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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古梵语诅咒

    “有人,想我死?”

    宋伊人这才一怔,他的后背,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猛地回头,那头干尸不知从何时转换方向,来到了其背后,比之前速度更为猛烈的冲击而来,身上的戾气还未真实刺入,便带来了猛烈的冲击感。

    他想要提剑,却下意识的滞涩了一刹。

    那股熟悉的“阴森感”从头顶灌落,宋伊人打了个寒颤。

    “锵”的一声

    第二抹剑光劈砍而下,宁奕站在原地没有动,裴灵素淡然挥袖,一缕精灿剑光极快的掠入这具干尸的头颅眉心之中,轰隆隆扫荡出一片数十丈的空荡区域,将这具干尸钉在古木之上,浑身气机都溃散开来,化为漆黑雾气席卷地面荡散。

    宋伊人“惊魂未定”的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他这才觉得,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限制了自己力量的发挥。

    刚刚那具干尸的体魄的确不俗,但真要是生死厮杀,绝不可能与“命星”对敌,换做平时,自己早已经一刀将其劈得粉碎。

    是这片雾气吗?

    还是……一直在自己脑海之中回荡着的,呢喃不休的耳语?

    那声音越来越密麻,越来越复杂,一开始根本无法听懂,等到速度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也愈发清晰。

    宋伊人喃喃道:“是古梵语。”

    “古梵语,用作布施阵法,也曾被用作‘诅咒’,南疆的鬼道出现过类似的手段,其实佛门的愿力,与南疆原始魔头的那些‘诅咒’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聆听着“古梵语”的裴灵素,神情却一直平静,她缓缓道:“通过不可知的业力,来完成自己的‘愿望’,成就一个人,或者杀死一个人……现在情况已经很明了了,有人提早在这里布好了阵法,等待入局者,古梵语的诅咒只是其中一环。”

    宁奕赞同的点了点头,未发表意见。

    丫头与自己想的一样。

    “焚烧古刀的愿焰,也不难解释……这种火焰看似纯粹,但事实上不同的愿力,能够诞生出不同的火焰。”她望向宋伊人,道:“很久以前,你生过一场病……对吧?”

    宋伊人瞳孔微微收缩。

    “朱砂是你的长生锁。”裴灵素指尖轻轻掠过那把卷刃的刀,缓缓道:“宋雀为你准备了保命的东西,可不止是她而已。那场病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想必一直没有人告诉你……两位大修行者的子嗣,体质相冲,所以大病一场,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事实上仍然有不合理的地方,或者刻意隐瞒的地方。”

    宋伊人抿起嘴唇。

    这一句话,似乎戳到了他曾经无法理解的某个点。

    在拜访虚云大师之后,宋雀让自己远离灵山。

    病已经好了,为什么要远离灵山?

    如果是体质的原因,离开灵山就能改变什么吗?

    从那之后,他就带着朱砂丫头去往天神高原,他本来就不喜欢束缚,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深究过最根本的原因。

    “是因

    为‘古梵语’的诅咒么……”宋伊人在无数耳语的围拥之下,恍惚响起了记忆片段里破碎的过往,这种无力的感觉如潮水一般袭来,即便他破开了命星境界,仍然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痛苦之中。

    因为身份的特殊性……招惹了妒忌的目光……被种下了“古梵语”的诅咒……

    那人一直在等着自己。

    等着自己回来。

    宋伊人的神情有些痛苦,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回转,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同时攥拢了刀鞘里的第三把刀。

    他已经可以确定。

    影响他最大的因素,就是脑海里永无止境的耳语。

    他痛苦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虽然握住了长刀,却很难递出去。

    裴灵素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兀自痛苦的家伙,她柔声道:“你只需集中魂念,对抗这股力量,破开阵法的事情,交给我们。只要阵法破了,这‘诅咒’自然就破了,如今的你已不同当年,曾经的‘诅咒’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但如今最多只能让你失去了一些力量。”

    这就是……阵法缔造者,还在这里炼化干尸的原因。

    宋伊人的额头,渗出颗粒分明的汗水。

    他艰难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裴灵素旋即挪开目光。

    她顿了顿,望向宁奕,低声道:

    “一个好消息……小衍山界的感应越来越强烈了,我似乎需要这里的‘压阵之物’。”

    丫头抬头,望着镇守八方的地狱火焰,一颗一颗灿若星辰,布下阵法,魂念的收束声音越来越大,她的眼神虽然平静,但面色却有些发白了。

    “这是我没见过的阵法,年代很古老……与古梵语有关,破开需要一点时间。”

    “我需要集中精力。”

    “我能感觉到,你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望向宁奕,诚恳道:“布阵者可能还有其他的手段。”

    宁奕点头,道:“交给我了。”

    “好。”不再多说第二个字,裴灵素立即坐下身子,释放魂念,顶着古梵语的魂念波动,将所有的意念收缩在一点,她望向头顶,瞳孔无意识的扩散,一座模糊的山水世界出现在其背后。

    宁奕的神情有些讶异。

    这与自己在天海楼所看到的“小衍山界”,竟然已经不同。

    一柄柄的细小飞剑,悬浮在山水的泼墨环层之上,而且并非是静止,而是缓缓飞掠,像是记录着时间的钟摆,只不过转速不同各异,如果仔细去看,能够捕捉到奇妙的韵律感,像是接近大道的暗合之音……

    白帝留下的“道伤”,呈现冰山般的封锁,这座小衍山界,更像是丫头神魂的聚现物,虽然外表冰封,但内里却是绽放的春天,无数花朵,鸟雀,在这座虚幻的世界里迎来新生。

    丫头刚刚说,小衍山界生出了感应。

    与“古梵语”有关?

    佛门古老的长生法,据说对于神魂的愈伤有着奇效。

    宁奕松了口气,保持着握剑的姿态,他等待

    了片刻,并没有如之前那般突兀的袭击,只不过这座阵法的雾气,却是在一点一点散开。

    是“破阵”的原因?

    他的思维,再一次陷入了轻微层面的思考,因为“丫头”陷入破阵的原因,他必须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守护裴灵素安全的事件之上。

    只不过闲散的意识,在努力思考踏入这片密林的不合理之处。

    古梵语对自己无效……

    是“古梵语”无效,还是这道诅咒背后的力量对自己无效?

    宁奕想起了自己在蜀山后山被困的那一幕,陆圣山主的符能够把自己困住,古梵语作为古老的先知之语,没有理由会对自己不生起效果。

    那么,是背后的力量?

    会对“宋伊人”年幼时候就设下诅咒的,在此地突破小雷音寺布施,悄无声息布下这座杀局的,那个人?

    是一个人,还是一股势力……宁奕想到了那具体魄颇强的干尸,炼制这种干尸的势力实在太多,南疆的每座魔道宗门,几乎都掌控着“炼化活尸”的法门,而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具尸体的服饰,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物,正如丫头所说的,这座阵法也是很古老的阵法。

    存在了很久了……

    宁奕忽然心头一动,生出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皱起眉头,全部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眼前的雾气一点一点扩散,密林的深处,这片鸣沙山的无人老林之中,露出了真实的那副面貌,一座古老的如枯井的石堆,就在宁奕的面前十丈距离。

    这座石堆,看似杂乱,但每一块石头,都烙刻着古老的梵语,以鲜血和黑墨沾染,显得尤为邪异。

    此刻堆砌在一起,雾气破散之后,周遭的空间都在隐约扭曲。

    像是一座祭坛。

    “剑锈”的线索,就断在这里。

    而原因很简单……在石堆之上,躺着一个面对大地,将头颅深深埋在“祭坛”之内的黑袍人,浑身的气机早已经溃散。

    死得不能再死。

    杀死寂空的那个人。

    “他已经死了……”宁奕喃喃自语,脑海之中的那个想法再一次浮现,像是得到了完美的验证,“连丫头也没有见过的古老阵法……存在了很多年的干尸……是我所想的么,还是说只是巧合?”

    因为“雾气”阵法的原因。

    如同当年的“长陵”。

    鸣沙山的这片极其狭隘的空间,存在于无人触碰的虚无区域,今日被他们撞了进来,而引向这里的,就是杀死寂空的线索……那个杀人者已经死了。

    宁奕的神情凝重起来。

    “还是说,都有,至少指向这里的线索,是人为的故意的,想要让我们发现,还是单纯的想要杀死一个人……”

    宁奕喃喃自语的同时,把目光挪向单手杵刀痛苦闭目的宋伊人,如果真的是蓄意杀人,那么将一切指向这里的那个谋划者,一定十分清楚宋伊人的幼年过往。

    还有最深的那个秘密。

    “古梵语诅咒”。

第五十八章 八衍阵

    过了许久。

    颤抖的手指逐渐恢复平静。

    宋伊人脑海之中的絮语,像是抽丝剥茧一般,被缓缓拉扯剥离,他抬起头来,发现周遭的雾气早已经散开,而自己的痛苦也随之远去。

    古梵语的诅咒……退散了。

    他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发现不知何时,掌心的汗水已经干涸,自己的手臂有些酸麻,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那把卷刃的刀锋深深插在泥土之中。

    他沉沉的吐出一口气,以手扶额,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眩晕,真是有些好笑,修行破开十境之后,身体竟然还会出现这种不适,就像是生了一场病,这种浑噩的恍惚,让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过往。

    模糊的片段间切闪过。

    雷霆。

    暴雨。

    漆黑僧袍的苦修者。

    古梵语的低沉诵唱,冗长的原始字节,烈焰一般跳动的猩红色光火。

    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肩头,搭了一只温和而有力的手掌,宁奕轻轻拍醒了这个梦魇的之中的家伙,罕见的柔声道:“看见不好的事情了 ?”

    宋伊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也不算……应该就是,梦魇?”

    梦魇?

    宁奕挑了挑眉,若有所思道:“其实是‘古梵语’诅咒所蕴含的意象,没有猜错的话,可能是你以前看见过的景象。”

    宋伊人掂量着缓缓道:“说起来,的确有点像,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把自己看见的意象,告诉了宁奕和裴灵素,但很可惜,宁奕也无法堪破迷雾,如果“命字卷”在手,那么应该能够有所收获。

    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宋伊人看清了这里的环境,雾气破开之后,那个显眼的,死去的尸体,已经尸体扑倒在的那个漆黑石堆,空间扭转,愿力波动,他下意识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祭坛?”

    灵山祭祀的时候,在浮屠山窟之中,也留存着类似的“祭坛”,在被大隋近千年时间证明不朽都已死去的年代,信仰仍然能够存在,便是因为“神迹”的原因,这世上不止有“道宗”和“佛门”两大信仰,而南疆之地,觊觎愿力的魔君,也会抱着开坛的念头,无数年来被荡平的魔头,都会留下类似的“祭坛”存在,被收回浮屠山之后,以佛门大乘愿力镇压。

    这是邪恶的,扭曲的,负面的情绪。

    而在那些异教徒的眼中,这些是“神迹”的体现,因为只需要献祭,他们便可以得到某种“力量”……在大隋境内,异教徒几乎没有出现,皇权的力量镇压所有,而在信仰滋生的东西两片疆域,则是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盗火”之人。

    从灵山的愿力里分一杯羹。

    裴灵素此刻的怀中,正抱着一个细长的,被黑布包裹着的“东西”,这是破阵之后的所得物吗?

    “是将军府曾经的‘遗物’。”裴灵素抬起一只手,眉心的“剑藏”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剑气洞天倏忽打开,这件细长物事就这么被摄入其中。

    在宋伊人昏迷的时候,她和宁

    奕已经打理了现场。

    她问道:“这是一件压阵之物,是把飞剑,名为‘苦梧’。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流出的,那个时候,将军府曾经在一次运输之中,遗失过一大批宝器,大部分都是飞剑,过了半年,遗失的物事在大隋各境出现的拍卖会中陆陆续续开始露面,你也知道,北境的敌人不少……而截取宝器的那批寇徒在大师兄查明真相,赶到之前,就已经死了个干净。”

    她的神情有些无奈。

    本以为,这次破阵,收获的压阵之物,配得上存在极久的阵法。

    对自己有好处……

    但事实上,直觉并没有错,的确有好处……收回了将军府早年遗失的旧物。

    剑藏里的数千数万把藏剑,也不差这一把“苦梧”。

    宋伊人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眉心,此处仍然觉得有些疼痛,他有气无力道:“将军府的旧案,说明这人与当年的案子有关?”

    丫头笑着摇头,“其实倒没有,这件压阵之物,并没有扩增多少阵法威能,只不过提供一个持续的阵法起源罢了……放下这件东西的原主,做这一切的意义并不大,比起试图杀死,更像是‘挑衅’。”

    “挑衅?”

    宋伊人眯起双眼,喃喃重复着这个词。

    他的脑海中,刚刚经历过的场面,听过的话语,逐渐回掠,最终伸向了某个方向。

    “杀死寂空四人的凶手,尸体就在这里……他不是修罗,而是不知名的某位鬼修。”

    “这座阵法存在了很久,很久……”

    “而古梵语诅咒是针对自己的。”

    “还特意寄放了无意义的,象征将军府的飞剑。”

    这个人,布下这场局的人,想要表达的意义很简单。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自己会来。

    自己身边的宁奕,裴灵素……将军府的人,也会来。

    “可以确定的几点,第一,鸣沙山的布控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森严。鬼修已经突破了防线,这位潜入小雷音寺完成刺杀的鬼修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裴灵素捏了捏眉心,道:“原主并不在意‘鬼修’的暴露,说明他对这次计划的‘志在必得’。”

    说完她望向宋伊人,“作为压阵之物,那把‘苦梧’是至关重要的线索,小雷音寺需要收回吗?”

    宋伊人苦笑着摆了摆手,道:“这件案子由我全权负责……作为将军府的遗物,能够找回,自然是物归原主最好。至于线索……也要在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作用。”

    裴灵素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想法。”

    ……

    ……

    “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

    “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是为八个卦象。”

    缓和的女子声音在密林的尽头响起。

    裴灵素踏着一种缓慢而又违和的步伐,看似随意的行走在大地之上,泥泞之中泛起土黄色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气浪随即激荡而起。

    她抬起素手,袖袍里飞掠出一柄又一柄的飞剑,形

    态大抵相同,约为正常人两指并拢粗细,婴儿小臂长短,剑身上裹挟着干枯的符纸,随风飘摇时震发出猎猎作响的符之音,丫头抬起两根手指在面前轻轻转了转,一共八柄飞剑,随着她下压手指的动作,瞬间插入大地。

    阵法符之道,不仅仅可以御敌,攻守,还可以用来“推演”。

    宋伊人和宁奕两个人,远远站在阵法之外,对于“符”之术,他们二人的造诣距离正在布阵的那位实在差的太远。

    “这叫‘八衍卦算’。”宁奕笑了笑。

    先前在妖族天下闯荡的时候,在阵法上狠狠下了一番功夫,虽然不能布下高品秩的阵法,但仍然认出了此刻丫头正在布施的法阵。

    正在布阵的裴灵素一边结着法印,一边补充道:“八衍阵,起源于八卦占卜,是一种古老的推演阵法,对于修行者的境界有着很高的要求……如果不及命星境界,很有可能会引起阵法反噬。推演类的阵决都是如此,想要窥测天机,就要付出代价。”

    宋伊人感慨道:“这就是你所想的办法?”

    丫头点头,“这个阵法远比你想象中要强大,来自于大隋古代的‘不朽’,如果实力够强,可以推演出一个庞大的世界,只不过发动的条件比较苛刻,要推演的东西不复杂,我的修为也足够支撑。正好这里留存着古梵语波动的痕迹,还有东境最终猎求的‘地狱火’,死去的鬼修尸体,以及特意摆放在这里压阵的‘苦梧剑’……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原主。”

    她微微一顿,望向宋伊人,道:“最重要的是……还有你。”

    “我?”

    宋伊人怔了怔。

    裴灵素不再答话,她点头之后便闭合双眼,站在阵法的最中间,八柄飞剑各自镇压一方,裹挟在剑身上的符随风散开,袅袅如烟一般升腾,最终平躺着悬浮在空中。

    “嗡”的一声。

    神魂荡开的声音。

    插入大地的飞剑剑身剧烈震颤起来,符破碎,“八衍阵”就此施展扩散开来

    一道柔和的魂力,化为指引,落在了宋伊人的神海之中。

    “放轻松……”

    温暖的指引声音,让他闭上双眼,缓步来到了阵法之中。

    破碎的符碎片,围绕着飞掠的衣袍。

    神魂落入了安定之中。

    “迷雾之中,诸方照显。”

    “迷雾之中,诸方照显。”

    身为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宋伊人觉察到了自己的魂力正在一点一点流逝,他下意识放弃了抵抗,放任自己的魂念浸入阵法召唤的那个方向。

    猩红火焰燃烧。

    古老梵语低吟。

    八衍阵,将密林深处的迷雾指向“真相”

    迷雾之中,他看见了一袭巨大的,摇曳的僧袍,背对着自己。

    还有一根插入大地的僧杖。

    那个模糊的,朦胧的身影,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双凌厉的眸子。

    那是……

    宋伊人喃喃自语,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道宣。”

第五十九章 天赋异禀

    “八衍阵的推演方向……指向了道宣。”

    睁开眼后,宋伊人立马将自己受到的指引说了出来,他描绘了自己在阵法之中神魂所见的景象。

    “猩红之火,应该就是东境意图谋取的‘愿力火’,阵法最终昭现出了模糊的身形。”

    “我看到一个身着大袍的年轻僧人,站在高山之顶,眼里一片猩红,满是火光。”

    宋伊人揉着额头,喃喃道:“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是律子道宣?”

    他忽然联想到了在鸣沙山外目睹的那一幕惨象。

    律子的同袍,全部死于非命,死相极惨。

    ……

    ……

    月牙山,第三座竹楼。

    月光朦胧,照在屋楼前,一个青衫少年焦急的等待着。

    竹楼的木门并未闭合,有风往来,吹动屋檐檐角的风铃,淡淡月光如蛟龙起舞。

    白日在小榷山道场,浮岩的师傅受了“胖头陀”的重创,他按照云雀的话,在比试之后,就小心翼翼来到了月牙山,这里的守卫提前就接收到了第三座竹楼主人的意志,并没有阻拦,查看了一下道场的令牌符就直接放行。

    师傅受到的乃是“神魂之伤”,真的能够治愈吗?

    浮岩抿起嘴唇,自己来到月牙山的时候,那位年轻的云雀先生亲自出来迎接,但看起来面色有些疲倦,想必经历了白日那场神魂大战,任谁都不会那么好受……自己来访的时间间隔实在有些短了,不知道云雀先生恢复的怎么样了?

    他实在不敢打扰疗伤。

    透过纸窗,他能够看到竹楼里模糊的景象,师傅自上午的比试之后,神魂受了重创便一直闭口不言,此刻意识一度陷入浑噩,被浮岩搬到屋子之后,维系着低首姿态,半跪坐在地上,云雀先生则是盘膝而坐,抬起一条手臂,五指贴靠在其后背之上。

    蜂拥而来的月光便围绕着两人荡漾。

    一圈一圈的气机。

    很难想象,神魂之术竟然能引动如此异象。

    “神海破碎,龙阙重塑,皎皎明月,引铸天魂。”

    若有若无的声音,随着云雀的嘴唇嗡动,在竹楼的

    四周响起,这道声音先是微小,再是扩大,最终笼罩在竹楼的上空,化为一片白色的浅淡结界,神圣而威严的气息在此凝结。

    他的脑海一片宁静。

    关于“神魂之伤”的治疗方法,数十条“可行”的方法在神海里纠缠,此刻一条一条剖析开来。

    云雀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对宁先生许下了尽力治愈裴灵素的承诺……在去往灵山的路上,他会竭尽所能的,尝试自己想到的办法。

    裴灵素的神魂,处于半封闭的状况,因为“白帝”的出手,导致神海的外层覆盖了一层坚冰,无法彻底破碎,坚冰不碎,那么神海便愈发惨淡,直至有一天无法抵抗侵蚀,神海沦陷。

    而在小榷山道场,选择帮助这个叫“浮岩”的少年,不仅仅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

    这对相依为命的师徒让云雀想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还有一个原因……他需要尝试自己的理论。

    这并不是一种不负责,相反,这是一种负责。

    浮岩的师父,如果就这么抬下去了,那么即便小雷音寺慈悲为怀,面对如此程度的神魂之伤,恐怕也爱莫能助,更何况每一年,浴佛法会,都有修罗伤人的事件,遇上修罗量力而行已经成为了不需刻意去提醒的规矩。

    不会有人搭救。

    不会有人救得了。

    云雀只对浮岩说了一句话。

    “我尽力而为,若结果不好,你不要怪我。”

    对那个少年,他实在无法给出圆满的承诺……师父传授给他许多神魂术法,而且以封印之术,烙刻在魂海之中,在离开小巽寺后,似乎是无意间破除了封印,每每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大量的记忆便倒灌涌入,关于“戒尘”早年救人,积攒下来的经验,如今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无师自通,根本不需要再教导。

    浮岩的师父,神魂是被人以外力击伤。

    就像是一个完整的瓷器,出现了裂纹。

    想要弥补,就很简单,把裂纹修补好即可……这种神魂伤势,修补的难度,与裴姑娘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啊。

    云雀在

    心中默念了一句,他动用了师父记忆之中的“引月法”,将月光星辉引动,借助魂念,能够对破碎的神魂起到极佳的治疗效果,唯一的缺憾,就是耗费自身的魂念太大。

    他明日还要去参加大比,尽力而为,如果透支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水过河。

    在详细探查了浮岩师父的神魂情况之后,云雀的心底其实稍稍放下,在他看来,这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要轻,“引月法”哪怕不能直接治好,也能稳住伤势,自己等大比之后,心力稳固,也可将其治好。

    既然如此……那么便无须太急。

    把自己的想法,都尝试一遍。

    云雀在小巽寺闭关修行,也曾点拨过入寺的香火客,也曾出手搭救过“有缘人”,但这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拔除“神魂之症”。

    宁先生对自己有大恩。

    他不可轻易尝试。

    大量的神魂记忆,需要一个载体去消化。

    浮岩的师父,就是目前最好的人选,云雀轻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在神海里回荡,一条条清晰的脉络翻滚,除却“引月法”,还有“合流”,“分渠”,“归一”……诸多神魂圣术,在记忆之中浮现,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伴随着逝去师父的苍老声音,在云雀动用意念的时刻流淌起来,他的手指万分稳定,神情愈发平静。

    这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

    睁眼。

    年轻的云雀,眼瞳深沉如大海,他的背后,一位披着古老麻袍,面容和蔼的老者,似乎幻化出了一副袅袅飘烟的姿态,与他做出一样的动作。

    抬臂,落指,像是在棋盘上落子。

    浮岩师父的后背,就是那面棋盘,无数的经脉,勾搭成为棋盘上纵横的沟壑。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云雀脑海里轻轻响起。

    “这病,要这么医。”

    少年怔了怔。

    他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与此同时,背后无数月光聚化的幻象随即破散,抬头回望的少年什么都没有看见,微风呼啸,星辉缭绕。

    好久……没有听到师父的声音了。

第六十章 证道

    当年明月依旧在。

    只是故人不复。

    云雀的心神恍惚了那么一刹,很快便恢复平静。

    他在浮岩师父的神魂之中,一枚一枚的落子,将神念抽丝剥茧,拉扯开来,一道一道实验着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神魂构成都不通,要想在神魂之中医治病症,就像是在迷宫之中问路。

    浮岩师父的神魂“迷宫”并不难走,云雀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途径。

    他要做的,是积累经验。

    小半柱香后——

    眼前的中年人,肩头轻轻震颤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听起来极其虚弱。

    云雀的神情温和了一些。

    神魂受损,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这个反应,是自己的方法没有错。

    果然,如自己所料。

    魂念在体内兜转了一圈,云雀的眼神凝重起来,他仍然保持着五根手指搭在后背上的动作,但前面的那位中年人,却竭力让自己打破平寂,先是指尖,再是手腕,密集而快速的震颤,最终聚集到了脖颈,他艰难的转过头来,涩声道。

    “先生……是您,救了我?”

    ……

    ……

    竹楼外焦急等待的青衫少年,不敢出声,他自幼与师父相依为命,没有安稳的住所,东土之大,四处云游,父母弃他而去,师父捡到了襁褓里哭泣的自己,这世上唯一的倚靠,也就只剩下师父了。

    “浴佛法会”在小雷音寺举行。

    恰逢禅律之争。

    师父与自己在四月游历,至鸣沙山,因为云游缘故,大部分寺庙,其实不愿过多收留这种只是短暂休息,注定离开的苦修者。

    唯有小雷音寺,四月之时,收纳游客,散僧——

    而此番决意参与大比,也是师父的意思。

    浮岩其实不懂,为何师父执意要上台比试,南境的修罗是何等的手段,以师父的修为,或不算弱,但几无胜算。

    思绪翻转,一片沸乱。

    竹楼里响起缓慢的起身,踉跄,最终云雀扶着中年男人,缓缓走出竹楼,站在月光下。

    中年男人的双目已经闭合,但气血颜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仍然苍白,但至少嘴唇不再没有血色,稍多了些红润。

    “他的神魂仍然有伤,而且不轻,接下来三天,每日你都带他来此,三日之后,应该就可恢复神智,中途会有清醒,不要嘈杂,切忌噪声,很快他便会继续‘睡去’……”云雀的面容也有一些苍白,动用神念,对他而言,消耗颇大,他缓声道:“你叫‘浮岩’,可有一座单独住处,若是没有,离开月牙山时,报‘净莲’的名号,可让人帮你安排。”

    浴佛法会第一日后,便会有一部分人离席,挪出一间空阁并不难。

    浮岩接过自己的师父,已经是一千个一万个感谢,抬着重人,仍然弯腰揖礼,声音颤抖,感激道:“多谢云雀先生,多谢云雀先生……浮岩无以为报……”

    “无事。”云雀笑着摆了摆手。

    浮岩抿起嘴唇,极其敏锐的捕捉到,自己的师父似乎还在昏睡,小心翼翼问

    道:“之前师父醒过了?”

    云雀点了点头。

    神情有些担忧,更像是犹豫。

    他望着青衫少年,最终还是开口道:“你的师父,希望你能找一个安稳的住所,不要再随他四处漂泊,云游散修,看似自由淡泊,但实则浮萍无根,对你而言不公平……”

    浮岩微微一怔。

    他还没从云雀的话中反应过来。

    “若是你想过得好些,我亦可帮你安排,请求‘净莲’帮忙,找个清净的念佛地,不算难事。”

    云雀双手合十,低垂眉眼,将这些犹豫的话说完。

    其实他很清楚。

    自己与那位净莲先生,并不熟络,只不过他识人有数,无论是宁先生,还是那位净莲师兄,都是很好的好人,他们遇到此事,也会尽自己所能的帮助。

    这话说完,他注意到,对面的“浮岩”,竟然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

    云雀变得困惑了。

    青衫少年艰涩开口,字字缓慢道:“谢先生好意。我……过得很好。”

    少年努力把头颅低下,不露出自己的面容,但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在哽咽。

    浮岩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什么要如此拼命了。

    浴佛法会,灵山的诸多大人物都有留意。

    师父是害怕自己未来走得坎坷……要借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去处。

    他深吸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子,抬着师父一起一伏的离开,在即将离开月牙山的时候,眼前的阴翳里多了几道身影,他抬了抬头,态度极低的揖礼,顺势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带着中年男人快步离开。

    宋伊人回头看了一眼背影:“早上小榷山道场的少年。”

    宁奕自然也不会忘,他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其中故事。

    三人从密林离开,回到月牙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回来了?你们经历了什么,气息怎会如此?”云雀迎了上来,他看着宁奕三人,气机起伏,虽未修行,但神魂之术境界颇高,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宋伊人与宁奕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隐瞒,“寂空四人死了,牵扯到了‘东境’,鸣沙山已经有鬼修混进来了。”

    云雀的神情变得相当讶异。

    寂空……与自己早上交手的那个家伙?

    死了?

    宁奕接过话头,安慰道:“他的死与你无关,是鬼修做的。”

    云雀一下子沉默起来,片刻之后才沉声道:“我没想伤他如此之深,只是……在神魂对决之时,刹不住力,师父似乎给了我很强大的东西,而我才刚刚开始掌控。”

    宁奕眯起双眼。

    云雀抬起手来,重现了给浮岩师父治病时候的景象。

    风气渐起,月光聚拢,掌心的纹路曲折荡漾。

    袅袅的魂念,在其背后上空,勾勒出一个笼统的影像,大袖飘摇,衣衫飞舞。

    “戒尘大师?”宁奕感受到了云雀神魂上的剧变,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

    受力。

    风停,月止。

    云雀吐出一口气

    ,眉心已是极为酸涩,他平静阐述着自己的归纳,“意念初始,便有无穷魂念为自己所用,如一片浩瀚大海,师父的意志似乎一直在加持我,在小榷山道场上,我并未还击,只是释放神海,准备自守,那寂空撞了上来……便成了这个样子。”

    宁奕和裴灵素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看着这个少年,像是看着半个怪物。

    宋伊人一直不知云雀的师门,但刚刚那副景象,让他一下猜到了某位存在。

    这个少年的师父,绝对是一位了不起的佛门大人物。

    裴灵素有“剑藏”,裴旻留下来的剑之遗藏,只要动用,便有无穷无尽的剑气。

    而这个叫“云雀”的,师父给他留下的,是无穷无尽的“魂藏”。

    在灵山之中,修行魂念的人物本身就是极少,而最强大的,毋庸置疑乃是虚云师祖,除此以外,能够拥有这般规模的魂念,灵山数百年来,也只有一人。

    “你的师父……是戒尘?”

    云雀一颤,他望向“净莲”。

    宋伊人的这番话,虽然带着些许的疑问,但并没有任何不确定的意思,更像是一种不敢置信的感叹,他呢喃道:“数十年前,戒尘大师离开灵山,风尘仆仆,除了师祖,没有人知道戒尘离开是为了什么……也没有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是否留下传人。师祖曾经说过,三位弟子之中,各从他那学了一样本领,各有其长,而座下的戒尘,最擅长的……便是‘神魂’之术。”

    他看着云雀,一下子就明白了宁奕帮助这位少年的原因。

    如果是戒尘的弟子,那么在师祖闭关的时候,能够帮到裴姑娘治愈伤势……思路到这里,变得豁然开朗。

    宋伊人笑道:“怪不得今日小榷山道场,那寂空败的如此狼狈。”

    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已经点明,云雀也不再躲闪,他大大方方揖了一礼,承认道:“师父确是戒尘。”

    顿了顿。

    他神情黯然道:“只不过……还未来及取法号,便长阖于世,此次来东土,便是为了替师父遂愿。”

    宋伊人还了一礼,轻声道:“既如此,你我辈分也是平齐,喊我一声‘净莲师兄’便是……禅律之争,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带你回灵山,见师祖。灵山上上下下,四处寻觅,均是未果,我的父亲也在疑惑……这些年来,戒尘师叔离开灵山是为了什么。”

    他望向少年,希望得到一个回答。

    云雀的眼神本来澄澈,但此刻忽然变得有些迷惘,像是染上了一层水雾。

    他合十的手掌缓慢松迭。

    自己的师父……对自己说了许多过往,但有一些事情,却是不愿交代的。

    离开灵山。

    为了什么。

    他低下头来,想起了师父在大漠里艰难跋涉的景象。

    他曾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

    于大漠黄沙之中安身,所为何求。

    他记得师父说的那两句话。

    “为了……证道。”

    “为了证明,自己的道。”

第六十一章 斋宴

    “证……道?”

    宋伊人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是佛门俗世客卿宋雀的儿子,身份高贵,与佛门的顶层大人物均有关系。

    但……因为幼年时候重病的缘故,虽在灵山生长了好些年,却没机会与那些大人物有多少见面机会,终日困于病榻之上,古梵语诅咒消弭之后,童年的记忆也消散了许多。

    关于“戒尘”,就只剩下模糊的片段记忆了。

    戒尘师叔,在自己短缺的印象之中,是和善的,温柔的人,似乎在自己生病之前,见过几面,此后就没见面的机会了……自己病好了,戒尘也离开了灵山。

    是去追寻自己的“道”了?

    他看着云雀,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不免有些感慨,有些时候,看似平淡的离别,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这世上的生死太过难测,当初与戒尘师叔的别离,都已经忘了具体的景象,但许多年后,已是阴阳两隔。

    宋伊人拍了拍云雀的肩膀,“替人治愈神伤,慈悲为怀,你是一个很好的弟子,师叔会为你自豪的……明日还要大比,好好休息吧。”

    云雀抿了抿嘴唇,他点头应了一声,没有逞强,回到自己屋子前。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云雀转过身,然后对宁奕和裴灵素开口,“宁先生,裴姑娘,我已经找到了大概的办法……相信我,等法会结束,神魂之症的事情……会有很好的进展。”

    宁奕听到这句话,心里也淌过一条暖流。

    他笑着点了点头。

    云雀回到了屋子内,闭上竹楼,休养精神。

    宁奕三人则是继续向着月牙山顶漫步而去。

    已备好了衣物。

    抵达山顶,便男女分开,去了温泉洗浴。

    历经了一日的疲倦,宁奕和宋伊人在泡温泉的时候并没有多言,只是放任自己浸泡在水中。

    宋伊人似乎在思考什么。

    宁奕也一样。

    他感受着水元气的浸入,闷闷的吐气,这一次没有再引动异象……密林深处的迷雾此刻像是在温泉水面重演,炼化的干尸,存在多年的阵法,象征神秘的祭坛。

    没有命字卷,无从推演。

    指向了一个看似明晰的猜想。

    八衍阵能够提供一个模糊的方向,但仅凭这个,还不足够。

    ……

    ……

    沐浴更衣,然后饱餐。

    月牙山顶,小雷音寺的僧人为净莲准备了斋饭,未有荤食,却极丰盛。

    “唔……这素的毛肚,拿何材质做的,竟如此好吃?”宋伊人浸泡温泉之时神情阴沉,看起来满腹心事,但拾起筷子之后晦暗神情一扫而空。

    宁奕倒是没想到,这厮竟然还吃得下饭。

    特意请人准备了这么一大席丰盛佳肴。

    “人生在世须尽欢。”宋伊人没有抬头,猜到了宁奕的心思,他稍有风度的控制了姿态,不算是狼吞虎咽,但声音模糊,“我爹对我说过,世上如此多的修行者,本心不稳,便是因为他们找不到该做的事情。”

    宁奕挑了挑眉。

    找不到该做的事情?

    “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修行是修行。”宋伊人一边咀嚼斋菜,一边抬起头来

    ,与宁奕对视,淡淡道:“有些人,吃饭不是吃饭,睡觉不是睡觉,修行呢……也不是修行。”

    宁奕低眉沉思了起来,片刻之后,他轻笑着回味道:“有些意思。”

    忙碌了一天的朱砂,比宁奕三人回来的稍晚一些,她更了衣来至山顶,揉捏着眉心,心事重重,但坐下之后,便习惯性的吃饭,沉默,专心的投入到“吃饭”这件事上。

    世间诸多琐事,事事皆为修行。

    而清净心境,排除杂念,则是最重要的事情。

    宋雀一门的修行法门,主讲的便是修心,宋伊人和朱砂,都是一颗琉璃无垢的修道之心,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宁奕一边咀嚼着宋雀留下来的那句话,一边吃饭。

    周游先生曾经在珞珈山传道给自己,为自己拆解大道长河,剖析圣山道法,而大隋四境,各地道术不同,修行的宗旨也不同……宋雀先生是佛门最强大的存在之一,涅槃境界的术法已经自成一派。

    这应该就是某种修行之术的“意”。

    宁奕的大道长河里,承载了许多道果,大部分都是周游为自己开启的秘藏,那位紫霄宫主身死之前,尝试着为自己打开“后天道胎”的大门……在妖族天下成功突破,但宁奕的道藏储存并不多。

    宋雀的这缕修行之意,很快便落入长河,像是一枚石子。

    落河之后溅起波澜,然后便被无数河水蜂拥,汇聚,化为一枚玲珑剔透的道果。

    宁奕闭上双眼,尝试去做到宋雀所说的。

    吃饭就是吃饭。

    这不是修行,也是修行。

    “小雷音寺的斋饭的确好吃……”

    放下了杂念之后,宁奕的思绪似乎都变得干净起来,那些复杂的,紊乱的,没有头绪的谜团,全都抛在脑后。

    这是他第一次吃斋饭。

    以往在西岭清白城的时候,虽多寺庙,但正统的僧侣却不多,而且那时荒乱,宁奕和丫头多是狩猎野兔,潦草充饥,或是偷人钱财,省吃俭用买下许多便宜食材,绝不可能吃斋饭这种东西……只有在东土,香火旺盛而又太平的寺庙,才会做出精致的斋饭,有资格吃到这种斋席的,也都是颇有名望地位的大人物。

    幼年时候的宁奕,下意识觉得自己再苦,也不会当僧人,只能吃素,不可食肉,剥夺了人生的诸多乐趣,但现在看来“乐趣”一词因人而异,有人因食肉而乐,有人因戒荤而乐。

    佛门大多食素,但也有证道成功的佛陀,菩萨,不在乎肉糜禁忌,提出了自在极乐的想法,古佛心中坐,酒肉穿肠过,道心只要稳固,那些条条框框的,便不再重要。

    修行所为何物?

    便是跳脱大道之外。

    那么这些规矩,到了后面,就不再是规矩。

    诸多思绪,转瞬便过。

    宋雀先生的道果,已经凝结出了一个幼嫩的雏形,漂浮在长河之中,起起伏伏。

    吃饭之时,宁奕已经放空思绪,但这些念头不受控制的掠来,却与之前不同,无论是回忆幼年,还是联想道法,都未引起心境的丝毫波澜。

    像是以外人的身份,审视着自己。

    本我在吃饭。

    真我在修行。

    一下一上,真我

    俯瞰本我,两两不相交融,却又源于一体。

    “这就是宋雀的法么?”宁奕有些恍惚,心生感叹道:“不愧是佛门当世最强的客卿……”

    这是他第一次动用大道长河,以后天道胎的能力,去拆解涅槃境界的道法。

    宁奕在感慨宋雀强大的同时,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凭借宋伊人一句话,便拆出一枚道果的自己,是一个更可怕的妖孽。

    很快,斋宴吃完。

    四人两两对坐,把今日的情报进行了交汇。

    “即便有灵山的僧兵把守,有具行师叔的‘落雁阵’镇压,仍然被鬼修混进来了。”宋伊人坐在朱砂身旁,他整理了一下仪容,取了锦帛擦拭唇角。

    他先开口,把今日的所见,所想,全都交代了一遍。

    如今浴佛法会正开,数千人齐聚鸣沙山,想要彻查鬼修,已不可能。

    不知东境用了何等手段,瞒天过海……但最有可能的,就是与佛门的执掌者勾结。

    这也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

    如果鸣沙山的高层有人“腐朽”……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异常复杂。

    “我今日亲自去安排的八方镇守。”朱砂刚刚到场之时,便看起来忧心忡忡,她今日一人外出,以“持伞人”的身份去行事,安排了灵山的僧兵,这是只受宋雀调动的精锐力量,净莲在小榷山道场露面,打消一部分人的注意。

    知晓东境有“借火”意图的,按理来说,整座鸣沙山,就只有他们四人。

    此事若是传出去,便会造成恐慌。

    “灵山的僧兵,不受其他力量的调控,鬼修潜伏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便簿,沉声道:“还有一事,我今日去观看了律子的战斗,按照原先计划,律子在这场大比上,会不断遇到南境强大的修罗,神魂之症无关境界,他总会疲倦,如此这般,到最终的决战,至少会造成一定的折耗。”

    宋伊人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事先就商议好了的。

    “律子出手,直接将那修罗的神魂击溃。”朱砂皱起眉头,喃喃道:“他似乎发现了我……”

    宋伊人淡然道:“这没什么,道宣师兄很了解我。在鸣沙山外碰面的时候,他就知道我们会这么做,大可不必担心,他不会在乎这些。”

    “道宣很强,非常的强。”

    “因为‘禅律之争’的缘故,这带来了潜在的利益,也有隐约的站队……许多人赌上了许多东西。”朱砂的声音有些沙哑。

    敏锐的捕捉到了“赌”这个字。

    宁奕挑眉,道:“佛门也有这种东西?”

    宋伊人平静道:“哪里都有,佛门又不是真的极乐圣地,有利益,就有赌徒。”

    朱砂双手按在桌面,缓缓开口。

    “观看了这一战,我很确信,此后不用去看了,南境的这些修罗,就算全部一起上,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损耗……而当我对最终一战抱有悲观态度的时候,我去了禅子神秀的道场。”

    朱砂有些恍惚。

    她脑海里还回荡着神秀那一战的画面。

    “我认为……闭关已久的禅子,并不比四处征伐的律子弱。”

    “甚至要更强。”

第六十二章 借势

    夜已深。

    斋宴仍未结束。

    四周的灵山侍者已经退散。

    月牙山顶一片寂静。

    对于宁奕,裴灵素,宋伊人,朱砂,一夜不眠不算什么。

    修行者引星辉入窍,破开十境,凝聚命星,便具备了超越凡人的力量,宿夜不寐,不食谷物,都无大碍,在道宗的经卷之中,称其为“辟谷”。

    佛门亦是有“禅定”一词。

    这些都是修行的手段,辟谷,禅定,帮助修行者脱离凡身。

    “本以为,这一战,神秀师兄很是危险。”

    朱砂取出了一枚通天珠,将律子与禅子当日分别对决的影像释放而出。

    律子击败那位修罗,只用了数个呼吸,神魂荡出的那一刻,朱砂便转身离开,而另外一座擂台,温文尔雅的神秀,竟然更快,登台之后双手抬起揖礼,整座道场擂台地面便寸寸炸开,土石飞溅。

    “性格内敛的神秀,这一战打得极其凌厉。”朱砂喃喃道:“世人都以为,主掌杀伐的伐折罗‘道宣’,是灵山年轻一辈的最强者,而此次法会,首日的比试,则是颠覆了大家对于禅律之争的看法。”

    沉默。

    短暂的沉默。

    宋伊人捻着酒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琼浆,眼神在波光里摇曳。

    “宋雀之前对我说,神秀……太内敛了。”

    “禅律之争,若是他不在乎,就不会去争,直接放弃。”宋伊人轻笑道:“若是他在乎,就不应该如此内敛……鸣沙山夜雨的那一日,我和朱砂去见了神秀,我对他说,此次法会于情于法,禅宗一脉都要胜过律宗,不可让律子接手灵山未来。”

    “所以?”

    朱砂有些明白了。

    宋伊人伸出一只手指,他单手持杯,空出的那只手缩在袖内,轻轻摇了摇,指向头顶的四方,做了个挪晃的动作,若有指道:“他要争,要胜……当然要这样去做,此次法会之后,便不会再有人小觑禅宗一脉,也不会有人小觑神秀师兄。”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起身,慵软道:“便到这里了,休息了。”

    宋伊人一人离席,双手枕在脑后,从山顶返程。

    朱砂微微锁了锁眉头,不言不语,收拾书簿跟随离开。

    斋宴的席位上。

    宁奕眯起双眼,端着酒杯,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

    ……

    第二日的比试,仍是如此。

    宋伊人和宁奕,裴灵素在道场观战。

    云雀再次击败了对手,只不过这次没有遇到凶神恶煞的南境修罗,而他也控制住了“戒尘”的魂藏,一触便退,轻松取胜。

    云雀的魂魄,正在慢慢变得稳固,他本就是天才,再加上师门的赠予,领先了同龄人不知多少的神魂修行。

    就连宋伊人也感叹他的造化。

    “若不是赶上‘禅律之争’……说不定此次法会,他真的有望夺魁。”

    鬼修混入法会,不知何时发难。

    朱砂调动灵山的力量,雷符在手,八百位灵山高手阵列御守,若是出了意外,也可抵御外敌,哪怕鬼修真的混入了此次法会,内部的修行者数量,也不足以掀翻法会。

    宋伊人本以为宁奕和裴灵素藏在暗处,是一张压箱底的底牌,关键时候祭出,

    便可扭转局势,奠定胜负。

    但密林深处的将军府飞剑,正是那位布局人的掀局之子,他示意自己已知晓了将军府来人的信息……既如此,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在绝对实力的面前,东境又有何等力量,能够搅乱法会?

    接下来的数日。

    一切都风平浪静。

    比试相当顺利。

    云雀的神魂愈发稳固,愈发凝练,就连观战的宁奕三人,都难以看清,这位身负大造化的佛门少年,到底有着多么深厚的神魂传承。

    天赋固然重要,但这世上有的大造化,遇上一桩,便可省去无数年的苦修。

    裴灵素的将军府剑藏。

    云雀的魂藏。

    都是如此。

    律子和禅子的比试,引起了空前的关注,两位在十数年间天各一方,出门游历,为人性格行事风俗截然不同的年轻天才,在这次法会,终于开始走近,一场场的对决,拉近了禅律之间的距离,而道宣每场动辄打垮敌手神魂的行事风格,则是引起了一部分的舆论争议。

    律子出身律宗,归山之后,未来注定要执掌灵山戒律。

    而道宣又是百年一遇的“伐折罗”,雷厉风行,若是与他对敌,必不可善终,而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另外一边的神秀,每每出手,天地异象,诸多手段,即便对手羸弱,也不会潦草止手,神秀把自己这些年闭关的底牌,以神魂之术施展开来,十几年来,外界只听闻道宣不断征伐,打压敌手,横扫四境,却未曾听闻禅子的消息。

    这位安静闭关的禅子,真正展露修为,亦是天人之姿。

    绝代天骄。

    但神秀绝不伤人。

    打倒,困缚,让对手心甘情愿的说出“认输”,主动投负。

    而道场的无数观战者,则是见证了神秀的玄妙境界。

    这是在大比之前,主持法会的几位谋划者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宋伊人和朱砂试想过如何替神秀师兄扳回劣势,以他们来看,万分为难,但今日这桩大难事竟然就这般迎刃而解。

    又是一日结束。

    返程路上。

    几人共乘马车,云雀如之前一般闭目入定。

    神魂闭死,听不见外人声音,他身为戒尘大师的弟子,东境的借火之事也不必瞒着他。

    他的身份很重要。

    若是宁奕和宋伊人不在其身边,必定会拜托小雷音寺的雷部,专门照顾这位佛门少年。

    在宋伊人确认其戒尘弟子身份之后,云雀已经被看做是佛门的宝贝,无论法会结果如何,都要保他平安入灵山。

    “最终的那一战,道宣与神秀……胜负难料,他们二人都藏得很深啊。”

    宁奕在阅览了密令卷轴之后,将其合起。

    他是最后一个阅读的。

    在他看来,无论是道宣还是神秀,都是难缠的角色。

    宁奕笑道:“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与二位交手。”

    宋伊人连忙摆手,“别,姓宁的,相信我,你绝不会想扯进禅律之争的风波里……你哪怕赢了,也会惹上诸多麻烦。”

    宁奕耸了耸肩,“我已经在风波里了。但抛开这些,其实我好奇的不是他们的修为,而是他们背后的真正意志。”

    宋伊人微微一滞。

    “你不会以为,神秀真的像表面那

    样温和无害吧?”

    宁奕忍不住笑了,“宋伊人,你丫是不是在长白山跟傻狍子待久了,人也变迷糊了,当初在北境厮杀,难道没见过人心险恶?”

    宋伊人沉默下来。

    “一位禅子,偌大权力,无数支持,在狂呼浪潮的挺举之前,默默闭关,不与律宗道宣争锋,为什么?”

    “一心向道?若是真的一心向道……怎会参与此次法会?”宁奕双手环抱,身子向后靠去,“你告诉我,灵山的佛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宋伊人长叹一声,缓缓道:“灵山佛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况且那一人,还远在万里之外的天都。”

    以往太宗在时,道宗和佛门,每年都要进都朝圣,而如今大不同,三清阁软禁钦压了当世的教宗陈懿,因为根本无须进都,天都皇城门禁森严,太子又尚未即位,储君一日不登真龙皇座,那“一人之下”的“一”便一日不会提上戒律,无论是西岭还是东土,登上这两大宗俗世领袖位置的人,等同于登上这世上最高的那座山。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抬手挥下,便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你去死。

    意味着这世上一切的抱负,都有机会去施展。

    意味着野心,强大,还有被膜拜,被尊重,被敬仰……在某种程度来说,世上已经没有不朽的修行者,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停止呼吸,而有人则会一直被记住。

    这就意味着另外一种意义的“不朽”。

    失败的人,再过百年,再过百年之后的百年,要么化为一抔黄土,要么化为墓下白灰,没有人会记得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每个修行者,都有追逐的……而这另类的“不朽”,永垂史书的位置,则是许多人都不敢追逐的。

    这是权力,最诱人的那一种。

    鸣沙夜雨,宋伊人对神秀所说的那一番话,只不过给了他一个顺应道心的理由罢了。

    这是宋伊人担心师兄放不下芥蒂,不愿去争。

    但如今来看……神秀师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

    车厢里的宋伊人,神情有些复杂,他在心底喃喃自语。

    若自己不开口。

    应该……也一样。

    只不过那些话,会从神秀师兄的口中说出来,道宣征伐多地,以“伐折罗”的身份杀戮邪孽,清除党派之敌,被律宗扫荡的苦主,自然会顺着这番言论,在法会之中投靠禅宗……这就是师兄目前所作的。

    神秀要拿一样东西,压过道宣。

    势。

    大势。

    车厢里落针可闻。

    “这世上的权,都是争出来的,灵山也不例外。”

    宁奕一字一句,缓慢说道:“若是不争,就不会来小雷音寺。”

    说到这里,气氛几乎凝固。

    云雀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从入定的状态之中醒来,看着宁奕,这个举措也吸引了很多目光……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着光滑的脑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笑得很开心,像是想到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云雀的双眼直直盯着宁奕。

    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宁先生,我想到了……”

    “医治裴姑娘神魂的办法。”

第六十三章 魂宫

    月牙山竹楼。

    浮岩照例带着师父前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感谢,师父如今的病情,在云雀先生的治疗之下,不过短短几日,便恢复了一大半。

    浮岩的师父法号叫“了然”。

    世态炎凉,了然于胸。

    觉察到浮岩师父神魂破裂的症状之后,云雀用“引月法”作为主引,辅佐以诸多神魂医术,其实作为主治之师的他,只是想在了然的身上多尝试一些秘法,当然是在自己有把握的情况下,引月法初见成效,患者的伤势自然好转。

    “师父已经能醒来了,每日会清醒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在安睡,睡得极香。”

    浮岩盘膝坐在竹楼的光滑地面,神态相当拘谨,他看着前方抬手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的云雀先生,咽了一口口水,在青衫少年的面前,或立或坐,或倚靠墙壁壁面,有着四道阴翳之中的“影子”,两男两女,其中的三位他曾遇见过。

    第一次来竹楼的时候,他驮着师父哽咽离开,在树影婆娑间撞见了这几位,当时心境摇曳,只顾匆匆离开,打了个短暂的照面……事后回想,月牙山的山腰一共就三座竹楼,云雀先生独占一座,而剩下的两座,其中必然有一座竹楼是“净莲先生”的,这几日疗伤看病,从竹楼外小心翼翼等候,到慢慢挪入屋子里打盹,后面能够与云雀先生放下谨慎的聊上几句,浮岩得知了最后那座竹楼里的住客。

    云雀先生口中神秘无比,极其强大的“宁先生”。

    净莲的名字,在东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禅子和律子二人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而净莲亦是如此,云雀先生提到了宁先生是净莲的座上贵宾,若无提携,他亦不可入此竹楼……年少的浮岩便开始想入偏偏。

    他有些畏惧的看着这四道月光与夜雾中含糊不清的身影。

    这是一个时代的浪潮湍流之尖。

    年轻的天骄。

    而最让他心旌动摇的,是这四人不言不语,立在这里所散发的气场。

    一股足以笼罩整座月牙山的,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的领域。

    宁奕四人,正在观看云雀治病。

    观看云雀找到的那个……方法。

    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颓然坐在地上,意识混混沌沌,头颅低垂,冰凉的后背,传来了一股温暖的热流,他下意识呻吟一声,缓缓挺直脊背。

    云雀将手掌按在其后背之上,动用魂力,驱逐杂念,这是一种必要的接触。

    杂质破碎。

    神魂引月……如之前那般,浮岩师父的神魂之症,已经到了快要收官的时刻,云雀的神念运用的愈发熟稔,他睁开双眼,一心二用,对着身后的四人开口,解释自己的医治思路,“神魂如迷宫,若想治病,必先探路,想要浸入对方的神念之中便是一件难事,这世上能做的便是少之又少……杀人容易救人难,想要治好‘神魂之症’,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摸清楚他的神魂纹路。”

    宁奕眯起双眼,“那座‘迷宫’?”

    “正是。”云雀毫不犹豫的回答,“‘了然’的神魂迷宫我已经摸索清楚,他的病症是因为受外力挤压而破损,明确了这一点,对应的医治方法自然浮现……无论是‘引月法’,还是‘合流’,都可以有效医治,而

    其他的术法,则是见效甚微。”

    这些日子,他不断总结,不断排除错误。

    到了现在,终于凝聚出一个大概的框架,戒尘大师逝世太早,还未来得及将一切都传授于他, 能够在浮岩师父身上如此快速的“自学”,得出成效,不得不说,云雀真的是一个天赋极高的天才。

    “想要治疗一个人,当然可以不断去尝试……但神魂与其他病症不同,很难看出反馈,而探索神魂迷宫又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所以我努力在思考,如果我能够有一个办法,将神魂迷宫看清楚,那么……所有的病症,是不是都会变得简单?”

    云雀一边以引月法,治愈了然,一边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轻且柔。

    但宁奕的双眼却是愈发明亮。

    他听明白了……神魂之症之所以难治,是因为医者往往不知病情,只能凭借运气,去尝试医治,所以极难成功,而云雀口中所谓的‘探寻神魂迷宫’,便是寻常医师的望闻问切,看清病根。

    他沉吟片刻,忧虑道:“但难就难在……探寻病根。”

    云雀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松开那只搭在浮岩师父后背的手掌,轻柔扶住两侧,将中年男人交给了青衫少年,浮岩搂住自己的师父,松了一大口气,他不敢告退,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神情犹豫,看到远方阴翳里一位背靠石壁的斗笠男人,伸出一只手对着自己轻轻下压,示意自己不用担心……于是浮岩便咬了咬牙,挪出手臂认真揖礼,拖着师父无声来到了一个拐角处,事关神魂之症的医治,即便他没有云雀先生那般的手段,也想要多了解一二,以便自己能够派上用场。

    云雀和宁奕都没有刻意驱逐他。

    “探寻病根,的确是一大难题。”云雀的额首渗出了一些细密汗珠,引月法消耗魂力,即便他已经消化了不少魂藏,仍然有些困乏,但说着说着,精神抖擞,抬起一根手指,呼啸月光立即围绕指尖,凝聚成一枚雪白如棋子的虚无物事。

    “我的魂力,可以揉入裴姑娘的魂宫之中,缓慢探索……之前隐约见过,如天上仙阙一般,繁琐程度比起之前的那个病人,要胜过千倍万倍。”云雀声音有些无奈,但并不见受挫,反而有些期待,“不过我可以尝试,有这枚‘棋子’,我可以随时止步,不必伤害自己的神念,养精蓄锐之后找到标记点,继续去探索,很快便可将‘魂宫’的地图绘制而出,以此来找到病根。”

    “这枚‘棋子’……是什么?”宁奕好奇问道。

    “是我的魂念,没有实体,却又真实存在。”云雀老老实实开口,同时松开指尖,向上抬掌,收拢五指,将棋子握在掌心,像是攥住了什么,左右晃动,摊开手掌之后却就此消弭,不复存在。

    无声无息的来。

    无声无息的灭。

    没有实体,却又真实存在……浮岩的眼神充满了震颤,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这种东西,这就是云雀先生的魂术么?

    像是……雷?风?光?影子?

    某种精神上面的元素。

    宋伊人和朱砂的瞳孔也亮了亮。

    这倒是不可思议的手段。

    云雀伸出一只手,擦拭了额首的汗珠,他微笑展臂,“裴姑娘,

    我想试一试。”

    裴灵素听明白了这些,她点了点头,卸下腰间古剑,坐在云雀的身前。

    云雀平静道:“放开神念,不要多想。”

    丫头闭上双眼。

    云雀抬起一只手来,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风声,如之前那一幕重新上演,数个呼吸,一枚雪白的棋子,便凝聚在云雀的指尖位置,他另外一只手隔着衣衫搭在裴灵素的后背之处,两个人同时闭上双眼,像是坠入大海。

    整座竹楼,顷刻间寂静下来——

    “嗡”的一声。

    层层气机在二人盘坐的地面荡开,是月光也是微风。

    浮岩的衣衫被吹得飞起又落下,他连忙将其按住,屏住呼吸,然后抬起头来,神情诚恳,小心翼翼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三位年轻大人物。

    这三位,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站在世俗顶端的人啊。

    浮岩有些恍惚。

    宁奕不敢再开口说一句话,缓缓结跏趺坐,在竹楼气机荡开之后,便默默将丫头的佩剑捡起,横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十指交叠,低下头颅,以手肘压住剑鞘,做了个合十的动作,不知在默念什么。

    朱砂低下头来,拿着纸笔记载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宋伊人则是像木雕一样,平静凝视着裴灵素和云雀。

    那两位,才是真正的木雕。

    ……

    ……

    每个人的神魂是一片大海。

    只不过修为的不同,这片海所展露的面貌也不同,有的人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有的人是一面平静的湖镜……而曾经有位强大的神念修行者说过,每个人的神魂都可以成为大海,因为那正是我们本来的样子。

    修行的本质,到底是超脱凡俗,还是回归本我?

    人的本质,到底是人,还不是人?

    这些问题在这近千年来被翻来覆去的拿出来争吵,而问题所探讨的意义则注定不可能争吵出结果……天都的几座书院最终得出了一个盖棺定论式的结论。

    不要去探求神魂。

    修行神魂的人,大部分都会变成“疯子”。

    追寻意义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修行神念,变得强大,追求起源不如掌握现在……从那之后,书院的修行者不再探讨“神海”的根源,而是着力于让自己拥有那片大海。

    他们要做的,就是修筑自己的“魂宫”。

    神海之外,建起魂宫。

    这就是神魂秘典的作用,释放出那片强大的神海……每个人都逃不过这一步。

    一位身披麻袍布衣的少年,站在雾气之中。

    他的面前,是浓浓的白雾,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头顶,是两面高的看不清穹顶的墙壁,几乎通天,压迫着自己站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前进和后退,都不知道能够通往哪里。

    “云雀”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一切。

    他很确定,这就是他在车厢里,第一次内视所看到的景象——飞剑悬空肆虐,一座泼墨的悬空山,还有一条苍老的蛟龙……只不过放大了无数倍,或者说,自己缩小的无数倍,来到这里。

    这就是魂宫。

    他要找寻病根的地方。

    (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六十四章 菩萨心思

    半个时辰。

    浮岩在这里等待了半个时辰,他几乎快要睡着……这座竹楼里的大人物,或许神魂造诣了得,能够看懂发生了什么。

    但对他而言,从云雀先生入定的那一刻, 便再无声响发出,这里也与他再无关联。听力不错的青衫少年,能够听到的声音,就只有自己师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位半坐在地上的斗笠女子,提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好困……

    好无聊……

    但是他又不敢走,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观看那三位年轻大人。

    一颗心拎起来又坠下去,浮岩的眼皮打颤,像是灌了铅,快要无力支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道悠长的呼吸声音,他连忙睁开双眼,看到云雀先生口中的“裴姑娘”,从打坐姿态之中醒来,睁开了那双灵动的美眸。

    “如何?”

    宁奕开口打破寂静。

    裴灵素站起身子,她喃喃道:“似乎身子轻了一些,魂海前些时候总觉得沉重,冰冷,现在能够明显感到好转,像是抽走了什么……”

    云雀虚弱笑道:“小僧用了‘合流’之术,修补了一些裂痕……裴姑娘的魂宫实在太大,如仙人宫阙,今日的尝试,证明了刚刚的想法并没有错,接下来的便是时间,我需要好好休整,等法会结束,去灵山路途,见师祖前,应当就能把魂宫的地图绘完。”

    宁奕的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选择东行,是正确的……灵山的“长生法”,或许真的能够医治丫头。

    他压下声音,努力保持平稳,沉声道:“多谢……这几日,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云雀伸出一只手,摇头道:“宁先生,客气了。”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疲倦。

    半靠在墙壁上的宋伊人,看出了他魂念的透支,幽幽道:“既如此,就不打扰休息了。”

    浮岩跟着四位年轻大人一同出了竹楼。

    他担着师父,心里憋了许多感谢的话,临到关头,却难以启齿,云壤之别的身份鸿沟让他无法开口,几次欲言又止。

    宋伊人目光掠过一眼,他停下脚步,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令牌,柔声道:“你的名字叫‘浮岩’?”

    小和尚微微一怔,忙不迭点头。

    “云雀对我说了……你的事情。”宋伊人望向青衫少年,“佛门讲究缘分二字,几次见面,的确有缘,若无心怡去处,便拿着这块令牌,去灵山山门,自会有人安排。”

    “不不不……”

    浮岩有些惶恐,他抬起双手,下意识要拒绝,这个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

    此次的浴佛法会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要拜入灵山。

    而自己只不过走了运,一介散修,没读过多少佛经,也没有多少修为,如何配得上踏进灵山那片圣地……

    朱砂木然开口,不含感情,“机会只有一次,不替你自己考虑,也替你师父想想。”

    浮岩被这句话凿中心底,如触电般,咬了咬牙,接过了这枚令牌。

    “多谢……多谢四位大人。”

    ……

    ……

    “法会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在这场愿力与神魂之争中,走到最后

    的,都是人中龙凤,与灵山事前的情报相差不大,唯一的例外,就是你带来的‘云雀’。”

    “一共八人,除却禅子律子,还有戒尘的弟子,其余的五人,早就在灵山的‘招揽’名单之中,每年法会,灵山都能在东土境内搜刮到强大的天才,这次一共会招揽二十余人,有些时运不济的,或是不善神魂的,也已经投出了橄榄枝。”宋伊人与宁奕并肩同行,他平静道:“那个叫‘浮岩’的少年,天资根骨,俱是中庸,按理来说与灵山无缘,只不过宋雀曾对我说,佛门修行要看缘分,有缘者一夜可以开窍,无缘者终生无关大道。”

    “这句话的意思倒也简单,宋雀在‘捻火’前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要论天赋,根骨,估计放到灵山连个打杂的小厮都比不过。”说到这里,宋伊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只不过宋雀的运气比正常人要好一些,意外来了一趟浮屠窟,就当上了活菩萨。”

    宁奕无奈道:“宋雀先生的运气,只是比正常人好一些?”

    最后三个字缓慢的重读。

    “这是他自己自嘲的原话。”宋伊人耸了耸肩,“我这老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在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说,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吃软饭,就算没捻火,一样能够混得开。”

    越说到后面,越压低声音。

    只不过没什么用。

    裴灵素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朱砂幽幽道:“宋雀先生以前隐晦的表达过,他很希望某位不成器的,能够找个皇亲国戚联姻,子承父业,软饭硬吃。”

    软饭硬吃……宋雀本身的道侣是瑶池圣主,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如此。

    宁奕笑着岔开话题,“灵山的浮屠窟,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已经听闻数次。

    在外人眼中,灵山地大物博,包罗万象,而“浮屠窟”一直很神秘,据宁奕所知,历代以来的“捻火者”,都诞生于浮屠窟……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难道就是长生法的所在之处?

    这一点,问寻常人,必然得不到答案。

    但宋伊人的身份则不一样。

    尤其他的父亲,还是从“浮屠窟”内走出来的捻火者。

    这个问题,让宋伊人沉默了好一会。

    三人行走在月牙山下山的山道,月光皎皎,微风吹拂,四月草长莺飞,夜色静谧。

    “浮屠窟……”

    在灵山地位极其崇高的宋伊人,神情变得恍惚,喃喃开口,说出了一大串可有可无的形容:“是先行者的埋骨地,是轮转的起始点,是地狱之门,亦是苦海彼岸……”

    宁奕有些摸不着头脑。

    先行者的埋骨地, 意味着灵山的许多先驱者,死去之后都埋在那里,是长陵一样的墓碑地,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那么后面的三个,又是什么?轮转起始点,地狱之门,苦海彼岸……宁奕经历了徐藏之死后,便不再相信轮回,地狱一说更是觉得荒诞。

    但这是灵山的信仰。

    思索之间,宋伊人恢复了清明,苦笑开口,“我曾经问过宋雀,他给我的回答就是这个,这些年我一直好奇,只不过幼年时候也曾去过浮屠窟,在那里瞧见了漫天神佛,无数菩萨,飞天壁画……

    在那之后,我就病了,大病不起,然后远远离开灵山,去了北境,宋雀再三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去那里了,所以我直到如今,还对‘浮屠窟’有着极大的阴影。”

    他颇有些心生余悸,赌气道:“老子这趟回去,已经是命星境界了,我倒要看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朱砂挑眉道:“当真?”

    宋伊人回想到上一次去浮屠窟时候遭遇的不祥,一下子泄了气,摆手道:“罢了罢了,这次放过他,等爷涅槃了再说。”

    裴灵素好奇问道:“浮屠窟,算是灵山的禁地吗?”

    “完全不算。”宋伊人还没开口,朱砂便先答了,她淡淡道:“就连外人,在参观灵山之时,都可随意兜逛,据说那里立了十万之数的法像,菩萨,佛陀,罗汉,整座山窟,绘制了数之不清的飞天壁画,只需要观看片刻,神魂便会归于平静,有助于修行静心。”

    宁奕喃喃道:“观想图?”

    朱砂咦了一声,在中州境内,修行神魂的人极少,知晓“观想图”的也是少数,只不过宁奕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是了解。

    她斟酌了一下,笑道:“差不多,只不过倒没听说,谁观想出了什么,我问过灵山的修行者,关于浮屠窟的壁画来由……其实并非人心作祟,真的能够起到静心作用,是因为当初那位描绘山窟壁画的大师,身为灵山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活菩萨,雕刻绘画之时,将自身的神魂之念,饱满递出,于是整座山窟的壁画,只要用心观看,便算是受了那菩萨的‘恩泽’。“

    原来如此。

    宁奕点了点头……某位当世菩萨的手段。

    听到朱砂的描述,他立即就明白,这壁画不是“观想图”了。

    观想图一般在圣山宗门内都是稀罕的物件,因为产生共鸣的实在太少,想要观想,总是附带着多多少少的条件,条条框框,就像是宁奕之前在小霜山闭关之时,不断观看的那副“执剑者观想图”,若没有叶老先生的帮助,他根本无法完成观想。

    而浮屠窟内的壁画,不需要门槛,人人皆可得益。

    那位菩萨留下来的,应该也就是“静心”的道果了。

    只要入灵山者,人人皆可观看,静心,摘果。

    “入山者,无不感叹灵山菩萨慈悲……其实倒也不尽如此。”宋伊人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千人万人,思绪汇聚,便是我灵山最需要的那样东西。”

    裴灵素眯起凤眸,“香火?”

    这就是愿力诞生的原因。

    纯粹的,无垢的敬仰,积少成多,丝丝缕缕,日日夜夜,终成愿力。

    这份白给的“道果”,算是布施,也算是吸引,浮屠窟那位菩萨这千年来收获的愿力,恐怕都汇聚成一片浩瀚大海了……而且山窟内的诸多道果,若有共鸣,便是崭新的“捻火者”出现,一位捻火者,可保灵山安然无虞度过一个时代。

    宁奕揉了揉眉心,点破真相之后,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圣人。

    他在心底喃喃自语:“原来这是一桩买卖啊。”

    顿了顿,笑着重复。

    “幸好这是一桩买卖啊。”

第六十五章 鸣沙落雁

    “浴佛法会的八强名单出来了……这意味着法会也到尽头了。”

    四人从月牙山下山,一路向着鸣沙山区的东边前行。

    “灵山看中的那五人,已经收到了上面的意思,他们本就是为了入山,所以确认能够拜入灵山之后,都宣布了弃权。”宋伊人轻笑道:“所以明日的法会,他们会相继宣布放弃,然后律子和禅子将会直接对决。”

    “这是灵山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宋伊人平静道:“鬼修以为他们还有谋划的时间,却不知,明日就是法会的最后一日。”

    可以想象。

    如果东境琉璃山想要在法会之中谋求火种,那么必定做了周全的计划。

    而禅律之争的提前,便会直接打乱他们的步骤。

    宁奕皱眉道:“若是都弃权,那么云雀……”

    宋伊人平静道:“你觉得云雀能够跟禅律二人争?”

    宁奕直接摇头,“绝无可能,哪怕只是神魂之争,也没有丝毫胜算。”

    “他的修行时间实在太短。”

    “他已经足够‘耀眼’了,法会之后,禅律之争结果落定,他的身份也可以公布了。”宋伊人缓缓道:“其他几人为这少年让路,云雀便是这场浴佛法会,除却‘禅律’之外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

    对于这个安排,宁奕并没有觉得不妥。

    “最首要的,是保护他的安全。”宁奕喃喃自语。

    “那是自然。”朱砂附和道:“云雀现在可是一个宝贝,虚云师祖闭关,戒尘大师逝世,他脑子里的‘魂藏’几乎是孤本,对灵山至关重要。”

    说话之间,几人走上了一条新的山道。

    一路登顶。

    “这是?”

    草屑飞拂,掠过面颊。

    宁奕感受到了一股隐约的震动,颅海里的“大道长河”在缓慢旋转,星辰流淌,竟然感受到了一股道韵。

    “灵山有一座正统的悟道山,这算是‘赝品’。”宋伊人背负双手,走在最前方,他的面前树叶吹来,被无形劲气荡开,登顶之后,便是开阔视野,鸣沙山的诸多山峰,夜雾,尽收眼中。

    “悟道山……”宁奕喃喃自语,笑道:“大道气韵,暗藏其中,在这里修行,应该能汇聚气运,佛门的手段确实玄妙,与中州境内截然不同。”

    “重点不是这座悟道山。”

    宋伊人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他站在山顶,伸出一只手,掌心萦绕一团絮风,乳白色的气流随着五指收拢,愈发凝实。

    裴灵素面色凝重起来。

    “阵法。”

    她感受到了那股潜藏山脉里的气息。

    “就是阵法。”宋伊人回过身子来,钦佩的望向她,认真道:“裴姑娘的阵法造诣,当世能够媲美的,恐怕屈指可数……这小悟道山内藏着一座对小雷音寺极重要的阵法。”

    裴灵素再次开口。

    “落雁阵。”

    宋伊人笑道:“正是落雁阵……这也是最后的底牌。”

    “阵法连接着鸣沙山的百座山峰,深可抵达地底数十丈,一张巨大的脉络蛛网,一旦激发,那么鸣沙落雁,连蝴蝶都飞不出去,灵山的僧兵镇守外界,内部则是。”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天,道:“此阵的阵眼,掌握在小雷音寺住持具行法师的手上……师祖的三位弟子,具行师叔年龄最大,如今也快要大限,虽有佛陀

    庇护,但神识已经不清,落雁阵的阵法也有十数年没有启动过,我总担心会出一些意外。”

    他望向裴灵素,用上了敬词,认真道:“这座阵法,我很了解,想请您帮一个忙。”

    ……

    ……

    云雀醒来,发现周围的两座竹楼并没有人。

    “昨夜,他们都走了?”

    今日的大比相当重要,他已入了前八,接下来的每一战都相当艰难,不容小觑,昨夜好好睡了一觉,用了师父留下来的安抚神魂的手段,醒来之后,发现月牙山的半山腰,似乎就只剩下自己一人。

    整理了仪容。

    云雀拎着衣袍出门,登上马车,询问守在这里的护卫,才知道昨夜宁奕四人离开之后,就没有回来。

    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大概指向了“借火”两个字。

    他虽是局外人,但并非一无所知。

    东境要“借火”,这件事情已经暗流汹涌,整座小雷音寺也就只有几个人知道。

    这几日的清除很失败,根本没有抓到鬼修,也无法印证鸣沙山有人勾结鬼修的猜想,唯一能够采取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等待鬼修出手,给予反制。

    马车带着云雀到了最终的道场,悟道山。

    马车停稳。

    他捋了捋衣袍,掀下马车的车帘,却意外的怔住了,车帘外是一片人潮,将自己围住,热烈的高亢的声音传入耳中的世界。

    “云雀先生。”

    “大林寺想请您讲道,不知何时有空?”

    “云雀大人,法会结束之后,可有闲暇功夫,来境泊湖一叙?”

    云雀有些头疼,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法会的八位最强者都出现了,除却禅子和律子,就是自己年龄最小,面孔最陌生,其他的几位,都是之前就在东土有所名气的修行者,这次法会大部分人都是奔着拜入灵山为目标……那几位也不例外。

    他下了马车,一一拜谢,后来发现来者实在太多,难以招架,幸亏这个时候,先前那位主持小榷山道场的阵法师来到了云雀身前,微微侧身替他拦住了这些热情的修行者,朗声道:“多谢各位美意,还请诸位将请帖送至月牙山,云雀先生在法会结束之后,自会回应。”

    云雀讶然道:“是您?”

    阵法师笑道:“先生唤我‘尝余’便可,净莲师兄嘱咐过,要保护您的安危,法会里可能混入了一些危险人物,这般拥挤,恐有意外……我送您去道场。”

    云雀点了点头,心中倒是并无不祥预兆。

    修行神魂,境界高深之时,便可占卜吉凶。

    入了道场,人便少了许多,悟道山的山顶,因为灵山僧兵镇守森严,那些“热情”的修行者都被拦在外面,道场内,是四座高筑的石质擂台,素日里用来打坐修行,在每年法会,用作最后的对决,列阵。

    按理来说,还有三天,法会才会结束,此后一直都在悟道山对决。

    一枚枚通天珠,悬浮在悟道山道场之外,倒映出四副清晰的石台画面。

    云雀来得很是时候,禅子和律子还没来,但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一道不一样的目光……在四座道场擂台的最上方,有位披着白衫的老者,坐在木质的轮椅之上,微微闭合双目,像是在小憩,头颅微微低垂。

    “是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大师。”

    阵法师尝余向着上方

    揖了一礼,“主掌‘落雁阵’,坐镇鸣沙山。”

    云雀有些恍悟。

    他看着那位苍老的不行的老人,像是睡着了,就不会再醒来。

    具行……与自己的师父齐名,是虚云的三位弟子。

    他深吸一口气,登上擂台,看着自己的对手,那是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云雀曾远远碰见过,此人身上带着凛冽的杀气,也是从南境的修罗场厮杀出来,只不过现在竟然浑身气机内敛。

    道场的擂台上,除了禅宗的禅子,还有律子,其他人都登台,相互揖礼。

    云雀也对自己的对手揖了一礼。

    等待着开场的符箓……整座悟道山的山顶都安静下来,直到大风掀卷飞拂的叶片,如一道龙卷,卷入道场。

    南北两边的人群都让开道路,北边的道场入口,数十位年轻僧人拥簇着清开人群。

    道场的最高处,带着斗笠的年轻男人,站在具行的背后,他双手按在轮椅的后背之上,神情复杂,在密林雾火里看到的景象像是再度重现。

    僧袍起伏,飞扬。

    那些年轻人出自禅宗……声势浩大。

    神秀双手合十,神情悲悯,他一路所行,苦修者让路顶礼,殿外是雷鸣般的欢呼,这几日的比试,他已赢尽了声名,气势。

    而无数落叶席卷的那个方向,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律子道宣。

    他的身旁没有一位同袍,甚至连送行,围观的人也无。

    因为常年外出杀伐,道宣身上的杀意相当凛冽,周身布满料峭春寒,但凡靠近,甚至能感到实质性的杀念。

    神秀走入道场,来到了自己的对手面前,揖了一礼,如之前每一场比试的那般,温柔,随和。

    对手还了一礼。

    道宣站在道场门口,落叶飞过肩头,光线照破阴暗,他平静向着一个方向走去,越过了自己的擂台,继续向前。

    云雀怔怔看着这一切。

    与此同时,他的面前那位年轻的南境修罗,抬起了右手,掌心的符箓随着抬手的动作破碎,流光四溢。

    清亮的声音,在道场上响起。

    “我认输,放弃对决。”

    不仅仅是一个人……这道场,除了云雀之外的五个人,仿佛心有灵犀,在此刻都做出了一样的举措。

    少年怔怔看着这一幕。

    “我弃权。”

    “孤鸿寺弃权。”

    “弃权……”

    外面响起了一阵喧哗,但紧接着就是释然,这场对决的确到了这里,没有人会在意除了禅律二人之外的结局……他们的弃权,加快了法会的进程。

    五块令牌符箓,就此破碎,化为飞掠的光华,掠向道场上方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执掌落雁阵的老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伸出手掌,收回这些符箓灵性,微微掀开一线的眼帘,随着偏转头颅的方向。

    将目光投向道场最安静的那个方向。

    禅宗禅子的对手,在弃权之后,就默默离开了擂台,让出了一个空位。

    律子自然而然的走了上来。

    他站在神秀的面前,问道:“离开灵山后,多少年没有见面?”

    神秀微笑揖礼,道:“七年。”

    道宣没有还礼。

    他面无表情道:“是七年四个月二十一天。”

第六十六章 黑莲

    道宣和神秀的声音并不大。

    但因为道场太过安静的原因,两人的声音飘荡开来,连悟道山道场的最高处都能够听见,双手按着木质轮椅后背之处的宋伊人,低垂眉眼,斗笠向下倾斜了一个弧度,他望着面前老人的背影,缓缓道:“具行师叔,若我没有记错,自我大病离开灵山,禅律便分宗离山,已有十多年。”

    微微阖目的老人,沙哑道:“十四年。”

    斗笠下的那双明亮眸子眯成一条月牙,宋伊人笑道:“那他们应该是十多年不曾见面才是……私底下竟然还会再见?”

    具行只是笑了笑。

    “那么……就不得不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了。”

    宋伊人轻叹了一声,“他们见面,能做什么。”

    禅子与律子,一个闭关苦修,一个四处行走,天各一方,本来十四年里不会有一次见面……或许是意外又或许是注定,这段被隐没的无人知晓的过往,在今日禅律对决的时候被说了出来,不得不让人想到宋伊人口中的那个问题。

    道宣和神秀七年前的见面,能做什么?

    自然不会是喝茶吃斋饭。

    自然是打架。

    只能是打架。

    那么……这个问题顺延着的答案,更加令人好奇。

    谁赢了?

    四月初春,被道宣衣袍上杀气震落的飞叶,一路随着他登上悟道山,山阶两旁,横生萧瑟,此刻落叶铺满道场,素来沉默寡言的律子,在报出了一个极其确切的年月日之后,再次开口。

    “今日我不会再败。”

    宋伊人的眼神相当的复杂。

    自己好奇的答案。

    揭晓了。

    七年前,律子与禅子曾经有过一战,而四处征伐,被捧上了极高位置的律子道宣,早在七年前,就败给了神秀。

    他扶着老人的轮椅,皱眉道:“这件事……神秀师兄,没有对我说。”

    宋伊人注意到,具行师叔的神情始终平静,身上的气机内敛到了极致,但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没有生出……师叔是知道这件事?

    知道七年前,律子与禅子打过一架。

    也知道律子败了?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宋伊人知道神秀师兄的胜面如此之大,他就不会再设计那么多的修罗去拖累道宣,这一战就不再如自己之前所料的那样胜负难测。

    甚至,他在一开始的思路……就会转变。

    他一开始,就在提防东境借火,提防最强大的敌人,提防那个有着注定继承律宗,被誉为伐折罗的男人。

    而神秀师兄竟然比道宣更强?

    宋伊人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更深,更令人不解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没有觉察出来?

    下着大雨的那一夜,自己与神秀师兄的见面,还有彼此之间的交谈……他下意识忽略了这位师兄的修为,而这是最不该发生的事情,他身为命星,与人面谈,只是刹那,便可感应到对方身上气机,修为,境界,是否有着隐藏,不对之处。

    宋伊人望向那片道场,神秀的衣袍间,翻滚而出的气浪,将一片又一片的落叶震荡开来。

    顺着某片落下的枯叶,宋伊人抬起头来。

    悟道山道场的穹顶。

    大殿的空中。

    一片片飞落的长叶。

    在最高的,与光线交接的那一点,似乎有一片细狭的阴翳。

    带着斗笠的年轻男人,扶着轮椅,陷入了短暂的滞顿之中。

    他在思考着某个延续很长的问题,从鸣沙山的大雨,到郊外与律子的见面,密林里古梵语的诅咒,以及最后八衍阵推演出的影像……这些混乱的,无序的印象,本来得不到答案。

    但是在穹顶上空,夹杂在枯叶之中缓缓落下的那片阴翳里。

    宋伊人看到了答案。

    那是一片黑色的,虚幻而又真实存在的莲花花瓣。

    黑莲。

    东境想要借火,在灵山遣兵把手,小雷音寺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将麾下的鬼修送入鸣沙山……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内应”。

    而且那位内应,一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律子?禅子?

    再或者。

    一位活得很久的,早就把鸣沙山掌控在手中的存在。

    这就是密林深处,那座阵法存在的原因。

    宋伊人恍恍惚惚,低下头来,看着这位许久没见,早已生疏的师叔。

    老人在自己入寺之后,便把调动小雷音寺的权力全部交付,于是自己的戒心在一开始就消弭……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东境的借火内应,牵扯到最后,会查到自己这位快要圆寂的师叔头上。

    紧接着。

    他的掌心便传来了一阵酸麻,像是被一只蚂蚁啃了一口,这股酸麻的触觉极快的弥漫开来,如一道闪电,宋伊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他下意识想要松手撤离,但双手已然不受控制,紧接着便是双臂,他整个人的腰椎都荡开一阵涩意。

    具行大师的身旁,宋伊人的身后两侧,立着两位灵山僧兵,二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其中一人开口,“净莲大人?”

    宋伊人已经不能开口说话。

    他的斗笠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也遮住了嘴唇的颤抖,那股酸涩在四肢百骸里回荡,竟是让他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都下去吧……我与净莲,有话要说。”

    两位僧兵互相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老人平静道:“有净莲在,我手中掌控‘落雁阵’,不必担忧我的安危。”

    此话既出,两位僧兵也行礼退下。

    道场的高台上,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

    老人的声音,缓慢而又稳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落雁阵’早已经在悟道山道场布下,符箓激发,你的声音,神念,都会被封闭在这三尺空间之内。”老人坐在轮椅上,神情有些落寞,但眼底满是冷漠,“在禅律相争的结果落定之前,你就陪我好生看着,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可以告诉你。”

    浑身不断颤抖。

    无数星辉迸发,想要挣脱阵法束缚的年轻男人,却连斗笠上的落叶都无法震落。

    落雁阵已经发动了。

    这座阵法,当年修葺小雷音寺时,曾耗费了灵山大量的心血,被誉为佛门第二圣阵,除却灵山护山之阵,东土境内,便再无可以媲美的阵法。

    在这方寸之地,宋伊人如陷泥沼,无法动弹。

    他艰涩开口道:“东境琉璃山的鬼修,是你放进来的?”

    老人背对斗笠,嗯了一声。

    宋

    伊人再次艰难开口,说出了两个外人根本听不懂的字。

    “借火?”

    具行大师平静道:“借火。”

    宋伊人闭上了双眼。

    在这一刻,他的思绪出奇的冷静,无数画面倒映。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

    宋雀之前对他说过,小雷音寺可能有人勾结东境魔教……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是自己的师叔。

    修行到了具行大师这样的境界,俗世间的纷争已经无关,青灯古佛,地位声名,应有尽有,何必再去背叛佛门。

    落得声名尽毁的地步?

    老人陷坐在轮椅内,他像是开了一双天眼,能够看到人心的最深处,无须开口,便自能洞察一切。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些……”具行轻声笑了笑,恢复了神圣而庄严的面容,笃声道:“因为,我见到了真佛。”

    宋伊人身躯一震。

    他不敢置信看着老人,那缓缓回转的头颅,两个人对望,老者的眸子里一片漆黑,倒映出黑夜般的梦魇,血与火交织……而魂念一触便退,三把古刀刀鞘发出噼啪的雷电声音,腰囊外栓系着的一张符箓熊熊燃烧,自行化为灰烬。

    “宋雀送给你的自保手段啊……”具行笑了笑,“他人在灵山,不会来此,你的那两位朋友境界不错,但不够破局。今日之后,就都死在这里吧。”

    一片沉默。

    宋伊人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盯着老人的后颈。

    本该苍老衰败的皮肤,在裸露的后颈那里,非但没有褶皱,反而一片光洁,老人的精神已经衰弱,但露出的这片肌肤,却白皙如莲花,宛若刚刚初生的婴儿……而在肩头的一侧,蔓延生长出了一片漆黑的,狭长的莲花花瓣。

    黑莲。

    ……

    ……

    无数落叶,被劲气震荡在空中。

    纷纷扬扬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禅子,还有律子的身上。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人……一个披着轻衫,怔怔站在道场擂台上,对手已经弃权离开的少年,少年的手中握着那片符箓令牌,进入浴佛法会最后阶段的修行者,全都选择了弃权,把最终的对决留给了神秀和道宣。

    而他握着令牌,姿势与宣布弃权前的那些人没有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一个字也没有说……自然就是没有弃权。

    但他的对手已经跳了下来,这片石质的道场擂台,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但没有人看得到他。

    大家的眼中,是落叶,是道宣,是神秀。

    没有人注意到漫天的落叶雨幕中,还有一位少年。

    困惑的,不解的,纳闷的站在这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选择弃权……

    既然他们弃权了。

    那么自己就是晋级了。

    云雀的思绪被一片落在面颊上的落叶打断,他捻起落叶,同时抬起头来。

    少年澄澈的眼眸里,倒映无数碎片,落叶,折影,叠光,他忽然蹙起眉尖,因为他看到了一片完全与那些青翠长叶不同的“东西”。

    一片狭长的,摇晃的,剪影。

    漆黑的莲花。

    摇摇晃晃,落在了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上。

第六十七章 伐折罗与道胎

    道袍翻滚,魂火如灯。

    两袭大袍同时蹬地而出,狠狠撞在一起,“浴佛法会”本是以“愿力对决”为主,但此刻涉及禅律之争,已然顾不得其他……道宣乃是百年难见的“伐折罗”,修行功法极其霸道,拳风如罡,轰隆隆掀动雷鸣,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那位素来性子沉静的禅子,出手异象,竟然浑然不落下风。

    神秀一拳递砸而出,袖袍几乎全部炸开。

    两人势均力敌,同时一句一句话,在擂台上炸开。

    罡风四溅。

    “七年前,你闭关孤骊山,是灵山近百年最年轻的九境。”

    道宣的体魄已臻至金刚,与瘦弱的神秀对抗,本该天神下凡一般捶打对方,但白白净净的神秀,更像是一块无垢琉璃,虽羸弱却不倒,又像是一根劲竹,摇曳却不折。

    “若那时出关,你便是全天下最负盛名的天才,星辰榜第一的少年妖孽,哪怕是羌山的谪仙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道宣双手按住神秀肩头,猛地前踏地面,踩住两张蛛网,进势瞬间凝滞,神秀面色如常,唇角仍然含着淡淡的笑容,脚后跟踮起,便止住了退势。

    两人陷入角力。

    “若是你想争佛子,那时便胜了……”道宣狠狠低声道:“既然你无意争夺佛子,为何此次法会还要站出来?”

    这七年来,他在外征伐,名义上是执行律宗之戒律,讨伐灵山之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道宣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历练,七年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人跋涉,终日游走在生死边缘,没有人知道……催动他如此拼命的力量,是因为七年前孤骊山的大败。

    禅律之争的苗头,早就存在,这数百年来,灵山世世代代,涉及权力,都有争夺。

    而到了道宣和神秀的这一代,反倒没有那么激烈。

    在“净莲”年幼之时,禅子和律子尚未定下,三位稚嫩孩童一起在灵山修行,读书,吃斋,渡过了一个平安喜乐的童年,但自从“净莲”大病,灵山也起了诸多争端,不再太平。

    净莲离开灵山之后。

    灵山走了许多人,宋雀调离了一部分的仆从,还有追随者,在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虚云师祖彻底的闭死关,而戒尘大师也匆忙离开东土,不知所踪……也正是那一年,两宗的权力之争正式开始。

    虚云师祖闭关前留下了一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为了这句谶言,灵山山门大开,禅律二宗几乎找来了方圆百里的所有孩童,试图找到虚云谶言里的那位“捻火者”,然而均是以失败告终……而规定的禅律子时限来临,两宗之中最优秀的少年,继承了注定在未来十几年饱受折磨的位置。

    道宣和神秀,就这么的站到了“对立面”。

    曾一起读书,吃斋,修行的少年,在净莲离开灵山之后,也一同离开了灵山,离开之时尚且乘坐一辆马车,只不过在下了马车之后,便天各一方,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按理来说,在禅律之争落定尘埃的最后一刻前,他们不会再见面。

    直到七年前,道宣臻至第八境,领悟到了本命道心的存在,他违逆了灵山的规矩,只身一人找到了神秀的闭关场所,然后找禅子打了一架。

    大败。

    惨败。

    道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四处征伐,早早破入后境,竟然不是闭关读书的神秀对手……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天生圣人”,在很小的时候,三人之间的天资便有了区别。

    净莲什么都做,读书也可,吃斋也可,事事均可尝试沾染一番。

    而神秀则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很少与外人说话,没有人看到过他是怎么修行的。

    宋雀说过,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看书是看书。

    对神秀而言,一切皆是修行。

    直到很多年后,道宣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体质。

    道胎。

    两座天下都知道,西岭道宗的“周游”,就是这样的一位道胎。

    而没有人知道……在东土荒僻的某座小山里,一位埋头在木屋苦读的佛门禅子,名不见经传,从未见世人,也是这样的一位道胎。

    道宣不知道。

    净莲不知道。

    听过“神秀”名字的那些苦修者,追随者,脑海中停留的印象甚是模糊,这位极其低调的禅子,从来就没有给世人展示过他强大的那一面。

    他像是木屋里点燃的那盏孤灯。

    更像是灯火下不易察觉的那一片影子。

    于是道宣行走东土的这些年,律宗律子的名号越来越大,“伐折罗”的威名越来越盛,东土凭空多出了太多的追随者,加入律宗,誓死效忠……而禅宗则是一片平静,风雨不动。

    ……

    ……

    “灵山不得插手‘禅律之争’……”

    宋伊人艰涩的声音,在道场的最高处响起,像是四处碰壁的飞蛾,在逼仄的空间内来回跳掠,最终湮熄。

    老人笑了笑,不予回答。

    是的。

    灵山不可插手“禅律之争”,这是最基本的公平,也是所谓的“规矩”。

    禅子和律子背后象征的权力太大,尤其是他们的年龄尚小,还只是少年,缺乏决断力,当时代的浪潮把道宣和神秀推上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们二人的命运就不可控的展现到了阳光之下。

    而在某种意义上,灵山就是这东土的光。

    只要涉及权力,就会有人玩弄手段。

    “神秀师兄是‘先天道胎’……”宋伊人沙哑道:“这个消息,你早就知道了?”

    在浴佛法会开始之时,道宣一路“斩杀”敌手,势如破竹,但掀动的声势却比不过神秀。

    神秀每每出手,必定掀起风云,各种异象纷至杳来,引人耳目。

    具行淡淡道:“你眼力不错,竟然瞧出来了。”

    宋伊人心底咯噔一声。

    禅子身为“先天道胎”的消息,他本不知情,只不过……有人提点了他。

    先天道胎,若是刻意隐藏,很难辨识,但天地大道,诸多术法,肆意施展,这几乎是世间最强大的修道体质,周游先生若是在中州莲花道场活下来,那么未来的西岭,必定会多出一位超越大限的涅槃强者,甚至有望与妖族皇帝抗衡。

    而神秀身为“道胎”的消息,竟然被禅宗瞒了这么多年!

    无人知晓!

    禅宗早

    早就选定了这么一个人,来对抗律宗的“伐折罗”,能够与灵山主修杀伐的罗汉争高低,并且还可压过一头的……只有“道胎”。

    也只能是“道胎”。

    某人在第一日结束的时候,泡温泉时,就隐晦提到了这一点,当时的自己不以为然……然而如今印证了这个猜想之后,一切不合理的想法就全部贯穿。

    禅宗隐藏神秀身份,对“佛子”的争夺势在必得,而道宣一直不能解开的困惑,其实也不难理解。

    “佛子”的继位,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情。

    七年前的那场决斗,是律子私下的决定,一个人私自前赴孤骊山,而这场对决的胜负……还没吸引到足够多的目光。

    这是灵山要选的佛子。

    更是东土众生要选的佛子。

    所以一定需要一个重大的,无数双目光盯着的日子……比如今日。

    七年后的浴佛法会。

    在光天化日之下。

    “虚云师祖说过……灵山的高层,决不可干预此事。”宋伊人死死盯着老人,“具行师叔,你僭界了。”

    他仿佛看到了不止一道的影子,在神秀的背后浮现……关于佛子的继位,禅律之争的结局,其实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结论,不可插手此事的灵山高层,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来决定这次对决。

    或许在那辆马车驶出灵山。

    两位少年分道扬镳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

    一种名为“血统”的东西,奠定了命运。

    律宗的执掌者全力栽培的“伐折罗”,在最终的浴佛法会上,输给禅宗秘密培养的“先天道胎”。

    这些年来,神秀闭门不出,不接触生人,不触碰阳光,没有人知道这位禅子的一切信息。

    律宗通过道宣的行走天下,在这些年赢得了声名,掌控了大局。

    在那些默默押注的大人物眼中,一切都是注定的,律宗胜面臻至最大的时刻,狠狠跌落谷底……这些大人物,与初至小雷音寺的宋伊人想法一致,因为千年前与大隋皇族的那一战,律宗犯下大错,没有人愿意看到历史重演,于是人为的“拨乱反正”。

    他们用了比宋伊人更加老辣更加无情的手段。

    而这些“站队”的人当中。

    就有具行。

    让宋伊人觉得有些生寒的,是他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自己的父亲,

    其实答案已经确定了。

    宋雀对他说,要以“外人”的身份,来见证这场禅律之争。

    宋雀似乎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而他担心的,就是律宗还准备了额外的手段。

    这就是他派遣宋伊人至此,还给予极大权力的原因,他觉察到了不祥,而且下意识的认为,如果真的有与东境勾结的意外……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律宗准备的后手手段。

    但宋雀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

    在诸多站队的大人物当中,也会出现“异类”。

    “违背虚云意志,僭越行事……不算什么。”

    老人微笑着俯瞰道场,道:“我们还做了比这后果更严重的事情。”

    宋伊人注意到了他的用词。

    我们。

第六十八章 风灾

    悟道山的山顶,悬浮着数十颗通天珠。

    这些通天珠,乃灵山从大隋的中州皇城高价购来,除却“浴佛法会”这等盛会,平时绝不拿出使用……此刻外围的观众,无需入场,便可通过珠子内倒映出的景象,看清场内的画面。

    落叶与狂风齐舞。

    而下一刹那。

    如一道雷霆。

    场外悬浮围绕一圈,如长河系带般的通天珠,咔嚓碎裂,一股沛然莫当的外力,自悟道山道场迸射开来——

    土石飞溅,一根硕大石柱拔地而起,压向人群。

    整座悟道山大殿,都轰然炸开。

    禅子与律子的修为固然强绝,但此地有禁制加成,如今又是法会,有具行大师坐镇,再加上落雁阵,即便激战,也不可能直接掀翻道场……能够造成这等破坏力,除非“落雁阵”出了问题。

    背对悟道山大殿的朱砂,戴着斗笠,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意识到关键所在的那一刻,那根拔地而出的“石柱”,极其巧合的来到了她的背后头顶,刹那横扫而下——

    “轰!”

    撑伞如雷鸣!

    漆黑而又厚重的大黑伞,伞柄被她倒握着,像是别在腰间的一把古剑,在这一刻,朱砂极快的做出了反应,并非是转身撩剑,而是顺势下蹲,膝盖弯曲,紧接着那把黑伞的伞尖便被按得翘起,探出腰身,露出一截距离,洁白指腹摩挲按到了伞骨处的机关,坚韧而又挺拔的伞骨内传递细狭的雷鸣,接着便是极其沉重的“蓬”的一声!

    伞开!

    那根石柱如巨人抬掌压下!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开伞之后,朱砂的喉咙里明显响起了痛苦的呻吟,若是寻常的石柱,黑伞绝对足够抵挡,她的反应迅捷至极,但伞面接触到石面的那一刻,像是有天神持重锤狠狠砸下,伞面聚拢的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连同收合的“下巢”一同扭曲,翻转,伞柄则是脱手而出的向下滑掠一大截,插入大地,如一杆大旗,溅出坚硬的石屑。

    朱砂的斗笠被崩开了一道口子,她的纤白面颊也擦出两道血口,女子的眼神先是惘然紧接着转为狠戾,她奋力扭动蛮腰,转为背抵大地面朝黑伞,双手持握黑伞的中棒位置,小臂凸起青筋,星辉缭绕燃烧在这狭窄的三尺空间内,蓝白色的幽焰像是龙嗓内酝酿的怒火,熊熊翻滚。

    她能够感受到,那根石柱上附加的“意志”。

    那道“镇杀”自己的意志。

    太明显了……杀意毫无保留的倾泻,根本不掩盖意图。

    这悟道山大殿绝不会有一根石柱如此巧合的崩塌而且掠至自己面前,唯一有能力做到的就只有那位执掌“落雁阵”的衰老师叔。

    而眼前天崩地裂般的景象,也只有“落雁阵”才能造成。

    朱砂面色紧绷,双手抬起,不再去持握伞柄,黑伞的品秩并不高,只是随意打造用来效仿宁奕的那把“细雪”,只不过伞骨确实坚韧,在巨石和落雁阵的碾压之下,缓慢弯曲了一个弧度,但仍然能够坚持,两端一端入地,另外一端抵在石柱上,伞面与朱砂的距离正在逐渐靠近。

    一双玉手燃着蓝焰,按在伞布之上。

    朱砂面无表情。

    这场布局

    ……她本以为,还可以演的更久一些。

    至少演到图穷匕见。

    禅律的对决分出胜负,或者再往后拖延一些,时间越久,把握越大。

    她倒是没有想到,落雁阵的发动竟然如此之快,而宋伊人连发动“符箓”的机会都没有。

    这几十年来,小雷音寺一直太平,执掌落雁阵的主人又没有换过,没有人见证过大阵的发动,也自然不会有人完全清楚此阵的威能……哪怕是宋伊人,也只是在父亲的口中了解了“落雁阵”的可怕之处。

    掌阵者,掌控鸣沙山大局。

    鸟不能飞,人不能行。

    看样子……落雁阵即便是收缩到极小范围,也有着能够制服“命星”境界修行者的力量。

    但是有限制。

    需要很近。

    应该是要贴身……而且要贴的极近才行,朱砂脑海里转过了这个念头,如果具行能够以“落雁阵”直接掌控大殿范围内的“命星”,那么这场禅律之争也不用比了。

    她抬起双手,稳固无比的贴附在伞布之上,贴靠上去的那一刻,她仿佛清楚的感受到了那股巨力……极力压下,要把自己压死。

    朱砂冷哼一声。

    密不透风的伞面,竟然渗出了一缕漆黑的幽火,伞面像是被一片大海倒灌下来,那一缕火焰便如无处不可渗透的海水,“啪嗒”一声滴落在自己衣衫肩头,瞬间燃烧,将这件品秩不俗的宝器法衣烧开一个孔洞,朱砂的白皙肌肤在火焰灼烧之下,如一片琉璃,血肉不曾受损,但面容却愈发红润。

    是愿力之火。

    “窃火计划……”朱砂的神情更加阴沉。

    那个东境密谋的计划,果然在此刻发动了。

    在黑伞之外。

    那根石柱倾塌,道场崩裂,无数石像,因为法会搬至此地,在落雁阵发动的刹那,全部碎裂开来,无数幽火倾泻如山洪,将整座悟道山的山顶铺满,而大阵之中的苦修者,如陷泥沼之中。

    具行的杀念并非是针对所有人,一是没必要,二是他即便执掌整座落雁阵,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杀念”铺展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他只需要引爆这些愿力佛像,便可以勾动东境琉璃山所需要的“地狱火”。

    火海缭绕,黑焰升空。

    整座悟道山瞬间陷入了沸乱之中。

    被压在黑伞之下的朱砂,艰难挪出身位,一点一点挤压着黑伞的伞布,从石柱的夹缝之中试图爬出。

    挣扎了许久,腰身悬挂抵达好几座宝器接连破碎,为她挡劫,终于爬了出来,她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落雁阵的力量将她死死牵扯住,而尚未挣脱的朱砂,心神不宁的抬起头。

    面前是一片阴翳。

    无数人群沸乱,狂呼,奔喊,灵山的僧兵试图打散愿力火焰,却无意间推波助澜,火海之中,无人注意到这根断裂的石柱面前,多了一道平静站立的黑袍身影。

    那道身影站在朱砂的面前。

    他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骨剑,正好落在朱砂的脖颈之处。

    黑影的衣袍不断被风吹起,不断落下,像是一团萦绕的雾气。

    悟道山顶的地狱之火,被狂风吹压的极低,时而抛飞的掠出一大团熊熊黑焰

    ,在空中袅袅破散。

    这道身影来至山顶,与风同行。

    就像是风的本身。

    东境新任五灾,风灾。

    他端详着面前匍匐的稚嫩女子,眼里倒映着火光,还有女子白皙的脖颈肌肤,沉默许久,最终轻声问道:“宁奕在哪?”

    ……

    ……

    宁奕在哪?

    这不仅仅是风灾的疑惑。

    也是道场最上空那位老人的疑惑。

    作为整个借火计划之中的谋略者,通览大局,埋棋布子,对于主要人物的线索,必须要足够清楚。

    具行看着道场之中翻滚的愿力火海。

    还有最中间道场,被无数愿力火焰拥簇,看不清究竟发生什么的禅子与律子……那场禅律之争仍在进行,只不过两人陷入角力之后,便再无动作,两人的神魂,荡出层层气机,神态与动作宛若木雕。

    一层又一层的气浪,旋转如龙卷,黑焰都不得入内。

    这是陷入了神魂角力的状态,体魄对打,“伐折罗”和“道胎”要决出胜负,不知要过多久,甚至极有可能是五五之分的局面,打上数个时辰,两败俱伤,仍然没有明显的优劣,但神魂之争不是如此,绝无平局。

    而且输的那一方,会受到很大的挫伤。

    伐折罗是天生的戒律领袖,杀伐果断,体魄如金刚,但在“神魂”之术上,如何能够与一心体悟大道的“先天道胎”媲美?

    律子道宣,行走东土,一直在砥砺自己的精神,他在七年前的那一败,就深知“神魂”的重要,而苦修如此之久,亦是为了如今的这一战。

    道场的最高处,老人看似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开口道:“蜀山的宁奕,紫山的裴灵素,是当世罕见的绝世天才,这两位帮手,你请来花费了不少力气吧?他们二人前天就失踪了……虽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手段的确不俗,但时至此刻,还不准备露面么?”

    火种已泄。

    道场沸乱。

    被落雁阵压制的宋伊人,面容隐在斗笠之下。

    嘈杂的喧闹之中,他沙哑笑了笑,道:“我本以为,你会再等等……至少等到禅律之争结束,才会动手。”

    微微的停顿。

    满是嘲讽。

    “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很害怕啊,师叔。”

    老人的身躯微微一怔。

    具行背对净莲,面无表情,冷笑道:“害怕?我若是害怕……又岂会做出这等行事?”

    “若不是害怕……又怎会在此刻发动暴乱,是在担心神秀真的会输?还是担心宁奕他们做出你无法预测的事情?”

    宋伊人缓缓笑道:“鬼修已经现身了吧……如果没有猜错,你们目的就是收集灵山的‘愿力之火’,这件事情,至少会有琉璃山灾君级别的大修行者出手,你们沉不住气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

    既然有琉璃山插手。

    那么除了收集“愿火”,还有第二件重要的事情。

    找到宁奕。

    杀死宁奕。

    ……

    (因为电脑中病毒了,所以稿子丢了,还有一章,比较晚,大家不要等待,明早睡醒便可看到。)

第六十九章 真佛

    找到宁奕。

    杀死宁奕。

    那么……宁奕在哪里?

    如果具行能够拥有一双明察世间万物的不朽的眼瞳,能够将时间回溯,回到云雀替浮岩师父治病的那一夜。

    那么一切的迷雾就都能解开。

    四人离开月牙山竹楼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动用了“匿身符”,避开了守卫的眼线。

    在一开始情报交接的时刻,宁奕和宋伊人就明确了一件事情。

    小雷音寺内,存在着能够与鬼修交流的人物。

    可能是律子,可能是禅子……可能是任何一人,藏在暗处,默默窥探着自己,如果这是一局互相博弈的棋局,那么想要取胜,就要避免“敌暗我明”的情况。

    可以让他看不见。

    或者让他……看到错误的那一面。

    这是无须言语,无须交流,便可达成共识的“默契”,哪怕宁奕和宋伊人只相处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他们是很相似的人。

    而且他们都认为,彼此是很相似的人。

    在山顶的温泉。

    在月牙山的斋宴。

    作为浴佛法会的主办方,鸣沙山给予了宋伊人最大的权力便利,这是一份有毒的礼物……执掌落雁阵和整座小雷音寺的“具行”,作为栖身最暗处的那个谋划者,他得到了高于宋伊人的情报。

    他知道宁奕和裴灵素的存在。

    也知道灵山八百僧兵的部署,宋雀的去向,朱砂的安排。

    在这场棋局中,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事情,因为他拥有一切的情报,而又有“年老力衰”的自然借口,避开了与宁奕的见面,如果不曾谋面,那么自然不会引起怀疑,再加上有“律子”这么一个显眼的引箭靶。

    他只需要伸出一只手,把谜团拨向道宣。

    那么宁奕,裴灵素,宋伊人,朱砂,便会扑到那个方向……而他所要做的就更简单,他只需要混淆真相,拖延这一切,直到法会结束。

    “刺杀律子的人……是你安排的?”

    宋伊人的声音,在落雁阵内响起,他扶着老人的轮椅,如果阵法不曾限制住自己的行动,那么他只需要向前狠狠推助一把,这位年逾数百的师叔,便会从这高空楼台上坠跌抛飞出去……但此刻他连挪动一小步都做不到。

    斗笠下的面颊无声的滑落两滴汗珠。

    他控制自己的眼光,望向大殿之外,碎裂的土石无数的烟尘遮掩了视线,朱砂丫头还在这悟道山大殿外镇守,既然落雁阵彻底发动,想必整座悟道山都沦陷了。

    宋伊人很关心朱砂的安危。

    她是他的长生锁。

    而生死之间,冥冥感应,腰牌不断震颤,宋伊人能够感受到这间断性的提醒。

    朱砂还活着。

    但是受了伤。

    “你查到了‘鬼修’的气息吧……律子与鬼修勾结,残杀同袍,如果你动用回溯之术,便会看到朦胧的‘真相’,僧人与鬼修并行,残杀律宗同党。”

    老人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

    宋伊人的视线回归师叔的后背,他看到了一张不合理的

    ,缓慢拧转的面容,具行的衣襟内缓缓渗出了漆黑的愿火,在面颊上扭曲翻转,如藤蔓又如印花,时而钻出肌肤入火蛇,时而深深烙下如纹身。

    最终露出了一张狰狞而又慈悲的笑脸。

    老人双手合十,头颅转了一百八十度,笑道:“是鬼修……东境琉璃山‘风灾’的麾下,他们此刻应当在收集愿火了,这里一共四千余座愿力佛像,本来该送往灵山浮屠窟,作为积攒的愿力,今日就送给他们好了。”

    “你……疯了。”

    宋伊人咬牙道:“东境要借火,你能拿到什么好处?”

    他看着自己的师叔。

    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还需要什么好处?

    作为虚云的三位弟子,灵山最高的几位领袖,在小雷音寺担任住持之位,具行大师的声名已臻至世俗的顶点,无论他想要什么,只要开口,灵山一定会给,哪怕他觉得世俗是累赘,想要退隐,灵山也一定会立即安排住所,以及卸任的相关事宜。

    “好处……”具行那张扭曲的面孔,眼神逐渐惘然起来。

    活了如此之久。

    这尘世间已经没什么能够吸引他了。

    短暂的瞬间,老人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当年的争执,愤怒的争吵,还有自己黯然离开的画面,他的师父是灵山最天才的那位存在,被誉为当世最接近“神灵”的人物……无论有什么争辩,看法,一定是以自己的失败告终。

    那一次的争吵也不例外。

    这这是具行离开灵山来到小雷音寺的原因,师祖对他很失望,不想再见到他,于是遣他至此,明面上仍然是灵山的几位领袖,但是鸣沙山区地处东土的偏僻之地,灵气和星辉远远不如灵山那般丰盈。

    数百年来,他的修行境界停滞不前,无法“涅槃”,他的大限自然也来的很快,师父对他说,在小雷音寺闭关修行,若是能够领悟真我,他便可以突破那道门槛。

    什么叫“领悟真我”?

    那便是承认师父说的是对的?

    虚云事事都是对的,他事事都是错的,修道者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了,那么又该如何走下去?唯他人耳提面命,他不要这种命运!

    于是具行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笑了笑。

    “我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诚恳的看着自己的后辈。

    “净莲,我带你去见真佛。”

    ……

    ……

    悟道山道场的崩塌,在一瞬之间。

    太多的观战者,根本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什么,就被碎石击中,紧接着“落雁阵”无差别的铺展开来,整座山体一阵震颤!

    这座大阵设定的初衷,就是绝对掌控鸣沙山区的一切异变,主阵便设立在悟道山上,此刻施展开来,此山上下,威能极强,几乎无人能够抵抗。

    哪怕是十境的修行者,也只能做到勉强行走奔跑,艰难出刀出剑。

    数千位观战者,在浓烟之中,废墟之内,被大阵碾压袭击,所作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逃离,而是去寻找自己带来的愿力佛像,在灵山境内,每一位苦修

    者都是坚定的信仰之徒,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而在大阵完成铺展的下一刻。

    那些重要的东西,便咔嚓一声碎了。

    被灵山马车视为重要物事,在法会结束之后将作为“贡献”的香火,送往灵山山门,按照愿力奉献程度,来分配资源的愿力佛像,一尊接着一尊的爆开,一瞬之间便炸开了数百座,绵延至眼角尽头,像是盛满了琼浆的酒坛,炸开之后是滚滚洪水般的愿力火焰,只不过沾染空气瞬间变黑,一片邪异,缭向空中。

    在某种奇特力量的聚拢之下,这滚滚愿火在空中悬浮凝聚,化为一团火烧云。

    何以聚火?

    唯有大风。

    无数狂风在悟道山顶蔓延,而掌控这一切的那个黑袍男人,站在悟道山大殿内,并没有要踏足其中的意思……他以剑锋抵着朱砂的脖子,木然凝视着女子从黑伞与石柱的夹缝之中爬出来,狂风掠入石缝之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音,那柄大黑伞瞬间便被击打得不成模样,石柱轰然落地,掀起一片烟尘。

    风灾淡淡道:“宁奕在哪里,我不会再问第三遍。”

    整座悟道山的风,都是他的眼,他的耳。

    愿力倾泻,道场崩塌,东境密谋的“借火”计划,在此刻大功告成,然而这位魔君的面容却并没有丝毫喜悦,他的身边,一切物事似乎都变得极其缓慢。

    十境之下的所有修行者,都收到了落雁阵的影响。

    那些苦修者,瞪大双眼,看着游掠在风中,不受自然规则,一步又一步蹬风飞掠的大袍诡异修士,落雁阵不曾束缚他们的行动,这些修行者的面容被遮掩的严实,避免被强光直接照射,而他们手中拎着漆黑的石坛,坛口贴着一圈古老符箓,而那些从愿力石像破碎中渗出的“火焰”,被大风吹动,自投罗网一般,掠入石坛之内。

    符箓发出阵阵幽光。

    灵山的“愿火”,被东境的鬼修称之为“地狱火”。

    这些鬼修,亦是他的耳目。

    而漫山遍野,无数黑焰,风过之处,如地狱门开,鬼修横行。

    风灾站在山顶,他忽然皱起眉头。

    一缕幽风,在山底之下,吹过一处偏僻石缝,如千年暗室之古门,在整座悟道山中,似乎藏有某处隐蔽的“洞天”。

    模糊的影像,顺延那缕风,传递到了风灾的眼中。

    一男一女,坐在悟道山的山底洞天内。

    像是坐在漫山的花瓣之中,狭长的花叶,一片一片呈现精美的脉络……这是当年布下“落雁阵”的那位阵法师,留下来的原始阵纹。

    风灾的神情陡然难看起来。

    他再无犹豫,直接递斩剑锋——

    撕啦!

    电光火石之间,被剑锋抵住即将断首的女子,忽然动了,脚底的土石瞬间坍塌一块,毫无预兆,整个人做了一个铁板桥的后仰姿态,一角衣衫被狂风斩断,她一只手攥拢石柱下的那柄破伞,狠狠将其拽了出来,而无数银光随着这个动作,在风灾的面前暴射开来。

    数千柄银针,通过伞尖刻录的那片符箓,穿梭洞天,直接撞入风灾的面门之内。

第七十章 风来了

    无数银针,如暴雨梨花。

    在风灾魔君的面前暴射开来——

    “嗖嗖嗖”的狂风湮灭声音,瞬间将这道瘦削的黑影淹没。

    一方符箓,能够连接一片空间,另外一端多半是稳定的,如“小洞天”这般的存在,洞天越大,需要的符箓符纸品秩就越高……朱砂的黑伞已经破碎,但伞尖的符箓仍然存在,这就是她被落雁阵镇压,却始终面不改色的原因。

    那张符箓,才是这把黑伞上下最重要的东西。

    符箓后面连接的“洞天”,名叫“近水楼台”,平时被宋伊人戏称为“藏宝阁”。

    身为被佛门涅槃带回灵山的“长生锁”,负责照顾宋伊人行居安危,真正意义上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朱砂自幼得到的修行资源便数不胜数。

    尤其是宋伊人,专修刀术,于是只要三把古刀,其他一概不要,大客卿宋雀赠予的资源,留下的手段,包括那座叫做“近水楼台”的小洞天,全都被转手送到了这位“长生锁”的手上。

    能够诛灭神魂的暴雨梨花针。

    能够镇压肉身的古老铜鼎。

    宋雀给自己儿子的宝器,符箓,阵法,宝衣,无一不是品秩极高的灵物,放到中州皇城,都会有人垂涎三尺,而游历北境之后,宋伊人和朱砂相依为命,在平妖司打下了不少战功,根据战功,也兑换了好几件宝贝……这些年来所得到的珍贵物件,都被朱砂摆放在这“近水楼台”之中。

    开启洞天,需要时间,在厮杀之中,一分一毫都成为决定胜负和生死的关键。

    而“刻录”阵纹,则可以大大缩短开启洞天所需的启动时间。

    在风灾的面前,那道银色的阵纹,如游鱼一般扭曲,接着那片连接的空间便被打穿,不稳定的乱流瞬间平铺,化为无数飞剑剑光,洪水一般将这袭黑袍淹没!

    风灾的喉咙里发出狰狞的吼声。

    紧接着就被打去。

    暴雨梨花一般汹涌的银针只是洪流的起始,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飞剑,好几座青铜钟鼎,迎风暴涨,一座叠一座,前后撞击发出滚滚雷音!

    朱砂撑伞开符,动作只停滞了一刹,她的面色始终紧绷,神魂感应死死锁定在那袭黑袍的身上,清晰的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骤雨般的银针并没有打碎那袭黑袍,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带出,就像是打到了风絮之上,大袍被穿出细密的孔洞,鲜血却不曾飘溢……那件袍子里笼罩着的,仿佛不是一个确切的人形。

    而是一团风。

    大鼎罩住了那件黑袍,发出“咚”的一声落地之音。

    朱砂保持着上半身后倾,脊背贴地的姿态,借着撑伞的巨大力量,将自己瞬间弹射而出,而脑后则是传来一阵阴风。

    后衣领一张青灿符箓亮起,一圈泛着金光的钟罩从朱砂头顶铺展,一息便将全身覆盖,而钟罩浮现的那一刻,一枚拳头便钻透地面,突破泥土,狠狠捶打在女子的腰身之上,这一拳若是实打实捶中血肉,那么整截腰身都会断为两截,而那圈钟罩则是极其“惊险”的挡住一击,金光荡漾。

    朱砂咽下一口鲜血,险些吐了出来,整个人被打得向上抛飞,凌空兜转,双手交叠挡在面前,而果不其然,那道突破泥土如疾风一般

    的身影已经拔地而起,再是一拳,撞击在自己的双手叠掌部位。

    朱砂被一拳一拳打得不断向高空抛飞,想要借助虚空卸力的想法直接落空……而且她发现了一个非常令人惊恐的事情,越是高空,风气越是凛冽,自己的袖袍内不断有符箓抛飞而出,这些都是“近水楼台”准备的防御手段,在空中像是一团又一团炸裂的璀璨烟火,爆碎开来,替自己拦下一次杀念。

    每一张符箓的破碎,都是阻挡一次杀劫。

    不断有火光迸溅。

    不断有风气席卷。

    她陡然想到了这个黑袍男人在琉璃山内的封号……五灾十劫,对应的封号,便是自身所掌控的力量。

    风灾。

    琉璃山的新任灾劫,实力一般不会太强,为了对抗中州皇城,二皇子和韩约被迫扩大势力,动用了非常规的手段来提拔修行者的境界……这就是三灾四劫变成五灾十劫的缘故,在“雪灾”陨落之后,琉璃山的那两位魔君便不再具备威慑力,甘露先生被镇压在琉璃山下不得以真身露面,残余的力量,必须要提防三圣山山主的窥伺。

    于是琉璃山,便只能以鬼道手段蛊惑人心。

    幸好之前便击垮了东境大泽的那些魔头,铲除心腹之患,否则雪灾之死,直接将琉璃山陷入不复之地。

    按理来说,能够成就“劫位”的,都是超脱十境的命星修行者。

    而成就“灾位”的,就是更强大的星君。

    朱砂神情森寒,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知疲倦,一拳又一拳,不断把自己击打到高空,自己的符箓哪怕用完,似乎也有着一战之力……这样的一位修行者,就是所谓的琉璃山星君?

    不……不合理。

    哪怕真的是星君,战力如此之弱,具行也绝不会选择与他同谋,这次浴佛法会的窃火叛变,乃是极大的“耻辱”,灵山有所防备,具行决意行事,便不可能留有后患。

    心念翻转之间,朱砂攥掌为拳,拧腰将一双拳头抡砸而下,与风灾狠狠对撞在一起,两人炸开一大截距离,翻滚到极高高度的女子,素手一抓衣襟,将漆黑云纹大袍直接抓得抛飞,露出一套纤细贴身的红色甲胄,大袍内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此刻无数亮光此起彼伏,她翻转之后头朝大地,双脚踩住悬至空中的衣袍,像是踩在了一团漆黑乌云之上,符箓爆碎的气流轰击在朱砂的靴底,将她狠狠投掷而出,这位红甲女子的双手极快的结印,她的口中呵气如雷,无数梵语化为禁咒,一瞬之间化为闪电,凿向被反击力轰向大地的那袭黑袍——

    风灾的神情一片漠然。

    通过那飘摇的黑袍,望向他的五官,能够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空虚,双眼的眼窝深陷,看不清真实的面容,他的动作不慢,但在此刻疾如雷霆的红甲朱砂面前,就像是陷入泥沼中的蜗牛,“艰难”抬起双手。

    朱砂瞬间便掠过了数十丈,从高空到大地,她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小臂,被握住的那条手臂缓慢伸直,五指摊开,火烧云一般的烈焰在白皙小臂上蔓延波及,灼烫着小臂曲线起伏的那枚红甲护腕,禁咒完成的刹那,大地上倒扣的那座大鼎拔地而起,钉入地面的银针,飞剑,“近水楼台”里大大小小数十件的宝器,从风灾的后背之处奔掠而来

    ,如一条大河!

    前后俱是死路。

    仍在“下坠”的风灾,瞳孔似乎亮起了一些光芒。

    像是惘然。

    像是困惑。

    更像是一张白纸……空白,空虚,无所谓,不在意。

    直到朱砂的掌心按在他的“胸膛”,银针穿透他的“后背”,飞剑刺入他的“肩胛骨”,他的眼神才彻底的亮起,那团藏在黑袍里如风一般捉摸不透的面容,终于发出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轻轻的,“呵”的一声。

    是嘲讽。

    朱砂瞳孔收缩,收手不及,她一瞬间便按穿这件黑袍,而银针穿透风灾“后背”,并没有传来入肉的阻塞感,反而直接穿过黑袍,那道飘移的,先前还拳拳势大力沉的身影,此刻就像是一张随手可捏碎的白纸,前后的两记杀招,在打穿黑袍之后……所袭杀的对象,便不再是之前的风灾。

    “近水楼台”的洞天物件,每一件都受主人心意掌控。

    这就是银针飞剑古鼎这些宝器能够瞬间拔地掠出的原因……然而在接触到黑袍的刹那,像是被什么污浊物事所玷污,瞬间乱了联系。

    朱砂的俏脸陡然苍白,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种星辉紊乱的痛苦,像是一开始学习驭剑,飞上高空,宝器失灵,整个人不受控制……她一掌按了个空,极其难受,无从宣泄,紧接着数百根银针嗖嗖嗖钉穿黑袍,有些凿在她的小臂上,有些则是穿透红甲的间隙,射入血肉,带出一蓬蓬的细密血雾。

    最终那一掌按在了古鼎之上,按下去的那一刻,劲气迸发,却像是按在了自己心口。

    自食苦果。

    那件黑袍扩散荡开,化为一圈漆黑的齑粉。

    而朱砂和数十件宝器则是跌落高空,摔倒在地,凿出一阵烟尘。

    红甲女子一只手按在地上,想要起身,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色煞白,死死盯着古钟掀起离地的方向,先前被镇压,失去感应的那袭黑袍……并没有凿穿地面,来到自己的身下。

    风灾一直站在原地。

    他就像是一开始的那样,居高临下,神情淡漠,平静。

    朱砂有些惘然,但紧接着便明白了这一切……她看到了不止一件的黑袍,不止一位的“风灾”,每一位的神情,举止,行为,都是一致,分不清真与伪。

    灵山没有琉璃山新任魔君的情报。

    自己竭尽全力打杀“风灾”的那一掌……完全落入圈套。

    这里的每一件黑袍,都有可能是风灾的本尊。

    当然,掀起黑袍,也有可能,就只是一阵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此刻。

    在悟道山底,那无数脉络勾搭的阵法之外。

    有一阵风席卷黑莲刮过,落地之后,便多了一袭黑袍。

    黑袍站在了山体之外,缓缓伸出一只手,悬停在山石之前。

    而阵法内,不断伸出手指拈花构搭阵法的裴灵素,耳朵轻轻动了动。

    闭着双眼的宁奕,双手抱剑,站在她的面前,上前一步。

    他缓缓睁开双眼,透过严密的山石,与某道虚无的目光对视。

    宁奕平静开口。

    “风来了。”

第七十一章 拆解阵纹

    风灾那张隐在黑袍之后的面容,此刻很是古怪,带着三分揣摩,带着三分惊讶,带着三分不确定……以及最后一分的慎重。

    “是‘奇点’么。”

    他一个人站在悟道山的山脚下,头顶的火光与狂风肆虐,东境的鬼修正在采集着倾泻而出的愿力火焰,这一次 的计划十分顺利,唯一不畅的,或者说失败的地方,就是作为绝对掌控鸣沙山的具行,竟然在最后的时候,跟丢了“宁奕”和“裴灵素”?

    对东境而言,地狱火固然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宁奕”的性命。

    此子若是放任成长,未来必将成为琉璃山的心腹大患……大隋的诸多涅槃,都极为看好这个年轻人,“尘魔君”陨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境,宁奕破开十境回到大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琉璃山复仇。

    若是再给些时日,他登门拜访,死的就不止是一个尘魔君那么简单了。

    没有人比东境的鬼修,更盼望宁奕死。

    宁奕不死。

    死的可能就是他们。

    而站在悟道山的阵法前,风灾在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内,想清楚了为何具行会失去二人的行踪。

    因为“奇点”。

    这世上有着“虚空”这种东西的存在,强如沉渊君,火凤,白帝这种级别的大能,可以凭借肉身穿梭虚空,直接打破那层壁垒,而寻常的修行者,远远无法做到这一步,想要进行长距离跋涉,就必须依靠“阵法”,而其中的玄妙,就在于“奇点”。

    一个不存在的,空间中转点。

    就像是镜子阴阳两面的平衡线。

    善于寻找天地气机的“阵法师”,或者是远古时代的“风水师”,在寻龙点穴之时,用来隐藏暗处的洞天,或者不可见人的秘密,就会选择设置“奇点”,除非是成功破解了奇点存在的阵纹,否则根本无法传送……这就是奇点最大的阻碍。

    毫无疑问。

    设下“落雁阵”的那位灵山大能,早就想到了可能会有暴乱的情况……作为最开始设计整片鸣沙山山区的阵法师,他必定思考过了未来的种种可能,而在灵山权力如此击中的信仰之地,阵法错付庸人,是阵法师不会考虑的事情。

    他做出了世上数一数二的大阵。

    就要防止大阵被外人破坏。

    落雁阵在鸣沙山无数山脉之间流转,当初在建立之时就打下了牢固的地基,而这一片又一片的莲花花瓣,就是阵法的脉络,纹路,这是落雁阵的根,也是阵法的“根”,为了不被外人所破坏……那位远古时期的阵法师,设下了一枚“奇点”。

    很多年过去,除了世代执掌“落雁阵”的小雷音寺住持,根本无人知晓“奇点”的存在。

    对于鸣沙山的修行者,浴佛法会的见证者,他们只需要知道,有“落雁阵”在,那么一切就都是安全的……至于“落雁阵”的秘密,谁会不识好歹的深究下去?

    最重要的是,他们哪怕知道所谓的“奇点”,连接着主阵脉络,又如何去找“奇点”?

    找到了,又该怎么破开阵纹?

    哪怕

    是当世最天才的阵法师,想要破开一个奇点的“阵纹”,都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因为这是一种逆向的还原。

    即便是裴丫头,也无法做到一夜之间破开落雁阵奇点,找到主阵阵纹,作为隐匿的栖身地。

    但……这世上总有例外。

    这就是“风灾”惊讶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是怎么做到成功触发奇点,进入主阵阵纹地的。

    因为“风”的力量,他能够穿梭于天地缝隙之间……但如果他只身来此,找上数月,也无法找到那枚“奇点”。

    这宁奕的身上,果然有着许多秘密。

    风灾眼神冷了下来。

    他一步踏出,化身无数缕细风,在这森严石缝之间穿梭,抵达星君境界所修行的神通便是化身为风,这一点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这一门术法,修行到极致,会拥有极快的速度。

    作为鬼修,终生无望跻身涅槃。

    除了像韩约这样的惊世之才,以鬼修之身窥探大道,其他修行者根本不敢效仿,一旦有着念头,被天道捕捉到,就是一个身魂俱灭……而无法跻身涅槃,风灾的“极速”,也只能在星君境界逞凶。当然,若是沉渊君,火凤这种人物未曾破境,也是能够在速度一道上完全碾压风灾。

    因为他的道,更倾向于的不是速度。

    而是身化万千。

    与朱砂对战的,是一缕风。

    来到山脚底下的,亦是一缕风。

    每一缕风,都分散了他的战力……只有全部聚合的时刻,才能发挥出最强大的战力,这一点给他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同时也大大削弱了自身的战力,与同境一战,身化万千的作用便极小,动用的时候一般是为了布下对捉厮杀的诡计陷阱。

    而清楚琉璃山情报的同境界对敌者,根本就不会上当受骗。

    但降低一个境界。

    以星君对战命星。

    哪怕只是一缕化身,战力也绝对够用。

    就如之前,每一拳都能够打得朱砂毫无还手之力。

    他只需要谨慎调控这尊风之化身的力量,便能够在自降境界的情况下,打压命星。

    “嗖嗖嗖”的风声,刺耳入骨。

    风灾的神念,忽然一滞,无数狂风掠至石缝深处,忽然一道金光炸裂开来,轰的如雷霆一般,化身之时,**消融,纯粹的精神像是被天雷凿中,石缝间隙响起一道愤怒而尖锐的嘶吼声音,下一瞬间,那袭黑袍从悟道山的山岩之中暴退而出,来得快退的更快,他的眉心之处一张金灿符箓几乎贴入血肉,迸发出熊熊光焰,灼烧肌肤,一前一后掠出数十丈外,风灾一把抓住那张符箓,掌心的黑雾一阵翻滚,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在掌心天地之间响起,几道狭小雷霆迸溅,不再是以纯粹精神对抗雷法,这张符箓在星君的手上便显得相当稚嫩,五指攥拢,整张符纸瞬间破碎。

    风灾的面色极其阴沉。

    宁奕的笑声从山内传来。

    “很久以前,还没到命星的时候,我就拿着‘五雷咒’在天神高原痛打韩约……道宗的紫霄宫宫

    主对我说,鬼修最怕雷法,现在一看,果真如此,狗改不了吃屎,哪怕修到了星君,还是畏惧一张小小符箓。”

    他顿了顿,讥讽道:“你说说,你们这些鬼修,活着有什么意思,光照不得,雷见不得,是不是每逢打雷下雨,琉璃山的灾劫都要提心吊胆,不敢出门,以免被雷劈到?”

    攥着“五雷咒”的风灾,未曾与宁奕见过一次面,但从琉璃山诸多同僚的口中,听说过这厮,是一个极其令鬼修憎恶的存在。

    今日相逢。

    果然如此……他恨不得此刻撕了那人的嘴。

    落雁阵的主阵阵纹之内。

    宁奕面色平静,道:“辛苦你了,落雁阵的阵纹……还需要多久能够拆解?”

    这道声音,没有传出去,只是在两人耳旁回荡。

    以裴丫头的天赋资质和阵法造诣,拔除法阵,最多一个时辰。

    从宋伊人布局,自己以“白骨平原”破开奇点,到现在的破阵,已经过去了接近二十个时辰,两天过去,丫头还没有破阵,可见着“落雁阵”的繁琐程度。

    宁奕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眼花缭乱。

    数百片莲花花瓣,落在裴灵素的掌心,若是将其中的任意一片花瓣拽出,会发现那都是数以千计的阵纹重叠,以此类推,这便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推演计算量。

    当初小雷音寺的修筑,显然是花费了极大的心力……那位阵法师,也必定是一个惊世天才。

    裴灵素要做的,就是拆解阵纹。

    “宋伊人猜的没错,落雁阵的执掌者有问题,琉璃山的鬼修找上门来,说明‘借火’计划已经发动了。”宁奕低声开口,同时一只手握住细雪,隔着山壁,望向风灾所在的方向,“宋伊人说的,拆解阵纹,就可使落雁阵瓦解……是真的吗?”

    裴灵素没有回答。

    她仍然专注着眼前的那片花瓣,喃喃道:“我还需要……半炷香。”

    宁奕眯起双眼。

    半炷香。

    五雷咒这种的手段,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风灾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同一种小伎俩,不可能奏效两次。

    丫头的任务是破解落雁阵。

    而宁奕的任务,就是在裴灵素拆解落雁阵阵纹之前,护此地周全。

    执剑者的剑气,在离开大漠之后,便一直未曾出鞘。

    以剑气养剑。

    细雪鞘内风雷轰鸣,渐渐叠起。

    宁奕目光缓慢挪移,山岩之外,捏碎“五雷咒”的黑袍,飞速掠行,移动,然后陡然再度撞入山石之内,先前就被埋入,随神魂感应而游曳于石缝之中的五雷咒,瞬间分散开来,向之前那般,试图对着“风灾”的神魂狠狠来一击雷罚。

    然而正如宁奕所预料的那般。

    狂风席卷,符纸飞掠,山石之间的缝隙咔嚓闭合,将符箓夹死,而妖风仍然掠行渗透,风灾以极其庞大的心力,直接绕过了这些低品秩的雷罚符纸,瞬间深入山岩数十丈,就要来到这落雁阵的阵纹之处。

    宁奕冷笑一声,单手拎剑,就是一剑劈砍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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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