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追道者(上)
宋伊人抬起头来,望向穹顶。
血色浸染的天顶,泛起连绵的银光,龙蛇汇聚的闪逝长线,细如河流,粗壮如大江,白昼亮起的那一刻,整片穹顶如一副银亮的长河古卷。
幽幽的声音,在一片碎石的古殿前响起。
“真佛降临……这一幕真美啊。”
被“捆麟绳”束缚的神秀,挣扎着抬起头来,喃喃自语,眼里倒映着天幕里四射的雷光和流火,风雨呼啸,他阴柔的面庞被雷霆映照的更加苍白。
神秀低低的笑了起来。
他抛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净莲,你如果要死在这里,宋雀会坐视不管吗?”
这个问题,让宋伊人的动作微微滞住。
与此同时。
杵着禅杖,裹着大袍,浑身都是鲜血的律子道宣,艰难止住摇晃的身躯,单手按住金光禅杖,掌心合拢覆住杵杖,止住下滑。
他皱起眉头,脑海里闪过一些细碎的画面。
佛门的大客卿宋雀,是灵山真正意义上站在最高位置的那几个人。
哪怕他成为了佛子,也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与宋雀先生比肩。
原因很简单。
宋雀太强大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实力的强大。
这位大客卿“捻火”之后直入涅槃,甚至被当初的太宗皇帝请入天都皇宫喝茶,此后便一直坐镇灵山,享受着最高层次的待遇,东土有了宋雀坐镇,这百年来也是风调雨顺,一片太平,灵山本身也有一些“老怪物”们,但年轻的涅槃战力够强,威慑力也够广。
宋雀客卿在灵山动过一次怒。
那是道宣还年幼的时候,他依稀记得,在某个大雨夜,灵山的大阵阵法启动了,剑光通宵,被这位客卿打碎……那时候的道宣还不是律子,年纪稚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他逐渐接手律宗事宜后,了解了那一夜发生的些许“故事”。
时间点是在大客卿送净莲离开灵山。
原因则是……
有人试图“谋杀”他的儿子。
宋雀在不动声色送净莲离开灵山之后,大发雷霆,搜魂揪出了一角真相,抽丝剥茧的查了下去,一路打杀了灵山许多的修行者,当初直接或间接参与了“谋杀净莲”的苦修者,在这位涅槃境的大能怒火之下,无一逃脱。
大客卿的这一举动,留下了一份案卷,律宗保管灵山所有律法之事,宋雀僭越律宗打杀弟子,虽出于情理并无过错,但仍然引起了宗内一部分人的反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位”,在灵山境内,对于宋雀的不满其实早已存在,而且愈演愈烈。
宋雀是一个极其护犊子的人。
比起灵山,他更在乎自己的妻子儿女,亲近之人,这一点并不难看出,但佛门禅律二宗,历代以来的大能者,因为“信仰”的缘故,一切都以灵山为重。
宋雀的“捻火”是一个意外。
也正是这个意外,改变了如今灵山的格局。
宋雀的道侣是当年的瑶池圣女,如今坐在道宗三清阁内的阁老之席,两人都是涅槃之境,互相扶持,地位之深厚,外人根本无法撼动……这一点是利也是弊。
太宗皇帝请两位喝茶。
便是因为宋雀和辜伊
人的联姻,象征着道宗和灵山跨越中州的“联手”。
委实太巧,宋雀和辜伊人在捻火坐忘之前便已经心心相印,若是刻意联姻,被太宗皇帝察觉到了“不妥之处”,恐怕在天都皇城之时,就会被当场打杀。
这一点让道宗和灵山,这几年来,如履薄冰。
太宗皇帝连裴旻都是说杀就杀了。
一个由头。
宋雀和辜伊人的联姻,便是太宗动弹灵山道宗的“原因”。
因为此事,这些年灵山与大隋关系变得微妙而且僵硬,太子即位之后,增加了灵山的上供税额,亲自指派了两位客卿,一位常驻灵山,一位奔赴瑶池。
如此意图,已甚是明显。
当这一切的矛头指向宋雀之后,灵山对于这位涅槃的“感激之情”便不再如之前那般。
在灵山的内堂之中,竟然出现了弹劾宋雀大客卿席位的檄文,随后有人附和,这等消息传得越来越广,闹得越来越烈,痛骂贬低宋雀之风一时之间遍播诸峰,甚嚣尘上。
远行游历的道宣,虽然不在灵山,但一直掌握着灵山境内的消息。
禅律二宗的争斗,局势不明朗,他必须要掌握最新的情报,以便于自己判断局势……而“宋雀大客卿”遭遇的麻烦,则是他原先没有预料到的。
在道宣看来,有些事情是碰不得的。
一座圣山,能够站得住脚,便是因为有自己的“顶梁柱”。
而灵山这些年能够站得住脚,是因为有宋雀这位年轻的涅槃,佛门虽然掌握了“长生法”,效仿大隋皇族,安排了几位“老不死”的人物长居棺中,但终究只是一时救火之用,宋雀大客卿一旦离开佛门,那么灵山便是无根浮萍,任人揉捏。
好在大客卿并不计较这些声音。
道宣知道为什么。
一旦一个人站的够高,那么身下的那些蝼蚁,再是如何撕咬,都不重要了。
宋雀先生是涅槃境的大能,只要他的境界尚在,哪怕弹劾的文书堆满整座灵山,佛门也不可能放弃这位活生生的捻火菩萨。
新的捻火者还没有出现。
佛门的那根脊梁柱,就是宋雀。
灵山的高层,没有人会真的认为,他们可以不需要宋雀先生。
除非他们疯了。
而让道宣的脑海震颤,如同被雷霆劈中的,便是这么一个顺延着上个思绪,跳窜到脑子里的的想法。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诞生出这种想法——
如果灵山的那些大人物真的疯了呢?
……
……
道宣看着神秀那张淋了雨,变得有些病态的面容。
神秀露出了一副有些悲哀,有些痛苦的笑容。
“如果你会死,宋雀会大开杀戒的。”
他的语气冷到了极点,与面容形成协调的映衬,还带着冷冰冰的嘲讽,“我见过当初宋雀杀人时候的景象……那时候送你离开灵山,大客卿就开始动手了,他杀了太多人,灵山的那些大人物,也有着自己的亲人,看重的朋友,还有关爱的后辈,因为你的缘故,一部分人被误杀了。”
“宋雀先生是一个很不冷静的人,他能够做到送你离开灵山,再开始杀人,已经是极限了。”神秀低声笑
着说着当年的旧事,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先天道胎的悟性和资质,让他过早的了解到了不属于孩童世界的勾心斗角,“其实那桩‘谋杀案’并没有掀过去,如果宋雀查到了真相……那么具行为什么没有死呢?”
宛若遭了雷击。
宋伊人后背顶着瓢泼大雨,缓缓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耳旁雷鸣一般。
自己的父亲,在幼年时候,把自己和朱砂送出灵山……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躲开”诅咒,也是为了“大开杀戒”?
宋雀在灵山大开杀戒?
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情……这些年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从未提及,而他和朱砂在天神高原巡猎,偶尔接触到灵山的佛门子弟,望向自己二人的眼神半是畏惧半是躲避,当初本以为是身份地位的差别,直到现在,宋伊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站在宋伊人身旁的朱砂,眼里满是震撼,望向公子,一句话说不出来。
比起宋伊人,她要更了解客卿大人的“护犊”,如果公子在这里出了意外,大客卿真的会疯了的。
宋雀……会再次大开杀戒的。
神秀被捆麟绳扎住,绳子深陷肌肤,整个人佝偻弯腰如虾米,却不觉痛苦,仍然笑出声音。
“浴佛法会开启之时,北境召开会议,灵山正好派遣了宋雀大客卿前往……这场会议持续一个月,此刻客卿大人正在北境,无暇抽身。”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
他的声音变得轻盈。
语气也变得轻快。
神秀凝望着站在大雨之中的师弟,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类似于“惘然”的情绪……但是他失望了。
神秀的眉尖缓缓蹙了起来。
净莲的眼神只是放空了一小会,便很快凝实,他站在地上,一把古刀破损,还有两把,铮铮作响,他双手按住刀柄,蹲下身子,认真看着被捆麟绳锁住的男人。
“师兄……神秀师兄……从小到大,我一直很敬佩你。”
宋伊人沉默。
神秀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宋伊人继续道:“我本以为你是慧心内藏的智者,或是追逐大道的跋涉者……就算都不是,你也是一个谨守本心的苦修者。”
“但你却都不是。”
“我看错了人,你似乎是一个野心家……一个试图玩弄灵山未来的权谋家。”宋伊人的语气变得有些痛苦,“我认识道宗的周游先生,我不明白……同样身为先天道胎,你为什么会追逐这些东西?”
权谋,人心,难道不是这世上最无趣的东西吗?
他真的想不明白。
宋伊人说完之后,便握住古刀,吐出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师兄若是告诉我答案,我可以给师兄一个痛快……让你在这里死去。”
在这里死去……
听到了这个声音。
神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仰头看着自己的师弟,脑海里闪过童年的一些画面。
禅子露出了标志性的温和的笑容。
他笑得有些沙哑。
一道讥讽的反问,在宋伊人耳旁响起。
“为什么我身为道胎……就要追逐大道?”
第八十七章 追道者(下)
“为什么我身为道胎……就要追逐大道?”
这道声音在大殿的碎石,断壁之中穿梭,夹杂着雨声,接着便是年轻男人胸膛里沉闷的吐气声音。
像是一头困兽。
“禅律之争……不就是追逐‘权力’么…修行境界与地位有关系么?”神秀盯着宋伊人,笑道:“你如果不修行,地位会有变化吗?太子如果不修行,地位会有变化吗?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去追逐大道……为什么我就不能去玩弄权术……”
神秀的声音提高,穿透雨幕,带着讥讽。
“这真的是一个很愚蠢,很幼稚的问题。”
他的力气有些竭尽了,但说话的声音却没有降低。
“你以为我在恳求你杀死我么?”
“你以为我害怕死亡么?”
一连串的反问,随着狂风骤雨,敲打在宋伊人的心间。
他沉默片刻,蹲在神秀师兄的面前,看着师兄苍白清秀又带着狰狞的面孔,这些反常的言语,并不能问倒他。
宋伊人缓缓道:“不用试图掩藏。你跟具行不一样。”
“你与‘影子’无关。”
朱砂神情自若。
道宣却皱起眉头,身为律宗的律子,他手握整座天下所有势力的情报,却是第一次听到“影子”这个词,与具行的反叛联系起来,“影子”是某种暗部的名称?亦或是某种“精神”,“信仰”?
律子向着自己的师弟投向目光。
宋伊人面色木然的继续道:“我在具行的身上看到了那朵黑莲,你的身上没有,他不会痛苦不会流血不会死亡……但你会。你不应该相信真佛,也不应该相信‘它们’会给你永生,既然不相信‘影子’,那么你加入这场法会,并且选择推动法会的原因是什么?”
神秀看着净莲,笑道:“当然是为了禅律之争的胜利。”
宋伊人平静道:“那你早就胜了。”
顿了顿。
“七年前,就胜了。”
七年这个词戳到了心坎。
道宣握住禅杖,面色复杂,看着神秀。
七年之前,他远赴孤骊山,便已经落败……那个时候自己的心底就留下了心魔,若是当时神秀把这个消息传开,他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否认,若是如此,禅律之争早在七年之前便已经落幕。
让律子此刻心生复杂的,是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记得当初对决……你与此刻不同。”
道宣的神情有些恍惚,“你当时放我离开,不传消息,是真的不在乎胜负。我在这七年不断砥砺自身,无数次扪心自问,始终无法做到像你一样道心纯净。”
但今日见面,直至此刻。
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若是像净莲所说的,神秀是一位追逐“权术”的野心家……那么之前所营造的,都是假象么?从七年前就开始了?这绝不可能。
这七年,在禅子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是个冷漠的人。”
神秀面无表情道:“我是被邵云捡回灵山的孤儿,从未感受过温暖,我对这里只有恨意,我不想看到佛门兴盛,这就是我一直所作的事情……我要颠覆佛门,如果今日你不杀我,回到灵山,我会主动认错,领受大罚,禅宗‘禅子’的身份会保住这条性命,你知道的,总有苦修者会追随我,我接下来的余生,将会致力于引起灵山内部的分裂,动荡,并以看到死亡为最高的乐趣。”
朱砂的神情冷了下来。
“我在孤骊山留了部署和计划,以防任何意外,在出发来到小雷音寺前,一切就已经注定好了……如果你此刻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
神秀与自己的师弟对视,神情平静,“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答案了。”
禅子微笑道:“满意么。”
宋伊人点了点头,并没有拔刀。
“具行勾搭东境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神秀闭口不言。
“东境的借火,与灵山弹劾宋雀有关……这就是佛门默许此事发生的原因。想要逼走宋雀,那么必须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推动力。”宋伊人盯着自己的师兄,“在送你上路之前,我要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是谁。”
神秀仍然保持着沉默。
而且闭上了双眼。
朱砂忽然皱起眉头,紧接着一步踏上前,她指尖缭绕着星辉,点在神秀的额首,却被一道璀璨的金光弹开,女孩惊呼一声,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间,禅子的面容变得一片枯败,紧闭的嘴唇溢出了鲜血,而闭上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捆麟绳”束缚之下,符箓阵纹会囚禁经脉,无法做到自尽。
而当神秀身躯瘫软下来的时候,那一圈捆麟绳自行松弛,朱砂陡然明白了一切。
“先天道胎……一开始就解开了捆麟绳……”
所有的对话,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神秀的竭力,愤怒,嘶吼,以及最后的平静,都只是一场表演。
他从没有寄希望于宋伊人拔刀杀死自己。
解开捆麟绳后,便开始无声无息的沟通神海,断绝心脉,直至此刻……迎接死亡。
这位极其年轻而且惊艳的道胎,在呼吸凋零之后,头颅斜斜的垂落在地,衣袖之间飞出片片柔光,生于天地之间的道胎,得世间万物的垂怜与喜爱,而此刻死亡,便回归天地,尘归尘,土归土,星辉归星辉。
霞光流淌飞逝,逆着大雨化为一片青鸟。
宋伊人沉默着伸出一只手,按向师兄的衣袍,却没有按到血肉,只按到了一片质地柔软的衣袍,隔着袍子按到了地面。
灵山之中,极少数的人,档案是神秘保存,而且严禁接近的。
自己当然是其中之一。
律子则不在其中,道宣是一个出身平凡普通的人,在年幼的时候,颇具心机的净莲曾经读过道宣的情报文卷,这位未来律子完全凭借着自身的毅力和血汗,得到了灵山前辈们的赞赏,而“神秀”则不一样。
他藏得很深。
像是一片深海,根本无从挖掘。
神秀的档案是宋伊人都无法调动的绝密……没有人知道神秀竟然是被邵云大师捡回来的孤儿,就像是没有人知道神秀是禅宗为了争夺佛子席位准备的“大杀器”。
他的命运就像是黎明大雨之中晦暗的光明,阴云太大,哪怕是光明本身,也无从看清方向。
神秀最终选择了这条道路。
宋伊人拎起湿透的衣袍,缓缓站起,那件师兄曾经穿过的旧袍,浸染大雨,变得沉重,直觉告诉他,在神秀的故事之中,还有未完结的几个疑点。
他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在心底默念道:“孤骊山……部署……”
有人长叹一声。
声音清稚,而且无奈。
披着麻布衣袍的少年,向着神秀“逝去”的地面方向轻轻揖了一礼,双手合十,念完超度的经文,重新
挺直腰板。
云雀看着宋伊人,道:“我虽未入灵山,但听完了刚刚的那些话,也明白了大概……如今我有一个问题。”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远方的古门,大火,还有绵延至山脚下的雷光。
他轻声问道:
“如果宁奕先生打输了,那么我们都会死。”
一阵沉默。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死了,那么宋雀大客卿会非常的愤怒。”
云雀皱着眉头,停顿一下,修改道:“如果净莲师兄死了……那么宋雀大客卿会重现当年灵山的那一幕。”
道宣补充道:“会比当年更加可怕。”
虽然律子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疯狂的念头愈演愈烈,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这一切就是针对客卿大人的阴谋。
灵山有人想逼走宋雀。
丧子之痛,便是早早为大客卿准备好的欲加之罪。
朱砂轻声道:“东境借火,火灾破境……如今雷劫之下,我们去了也帮不到宁奕,只是白搭,神秀说的不错,古门开的那一刻,有‘真佛’挡因果,不论火魔君破境成功不成功,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
挡住因果。
火灾退一万步,也可以选择放弃破境,先杀人。
最多这场“造化”消失了。
以星君顶峰的杀力,没有人逃得过这场杀劫。
只不过如今雷光乍现,显然是火魔君所图甚大,既想破境证道涅槃,又想杀了这里所有人,愿火引动古门,真佛降临的时辰有限,此刻不突破,便延误了大好时机。
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雷光滂沱的方向。
悟道山的山脚下,穹顶落雷一片呼啸,已经将那里淹没。
几道雷霆顺着山壁翻滚,如瀑布峭泉,轰隆隆贯穿垂落,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雷劫之力,非人可以抵抗。
云雀有些腼腆的声音,不合时宜的打断了宋伊人的恍惚。
他揉了揉自己的脑门,那里一片光洁,被雷光映照得有些刺眼。
“如果我们都没有死呢。”
道宣皱起眉头,心想如果都不死,那么这一切的图谋自然都是空的。
紧接着又想。
这是什么意思?
火灾破境失败?
麻袍少年的神情有些困惑,有些无奈,最终伸出手指,指向远方峭壁被雷光淹没的一个方向,小心翼翼道:“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有人在那里么?”
顺着云雀手指的方向。
道宣看了过去。
自认为神魂之术不俗的道宣,一直警惕四周,没有发现异常。
而这一看,向来沉稳的律子险些叫出声来……
雷霆如大海,飞光刺人眼。
而短暂白昼之中,那面历尽雷霆洗刷的峭壁之上,竟然显现出一道青衫身影。
一个鬓发稍白,青袍满是风尘仆仆赶路沧桑的中年男人,伴随着雷光一瞬的闪逝,钉在了那里。
那位大客卿的衣衫在雷海之中飘摇,一只手捏着佛珠,立在胸前,沐浴劫力而站,那串佛珠被雷光不断炸得飞起,但未有丝毫破裂的迹象。
他平静站在雷海中。
眼神里是极致的漠然。
这漠然的目光,就落在雷霆的汇聚之处……那位火魔君的身上。
而即将破境的魔君,对此一无所知。
第八十八章 佛门大客卿
一座千臂菩萨法相,屹立在雷海之中。
这尊菩萨法相的面容并不庄严,更无丝毫佛门玄妙气息,事实上这尊菩萨的诸多装饰,与佛教毫无关联,只不过生出了数目近千的细长手臂,如古老佛宗里的“千手菩萨”。
每条手臂都持握一柄古剑。
千剑开屏,沐浴雷海。
澎湃的雷光洗刷骨髓,开伐经脉,宁奕的黑衫被雷光洗得泛白,本尊的双手攥着“细雪”,剑尖刺入火灾魔君的胸口,穿透黑袍,剑尖四周缭绕着呼啸的黑焰。
这些“愿力之火”,与“执剑者剑气”不断发生碰撞。
沾染了影子的“肮脏气息”之后,本可以与“执剑者剑气”分庭抗礼的愿火,此刻根本无法侵入浩荡剑光之中。
这是一种绝对的上下相克。
凡俗杀不死的。
执剑者来杀死。
宁奕眼神狠厉,他的口鼻不断溢出鲜血,胸膛起伏,黑衫鼓荡又干瘪,气机在体内运转一个又一个的大周天,思绪一时之间如天上仙人坐忘大梦,长眠混沌,又如醉极清醒,运转飞快,同时驾驭千条手臂,展开不同的杀伐之术。
火灾魔君的破境雷劫,伴随着宁奕的大道长河一同降落!
“大衍剑阵!”
一道沉喝!
这门古阵术,小无量山不传之秘,需要四十九人,四十九剑才能拼凑而出的剑阵,此刻竟然被宁奕一人演化而出。
不仅如此,剑湖宫的七十二地煞剑诀,珞珈山的三才剑阵,白鹿洞书院的北斗杀法,随着剑气的冲霄迸发,一道一道的琼光从宁奕背后的“菩萨法相”中掠出——
在大道长河之中,沉浮着一枚一枚的道果。
宁奕后天道胎的觉醒,是从珞珈山的那一夜开始。
周游先生把“种子”种在了长河里。
然后远走妖族。
生根发芽。
正如这世上的因果,因是种子,生长出果,那条意味着“后天道胎”资质的长河,就是催动因果成熟的光阴岁月。
道果成熟,宁奕一人,就是一座山门。
这便是当初生死对决时候的白发道士。
意气风发的周游,便被莲花阁的袁淳先生盛赞过,道胎资质,仙人风姿,哪怕离开道宗,一人亦是一座宗门。
这些圣山长埋宗内的秘密,被周游在三十余载的岁月里尽数推演而出……而宁奕则是极其幸运的得到了这些种子。
然后他没有辜负周游期望的,催动它们在长河里发了芽,结了果。
……
……
火灾的面前,一片恍惚。
雷劫浩荡,雷声轰鸣,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好,晋升至星君之后,他归隐琉璃山,三灾四劫,五灾十劫,一次次变动,他始终坐在琉璃山山主之下的首席位置……在星君境界,已无敌手。
除了那几位“极限星君”。
修行者是个人。
但修行到了足够高的境界,看到的,便不再是拘泥于一处的小“势”。
而是“大势”。
两座天下,太多道统,大隋皇权之下,是不存在超脱的个体的。
强如北境大将军裴旻,依然不能逃脱。
火魔君一直看得很清楚,他从南疆随韩约脱困的时候,便看清了属于自己的“大势”,跟随在东境二皇子身后,有皇权庇护,自己可以不再畏惧强光,可以不用活得畏缩,而在那之后,闭关修行,走到了自己一生修行之路的尽头。
鬼修不可涅槃。
他很清楚,若是自己尝试涅槃,便是只有“灰飞烟灭”一条途径。
超凡如甘露先生,也不敢踏出那一步。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更大的“势”。
那位存在向自己抛出了橄榄枝……抛给了自己一个能够看得见“光明”的未来。
他找到了那种感觉,当初跟随韩约离开南疆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坚定”,于是他选择了更大的“势”。
雷光坠落,击打在他的头顶。
火灾闷哼一声,发丝飞扬,这道雷霆落在窍顶,并没有掀开颅骨,像是劈砍寻常鬼修那样,直接将其化为飞灰,相反,这道来势汹汹的雷劫,落在颅顶之后便荡散开来,化为无数雷蛇,游曳在火灾的袖袍四处。
火魔君的面容毫无波动。
但内心却掀起欣喜的狂澜。
诚不欺我。
那位“存在”果然没有欺骗自己,只要能够藏住因果,那么天道受到欺瞒,雷劫并不会迸发出剿灭鬼修的强大意志。
自己真的能够活着破开涅槃境!
一声长啸——
火灾一只手攥着宁奕刺入自己胸口的剑锋,手指指尖翻转,与这件极品宝器的对撞,即便是他的体魄也无法承受,一连串猩红血珠飞溅而出,并不溅远,而是围绕手腕三尺,化为颗颗莹润的血红色宝珠,随着火灾另外一只手的弹指动作,射入宁奕的衣衫之中。
“砰砰砰”的珠玉击打声音。
宁奕前胸肩头顷刻间炸开十几团血雾,而且是贯穿之势,从后背穿透,掠向远方,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因为剑器连通两人的缘故,从穹顶倾落的雷劫也落在宁奕的身上!
他不能理解,这雷劫为何没有直接灭杀火灾!
那尊大佛遮挡因果,但自己出了剑,逼得火灾也出手,鬼修的气息应当掩盖不住才是。
自始至终,火灾都在“竭力”保持着手托远方大佛的姿态,一开始看起来相当威严,但此刻来看却显得有些滑稽。
宁奕注意到,火灾抬起的那只手,手掌缭绕着漆黑幽焰,虽然不多,但丝丝缕缕似乎刻画着什么阵法,应当是冥冥之中建立了某种联系。
这就是他遮挡因果的手段。
数之不清的剑阵,随着千手菩萨的挥臂,降落在火灾的面前。
火魔君的力量,大部分都抽离而出,对抗雷劫,因为宁奕细雪刺入血肉的缘故,他无法后退,也无法躲避,只能在极短的距离之中,硬生生接下“道胎”的剑阵!
他面色苍白,双脚死死踩住大地,但肩头剧烈摇晃,左右倾斜,不断对抗剑阵,身躯上下,浑身四处,一寸又一寸的肌肤炸裂开来, 很快被火焰重新填补,凝聚成鲜活的血肉!
“缺乏执剑者剑气……所以打不死么。”
宁奕的眼神阴沉下
来。
因为自己大道长河之中,积累剑法太多的缘故,这尊菩萨法相凝聚出了千条有余的手臂,而如此数目的剑阵,并非是每一把都能接受到“执剑者剑气”的洗礼。
影子……非执剑者,不可斩杀。
这就是火灾根本不在意这些剑气的缘故。
但即便如此,这些剑气仍然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每一次血肉的击穿,破碎,都是意志上的煎熬,修行到了这个境界,火灾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杀力如此强盛的对手。
在他看来,宁奕的确是一个必杀之人。
命星之境,剑修境界已登楼至此。
这个年轻剑修,在递剑的时候,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就像是十多年前巅峰时期的徐藏,专修杀人之术,可以跨境杀人!
但宁奕比徐藏更可怕的地方在于。
他进可杀人,退可保命。
杀人之术已然修至圆满。
体魄浑圆如意,堪比佛门金刚。
身法速度,驭剑手段,神魂法门,每一门可以修行的术法,这个年轻人都没有短板,而且都足以跻身当世前列……火灾刚刚在听到莲花阁宣布宁奕位列星辰榜第一的消息之时,对宁奕的预期最高只是“下一个叶红拂”,或者“下一个曹燃”。
现在来看。
宁奕真的是星辰榜第一。
琉璃山的情报之中,显示谪仙人在“宝珠山”的对决有所异常,若洛长生没死,恐怕在这一点上与宁奕能够媲美。
毫无缺陷,毫无短板的天才修行者。
这座大隋,只有宁奕,敢以命星之境,搏杀巅峰星君!
雷海浩荡。
将两人淹没。
第二道雷霆击落之时,魔君那张阴柔俊美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的胸膛里迸发出尖锐的长啸。
“是谁!”
宁奕的耳朵被劲风卷过,整个人的神海都快被这道嘶吼声音震碎。
动用执剑者的观想图卷,将神魂坠沉下来。
心湖堪堪恢复平静。
他的神念扫荡开来,在漫山遍野的雷海之中,发现了一道不太一样的气息。
一道飘摇的青衫,衣衫狂舞,身姿却巍然如松。
那袭青衫钉在了峭壁之上。
让宁奕觉得骇然的,是那袭青衫根本不避讳雷劫,就这么孤零零的站在雷海之中,抬起一只手立在胸前,握着一串大红佛珠,圆润珠面流转溅射着清亮的光弧。
宁奕的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断续的画面。
红山高原……妖潮……狮子怒吼。
涅槃境界的大能者。
他看着那袭青衫,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语。
“佛门大客卿……宋雀。”
火魔君的发丝被雷光劈得荡散开来,第二道雷劫,不知为何,竟然远胜第一道,砸得他七窍流出鲜血,这位火魔君抬起头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那道早就站在峭壁上的身影。
火灾攥住细雪剑锋,抬起头来,视线还在搜刮着什么。
他高声痛苦喊道。
“是谁!”
宁奕微微一怔。
还有人?
第八十九章 饕餮盛宴的落幕
还有人?
这是宁奕的第一个想法。
他的神念再一次荡开,迅速搜刮着这山壁之间的“存在”,而且在脑海之中开始了推演。
宋雀先生来了。这位大客卿按情报来说,此刻应当在北境的战场,或者在涅槃大能召开的会议当中,抽身来此,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得不说,看到宋雀先生的那一刻,宁奕悬着的那颗心,便像是一块石头落地。
涅槃境亲身至此。
就算是天塌了……也与自己无关了。
这是宁奕在思索时候冒出来的想法,几个呼吸过去,他并没有找到第二个人的存在。
可能是自己境界不够,无法找到“瑶池圣主”的气息?
除了那位西王庙主,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人还能是谁。
这场浴佛法会的杀机,不仅仅针对自己,还有宋伊人……这是宋雀和辜伊人这两位涅槃大能,唯一有可能离开会议来至此地的原因。
宁奕的念头转的飞快。
不合理。
不太可能是两位涅槃。
一位涅槃的“莅临”,已经足够解决这场动荡……他的神念能够发现宋雀先生,就意味着哪怕算有第二位涅槃,也不会藏着掖着。
宁奕望向那袭沐浴雷海之中的青衫。
中年男人的眼神一片冷漠。
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山。
宋雀的目光一直落在火灾的身上,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
火灾的情绪变得极其暴躁,这位星君境界大成的魔君,只觉得自己胸口气郁,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的天灵盖处,缓缓流落鲜血,溢满面容。
宋雀的声音在雷海之中荡开。
“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我宋雀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就算要不了你的命,我也能让琉璃山里摆满棺材,至于你的那一座,以后就不要躺人了。”
火灾的耳旁嗡嗡炸响。
宁奕一阵恍惚。
他看到火魔君的面容颅顶,开始扭曲,这位瘦削魔君的胸膛鼓起,喉咙也随之鼓起,翻涌和起伏感有节律
的传递,然后他“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污浊鲜血,喷溅到宁奕面前,被雪白的剑气灼烧,化为白色烟雾。
宁奕皱着眉头拔剑后掠,背后那尊菩萨同时收剑,千剑随手臂一同收拢,如莲花花瓣合苞一般,既然宋雀先生来至此地,他也无须再与火灾搏杀,收剑之后一阵轻松,但心头仍然留住一股压力。
宁奕退出数十丈外,被裴灵素搀扶落地,面色一阵青白。
与星君厮杀,已是跨境之举。
也就是火灾尝试渡劫破境,无法全力施为,否则宁奕也不敢断然近身纠缠。
他体内的劲气,都快要被抽干。
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阴晴不定,盯住火灾……在后者的身上,他竟然觉察到了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火灾的“身体”里,似乎栖居着什么东西。
宁奕一下子恍然大悟。
他明白宋雀先生那句话的意思……以及所交谈的对象了。
火灾的额首流下殷红鲜血,这位魔君的神情变得痛苦,眼神也由惘然变得清楚,继而转变成为巨大的恐惧。
他双膝弯曲,几乎要跪拜下来,但并不是对着宋雀,而是抬着头颅,对着虚无缥缈的方向,颤声道:“先生……”
东境之中,能够被火灾心甘情愿喊一声“先生”的,就只有一个人。
韩约。
火灾所跪拜的虚空里,并没有任何回应。
宋雀站在峭壁之上,沐浴雷海,他缓缓抬起一条手臂,那串佛珠不需要以指腹去捻,缓缓飞起,并不掠离袖袍,而是如一圈云层荡漾在袖间,颇通心意的自行轮转,佛珠上烙刻的“梵文”亮起。
佛门大客卿的指尖也亮起一抹光芒。
璀璨至极的金光。
遥隔数里。
远方降落的那座大佛,金光熠熠,宝相庄严,随着宋雀指尖的落下,这尊大佛的额首忽然开裂,绽放出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响。
宋雀面目木然,低语道:“阿依纳伐……”
看不出有任何忌惮的神情。
看起来,似乎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他并拢指尖,两根手指“缓慢”按过一道极短的弧线,那座大佛远远的开裂,身体里无数撞击声音回荡,最终无法压制。
“砰”的一声炸开。
连同远天的古门,化为了一场盛大的,漆黑的烟花。
这场野心极大的“饕餮盛宴”,就这般荒唐的落幕,惨淡的收场。
宁奕的眼前,顿时被无数四射的黑焰火弧所填满。
穹顶坍塌,光火四溅,黑夜与白昼颠倒过来,雷海与火海交撞,整个世界都被爆炸的余波撞击……脑海里嗡嗡作响,宁奕唇角微微拉扯,适应了视线的突变之后,神情倒很是平静,他仍然犹有余力的想,宋雀先生的这一指,算不算是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小雷音寺的这些愿力,根本不足以引召出“接近不朽”的力量。
那座佛像看起来吓人。
但事实上只是“虚张声势”。
不过“阿依纳伐”的确阻拦了因果,但根本没有实质性的战力可言。
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这世上的所有信仰……是否都是如此,信仰使人变得强大,但信仰本身并不强大。
佛像碎了,愿力便散了。
穹顶的黑焰如大雨一般坠落,金光钟罩里的东土苦修者们,从“梦境”之中惊醒,他们睁开双眼,正好看到了雷海与火海撞击在一起的绚丽画面……永夜与极昼,那扇古门破碎,无数愿力拼凑再炸开,这股虚无缥缈的力量不会再重归石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四散掠往远方,这些苦修者们猛地站起身子,有些人拼了命想要抓住自己的“愿力”,然而根本无用,佛门讲究的“缘”之一字,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愿力缩在石像内。
带着石像,愿力可为一人所用。
石像裂了,缘便尽了,这些愿力再也无法收拢,只能消散这世间。
裴灵素站在宁奕身旁。
她握着稚子,看着火灾双手捂住额首,跪在地上,痛苦到泣不成声的狼狈模样。
丫头轻声道:“饕餮盛宴,狼子野心……”
“终究是,一场空。”
第九十章 稚子剑鞘尚在否
借火。
借火。
借了一场白日烟火。
火灾在事前绝对没有想到……这场“借火”,竟然会变成这个结局。
他有许多想不明白的点。
比如。
为什么宋雀可以在这个时候赶到鸣沙山。
再比如。
自己脑海里的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安下的?
为什么从未察觉,直到此刻,毫无预兆的突然发作,剧烈爆发。
自从修行鬼道,便觉得自己不再畏惧任何痛苦的“火灾”,现在认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错误……他的神海里像是被人伸入了一只手。
那只手缓慢的搅动。
自己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意志力,在那只手的搅动之下,尽数崩溃。
一道轻柔的,同时饱含威严的声音,在神海里响起。
“跪下!”
火灾双膝弯曲,身体不受控制的,“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这并非是对方强迫的。
而是身体下意识里做出的反应。
堂堂魔君,在这种痛苦之下,连尊严都顾不上了……他嘶吼着,以额首不断撞击着地面,试图减轻神海之中的痛苦。
“先生!”
“先生!”
阴柔魔君的面颊上滑落两行血泪,他的声音撕心裂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脊背鼓荡,破开一个血包,一道“畸形”的身躯,挤破火魔君的衣衫,缓缓摇晃着,甩动双臂,从这位年轻魔君的体内“钻出”,“他”并不急着拔出双脚,只钻出上半身,于是这一副景象便显得极其妖异……火灾跪伏在地,完全沦为“坐骑”,两人连接在一起,倒映在黑焰火光里的侧影,像是远古神话里记载的一种名为“人马”的生物。
第三道雷劫劈砍落下。
那座“拦截因果”的大佛,已经被宋雀先前的那一指所点碎。
这世上的“因果业力”,对鬼修逆天而为的“天道杀念”,都随着这第三道雷劫一同降落,站在峭壁上的佛门客卿神情木然,注视着这一幕。
钻出火灾脊背的那道瘦削身影,像是刚刚“睡醒”,缓缓挺起脊背,长发披散,身子骨瘦削到了极点,连男女都看不清……“他”直视着雷霆,下一刻便被坠砸而下的光芒所击中。
宋雀发出了轻笑的声音。
大客卿饶有兴趣看着雷光破散,露出的那完好无损的“身躯”。
“有点意思。”
宋雀给出了一个相当高的评价,“韩约,你要以鬼修之身见光明,我以为只是说说玩的,没想到是真的。”
那道浑身弹跳着电弧,替“火灾”拦下第三道雷劫的身影,淡淡笑了笑,声音亦是雌雄难辨,“大客卿说笑了……我来替琉璃山赔罪。”
宋雀没有拐弯抹角,“借火的事情,我可以忍,灵山忍不了。”
韩约微笑道:“借火的事情,是谁做的,谁自然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让他身下的“火灾”,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火魔君跪伏在地,发现自己在第三道雷劫的降落之下并没有承受痛苦,立即明白是韩约先生替自己挡了灾劫,心
中的感激还没有浮现,便听到了这句如遭雷击的话语。
他抬起头来,满面血泪,“先生……我是来替您杀宁奕的!”
“哦……是吗?”
韩约语气并不着急的开口回应,他钻出火灾身躯之后,这具“肉胎”上的血水缓慢滑落,露出了一具完整的,白皙到有些病态,如莲花般的瘦削身子,此刻他伸出一条手臂,掸了掸肩头的碎发,慢条斯理的阴柔问道:“那么……宁奕死了么?”
说话之间,他已经不再向身下投去目光,而是平静的,望向自己不远处。
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
裴灵素如临大敌。
宁奕则是读出了韩约眼神之中的“微笑意味”。
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他皱起眉头,回想与韩约先前数次相遇的场景,每一次对方都会换一副皮囊,而让他觉得“心悸”的,是那股平静淡然,完全与鬼修不符合的气质。
韩约从不急躁,从不动怒,从来都是“胜券在握”的姿态。
如今面对灵山的涅槃,还有头顶的雷劫,也是如此。
宋雀的头顶,黑云压城城欲摧,愿力汇聚的古门虽然被一指戳碎了,但是“火灾”破境的劫力,却不曾散开,因果密布,劫力凶狠,这天道雷劫只会越来越凶。
韩约替火灾拦劫,是为了与自己说话?
宋雀很想知道,这位在东境号称涅槃之下第一人的琉璃山主,到底有何等能耐。
他背负双手,任凭那串佛珠在胸前翻滚,“借火之外,杀人的事,灵山能忍,我不能忍。”
韩约神情惋惜,伸出一只手,握拳,行了东境的大礼,极其诚恳的道歉,“在下正是为此事来赔罪……事先并不知晓,此事会波及宋家公子。”
宁奕冷笑一声。
好一个态度诚恳。
好一个事先不知。
这也与自己事前猜的没有区别,一旦“借火”失败,韩约便会把这件事情推的干干净净,一切都与琉璃山无关,火灾借火屠戮小雷音寺,自然不会留一个活口。
虽然只是为了杀死宁奕。
但其他的人,在场的,一个也别想活。
宁奕看得明白,宋雀看得更明白。
这位大客卿看到不止是这场浴佛法会,还有更远的东西……他远道从万里之外赶来,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象征性”的无关痛痒的道歉。
他面无表情,不予回应。
韩约轻柔笑道:“更何况……宋公子此刻平安无事,大客卿何必咄咄逼人。”
宋雀摇了摇头,从背后抽出一只手,缓缓抬起一根手指,道:“我要你以本命精血起誓,回答我一个问题。”
韩约丝毫没有犹豫,道:“我可以回答大客卿一个问题,但绝不可能起誓。”
宋雀冷笑道:“那我便直接打死你琉璃山下的本尊。”
“我若是害怕此事发生……又怎会来至此地?”韩约笑了笑,仍然保持着礼仪,道:“还是那句话,大客卿得饶人处且饶人,就不要欺人太甚,在下对‘借火’之事,知道的的确不多,若宋先生有问,我必诚恳回答,是真是假,推
演一二便可得知。”
宋雀沉默下来。
他抬起的那根手指,正是之前遥遥戳碎“阿依纳伐”佛像的手指,此刻缓缓挪动方向,指向了韩约。
甘露的面容仍然挂着微笑,不为所动。
“韩约这么有底气?”
宁奕的心头咯噔一声。
琉璃山在东境独大……二皇子与太子对立,在新皇坐上真龙皇座确定登基之前,两人在铁律之中的地位仍然平等,红拂河内的涅槃不可因为“夺权”之事,私自改变立场,违背光明皇帝的铁律出手。
这就是太子明明势大,却始终没有对琉璃山动手的原因。
失去了红拂河内涅槃在夺权斗争当中的“倾斜”,太子李白蛟其实并不占据多大的优势,东境已经是一块铁板,鬼修的防线难以攻破,他也不可能直接发动战争……而最棘手的存在,就是二皇子当初选择辅佐自己的“老师”。
韩约在涅槃之下无敌手。
不能请动涅槃境,便无人可以撼动韩约。
哪怕是三位极限星君,依然不可撼动“甘露”的地位。
如今的韩约,就像是当初长陵的守山人。
这便是二皇子最后的倚仗,底牌,如今从他面对宋雀的态度便可以看出。
二皇子仍然有着享受“红拂河”皇族特权的资格,这就是宋雀此刻要压抑怒火,对韩约心平气和的原因……东境与中州的对抗,灵山不想掺和进来,他作为大客卿,更是要注意自己行为举止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宋雀直接打消了逼迫韩约问话的念头,这位琉璃山主态度极硬,显然是在引动自己动手。
他憋了一口气,咽不下去,神情阴沉,“这笔账我宋某记下了,动我子嗣,毁我法会,坏我愿火,记得带句话给二殿下……今日东境危墙不倒,但愿明日后日,日日如此,若有一天,墙生裂纹,我宋雀必会上前,直接踹碎,而且不会给这面墙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韩约忍不住笑了,“记住了,这句美言,一定帮您带给二殿下。同时,也请大客卿记住一句话。”
宋雀皱起眉头。
“大客卿如今是灵山的大客卿,但若有一日不是了,不妨考虑我东境。”韩约淡淡道:“琉璃山虽破,但至少能给您栖身。”
宋雀神情变得很是难看,道:“你什么意思?”
韩约只是一笑,“自然是字面意思,随口一提罢了,先生无须挂在心上。”
说完之后,他转了方向,望向宁奕,笑眯眯道:“活着从妖族回来了啊……不枉我找你三年,很好,看到你还活着,我很欣慰。”
“哦,是吗?”宁奕皮笑肉不笑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感觉很不好,看到你还活着,我很糟心。”
韩约满面春风,道:“宁先生要好好珍惜眼下啊,下次见面,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宁奕笑着点头,不以为然。
他只是问了一句话,便让韩约眼底的笑意陡然凝固。
“稚子剑鞘尚在否?”
那位琉璃山主,鬼修第一人,神情阴鸷,换脸一般变得极其阴森,缓缓吐出四个字。
“等你来拿。”
第九十一章 魔头
稚子剑鞘,是韩约最痛恨的物件。
当初叶长风的那一剑,直接断绝了他晋升涅槃的希望。这位琉璃山主被迫对宁奕立下的誓言,让他那迎见光明的大愿,无限期的推长延迟了……若非“稚子”,若非“叶长风”,他又怎会被镇压在琉璃山底,屈尊栖身三尺古棺,长长久久不能见日出。
韩约是个有大宏愿的人。
琉璃盏在手。
他是整座东境,南疆,唯一一个想要拥抱阳光,并且真的有能力做到的人物。
叶长风留下稚子剑鞘,镇压自己。
当初的所作所为,隐约有所指向……那位西海老剑仙想要让继承自己衣钵的宁奕,在境界成长起来之后,亲自取回剑鞘。
这是什么意思?
取回剑鞘,必有一战,其中含义,也就等同于叶长风指定宁奕亲手覆灭琉璃山。
穹顶雷声翻沸。
韩约冷漠的声音在悟道山脚荡开。
“为你挡劫,你不要想多……只不过见了宋雀先生,实在想要叙旧,雷声太吵,我怕坏了大客卿的雅兴。”说话的声音,甘露先生望向大客卿,忍不住笑了,“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我与大客卿就是一见如故的那种人呐。”
宋雀面无表情道:“很可惜我与你不是。”
对于韩约这种人,他本身的厌恶,而事实上再进行剖析,除了“厌恶”之外,还有其他复杂的情绪夹杂其中,这个肮脏到了骨子里的修行者,从不伪装从不假仁假义,把纯粹的自己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一点却是其他圣山修行者根本无法做到的坦诚。
有些事情,韩约绝不说假话。
比如他说自己欣赏一个人。
那么就一定是真的欣赏。
憎恶一个人,就一定是真的憎恶。
修行境界低一个头,但现实态度却“平起平坐”的韩约,并没有因为宋雀的否认而闭嘴,他只是很惋惜的笑了笑,万分怅然道:“大客卿,你似乎对我东境、琉璃山,还存在一些偏见,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邀请你好好来参观一二。”
宋雀仍然是那副漠然面孔,“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我会把琉璃山大殿拆了。”
韩约伸手捂唇,忍不住的笑,眼里满是期待和欣喜。
他另外一只手轻轻向下按去,整个人的上半身也缓慢拱起,掌心按在了火灾的后脑之处,那位先前呼风唤雨的魔君,此刻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韩约的眼神里,有惋惜,有蔑视,还有至高无上的威严。
他轻声开口,道:“有些人,骨子里被打入了‘畏惧’,此后站得多高,都不敢抬头……你说啊,真的破境了,回到琉璃山,你就敢杀我吗。”
浑身抖成筛子,趴伏在地上的黑袍男人,双手按住地面,长发翻飞,面颊与地面之间不断滚落倾泻猩红的血泪,嘴唇颤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要是杀了宁奕,再考虑破境,或许我念在功劳之上,还能留你一命。”
韩约叹息道:“现在你让我很为难啊。”
火灾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一片阴翳悬而未决,他感受到了一股将自己整个人都吞没的失重感。
魔君下定决心,抬头高喝道:“我愿为
先生做牛做马,偿还此劫!”
穹顶云层,第四道雷霆声势浩大,雷声布满天幕,如神人擂鼓,电光银蛇,将悟道山上下渲染的一片苍白。
韩约神情陡然冷了下来。
“你本就是。”
他一只手掌发力,将火灾头颅按入地面。
火魔君再也无法开口,声音呜咽而挣扎。
韩约木然道:“做了错事,就要承担代价。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琉璃盏内不会再给你留魂魄了,抗得过雷劫,你就是第一位涅槃鬼修,若是怨我,便来琉璃山杀我。”
顿了顿。
“抗不过雷劫,便下辈子再来见我吧。”
说完。
雷霆落下。
韩约低垂双眸,高高在上,俯瞰着火魔君。
这位破开涅槃境界,体内气机水涨船高的魔君,被一道磅礴的雷电击中,发出一声尖叫。
“轰”的一声。
无数业力,因果,都在这道雷霆之下炸裂开来!
“哗啦啦——”
宋雀的衣衫,被劲风掀得翻飞,大客卿神情平静,从峭壁上轻轻迈出一步,飞身而下,坠落及地,并未驻足,而是漫步雷海,背负双手,在雷霆之中不缓不慢的游走,如闲庭信步,慢条斯理的走到了火灾所处的位置,四面八方尽是破碎的黑袍,烈焰。
这位距离涅槃境界只差一丝的魔君,此刻已是魂飞魄散,就此湮灭。
有时候,只差一丝。
便是天堑之别。
宋雀捻了一枚黑色衣袖,皱起眉头,指尖发力,将其揉碎,眼神有些遗憾。
火灾死在了雷劫之下……
“有些可惜了。若是韩约不曾出现,先生出手,火灾的性命或可保住,这位魔君知晓琉璃山的诸多情报,关于此次浴佛法会的谋乱,还有灵山背后可能牵扯到的线索,若是留住他的性命,那么都可以牵扯出来。”
不知何时,宁奕也来到了宋雀身边。
“雷劫杀人,我保不住。”
宋雀的声音有些无奈,听起来还有些疲倦,他看着身旁的年轻人,眼中带着赞许和欣赏,略有些干枯的嘴唇轻轻开阖,竟然迸出了一句夸赞。
“宁奕……你很不错。”
宁奕是听惯了夸赞的人。
他脸皮极厚的揖了一礼,坦然受之,道:“大客卿谬赞。”
“我见到了沉渊君,知晓了你的一些事情。”宋雀笑了笑,道:“你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成熟了许多。”
宁奕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位大客卿,真的奔赴北境,去参与所谓的“涅槃会议”了?
宁奕在担心一个人。
天海楼之战,将军府虽胜,但折损严重。
沉渊师兄的伤势……绝不可被人察觉出真正底细。
寻常人自然不可能发现,但同为涅槃,召开会议,便会可能会出现意外。
让宁奕松了口气的是,宋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涅槃境界也分三六九等,沉渊显然是涅槃之中的强者,宋雀先生破境已久,虽是捻火,应该也不弱,如此看来,师兄对于自己身体情况的“掩饰”极其到位。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假意
揉捏着眉心,将自己刚刚思索时候情绪波动的异常掩盖过去,同时笑着试探道:“我家师兄,在天海楼一战受了伤,不知伤势好些没有?”
大客卿柔声道:“虽有伤,但无碍。”
宁奕心中一块重石落地。
果然。
宋雀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宁奕肩头,宽声安慰道:“不要害怕韩约,他不如你。”
宁奕哈哈一笑,拱手道:“叶先生当初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说完,他忽然面色严肃起来,“大客卿,您从北境赶回鸣沙山……?”
话未说完,但意有所指,已十分明确。
宋雀摆了摆手,疲倦道:“此事……说来话长。”
两个人站在雷劫之中,这天地业力与因果,皆因“火灾”而起,此刻那位魔君身死道消,这一道道如牢狱笼柱的雷光,也缓慢消散。
……
……
霞光如血。
为琉璃山镀红。
大殿轻纱如流火,有一道曼妙身影,掀衣之后裸露出饱满诱人的曲线,透过层层纱帘,在壁面投射出起伏凹凸的影子。
帘席之后,举着酒杯自斟自饮的“书生”,被层层纱幕遮挡面容,但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书生的文弱气,反而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意,顾盼间还有一股睥睨众生的豪奢……饮酒琼浆落,衣襟沾染湿,独坐大殿最上方的书生背影,一阵摇曳,幻化出无数道幻影。
宫袍女子,披甲壮汉,稚嫩婴孩,众生之相,尽皆汇聚在一人之上。
走入殿中,穿过层层纱幕,一边掀动上衣,一边前行的女子,来到了韩约面前,她信手甩去纱衣,将其丟掷在殿上的香炉之中,红色薄纱染了火苗,倏忽烧了起来。
桃花坐在了韩约的腿上,她动作轻柔,一只手轻轻按在书生衣衫半解的胸口,另外一只手则是驾轻就熟接过酒杯,替先生将酒饮了下去,杏眼桃腮,嘴唇微鼓,将先生后背按实在宝座之上,便双手搂住韩约,轻轻将嘴唇凑了过去……
韩约眯起双眼,神情惬意。
饮酒。
饮美人酒。
桃花闭上双眼,发丝散乱,心猿意马,准备动手去解书生白衫的纽扣。
一道柔和的声音缓缓传来,落入耳中。
“借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这道声音,对桃花来说,却像是雷霆一般,让她冷不丁颤了一下。
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女子睁开双眼,只觉得刚刚满腹升腾的欲念,都被浇灭,她面色惊惧看着眼前仍然面带笑意的先生,浑身无处宣泄的**,还来不及释放……便从极乐之中坠落下来。
“先生……”
整个人像是坠入冰窖之中。
桃花有些失神,声音慌乱而又沙哑,“我不知……我不知的……”
“不用担心……我只是问问,若与你无关,我舍不得杀你的。”
韩约伸出两只手,捧住女子的面颊,像是捧着一件精美的瓷器,眼中是无边的温柔,还有无边的惋惜。
他声音极轻的开口道。
“不要抵抗,放轻松,让我来看看你的心……若欺骗了我,便不要怨我了。”
第九十二章 送棋人
天都长夜。
风雨呼啸。
料峭春寒仍杀人,一袭薄衣撑青伞。长夜的都城内,街道里四下无人,大雨凿打在屋檐的砖瓦,顺延成细狭的瀑布,飞溅出一条条挂角泉流,落在车辇上,水洼里倒映出一道由远至近的身影,那位撑着青伞的“异乡人”独自走在大雨里。
四下无人作伴。
很是孤独。
青伞微微倾斜,伞边流淌的雨水去势与屋檐一般,水帘如华盖,将他笼罩在内。
这场大雨来的猛烈,势头劲猛,但撑伞人的衣衫却一片干燥,未沾染一滴雨水,不仅如此,就连脚底的靴子,也未染泥泞,如果有修行者仔细去看,会发现这位青衣撑伞人的面容,手指,肌肤所在的寸缕之处,有一层浅淡的气流笼罩,这股气流像是星辉,也像是月华。
一股来路奇异的“力量”。
伞下是一张清秀的脸。
准确的说,是半张清秀的脸,双眼被一条宽大白色纱布蒙住,只露出下颌,单看外貌,像是生了女相的阴柔男人,或者一个略有阳刚之气的女人,只不过衣襟虽然开敞,但喉咙并未裸露在外,“喉结”所在的部位被同样一条白色纱巾拴住。
撑伞人的发丝极长,束在脑后一个高高的发髻,额前两抹龙须,随风飘摇。
他或者她,背后背着一个细狭剑匣,腰囊里悬挂着两包黑白色的竹囊,贴着两张青灿符箓,上面以鲜血雕刻的符箓印决已经干枯,被岁月风化,而且竹囊的盖子随着前进的步伐一颠一颠,开阖缝隙便有细微的青芒掠出,钻入四周的黑夜雨水里,如小蛇入洞……这世上的修行者,有目盲的,但没有心盲的,哪怕纱布遮目,只要心如明镜,总有“看清”世界的办法。
天都皇城黑夜大雨的屋脊之上,蹲伏着悄无声息的影子。
这里是大隋国都。
天子居住之地。
天气再是恶劣,三司的修行者,大人物,也绝不会放松警惕……居心叵测的入城者,就算是想偷窃寻常人家的财物都做不到,更何况此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前行。
逆着风雨。
方向……正是皇宫。
情报司和执法司的修行者,在风雨之中蛰浅,默默注视着这位青衣撑伞人,他们注意到了“同行”的存在,在大雨之中颇有些安心的意味,这个青衣修行者的境界难以勘测,恐怕要通知持令使者来处理……眼下只能跟着,分出去的小队已经提交了申请,这拨跟随的甲士默然不语,只需要保持跟进速度不被发现即可。
那位青衣撑伞的家伙,不知是男是女,进城的方式也极其独特。
最先发现的那位甲士,以“通天珠”手段倒映画面,只看到那位撑伞人缓步来到天都城墙之外,伸出一只手,掌心触碰石壁,整个人便融入院墙之中,紧接着迈步而出,便跨越了这座城墙……如此手段让人头皮发麻,天都皇城的院墙之中,糅合着无数符箓,是莲花阁的心血之作。
袁淳老先生亲手打造的阵法……竟然被人无视了?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重视,此人绝不可放过。
执法司的一位黑鳞甲士,抬起一只手,弯曲小指和无名指,以大拇指按压,竖起中指和食指,这是在三司之中,通用的手势
,透过大雨能够清楚看清他的意思……情报司的同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默默以手掌按住了腰间的长刀,随时准备出鞘。
这位撑伞者行路过半,已经接近皇宫……以他穿过城墙的手段,多半会再次施展,直接进入宫内。
不可再容他推进。
就要动手。
风雨之中,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在屋脊上弯腰躬身的几人,皱起眉头,按住性子,没有急着动手。
大雨之中,街道远方,传来了吱呀吱呀的木辇转动声音。
一辆漆黑的马车,从远方的黑暗中驶来,那位青衣的撑伞人微微侧首,听闻了声音,于是止住脚步,站在原地。
马车华盖上的黑蓬,溅起细腻的雨水,有人从车厢内伸出一只手,划过天地间的雨帘。
做了一个手势。
蹲在屋脊上的,两大司属的修行者,瞳孔收缩。
拇指按压食指中指指腹,像是弹指之前的蓄力动作。
或者一个暗藏深意的“七”……
他们很清楚这个手势的含义。
撤退。
或者说,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不容拒绝的驱散命令。
离开。
离开此地。
马车内坐着的,是一位三司之中地位极高的“大人物”。
……
……
那个手势的主人是一个男人。
而且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男人。
露出车厢外的半截红袖,浸染着凛冽的寒意。
还有杀意。
行进在屋脊上,看似极其隐蔽,但早已经暴露的三司甲士,此刻神情有些惘然,他们看到那截红袖的时候,就想到了一个不愿接触的“人物”……紧接着马车停下,从车厢上先是下来了一位“文弱”书生,单手撑开黑伞,另外一只手搂着怀中的便签书簿。
这是阎王身边捧生死簿的。
车上下来的是那位活阎王。
公孙越的官靴重重踩在泥泞雨水之上,他做了那个手势之后,看到屋脊上的两拨人马还不曾离开,便微笑开口道:“关于‘送棋人入都’的诏令,今夜应当便递到天都各部了,三司六部还未传开,所以这些甲士尚不知情……先生无须见怪,以后出入天都,若再有人不识趣跟着,直接打杀了,也不会有事。”
青衣撑伞人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嗓音听起来也分不清男女,极其空灵,入耳便化,这种声音一般人是记不住的。
很有特点,但很难记。
屋脊上的两拨人马却是听的心惊胆战,一阵发寒。
公孙越与三司的矛盾分化愈来愈烈,天都风雨沸沸扬扬,都说太子暗中栽培庙堂心腹,有新开“第四司”之趋念,而指派的新任大司首,便是这条无耻老狗,这几年公孙越为太子掏心掏肺,赢得无数圣眷,在这座都城之中的地位愈发稳固。
执法司,情报司的大司首,历经“天都政变”,虽留得性命,但地位却是一跌再跌。
太子不予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公孙越的上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不过第四司的风声一直未能得到证实,公孙越的明面身份也只是一位庙堂得势的执法司少
司首,从未直接或间接的承认了“监察司”的存在。
顾谦更是滴水不漏。
公孙越这几年来,时常会处理三司内部“棘手”的案子,有官场背景的“大人物”,许多犯了律法,也都是由他处决,只不过这些“大人物”的落马,却并非是太子所为,刻意斗争,而是东风事发,所以第四司的存在始终悬而未决。
重建一司,相当不易。
许多老人认为,太子谋划三年,尚不足够……恐怕,还需要一个三年,才能够建立起雏胚。
如此,公孙越之流,不足为虑,行得正坐得直,便不用担心律法追究。
但是今夜。
这些老人恐怕会有一个巨大的态度的转变。
起源就是这位“青衣撑伞人”……从公孙越的登场,急诏送入三司六部,便可以推断出,此事是太子相当看重的事情。
事有轻重缓急。
先出公孙,再告知三司……在太子的心中,三司的地位和权重已经下降的厉害。
他开始逐渐抽离出来,至于这位“撑伞者”的身份,太子更不会详细告知三司,简简单单让人捉摸不透的“送棋人”,便足够三司的大人物猜上许久。
顾谦站在公孙越的身旁,昏昏欲睡,但心里却是一片清醒。
他看得比大部分人都明白。
太子这是闲的无趣了。
以天下为棋盘,无人做对手。
太子在自在湖约见过宁奕,那场约见之后,太子便时而静思,时而发呆,很少再出诏令,或者行动……这是棋局陷入停滞的意思。
顾谦是个玲珑心思的人。
在宁奕回都之前,恐怕棋局都不会变了。
太子是棋手。
太无聊。
不如在都城内自娱自乐的下一局棋。
把三司摆在对面。
“提点”一下……让他们猜猜,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那张急诏的缘故,本可以早早就让三司知晓“撑伞者”的到来,但刻意拖延至此。
这也是急诏之中只提了“送棋人”三字的意思。
让三司去猜。
什么是“送棋人”?
顾谦打了个哈欠,半夜三更爬起来,要陪公孙演这一出戏,其实他是不乐意的。
倒是不在乎外面人看他如见鬼的眼神。
就是困得慌。
想补觉。
他眯着睡眼,打量着眼前撑着青伞的家伙,发丝垂落,未染尘埃,一身干净的青色薄衫,胸膛臀部并不挺翘,看起来难辨男女……
屋脊上传来迅疾的踏雨而来的声音。
传递密令的甲士带来了高层的训令。
然后是更加迅疾的撤离声音,屋檐瓦片一片片被踩得翻飞……顾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那些大人物估计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送棋人”的含义。
其实不难猜。
太子无聊了。
于是遣人来送棋。
这姑娘就是送棋人。
……
……
(汗……修修改改,写到满意,不知不觉已是一点多了,下次一定早点发)
第九十三章 判官
大雨之中,公孙披着大红袍,背负双手,看着青衣撑伞人,微微点了点头,笑道。
“阁下辛苦了。”
青衣撑伞人神情没有波动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赶走了屋脊上的二司执法者,公孙意兴阑珊,对顾谦说道:“我回去歇息,你送他一程,送到宫内,玉屏阁,不要再让这位大人穿墙而行了,容易引起非议。”
顾谦内心腹诽,真是困得不行啊,还以为自己就能回去睡觉了,没想到公孙偷懒,把活撂给自己了。
以往这种大事,不都是把自己赶得远远的,今儿破天荒喊着自己,公孙倒是清闲,只管接,不管送。
想着想着,顾谦一只手撑着伞,调整了书簿的位置,夹在腋下,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清扫了面颊上的疲态,“好,知道了。送去玉屏阁就结束了?”
公孙轻柔道:“殿下在等他。”
顾谦神情一凛。
他望向公孙,那张黑色面纱下的狰狞面容,若隐若现,眼神倒是平静如澄澈湖面,轻柔如三月春风的话语恰到好处的又提点了一句,“殿下可能要请这位喝茶,下棋,缺个记棋谱的,所以让你带上书簿……实在困了,你也可以回去休息。”
顾谦心领神会,咳嗽一声,道:“属下从未如此的……精神。”
天知道这个提示让顾谦多开心。
一扫疲态。
甚至想要在这雨里翻个跟斗。
在庙堂百官的眼中来看,公孙越在殿下的身边深得重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若是真得圣眷,公孙也不至于做的尽是“焚身之事”,太子殿下把脏活累活全都丢给了公孙越。
接的全是得罪人的活。
接的只有得罪人的活。
今夜是一个例外,一个大大的例外……太子召见“异人”,身份不明来历不明,三司六部的诸位大人尽皆不知情,只有公孙提前知晓,负责来接,其他的大司首都只有一张来历不明的诏令,能做的只有猜测。
太子喝茶下棋,找文官,公孙让自己送“撑伞人”一程……想必也是得了殿下的提醒。
顾谦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道:“您不跟着一起过去?”
公孙摇了摇头,淡然道:“太子下棋,看的人不要太多。你过去,就足够了。”
说完。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按了按顾谦肩头,接力登上马车的同时,在年轻男人耳边留了一句话。
“我相信你。从不生疑。”
顾谦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雨中,半边眉毛挑起,半边眉毛压下,神情有些古怪,有些复杂,独自咀嚼着公孙这句明显大藏深意的话……哒哒哒的马蹄声音响起,身后的马车已经启程,渐行渐远。
载着两个人一同出发的车子,回去的时候只有公孙越一个人。
顾谦撑着雨伞,在原地怔了小一会,回头去看,只看到雨水里一个朦胧模糊的黑色马车倒影,古旧的城墙街道在雨水里斑驳摇曳,他回过神,把琐碎的思绪全都排开,望向面前的青衣撑伞人,揖礼道:“在下顾谦,现任执法司持令使者,姑娘且随我走。”
青衣撑伞人点了点头,走到顾谦的身旁。
两个人并肩而立,孤零零的风雨吹动街道的水花,溅在顾
谦黑袍的下摆。
撑伞人面容微动,忽然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大风起。
落叶翻飞。
顾谦微微倾斜伞面,将黑伞抵住大风,笑道:“算是猜出来的。”
撑伞人蹙起眉头。
猜?
“阁下的身上实在是太干净了。”顾谦很老实的说道:“一般男子,没有这种癖好。很难做到赶路千里,身上不沾风尘,哪怕是羌山的那位谪仙人,在行路匆忙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注重形象……”
“你说的是一般男子。”撑伞人语调木然的回应。
顾谦又笑道:“一般女子,也不会用‘苦莲’这种香水。”
撑伞人忽然顿住脚步。
顾谦只能随她一同停住脚步。
青伞微微抬起,伞下那张极其白皙的面孔,双眼明明被白纱蒙住,但仍然能够看得出来,她做了“凝视”这个动作。
隔着白纱的凝视。
顾谦无奈笑了笑,很奇怪自己此刻心中生出的那种古怪感觉……
好像瞎子真的能够看得见一样。
撑伞人喃喃道:“一般女子的确不会用‘苦莲’……但正常人不会知道‘苦莲’是什么。”
“姑娘的意思是我不是正常人……”顾谦只能苦笑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的确不是正常人。”
“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曾经在秘阁内留下了一份撰本,记载了毕生留下的阵法,符箓,药物,这份撰本极其珍贵,宫内有资格翻阅观看的,不超过双手之数。”顾谦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脑门一侧,轻柔笑道:“有幸看了一遍,然后记了下来。”
撑伞人微笑道:“私自记录孤本撰本,若是流传出去……是要砍头的。”
顾谦感叹道:“您也说了,要流传出去才行,更何况我没有记录,只是记性好,所以记得住,只要守口如瓶,那便不会出事。”
撑伞人若有所思。
顾谦继续道:“袁淳先生的‘苦莲’配方,可以清心静气,提高打坐效率,除了那份孤本,也只有几位弟子知晓……平妖司的两位大司首如今下落不明,曹燃不在天都皇城,阁下的身份其实已经昭然。”
青衣女子有些动容,她一只手攥着青伞,丝丝缕缕的杀念顺延伞柄,隐约有倾泻之势。
“姑娘不要动怒。”顾谦是个极其谨慎,而且敏感的人,他连忙咳嗽着笑道:“我们都是替殿下做事,只不过身份被拆穿了,何必要动手,我保证此事与‘苦莲撰本’一样,绝不会泄露出去……今夜之后,你我应当也不会碰面。”
青衣女子的白纱布未曾卸下,她声音冷淡道:“太子身边都是你这种人?”
顾谦乐了,自嘲笑道:“天都城内,只有一个顾谦。”
女子沉默了。
她默默把“顾谦”这个名字记下来。
然后年轻男人试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姑娘是莲花阁袁老先生的传人……老先生的紫莲花分身行走北境,公布与众的弟子,加上曹燃,也就三位。”顾谦的声音,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推断,他一边撑伞,掀起靠着女子的那一面,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青衣姑娘面部神情的微小变化,喃喃道:“天都皇城有袁老先生的‘阵法’,姑
娘可以轻松穿过大阵入墙,那么至少是继承了袁先生的‘阵法’之道。”
“够了。”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顾谦。
女子厌恶道:“再猜,我就让你再也张不了嘴。”
“好嘞。”
干净利落的说完最后两个字,顾谦乖乖闭嘴。
他面带微笑,眼观鼻鼻观心,听了这句警告之后打定主意修闭口禅。
其实顾谦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有些人总是绷着弦,总是一本正经,难免遇到几个人,会迸出几句平时说不出来的话。
他总觉得……这位青衣女子,给自己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胡思乱想着。
两个人已经走出了一截距离。
青衣女子忽然开口,问道:“刚刚离开的那个人,跟你什么关系?”
顾谦沉默。
撑伞人皱眉道:“问你话呢?”
顾谦无奈的停住脚步,同时伸出一只手,捏着书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青衣女子将伞面下坠一些,遮住自己“哭笑不得”的神情,伞下传来冷冷的声音:“准你回答我的问题。”
顾谦老老实实道:“那人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朋友。”
重新上路。
天都皇城冷冷凄凄,有不知从何吹落的雨伞掠过长街,还有喵呜喵呜的声音闪逝。
撑伞人思忖片刻,缓缓道:“我曾听闻,这三年来,天都城内出现了一个令百官闻风丧胆的人物……杀人如麻,手染鲜血,唤他之名,能止婴儿夜啼。”
“公孙越。”
顾谦微笑道:“天都城内的‘阎罗王’。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个人了。”
青衣女子挑了挑细长眉毛,那张宽大白纱遮住双眼,却遮不住那双带着英气的眉毛,“就是他……查出将军府旧案,把宁奕送上天都刑场?”
陈年旧事了。
顾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袁淳先生的这位女弟子,隐世太久,消息实在不灵通。
不过也是,莲花阁如今人才凋落,两位大司首在天都政变内出了意外……这青衣姑娘,恐怕是受了太子诏令,才知道外界发生了剧变。
顾谦又有些感叹的想,“宁奕”真的很出名啊,连这闭关多年的女子,都知晓这位蜀山小师叔的存在。
走在皇宫门前,金甲侍卫叉戟而立,随着顾谦取出令牌而各自左右后退,让出道路。
撑伞的女子,抬起头来,隔着面纱望着风雨飘摇雷霆呼啸的上空。
皇城院墙,千年斑驳。
接下来她要与太子见面。
收伞而立的顾谦,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弯腰躬身。
他的耳旁传来了袁淳女弟子有些柔和的声音。
“顾谦……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两旁的金甲侍卫,不敢以目光直视这一男一女……比起那位不知来历气息境界深不可测的青衣女子,他们要更加畏惧一旁白白净净的年轻男人。
怀中捧着书簿的顾谦,站起身子,轻轻笑了笑。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顾谦搂紧了白色书簿,感叹道:“他们都喊我……判官。”
第九十四章 长鲸授首(上)
“他们都喊我……判官。”
撑伞人有些失神。
判官。
百鬼之中,阎罗最大,阎罗王身边手持生死簿,执掌人间生死的……便是判官。
顾谦。判官。
女子“凝视”着黑色官袍男人谦和的笑容,在心中默念了这四个字……闭关极久未见人间的她,不断提醒自己,对于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看似无邪的年轻男人,不可过于放心,不可轻易相信。
两个人停顿片刻,便直接入宫,在外人看来,这一席对话的时间不过几个呼吸,而撑伞女子的神情也在伞面下隐藏,停滞不过刹那,几乎看不出异常。
顾谦收了黑伞,拿伞尖当拄杖,很不自觉的向着身侧移动。
“挤一挤。”
青衣女子皱起眉头。
她提起雪白皓腕,将伞举得微高,默许了顾谦与自己共打一把伞的行动。
“宫内有一些贵人,看见你我一同入宫,会引起不好的结果。”顾谦言简意赅的解释,轻声道:“你知道的……公孙做的事情注定不讨喜,我也一样,宫内的大人物与庙堂联系千丝万缕,她们看见了会很麻烦。所以借你雨伞遮遮面容,借借福气。你不会介意吧?”
青衣女子沉默片刻。
她其实是介意的。
不是介意惹上所谓的宫里的麻烦。
而是老师教她修行的时候,告诉过她,有些东西借不得,譬如气运,一人之气运,一国之大势,借走便很难再还,所谓缘分因果,前后顺应……有借未必有还。
而气运的“借”,又实在难以捋清,有时候一搭手,一跻肩,有时候一句话,一点头,一人要拿,一人愿借,或许就借走了。
只不过这是个死道理。
她不喜欢刻板行事,与顾谦共撑一伞无妨,这男子修行境界低微,十境都不曾跻身,根本无法威胁自己,更何况此地是大隋皇宫……接下来的路不长,应该很快便到了。
唔……他的身上是什么味道,有些好闻。
女子心思胡乱转着。
顾谦掩饰尴尬的声音再一次在耳旁响起。
“不知姑娘名讳?”
一本正经到了个理由,挤到伞下的顾谦,没有抬头去看这位姑娘,哪怕没有“眼神”的接触,他仍然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所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谦努力带着笑容,但声音有些发飘。
果然。
青衣女子神情淡然。
看起来并没有要回答顾谦的意思。
沉默的走了好一会。
果然没有想回答的意思。
顾谦已经快要尴尬死,准备再找个话题。
“顾谦先生,我姓张,弓长张。”
女子缓慢吐字,“名君令。”
顾谦木然的眼神里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弓长张。
张君令。
很雅致的名字……他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了一大堆琐碎驳杂的念头,大多都是关于这位青衣女子的,来历身世一大堆,猜测了许多。
“顾谦先生。”
张君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谦回过神,发现自己大半个肩头都露在雨伞之外,淋的湿漉,有些狼狈,神情出窍显然已经被她“看”在眼里,这位袁淳女弟子的修为境界,极有可能已经破开十境,跻身命星……总之要远远胜过自己。
他连忙收敛心
神,也收拢身子,道:“刚刚开小差了,见谅。”
张君令并没有反感他往伞下跻的动作,只不过蹙起眉头。
“顾谦先生……到了。”
顾谦恍恍惚惚,抬起头来,风雨交加,雷霆呼啸,玉屏阁的牌匾在头顶被雷电渲染的极为透亮通彻。
恍若白昼。
……
……
在尚衣监的带领下,顾谦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黑袍白领,撑得他气质沉郁,更有书生气,只不过与这几位小公公似乎没什么区别……看起来像是一位在十二监司职的年轻宦官。
海公公领顾谦在玉屏阁内兜转行路,特意告诉这位神情忐忑的年轻人,不用紧张,殿下今日特意点名要他来记棋。
只需要记住“谨言慎行”即可。
顾谦牢记在心。
反复深呼吸。
当他来到玉屏阁内的时候,灯火摇曳,并不明亮。
太子和张君令此刻正是对坐之姿,环境相当昏暗。
他来到桌案之前,有些惊讶的发现,桌子上竟然摆了三副茶具。
左右对坐的太子,张君令,还有自己的那一副……此刻都斟上了热茶,雾气摇曳。
太子很喜欢品茶。
宫殿内的茶具,各境上贡的珍品,如流水一般,只不过殿下惯用的茶具几年都没有变过,在某场大事件之后,太子殿下的地位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但他的行事风格却依然简洁,那些上贡的珍品在三司六部的记载之中,大多被送往红拂河内库,殿下连欣赏一番的心思也没有动过。
喜欢的,是喝茶本身。
顾谦压住狂跳的眼皮,还有波澜起伏的心绪,控制自己不去打量这位殿下的面容……但即便是余光瞥过,也能够捕捉到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殿下的神色相当惨淡,苍白如纸,看起来似乎是熬夜过多,劳忧成疾。
“顾先生,请坐。”
太子抬袖,示意顾谦坐下。
顾谦受宠若惊,先是揖了一礼,然后乖乖坐下,恭声道:“多谢太子殿下抬爱。”
太子微微一笑,“这些年,随公孙出入四境,昼夜奔波,颠倒黑白……实在辛苦了。今夜请你来此,喝一杯茶,暖暖身子。”
张君令神情木然。
海公公在一旁侍应,犹如雕像,站在原地,未有反应。
但顾谦听着太子的这番话,抬手捻茶杯的动作微微有些僵硬。
这句话。
仔细琢磨,便会发现几个被太子刻意重读的字样。
出入四境。昼夜奔波。
以及……颠倒黑白。
请自己喝茶来暖身子,是怕自己寒了心么?
顾谦在心底自嘲一声,神情不变,低垂眉眼,接过茶盏。
一手揽袖,一手平稳端盏,仰头喝完。
这一盏淡茶竟有些喝出了烈酒的滋味。
饮茶俯仰之间,思绪收拢,念头落定,顾谦神情诚恳道:“为殿下做事,不分昼夜黑白,无论身处四境何处,入眼所见皆是光明,心而神往,感激涕零。”
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太子一笑置之,好奇问道:“这茶苦吗?”
顾谦没有思考,坦诚答道:“喝的太快,未觉其中滋味。”
“其实我还替公孙留了茶水,但念在他几日劳累,今夜好好睡一觉,就未召他入宫。”太子故作惋惜的叹了
口气,笑道:“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等他下次来,本殿再补上。”
顾谦双手抬起行礼,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太子抬袖,示意免礼,同时介绍道:“这位是袁淳先生的秘传弟子,一直在北境昆海洞天内修行……按辈分来算,是我的师妹。”
顾谦神情一凛。
险些忘了,袁淳先生还有一位公布与众的弟子。
正是久居天都的太子殿下。
不得不感慨,李白蛟的心机手段,的确是三位殿下之中最深沉最老道的,拿下了国师首徒的位置之后,数十年来不曾经营,世人记住的只有其玩世不恭不争不抢的一面……即便是顾谦这般谨慎的人,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这层关系。
这等“不经营”,其实才是最大的“经营”。
顾谦有些不解。
太子殿下……为何要对自己解释?
召人进宫也好。
喝茶,对弈也罢。
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尤其是刚刚的那番介绍,在自己看来,显得相当“多余”,屁颠屁颠受令跑过来的顾谦忽然觉得屁股发烫,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坐的……
果然。
太子笑意盎然道:“这些日子,本殿准备做一些事情,需要顾先生的帮忙配合。”
图穷匕见了。
顾谦正襟危坐,恭敬待命。
太子轻柔道:“东境事乱,需要敲打,本殿的那位弟弟,执掌琉璃山,这些日子行事不妥,民怨缭绕,传至天都,沸沸扬扬……须知大隋四境之内皆为我皇族子民,不可欺压,需好生善待。”
来了。果然来了。
都说太子殿下的眼中容不得沙子,果然要动东境了么?
顾谦抿住嘴唇,等待后文。
“只不过。”
太子的声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他温和笑道:“毕竟同出一脉,提点一二便可,总不能动手,扰了和气。本殿已经遣人快马加鞭,送出书信一份,加以劝诫。”
顾谦有些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便明白了……太子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和张君令听的,他有心动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那封书信,自然是无用的,到底有没有给琉璃山送信还是一回事,太子所谓的“劝诫”,二皇子又怎会理会?
自然是撕了,不予置之。
李白蛟笑了笑,“茶喝完了,师妹不妨陪本殿下一局棋。”
顾谦如坐针毡,目光与太子划擦而过。
李白蛟的声音柔和而又不容拒绝,道:“顾先生,替本殿记下这一局棋。”
灯火摇曳。
远方雷鸣渐沸,大雨在玉屏阁屋檐上炸起连绵碎响。
楚河汉界,先是一片太平,再是惊起炮火,继而马蹄嘶鸣。
四下征伐。
整场棋局都极其安静,顾谦捧着书簿忙着记载,这一局对弈极其精彩,尤其是出身“昆海洞天”的青衣女子,让顾谦大开眼界。
张君令展示的棋道造诣相当不俗,与太子厮杀并未留情,这位女子的杀念很重,招式大开大合。
杀至残局,一片狼藉。
漫长的思索。
太子捻子挪移,在沉默之中率先打破了平静。
他轻描淡写的问道。
“老师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韩约杀不得?”
第九十五章 长鲸授首(下)
“老师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韩约杀不得?”
太子轻描淡写的落子。
张君令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事实上这次从“昆海洞天”出关,她来至天都皇城,便是为了情报交换。
青衣女子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说道:“先生对我说,这世上有些人杀不得,不是因为不可杀,而是因为不可由自己来杀。”
李白蛟皱着眉头。
“先生在昆海洞天内,指名点姓的说过,南疆的鬼修韩约,不可由莲花一脉的直系传人来杀。”张君令抬手挪子,抬头,直视师兄的眼睛,认真道:“牵扯气运,便无小事。师兄你既然师承莲花一脉,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虚无缥缈的假说……这些年来我与先生修行,不仅仅是‘推演’之术,‘堪舆’之法,老师对我毫无保留,几乎是倾囊相授……”
在一旁记录棋局,兼顾侧听的顾谦,抿紧嘴唇,有些不可思议。
这张姑娘,性格也太直了吧,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张君令在昆海洞天闭关,这是第一次外出,来见太子,怎么就掏心窝的说了这么多?
真是……干净的像是一张白纸啊。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在旁边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些话,太子和张君令同属莲花阁师门,说了便说了,并无大碍。
但若是自己听见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谦忍住自己抓耳挠腮,疯狂想要提示的念头,在太子面前,还是不要玩小动作的好。
一道轻笑,很是及时的响起。
“顾先生无须担心,请先生来喝茶,便不会担心先生听到不该听的。”
太子打断了张君令的声音,好意对着顾谦转头笑了笑。
顾谦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那些心思,果然瞒不过殿下。
他重新伏案,偷偷抬眼,悄无声息打量了殿下微笑倾听的笑容,殿下似乎真的没有在意这些。
“我以推演之术,印证过老师的谶言,莲花一脉与‘韩约’有命格相阻,可起杀心,却不可亲自动手。”
张君令重新续着之前的话题,一本正经道:“那鬼修有大气运庇护,若有人强行杀他,等同逆命,会折损自身气运。”
还有这等事?!
顾谦默默记下。
下意识眯起双眼。
他倒是没有想到杀人折损气运……太子掌控天下,真要杀谁,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天都与东境之间的僵持,明眼人也能看明白,不是太子不能杀,而是不想杀。
这位性格温吞的年轻准帝,在收拢棋局,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像当初掌控天都城那样,将东境收入囊中。
抬头去看。
太子的面色,竟然毫无波澜,也一丝吃惊的意味也没有。
顾谦心想,张君令师从袁淳,学到的这些术法……太子殿下也学到了?
天下尽知,太子不学无术,但若是真的不学无术,又怎会坐上现在的位置?
李白蛟轻柔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一杯,淡然笑道:“韩约的确是有大气运的人,从北境斩龙的时候便看出来了,若非如此,老二又怎会选他,选了他之后,又怎会出现东境只手遮天的那十年?”
他无需像张君令那样推演。
因为他根本没有密闭在洞天里修行。
他在皇城里。
看天下。
站得高,便看得远。
太子这几十年来,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见了。
换而言之……
李白蛟,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
是非功过,气运兴衰,无
须以驳杂之术辅佐验证,他亲眼看见了,便可分辨。
三位皇子之中,他是最先选择老师的,在坐稳天都席位之后,他便“见证”了二弟李白鲸的崛起,甘露先生北境斩龙,长陵对决守山人,步步高升,东境三圣山俯首称臣,打压南疆鬼修山门,收拢乱象,制定规则,赢得了陛下的尊重。
这就是“大气运”。
那些年,东境势大,几近滔天。
当然今非昔比。
太子审视着棋局,他轻轻捻住“车”,柔声道:“师妹闭关昆海洞天,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修行。”
张君令平静道:“推演。”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继续问道:“推演?”
“天下之人,天下之事。先生嘱托,生前身后。”
青衣女子虽蒙着面纱,却心眼通彻,好似什么都能看见,语气并无托大,道:“不仅仅是大隋,再远一点的事情……也能看得见。”
坐观一座洞天,俯瞰两座天下。
太子仍然在试探,笑道:“比如?”
张君令非常不喜欢试探的这一套,直截了当道:“比如前不久的天海楼战争,再比如三年前涉及争夺皇权的天都骤变。”
太子的神情有些尴尬,顾谦内心则是努力憋笑,张君令的话听起来像是含沙射影,但其实不是……这个女子干净的像是白纸,哪里懂得含沙射影?
她真的就只是在说这件事情。
并没有讽刺太子谋权篡位的意思。
除此以外,顾谦心底还有些感慨……原来自己不被知道,不是因为青衣女子消息不够灵通,而是自己太过渺小,比起天海楼战争,天都政变,自己这样的人物还只是小蝼蚁,哪怕在三年前的剧变之中自己有“参与”的成分,名字也不会被记在史册里。
更不可能被推演而出。
自嘲的笑了笑。
昆海洞天的推演之术,应该推演的都是登上历史舞台的“大人物”。
太子喝了口茶,掩盖自己异样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张师妹,知道宁奕这个人么?”
顾谦眯起双眼,暗道一声。
来了。
这场棋局,茶会,最重要的地方……来了。
张君令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开口,“我此行来天都,便是为了‘宁奕’而来。”
说完,她从腰囊里取出了两包黑白棋子,这两包竹囊先前就栓系在腰间,随风晃荡,符箓贴在竹囊上,发着淡淡荧光,并没有拆封。
“先生对我说,宁奕是我命运之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张君令缓缓道:“我需要趁早见他一面。”
太子笑意满面,“所为何事?”
张君令摇头,“不知。”
她顿了顿,道:“先生还对我说,若离开昆海洞天之后,不知自己要做何事,不如来天都皇城找师兄你……”
太子皱起眉头,再次问道:“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张君令还是摇头,笑道:“仍是不知。”
太子也笑了,“老师的谶言倒是古怪……师妹不知道离开昆海洞天之后要做什么?”
青衣女子按住棋子,缓慢推行。
棋局斗转。
兑子厮杀之后,太子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再有一杀,将是绝杀。
张君令柔声道:“这点……倒是知的。我心中并无杂念,只想修行,但在洞天之内,已抵瓶颈。所以我离开昆海,来天都见师兄,想问问……接下来,该如何修行?”
这是她想要交换的“情报”。
更像是一个坦诚的,想要得到答案的渴求解惑的
孩童。
这个问题朴实的让人有些发笑。
太子淡然道:“很简单。留在天都城。你就可以破境。”
张君令挑了挑眉。
顾谦同时也挑了挑眉。
李白蛟笑着推子。
反将。
张君令挪帅。
太子继续再将。
下士。
再将。
青衣女子陷入沉思。
太子笑着说道:“宁奕是三年前天都皇城烈火中的一团雾,所有的推演之术,到他身上,便不会再有卦象和结果,他是万物的‘终结’。三年后他从妖族天下重生,回归大隋,引发了北境的‘天海楼’战争,沉渊君为了他,遣动将军府十万铁骑,踏破凤鸣山,与白帝开战。种种因果,天下气运,都围绕他兜转……按师妹的说法,这样的人,是杀不得的。”
张君令盯着棋盘,面无表情回应道:“自然杀不得。”
杀了,要折自身气运。
太子又笑道:“韩约和宁奕,气运孰强孰弱?”
图穷匕见。
一阵沉默。
顾谦的后背渗出了大量的冷汗,他没有抬头,默默保持着持笔记录的姿态……棋局始终停留在太子落子后的那一步,张君令久久没有再行棋。
玉屏阁的茶盏屏风内一片死寂。
呼吸声音都变得微弱。
“尚不可知。”青衣女子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开口,面色也变得苍白了好几分,似乎是刚刚抽出心力去推演了什么,她沙哑道:“你想做什么?”
“这正是本殿今夜喊二位入宫的原因。”
太子微笑道:“顾先生今夜恐怕也知道了……这世上,亦是有本殿也杀不得的人,那些不受本殿皇权的大气运者,该怎么办是好?”
要命的问题。
顾谦压低声音,道:“殿下需要一把剑。”
太子又问道:“宁奕会当本殿的剑吗?”
顾谦深吸一口气,严谨道:“要看宁先生……够不够锋利。”
“正是了。”太子笑出了声音,深深看了年轻男人一样,“所以圣山之间的那些恩怨,本殿看在眼里,顾先生出了宫,不妨帮本殿传达一个消息……那些想杀宁奕的,大可放手去做,无须担心天都会追究,本殿想看看蜀山小师叔这把剑,在刺向东境之前,会不会被别的东西折断。”
顾谦起身抖袖,行大礼。
宁奕的剑……若是轻易就折断了。
也不配刺向琉璃山了。
这就是太子要找自己的原因……殿下找了一个传话人,可为何是自己。
“师妹,且在这里住下,把天都当自己家。”太子笑眯眯道:“昨夜春风阁设了新楼,就名‘昆海’,护天都情报,特属机构,与情报司并行,不分高低,你坐楼内最高阁,一个虚名,无须操心其他。”
设昆海楼?
与情报司并行?
顾谦目瞪口呆。
“顾先生,本殿请你司职昆海楼左使,兼任宫内棋官,随意出入皇宫,身份与执法司持令使者不相冲突。”李白蛟也起身,递茶,笑着问道:“先生不会拒绝吧?”
顾谦大脑空白,深深弯腰。
“微臣……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但还是受下。
顾谦眼角打量着坐在桌案前的青衣女子,张君令的思绪还停留在棋局上……事实上这一局棋,她已经输了,太子反将之后把棋局逼向死路,黑红胜负已分,只差最后吃死的那一步。
女子喃喃问道:“这一局棋,是为何名?”
太子微笑回应,道:“长鲸授首。”
第九十六章 昆海楼
两个人离开皇宫。
离开玉屏阁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张君令把青伞收拢,而顾谦却把伞撑了起来……按他的话来说,还是怕被人瞧见,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黑夜之中撑伞,再加上一袭黑衣,这位在尚衣监服侍下换了衣服的白净男人,被衬托的像是宫内的某位年轻宦官。
不得不说,顾谦长得的确好看,在这方面……有所潜质。
气质也颇有相似之处。
尤其是跟随公孙日夜操劳,顾谦的面色显得憔悴。
远看时候的憔悴之色与“阴柔”很难分别……如果被不认识他的宫女瞧见,兴许还真认为宫内是新招的俊气宦官。
他犹豫片刻,道:“张姑娘,有些话在下必须要说。”
张君令淡淡道:“你想说,为人做事,须留三分,不可把话说满,不可把话说完。”
顾谦怔了怔。
他的确有这么个意思……此次茶会,棋局,她与太子之间的对话,他全都听在耳中。
“师父告诉过我这个道理。”
青衣女子柔声喃喃道:“我记着在。”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刹那想到了许多往事。
最忌交浅而言深。
对顾谦,她现在没什么可说的。
张君令毫无恭喜意味的开口,道:“恭喜顾左使了,除了判官,还多了一个新的身份。”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嘲讽?
顾谦苦笑着低声自语。
“我现在终于明白,公孙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公孙离别之前说的那句,我永远信任你。
当时听起来有些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便已尽数明了。
太子约谈昆海洞天的张君令,同时召见自己,不仅仅是给三司六部一局棋,也是给公孙摆了一局棋。
这一局棋,极有可能让阎王与判官之间,埋下不信任的种子。
然后使得两人之间产生间隙。
太子口中,宫中那盏留给公孙的茶,未必还会再热,就算热了,也不会再有之前的滋味。
这些年,给予三司的,公孙的权力,都有些太大了。
这是制衡之策啊……顾谦内心反省,找到了原因,却也只能感叹一声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一直不曾登顶长陵,坐上真龙皇座……但手中大势却已握拢,玩弄庙堂权谋人心之术,更是初展风采。
手中有筹码,胸中有沟壑,落子便是轻描淡写。
寥寥几步,架起三司六部天都庙堂,这一局棋……布的妙。
心思驳杂之间,又听得张君令开口,问道:“宁奕现在身在何处?”
执掌天都大量情报的顾谦,缓缓道:“从北境将军府离开,一路南下,东行,越过东境长城,如今身在灵山境内。”
“灵山?”
张君令咀嚼着这两个字,“是因为裴灵素的伤?”
果然。
这位昆海洞天的传人,推演之术极强。
未入人间,却知人名。
从她口中听到“裴灵素”的名字,顾谦稍有意外,但很快平静,点头解释道:“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与宁奕在自在湖见面,给了他一
株‘渡苦海’,缓解神魂伤势,之后宁裴二人东行,应当是去佛门求‘长生法’。”
这在天都大人物的眼中,不算秘密。
张君令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兄为我设的昆海楼在哪?”
说话之时,两人已出了皇宫,不必担心其他人的目光。顾谦也顺势收了雨伞,他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陪同在张君令身旁,“君令姑娘,既是第一次来天都,我陪你逛一逛,看看人间。”
此时雨停风息。
天幕之上,隐约泛起白光。
朝露初起,光明将至。
张君令缓缓转头“望”向顾谦,没有开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顾谦与那一层白纱布对视,内心不免有些发毛,硬着头皮道:“只是逛逛,并无其他念头。”
张君令木然道:“顾左使,我不瞎。”
顾谦掩饰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脸,认真的换了称谓,然后戏谑问道:“张大楼主,你要是不瞎……为什么连这么醒目的牌匾也看不见呢?”
青衣女子神情惘然的抬头,环顾一圈。
层楼叠起,飞檐峭瓦,远方一座青砖玉楼,坐落在皇宫院墙不远之处,稍显古旧,之前是放置天都书籍所用,前不久这些藏书都被挪走,安置到了别处……于是这座古楼便空了出来,刚刚出宫,内城之中最显眼的就是这座高楼。
而张君令入宫之前,太子就命人在古楼上挂了一块牌匾。
牌匾上书昆海二字。
三司的修行者和官员,一开始只以为,这块牌匾上的“昆海”二字,并无深意,此楼也不过是太子闲情逸致时候的读书场所,休闲之处。
他们万万想不到,今夜之后,便会有人手常驻昆海楼,接替情报司在天都内的一部分工作。
张君令俏脸微红的咳嗽了一声。
她摆了摆手,道:“乏了。回去睡觉了。”
说完之后,点地掠出,飘飘然离去。
顾谦捧着书簿,哭笑不得。
他其实没起“坏心思”,只不过太子下了一张诏书,建立昆海楼,其中的诸多事宜,相关政策,需要仔细讨论……
揉了揉眉心。
顾谦喃喃自语,无奈道:“又是一位甩手掌柜。”
……
……
“小姐,外面雨停了。”
小昭轻轻敲着屋门。
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屋子里传来轻柔的回应:“你回去休息吧。今日珞珈山的修行,就不去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小昭应承下来,有些嗔怨,“您又熬夜了?”
坐在案桌前的徐清焰,起身替侍女拉开屋门,端着茶水,早点的小昭,看着这张因为透支心力而变得苍白的面孔,心疼怜惜道:“小姐,虽然你开始了修行,但也不可夜夜如此,以往给宁奕写信,一个月熬夜一次也就罢了……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事,需要你连着一周都不眠不休?”
徐清焰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无妨的。”
她的桌案上,摆着极多的书籍,文案。
小昭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她没有“僭越”的去探查桌上书籍的内容,只知道……太子前不久搬来了许多
古籍,就堆放在东厢旁边的两座别院内,书籍之多,令人望而生畏,自家小姐就这么一本本的翻阅,苦读。
前些日子,珞珈山主夸赞小姐,修行天赋极高,破境速度极快。
若不是真的有“境界”支撑,一介凡人身躯,又是女流之辈,如何能做到日夜不休的钻研?
只怕眼睛看坏了。
身体也熬坏了。
“这些日子忙完,一定早些休息,我答应你。”徐清焰看着小昭不加掩饰的嗔怨面孔,她伸出双手按在小昭肩头,以两根手指指尖抵住对方的雪白面颊,挤出两个梨涡,笑道:“别生气,要开心。”
小昭哭笑不得,把茶盏盘子放下,她望着徐清焰,无奈道:“小姐,总觉得你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实在是太好了,太子送书给东厢,这么多书,你就一定要全部看完?”
徐清焰沉默片刻。
她本可以不用解释。
但她轻轻吐了口气,还是认真说道:“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以往的人生,我没有选择权,这一次我有了,所以这是我选择的‘路’。”
小昭听的似是而非,又明了又惘然,她装作很是理解的点头。
然后万分诚挚的开口道:“只要是小姐选择的路,无论多少人反对,小昭都会赞同。只要是小姐要走的方向,无论多少人背离,小昭都会跟随。”
她心里有句潜台词说不出口。
小姐喜欢的一切她都喜欢……除了那个姓宁的,辜负了小姐喜欢的人。
徐清焰轻轻抱了抱小昭。
这些日子,东厢说是清净,其实是冷寂。
或者说,死寂。
她每日的生活都极其规律,读书,阅卷,去珞珈山修行。
这样的生活……说是规律,不如说是枯燥。
死寂,枯燥。
唯一的一抹“生机”,能够让徐清焰觉得自己有所支撑的,就是这位陪同自己的婢女小昭,在天都牢笼里一开始就陪着金丝雀的女孩儿,愈发的明事理,懂进退,无论出入何种场所,徐清焰都会带上她,甚至去珞珈山修行也不例外。
小昭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徐清焰。
徐清焰也有此愿……于是珞珈山额外的给了一部修行功法,并且遣派了一位老师,指点小昭的修行,只不过两相比较,徐清焰是身负“神性”的修行大才,有扶摇开道,进境飞快,而小昭则是一个普通人,修行对她而言与“登顶大道”无关,只不过是延年益寿的些微裨益。
不过也足够了。
能够陪在小姐身边多一些,久一些。
她便心满意足了。
徐清焰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吃着小昭准备的早餐,她忽然开口问道。
“最近四境的情报,春风阁遣人送过来了吗?”
小昭低眉,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符箓加持的卷轴,作为婢女,她相当惊讶,太子竟然对东厢极其照顾,连四境的情报这等秘事也会送往小姐手上一份。
徐清焰抬手接过卷轴,她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随口问道。
“有宁先生的消息吗?”
小昭的面容有些僵住。
她声音有些沙哑,幽幽道:“小姐……您自己看卷轴,便知晓了。”
第九十七章 你是那束光
“宋雀先生,小雷音寺发生的事情……大抵就是如此了。”
宁奕用了自己最简洁的语言,把鸣沙山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青衣大客卿的神情倒是平静。
他身为当世为数不多的涅槃,自身的“推演之术”本就极强,若不是窥见一角未来,也不至于风尘仆仆千里奔赴至此。
“我在赶往北境会议之时,看到了一角杀机。”
宋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疲倦开口,“如何推演,都找不出真相,我没有想到……此事是具行的谋划。”
小雷音寺愿火倾泻的事情,瞒不住天都三司的探子。
这场禅律之争,会成为灵山的耻辱。
真正的耻辱,数百年后也不会被忘却……灵山师祖三位亲传弟子其中之一叛变,一位禅子夺权,这在灵山境内无异会掀起滔天巨浪,如今局势已经很难控制住。
太多人看到鸣沙山上空的黑焰古门了。
最重要的是,这么大的动静,躲不开天都的“眼睛”,如果灵山决定遮掩,而太子放出消息,那么佛门将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宁奕揉了揉眉心。
整件事情的骨架都拎出来了,但细枝末节,还是有着自己无法理解的地方。
“宋雀先生,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鸣沙山密林里的阵法,古梵语,还有‘祭坛’……还有宋伊人身上的诅咒。”
宁奕看着身旁捻着佛珠,神情看似淡然但眼蕴怒火的中年男人。
大客卿的眼神一直落在雷海的方向。
火魔君身死道消。
但宋雀却望向雷海的深处。
他给了宁奕解释。
“很早的时候,派系斗争已经演化激烈,那个时候禅宗和律宗水火不容,看重了灵山境内的优秀年轻天才。”
宋雀声音沙哑,道:“我看在眼里,知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禅律开斗,必然会以两个极其优秀的天才拉开序幕……我所做所行之事,皆是以灵山为重。”
“先生不愿看到灵山内斗?”宁奕恍然。
“是。”
宋雀点了点头,捻着佛珠,道:“我递交了一份书谏,那个时候虚云大师还未闭关,那份书谏扼住了禅律两大宗的念头……但随着虚云先生的闭关,一切又重归原样。”
宁奕抿起嘴唇。
不……一切没有重归原样。
提出书谏的宋雀,直接的得罪了两大宗。
一条完整的,清晰的时间线,已经在宁奕脑海里浮现,虽然宋雀给出的信息有限,但他不难想象出画面。
禅律之争太伤元气。
宋雀递交书谏之后,刚得“净莲”法号的年幼儿子便得了重病,虚云师祖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替其治疗,然后闭关……禅律之争的书谏便就此作废,宋雀因为此事大发雷霆,禅律两大宗的高层咽下了这口气,同时宋雀也只能吞下自己“发怒”后的苦果。
看着禅律斗争的序幕拉起。
于是宋伊人被遣送到北境高原,明面上的借口是历练,实际上是逃离灵山斗争……再加上父母的特殊身份,天都皇城也
送了一纸婚约,去北境天神高原平妖司,也正好遂他所愿,避开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宁奕认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客卿,你要小心,这场‘借火’很不简单……我怀疑灵山高层之中有人知晓此事。”宁奕说话已经很是委婉。
“不必委婉,我什么都知道。”宋雀点头冷笑道:“那帮蠢货,他们想以灵山律法处置我。”
宁奕怔了怔。
这位大客卿笑了笑,道:“上一次出手,是在十几年前,我讨要一个说法,最后直接打死了灵山金刚殿的两位长老,还有一个伪涅槃境的老家伙。灵山元气大伤,他们看在眼里,却奈我不何,当时的局势很明朗,整座佛门只有我一个‘捻火者’。甚至是陛下,也因为我的原因要拉拢佛门,只要我和孩子他娘不出原则性的问题,两位涅槃坐镇东境长城,地位便无人可以撼动。”
宁奕的眼神之中有着震撼。
宋雀先生看起来性子温和,其实脾气这么暴躁?
直接打死两个金刚殿长老?这得是星君境界的存在了。
伪涅槃境,虽然有个“伪”字,但后面的“涅槃”二字,可是重若千钧,放到哪座圣山,都是当祖宗供着的。
打了自家三位大菩萨。
宋雀先生还能安然无恙……是因为自身的实力够强,道侣的实力也够强。
说的不错,在太宗执掌大隋的时代,只要这位佛门大客卿,还有姓辜的那位西王母庙主不要出“原则性”的问题,那么东西两境都可保平安。
“事实上,这趟回来,埋下了隐患。”
宋雀望向宁奕,对于这位后辈,他极其欣赏,有些本不该让命星境界修行者知道的消息,他直接对宁奕透了底。
“我若是回来的早,小雷音寺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这么多人死,没有让法会的愿力破散,那么这一切还算圆满。”
“可我来晚了。”
宋雀的衣衫上还沾染着北境的风雪。
他喃喃道:“这次北境的会议,极其重要……整个大隋几乎所有的涅槃,都去了将军府。”
宁奕瞳孔收缩。
整个大隋的涅槃,都去了将军府!
他一直担心的,就是“沉渊君”师兄的伤势被人看穿。
“是太子的意思。也是沉渊君的意思。”
宋雀神情阴沉,缓缓道:“因为与‘白帝’的那场对决,收获了很重要的战利品,沉渊君从白帝的妖身上剥下了一片鳞甲,所有的大能都动身去了北境,去识别这片鳞片的来历……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因为‘天海楼之战’,妖族天下的局势也变得相当复杂。和平的年代已经快要结束了。”
“和平的年代……已经快要结束了?”宁奕喃喃自语。
这句话,的确只能对他说。
从宋雀的口中传出来,若是流落到四境之中,会造成巨大的恐慌。
“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宋雀的神情相当凝重,“在那片‘鳞片’上,我们感受到了‘真龙’的气息……白帝的本命妖身是金翅大鹏鸟,这真龙之气不知从何而来,只不过可以推
断,这位妖族皇帝已经突破了涅槃的大限,很有可能跻身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
宁奕头皮发麻,“不朽?!”
“不及不朽,但涅槃无人可与其一战。”大客卿望向宁奕,沉声道:“天海楼一战,白帝从芥子山出关,实在太匆匆,妖身尚未修补完整,所以被沉渊君和楚绡两人联手钳制,东妖域这才败退……若是回去养好旧伤,便是东妖域再次发动战争的时刻。”
宁奕急忙道:“倒悬海的禁制呢?”
一阵沉默。
宋雀深深望向宁奕,道:“白帝若是跻身了那个前无古人的境界……你又怎知,光明皇帝的禁制,不会被他冲破?”
原来……是这个意思。
和平年代的破碎。
将会以妖族冲破“倒悬海”禁制作为号角。
宁奕听到了这个消息,心情沉重,但宋雀拍了拍他的肩头,忽然笑道:“当然,我离开的早,后续的会议内容并不知晓,只知道红拂河负责推演的一位大能,以‘龙鳞’为卦,推演出了白帝跻身这个境界所需要的时间。”
“最短十年,长则百年,二百年。”宋雀背负双手,神情舒展,忍不住笑道:“大隋有着相当充足的时间来准备这场‘战争’,迎接最坏的结果。这位白帝若是能忍住气,不在天海楼战役中出关,那么这个过程会大大缩短……宁奕,前赴北境会议的每位涅槃境,都相当感谢你,在灰界战争中做出的贡献。”
宁奕摇了摇头,内心苦涩的笑了笑。
白帝出关,在那些“涅槃”的眼中看来,是因为自己屠了东妖域的两位皇血子嗣。
无论如何,这位白帝都是断了后的。
事实上宁奕知道,白帝根本不在乎自己这对子嗣的死活……他出关的原因,就是因为裴旻小衍山界,当初因果造化的轮回,这位妖族皇帝极其看重“道果”,这趟因果的轮转,就是他证道必不可少的阶段。
他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沙哑着声音,好奇问道:“宋雀先生,为何对我说这么多?”
大客卿眯起双眼,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忖。
穹顶隆隆声音渐熄。
雷海逐渐消散。
外界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灾劫之后的哭喊声音,山顶的奔跑,呼叫,还有一线曙光,射破黑暗。
“宁奕,论身份,你是叶长风的弟子,蜀山的小师叔,细雪的持剑人。”
宋雀望向身旁的年轻人,道:“身份固然尊贵,但不算天下第一……这座天下还有好些能够与你媲美的人。”
宁奕微微一怔。
宋雀说的不错。
涅槃的弟子,圣山的重要门人,这个身份……大隋还有许多天才持有。
比如曹燃,比如叶红拂,比如洛长生,比如丫头。
“但你跟他们不一样……当然,他们也很优秀。”
“就算你没有那些身份……我也会对你说这些话。”
宋雀伸出一只手,搭在宁奕肩头,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个世界,需要光。”
“你就是那束光。”
第九十八章 北境会议
这个世界需要光。
总有一些人会成为光……宁奕没有想过只见过一面的宋雀先生,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褒扬。
但心思玲珑的他,很快就想到了。
这会不会是宋雀先生对自己“执剑者”身份的暗示?
宁奕扶额,沉默片刻,认真感激道:“宁某努力不辜负前辈的期望。”
宋雀笑道:“以你的修为,能与火魔君厮杀至此,在命星境界已近无敌。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一个西岭出身的穷苦少年,能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惚。
那个时候,自己还未登上星辰榜榜首。
籍籍无名之辈。
“还是袁淳先生看人准啊。”宋雀感慨了一声,大有深意道:“在北境的涅槃会议,沉渊君盛赞了你的在天海楼战争之中的表现……很多大人物对于你进行了表态。这其实是北境会议里一个重要的议题。”
“我?”
宁奕有些惊讶。
抵达涅槃境界,脱离凡胎的那些大能,齐聚一地,竟然还会讨论自己?
“上一个吸引了大隋这么多涅槃境注意的天才,名叫洛长生。”宋雀笑道:“因为‘蜀山’的背景,你与洛长生不同,有些人不喜欢你。”
宁奕低眉自嘲道:“这个晚辈自然知道的……”
洛长生被称为谪仙人,大隋天下人人敬佩,性格温和,行事圆融,自然不会有人讨厌。
而蜀山则是杀伐果断。
宁奕之前的那位小师叔,正是背负天下骂名的徐藏。
爱者,爱之极深,恨者,恨之入骨。
“这就是‘沉渊君’表态的原因。”
宋雀神情缓缓变得凝重,沉声道:“将军府在大隋的地位很高,沉渊君踏破凤鸣山斩杀白海妖圣,与白帝对决之后,证实了自己可杀涅槃的实力……北境长城已经稳固,大将军的接班人出现,他要保你,至少大隋境内,不会有涅槃敢明面上对你出手。”
宁奕明白了大客卿的意思。
“师兄的表态,在自身境界不暴露的情况下,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宁奕想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沉渊君受了伤,此次北境会议的召开,也是太子的意思,天海楼战争,白帝付出了一枚鳞片,太子一定很好奇,沉渊君付出了什么。
这么多的涅槃,不仅仅是召开会议那么简单!
宁奕有些担心的问道:“这场会议,就只是坐下来交谈?”
宋雀意味深长道:“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交谈,大家大可以以魂念出游,各展神通,哪里还需要千里迢迢真身赶过去。”
果然。
太子是认真的。
“不仅仅是交谈,还有‘论道’。”大客卿转身,望着宁奕,说出了一桩秘辛,道:“红拂河的大能,对我传递了太子殿下的诏令……他希望我能代表灵山,向沉渊君发出挑战的请求。不仅仅是我,还有其他圣山,想必前往将军府的好几位存在,都收到了太子的意志,这位大隋的新主,在试探沉渊君的同时,也在试探着四境的每一座圣山,每一位大能。”
宁奕的神情变得沉重。
太子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物……这就是宋雀先生不可赶回灵山的原因
,某种意义上如今东西局势僵持,灵山的态度对天都很重要,太子平定东境似乎已成定居,谁也不知道这位新主真正的脾性,会不会因为某件小事而选择大势力开刀。
宁奕甚至能够想象到,太子这一步棋落在北境会议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些涅槃奔赴而来,在将军府聚首,如果有一人率先发动了挑战。
那么师兄受伤的事情可能就会暴露。
他努力让思绪沉定下来,想到了宋雀口中师兄的应对之策……师兄极其淡定的选择召开会议,以北境之主的身份接待诸位大能,而且态度强势的提出了“要求”。
对自己的表态!
这是相当霸道的行为。
他看穿了太子的意图,也做出了自己的应对,如果退一步,那么便会有人“得寸进尺”。
北境野火,从不畏惧。
宁奕握了握拳头,掌心都是汗水,他望着大客卿,小心翼翼道:“先生离开的时候,可有人曾像师兄提出了‘论道’的请求?”
宋雀神情复杂,道:“各大圣山,情势复杂,如今背后站着涅槃的,就那么几个,羌山老祖其实并不好战,但大概率会给太子殿下这个面子,东境局面动荡,原本投靠于二皇子幕下的‘三圣山’,现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想获得天都的信任,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多半会碍于‘皇令’出手,但不会真打,因为书院就在天子脚下,忠诚之心,无须印证。”
这位大客卿声音苦涩,摇头道:“太子其实最想看的,是道宗和灵山的态度。灵山遣我入将军府,是想让我与辜伊人联袂,以道侣身份,好让沉渊君无法拒绝……攘外安内,有些人觉得妖族天下是外,但红拂河内的古老存在,因为千年前东境大泽的圣战,觉得灵山道宗两大不可控因素,也是‘新皇’要平定的外。”
四条长城。
西岭,东土,便在四境之外。
不在中州境内。
宁奕明白了宋雀先生之前站在雷海之中,神情疲倦的原因,这趟离开“北境会议”,出于个人原因,却传递了错误的态度。
二皇子自然不会理会所谓的“北境会议”,他与太子血统平齐,共享红拂河的权限,谁也不会在皇权斗争上畏惧谁,双方的博弈仍然在旧皇圈定的棋盘上展开,落子推进,哪怕有再大的劣势,也不会因为纸面力量的失衡,导致这场战争直接结束。
于是琉璃山便策划了这场“借火”。
在宋雀无法抽身的境况之下,谋划了小雷音寺的灾变。
“我和辜伊人商议了,推演出的‘不祥’之线,指向小雷音寺的浴佛法会。我宋雀平生在乎的东西就那么几样,不可有失。”大客卿把目光投向悟道山的山顶方向,“我在灵山境内说话有分量,此事的善后……也由我来承担。只不过离开北境,我便无法代表灵山表态。”
宁奕喃喃道:“您的意思是……道宗会挑战将军府?”
“不是道宗会挑战将军府……”宋雀摇了摇头,“是我的道侣,背后代表着西王母庙,以及灵山,以个人的名义,向沉渊君发出‘切磋’的请求。”
这就是太子想看到的。
宁奕的神情忽然变得苍白。
“裴旻的大弟子,破境之后连续对决妖圣……妖族天下灞
都城的火凤也破境成为涅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涅槃境界的对战,极其消耗心力。”宋雀的神情也不好看,他相当担忧说道:“沉渊君能在如此多的战斗之中,还留有余力,应付最终与‘白帝’的对决。这样的天赋,实力,已经不是‘捻火者’可以应付的了。”
宁奕听了这句话后,开始了自己对于未知境界的思考。
十境之中,有上下高低。
命星,星君,皆是如此。
涅槃境界虽大,但也有三六九等……捻火者成就的涅槃,到底能够跻身哪个层次?显然宋雀先生是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这也是他担心北境会议的原因。
在宋雀看来,刚刚突破的沉渊君,虽然年轻,但实力显然超过了正常涅槃。
“我与白海妖圣交过手。”宋雀看着宁奕,道:“龙皇殿的老家伙,都很不好惹,白海妖圣的杀力一般,不及我,但保命手段一流……很难想象,这位妖圣竟然直接被沉渊君斩杀在凤鸣山。太子应当是想看看,在天海楼之后,沉渊君的实力还保留了多少,这就是这场会议的最大目的。”
宁奕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太子想要试探北境……又不愿意动用自己的力量。
红拂河的使者才会传递给其他涅槃诏令。
最适合动手的,就是西王庙主和灵山客卿,二人是道侣,相伴出手,最大可能的试出“沉渊君”的实力,也能够“自保”。
这算是一种强迫了。
宋雀神情忧虑,看着宁奕,道:“你的这位师兄,真的很厉害……这次北境会议,动手是避免不了的。”
……
……
将军府上空,阴云密布,气势低沉。
北境回荡的雷鸣声音倒是很小,在长城恢弘阵法和壁鼓的作用下,雷声穿透云层,便被秘阵吸纳,化为滚滚涓流,滋润城墙砖瓦。
大殿内的气氛一片凝固。
坐在首席,披着大氅的男人,神情淡然,额首栓系着一条极富野性和侵略感的紫貂尾,他一只手搁在桌案前,另外一只手举着酒觞,摇晃酒杯:“诸位,难得在此一聚,共商大事,这几日蓬荜生辉……在下深感荣幸,若无其他议案,此次会议便就此结束。”
站在沉渊君背后的“影子”,双手按住立在地上的巨大“剑匣”,面无表情,将这道声音荡出大殿。
在这趟涅槃会议之中,千觞君也出席……沉渊君修为跌尽,将军府内需要一个“镇场子”的人,很多场合,需要他来应对。
红拂河的使者坐在席位上,这位使者沉默不言,手指无声的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也在等待着什么。
短暂的凝滞之中,有一道轻柔的,略显无奈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西王母庙,辜伊人。听闻沉渊君踏入涅槃境,有一些修行领悟,想与先生讨教一二。”
一位披着白袍的女子站起身来,白袍随着起身动作自然拂落,露出雪白鳞甲。
她轻声道:“夫君宋雀有事先走,本想二人一同找先生论道……但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选在今天吧。”
沉渊君的神情没有变化。
坐在大殿席位上的红拂河使者,大袍下的面容,浮现了一抹笑意。
第九十九章 沉渊论道
北境将军府的大殿。
大隋几乎所有的涅槃境强者,都来到了此地。
这次北境会议召开的目的……不仅仅是复盘天海楼战役,推演白帝龙鳞,背后还蕴藏着太子的“试探”。
于是就有了这场比斗。
几位涅槃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与他们个人而言,无论是哪座圣山,背后何等势力,都不愿意与沉渊君为敌,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但迫于天都城的“压力”,他们必须要证忠心。
沉渊君轻柔道:“辜夫人,若是夫君不在,不妨就改日再论道。我怕伤了你。”
辜伊人摇了摇头,道:“先生不必客气。”
她与宋雀,二人都是“捻火”,“坐忘”,成就的涅槃席位,是实打实的涅槃境界,但却被一些大能所瞧不起,自己辛苦修来的,是上天赠予的……不是一个意义。
但是“捻火”得来的涅槃,并非就不强。
辜伊人有这个自信。
她双手垂落,一左一右,袖袍里滑出一柄长剑,一把拂尘。
辜伊人的背后是西王母庙。
以及灵山。
她的表态,让红拂河使者的神情有所变化,这位替“太子”来到北境的使者,露出了浅淡的笑容,他很高兴见到这样的局面……道宗,灵山的态度是很好的前兆。
殿下嘱咐过自己,无须施加压力。
只需要把话带到。
殿上的形势,以通天珠或魂念手段记录下来,返回天都的时候呈递皇宫便可。
……
……
千觞君内心紧张,站在师兄身旁,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容不出现丝毫波澜。
仿佛这场比斗,并不是什么大事。
在北境会议召开之前,沉渊君就对他说过。
殿上一定会有人发起比斗。
而且一定是涅槃境的大能。
其实千觞不明白,自己的修为来到这场合,还有什么用……师兄所说的,自己的作用是撑住场子。
都是涅槃。
自己一位星君,撑得住吗?
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刚刚准备开口,坐在席位上,单手捻着酒杯的沉渊君,便笑着开口,道:“辜夫人既然提出了‘论道’的请求……在下自然不会拒绝。”
千觞微微一怔。
他看着自己的师兄,神情流露出一丝错愕。
沉渊君气势沉郁,缓缓站起身来,大氅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被殿外掀起的阵风吹动,抖擞出凌厉的杀意,在这一刻,他仿佛就是这座大殿上主宰一切的神明。
一股野蛮的霸气,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发散。
沉渊君低沉声音问道。
“除了西王母庙主,还有谁要‘论道’,不妨一并上了,以免浪费时间。”
这句话才是千觞错愕的原因!
师兄不仅仅要接受那些好整以暇的大修行者,口中的“论道”,还提出要一人对敌多人!
“好大的口气……”
殿内响起一道阴冷的声音,来自于一位披着黑袍的白眉老者,声音苍老,他代表西境的“小无量山”而来,自从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山主相继被徐藏杀死,整座圣山陷入动荡,莲花道场周游扶摇对决之时,方才决出了圣子席位,这些年来,小无量山大人物的暴毙,导致秘术失传,山底的秘藏直至近日才被圣
子与诸位长老开启,以“诏令”唤醒了一位长眠百年的存在。
与“应天府”的朝天子,圣乐王一般。
这是圣山最后的底牌,一旦动用,有伤气运,一般都是最后时刻,逼不得已。
小无量山再不请出老祖宗,恐怕就要从“圣山”席位之中被除名,无法与西境的其他圣山齐肩并列了。
千年气运之动荡。
这位老祖宗看着沉渊君,声音悠长,“年轻后辈,气劲的确十足,但做人需懂得谦虚礼让,审时度势,不可张扬跋扈,太过嚣张,要知道……裴旻当初也没有这般狂妄。”
“多说无益。”
沉渊君微笑道:“老先生可是要上殿与在下交手?”
小无量山的老祖,眯起双眼,缓缓道:“老夫自然不会错过这般宝贵的‘论道’机会,大隋四境,皆说北境沉渊世无双,今日一定要瞧一瞧,到底什么叫做‘世无双’?”
这话说的看似坦荡。
但语气之中多含嘲讽。
“老先生不妨现在就上来,晚辈定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案。”
沉渊君面色平静,开口邀请。
小无量山老祖呵呵笑了一声,坐在自己位置上宛若一尊大佛,无动于衷,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当第一个出手的,要观望一下这位年轻人的修为,战力。
沉渊君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可惜。
无人捕捉到。
辜伊人左右手持握法器,她看着那道披着大氅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下大殿,空气之中的压迫感变得强烈起来。
缓步走下将军座。
沉渊君的声音郎朗传开。
“在座诸位,我不介意一起上,若是想‘论道’的,不若就与西王母庙一起出手。”
没有回应。
苏幕遮端起茶盏,吹了一口热气。
羌山老祖神情凝重,双手按在膝盖上,长剑铮铮颤鸣。
红拂河的“酒泉子”大口喝酒,面颊红烫,醉眼迷离,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没有人。
没有第二个人。
沉渊君的声音越过大殿空间,很是遗憾的在辜伊人神海里响起。
“辜夫人,你不该第一个出手的。”
西王母庙的女主人,蹙起好看的眉头,而下一刹那,大殿的那一端传来密集的嗡鸣,像是一缕又一缕的飓风在汇聚……她有些失神的望着那位走下将军座的高大男人。
沉渊君肩头披着的大氅,化为燃烧的野火,根根毛发跳动成为黄金神焰,汹涌澎湃的烈潮在大殿穹柱周围点燃,“轰”的一声,火焰将殿内映衬的一片琉璃无垢,如极乐世界,开了灯盏,黑夜就此破散!
远方的雷霆, 雨夜,在这一刻都被宏伟的神力所撕裂。
走下将军座的男人,像是登上了“神座”。
那把“野火”被沉渊君塞进了丫头的剑气洞天,举世无双的飞剑不在身边。
他抬起一只手,大袍翻飞,两根手指并拢捻起,轻轻落在自己的眉心。
辜伊人的瞳孔里,一团金灿的火光愈发盛烈。
站在大殿最高处,侍奉陪在师兄身旁的千觞君,因为境界不够,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金灿,什么都看不见了,炽烈的金光,淹没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金色的剑气海洋,在沉渊君抬手的那一刻,被毫无保留的释放而出!
他的脑海思路也被这层层剑气冲刷的
断断续续。
师兄……
不是说尽失修为,怎么还有力量……
女子大能抬起双手。
拂尘化为万千银光,如冲天瀑布,萦绕对撞,与那团金光对撞在一起。
另外一只手所持握的长剑,则是化为风雷,狠狠刺向沉渊君的方向。
披着大氅的男人,浑身被金灿剑芒笼罩,如天上仙人,神情淡然的放下那两根按在眉心的手指,背负双手,坦然看着辜伊人刺出的那一剑。
他的周身,风雪大作。
一股与“金灿剑芒”截然相反的大寒剑意,在沉渊君的周身翻滚,涅槃境界的一剑,在数丈之外便被冻结,紧接着破碎。
“轰”的一声。
大殿响起一道低沉如龙鸣的拉扯之声。
辜伊人后背撞在符箓加持的石柱之上,直接将一根石柱撞得生出蛛网,险些破碎……这座将军府大殿有裴旻的加持,极其耐拆,北境会议不止召开过一次,裴旻就曾在这里动手,未曾打坏过一件物件,可见这座大殿的坚固程度。
也可见……沉渊君刚刚那一击的力度。
这位西王母庙的女主人,神情苍白,鳞甲上燃烧着浅淡的金色火焰,伴随着滑落跌坐的动作,火焰湮灭,同时唇角溢淌出一行鲜血。
辜伊人不受控制的重重咳嗽一声,急忙伸出一只手,捂住嘴唇,不让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展现出来。
满殿死寂。
一片无音。
红拂河的使者神情万分惊骇,他看着那个站在风雪与火焰之中的男人,咽了一口口水。
沉渊君神情平静至极,整场对决,他就只做了一个极简单的动作。
抬手。
按眉心。
释放剑气洞天。
然后便重创了西王母庙的辜伊人。
所有涅槃都看清了这一战。
就连原先酩酊大醉的酒泉子,也抬起了头,眼神灼灼,酒意全无,盯着沉渊。
没有人看懂……沉渊君到底做了什么。
烈火从何而来。
风雪从何而来。
沉渊君没有再动用“传音入秘”的手段,而是在大殿上开口,“刀剑相争,收手不及,此次受伤,辜夫人恐怕要休息许久了。”
说话之间,他转头望向诸位受邀而来的大能。
“还有哪位要与我论道?”
无人应答。
沉渊君笑了笑,望向小无量山的那位老祖宗,“前辈,请吧?”
眼中的冷然意味十足。
轮到你了。
那位黑衫白眉老者,沉默许久,然后沙哑开口,“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的气劲十足,前景无限,将军府有你接手,大隋边陲便可安心了。论道之事,自然要来,只不过老夫年迈,就无须在殿上动手,以神魂之术辩论一二,便算是交流了。”
这句话说完,大殿更加死寂。
千觞君便抑制不住的冷笑一声。
正是长见识了。
人活越久越怕死,这句话一点不假,有些人,一把岁数全都活到狗身上了。
这小无量山的老祖,看到师兄出手,下不来台,竟然连脸都不要了?
……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意念,万事如意,平安喜乐。另外,最近的疫情不容轻视,大家过年尽量避免外出,出门一定要做好防护呀。)
第一百章 太子恩赐
厚颜无耻。
千觞君在心底默默骂着这位小无量山的老祖。
大殿上,跟随辜伊人而来的两位侍女,面色苍白眼神慌乱,连忙拎着庙主褪下的白袍,一路小跑,搀扶跌坐在石柱的主人,后者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须搀扶。
辜伊人身前的白甲,在刚刚那一剑的对撞之下,裂开了密集的蛛网。
这是一件涅槃品秩的护体宝器。
已经被打碎。
不可再用。
单单是一剑的杀力,便可让大殿内盘坐的诸多大能变色……北境将军府自古以来,都会走出许多猛人。
裴旻的大弟子,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一剑既出,便不会再有人质疑沉渊君的实力,也不会再有人敢挑衅这位北境新主。
红拂河的使者面色回归平静,情绪复杂喝了一口茶压惊,太子殿下一直关注着北境局势,就是为了权力收拢,更好的对抗那位二殿下……如今沉渊君实力大涨,一头新虎已经奠定地位,作为臣子的他,不得不替太子殿下忧心。
辜伊人接过白袍,披在肩头,这位瑶池圣主,沉闷的咳嗽一声,发丝散乱,以掌心捂住唇齿,含糊不清道。
“在下……受教了。”
她微微停滞,苦涩说道:“多谢。”
这“多谢”两个字,未免让人有些纳闷。
辜伊人揖了一礼。
沉渊君轻轻嗯了一声,回了一礼。
瑶池圣主行完礼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大殿,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低头饮茶不敢对视的红拂河使者。
那两位侍女一路小跑,西王母庙就以这么一种看似很没有礼数的方式离开,稍显荒诞。
但无人面露不忿。
太子殿下想要推动道宗灵山作为“试探”的意图已经达到……而辜圣主更是受了伤,此后的“论道”对瑶池而言已没有意义。
……
……
微风吹过大殿,残留的剑意扩散开来,那股摄人心魄的烈潮,燃烧着大殿的穹柱,并没有令人觉得不适。
相反,觉得温暖。
一股柔和的力量,随风荡漾,一圈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波澜起伏,而收拢至中心的那一点……披着大氅的男人把目光一点点挪移,转向了额头渗出汗珠的黑袍老者。
“小无量山八百年前,曾出过一位剑道大才,一剑劈开西境白骨山,横扫四境,一时之间无人可敌。”
“这位剑道大才四十岁点燃命星,一百岁成就星君,二百岁证道涅槃,小无量山也因他被推上十圣山之峰。”
沉渊君的声音不缓不慢,却如同敲打在人心之上。
“存在数千年的圣山,有兴衰,起伏,等来这么一位大才,自然是欣喜无比的……然而这段巅峰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这位剑道大才三百岁那年,做了一个选择,斩断修为,自锁石棺,以皇族的秘术封存生机,躲避天劫。”
这天道轮回,人有大限。
涅槃之境,可在世上留存五百年。
五百年便是大限。
若是够强,便可与天道争辉,太宗皇帝连续击碎两个大劫,问道六百岁之上,欲要成就不朽之身,再往前追溯,数千年前的“太乙救苦天尊”活了八百岁,人间行走遍洒甘霖。
在沉渊君口中,这位小无量山的“剑道大才”,如此惊艳,放在八百年前便是当世一等一的剑仙,道
心锋锐,不可阻挡……按理来说,至少要与第一个大限争锋才是。
大隋天下,皇权之所以如此强盛。
便是因为“皇陵”之中,“活”着许多的老怪物。
酒泉子这种几乎快要抵达大限的,真实存在的岁月,已经不止五百年,光明皇帝留下了一种“对抗天道”的秘法,这等秘法可以斩断时间,让人停滞在当前的岁月状态之下,但是却会对“修行境界”造成极大的打击……不敢面对天劫,修道者的锐气便不再了。
一个没有锐气的剑修。
手上的剑,又怎会锋利?
沉渊君看着黑袍白发,容貌精神焕发红光的老者,微笑问道:“朱密先生,您自锁石棺五百年,未免也太怕死了,怎么今日连与我问道的勇气也没有了?”
朱密。
就是那位八百年前出生的剑道大才。
朱密的面容上,哪里还能看得出来,沉渊君之前所说一剑断山的锐气?
白眉纵有剑气,但却隐而不发,满面的尘埃气息,衣着服饰虽是新的,人却带着一股古旧的腐朽之气,这位老人双手按住桌案,声音平静,丝毫不怒,“陈年旧事,沉渊君何必再提,八百年岁月,物是人非,我朱密有自知之明,不是当年的剑仙,也比不过大隋如今的年轻人。”
拳怕少壮。
剑尤如此。
朱密冷笑一声,他可不傻。
袖内青蛇剑气粗细,也与胆气有关。
站在自己对面披着大氅的年轻人,在北境的战报,来的路上便听闻了,一开始他本是怀疑的,能与白帝争锋的狠人,怎可能如此年轻?
现在朱密信了。
这沉渊君敢跟白帝拼生死,他朱密疯了才去撞沉渊的剑!
刚刚的瑶池辜圣主,下场还不够凄惨吗?沉渊君口中说是刀剑无情收手不及,但那道金色剑芒,最后还是有着“收手”之意。
若是轮到自己,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就是辜伊人最后所说“多谢”二字的原因。
他朱密上了,可能命都要被沉渊君打掉。
小无量山奉旨高调,但活了数百年的老狐狸从来不会替别人死心塌地的卖命。
朱密丝毫不觉羞耻,站起身来,道:“沉渊君剑道师承裴旻,有惊人之才,我看这场‘论道’,不若便由刀剑之争,转为口舌辩论,不伤和气。”
沉渊君没有说话。
羌山的老祖宗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朱密的眉尖压了压,无声望向羌山的方向,微笑道:“曾先生,你境界高,不如你去跟沉渊君打一架好了,我打不过,我认输。”
羌山老祖宗神情淡然道:“朱密前辈活了八百年,堪比‘太乙救苦天尊’,晚辈不过是放牛的,担不起‘先生’二字……这论道之事,还是由你来吧。”
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的讽刺意味,却再是明显不过。
朱密活了八百岁。
但锁在石棺里五百年。
真正靠自己修行到涅槃之境的大能,每一个都是绝世天才,心境不羁,敢与天道争辉……走到这一步,畏惧大道,不敢挑战最终那一步的,自然会被瞧不起。
朱密的事迹,一直被大隋的涅槃们所“不耻”。
但不得不说,也正是朱密的牺牲,才能保得住小无量山的位置。有这么一位前辈遮荫,圣山的数百年兴盛才有底气……一位天才,肆无忌
惮的发挥光芒,哪怕成就涅槃,也不过是五百年光景,真正境界高的人,看得也清楚,知晓莲花阁奉行的“气运之说”并非虚假,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自己老了死了,晚辈子嗣又该怎么办?
之前在蜀山。
叶长风在画卷里揪出自己青牛敲打的画面,时刻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裴旻的弟子如此年轻就成就这等境界……对大隋而言,实是好事。
这位羌山的老祖宗站起身子,幽幽叹了口气,道:“东境的三圣山,会为太子殿下送上隋阳珠千枚,妖君胎珠十颗,宝器,阵法,随天都皇宫挑选,若是两境开战,三圣山会先行动手……若是不违铁律,老夫出手也可以。”
他望向那位红拂河使者,诚恳道:“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羌山的意思。”
没有对沉渊君动手。
但是在这个敏感时期,代表三圣山表态。
使者站起身来,对着老人深深揖了一礼,“先生的意思,定会传给殿下。”
朱密避战。
羌山解围。
这场殿前对决,似乎已经画上了句号……太子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了道宗和灵山的“归顺”,也看清了沉渊君的实力。
使者对着羌山老祖宗揖礼之后,目光扫视一圈,心思机敏的察觉出,这些涅槃大人物们,在看到辜圣主出手的画面后,没有人再想登场。
他站了出来,来到殿前,沉渊君的身前,躬身又是揖了一礼。
沉渊君挑了挑眉毛。
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张金灿的法纸。
取出之后,以指尖勾画皇族秘纹,光明皇帝留下来的原始阵法气息,在这座大殿上弥漫开来。
阵阵威压。
“铁律在上,皇血为引。大隋真龙皇座无人,吾为天都太子,奉始皇帝诏令,执掌四境天威,代行皇权,立此诏书。”
太子的声音,在诏书之上扩散开来。
这道声音,带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哪怕是涅槃境的大人物,脑海之中都能浮现出那位白袍太子,坐在皇座上开口立诏的画面。
李白蛟的声音不愠不怒,却带着威严,语气缓慢。
“天海楼之战,北境大获全胜,长城铁骑所向披靡,四境子民,欢欣雀跃,此胜……意义非凡!”
“凤鸣山破,妖圣陨落,天海楼坠,白帝败退,千年以来,北境如此大胜,只有两例。”
沉渊君听着这句话,心头微微动了动。
还有一例……是自己的师尊。
裴旻驭剑指杀,屠戮妖族城池,击杀三位妖圣的证道之战。
“将军府,沉渊君,功不可没……此等战功,煌煌之威,功冠全军,不可抹灭。不赏,则寒三军将士之心,诏书启封,沉渊君便当为‘北境长城冠军侯’,天都内城,建冠军侯府邸,赏金银,封土地,赐宝剑。”
那位坐在高座上的太子,神情威严,语气却变得轻松。
沉渊君低头,双手抬起,行君臣之礼。
虽太子未登基……但已行使帝皇之权。
那位白袍殿下,在诏令里留下的影像,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一幕,抬了抬手,轻声道:“沉渊君,受封之后,速来天都领赏。”
低下头颅的沉渊君,缓缓抬起头来。
看着那张悬浮在空中的金色诏书。
他一字一句,语气沉重道:“谢……太子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