八场对决,便可结束……看似“轻松”,但实际上大量的分化工作,仍然消耗了小雷音寺极大的人力。

    背负愿力石像的苦修者,早早便来到小榷山。

    这场浴佛法会,乃是这“禅律之争”的背景下进行,若是能够“脱颖而出”,必然会得到灵山的关注……也正是因此,吸引了大量的“高手”。

    小榷山的高台之上,俯瞰三十二座擂台道场。

    以宋伊人“净莲”的身份,在这小雷音寺内,拿到这样的席位实在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事实上,四人在踏入小榷山方圆之时,便已经分别。

    是云雀主动提出来的。

    因为“净莲”身份特殊,若是随其一同进场,便会吸引大量的目光……云雀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确是要在这里“一鸣惊人”,但却绝不是因为“宁奕”,因为“净莲”。

    如果能够在浴佛法会被人看见……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他的神魂之术足够强。

    “浴佛法会的对决……与石像本身积淀的愿力有关,还与修行者的‘神魂’有关。”宋伊人翘着二郎腿,淡淡道:“云雀的神魂强度,与年龄完全不成正比,除非灵山瞎了眼,否则绝不会埋没这种天才。”

    道场上,一场又一场的对决正在进行。

    大部分来到鸣沙山的苦修者,怀揣着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证明自己。

    然后被灵山发现。

    而这里却有一个很残酷的现实。

    灵山根本就不会看到他们。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够耀眼。

    更因为……灵山没有一位大人物,会去注意这些人。

    四千余人。

    哪怕真的能够吸引到注意,也是最后的几轮,那寥寥的十数个人。

    而在大比开始之前,怀揣着美梦和狂热的大部分苦修者……会在第一轮就止步。

    云雀手里捏着“符”,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第一次外出的少年,孤身一人站在会场之中,身旁是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僧人,或是面容狰狞,或是不言不语,东土境内鱼龙混杂,拜入灵山对很多人而言是一种不可及的野望……这些散修在本质上与“慈悲”已经脱离了界限,在偏僻荒野求生,为了活下去,他们也会杀人,而这种杀气,是掩盖不住的。

    一场就是云雀登场了。

    他的目光锁定了远方的一位瘦削僧人,那个僧人还有三个同伙……其中一人,恰好就在擂台上。

    这四个人,在拥挤的会场之上,显得相当“显眼”,周遭数丈,都是一片清净,无人敢与他们接近……因为身上浓烈的,毫不掩盖的“煞气”。

    站在台上的,是一个面容白净,看起来一片和蔼的胖头陀,单看面容,与台下的三位同伴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他反而像是正宗佛门出身的活菩萨。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僧人,两人登台行礼之后,对视一眼,便再无动静。

    看似平寂如山,但其实早已陷入了“愿力”和“神魂”的缠斗……那位胖头陀一直面带微笑,而数十个呼吸之后,这位中年僧人的衣袍便开始剧烈的颤抖,他的眉心忽然裂开一道血色纹路,整个人都如同一尊雕塑,干涸到极致便开裂,“咔嚓咔嚓”绽放出蛛网般的裂纹。

    胖头陀仍然面带微笑,他的眼神早已恢复了“清明”。

    神魂碾压之后,抽身而出。

    这场对决,他已胜了……只不过他却并未就此松手,而是继续操纵神念,将这个远不如自己的男人彻底的“击垮”!

    “砰”的一声。

    中年僧人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的眼神彻底涣散,擂台上摆放着的那座石像忽然开裂,整个人也如石像一般,神魂破碎,道伤难愈,他步步后退,连退三步,已是七窍流血,满面血污,端的是神情平静,双手合十盘膝坐下。

    胖头陀有些惋惜,望向负责裁决胜负的阵法师,得到了肯定的点头之后,摆了摆手,放弃继续以神魂绞杀的念头

    与此同时,一个青衣少年飞奔着爬上擂台,来到了中年僧人的身旁,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喊了好几声师父,却没有回应。

    神魂破裂,这是最重的伤势。

    哪怕是“宁奕”,也寻觅不到好的办法……更何况这个师出无门的中年僧人。。

    胖头陀看到这一幕,笑意满面的点了点头,轻盈跳下擂台。

    一片喧哗声,却无人敢说出什么……只不过距离这四人更远了一些。

    “这种人,灵山也要啊……”宁奕平静看着这一幕,他自嘲笑道:“不怕脏了名声?”

    “宁兄弟说笑了,灵山有什么好名声?”

    宋伊人忍不住笑了,风轻云淡道:“这种人无论是放到中州还是东土……都会很吃香,替主子坏事干绝,骂名背净的野犬,混口饭吃而已,如此廉价,谁又会不要呢?”

    宁奕沉默下来。

    这四位僧人,身上带着狠戾之气,显然是从东土的偏僻之地杀将过来。

    他们与其他人不一样。

    从浴佛法会一开始,就展露了自己强大的力量……这种方式,的确更容易得到关注。

    擂台上,那个满面流涕的少年,不敢摇晃自己的师父,眼睁睁看着两位小雷音寺的僧人,将师父抬到了符担架上,在听了某一句话后,整个人宛若雷击,僵在原地。

    多半是得知了师父“活不久”的定论。

    他呆若木鸡,直到执法者将他拖走,整个人的神情都还是麻木的。

    阵法师有些无奈,以往也有这种情况……在东土的偏隅之地,灵山笼罩不到,又时常遭遇鬼修的侵蚀,那里的苦修者见惯了生死,戾气极重,被称为“修罗”。

    那四个家伙……显然就是从修罗场里走出来的。

    对于这种身怀“杀气”的对手,若是自觉不敌,就该早点认输,执意对决,就要预料到最坏的下场。

    阵法师叹了口气。

    他望向对阵表,声音有些沙哑。

    “下一场……小巽寺云雀,对阵散修寂空。”

第五十三章 神海,大海

    “下一场,小巽寺云雀,对阵散修寂空。”

    阵法师开口的时候,便皱起眉头。

    因为阵法符生出的感应,让他望向场下某个方向。

    小巽寺……云雀。

    一个身着麻布僧袍的少年,看样子年龄也不过十五六岁,满脸的稚嫩。

    而另外一边,从东土修罗场走出来的那四位僧人之中,煞气最甚的瘦削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整片道场,气温都骤然降了下来。

    旁观的僧众,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之前胖头陀与中年僧人的对决……所有人都看到了,在

    “愿力对决”中失败的那个男人,连同神魂一起被打碎。

    这四个人,是来法会“狩猎”的。

    名为“寂空”的散修,缓缓登上了道场擂台,他的目光望着台下看去,看到那个面容稚嫩的小和尚,皱起了眉头。

    执掌符的阵法师有些看不下去,他匿去身份,以神魂传音,在云雀耳旁柔声提醒道:

    “少年……你不是他的对手,要不就在此刻认输吧,不必登台了。”

    云雀转动头颅。

    几乎在神魂传入脑海的第一时刻,他便将目光望向了符台。

    那位阵法师的神情一怔。

    自己……是被找到了吗?

    云雀微微一笑,向着阵法师行了一礼,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前进,来到了那个呆若木鸡的青衣小僧身旁,他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方手帕,然后轻声叮嘱道:“好好照顾你的师父……‘神魂之伤’并非不可治,比赛结束之后我会尽力帮他医治。”

    这声音很轻。

    只有二人可以听闻。

    青衣小僧微微一滞。

    “我住在月牙山,第三座竹楼。”云雀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擂台,“至于那些恶人……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说完之后,他便开始前行。

    没有人想到,“寂空”的对手竟然是一个少年。

    如此的稚嫩,而且认真。

    云雀爬上擂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与这些偏隅境地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修罗”不一样,他从未杀过生,甚至没有见过血……戒尘教给他的修行之术,就只有“神魂法门”而已。

    这个少年双手按住擂台地面,缓缓撑肘将自己支起。

    然后登台。

    那尊小巽寺的佛像被人抬了上来,就摆在云雀的身旁。

    少年看着这尊陪伴自己十数年的石像,心中涌起了一阵暖流,他望向面前的瘦削僧人,揖了一礼,平静道:“请赐教。”

    寂空望向符台的阵法师,然后又面无表情的望向少年,“你真该听那个家伙的话……如果不登上这个擂台,你的神海就不会被我撕碎。”

    “活着,不好吗?”

    云雀只是沉默。

    然后再一次开口,还是那三个字。

    “请赐教。”

    寂空点了点头。

    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磅礴的神海之力便翻涌而出,卷向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整座道场,掀起劲风。

    两座佛像,一尊是戒尘大师以毕生心血浇灌的“

    金刚坐佛”,双手合十,结跏趺坐,正如此刻陷入神魂之争的少年,二人姿态几乎如出一辙,另外一尊,则是寂空从修罗境带出来的不知名石佛,单手托钵,另外一只手抬掌如要镇压世间恶鬼。

    无畏印。

    两人的神魂掀起狂风,整片擂台在神海的铺展之中碎裂开来,化为无数海水浪花,而滔天骇浪之中,云雀就像是一块坚韧的礁石,在“寂空”的神魂击打之下,不曾后退过半步,也不曾挪动过丝毫。

    他缓缓睁开双眼。

    望向寂空。

    把被无数海浪包裹着的“瘦削僧人”,不可避免的,与云雀的双眼对视。

    化身惊涛骇浪的寂空。

    看见了……一整片大海。

    ……

    ……

    “比我想象中要强。”

    宋伊人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下意识伸出两根手指,敲打着横在膝盖上的刀鞘,喃喃道:“这是他自身修行出来的魂力吗?竟然……如此厚重。”

    超脱十境。

    这世上踏入命星的,就只有那么极少数的存在。

    哪怕不是主修神魂的,也不会有太差的短板,而即便是专精刀法与杀伐之术的宋伊人,也能够感受到那两尊佛像对决之时的气势。

    一种完全“碾压”的大势。

    那个浑身杀意,满面戾气的瘦削僧人,在云雀的神魂之下,就像是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不是一个级别的对决……”

    他有些讶异望向宁奕,道:“你从哪捡来的宝贝?”

    宁奕笑了笑,“机缘巧合……说来话长。”

    顿了顿。

    宁奕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他喃喃道:“不过我倒也没想到,小云雀的魂力竟然如此的强悍。”

    这个小巽寺少年,曾经对自己说,有办法医治丫头的神魂之伤……现在看来,似乎不像是“夸下海口”,这一路上他都在为浴佛法会养精蓄锐,但每每醒来,都会与自己说一些关于治伤的想法。

    需要用到“符”,“阵纹”,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在抵达鸣沙山,入住小竹楼的时候,宁奕就托人开始准备,想必等法会结束,也是时候给丫头“疗伤”了。

    擂台上的对决,在短暂的死寂之后,迎来了结局。

    这场对决,比上一场要快。

    也比众人想象中要快。

    在观战者的眼中……这场对决的胜负结局其实已经没有悬念,只不过最先睁开眼的不是“寂空”,而是云雀,这位少年睁开双眼,对着仍然怔若石塑的瘦削僧人揖了一礼,自顾自整理衣袍,缓缓离开擂台。

    而寂空的背后。

    胖头陀三人的笑容逐渐凝固,他们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得严肃起来,在目力可及的细节之处……寂空的衣袍竟然出现了“石化”的迹象,一角衣袂,在不知名力量的作用之下,竟然化为了石片,好在这样的迹象并没有蔓延到肉身之上,寂空的身躯微微颤动,碎裂的衣袍石屑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弹跳,这个满面戾气的僧人睁开眼后,五官变得惘然,困惑,眼里的那股子锐利之气彻底的消弭。

    “……寂空?”

    胖头陀有些试探性的开口。

    在死寂的道场里,并没有得到回应。

    寂空踉踉跄跄,在擂台上来回走了两步,宛若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与胖头陀对视的刹那,三人的心底皆是凉了一截。

    他的眼神已经彻底涣散,对着自己的同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温暖的笑容……很难想象,寂空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是神魂被重创了?

    三人对视一眼,迅速找到了原因。

    然而找到原因之后,他们的眼里却涌起一抹骇然……这是那个叫“云雀”的少年做的?

    胖头陀连忙窜上擂台,他喃喃道:“寂空……你怎么了?”

    瘦削僧人仍然只是傻笑。

    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呈现如大海般的碧蓝之色。

    他的记忆定格在与云雀对视的那一幕。

    “我看见了……”

    寂空痴痴傻傻的望着胖头陀。

    “我……真的看见了……”

    ……

    ……

    云雀离开擂台之后,一路前行,他来到符台的阵法师面前,揖了一礼,神情疲倦说道:“多谢先生提醒……小僧有一问,今日胜出之后,还有比试吗?”

    阵法师显然是没有想到云雀会来。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台上寂空的身上,那个傻子竟然兜兜转转的对着四面八方鞠躬,猛地回过神来,声音都不利索,“啊……没什么,今日只有一场比试。”

    “那么,我便回去休息了……”云雀又揖了一礼,柔声道:“若是方便,还请托人帮我把石像送到月牙山,第三座竹楼。”

    阵法师小鸡啄米的点头。

    他忽然想到了“月牙山”在小雷音寺的意义……这次大会,住宿的地方供不应求,像月牙山只有灵山的贵客。

    而住在月牙山的似乎是……净莲师兄?

    阵法师的神情变得恍然起来,这位“云雀”小师父,是净莲师兄看中的人,难怪年纪轻轻,魂力便如此卓越!

    那么……多半也是与灵山有关的大人物了。

    他连忙站起身子,恭声道:“您只管休息,其他事情,无须操心。”

    云雀离开了道场。

    主掌符台的阵法师,神情冷了下来,他望向那四个“修罗”,果不其然,胖头陀三人在接下自己的同伴之后,目光便没有离开“云雀”。

    看样子……他们四人,乃是“过命”的交情,一人受难,其他三人便想用“修罗”的规矩,来泄心中之愤,若是不出意料,这几人多半会想方设法在比试结束之后拦截“云雀”。

    他很清楚,这次浴佛法会的“重要性”。

    好几位大人物,都强调了法会的戒律,不可有乱。

    而像“云雀”这般的贵客,更是不可有失。

    他挥手招来一位僧人,在耳旁叮嘱了几句,便重新坐下。

    按照规矩,道场里的每一场对决,都要由他来宣判胜负。

    阵法师吸了一口气,以神念加持声音,朗声道。

    “云雀对决寂空……”

    “小巽寺,云雀胜。”

第五十四章 追逐光的人

    小榷山。

    云雀完成比试之后就离开了这里,一个人搭乘净莲安排的马车,回到月牙山第三座竹楼。

    对他而言,完成这场对决,意义很大。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与人“对捉厮杀”。

    哪怕只是神魂之争。

    因为太生疏的原因,他犯了很多的“失误”,而他也低估了自己的“魂力”深厚程度,寂空是一个远超预计的对手。

    他本以为,动用自己脑海里的秘术,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魂力。

    盘坐在竹楼木地上的云雀,喃喃道。

    “大意了啊……”

    神魂被抽干的滋味,可不好受。

    幸好今天就只有这一场比试……他要抓紧时间,蕴养魂力。

    深深吐出一口气。

    云雀的眉心,一缕金灿的光华流淌,师父传授的神魂秘术缓慢运转,丝丝缕缕的云气从袖袍缝隙之间溢出,短短十数个呼吸,便将他层层包裹。

    ……

    ……

    鸣沙山的“法会”还在继续。

    一个叫“云雀”的少年,已经进入了大众的眼中……从东土修罗场走出来的杀僧,是法会里最棘手的存在,他们来到小雷音寺,就是要向灵山证明自己的“用处”。

    拜入灵山,成为执法者。

    不仅仅是“小榷山”,十六座山峰,四千余位僧众,东土的年轻才俊,那些蛰浅蛟龙,也都在这场法会开始崭露头角……如此庞大的人数之中,能够得到“灵山”关注的,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天才,灵山的僧兵镇守八方,而披着麻袍的数十位苦修者则是穿梭在山峰之中,捕捉着“有价值”的信息。

    小榷山的雅座。

    云雀的对决结束之后,接下来的几场,也都没什么意思。

    宁奕懒洋洋坐在席位上,他倒是很“享受”这种闲散时光,与裴灵素二人一同观看法会,看年轻人在擂台上神魂对决。

    事实上,虽然姿态很放松。

    但宁奕的神念却铺满了整座小榷山,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被称为‘修罗场’的南方边境,有着许多的鬼修,因为管辖把控艰难……所以许多苦行者,与‘鬼修’一同跋涉,彼此感化。”宋伊人缓缓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修罗’,按理来说,佛门与鬼修是绝不相容的,要么我度你成佛,要么我坠入魔道,事实上这些‘修罗’虽然杀意凛然,但心中大道却是坚韧不拔,从未动摇。若是动了邪念,身上的‘气息’就会变味,他们这种低境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掩藏‘鬼修’的污浊之气。”

    这一点倒是容易理解。

    东土是一片净土。

    而鬼修则像是浑浊的蛆虫,在浩荡大日的照拂之下,只需片刻便会消融,哪怕能够有所伪装,也难以在阳光下立足。

    “真正‘堕入魔道’的僧人,会从南方边境离开东土,去往南疆,或者奔赴东境,看看有没有机会投奔琉璃山。”宋伊人笑道:“毕竟在东土被抓到了,就是烈日灼心,十死无生,这场法会,按理来说,不会有胆大包天的鬼修潜入会场。”

    他顿了顿,“当然……是‘按理来说’。”

    这四个字,他加重了声音。

    除了我和朱砂以外,无人知晓宁兄的存在。”宋伊人望向身旁,宁奕和裴灵素二人,都戴上了斗笠,遮掩面容,而且完全隐藏旗下,在灵山的外人看来,这两人就是“净莲师兄”请过来的高手。

    至于究竟是谁,无人得知。

    “我们在小榷山,避人耳目,真正要盯住的,是‘道宣’……”

    宋伊人抬起一只手。

    他的掌心,一阵光华流转,翻手便取出一枚通天珠,内里的影像倒映而出。

    一座四四方方的擂台。

    “按照小雷音寺的比试规矩,哪怕是‘禅子’,‘律子’,也不可直接规避,而是要一步一步去前进……而那些在一开始就‘走大运’的家伙们,非但不会放弃,反而会更加兴奋。”宋伊人轻笑一声,“毕竟是出人头地的好机会,纵然不是禅子律子的对手,也能让所有人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比起他们拼死拼活对决神魂,精疲力尽也不知能前进几轮,这样的对决,反而效果更好一些。”

    通天珠内,道宣还未登场,其对手已经登台。

    站在擂台上的是一个面容悲苦的灰袍男人,粗壮的八字眉,神情“悲天悯人”,但即便隔着通天珠,也能感受到身上的“势”。

    裴灵素挑眉道:“道宣的对手,也是一位‘修罗’。”

    “那必须的……”宋伊人咧嘴笑了,“要知道,我来到小雷音寺的那一刻,就掌握了这里所有的资源,阵法,符,以及赛程安排。”

    “我希望‘神秀师兄’能够战胜道宣,所以我做了力所能及的安排。”

    宋伊人盯着通天珠,平静道:“神魂之争,与肉身厮杀不同,愿力对决,胜者亦是会有受损……我会给他安排最强的对手,让他每一轮都无法休息。”

    “很卑鄙啊……”

    宁奕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卑鄙,但是有用。”宋伊人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极轻极细的揉捏空气,道:“哪怕只有一点点用,都足够。”

    ……

    ……

    朱砂戴着斗笠,披着宽大黑袍,怀中抱着那把收叠包扎后如长刀一般的黑伞,沉默靠在看台的一侧,无视周遭的嘈杂声音。

    她离开竹楼,与宋伊人兵分两路,提前出发,前去安排十六座山峰的僧兵部署,之后便来到了这里……她的肩头悬浮着一枚不易察觉的通天珠,记录着接下来会发生的这场对决。

    律子道宣。

    这场“禅律之争”中的主角。

    最被人看好的,佛门百年一遇的“伐折罗”。

    这里没有多少人,比朱砂更明白,“伐折罗”到底意味着怎样的一种变态存在,在古老的梵语文献里记载过灵山历代的“伐折罗”,一旦问世,继位,便默认是为金刚佛法的执掌者,麾下的“夜叉众”,是灵山最精悍的一股战力。

    无论“道宣”能不能成为“佛子”,夜叉众未来都是他的。

    而双重的声名推叠之下,他突破成为星君的那一天,便是灵山明面上的“大德”,都无法干预他的决策。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权力。

    当一个人拥有的太多,就不是一件好事。

    朱砂知道自己和宋伊人来到这里,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宋雀对自

    己二人交待了寥寥的几句话。

    宋雀隐约推演到了琉璃山将要在这上演的“阴谋”。

    而他更加语重心长的叮嘱……要“制衡”禅律之间的倾斜。

    禅子神秀,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内敛的人,在道宣这些年顶着无数光辉前行的时候,神秀师兄仍然还是那副模样,在远离灵山的深山老寺里苦读禅经,钻研佛法,不问世事,这样一个不与世俗争锋夺权的“苦修者”,在对决之中,怎么可能赢得过“伐折罗”?

    制衡。

    限制“道宣”,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律子本身的修为境界,远远超出所有参加法会的年轻人,在灵山收集的情报当中,有意参与法会的那些“天才”,大多已在觳中,漏网之鱼少之又少,那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没有在法会中被灵山钟意的年轻人……其实只是不愿意接受那个残酷的事实。

    他们不够天才。

    没有天才到能够让灵山注意到的程度。

    这个世道,许多人会埋怨皎月一般人物不过如此……而事实上他们根本连相提比论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放开手脚,撇开“神魂之争”的限制。

    以律子道宣的实力,大开杀戒,甚至可以将这一整座山峰的修行者,全都屠戮完毕……而这位未来的“伐折罗”,也不过二十余岁,在东土境内一百年来,是最为年轻的命星修行者了。

    这样的一位“天才”,才能成为律子。

    先成为天才,再成为律子。

    许多人想拜入灵山,但他们心境太杂,不够纯净,想得太多,又做得太少。

    看起来不过是一座山门,一道门槛。

    但有些人,一辈子都跨不过去。

    朱砂从小就在灵山长大,被宋雀从荒野里捡回来的时候,她还不谙世事,后来便陪着“少爷”一同成长,一同读书,练刀,再到离开,她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看遍了灵山的众生,无论是离开若是回来,她其实都没有太多的归属感。

    这里只是一个住所而已。

    进入灵山,不算什么。

    离开灵山,也没有什么。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于“灵山”两个字,有着如此执着的追求,以及狂热。

    尤其是在南方边境打生打死的那些“修罗”,杀了不知多少鬼修,背了不知多少罪孽,当她接受宋雀旨意,召集了一批南方边境的精锐练魂之士,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

    竟然无一反对。

    在“浴佛法会”用神魂对垒律子道宣。

    这种动辄“神魂破灭”的危险买卖,这些人几乎没有犹豫,而提出的条件就是在事情结束之后,离开南方边境,进入灵山修行。

    若是神魂被道宣打散了。

    那么就成了一个废人……进入灵山,还有意义吗?

    朱砂看着擂台上的灰袍男人,斗笠下的神情有些复杂,对她而言,这些陌路人,像是在黑暗之中厮杀拼搏的“求生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稻草。

    灵山对他们而言,就是“光明”。

    若是能够奔向光明,脱离南境。

    那么或许就是“解脱”。

    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了。

第五十五章 寂空之死

    灰袍男人站在擂台上,精气神完全内敛,抱了一个拳桩,头正,颈直,挺胸,塌腰。

    所有的神魂聚集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僧人,毕生从未有过的紧张,在反复数次深呼吸下,便压了下来……悠长的吐气,吸气,像是回到了一个人修行的深夜。

    周围的所有声音,所有景象,都慢慢虚化。

    他的全世界,就只剩下“道宣”一个人。

    律子四月初四回到鸣沙山,便闭关修行,谁也不见,直到今日才第一次露面……以禅律二人的地位而言,这样的行为并没有任何的不妥。

    道宣披着一件简单的粗布麻衣,贲起的肌肉撑起布衣,他的神情一片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木然。

    两道目光缓缓对视。

    “嗡”

    对决开始。

    看台上的偏僻角落。

    朱砂抱着怀中的黑伞,皱了皱眉头,在随身携带的便签簿上唰唰写了两笔,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在朱砂的身影消失在廊道之中。

    擂台上一道剧烈的轰鸣响起,灰袍男人身旁的佛像瞬间炸开,而连愿力佛像都没有带来的道宣,平静转身,离开擂台。

    这场对决便就此拉下帷幕。

    人群纷纷为律子让出道路。

    直到道宣离开,才有声音缓缓出现

    寂静到落针可闻的道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感叹声音。

    ……

    ……

    沉重的呼吸声音。

    越来越沉重。

    黑暗之中,狭窄的密林,被抵在树木上的男人,身体阵阵抽搐,瞳孔不断扩大再收缩,重复着这个过程,脑海里一幕一幕的画面逐帧闪过。

    无数的海浪拍来,席卷,几乎要窒息

    沙哑的声音焦急的传来。

    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寂空!”

    “寂空!”

    远离小榷山道场的某处偏僻角落,鸣沙山的某片深林之中。

    在比试结束之后,三个男人习惯性带着寂空离开,像在南境生活的那样,栖身在黑暗里。

    遮阳符在头顶撑起,气机也收敛到了极致。

    三人围着那个瘦削男人。

    胖头陀死死盯住寂空那双溃散的双眼。

    他神情艰难,缓缓开口。

    “在那个人的神海里……你看到了什么?”

    胖头陀的面色很是苍白,他的宽大额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在开口的时候,能够观察到“寂空”眼神的变化原本一片惘然的瞳孔,漆黑色缓慢扭转,如一个深坠的旋涡,填满细密的恐惧。

    让一个“傻子”听懂自己的话。

    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需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他们匆匆离开道场,来到这个无人之地的原因。

    三个人的神魂,在此刻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将寂空的神海兜裹起来。

    神魂离体,尤其是完全离体,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稍有不慎,那么神魂无法收回,这三个人会同时失去意识,沦落成

    跟“寂空”一样的傻子,显然他们不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做出这种毫无保障的举措……四面八方旋转着数十张符,而三个人之中始终有两人保持清醒,只祭出少许的魂力,作为辅佐。

    此刻主掌神魂的,正是胖头陀。

    在“修罗场”生死厮杀,他们曾经把后背都毫无保留的交给对方,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患难兄弟。

    而此次来到鸣沙山参加浴佛法会,也是为了共同博求一个“前程”。

    “我绝不会把你丢下……”胖子喃喃自语,同时努力以神念钻探进入寂空的脑海中,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还原”那一战的景象,看看那个叫“云雀”的少年,施展了什么手法,然而当他真正进入寂空脑海里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一片幽深的,无垠的大海。

    这就是……寂空看见的?

    大海?

    这是神海?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到底是修行了何等的秘术,才能够修行出如此庞大的“神海”?

    胖头陀的心底忽然涌起巨大的恐惧。

    他明白为什么,寂空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落败……这个少年的神魂,根本就不符合这个年龄,像是继承了某位佛门活了数百年的大德。

    云雀……这个家伙没有法号吗?

    小巽寺……从未听过的一处寺庙,是在东土?

    他的师父是谁?

    下一刹那。

    符的连绵声响,打破了三个人的寂静,这些指引符,在外界出现丝毫变化的同时,便会警惕阵法内受到笼罩的布施者。

    三道出窍的神魂同时回归,而胖头陀的全部神魂回归速度较慢,当他迅速回归神魂,睁开双眼的时候,就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剑芒。

    “唰”的一下刺破阵法。

    这道剑芒像是一滴雨水,又像是一整片苍穹坠落的大雨,在一瞬之间便将连同痴傻寂空在内的三人全部贯穿,密林的古木树身转眼便溅上了一大片猩红。

    收剑,离开。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十个呼吸。

    ……

    ……

    “来晚了……已经死了。”

    密林传来断续的脚步声音,而还没有接近那片猩红之地,一道低沉的声音便缓缓响起。

    四位结伴的苦修者,沉默走在落羽林内,他们其中的领头者忽然皱起眉头,望向远方,他的修行之法与“感应”有关,这也是为何他会来到此地的原因……一道密令从小榷山的道场传出来,与小雷音寺权力最高的“净莲”有关,由高到低,层层叠叠,于是这只四人小队便出发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道“密令”其实与“净莲”本身的意志无关,小榷山道场的那位阵法师,在洞悉“月牙山”之后,便传递了自己的想法,保护这个叫“云雀”的少年,于是他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等到密令传到这四人的耳中,已经与“云雀”无关,他们只知道遵从道场符的“感应”,来寻找“猎物”,然后杀死。

    小雷音寺发布的每一块符令牌,都有着独特的标记。

    历代的“浴佛法会”皆是如此,看起来风平浪

    静,但实际上作为主办方的小雷音寺,有着应对一切意外的策对能力。

    “寂空”四人身上残留的符气息,能够让小雷音寺直接追寻到根源,派出的这四人小队,目的也很简单。

    上层的意思是“肃清孽徒”。

    其实就是“杀人灭口”。

    “有人替我们做了……”首领喃喃开口,走了片刻,果不其然,浓郁的血腥味遥遥传了过来。而站定之后,大块大块的血斑烙刻在树木身上,四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一剑封喉?”

    他蹲下身子,检查着这几具尸体,细微的创口,却是一击致命。

    “是剑器,用剑的……等等。”这位队伍的领头者,经常执行“刺杀”任务,毕竟佛门也不是真的“大慈大悲”,在这规则与秩序的和平之下,总要有人牺牲,匿身暗处,抹杀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经验丰富的首领,两根手指捻起血液,放在鼻尖轻轻闻嗅。

    “怎么了?”

    身后的三位同伴,效仿着他的动作,同样捻了捻指尖,却闻不出什么异样。

    这血迹……有问题吗?

    他们皱了皱眉。

    唔,似乎有些苦……是什么味道?

    “血里有‘剑锈’的味道。”首领缓缓道:“‘剑锈’里有股特殊的苦味,如果你们去过南境就会知道……鬼修的血是苦的,带着腐蚀性的,只有一把剑杀死了很多鬼修,才会沾染上这种腐蚀性的剑锈。”

    身后一位披着青衣的年轻男人,两根手指捻着剑锈,血液在指尖温度下缓缓蒸发,化为青烟,他思忖片刻,试探性发问。

    “您的意思是……杀死他们这四个修罗的,也是南境的修罗?”

    微微的沉默。

    那位首领摇头,沉声道:“灵山对于这次‘浴佛法会’的重视程度很高,你们也知道,是因为‘禅律之争’的原因……每一位进出鸣沙山的修行者,都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这四个人在名单上有所登记,想要在法会上崭露头角的南境修罗,大约有一百余人,‘寂空’四人的实力在上游层次,若是没有意外,灵山应该会收纳一批修罗,作为填补的血液。”

    “他们很强,这就是派出我们四人的原因,在小雷音寺,能够安稳杀掉这四人的‘苦修者’队伍,实在不多,屈指可数。”他眯起双眼,将指尖抹擦在一块干净的树皮之上,淡淡道:“但是这位用剑高手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杀掉寂空四人,虽然有位神魂受伤的傻子……但也绝非易事。”

    “‘榆山’最后一个死去。”他伸手指了指胖头陀,道:“他的双眼里一片惘然……没有惊骇,恐惧这类的情绪。南境跋涉而来的修罗本就不多,彼此眼熟,他们这种心狠手辣的角色,绝不会招惹强大的存在,所以对于修罗之中的佼佼者,记得极其清楚,若真的出手者是修罗,他不会是这个神情。”

    他顿了顿,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总而言之,上面的密令是要我们亲手杀死‘寂空’四人,这四个人不是我们杀的,那么便是任务失败,关于这里的一切,都要上报,净莲大人应该会来此地探查,这里的血液,尸体,还有残余的痕迹,都瞒不过那位大人的眼目。”

第五十六章 密林雾火

    日落余晖,照在密林里。

    宋伊人把那份报告递给宁奕。

    现场已经被小雷音寺的僧人封锁。

    这场“杀人案”发生的有些特殊,本不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这四位修罗,应该被小雷音寺的执法部门悄无声息的杀死,埋藏……而因为局外人的出手,导致了如今的情况。

    这片密林已经严禁外人入内。

    “雷部的推测是对的……剑锈上有‘鬼修’的血迹,他们怀疑杀人者的身份。”

    宁奕翻阅着这份报告,小雷音寺的执法部门,也有着类似大隋“执法司”的高低等级划分,其实这来自于灵山,而秘密的行动队伍,则是冠以不同的“代号”。

    比如风。

    再比如雷。

    “寂空四人的危险性很高,单独拉出来,都是在南境修罗当中数得上号的强者,抱团的话,则是能够在这次法会之中被列入高危行列,对于这种不可控的因素,在确定被灵山吸纳之前,必须要处在掌控之中……”宋伊人接过宁奕的话,解释道:“所以小榷山道场的阵法师,在觉察出他们对‘云雀’的杀念之后,提前组织了‘雷部’暗杀。”

    宁奕合上卷轴,将其递给丫头。

    裴灵素极快的翻了一遍,速度大概是宁奕的三四倍,看似随意敷衍,但其实这份卷轴上的每一个子,都映入了她的脑海。

    裴灵素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笑容。

    其实她不需要翻阅这份案发卷轴,雷部的报告,与自己想象中的没有太大区别。

    “杀死大量鬼修的,按理来说,只有不断与之对抗的,处在南境边沿的那些‘修罗’……”她将卷轴送还到宋伊人的手上,缓缓向前走去,现场被保存的相对完好,血迹溅射的痕迹,还有残留的剑锈,都停留在它们应在的位置。

    蹲下身子,指尖沾染锈迹。

    “但对抗鬼修的,不仅仅是修罗。”

    “还有鬼修本身。”

    裴灵素根本就没有闻嗅,捻起之后立马揉捏手指,将其捏得粉碎,淡然道:“是刻意留下的,这种气息的捕捉,十境以上的大修行者,都能够顺延‘根源’追寻。只需要寻着‘气机’去找就可以了。”

    宋伊人眯起双眼。

    裴灵素似乎对这件事情燃起了兴趣,她喃喃道:“我的‘小衍山界’似乎生起了感应……”说着她望向宁奕,“从天海楼离开,‘山界’就蛰伏在魂海里,它的觉醒应该是一件好事,我有一种预感,我会因此而受益。”

    宁奕面色不再轻松,他望向那条在自己感应之下,若隐若现的途径……杀人者留下了痕迹,通向远方密林的深处。

    “那里就是很正常的老林……很小的时候,我在鸣沙山抓猴子玩。”宋伊人怂了怂肩,无奈道:“就是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去看一看便可知晓。”

    确定了主意。

    三人缓缓向前走去。

    修行破开十境,自身便会具备某种强大的“直觉”。

    随着密林的深入,三人对望一眼,神情逐渐凝重,竟然都是预感到了一丝“不祥”,雷部封锁现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正常的修行者误入此地,或者原先的小雷音寺执法部负责探查,可能会遭遇不幸。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

    了吗?”

    宋伊人的耳旁忽然有“嗡”的一声,他已经破开了命星,绝不会出现“幻听”这种情况,而环顾四周,满目的树影婆娑,无数的落叶障目,竟然让他生出了些许的眩晕之感。

    “像是……遥远的呼唤。”

    裴灵素的神情凝重起来。

    她的耳旁也有恍惚的声音响起,她下意识一只手按在腰间。

    宁奕则是面色平静,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在丫头和宋伊人耳旁响起的诡异声音,则是丝毫没有传入他的耳中,但他已经展开了思考……声音的传递是不会自主选择对象的,干扰宋伊人和丫头的,是主动释放的神魂么?

    没有选择自己……是因为魂力不够,还是其他的原因?

    微微思忖。

    宁奕也摆出了半战斗的姿态,他握住了细雪的剑柄,微微侧身缓慢前行,不论如何,能够激发“命星”危险意识的,都不会是低品秩的物事,或许是因为自身“执剑者”的特殊性,外来的力量在触及自己的那一刻,就被化解了。

    如果幕后真的有“掌控者”,宁奕又表现出了浑然无谓,丝毫不受波及的模样,那么就可能会引起特殊的关注。

    “星辉开始减少了……灵山的某些禁地是会布施‘星辉封禁阵法’的,只不过鸣沙山不在其中,有人在这里重新布置了阵法。”宋伊人的目力逐渐缩减,因为星辉被逼迫压制的原因,密林的深处泛起了迷雾,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他隐约有些担忧,道:“朱砂对‘阵法’之道有些了解,要不我们先行返回……”

    宁奕噗嗤一笑。

    宋伊人有些惘然。

    裴灵素平静道:“不用担心,如果误入‘迷阵’,我可以破解。”

    他这才猛的恍悟。

    宋伊人想起了那张如今躺在自己腰囊里的“小子母阵”符,此时此刻,能够帮助自己把南疆执法司阵法都炸开的那位阵法大师,现在就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讪讪一笑。

    “话说,姓宁的,你能感觉到吗,我背后凉飕飕的。”三人呈现一个锥子型推进,宋伊人在前,宁奕和裴灵素两人并肩,一左一右,他嘀咕道:“这不合常理啊……鬼修胆子包天了,敢对命星设局吗?”

    宁奕平静道:“你背后有我,不用担心。”

    这种凉飕飕的感觉,他也感受到了。

    生字卷的力量无形扩散,宁奕的周围,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无形涟漪。

    这股力量的释放相当奏效。

    宋伊人抖了抖肩头,道:“好多了……”

    裴灵素望向宁奕,眼神复杂,但却没有暴露什么……关于执剑者的秘密,她如今也是知情者,这股力量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一直温养着自己的,“生机之卷”。

    宁奕则是保持着握住“细雪”的姿态,走在这段漫长的密林迷雾之中。

    六感释放,不断收缩,在数尺之内。

    但他已经陷入了沉思。

    这的确不合常理……东境琉璃山,也不过是五灾十劫,自己三人的力量,足以横扫东境,韩约的手底下那些魔君,绝不会轻易在鸣沙山布置杀局,这太冒险。

    是猜准了自己会来吗?

    不……不可能。

    宁奕这一行几乎没有暴露行踪,在灵山境内,也只有“净莲”这种级别的人物,才能从东境长城得到情报,推测出自己的目的地是小雷音寺。

    布局需要时间。

    自己还不一定会入局。

    宁奕目光微微凝缩,放在了宋伊人的身上,如果不是自己和裴灵素“碰巧”与他同行,那么以宋伊人的性格,负责探查此案,就会抵达此地。

    这座阵法,这隐约的“神魂”之力,还有所谓的“不祥”,是为他准备的。

    虽然只是一个猜测,但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将得到印证。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念头,在下一刻,雾气就轰然破开。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把自己伪装成一副“胆小如鼠”的宋伊人,他此刻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一片平静,瞳孔微微收缩,看清了撞破雾气的物事究竟是什么,一盏大红灯笼,两只抬起僵硬的手臂,雾气本就压缩的极近,而撞破雾气之后,这盏大红灯笼几乎甩的飞起,要砸在他的脸上。

    宋伊人瞬间拔刀,自上而下的斩切而过。

    一道清亮的刀光划破雾气,他单手持刀,面无表情的面颊闪过冷冽刀罡,灯笼直接被劈砍的炸开,炽烈的火焰旋即倒灌而出,像是一头洪荒猛兽,从头盖下,直接要将这位佛门客卿的独子吞噬。

    “地狱火!”

    裴灵素极其讶异的低喝出声。

    随着大红灯笼一同推进的还有一位披着古老官袍抬起双手的干尸,撞破雾气之后猛地提高了速度,双脚僵硬,双膝几乎不能弯曲,在大地之上拔地而起,倾斜着疾射而出,狠狠撞向宋伊人。

    一蓬火海倒射,宋伊人拔出第二把刀,递斩而下,这一缕缕火焰被刀罡劈开,却不曾像凡火那般破散,边缘火焰直接贯穿着四散而去,化为迷雾之中镇守四方的火焰星辰,而是内敛的那缕精粹,则是轰隆隆在刀刃上席卷,试图炼化这把古刀。

    “开什么玩笑……”宋伊人冷笑一声,这三把刀可是父亲宋雀亲手淬炼的,区区愿力之火,怎可消融。

    但紧接着,他的笑容就有些僵硬。

    作为古刀主人,他能够清晰感受到“刀刃”的哀鸣,在这猩红火焰的灼烧之下,短短三四个呼吸就卷了刃。

    这怎么可能?

    他抬起头来。

    那头巨大干尸,已经抵达了宋伊人的面前。

    恶鬼一般的咆哮声音将他淹没。

    他的身后,一道黑影跨步而来,只一瞬间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接着便是“蓬”的一声。

    撑伞的声音。

    宋伊人保持着半蹲站起,准备拔出第三把刀的姿势,他怔怔看着面前的宁奕。

    收伞。

    那具干尸直接被撑伞的力道砸得暴射退回,隐入黑雾之中。

    两根手指捻过,不知是何等力量,这刀刃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竟然就此熄灭,如水流一般掠入宁奕的指尖,像是归去了一个安逸的空间之中。

    “这火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只要愿力够强,那么没什么不可摧毁的,涅缔造的兵器亦是如此。”宁奕淡淡道:“这个地方是为你设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小雷音寺,有人想要你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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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