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为我卸甲
“谢……太子恩赐。”
沉渊君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荡。
金色诏书上的意志,还没有消失殆尽,但太子殿下留下来的影像,却逐渐变得模糊,即将消弭,红拂河使者抬起双手,准备迎接即将落下来的金纸。
沉渊君再次开口,道:“妖族不灭,何以为家?”
使者微微一怔。
受封“冠军侯”的沉渊君,语气平静,道:“太子殿下无须为我在天都修建府邸,妖族天下一日不灭,便一日不会离开北境,北境长城将士们还在出生入死,征战灰界,臣没有颜面享用皇城甘霖,实在愧对殿下厚爱。”
这句话,让红拂河使者的脸色有些变了。
此言只能由沉渊君来说。
什么叫“北境将士”出生入死。
无颜享受皇城甘霖?
这是在嘲讽大隋庙堂三司六部的官员?
红拂河使者及时的低下头来,双手捧着金灿纸张,看似温和的点头答应,但恰到好处的开口问道:“冠军侯之受封,是太子殿下之令,太子在宫中为将军摆了宴席,如今战事告落,殿下一直期待将军得隙,骑马入天都,见上一面。”
千觞君的眼神阴沉下来。
这张诏令的意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想请沉渊君入宫!
师兄上次入天都,太子并无实权,两人谋划之下,一人得皇城,一人得北境,如今北境长城的军权被师兄握在手里,已经威胁到了身处中州的太子……时至如今,冠军侯之封赏,太子之邀请,其实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席。
去不得啊。
他在心底暗暗祷告,期望师兄做出回应,却又不知道,如此诏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颁布,将军府又该如何回拒?
沉渊君只是笑了笑。
他把目光挪向先前提出要与自己论道的小无量山朱密,避开了红拂河使者的话锋,笑道:“既然朱密先生不敢与晚辈交手,那么便以‘神魂’相争,辩一辩道吧。”
朱密神情骤变。
下一刹那。
沉渊君便已然临身,伸出大手,抓向朱密,这位八百年前的剑仙下意识就要反抗,袖袍内一座金灿剑阵掠出,撞向沉渊君探出的大手。
“哦?要打?”
沉渊君面无表情开口。
大氅上的毛发陡然燃烧,掌心迸发金光,直接将这座剑阵打得磨灭,爆碎。
朱密憋屈的怒吼一声,伸出双手,前掌叠后掌,与沉渊君的掌心撞击在一起,后者神情不变,语气淡然道:“朱密先生不要害怕,我不杀你,只是‘论道’罢了。”
“嗡”的一声!
大殿一圈涟漪炸开。
这一掌的对撞,竟真的没有迸发出地崩天塌的威势,沉渊君体内的剑气没有引动,整个人气机沉寂下来。
羌山老祖宗,酒泉子,苏幕遮,几位涅槃的神色都变得有趣起来。
朱密被沉渊君拉着坠入神海。
被迫“论道”。
从红拂河走出来的酒泉子,捻了一枚花生粒,放在嘴里砸吧着,眯着双眼,又就了一口烈酒,啧啧感叹道:“这小无量山的朱密,怎么看起来像是在龟趺山修行过?”
大殿的另外一边,龟趺山的老祖宗神情难看。
这是在暗讽。
朱密别的本事没有,认怂挨打有一套。
纵然只是神魂相争,也引起了极大的异象,大殿之外狂风倒灌,席卷肆虐,境界低的修行者根本就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恭立在殿上的红拂河使者,只能低着头保持双手捧诏书的姿态,大袖飘摇,一个人很是尴尬的立在那里,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千觞君关注着师兄的战局。
朱密的面容,眉须,很快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冰霜,狂风席卷,吹落不掉,老人的面上冰霜愈发深厚,而且坚硬,与大风发出“咔嚓咔嚓”的撞击声音。
神魂之争,最是阴狠,往往静谧无声,却凶险万分。
雷霆炸响。
大殿凭空多出了一道灼目的火光,两人分离开来,小无量山的老祖宗被一股巨大力量推得踉跄,倒没有像瑶池圣主那样倒飞,而是狠狠坐在身后弟子的桌案之上,将一张完整的青木桌坐的四分五裂。
沉渊君则是缓缓收回那只前探的手,半侧着身子,神情淡然如常,他的袖袍内,风雷浩荡,大雪交叠,两道截然相反的异象汇聚,缓缓消弭。
他吐出一口浊气。
朱密则是“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只手捂住胸口。
胜负已分。
“好一个论道。”羌山的老祖宗抚掌而笑,朗声道,“朱密前辈,道行不减,这番论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朱密面色本来一片苍白,听了羌山老祖宗的话,面色陡然涌起一片殷红,更加痛苦的呕出一大口鲜血。
沉渊君击败朱密,他的面色也稍显苍白。
大殿上的狂风席卷,隐约将熄。
这位北境新主缓慢转动头颅,望向恭立在殿前的红拂河使者,声音低沉道:“今日北境会议,承蒙太子恩典,只可惜沉渊与诸位同好论道,身体有恙,尤其是神魂之争,暗伤留存,为顾全大局,只能留在北境养伤。”
阳谋。
以阳谋,对阳谋。
红拂河使者面色窘迫,明白为什么沉渊君要只抓着朱密对攻的原因,神魂论道,伤势的确探查不出,今日又有如此多的大人物到场。
以自己的身份,最多只是“狐假虎威”,太子殿下亲至,在这种局面下,也不可能再强迫沉渊君。
他只能低头揖礼,诚恳道:“将军要好生养伤。”
沉渊君对着这位使者摆袖挥了挥手,脸上一片平静,同时环顾大殿,道:“北境之会,就到这里了。诸位道友,从哪来的,便回哪吧。”
一位位来自大隋四境的大人物,站起身来,与沉渊君一一行礼。
千觞来到了师兄的身旁,陪着他一起拱手。
羌山的老祖宗刻意穿过人流,来到沉渊身旁,周围的人潮已经退散。
姓曾的老祖宗从袖袍内取出了一根青灿竹简,递到了沉渊君的手上,道:“这是最近东土的一些消息……北境会议召开之后,北境长城将军府的谍报网,恐怕就很难越过其余三座长城了。”
沉渊君挑了挑眉。
羌山老祖说的很对。
身为涅槃,要坐镇长城,不可轻易离开。
而太子赐封“冠军侯”,并不是真的要给沉渊君升官……还能有什么官,比北境之主更大?太子要一步步卸权,就会取消将军府的特权。
大隋四座长城。
除却北境之外,都握在天都的手中。
北境的蝴蝶,飞不过东境长城的山脉,也看不到那边的消息。
他接过了竹简,犹豫一下,诚挚道:“谢过前辈。”
老祖宗笑了笑,“宁奕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这里的消息,你需要提前知道……小家伙背后的靠山看起来很多,但真正时候能够靠得上的,就这么几个。”
蜀山。
将军府。
沉渊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激的望向羌山老祖,双手抬起,揖了一礼。
“这个恩情……晚辈记下了。”
羌山老祖面带笑意,神情不变的伸出一
只手,拍了拍沉渊君肩头,低声耳语道:“好好养伤,这次殿内出手,能看得出端倪……但问题不大。”
沉渊君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老人转身背负双手离开,悠然踱步,面前浮现一座金光洞天,身后的羌山弟子跟随老祖,踏入洞天之中,离开北境。
羌山老祖的话,并没有避讳沉渊君身旁的千觞。
扶着“琴匣”的千觞君,神情有些难看,此刻的大殿已经一片空荡,来客散尽,羌山是最后离开的那一拨人……老祖宗的话,除了他们二人,也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挥手驱散了殿外的黑骑甲士。
沉渊君转身从侧殿离开,一路沉默,直至回到将军府,关上屋门,当着千觞君的面,他卸下自己的那件大氅,露出内里那件漆黑轻薄的锁子甲,婴儿拳头大小的鳞片开阖之间宛若呼吸,密密麻麻的鳞片已经碎裂,而且渗出殷红的鲜血。
沉渊君抬起双手,痛苦的低声道:“帮我,卸甲。”
千觞君连忙来到师兄背后,以指尖自上而下在脊背划过一条弧线。
这件锁子甲是师父留下来的宝器,要卸甲,步骤繁琐,需耐心拆解阵纹,千觞君的额首渗出汗水,指尖艰难下移,片刻之后,鳞甲坠落,叮叮当当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黑鳞四处滚落,弹起。
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抬起头,发现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师兄的后背裸露出来,精悍的肌肉鼓起,表层却贴满了符箓,符纸下陷,几乎生长到了骨子里,大红色的符箓纹路不知道是以笔墨绘制,还是以鲜血铸造。
这具涅槃身躯里的潜力,都被这些符箓压迫出来。
千觞君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到了殿上的那一剑!
确认只有辜圣主一人领剑时,师兄眼神里流露出的遗憾。
师兄在压榨自己的生命……只有亲眼目睹这具肉身的修行者,才能明白在沉渊君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一位极其年轻的涅槃大能,但大限却早早的提前,这样的一具身躯,别说活到五百岁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一个问题。
千觞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场会议,他一直站在师兄身旁,隐约捕捉到师兄遗憾和惋惜的情绪,此刻一切的疑点都贯穿了。
千觞君脑海里闪过会议里一幕又一幕的画面,诸位大能,由白帝龙鳞推演出两座天下大战的年限……以如今的伤势来看,师兄是否还能活到下一场战争,还不好说。
怪不得如此的强势。
强势的以将军府为宁奕造势。
这些行为……看起来很
他的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却听到了一道温暖的声音。
“千觞。”
有人在喊自己。
他狠狠以掌背抹了一把眼眶。
面前的男人双手按在膝盖处,坐在石凳之上,背对自己。
他再一次开口,声音沙哑。
却没有喊千觞,喊的是。
“师弟。”
许久没有听过师兄以这样的语调对自己说话了。
千觞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回过神来。
一片又一片的符纸,随着沉渊君的开口,在脊背之处挪动,飘拂,从骨肉之中退出,一缕缕金灿的野火,在男人的肩头燃烧,将符纸点燃,化为一副神灵般煌煌的甲胄。
锁子甲是锁住皮肉的盔甲。
野火一般的符箓,束缚涅槃力量的,是心灵的盔甲,这些符箓难以卸下,需要极大的耐心,还有定力。
他笑了笑,道。
“师弟……为我卸甲。”
第一百零二章 吉凶
“圣主。”
登上马车。
披着大白袍的辜伊人,神情苍白,面无血色,车厢内的两位女弟子,搀扶圣主,其中一位担忧道:“师尊……您的伤势。”
辜伊人摇了摇头,语气温和。
“无碍。”
此次随她来北境会议的,都是瑶池西王母庙内拔尖的弟子,地位大致等同于四座书院里的大君子,这两位女弟子都是她相当得意的门徒,在她们眼中,整座东土,辜圣主都是横扫无敌的存在,西王母庙作为道宗外派的“质子”,能够在东土站稳脚跟,便是因为有“辜圣主”的存在。
一位涅槃,大隋天下才多少位。
而这次北境会议……则是深深震撼到了两位年轻的天才弟子。
师尊与沉渊君的论道画面,已经被诸方势力以“通天珠”记载,要不了多久,就会流传到大隋各境之中,关于这位北境新主在天海楼战役中的厮杀场面,自然是没有记载……那么这份影像将会成为测量沉渊君实力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毫无疑问,太子殿下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西王母庙是牺牲品。
两位弟子对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愤怒,无力……这场比斗,对北境,对瑶池,都没有好处,唯一的受益者就是天都。
整座天下都是太子的棋盘。
“起驾,回瑶池。”辜伊人声音沙哑,痛苦开口,“我闭关的事情,对宗内就说是静修,具体伤势,不要提及。”
话音落地。
燃烧圣洁白色火焰的车辇在北境长城的旷野上驶动,轰隆隆撞破虚空。
空间破碎。
涅槃境界的大神通施展。
离开北境长城,早各位同僚一步,在无人看见的赶路途中,辜伊人抬起一只手,迅速在自己肩头点落,噼里啪啦的经脉脆响,一道又一道的月华涌动,浓郁的剑气在并不宽阔的车厢空间荡散。
野火缭绕,化开一副虚幻异象。
带着杀戮铁血气息的飞剑,还在经脉之中作战,征伐,以辜圣主的身躯作为战场,燃烧着北境野火的飞剑,对抗着瑶池秘术,金光银线,千军万马,煞气纵横。
两位女弟子看得面色苍白。
她们哪里见过如此场面?
大殿上的对决,只是表象!
沉渊君递出的那一剑,剑意深入骨髓,哪怕离手,也仍然在冲杀。
辜伊人的神情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双手搭建心桥,缓缓飘落在小腹之处,整个人沉心静气,脑后浮现一座雪白月牙,如神仙洞天,想要强行镇压这一场剑气暴动。
然而半刻钟过去了。
辜伊人的额首渗满汗珠。
这场剑气暴动,以镇压失败告终。
血液里的剑气被逼出了许多。
但真正带着野火意境的剑意,根本无法清除。
涅槃之间的交手……绝非儿戏。
辜伊人越是想以暴力手段镇压沉渊君残留的剑意,越是发觉这个年轻男人的厉害之处……能够在破境之时,直接一剑斩杀白海妖圣。
这等杀力,自己根本无法媲美。
亦是无从招架。
月牙洞天缓慢
收拢。
辜伊人咳出一大口鲜血,气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萎靡。
“师尊!”
一位女弟子惊呼出声,眼神带着万分震惊。
她生得明眸善睐,额头光洁,两缕鬓发如龙须,此刻俏脸蛋儿布满了震撼,失声道:“您伤的这么重?”
辜伊人挥手,将车厢内的剑气送出,车帘飞拂,辇车经过一处无人山脉,这些被逼出的野火剑意,被辜圣主抖袖掷出,直接将一座小山头砸得崩碎炸开。
两位女子完完整整看清了这道场面,被吓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满脸的不敢相信。
她们终于明白了。
圣主要闭关……真的是为了疗伤。
大殿上,沉渊君看似轻描淡写的那句话,一点也没有夸大。
受了一剑,已是重伤。
另外一位短发只过耳垂的女子,同样容貌清丽,但此刻神情憔悴,哑着嗓子,轻声问道:“师尊,若是宋雀先生没有离开会议……”
如果大客卿没有抽身。
那么便是两人联袂了。
然而得到的回答,带着一丝自嘲,并没有丝毫的犹豫。
“结局并无区别。”
靠坐在车厢旁边的辜伊人,肩头披着白袍,眼神平静。
沉渊君之前问剑的时候,分明是想让小无量山的朱密也上来领剑……这一剑,谁人领,谁人败,与人数无关,涅槃之间也有大门槛,若是跨不过那道门槛,也不可能接得住这一剑。
整座大殿上……跨过那一步的,似乎只有红拂河的酒泉子,还有羌山老祖宗。
朱密自锁石棺,出来之后,跌境跌的厉害。
沉渊君这一剑,本来是想杀人的,他想告诉太子……即便在与白帝作战之后,付出代价之后,他仍然有着杀死涅槃的能力。
但是朱密不敢来接剑。
便只能瑶池和灵山来接。
辜伊人揉了揉眉心,道:“不用担心,死不了,这段时间我要闭关,可能会生出变故……你们二人,回到瑶池之后替我安顿一些事宜。”
她想了想,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块金灿令牌。
“我无暇抽身,这枚瑶池圣令,你们送到灵山。”
两人眼神震惊,不敢接令。
这枚令牌,象征着瑶池的圣主,在一宗之内,无上权力。
“拿着。送到灵山客卿殿……”辜伊人的声音有些虚弱,盯着两位弟子,道:“持此令,灵山也不敢拦你们,就说要见宋雀,一定要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师尊……”明眸善睐的那位女子都快要哭出声音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道:“我实在心疼您的伤。”
辜伊人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柔道:“沈语,西王母庙内的权谋斗争并不激烈,甚嚣尘上的小庙主之争,最终的位子,应该就在你们二人之中决出,不要在乎世俗言论,虚名,地位,修自己的道心便可。此次归来,待到师尊出关,便送你们二人一人一件命星宝器。”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她望向短发女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动视线,闭上双眼。
沉声道:
“余容,沈语。”
“有一言须得叮嘱,灵山最近局势动荡,你们此次出行要小心谨慎,十境实力已经足够行走这座天下,遇事不决,拿捏讨论。不可激进,太过强势,两人相互照顾,要护住自身安危。”
辜伊人的说话之间,恢复了那股气,眼神变得凌厉,冷冽。
那枚令牌,被她交到了沈语的手上。
她的面色逐渐红润。
这其实并不是好事,并非是身体好转,而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之前搬出月华洞天镇压剑气,固然取得了成效,但很快应当就会遭到反噬。
强行镇压剑气……是因为,从北境离开的路程,就快到头了。
“轰隆隆”的声音——
马车的车辇在虚空之中掠出,眼前一片仙雾缭绕,隐约可见仙乐漂浮。
一片仙境。
钟声鸣起。
“庙主回归——”
山门的上空传来了大吕之音,车辇落在山头,沈语和余容两个人钻出车厢,已经恢复了面色的平静,只不过隐约有些难看,倒没有丝毫的悲伤,之前在车厢里的情绪,被两位小庙主候选人天衣无缝的掩藏起来,两人为圣主拉开车帘。
辜伊人神情淡然,一片雍容,白袍被风吹起,只不过面色稍显苍白。
北境会议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西王母庙的几位长老都候在山头。
“我与沉渊君交手,受了剑伤,但收获颇丰,要闭关一趟。”强行镇压剑气的辜伊人,忍住不适,淡淡开口,以指尖点化一座月华缭绕的门户,“山头事宜,就先交给余容沈语,你们配合她们便可。”
这句话,便是几位长老等待的指令!
辜圣主开口……说明小庙主,的确要从这两位之中选出了。
沈语和余容并没有意识到,落在她们身上的眼神,似乎变了一些意味。
两个人都捏着一颗心,直至目送师尊进了洞天,才稍稍松懈了一些。
师尊她的伤势若是暴露了,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而师尊嘱托的最重要的事情,将圣令送入灵山客卿殿,若是被灵山的大人物知道“辜圣主”身负重伤,这枚圣令的地位,或许就会大打折扣。
她们可能会连山门都进不去。
两位圣主弟子,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百里之外,有一列马车车队,正在向着极东的方向疾驰,车厢内有一个男人,遥遥望着瑶池的方向。
一位捏着佛珠,轮转经文的中年儒士,神情看似淡然,但内心却浮现了数十年未曾感受的紧张。
先前他以推演之术,可以看到小雷音寺的黑焰。
此刻却无法看清瑶池的吉凶,预兆。
宋雀的神情满是担忧,他木然捏着佛珠,并没有选择以大神通带着宁奕直接离开鸣沙山,便是因为这趟路途上……不仅仅要推演瑶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马车停下。
坐在车内的中年男人闭目养神,不断推演,不断失败,直到车门被人轻轻敲打。
宋雀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纯真无邪的少年面孔。
云雀恭恭敬敬揖礼,道:“大客卿,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治病
“大客卿,到了。”
宋雀眼皮嗡动,睁开双眼。
云雀为他掀起车帘。
泉水瀑布如挂九天,一片清凉。
月牙山。三座竹楼。
……
……
鸣沙山的暴动,被宋雀和宁奕镇压。
以琉璃山的失败告终……当然,这件“借火”大劫,琉璃山的韩约绝不会承认出自自己的手笔。
这是影子的计划。
借用了琉璃山的三位灾劫。
尘劫。风灾。火灾。
韩约的顺势一推,断去了琉璃山相当大一部分的高端战力,这位甘露先生本来是打杀顺水推舟,做掉宁奕,其他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宋雀离开北境会议,出现在这里,断绝了他的念想。
计划失败。
八百僧兵迅速镇杀了参与“暴动”的鬼修,这些人哪怕身上带着“影子”同化后的特质,难以杀死,但在火灾魔君死去之后,便是散沙一盘。
雷部的统领负责兜转如今的局面。
他很难相信,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律子道宣和宋伊人,揭示了悟道山道场最后的真相……禅子神秀以及具行住持,是整场小雷音寺暴乱的谋划人,具行死在了宋伊人的飞剑之下,而神秀则是引动道胎秘术,自我了断。
在鸣沙山外,律子曾经遭遇过一场截杀,律宗的三十余位弟子,全都死于非命,而在具行大师的屋阁之中,发现了一封密令,上面燃烧着沾染鬼修气息的黑焰,拆开密令信封,便发现了具行与火灾联系的证据……两人在浴佛法会开始前的半年就开始了策划。
从人手安排,到鸣沙山的漏洞,这些被灵山僧兵镇压的鬼修,在这半年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偷运进来,有具行做遮掩,小雷音寺哪里会有人发觉?
那个时候,浴佛法会将启未启。
难以置信,早在那时,身为虚云三弟子的具行,便开始与鬼修联络。
“多亏了宋雀先生及时赶到……”雷部统领神情复杂,他接过了净莲居士的令牌,小雷音寺的暴乱结束之后,要负责接济伤员,安置修行者,整场盛会有数千外来观看者,最重要的,是组织对外的情报。
那扇巨大的黑色古门,浮现在小雷音寺的上空。
根本不可能掩盖过去。
更何况,这些修行者来自于东土的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法会结束之后就要返回寺庙……他们都看见了悟道山的异变。
雷部统领在乎的是鬼修带来的伤亡。
数千枚道火,全都被打碎……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意味着今年浴佛法会,将不能为灵山的“浮屠石窟”提供愿力。
好消息是,这些鬼修只掠夺愿火,并没有来得及大肆屠杀。
雷部统领心里清楚,是宁先生身旁的那位女子剑仙,解开“落雁阵”及时,这才规避了法阵继续发力,导致具行连同鬼修将观战者全都杀死的局面,住持大人的心中已无佛陀,被恶鬼占据,自然不可能念着“慈悲”,如果落雁阵能够彻底铺展开来,那么死亡的人数,恐怕是现在的十
倍,甚至可能会更多。
“大客卿,和宁先生,以及那位女子剑仙……都去了月牙山。”
他的身旁,一位雷部苦修者低头禀告,“净莲居士的住所。”
“封山。”
雷部统领面无表情,下了命令,“大客卿坐镇小雷音寺,我们不用担心再有异变,那些鬼修不用客气,直接以佛门术法‘搜魂’,如果搜不到有用讯息,就用轮回经直接渡了吧。”
那人领命,“喏” 了一声,并没有退下,而是犹豫了片刻。
“还有何事?”
“大人……外面已经有三司的修行者求见。”这位苦修者神情不好看,道:“东境长城的斥候,还有天都的眼瞳,都在盯着这场法会,出现了这样的事变,肯定是瞒不住的。”
雷部统领冷笑一声,“不见。”
那人深吸一口气,面色窘迫道:“天都那边沸沸扬扬,有声音谣传,说太子如今正在寻灵山霉头。”
“就说是大客卿的意思,宋雀先生可是这座天下的至强者之一。”雷部统领望向远方,鸣沙山山门的方向,面无表情道:“三司有什么资本在东土嚣张……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大客卿要他们等,他们便只能等。”
……
……
“神魂之伤,需要我出手相助?”
宋雀皱起眉头,他望向一脸认真的云雀。
他有些不明白。
虽然身为涅槃,神魂之术颇为精通,但救人之术,却是一窍不通。
在灵山,除了虚云大师,就只有戒尘能治。
裴灵素在天海楼受伤的事情,宋雀是知道的,前往北境会议的每一位大能都知晓,沉渊君最看重的师妹,家人,因为“白帝”的原因负伤,现在在寻找疗伤办法。
需要奇迹。
灵山自古便是一个奇迹之地。
云雀点了点头,解释道:“在下先前已经用先师的术法,探查了‘裴姑娘’的神海魂宫,与寻常修行者不同,那座魂宫实在太大,想要医治旧病,需要很大的心力。”
在月牙山的竹楼,瀑布声音环绕,映衬的少年声音如落珠一般清脆。
宁奕扶着裴灵素。
整座月牙山上,一共就只有六个人。
宋伊人和朱砂披着黑袍,靠在树边,经历了小雷音寺的一场鏖战,两个人的体力消耗巨大,此刻也算是歇息,关于裴灵素的神魂之伤,随着云雀的解释,逐渐眉目清晰。
“我认为,有境界极高的大修行者,试图直接抹杀‘神魂’,但触发了裴姑娘神海里的‘防御’机制,抹杀的意志并没有成功。”
“但是杀念犹存,而且不断冲击着裴姑娘的神海。”
云雀微微停顿。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裴灵素神海里的“防御机制”,就是剑藏。
宁奕知道,是剑藏和小衍山界。
单凭剑藏,恐怕无法抵抗白帝的那一杀。
小衍山界的洞天之力,不断对抗着白帝残余的杀念。
“裴姑娘如果想要化解这份杀力……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凭借自己。”云雀望
向宁奕,然后把目光转向白衣女子剑仙,认真道:“如果裴姑娘能够修行到与那位大修行者媲美的境界,那么依靠同境界的‘魂念’,或许便可轻易化开杀伐之念,解开这次危机。”
修行到与白帝媲美的境界?
宁奕心头一紧……是涅槃境,还是超脱其他人的那个境界?
云雀看出了他的疑惑,直接了当道:“要修行到什么境界,小僧并不知晓,宁先生也知道,云雀的境界极低,对于修行之事不了解,只不过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裴灵素苦笑道:“我知道了……哪怕是修行到涅槃之境,也绝不是三年之内能够企及的。修行之事要看因果,缘分,造化,而我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剩下这么多了。”
越是强求,越是强求不来。
宁奕攥拢了丫头的手掌心,苦涩问道:“还有一个办法呢?”
云雀眯起双眼,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依靠外力。以大魄力,将裴姑娘神海里的‘杀念’,一点一点的清剿出去。”
宋伊人眼神一亮,“这个方法听起来似乎不难?”
“可没有师兄你想的那么简单。”云雀苦笑一声,道:“这位大修行者的意志极其强大,如野火一般,一缕接着一缕,裴姑娘的魂宫显然有大造化,将这些杀念冰封住,才能艰难对抗,要是其他修魂者清理,恐怕会直接引燃神海……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他谨慎开口,道:“小僧可以保证裴姑娘的平安,但是杀念数量庞大,要清理出去,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要先找到一个高效清理杀念的办法。”
他说完这些,才转头望向大客卿,道:“这就是麻烦大客卿的原因。”
宋雀安静听着这一切,到了这时候才抛出自己的疑问。
“我需要做什么?”
“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借一份力。”
云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在禅律之争的最后决胜局上,击败神秀,也不过是数个时辰之前的事情,经历了诸多事情,他并不觉得疲劳,第一时间来到月牙山,就是为了印证自己这几日来的猜想。
浴佛法会的召开期间,对敌,证道,他始终记挂着裴灵素魂宫里的“伤势”。
“若是我以魂术进入神海,精力会消耗的非常之快。若是我孤身一人,很容易迷失方向,整个人元神丧尽……第一次尝试,不知深浅,最是凶险,所以需要有人相助,境界越高越好。”
云雀微微一笑。
这里境界最高的,自然是宋雀。
“大客卿以一缕心神栓系在我这里,我若是倦了,无力‘走动’,便请您将我带出魂宫。”云雀双手合十,对着宋雀先生深深揖了一礼,道:“麻烦先生了。”
宋雀笑道:“没有问题。”
宁奕见状,有些担心,但面色不变。
他揖了一礼,诚恳道:“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月牙山瀑布飞溅。
裴灵素缓慢坐下。
云雀盘膝,双手按在女子后背。
宋雀则是抬掌,轻轻悬浮在青衫少年的脊梁骨处,以一缕心神,栓系神魂。
第一百零四章 大持令
宁奕缩在袖袍内的双手,不自觉攥起拳头,他来到宋伊人和朱砂身旁,与二人并肩。
不敢打扰。
神魂治愈,乃是精密之事。
其实他大概能够明白,云雀想要请宋雀先生出手相助,是什么原因。
自己当初在蜀山观想执剑者古卷,也是叶老提自己拎着魂灯,才能够保住一点魂火不灭,在执剑者世界里长途跋涉。
有涅槃境的大能在,护住神魂,的确会有底气一些。
“宁奕。”
宋伊人压低嗓音,来到宁奕身旁,道:“我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火魔君渡劫的雷海,肉眼不可逾越。
他站在山头,看到自己父亲和宁奕并肩而立,似乎有所耳语。
宁奕把北境会议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道:“此次折返,宋雀先生似乎冒了很大的风险。”
微微停顿。
“我担心,灵山会有人借此发挥。”宁奕意味深长望向宋伊人,“大客卿的地位固然无人可以撼动,但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宋伊人耸了耸肩,道:“宁奕,你知道吗?我老爹巴不得离这狗日的破烂灵山越来越好。”
宁奕一下子沉默起来。
宋伊人面无表情,“要不是灵山的众生,还需要他这么一位大客卿,我爹早就搬到长白山,和我娘看雪景度蜜月去了,哪管这世俗烂事?”
也是。
宁奕笑了笑。
他早就听闻,宋雀先生捻火之前,便是一个性格散漫,不逾规矩的书生,捻火之后,立地成圣,当了这位佛门大客卿,便要护得这百里方圆的生灵太平。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百年来的时光,改变了宋雀先生的鬓角,却没有改变这位大客卿的本心。
心湖里住着的,仍然是那个捧卷向往自由的年轻书生。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
令宁奕担忧的事情没有出现。
云雀的疗伤进行的很顺利。
首次的魂宫探索,容易迷失方向,但有宋雀先生坐镇,在云雀面色发白,心神不稳之时,大客卿便抬袖按掌,如牵扯钓鱼饵线一般,将青衫少年拽得跌出魂宫,回归现实。
云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盘坐在地的裴灵素则是与之动作齐一的吐出一口浊气,如傀儡被卸下丝线,垂下头颅,神情萎靡的张开双眼,肉眼可见的,面颊上覆盖了一层寒霜。
云雀的状况则是更加糟糕,少年的袖袍,五指与裴灵素后背交触的地方,实打实的生出了冰渣,结满悬挂,咔咔坠落。
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片炽热,努力操纵着虚弱的声音,欣喜的对宁奕道:“宁先生,一个很好的消息……这个‘绝症’,我应是能治。”
“修补魂宫,清除杀念。”
云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道:“只不过在下的神魂境界还不够,每踏入一次魂宫,都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七日一次,慢慢清剿,便可保裴姑娘平安。”
好消息!
宋伊人和朱砂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如释重负”。
裴灵素也笑了,她望向宁
奕,眼神一片柔和。
“宁奕,今年的下半年,便是灵山最为盛大的节日,盂兰盆节。”宋伊人拍了拍他肩头,道:“今年,灵山的明镜台有云雾拨开,霞光斗射,对着师祖闭关的山头,久久不散。师祖曾经立下谶言,在禅律之争分出胜负的那一年,盂兰盆节……他会从闭关状态之中醒来,为灵山的佛子送上贺礼。”
宁奕最担心的,就是丫头的伤势恶化。
生字卷能够蕴养生机,这并不假。
但若是丫头的神海一旦出现问题,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幸好,他是幸运的。
东行大漠,找到了戒尘大师的传人。
云雀小和尚从不打诳语,他不仅仅可以稳固裴丫头的神魂,还可以尝试着医治。
宁奕扶着丫头,对着云雀揖了一礼。
小和尚傻笑着还了一礼,道:“宁先生这是做什么?”
宁奕诚恳道:“我想随几位入灵山,给丫头养伤,若是能在‘盂兰盆节’见虚云大师一面,便是更好。”
云雀在裴灵素的魂宫之中大有所获,此刻的心情十分悠然,浑身的疲劳困乏丝毫不觉,完全出自替宁奕考虑的角度,憨憨道:“宁先生,若是师祖出面,裴姑娘的病一定能够治好!我也想见识一下,师祖的神魂手段,还有这种神伤治愈的最优解。”
宋雀点了点头,“入灵山自然没有问题。你在浴佛法会,力战魔君,斩杀风灾,对抗火魔,便是此等功绩,灵山就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只不过想见虚云大师,这件事情,我说了不算……虚云大师只见有缘人。”
紫山山主的那封信,一直被宁奕妥善的保存在洞天之中。
他笑道:“多谢大客卿提醒……宁某心中有数。”
宋雀眼神微微闪烁,立马明白了宁奕的意思,他笑道:“当年紫山的楚绡前辈,与虚云大师是故友,我明白了……以你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资格见虚云一面。”
宁奕恭恭敬敬双手合十,揖了一礼,“这些日子,还要大客卿多多照顾。”
“我还亏欠你一些东西……”宋雀摇了摇头,“南疆执法司的事情,多谢你替净莲出手相助。”
宁奕一怔。
不仅仅是宁奕,宋伊人和朱砂也怔住了。
宋雀这等地位崇高的大人物,此刻双手手腕套着佛珠,合十之后微微躬身,道:“我替净莲谢谢你的‘小子母阵’。”
宋伊人神情复杂,喃喃道:“爹……”
朱砂丫头则是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当初极其叛逆的逃离了南疆执法司,宋雀听闻之后,乃是大发雷霆,直接捉了两人,扔在长白山幽禁,吃尽了苦头,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等同于打了大隋皇族的颜面。
灵山和皇室的关系本就僵硬。
太子即位之后,正在找灵山的霉头……先前的“越狱”之事,就可能是导火索。
宋伊人这几年来,几乎没有和宋雀说话,父子之间的关系几乎跌至冰点。
他非常不能理解宋雀的做法。
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个人追求”更重要的东西。
他有他的人生。
他不想成为灵山的牺牲品。
而宋雀……宋雀
的人生,看起来无忧无虑,万人艳羡,却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自己这个儿子一样,看到老爹的郁郁不得志,因为捻火成就涅槃,被束缚在“大客卿”的位置上,一步不能踏出。
宋雀的一生,因为灵山的一场捻火而彻底改变了。
他宋伊人不想这样。
宋雀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沙哑,道:“北境会议,灵山和道宗都已表态。太子应不会再追究,过些日子,为父会亲自前往皇宫,与太子殿下面谈,取消当初的婚约……此后的人生,你就自由了。”
宋伊人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哽涩。
大客卿望向朱砂,道:“回灵山后,准备一些婚嫁物事。盂兰盆节,大婚之日,若无异议,便可操办了。”
朱砂的神情还是一片错愕。
宋雀不待两人回答,便拂了拂袖,道:“鸣沙山外,还有一些杂事处理,你们登马车,随我出寺,直回灵山。”
……
……
诸多琐碎杂事。
堆叠在一起。
琐碎叠琐碎,可能就不会是杂事……而是变成一桩大事。
深知这个道理的雷部统领,虽然知晓宋雀先生就在小雷音寺中,但三司的人员被拒在鸣沙山门外,已有数个时辰……他已经把寺内安置的事务处理了一个大概,办的妥当。
于情于理,处在浴佛法会期间的小雷音寺,都不该拒绝外客。
这数个时辰,已经有好几道密令传到他的手上。
“执法司有位少司首,从东境长城跋涉而来,此人手握实权,提出要回天都上奏。”
“情报司两位持令使者同僚,已经要放通天珠探查鸣沙山了……古门的异象被记录在案,我们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
诸如此类的消息,从背后传递过来。
火急火燎,是雷部统领此刻异常真实的心情写照。
前前后后,诸事环绕。
他几乎是咬着牙来到鸣沙山山门的,一路上神情难看,但来到山门之处,却换上了一副笑脸。
披着官袍的执法司少司首,摆了一张桌子,自斟自饮,手腕撑在桌边,头也不抬,木然道:“你就是小雷音寺浴佛法会的负责人?让本官一阵好等。”
雷部统领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阁下是?”
那男人抬起头来,淡淡道:“原天都应天府官员,任职执法司少司首,后遣至东境长城,任地方大持令,位同少司首。”
一连串的头衔,名号。
雷部统领是听出来了,这人遭了贬黜,不然谁好端端的会从天都调到鸟不拉屎的东境长城,尤其是太子和二殿下斗的如此激烈的时候……天都官员外派至东境,简直是要命。
“本官没工夫跟你废话。”那男人冷冷道:“本官要见小雷音寺住持具行,要他解释刚刚那扇古门的异象……若是具行大师无暇,便让禅子,律子,与本官对话。”
雷部统领这次是真的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笑着问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这位东境长城大持令,面无表情,缓缓道:“鄙人姓布,开诚布公的布。单名一个儒字。”
第一百零五章 旧账
“鄙人姓布,开诚布公的布。单名一个儒字。”
布儒。
这位执法司远贬至东境长城,从少司首降职的大持令,正襟危坐,摆着官架子,淡淡道:“久闻灵山好客,如今来看……灵山的好客之道何在?”
雷部统领还未开口。
远方轰隆隆的马蹄声音忽然传来。
一座金色洞天在数十丈外浮现,雷音荡漾开来!
鸣沙山山门之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撞了出来,两匹骏马神态飞扬,脚踩符箓流光,曳然若神仙,却没有加速,反而四蹄擂地,止住前掠。
一阵烟尘之后,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布儒眯起双眼,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马车的摇晃缓慢停止。
一只手缓慢将车帘掀了起来。
紧接着一颗头颅“钻”了出来。
宁奕环顾一周,最终停下转动的目光,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挑着眉毛的宁奕,目光凝聚在这位执法司的大持令。
布儒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
“宁奕!”
他心中怒骂了一百声杀千刀的,连忙站起身子,“你怎么在这???”
看着对方满脸的震惊,宁奕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也是。
各境对于自己情报的掌控,应该还停留在天海楼大胜,自己居住北境将军府养伤……南下东行的消息,只有各大圣山的高层,还有天都皇族知晓,只不过自己之前驭剑飞行,跨过东境长城,应该是传开了才是。
他喉咙里“哟嚯”了一声,保持着单手掀起车帘的姿势,笑眯眯道:“布大人,天都一别,好久不见啊。”
秦狩。布儒。
小雨巷的巷杀一案,当初背后涉及了多方势力,彼此角力,最终以教宗陈懿的意志战胜应天府为结局……而斗争的失败者,就是这两位应天府的“杰出人才”。
直接流放到东境长城边境了啊。
宁奕心底觉得有些好笑,这酒袋饭囊,到了东境长城被贬黜为“大持令”,还不知道自己越过边境的消息。
东境长城的严世臣将军,想必已经替自己“造势”了一番,毕竟自己闹出万剑御空的场面,意图也很明显……所谓锦衣夜行,富贵还乡,宁奕希望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自己来了东土,替丫头治病。
光明正大。
谁敢动自己?
鸣沙山的山门前,摆着一张小木桌,本来是执法司大持令所在的位置,按天都官职而言,大持令已经不低……尤其是隔着一座境关长城,如今局势紧张,灵山需好好待之。
但宁奕不是灵山人。
他是天都皇城的“剑行侯”!
封侯之人,寥寥无几,远驾至此,天都官员需行大礼!
布儒咬了咬牙,十分憋屈,他之所以会被远贬至此,便是拜宁奕所赐,抵达东境长城之后,他心知肚明,此后再无升官可能,尤其是应天府的香火被宁奕所斩落……青山府邸的那一战,太宗陛下赐予宁奕封号,此后的四大书院,便以白鹿洞为尊。
院长朱候都被打入红拂河。
谁还会记得自己?
东境长城的“大持令”没什么实权,对应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于是他夜夜买醉,当一个男人的野心便消磨,他便看不到太多的“敬畏”,张嘴闭嘴都是曾经……应天府迅速与布儒划清了界限,这位曾经在天都皇城内权柄一时的执法司少司首,沦落成为了一条败狗般的下九流角色。
他还是会关注天都的消息。
听到那个姓“公孙”的男人,一步一步,从执法司的持令使者,取代自己位置成为少司首,再在天都政变之后成为大司首……甚至执掌着虚无缥缈的第四司。
他的心中除了悔恨,还有怨怼。
这些都该是自己的。
这些负面情绪,日夜生根,扭曲,买一次酩酊大醉,都会向着心底深深扎入,指向小
雨巷那个少年的身影……罪魁祸首。
就是眼前的家伙。
宁奕。
布儒眼神之中的那抹扭曲,并没有逃过宁奕的目光。
宁奕平静的与他对视,神情淡然,仿若洞穿了人心,穿透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布儒连忙低下头来。
他不敢再去看。
如今的二人,已是云壤之别。
地位,身份,权力……都完全没有可比性。
布儒的酒意已经清醒的差不多了,他保持着行大礼的姿态,恢复了一位执法司官员应该有的态度,“宁……宁先生,在下此番是受令前来探查鸣沙山异变,还请不要阻拦。”
“东境琉璃山的鬼修谋划了暴乱。”
宁奕仍然直视着他,“具行大师,禅子神秀,都死在了这场暴乱之中。如今小雷音寺不适合大隋官员介入,浴佛法会的修行者太多,灵山会给出一份卷轴,执法司和情报司只需要等到法会结束,带走一部分法会修行者,便可印证‘卷轴’的真实性。”
布儒沉默了。
车厢里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声音。
“等我回灵山,此次法会的真相……会拟定成卷,昭告天下,东境长城会拿到一份。另外一份,我会送到天都,亲手呈递给太子殿下。”
布儒瞳孔收缩,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双手抱拳,恭恭敬敬揖礼,道:“那就依大客卿的意思。”
早些年,布儒在天都皇城内春风得意的时候,曾经远远见过宋雀一面,听到过这位佛门大客卿的声音,对他而言,能够见到一位“涅槃”,是极其难得的事情……这道声音即便过了多年也不曾忘却。
哪怕他没有见过,也不难推断得到……在灵山内位高权重,能够只身入天都皇宫,面见太子的。
只有这位大客卿。
布儒深吸一口气,道:“执法司,随我启程。”
佛门的具行大师,还有禅子神秀……身死道消,这个消息太具有震撼性。
等到灵山卷轴出来之前,就要上报给东境长城,宋雀这位大客卿亲至小雷音寺,更印证了那扇黑焰古门的动荡,只是他还想不明白,为何琉璃山胆子这么大,敢打佛门的主意,小雷音寺损失惨重,的确不适合贸然入内。
具行和禅子的死……有些奇怪。
布儒隐约捕捉到,这可能是需要灵山高层消化的“消息”,所以大客卿才提出由他亲手拟定卷轴并且送出两份的话语,为的就是平复东境长城和太子,让天都的意志不要那么快的干预灵山。
二十年来风调雨顺。
近些日子不再太平。
灵山多有疾风骤雨,大事要生。
布儒其实是个聪明人,不聪明也不可能爬到曾经的位置,他行完礼,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将他叫住。
“布儒。”
是宁奕的声音。
大持令的背影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转身的姿态,他不想再回身,再赔笑,再行礼。
宁奕淡淡道:“在下的记性其实不算好,记不太清当年的一些细节了。”
天都皇城。
小雨巷杀。
执法司的收官拦截,要压自己入狱。
恩恩怨怨,打打杀杀。
确实记不太清了……要说是打打杀杀,现在看来,更像是小打小闹。
布儒侧着脸,轻柔笑道:“宁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当年的那些事情,在下也付出代价了……就不要为难小官了。”
车厢里的一截白色衣袖,再次轻轻拉动宁奕。
并非是“劝”。
而是秘术传音。
宁奕微笑道:“只不过我身边有人记性很好……她告诉我,陈懿定了你的两桩罪,一桩是为官不仁,贪污受贿,这是入狱之罪,明面之罪。”
布儒的神情忽然滞住,一只手缓慢挪移,向下按去,摸到了自己的刀柄。
宁奕视若无睹,继续
道:“另外一桩罪,是彼时两龙角力,东西二境各施手段,在天都皇城内比拼手腕,你既拿了二皇子的好处,又收了三皇子的礼物。所以东窗事发,应天府也保不了你。”
布儒冷冷道:“宁大人想说什么?”
执法司和情报司的诸多下属,官员,此刻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对于这位从天都“下派”而来的“大持令”,案卷相当神秘 ,几乎无人知晓,布儒大人还有这等往事,往常喝醉了酒,这厮吹嘘自己当年如何,大家都只当是个笑话。
竟然还真的与两位皇子有关?
“布大人放轻松,宁某只是好奇。”宁奕继续笑了笑,一针见血的问道:“犯了这桩罪,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布儒沉默以对。
“三皇子可不是心软之辈,陈懿的麻袍道者将你带走,就算你还能活命,也要掉一层皮……过了这些年,天都主人都换了座位,你竟然还安然无虞的当着官。”
宁奕啧啧称奇,道:“看来是其中的某位殿下原谅了你……东境长城,东境长城,答案好像已经水落石出了啊。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二皇子,在这座境关长城内布下了好些棋子,不知道会是作何感想?”
布儒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他环顾着四周神情变得沉默肃杀的同僚,面无表情道:“宁大人,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宁奕叹了口气,道:“我想说……我是个记性不好的人,但我偏偏喜欢算旧账,只要有仇人还惦记着我,我就寝食难安。”
布儒的眼神。
带着恨意的眼神。
这道眼神……曾经在公孙那里见过,宁奕人生中吃过的最大的一个亏,就来自于无谓的善良。
他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宁奕平静道 :“违大隋铁律之人,理应万死,这包庇之罪,也要算在东境琉璃山上。这位大持令,你是自己乖乖就擒,还是我来动手?”
他取出一枚令牌,再补充了一句,“擒拿死囚布儒者,持此流火令,上报东境长城严世臣将军,必有重赏。”
严世臣当初赠予自己的令牌。
三司的官员,眼神顿时炽热起来。
布儒按住长刀,盯着四周开始逼近的同僚。
他暴喝一声,率先出刀,劈砍而出。
一位情报司的使者,悍然上前与其对刀,被磅礴的力劲震得倒退,稀疏的包围圈因为强大的冲力而破开一个口子,布儒脚尖狠狠点地,向着突破的方向掠出。
宁奕皱起眉头,轻轻叩指,一缕剑芒从袖袍掠出,瞬息返回,紧接着一蓬细狭血雾在远方炸开,那个奔掠而出,势头正疾的男人重重倾砸在地,滑掠出一道血色沟壑。
宁奕的语气满是歉意,对灵山的苦修者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佛门清净地,让诸位见血了。”
雷部统领琢磨着那一缕剑意,他摆了摆手,道:“小事。若是宁先生需要,在下甚至可以替先生度化一下那位……布儒大人?”
宁奕摆了摆手,道:“他不值得。”
三司的官员还在怔然。
宁奕收回了流火令,失望开口:“告诉严世臣,我给过你们机会,可惜你们不中用啊,连我出行东境长城的消息都不知道,三司要你们这种废物又有何用?”
这些人的面色一片生红。
火辣辣的惭愧,羞愤,无地自容。
好生羞辱了三司官员一番,宁奕收回车帘,心安理得的摆正坐姿,隔着车厢,微笑道:“耽误宋雀先生的时间了,让大客卿见笑。”
宋雀眼观鼻鼻观心,轮转着掌心的佛珠。
净莲和朱砂坐在他的对面,看见中年男人罕见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这孩子,倒是有趣。”
(昨天有些感冒,思绪发飘,于是早早休息,所幸今日无碍。特殊时期,大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避免出行,希望每位剑骨的读者,以及大家的家人,都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第一百零六章 逐雀
灵山。
大殿之上,佛音缭绕。
“邵云师兄,我有一问。”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中年僧人,披着金箔僧衣,双手抬起立掌,臂弯之中躺着一根烧火铜棍,铜棍的质地极其韧沉,剑眉星眸,单单从面容上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修行者岁月常驻,这位僧人的气质却是相当沧桑。
他的对面,佛殿的深处,光芒投射的方向,一位僧人坐在光明之中,看不清面孔,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得起朦胧的轮廓。
邵云。
虚云大师的大弟子。
虚云师祖闭关之后,便是邵云执掌灵山诸多山脉,为大雄宝殿方丈,能够喊“邵云”一声师兄的……这位捧棍僧人的身份,也非同小可。
“浮屠窟内,近有不祥,小雷音寺浴佛法会,禅律之争的最终结果还未传来。”这位僧人,生的一脸杀伐之相,说话之时,一双剑眉挑起,眼中隐约蕴火,“按理来说,就算佛子还未决出,那些愿火也该随因果抵达灵山。”
“金易。”
坐在光明中的邵云,背对着自己的师弟,念了一声对方的名号,缓缓道:“你已经看了卦象,何必再来问我。”
金易心神一动,连忙低下头来。
不敢直视光明中的那道身影。
他低声道:“师兄,卦象上显示……这些愿火已经丢失了。”
邵云没有回应。
拎着烧火棍的男人抬起头来,提高了声音,“浴佛法会由大客卿负责看守,这是宋雀的失职!”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轻声道:“这些年,禅律之争,你要拼个高下,生死,我不参与,师父留了谶言,便说明看到了未来……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谶言……”
金易的眼神难看起来。
虚云大师在闭关之前,的确留下了一句谶言。
金易没有看到原话,但是知道大概意思……师祖说佛子的位置,将由一位引动浮屠佛窟的年轻人坐下,而未来的灵山,也将由那位引动浮屠窟的大修行者执领。
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禅子和律子,都不是引动浮屠窟的那个人。
在很多年前,曾经有人做出了这等“壮举”。
就是自己不断上书提出异议,想要排离灵山的“大客卿”宋雀。
引动浮屠窟异变。
便是“捻火”。
他金易与禅宗斗了那么多年,哪里可能轻易败给一句“谶言”,律子道宣的天赋千年难觅,很有可能成为灵山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伐折罗”,这场禅律之争,在自己的不断努力之下,把天平逐渐搬动。
只要道宣在小雷音寺击败了“神秀”。
那么这句谶言……又有什么用?
禅律之争,已成定局。
灵山迫切的需要一个指路人,尤其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太子逼得极近,东境同样施压,如果再把希望寄托在宋雀的身上……这个曾经在十年前意气用事大开杀戒的家伙,很有可能成为亲手葬送灵山道统的罪人。
宋净莲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回灵山了。
这次从长白山回来,作为父亲的宋雀,肯定会发现,当年的“古
梵语诅咒”还未彻底的了结,新仇旧怨,祸及无辜,失了理智的涅槃,谁能治得了?
他金易这辈子都不知能不能踏入涅槃境。
真要面对宋雀,他便没有了今日在大雄宝殿上的勇气。
长长吐出一口气。
金易低下头,沉声道:“我算了神秀和道宣二人的卦象。”
邵云还是沉默。
这位律宗的大宗主,微笑着抬起头来,说出了昨夜卦象之中最让自己欣慰的一件事,“我门下弟子道宣,气血缺损,但仍有生机……然而禅宗的禅子神秀,魂归卦盘之外,已经不可占卜,人间再无神秀此人。”
邵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唇角的笑容。
听语气不难听出,这句话是带着一些遗憾说出来的。
神秀是灵山之中饱受敬仰,前途无量的年轻天才。
他的死,会有许多人惋惜,许多人遗憾……而且会有一场盛大的葬礼,如果出席禅宗禅子的葬礼,那么金易一定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看着自己的师兄,这些年来他也从不伪装,修佛先修心,这个消息让他欣慰的原因就是……神秀的死,侧面印证了这场禅律之争的结果。
“邵云师兄,无须等到道宣回到灵山,现在便可宣布禅律之争的结果了。”金易深深低头,轻声道:“卦象明确,师兄您心底也清楚,金易没有欺骗。”
“确实没有。”
光明里传来疲倦的声音,“你为何一定要逐走宋雀?”
这道声音在大雄宝殿内回荡,满殿的光明在飞拂的布帘之间穿梭,很难去确定,到底是邵云大师坐在光明之中,还是邵云大师本身就是光明,这些抚人心神的光线,落在金易的身上,似乎将这位律宗大宗主衣袍沾染的戾气,都净化了三分。
金易沉思了很久。
他温顺的回答道:“师弟一开始就不喜欢宋雀。”
“但师弟心中有秤,知晓黑白,明确轻重。”金易柔声道:“所以这些个人偏见,不会影响宗门的大事决断。这些年来,律宗和禅宗都希望师兄能够远调宋雀,这个出身不正的外来书生,以俗世客卿的身份插手了灵山太多的事宜……因为宋雀这样的人物存在,越来越多的修行者想要踏入灵山,去浮屠窟寻一寻机缘,这些年灵山哪里还有清净可言?”
邵云并没有急着回答金易,而是柔声问道:“还有呢?”
金易低垂眉眼,道:“当年因为净莲的古梵语诅咒,宋雀在灵山内大开杀戒,杀了我的两位同门至亲。手持屠刀,玷污佛门,此人不可留。”
邵云还是那句话。
“还有呢。”
“净莲逃婚,天都悬令,宋雀的抉择会为灵山引来覆灭之灾。勒令远离,是为明哲保身之计。”
“还有呢。”
这次是沉默。
很长时间的沉默。
金易可以说出一万个远逐宋雀的理由,但他知道这些原因一个也无法说服邵云师兄……能够让宋雀离开灵山的,就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心中被灵山的光明填满,如果不能够让他看到,宋雀为灵山带来的“毁灭”,那么一切的理由都无意义。
而金易从没有否决过宋雀的重要性
他沉思了很久,开口道。
“师兄……最大的原因……就是宋雀不可控。”
这位律宗的大宗主,笑道:“宋雀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牺牲我们,牺牲灵山,可以保全他自己在乎的东西……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这就是我希望师兄远逐宋雀的原因。”
坐在光明里的老人没有再问为什么。
他似乎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不能去思考……一个是无法得到答案,一个是在你去思考的时候,这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就成为了问题。
金易起身,深深揖礼,恭恭敬敬道:“禅律之争的结局,想必师兄很快便会知晓……金易会为师兄证明一些事情。”
他拎着烧火棍,离开了大雄宝殿。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若有所思,大雄宝殿的布帘之后,是不可入内的禁区,这里被无数圣洁的光芒填满,邵云一个人独坐在这,禅定,静修,就像是当年闭死关前的“虚云”,作为虚云的大弟子,他却始终无法像师父那样,在光明之中悟出指向“永恒”的道。
整座灵山的涅槃,除了以皇族秘法封锁的,就只有邵云……以及大客卿宋雀。
他不可能逐走宋雀。
自己的年岁大了,不像师父那般拥有超脱大限的寿元,很可能在某个无人注意的夜晚便离开这人间,第二日大雄宝殿不再充满光芒……灵山也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领导者。
灵山需要宋雀。
他很清楚禅律两宗为什么要不断弹劾这位大客卿……灵山内的权力斗争,从未像今日这般汹涌,师父的离开,自己的苍老,都加速了这种权谋斗争的进程,事实上他也不可能阻拦,因为灵山需要一个明确的斗争结果。
这就是他在等待的禅律之争,浴佛法会的终音。
但如果事情向着最坏的结果出发呢……
老人沉闷的咳嗽一声,光明里落下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他膝盖上摊开的古页之上,古老的梵语闪逝,微风吹拂布帘从后背掠来,血液很快干涸,书页哗啦啦的翻动。
一行行蝌蚪秘文。
看起来玄妙无比……
但。
与殿外那些修行者一直猜测的完全不同,邵云手中这本神秘的“经文”,并没有记载所谓的大乘佛法,或者高深难测的妙术。
这是师父留下来的手札。
写的是一些随笔,感悟,以及修行的日常。
老人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金易最后所献上的那句话。
让他动摇的那句话。
“宋雀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牺牲我们,牺牲灵山,可以保全他自己在乎的东西……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这就是我希望师兄远逐宋雀的原因。”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不断的咳嗽着。
挣扎,思索,犹豫,痛苦。
大殿的穿堂风缓缓停歇。
他膝盖上的书页停留在血液干涸的那一页。
虚云大师的字迹已经变得很是模糊,浅淡。
“世上唯二不可直视的东西。”
“一个是光明,一个是人心。”
第一百零七章 哥哥
风铃摇晃。
宁奕的思绪飘向远方。
车厢里安安静静,只有两个人。
丫头枕在他的肩头,均匀的呼吸声音响起,车帘时而拂起,时而落下,阵阵光芒洒落。
云雀在大客卿的车厢里,与净莲,朱砂,四人齐坐,似乎是在交流一些心得,但其实是把空间让给了自己和丫头……宋雀先生刻意控制了赶路的速度,并没有急着返回灵山,路途上行进的很悠闲,宁奕可以看到日出,日落,中间停歇在东土的一些名胜古迹之处,还会稍作停留。
这像是一趟旅程。
这本就是一趟旅程。
裴丫头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因为“魂宫”受损的原因,丫头还是时不时的会生出困意,不需要强打精神,想睡便可入睡,她的身旁永远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头”。
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在提醒她……自己来灵山不是来治病的。
她不是一个病人。
而是一个游客。
春风吹动车厢檐角的铃铛,宁奕眯起了双眼,轻轻抬起手臂,丫头的脑袋顺其自然,缓慢下滑了一小截距离,落在胸口位置,他揽过裴灵素,指尖绕着发丝打转,动作细腻而温柔,怀中的女孩蹭了蹭他的胸口。
“喵喵?”
轻柔细腻的声音,俏皮可爱的学了一声猫叫。
狭长的眼眸睁开。
裴灵素睡眼朦胧:“我睡了多久?”
宁奕一本正经,“两天一夜。”
丫头吓了一跳,紧接着看见了宁奕坏笑的眼神,没好气给了这厮一拳头,当然没用力。
宁奕苦着脸卖惨,“疼死夫君啦。”
丫头瞪着眼,“我都没用力!”
宁奕笑意盈盈问道:“承认我是夫君啦?”
裴灵素咬了咬牙,知道自己中了这厮的圈套,老天爷给了她一颗聪明伶俐的脑袋瓜子,却没有给她一双看清宁奕的“狡诈嘴脸”的明眸,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宁奕这人啊话里有话的,一不容易就会踩中他的圈套,她冷哼一声,干脆不理睬。
旁边就是大客卿的车厢。
并驾齐驱,总不能贴着隔音符箓……毕竟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贴了符箓,才让人容易想入非非。
裴灵素吃亏时候的憋屈神情,更加激发了某人的进攻**。
宁奕伸出一只大手,对着丫头的脑袋按了下去,把一头秀发揉的散乱,丫头装老虎一样皱起眉头,喉咙里低声吼了起来,却只能发出类似“病猫”一样沙哑的声音……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堂堂一位女子剑仙,在外人面前看起来杀气满溢须得退避三尺,可真实面目早就被姓宁的了若指掌。
装怒也没有用。
无可奈何。
整个人被薅着摇头晃脑,裴灵素干脆放弃了抵抗,双手环臂,背靠车厢,默默忍受“暴行”。
闭上双眼。
宁奕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睡的不久,一个时辰,刚刚路过玉珈关。路上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就是一片黄沙,我想你应是乏了,就没喊你。”
刚刚闭上的双眼,再度睁开。
把一头长发揉散的宁奕,双手揉捏着丫头的小耳朵,指尖停靠在晶莹剔透的耳垂上,他脸上挂满了笑容,
背后是穿过车帘散射进来的阳光。
“小呀小丫头,背着破行头。”
“离了清白城,要去拜山头。”
记忆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裴灵素恍恍惚惚看着在自己面前笑意盎然的那个年轻男人。
宁奕的那张笑脸,在自己脑海里,与当年哼着这首小调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吗?那个每天捡破烂,打猎,想要攒够银子陪自己离开西岭清白城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男人了啊。
轻衫依旧。
长剑仍在。
那个少年以前总是哼着这样的歌儿,苦中作乐,那个时候自己就只有一身破行头,每次吵架的时候,都会作势要偷偷离家出走,离开西岭的菩萨庙,一个人去找中州的珞珈山。
裴灵素鼻尖酸涩,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的语气有些无奈。
“哥……你还记得……”
宁奕嗯哼了一声,絮絮叨叨的说着废话,“记得啊,当然记得,怎么会忘?我的小丫头现在也算是长大了呀,果然变得很好看,我就说你以后一定会很好看……现在呢我们要去另外一座山头啦,那座山头叫‘灵山’,会遇到好多有意思的人,遇到好多有意思的事情。”
裴灵素笑着骂道:“是去治病啦。你的小丫头生病啦,要去灵山看病。”
宁奕捏了捏耳朵,心里涌起一阵不知名的苦涩,轻声道:“我的小丫头会好起来的。”
裴灵素双手抬起,自觉的环到了宁奕的后脑,她的双手十指交叉合拢,像是一张网,把年轻男人的脖颈环住,然后轻轻发力,像是呼唤……宁奕没有抗拒,于是额头就抵在了一起。
宁奕微微一怔。
他睁开双眼,很近很近的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裴灵素面颊上发白的毫毛,像是兔子一样粉嫩的肌肤,还有一副说不清是欢喜更多,还是哀伤更多的笑容……他看到丫头也在看着自己。
“哥哥。”
裴丫头的声音有些惘然。
却直戳心扉。
与幼年时候的念音不一样……更多的是一种亲昵的,如火一般的意味。
……
……
车厢里响起的声音,并没有掠出去,就连擦着马车飞过的鸟雀也没有办法听到。
丫头的腰囊里,一阵银色光华掠过,十几张品秩极高的静音符箓就这么飞了出去,无声无息,极其隐蔽的贴靠在车厢的上下左右,天圆地方。
以裴灵素的阵法造诣,一张符箓,便足以屏蔽气机。
十几张符箓齐出……整座车厢内的声音顷刻之间消失,这便显得有些异常,就连呼吸声音都不见了。
隔壁的马车内。
云雀正在请教着大客卿一些关于修行,还有灵山规矩的事情,净莲和朱砂安安静静旁听,四个人的神情在此刻均是有所变化。
云雀虽然没有修行境界,但是神魂感知能力一流。
在他的“世界”里,隔壁的那座车厢顿时就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小和尚性格耿直,挑起眉毛,觉得大事不妙,结果一只淡然的手掌从对座伸了过来,按住他的肩头,宋伊人不疾不徐的声音淡定传来:“小师弟……要淡定,我爹在这里,哪里还会
有什么意外?”
朱砂有些惘然,问道:“宁奕用了隔音符?”
大客卿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的身份和地位,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说破的。
宋伊人继续淡然道:“朱砂啊,有些事情不用刨根问底,你自己想想,换做我们俩,不用隔音符合适吗?”
朱砂宛若雷霆,被劈了一般,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瞪着大眼睛盯着净莲,在大客卿面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满脸的滚烫,几乎快要生烟。
云雀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他傻傻问道:“所以宁先生为什么会要用隔音符?”
他问错了对象……对于修行方面知无不言的宋雀先生,此刻选择了尴尬的缄默。
宋伊人只能扶额,试图作为打破尴尬的那个人:“宁先生,应该是……在,帮裴姑娘治病?”
最后几个字,非常艰难的从宋伊人口中迸了出来。
他非常佩服于自己替宁奕找到这样一个借口。
“治病?”云雀眨了眨眼,“裴姑娘除了神魂,还有其他的隐疾?是**上的?”
这下真的是车厢内一片沉默。
“不行我要去看看。”
云雀很认真的开口
“信我。师弟。别过去。”宋伊人大力按住躁动的小和尚,盯住云雀的双眼,道:“宁先生恐怕真的会打死你。”
不谙世事的云雀……现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脸颊变得有些生热。
云雀连忙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他咳嗽一声,“抱……抱歉,小僧道心似乎出了一些问题……一个人入定修行片刻,大客卿,师兄,请见谅。”
……
……
阳光摇曳,却再也穿不透这席车帘。
宁奕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那双轻柔的,发烫的手,拉着自己,一点一点俯低身段。
丫头的后背原本像是撑着一根无形的戒尺,从来笔直,但此刻却像是一湾柔水,化散开来,两个人的距离贴的极近,她便松开一只手,任由其摸索。
宁奕才发现这妮子原来解衣衫扣子倒是熟络。
他一只手撑着车厢座椅,以极大的定力抑制住自己同样伸出手解对方衣襟的念头。
呼吸越发沉重。
裴灵素像是猫儿一样轻柔的腔调在车厢内回荡。
“哥哥……”
“隔音符……已经贴好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
宁奕胸膛里燃起一团燥热,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无奈:“玩火呢?”
裴丫头嘻嘻笑了一声,双腿抬起缠在对方腰间,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还记得西岭菩萨庙的最后一夜吗?”
宁奕怔了怔。
最后一夜……
蛛妖。
幻象。
那一夜,蛛妖幻化的裴丫头,就是这样的姿势,与自己抵靠在一起,念着酥软入骨的情话。
宁奕回过神,猛地注意到裴丫头的额首,结了一层细微的冰霜,她的眼神带着一些疲倦,声音虽仍柔软,却带着一些令人心疼的倔强。
“哥哥……”
她笑道:“答应我,不要给我留遗憾,好吗?”
第一百零八章 天清池
“哥哥……”
“答应我,不要给我留遗憾,好吗?”
丫头的额头……好冰。
宁奕第一时间觉察出了异样。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轻轻抵在裴灵素的额首,车厢内迸发出炽热的光芒,“生字卷”的力量在眉心瞬间绽放,一道道光焰铺天盖地的迸溅,如华盖席卷,将两个人包裹在其中。
两个人的姿势还相当的旖旎。
丫头的双腿缠绕在宁奕的腰间,一只手环着脖颈,另外一只手则是按着胸膛。
宁奕的掌心发力,无形的气浪荡漾开来,力度却是极其柔和,他腰椎发力,把丫头搂抱着坐了起来……后背靠在车厢,摆成了一个更加引人遐想的姿态。
这层气浪,荡开了隔音符。
引动了宋雀的关注。
这位大客卿皱起眉头,轻轻咦了一声,以单手掀开车帘,还是选择了尊重宁奕的做法……他平静注视着那辆马车,超脱凡俗的目力看见了朱砂他们根本无法看见的一幕景象。
一股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在宁奕的眉心荡开。
磅礴的生机。
宋雀眯起双眼,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股力量。
……
……
一个时辰后。
马车越过玉珈关,在风来关停下,越过大漠,草色渐青,风吹长叶,终有春色。
宋伊人第一个下了马车,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再过不久,就是灵山,这一路车马行程,倒还算惬意,他神情揶揄的望向“宁先生”的车厢,自从贴上隔音符后,那里便是一片安静,想来里面的战场恐怕不太平,就是不知道宁先生现在精神如何?
朱砂拿刀鞘的鞘尖轻轻戳了戳宋伊人后背。
“喂……”
她声音嗫嚅,努力组织着语言,好奇问道:“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啊?”
宋伊人咳嗽一声,强行解释道:“我我我我怎么知道……书上说是会倾塌床笫,但宁先生兴许是动用了‘洞天法门’?”
从静修状态之中刚刚苏醒过来的小和尚云雀,扶着把手下了马车,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又动了奇怪的念头,此刻再次满面通红,连忙念着佛经给自己降温。
最后一个下马车的宋雀大客卿,则是面无表情,蜷起中指,以凸出的顶端,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儿子一击响亮的“毛栗”。
宋伊人整个人的脑海里都是一片雷音回荡……
面目狰狞。
双手捂着脑袋,面目五官都在这一击下高频密集的震颤。
朱砂忍不住笑出声音,但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起来,宋雀先生下了马车,缓步来到宁奕的车厢之旁,一只手轻轻按住马车的车厢,“嗡”的一声,这位涅槃大客卿的袖袍里震出七彩霞光,金灿圣芒,方圆数十丈都掀动一股磅礴气浪。
云雀惘然看着宋雀先生。
大客卿的眼神平静至极。
他的背后,徐徐升起一尊法相,那是一尊浑身笼罩朦胧光华的菩萨,双手抬起在胸前,微微拉开一段距离,中间似乎悬浮着一盏明灯,灯芯已灭,仍有明火,摇曳不定。
宋伊人揉了揉脑袋,他的神色变得震惊,喃喃道:“除盖障菩萨,父亲的法相……非大
事不会请动法相,这是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浴佛法会的事变。
宋雀也没有开启法相。
云雀小和尚的眼里更是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他无意识的重复着自己的声音:“除盖障……菩萨?”
佛门八大菩萨。
除盖障菩萨,又名“除一切盖障菩萨”,“降服一切障碍菩萨”……这尊菩萨在远古年间,修成法相,证果位时,坐在如来右面,结跏趺坐,文殊师利菩萨倾其所有神通,无法使其出离禅定。
这位菩萨……还有一个密号。
离恼金刚。
那尊法相出现之后,朦胧光华渐散,露出真身。
左右手缓慢变化,右手抬起结无畏印,左手掌心幻化出一朵莲华,华上生出一枚如意宝珠,珠光宝气,光华流转,尽数对着车厢内倾泻滚落——
纯粹的,治愈的圣光,将这节车厢淹没!
单手按住车厢。
菩萨微法相笑以视。
宋雀就保持着这个姿态,光明如瀑布,从这位涅槃大能的掌心倾泻。
半晌之后,宋雀吐出一口悠长气息,松开了手,法相消失之后,这四周的巨大威势也缓缓消弭。
宋伊人,朱砂,云雀都下意识松了口气。
那尊巨大的菩萨相,如神灵一般,不可直视,不可亵渎。
这还是宋雀控制着法相不释放威能的情况。
若是换了其他人。
哪怕是星君,也根本无法抵抗这股力量的精神冲击。
甚至会生出跪拜的念头!
涅槃境界,是一道区分“人”和“神灵”的巨大鸿沟,进入涅槃境界,便被尊称一声“大能”
,施展的便是大神通。
搬山倒海亦非不能。
法相天地更是轻松。
车厢里一片沉寂,隔音符箓在菩萨法相的洗刷之下,早已经失去了功效……但里面的两个人,实在是累极了。
连呼吸都变得疲倦。
这一次宋伊人的神情都严肃起来,没有往奇怪的方向去想,自己父亲都动用了法相,想必此事是真的很严肃了。
片刻之后。
里面传出了宁奕的声音。
“多谢……大客卿。”
他拉扯着黑袍,整理衣衫,然后杵着细雪走下马车,嘴唇的血色都苍白三分。
他注意到宋伊人急迫的,关心的眼神。
宁奕一只手扶着马车,屁股微微靠坐在木板上,缓了很久,才苦笑着开口。
“一个坏消息……”
“丫头体内的伤……比我想象中要严重,严重很多。”
“我本以为,在天海楼被白帝打伤,留下的只是神魂之伤,慢慢把白帝杀念清除,就可以痊愈。”宁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苦涩,“想要维持‘魂宫’的运转,需要这副皮囊,提供巨大的补给,命星境界的底蕴不够,远远不够。”
宋雀收了法相,平静道:“中了白帝致命一击而不死……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以那位妖族皇帝的实力,就是一击杀死涅槃,都并非难事。裴小丫头的身子能撑得住这么久,全靠大将军的‘剑藏’支撑吧。”
宁奕低声道:“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不应该
带着她慢慢悠悠越过大漠的。”
丫头一直瞒着自己。
她需要大量的时间睡眠,便是因为身体里的“星辉”,都用来弥补魂宫的空缺,白帝的杀念每时每刻都在组织进攻,小衍山界和剑藏正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作为宿主的她,只能默默承受着神魂之伤的痛苦。
她一直相信着宁奕,能够找到一个医治好自己的方法。
如果……给宁奕足够多的时间。
但是她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恐怕,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山主,师兄,觉得自己还有“三年”的时间。
但她觉得,根本没有。
裴丫头其实很害怕,她害怕自己哪一次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害怕自己不会再睁开双眼,无法再看到宁奕……还有这个人间。
她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所以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睡眠”,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着清醒,渴望着不要睡去,渴望着与宁奕多待一会。
在宁奕看来,丫头的“睡眠时间”在变短,是一件好事,病情在好转。
“渡苦海”起了作用。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车厢里隔音符贴上之后,丫头的那句话,将他彻底的击醒。
……
……
宋伊人的神情有些复杂,无须言语,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此刻坐在马车车板上那个年轻男人的颓丧。
应该不会有人相信。
宁奕还有这么低落的时候吧。
世人传颂,宁小剑仙一剑劈开白帝的天海楼。
万千飞剑越过东境长城。
小雷音寺力挽狂澜,跨星君境界,与琉璃山火魔君近身厮杀。
这些是世人传颂的。
世人所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光鲜亮丽的蜀山小师叔,宁奕比起徐藏要更加潇洒,更加自在,更加的“幸运”。
还有世人所看不见的……比如现在的宁奕。
拿起剑的时候,就背负了一些东西。
要斩开命运的时候。
就注定会被命运所困住。
宋雀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沉默了很久,问道:“那股磅礴的生机,救不了她?”
宁奕的呼吸很沉重。
很自嘲,也很讽刺。
他缓缓抬起头。
“拖不久了……拖不到三年。”
“不需要拖到三年。”
宋雀平静道:“半年之后,盂兰盆节,师祖出关。天下之病,拂袖可医。”
宁奕看着大客卿,他的眼神里一片漆黑,没有相信也没有质疑,就像是一片纯粹的深渊……他知道宋雀不会骗自己。
他的心底总是出现很不好的预感。
“若是我说,我也不知道能拖多久呢。”
宁奕在替丫头治病的时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念的反扑。
自己的生字卷都无法抵抗。
此次若不是宋雀出手……情况恐怕就更加难以收场。
“灵山律宗门下,有一处‘天清池’,养魂功效天下无双。”宋雀很认真的开口,道:“可保她半年平安。”
第一百零九章 使团
灵山。
中州第一圣山是珞珈。
坐落于天都皇城之旁,有上一代“神道剑”中的神女扶摇坐镇,珞珈山聚拢大世气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四境之内,无可争议。
这千年风云,圣山之争,伴随气运变迁,或有悬论。
但整座大隋,最强大的两座宗门,一直未曾变动过。
西岭,道宗。
东土,佛门。
这两座超然物外的大势力,牵扯到了“信仰”,“香火”,以至于光明皇帝在修筑长城之时,勒令两大宗迁出境内,镇守一方,以免大隋至高无上的皇权,在未来的岁月里发生动荡……但即便如此,仍然发生了东土律宗踏进大泽的那段过往历史。
光明皇帝驭使佛门搬出境关的那道敕令……在数千年的演变里,逐渐变了味道,如今在佛门高层的眼中,这非但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一种“幸运”。
皇权让他们远远离开四座长城。
皇权……也给了他们自由。
灵山的苦修者,一直很骄傲,这数千年来的风吹雨打,使佛门与东土这片大地产生了密切的,不可分割的某种联系。
他们可以很自豪的称自己是这片大地上的主人。
命令道宗和佛门迁出中州,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这两大宗无法动摇皇权。
也有一个坏处……就是皇权同样无法再动摇佛道二宗。
太宗皇帝在世之时,每一代的教宗,佛子入城祝寿,便是皇权在给予两大宗恩泽同时赠出的“掣肘”之策,而那个时候,两大宗不得不乖乖低头,因为皇帝陛下……实在是太强大了。
现在不一样。
太子虽然谋定天下,策驭乾坤……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
两大宗受到的压制看似再增加,其实,并没有太宗时期的那么强大。
这一点,在东土的体现是。
情报。
灵山可以获取大量的,东境长城,以至于境关内的情报。
在上一位皇帝的时期,三司驻扎灵山的官员,固然会送上一份情报,但都是经过大司首筛选,有所隐瞒的“明线”,古僧想要越过东境长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于灵山的暗探遍布四境,消息的传递总是要掩人耳目,于是就会耽误一些时间……而时间是这个世界最宝贵的东西。
如今不再需要遮遮掩掩。
四年前的天都政变,太子沉重的打击了西境三皇子的力量,大隋庙堂遭遇了一场强烈的腥风血雨,李白蛟的手段已经相当温柔,他只清除了明确的“叛党”,而即便如此,仍然有着大量的空缺,当一个庞大国度的运转急缺人才,那么“甄选”的界限就会稍稍降低,当运转机制变得合理,这位太子才会慢慢的更换血液。
诸多方面的压力,使天都对外施压的力量变弱了。
尤其是太子在紧迫时期,仍然提供了大量物资,运送到北境长城,不仅仅是银钱,符箓,阵法,宝器,修行资源,隋阳珠……还有“人”,太子信得过的人,从春风里走出来的那些隐士。
掏空天都,垫给北境。
诸多原因……灵山在这段时间内的成长速度非常之快。
准确的说,天都的整个东边地界,都在迅猛的发育着。
坐在棋秤那边的
年轻男人,手里捏着棋子,“视若无睹”的等待了四年,另外一边的对弈者已经没了筹码,只剩下一座琉璃山。
太子放任灵山四年。
也放任了自己的二弟四年。
到了今日……便是一个关键的时刻。
他要看一看,灵山在一件重要事情上的态度。
……
……
长夜。
马蹄声音踏破灵山山门的平静。
黄沙百溅,马蹄如雷。
灵山地界,方圆数百里,其内林立群山,古城,集镇,万千生灵,其乐融融。
若是第一次来至灵山,一定会万分震撼……认为这是一片圣洁天界。
高耸的城门,阻断黄沙。
与大隋的四座长城境关气势不同,并没有太凛冽的杀气,但阵法的光幕一片片悬停,直至汇聚掠入高空,被云气束拢,像是一段虚无的瀑布从九天垂落,被无形的神力截取。
苦修者在城墙上方站立,夜幕降临,远远看去,这些巡守的信徒就像是灯盏周围的火焰,古山之中的灯火则是光明汇聚的灯芯。
一列车队,在远方驶来。
灵山守驻城墙的僧兵,相当于大隋四座境关的守城者,在佛门之中身经百战,杀力不俗,这片净土之中……外来者的气息十分明显。
“是外来者。”
城墙头上,律宗的某位弟子,披着青色长袍,神情冷峻。
浴佛法会结束,会有一批灵山修行者返程……这位弟子在城头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是这些日子第一个踏入灵山地界的“来客”。
“不是大师兄……”
他的神情难免有些失望。
道宣师兄和神秀的禅律之争,结果也该出来了。
两座山头的弟子都在城门之处等待,已有数天,可不见飞鸟,亦无音讯,关于“小雷音寺”的消息被全面封锁,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桩怪事……如今灵山内诸多猜测,不知鸣沙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却是前倾踏出一步,整个人掠上城墙,双手抬起扩在面颊两侧,以秘术将声音传递开来——
“来者止步,前方乃灵山地界!”
“非佛门子弟,无禅律御令,不可入此城门,扰圣地清净!”
前方的一列马车,数十人马,毫无停滞之意。
黄沙纷飞。
这位登城墙的律宗弟子,皱起眉头,已经垂落一条手臂,将五指搭在腰囊里,准备将此事上报通知……如果善闯圣地,那么便是一桩严重的大事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向着灵山地界“掠”来的马车,非但没有停滞的意思,而且速度愈发加快。
车帘之中,射出一柄箭镞虚影。
速度极快!
“倏忽”一声,便在这位弟子的耳旁炸开,根本来不及躲避。
灵山的护山大阵正欲激发,却被一股柔和之力按压下来,这道“箭镞”原来并非是由精铁铸造,而是由纯粹的“星辉”捻制,这道箭镞作为载体,尖端钉着一枚令牌,刺入城墙之中,精灿的白光在夜幕之中倒射,一抹弧线幻化成张牙舞爪的白色蛟龙。
这位律宗弟子看清了这枚令牌上雕刻的物事!
白龙令!
是太子遣派的使团!
大概是一年之前,灵山便得到了消息……说太子很有可能会派遣一只使团,来灵山做一些“友好交流”,禅律两宗的大宗主还为了此事,特地好生准备了一番,然而天都传出了这个带着可能性的消息之后,便再无动静。
穿梭在黄沙之中的马车里,传出了一道威严的声音。
“太子使团,天都出发……此行来灵山拜访,早有通知。”
这位律宗弟子站在城墙,被扑面而来的黄沙劲气卷了个狼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确是早有通知,但这也太早了。
赶在禅律之争决出结果的时候,派遣使团入灵山。
太子难道是在一年前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不等他回答。
一道声音粗厚,而且气息绵延的男子声音,便在灵山的城墙之下响起。
“放行!”
律宗弟子极其熟悉这个声音,他向着身下看去,黄沙之中,一位披着金箔僧衣,背负行者长棍的男人,缓缓从虚无之中走出。
“大宗主!”
金易一只手立掌竖在胸前,另外一只手则是背负在后,缓步走出,黄沙在四周形成律动,这位律宗大宗主从虚无之中走出,罡风缭绕,立掌的那只手做了一个向下拨画的姿态,灵山的大阵嗡然打开,释放出一面方圆数十丈的“金灿甬道”。
这座通往灵山的洞天出现,来自天都的使团马车,也极识时务的降低了速度。
一枚漆黑纸片,从最前方的车厢之中被掷出。
书写纸片的主人,不知道在其上烙刻了什么内容,掷出的纸片飞速向后掠行,燃起熊熊烈焰,数个呼吸便化为飞灰消弭在黄沙之中……但这段时间,整个使团都接收到了“减速”的旨意,马蹄前倾,逐渐由跑勒停,变为疾走。
马车里那位书写黑纸的主人,再次开口。
声音在黄沙之中回荡,散开。
“两位大宗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金易微微一笑,还未回答。
他的身旁,那座巨大的金灿洞天另外一侧,走出了一个披着红色僧袍的男人,与金易身上藏掖不住的戒律杀气不同,这个红袍僧人浑身透露着一股祥和之气。
像是一片平静的湖面。
或者是一块波澜不惊的镜子。
使团主人口中所说的两位大宗主……一位是律宗大宗主,另外一位,自然就是禅宗大宗主。
红袍僧人的面容也生得慈悲,双手合十,掌心的佛珠随黄沙劲风一同被吹得向身后抛去,与柔软的僧袍发出撞击。
他向前踱步,迎着马车走了数十丈,与金易齐肩,再不前行。
“托殿下的福,灵山这些日子,过得很好。”
马车车厢的主人,挑了挑眉,自嘲笑道:“二位看起来不像是没有准备的样子……不会是算到了在下要来,刻意在此迎候吧?”
说完之后。
他便蹙起眉头,似乎是算到了一些什么。
两位大宗主的反应颇有意思,均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车厢内响起了一声叹息。
“既如此……在下先行一步,不想此刻见面,徒生是非。”
使团主人再次掷出一张纸片,马车缓缓前行,沾染着黄沙,踏入洞天之中的那片净土。
第一百一十章 佛子之位
来自天都的使团离开之后。
那金灿洞天并没有合拢。
两位支撑洞天的大宗主,彼此对望一眼,面上的笑意顷刻消失。
禅律相争如此之久,师祖留下谶言后,两人被迫待在灵山,平日都是极力避免见面……所谓的相看两相厌,便是如此。
今日不得不碰面。
两位大宗主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抽走之后,缓缓抬起,望向同一个方向。
远方有一道璀璨金芒,速度极快,闪逝而来,整座灵山都感到了那股巨大的威压,燃烧若孔雀开屏。
“来的时候倒是装得有模有样。”
金易面无表情,冷笑一声,“要真是十万火急,从鸣沙山到灵山,宋雀用上十天的功夫?”
禅宗的大宗主平静道:“你想要一个禅律之争的结果?大客卿不回灵山,你律宗的‘伐折罗’又在哪里?”
金易面带微笑,沉默不语。
他破例动用了律宗法器,推演了此次浴佛法会的结局……而与自己斗了多年的禅宗老家伙,恐怕还不知道,整座禅宗花费巨大心力栽培的‘禅子’,已经身死道消。
所以他破天荒的没有回怼一句,“你禅宗的禅子不也是没回来?”
金易很清楚……道宣活着,神秀死了。
他安心的等待便可。
……
……
两辆马车。
狂风呼啸。
宁奕揭开一面车帘,额前碎发被狂风吹动,他沉默的看着山色月光,还有远方的灵山光火,一片模糊朦胧,狂风不能掠入车厢,左右两个耳朵听到的,是两个世界的声音。
自己所处的整座车厢,都被圣洁的光芒所笼罩,“除盖障菩萨”的法相施展了一小部分的力量,如孔雀华盖,其内一片温暖。
怀中的丫头,还在安睡之中。
自从风来关的隐疾爆发之后,一行人前行的速度便大大加快,临近灵山,宋雀先生更是动用了菩萨法相。
宁奕喃喃自语,“灵山……天清池……”
就快到了。
宋雀所在的车厢。
宋伊人卸下了自己脖子上栓系的红绳,将背后的三顶斗笠摘了下来,自己和朱砂各一顶,在长白山出关之后,两人便一直是这个打扮……毕竟在灵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行事风格又不喜高调,素日里遮掩面容,也能少许多麻烦。
在浴佛法会结束之后,他便从“近水楼台”里取了三顶斗笠,看似普通,其实还算是不错的法器,能够阻挡一般人不怀好意的神魂试探,戴上之后,能够遮住大部分的面孔,两顶是为了自己准备,还有一顶。
被他戴到了云雀的头上。
小和尚的神情有些紧张,自从离开风来关,马车加速,他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甚至没有询问宋雀先生关于修行方面的问题……好在相关灵山的大部分情报,云雀都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
戴了一顶斗笠的佛门少年,此刻双手合十,指尖颤抖,不时有汗珠从额首滑落,掠至下颌汇聚落下,打湿衣衫。
宋伊人微笑着拍了拍云雀的肩头,“紧张?”
“是……”
小和尚艰难的咽了口气。
他有些无助的望向净莲师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心中的感觉,苦笑道:“我感觉……心底在打鼓?”
“不要把灵山当圣地。
”宋伊人淡淡道:“佛门许多修行者眼中的无上妙所,其实只是多了一面厚重的围墙罢了,围住了看不见的东西,但看不见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是好的。”
云雀微微一滞,低下头来,细细咀嚼着师兄这句话的含义。
他还是无法平息呼吸。
掀开窗帘,透过菩萨法相的光芒,望向那座巍峨的城墙,夜色中朦胧的古城被镀了一层圣光,看起来蔚为壮观,让云雀响起了前不久随宁先生一同跨越的“东境长城”,大隋的境关带着更加浓郁的杀气。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金色洞天。
云雀有些失神,道:“宋雀先生……那是……什么?”
宋伊人掀起车帘,皱起眉头。
闭眼坐在车厢里的大客卿,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语气如常的给出了这个问题的回答。
“禅宗和律宗的两位大宗主,木恒,金易……在等我们。”
云雀心中默念了两位大宗主的名讳。
木恒,金易。
他喃喃道:“在等我们?”
宋伊人掀开车帘,匆匆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的重新放下帘子,没有再看的兴趣,淡然道:“不是在等我们,我老爹固然是灵山的大客卿,但也不至于回趟佛门,还有两位大宗主出驾迎着……这两位是在等‘禅律之争’的消息。”
云雀抿起嘴唇,神情更加紧张。
“道宣受了重伤,还在小雷音寺养伤,禅子和具行都身死道消……这场剧变还没有传出去,律子现在正忙着处理善后事宜。”宋伊人玩味的笑了笑,“小雷音寺封山,无人能出,只有我们是唯一的例外……所以这十天,灵山等一个结果,已经等得焦头烂额,但依然没有回音,禅宗和律宗恐怕都已经快急疯了吧?”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最清心寡欲的佛门。
因为师祖的闭关。
变成了第二个大隋庙堂。
权谋,心机,有人发动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论结局如何,落幕之时,一定会有人成为战争的牺牲品……雨幕里神秀师兄身死道消的那一幕,还残留在宋伊人的心灵深处,幼年和长大后的禅子,形象上的反差,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宋伊人沉默的隔着车帘,注视着这片人间,神秀之前所说的那些话,都烙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孤骊山……部署。
思绪被打断。
宋雀的声音在两座车厢内回荡。
“到了。”
马车的抓地声音有些刺耳。
黄沙发出蓬蓬的鼓荡撞击之音——
宁奕抱着丫头,听到了声音,松了一口气。
“宁奕,不用着急。”
大客卿的声音,让他停住了下车的动作。
宋雀揭开车帘,看着那座灯火之中摇曳的圣山人间。
他缓缓道:“净莲随我下车,其他人安心等待。”
……
……
宁奕揉了揉丫头的发丝,没有打扰她的好梦。
他悄悄将一缕神念探出,虽未下车,却可捕捉外面的景象。
风沙吹过——
马车停在了灵山城墙前。
宋伊人压低斗笠,随着自己的父亲,一同下车。
两位大宗主,一左一右,站在金色洞天之旁,此刻都是揖了一礼,语气平静的念了句恭迎大客卿。
这字里行间,
宁奕是听不出丝毫恭迎的意味。
这座金色洞天是撑开了,做足了“恭迎”的姿态,可两个站在洞天前的大宗主……很显然并没有放行的意思。
宋雀回了一礼,声音如常,“见过两位大宗主。”
金易微笑道:“大客卿不是去北境参与将军府涅槃会议了,怎么回来如此之快?”
宁奕皱起眉头。
宋伊人对自己说过,之所以离开灵山,便是因为这里有一些“大人物”,他实在受不了,比如这位律宗大宗主,说话之时好打机锋,一句话总是要拐十八个弯,看似高深难测,实则令人反感。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宋雀沉默片刻,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
“二位等急了,今日想来我这求一个‘禅律之争’的结果,没错吧?”
宁奕忍不住笑了。
大客卿根本就没有回答金易的问题。
这位律宗大宗主的神情,相当难看,他默默攥拢背负在后的那只手,按下一口怒气,数十年来,宋雀行事,从不把他放在眼中……如今就连说话,都是直接略过了。
须知,此番对话,在灵山城墙之下发生,诸多僧人,两宗子弟,都看在眼里。
他金易的颜面又当何在?
反复深吸了两口气。
这些小动作,还有一些细微的心理,都被宁奕这缕神念看在眼里。
执剑者的古卷铺展开来,诸多用法,倒是玄妙。
宁奕如果没有猜错,这两位大宗主,都是星君境界极强的人物,只不过在“神魂之术”的修行上并不算精深,所以根本无法捕捉自己的这个小伎俩。
宋雀先生是看在眼里,但不会拆穿。
城墙下,响起了一道沉稳的回应。
“正是。”
木恒大师双手合十,再度揖了一礼,面有忧色,道:“大客卿,前些日子……我借了因果镜,照见未来,看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禅宗大宗主顿了顿,道:“此次的禅律之争,在灵山内已经斗了快二十年,也是时候该落下帷幕了,最近几日夜不能寐,小雷音寺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如今的消息封锁……是不祥么?”
宋雀点了点头。
木恒大师拨动佛珠,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我只有一问……神秀,安在?”
宋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站在他身旁,戴着斗笠的年轻男人,知晓父亲带自己下马车,单独应对这个场面的原因了。
宋净莲摇了摇头,缓缓道。
“神秀师兄,身死道消。”
木恒大师的神情闪现一抹痛苦,精神饱受折磨,此刻却不像是如释重负,眼眶缓缓流淌一抹湿润。
金易的神情则是有些漠然。
他不含感情的问道:“那么佛子的位置,也已经确认了吧?”
宋伊人望向这位长辈的眼神有些失望。
律宗大宗主根本就不关心小雷音寺的异变。
也不关心神秀之死。
他只关心那个空悬的位置……而嘲讽的事情,就在于此。
“佛子的位置已经确认了。”
他扶了扶斗笠边沿,看着大宗主的神情在风中僵滞,微笑道:“佛子……不是道宣师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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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煌煌鼓声迎地藏
“佛子……不是道宣师兄。”
宋伊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看着金易神情凝固,眼神不敢置信,内心竟然生出了一种“愉悦”的快感。
律宗大宗主的声音如刀子一般,一字一句,蕴着暴怒。
“你在说什么?”
宋伊人抛开这些思绪,不为所动,声音仍然冰冷,“大宗主何必动怒,禅律之争,数千人见证……您在怀疑净莲在打诳语?”
开玩笑?
他宋伊人从小见过不知道多少大场面,会害怕你区区一位律宗大宗主?
他旁边站着的老爹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脑海里掠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宋伊人不是出家人……出家人吃素,他老爹也确实不吃素……
摇了摇头。
宋伊人冰冷冷道:“还请大宗主,谨言慎行。”
金易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声音不再沉重。
制怒。
制怒。
自从主掌律宗,自己的脾性的确变得容易暴怒,而且容易冲动,可能是因为常年与血腥打交道的缘故,这灵山是圣土,但总要有人去面对阴暗……数十年他打杀了不少生灵,按佛门的业力来说,自己也背上了难以饶恕的业障。
他不求回报,唯一所求的,便是灵山能够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变得更好。
金易控制住自己的失态之后,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听起来柔和许多,“禅律之争,在浴佛法会之中进行,最终的决胜者,便是佛子,不知道我是否记错了?”
宋伊人摇了摇头,道:“大宗主没有记错,的确是这个规矩。”
金易再次开口道:“神秀死了。”
这句话已经是一种笃定的,衬托另外一句话的意味。
神秀死了。
禅宗输了。
那么……便是律宗赢了。
但金易并没有直接这么说,他转了话锋,诚恳的看着大客卿的儿子,语气真挚问道:“那么……我想问一问,佛子不是道宣,还能是谁呢?”
宋伊人隔着斗笠,挠了挠头。
他沉默了。
其实是在思考,怎么去回答金易的问题……直接抛出“云雀”这个名字,好像太没有威慑力了。
一个来自于东境长城境关内的苦修者?一个灵山情报从未搜集到的陌生少年的名字?
斗笠下的年轻人,泛起无奈的无声苦笑。
禅宗大宗主的声音,替他解了围。
恢弘的,虚无的佛音,在木恒大师身旁响起。
他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以晦涩的古梵语,念出了虚云师祖闭关前的那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金易的神情有些难看,这是在“禅律之争”开始之前就已经流传出的谶言,捻火者,哪里有什么捻火者?灵山这么多年不就出了一个讨厌至极的宋雀?
神秀和道宣都不是捻火者!
神情悲苦的木恒大师,缓慢踱步,来到了宋伊人的身前,他看着斗笠下清澈的眼眸,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心情,声音沙哑道:“我想知道……神秀是怎么死的?”
比起回答金易。
宋伊人更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大客卿把自己从
车厢上带下来,其实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口……一个晚辈的身份,说出佛门在鸣沙山的“耻辱”,或许会更合适一些。
宋伊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神秀,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杀的。”
叹息一声。
他没有给两位大宗主反应的机会,继续开口道:“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大师,与鬼修勾结,窃取愿火,在浴佛法会之际,屠戮佛门弟子,试图以邪术唤醒鬼佛陀‘阿依纳伐’,禅宗禅子神秀也是其中一员……计划失败之后,被我以‘捆麟绳’制服,在我动手杀死他之前,他选择了自尽。”
宛若雷霆霹雳。
木恒根本不敢相信,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这位素来稳重如山的禅宗大宗主,险些跌坐在黄沙之中,身子摇摇欲坠,被宋雀抬手弹出一股劲气扶住,才不至于丢了颜面。
而金易同样如此。
两位大宗主,在灵山久居高位,都动了一些小心机,提前占卜了卦象,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小雷音寺,竟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叛变”!
“具行……具行……”
木恒捂住嘴唇,一口鲜血透过指尖缝隙,已然溢了出来,颤声道:“神秀岂是这种人,具行误我禅宗!具行误我禅宗!”
宋伊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金易则是慌了声音,连忙道:“道宣如何?道宣如何?”
“道宣师兄安好,不曾有恙。”
宋伊人看着这位大宗主,声音不自觉变冷了一些,“师兄在禅律之争当中,败给神秀,若是金易长老想要禅律之争的结果……那么这便是了。”
道宣败了。
神秀死了。
禅律两宗,斗了如此之久,结果,禅宗不是赢家,律宗也不是。
金易眼前也有些发黑,他脚步踉跄,很可惜宋雀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要“搀扶”的意思,这位律宗大宗主拔出背后烧火棍,狠狠插入黄沙之中,止住摇晃身形,抬起头来,狠狠问道:“佛子是谁?”
宋伊人没有开口。
“是我。”
一道清瘦的,有些文弱的声音,在第一辆马车内响起。
带着斗笠的佛门少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几乎快要跳了出来,临近佛门,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车外面的声音,交谈,他都已经听到了。
而放空思绪之后,他便做出了这个选择。
背对云雀的大客卿,露出了有些释然的笑容。
这个小家伙,真是很聪明的人呐,留在车厢上,便是要他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出场时机。
就是……现在。
扶着马车走出来,踏在黄沙之中的云雀,缓缓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他并没有太多隐藏自己面容的习惯,先前宋伊人的叮嘱,也都被他忘掉,抛在了脑后,于是在金色洞天的照耀之下,本处在长夜之中,城头之上的那些苦修者,都看清了斗笠下那张清秀的面孔。
那张……佛子的面孔。
带着灵气的眼眸,略微阴柔,但并不娇弱的五官,下颌棱角相当分明,眼神还带着坚毅。
云雀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他不是望向两位大宗主,而是一人站在灵山的城墙之下,望着城头上数之不清的苦修者,望着这座城墙背后圈起来的万千生灵。
“佛子,是我。”
是一种宣布。
金易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一股要从天灵盖,把自己灵魂都抽走的,巨大的感召力量。
他的心脏跳动速度,似乎都都加快起来。
不仅仅是这位律宗大长老,随着这位佛门少年,摘下斗笠将其掷在黄沙地上的动作,所有人的心跳都加快起来。
宋伊人的眼皮狂跳不已。
他万分诧异看着缓步走出车厢的少年郎。
云雀抬着头,望着灵山城墙夜色背后的万千火光,一只手丢掉斗笠,另外一只手握拳捂在胸口,似乎要按住自己的“心跳”声音。
先前他在对自己抱怨的那些话……
回忆起来了。
云雀说,他的心底在打鼓。
现在宋伊人清楚的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咚!”
沉闷的一声。
像是鼓声!
黄沙地里的沙粒,极有节奏的跳跃着。
“咚!”
间隔平稳,却更加强烈的第二声!
云雀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召唤,他捂着自己的心脏,而且将自己的魂念释放出来……于是整座灵山城墙,所有的苦修者,连同灵山境内,一座座山峰,一座座静室,集镇上的百姓,入眠的鸡犬,都听到了这个少年内心,狂热而又虔诚的心跳。
浮屠古窟,一座落满灰尘的菩萨雕塑,结跏趺坐,右手持锡杖,左手持如意宝珠,唇角似乎微微翘起。
云雀的声音,在黄沙里颤抖着响起。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鼓声渐大。
“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过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经险道……”
再大。
“是人先当念地藏菩萨名万遍。”
更大。
“所过土地,鬼神卫护,行住坐卧,永保安乐,乃至逢于虎狼狮子,一切毒害不能损之。”
念到最后,少年抬起头来,望向灵山城墙的上空,浮屠石窟内蛰眠已久的那些香火,一缕又一缕,悬浮而起,在地界上空汇聚出一张巨大的含笑的菩萨面孔。
两相对望。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人间。
神情苍白的律宗大宗主,此刻杵着金刚棍,也难以控制自己身躯的颤抖,他喃喃重复着虚云师祖的那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捻火……
捻火……
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
那个站在佛光之中的少年,衣衫飞舞,身子单薄,声音却极其坚定。
他从小巽寺里走了出来,见了众生。
此刻向着众生开口宣布。
“我叫云雀。”
“是戒尘的弟子。”
“是灵山的佛子。”
“也是……”
“地藏菩萨的捻火者。”
这声音在人间如一道骤鼓。
灵山等这鼓声,已经等了太久。
云雀闭上声音,城头真的有人敲响重鼓,鼓声如浪,轰然叠加。
煌煌鼓声,于长夜之中响彻。
宋伊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情绪复杂的望向自己的师弟,然后高声喝道。
“开城门——”
“迎地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是自杀的
灯火如龙。
浮屠窟开。
经历了数十年的沉寂,佛门在今日迎来了第二位“捻火者”……金色洞天的声音在城头传开,随着鼓声响彻在灵山净土,在灵山高墙内生活着的子民,走上街头,看着远方那座气势恢宏的洞天化为点点火光,愿力与炽焰化为冲天的焰火。
“此次入灵山,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盂兰盆节啊。”
坐回车厢内的宋伊人,忍不住感叹一声,掀开车帘,眯眼看人间繁华,大红灯笼飘摇,磅礴的愿力在街道上弥漫。
地藏菩萨的出现,让整座灵山城都陷入狂欢之中。
两辆马车并行,车厢内各自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宋雀大客卿和云雀小和尚,骑马在金色队伍的最前方……大客卿的神情一片淡然,云雀则是一直保持着握拳捂住胸口的姿态,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一次比一次有力,车队在向着“浮屠窟”前行,距离越近,冥冥之中的感应便越强烈。
队伍越来越壮大,过路的百姓也都加入了这场“游行”。
车厢内。
朱砂回想着在城墙下,抬起头看到的那张愿力汇聚的地藏菩萨面孔。
如见神灵。
终生难忘。
她轻声道:“地藏菩萨,是佛门八大菩萨之中,杀力最强,道心最坚韧的那位。”
宋伊人吐了口气,“从东境境内,小巽寺出关,云雀师弟的确忍了很久……”
顿了顿。
颇有些后怕的意味。
“若不是宁奕带着他跨过大漠,灵山还要多少年,才能迎来这位转世地藏?”
朱砂低垂眉眼,笑了笑。
她抬起一只手,掀起车帘,正好看到醒过来的裴灵素,也正好掀起车帘,只不过神情恍惚,目光炫然凝望着灵山城内的光景。
朱砂努力提高声音,使其音量不被人潮声音盖过,“裴姑娘!今日的入城盛景,恐怕只有‘盂兰盆节’,才能媲美啦!”
裴丫头面色有些苍白,笑着点了点头。
从睡眠中醒来,宁奕已经把风来关出发,一直到抵达灵山,路途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她发自内心的感慨道:“这是小云雀应得的。”
因为外道客卿宋雀的出现,这数十年来前往灵山浮屠窟想要捻火的外来者,数不胜数。
这个世道,人人想要捻火成为菩萨。
灵山也希望出现下一个“宋雀”……哪怕只是一个外人。
大势之下,虚云大师闭关每多一年,禅律之争的结局每悬一年,灵山的局势……就紧张一分。
今日,云雀的到来,替整座灵山,解决了燃眉之急。
那位闭关的,在净土之中被奉若神灵的“虚云大师”,今日来看,果真是一位神迹般的存在。
一句谶言。
可定天下格局。
禅律两位大宗主,如今看到云雀的出现……哪怕对于“佛子”之位都有争执,但这份争执的背后,都是希望灵山能够变得更好。
云雀是佛门中人。
流落在外。
师门道统极其纯正,师父是虚云师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戒尘”,也是如今整座大隋天下,唯一神魂圣术的传人。
在悟道山的禅律之争中,正式以神念对拼的方式,击败了神秀。
成为灵山的佛子。
对应师祖谶言而生……
佛门讲“因果”,而如上种种的因,对应生出的“果”,就是云雀。
佛门未来的地藏王菩萨。
他就是整座灵山未来的希望,继承虚云衣钵的存在。
木恒也好,金易也好,只会把这位“佛子”当宝贝,护在掌心!
……
……
游行的队伍,陪着云雀,向着浮屠窟的方向前进。
今夜要见证“捻火”。
上一位捻火者,就陪在云雀的身边。
宋雀缓缓道:“在世人眼中,捻火是一个大机缘,一步登天,但其实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捻火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云雀的声音还在颤抖:“宋雀先生……我真的……很难平复情绪……胸膛里就像是藏着什么,要破土而出了。”
宋雀笑了笑,道:“倒是稀罕。我当初偶然踏入灵山,入了浮屠窟,看到‘除盖障菩萨’,这才引发异动……地藏王菩萨在远古年间,几乎是对弈厮杀无敌的存在,你的出现,让佛门甚至看到了‘不朽’的希望,所以接下来,不要太紧张。”
八大菩萨,若只论杀伐……恐怕,无人能够与地藏媲美。
苦修者在浮屠窟的山门之前,撑起了一座庞大阵法,那些游行的灵山百姓,纵然信仰纯粹,但为了不破坏这处千年古迹,被勒令不准进入,这些虔诚的信徒,诵着经文,守候在浮屠窟外,有人自发组织秩序,目送着马车队伍踏入石窟。
除了禅律两宗的核心子弟,作为护送,其他人都不准入内。
四周渐近,浮屠窟的山门入处是两座高山,类似峡谷,马蹄声音回荡。
大客卿的声音在两列马车内也可听闻。
“捻火是佛门长生法存在的象征……虚无缥缈的因果,将前尘和今世联系在一起,一位修行者若是接受了‘捻火’,那么立地成圣,真的不远了。”
宋雀神情凝重,“从初境,一直到涅槃,将不会再有任何的修行障碍……而且晋升的速度将会是所谓天才的十倍,百倍,这种‘神佑’的力量,将持续到冲破涅槃的那道门槛。”
宁奕和裴灵素都在认真听着大客卿的话。
这就是……长生法。
捻火。
用极短的时间,成为一位底蕴丰厚,且拥有真实战力的涅槃。
让一个普通人,不用花费任何代价,就直接拥有五百年的寿命,和两座天下最顶端的战力……这就是两大道统存在的底蕴了。
道宗有古天尊坐忘。
灵山有大菩萨捻火。
大隋的圣山,根本无法做到,在极短时间内造出“涅槃”。
“时间极短,但也需要时间……”大客卿看着云雀,眼神柔和,叮嘱道:“你未曾修行,但很快便会拥有一份巨大的‘神魂宝藏’,在浮屠窟内开启灵火之后,你会做一个长梦,梦见远古时期的一些画面,这些对于灵山是极其珍贵的资料,两宗会定期派人记录,这些记忆一定要保留好。”
云雀点了点头。
宋雀继续交代道:“捻火成圣,我当时用了两年,你从今天之后,就可以跟着我学习一些‘经验’,我会帮助你掌握这份庞大的力量……不要急着汲取地藏的香火,哪怕你可以只用半年就成为涅槃。”
坐在车厢里的宁奕,第一次听到捻火者说着自己摸索出的经验
,神情相当复杂。
哪怕只用半年,就可以成为涅槃?
他第一时间,是感叹“捻火”的强大,紧接着就想到了……若是这份因果之力,能够作用在丫头的身上,那么成就涅槃对抗白帝杀念的计划,便可行了。
可惜。
踏入浮屠窟,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异变。
裴丫头已经是一个足够幸运的人了。
不可能再引动佛门的“捻火”了。
宁奕本来到灵山,就不是奔着“捻火”这门长生法……他现在的心情并不糟糕,云雀觉醒道统,对于丫头的伤势是一件大好之事。
按照宋雀的说法……小和尚的修为将提升的相当的快。
那么再过半年,盂兰盆节之时,自己恐怕就会看见一位潜力无穷的“命星”大修行者。
再过两年,云雀就将成为佛门的下一位涅槃。
大约二十岁的涅槃?
这是一件多么夸张的事情……惊艳如周游先生,二十岁也不过破开十境。
宁奕顺应着这个思路,想到了一件过往旧事。
裴灵素感受到,宁奕抓着自己手掌的力度变大了,她看着车厢内的年轻男人陷入沉思,就连宋雀大客卿口中“捻火”的珍贵信息,都被忽略了。
宁奕此刻所想,并非是闲杂琐事。
而是大朝会开幕前。
周游先生对自己传道,为自己开启“后天道胎”时候所说的话……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关于圣山秘术的指点,都被宁奕记住。
唯独有几句话,无法参破。
周游先生对自己说,这世上有两种长生术,一种“捻火”,一种“坐忘”,分别存在于佛门和道宗……而除了这两种长生术,还有第三种,不被人所发掘的。
旧我死去,并非是真的死去。
而是藏在新我之中。
周游拿了“陈抟”作为例子,论证了第三种长生术的“魂魄”仍在……陈懿在天都刺杀皇帝的策杀之中觉醒了第三种长生法,此刻苏醒的,不是年轻教宗,而是当年一夜悟道的天才,种种迹象表明,与宁奕所熟识的那个“陈懿”,在长生术的光辉之下,整个人的人格都被淹没了。
如果是第三种长生法。
那么浮屠窟里走进去的,是普通人。
但走出来的,就真的是远古菩萨了。
周游先生说,他怀疑“陈抟”和“太乙”拥有着这虚无缥缈的第三种长生术……在他“身死道消”之后,很快便印证了这惊世猜想。
陈抟的确是“第三种长生法”的拥有者。
只不过被太宗打得魂飞魄散……术法之事,也无从问起。
宁奕闭上双眼。
脑海里回荡着周游的话。
“第三种长生术……秘密就藏在拔罪剑里。”
然后是莲花道台。
周游与扶摇决战的落幕画面……白发道士燃尽了自己的寿元,化为了漫天的灰烬。
宁奕轻声自语道:
“周游先生……不是被扶摇杀死的。”
丫头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宁奕恍若隔世,喃喃开口。
“拔罪燃烧阳寿……最终寿元耗尽……扶摇还没有来得及杀死周游……”
他看着裴灵素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周游先生,是自杀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拯救者
煌煌愿力。
在浮屠窟内燃烧,这座沉寂了数十年的古窟,今夜重新“活”了过来。
愿力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力量,因为皇权的原因,大部分的中州子民都不相信“愿力”的存在。
而灵山,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依据于愿力生长的土壤。
佛门的信仰,让这片高墙内生出一座座香火高山,万千荫荫生灵。
禅宗和律宗的苦修者,护送着“佛子”的队伍前行……四周交谈的声音渐小,有一段时间灵山曾放任外来者踏入这片古窟,但对于真正入寺修行的苦修者,却是看管极严,每年只有一部分修行者能够进入石窟,感应佛像。
这里常年寂静。
今日却是不同。
石窟内流淌着温暖的夜风,外面的人间一片通明,这里也摇曳着细微的萤火。
宁奕掀开车帘,以秘术传音。
“净莲,佛门之内收敛卷轴的古阁,可以借我参观么?”
宋伊人笑道:“自然不是问题,只不过藏经阁内的卷轴文献多如牛毛,而且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异乡人的身份很难看到佛门的‘机密’……不过,如果宁兄你想找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弄到手。”
宁奕也笑了笑,道:“我想看一看……佛门对于道宗古代情报的密宗卷轴。”
宋伊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佛门对道宗的卷轴?”
他有些讶异,“如果没有记错,紫霄宫的周游先生,还有教宗……都与你关系不俗,想找道宗的情报,直接找三清阁讨要便是。”
周游先生虽死。
但紫霄宫对于宁奕的态度,却不会更变。
很快宋伊人便明白了宁奕的意思,他喃喃道:“若是一般的典藏,蜀山小霜山,道宗三清阁,乃至天都书库……甚至一些圣山的藏书地,你都可以借阅。你想看的是其他圣山不曾记载的。”
“两大宗在角力时候的情报?”
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想找‘拔罪’的故事。”
拔罪。
道宗消失了千年之久的古剑。
紫霄宫主身陨,拔罪在莲花道场回归西岭,这件“喜讯”被“噩耗”盖过,失落千年的古剑到底是怎样回到周游手上的……外界人知道的非常之少。
宋伊人并不知道,这是宁奕在红山的所得。
在宁奕的脑海里,红山的九灵元圣,道宗活了八百年的太乙救苦天尊,被自己拔出的“拔罪”……此刻都串成了“第三种长生法”的秘密,周游先生在珞珈山已经给了自己一个极其重要的提示。
这个秘密还需要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很有可能会在灵山“收获”。
宋伊人沉思片刻,道:“我不太确定……以我的身份,能否翻阅古籍。”
“不要跟大客卿说,我欠了宋雀先生一个大人情,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宁奕笑着摇了摇头,“此事只是一桩小事,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宁某只是好奇心起了……想了解一下周游先生的那把‘拔罪’。”
“拔罪是古代时期,谣传杀力最强大的剑类‘先天灵宝’。”宋伊人皱起眉头,沉声道:“在裴旻大将军的‘野火’出世之前,一
直没有争议,哪怕这把道宗古仙剑失落在外……毕竟手持它的乃是人间最长寿的太乙天尊,唯一让人心惮的,就是催动这把古仙剑,需要耗费大量的寿元。”
宁奕静静听着。
宋伊人顿了顿,“我曾听父亲说过,道宗的那位太乙天尊,若不是催动了太多次‘拔罪’,恐怕还要活的更久。”
“恐怕……还要活得更久?”宁奕喃喃,“道宗的天尊密卷,对整座天下密封,即便是天都书库,记载也是有限。”
“皇族掌握着这座天下最庞大的情报。”宋伊人扶了扶斗笠,认真道:“但真正核心的机密,在天都书库内根本无法寻到,尤其是远古时期的秘辛,都被搬到了红拂河的地底之下,与那些涅槃老怪物们长眠。除了天都,整座天下收藏秘闻最多的……就是西岭和东土的两大宗。”
宁奕眼神亮了亮,轻声自语。。
“因为你们存在的时间足够久远……”
“不错。”宋伊人笑了笑,“所以道宗的‘古天尊’秘闻,灵山一定有所记载,宋雀成为大客卿之后,查阅了古代时候的一些往事,在三千年之前的那段岁月,大隋十任皇帝之前的历史了,古天尊的每一次坐忘出世,都是在道宗没落的年代,而且整座天下风云动荡,往往伴随着皇权斗争,西岭曾经有‘降神’的说法,认为‘人杰’的出现与时代有关。”
“气运之说?”
“就是‘气运之说’。”宋伊人耸了耸肩,“与愿力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两大宗信‘愿力’,就不可能不信‘气运’。我以前本来不信的,但现在有些变了……毕竟,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宁奕一怔。
看到宋伊人掀起斗笠,对着车队最前方那个青衫少年投向的感叹声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云雀……
地藏王菩萨……
的确有些令人不敢置信啊。
气运之说,否极泰来。
“古天尊的出现,意味着妖族天下也会出现极其强大的‘皇血种’。”宋伊人淡淡道:“同样的,灵山这边出现了‘地藏王菩萨’……我想也不想用,将军府那边的北境会议,一定推演出了极其不妙的结局。”
宁奕苦笑一声。
这宋伊人,蒙的倒是挺准。
这个“气运之说”,有点意思,像是有一双冥冥之手,在两座天下的天平之上增添筹码。
地藏王菩萨……是对抗白帝的“筹码”吗?
宁奕低垂眉眼,心境一沉。
宋雀大客卿显然是信奉“气运之说”的,北境会议里的诸多涅槃,在开完那场会议之后,一定找到了某样开解的“物事”。
而大客卿认为,自己是那束光。
深深吐出一口气。
宁奕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思路……因为云雀“捻火”的原因,他意外的得到了一个灵感,关于“长生法”的线索,目睹天都杀局,亲眼见证了“陈抟”魂魄从少年教宗体内觉醒的画面,宁奕摸索出了“第三种长生法”的大概。
而且在“大道长河”内,开始了构架。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守恒的。
光和影。
阴和阳。
而“拔罪”消耗的阳寿,作
为反馈,则是转化成为了肉眼可见的,倾泻而出的杀力……这把道宗寻找数千年的古仙剑,难道就只有这么一个功效?
这把古仙剑。
太乙救苦天尊随身带了八百年。
如果说,第三种长生法与古仙剑有关……那么当初的周游先生,是堪破了这个秘密吗?
一道古钟长鸣,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大地在震颤。
浮屠古窟内。
云雀和大客卿两人下了马车,来到了一尊巨大的佛像脚下。
石质的莲花宝座,被数千年的岁月风化,绽放出破裂的纹路,在此刻竟然“燃烧”起来,缝隙间有流淌的光火,并不灼目,反而很温暖,整座佛像又沉寂变得“活跃”,一缕缕灵气在复苏,大佛的眼皮在跳动。
借过苦修者递来的麻袍。
云雀顺应着自己心底的那股指引,缓慢来到了佛像之前。
宋雀开口道:“不要抑制那股力量的感召……伸出手,触摸他……这种感觉,就像是……”
少年的手指,缓缓抬起,在风中颤抖。
最终触碰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脚趾。
狂风大作!
“触摸他。”
“那种感觉……就像是触摸自己。”
宋雀先生最后的声音,在神海之中被淹没。
云雀瞳孔收缩,整个人的脊背拱起。
一股雷霆般霹雳的震颤感,无比磅礴的蔓延下来,击中了云雀。
他下意识握住了什么。
他感受到了那股握力……就在自己的胸膛里。
触摸他。
就像是触摸自己!
“轰”的一声,整座地藏王菩萨,颤抖起来,沉寂的眼眶内燃烧起熊熊的火光,很快便连绵蔓延至全身。
一道低沉的,沙哑的呐喊,从云雀的胸膛里绵延不断的震颤响起,荡开一连串的音浪。
他的双脚悬浮起来。
麻袍熊熊燃烧。
少年羸弱的身躯,被满盈的神力所填满。
捻火。
这般恢弘的,神灵降世的一幕,落在所有人的眼中。
宁奕伸出半边头颅,沉默的观看着,他总觉得这一幕像是在自己久远的梦里见过,眼前的那场火海还荡漾着虚无缥缈的古梵语。
是执剑者留在图卷里的远古记忆吗?
云雀是背负大气运的“幸运者”,是灵山未来的救世主……那么自己呢?
忍不住笑了笑。
宁奕沐浴在光明里,懒洋洋的懒得动弹。
自己是背负光明的执剑者。
却要永远的行走在黑暗之中。
裴丫头倚靠在他的肩头,眯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挠着宁奕的掌心。
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这场地藏菩萨愿力盛开的烟火,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
世人仰首以看,因为太过灼目,所以泪流满面。
收下车帘的宁奕,轻声笑道:“我救不了那么多人。我只要救你一个人,就好了。”
丫头已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勾起。
然后呢喃的嗯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紫莲花古币
一场盛大的烟火。
从地藏菩萨的愿力全部绽放,注入悬浮在浮屠窟上空少年的体内时开始,到落幕一共持续了半刻钟的时辰,无数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古窟的上方。
那座恢弘的古窟,因为“捻火”的缘故,炽烈的愿力光华落下,照耀了佛窟里每一尊菩萨的面容。
浮屠窟,作为灵山最古老的“奇迹”,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具体多久,不可考证。
当初铸造古窟的,据说是远古时代的几位大菩萨,在神仙打架的那个时代,两座天下争夺气运,一座巩固愿力的香火地,是极有必要的存在……但在不朽落幕,神话凋零之后,这座古窟里的光火就不再热烈。
后世有一位大阵法师,曾经修葺过古窟,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花开花落,轮回结果。
有人在这里坐下,一夜悟道,立地成圣。
有人在这里枯老,白发苍苍,无缘捻火。
佛门里不知名的古梵语,曾经在东土流传,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有因果注定,众生背后有无形丝线,而信奉古佛者,只要足够虔诚,便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自虚云大师闭关之后,灵山的境况非常糟糕……邵云大师坐在大雄宝殿的光明之中,几乎没有再走出过那座大殿,而禅律两宗勉力维持着整座东土圣地的运转,这片净土迫切的需要一个年轻的,足够承担责任的“领袖”。
就像是道宗的陈懿。
“从今天之后,你要学习修行,锻体,汲取星辉,凝聚神性,诵念经文,还有刀道与剑术……”宋雀扶住双脚落地,腿脚还有些打颤的少年,他没有给小家伙太多放松的时间,说话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云雀自己走两步。
云雀抬起一只手,告诉远方提着心等候的苦修者,自己无恙。
少年的面色稍显苍白,嘴唇干枯,困惑道:“其他的我都懂,我还需要去学习诵念经文吗?”
他尝试着一个人稳住身形,虽然头晕目眩,但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个令人惊异的事情……
他在经历了愿力洗礼之后,整个人的身躯,似乎都变得空灵起来。
云雀隐约觉得,自己如今的力量,速度,平衡性,诸多衡量“强大”的标准,比起之前,都要强大了数倍。
“如果按照中州那边的境界划分,你的这具身躯,在今日‘捻火’之后,便与四大书院的小君子无异,肉身可与七境……也就是后境的修行者分庭抗礼。”
云雀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唇,不敢置信,在中州,想要修行成为后境,一般的天才,也要花费近十年的功夫。
“这就是佛门苦修者的‘益处’。”宋雀很快就迎面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微笑道:“按你的境界来看,相当于大隋的‘初境’,你只不过是一只空怀宝藏的雏鸟,还需要时间,才能够展翅高飞。”
“好吧……”云雀苦笑一声,他可没有想过,自己只需要经历短短的半刻钟,便能够成为如何强大的修行者,对他而言,修行者的世界大门打开了,那里曾经是一个无比新奇而又充满奇
迹的地方。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还幸运了。”宋雀拍了拍小家伙肩头,心情轻松,“最多两年,你就会有资格站在北境城头的高墙上,注视着另外一座巍峨天下,天都和西岭都会认真听取你的意见……你的声音,会让两座天下都能够听见。”
云雀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还觉得有些梦幻。
“这就是你需要学习诵经的原因……”宋雀淡然道:“以前你诵经给自己听,降服心猿,静气化神,但现在你需要学会诵经给外面的人听。”
“外面的人?”
“是的……外面的人。那些需要你的人。”大客卿蹲下身子,双手按着云雀的肩头,凝视着少年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道:“如果有一天我离开灵山,那么这里……需要你。”
云雀怔了一怔,他连忙道:“大客卿要离开灵山?”
宋雀只是一笑。
“这些日子,会很太平。”他看着云雀,道:“一直到……七月七,盂兰盆节。师祖出关,佛子点火。你会代表整座灵山,将这座浮屠窟地藏像的愿火点燃。”
云雀懵懵懂懂,记着大客卿所说的话。
“我会教你,关于‘捻火者’的一些事情。在盂兰盆节之前,我不会走。”宋雀轻声道:“放轻松,不要想得太多。”
云雀的双肩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掌,轻轻拢住。
他的眼里还有着稚嫩之气。
少年忐忑不安的问道。
“宋雀先生,我的肩头,是不是背负了很多的东西?”
大客卿沉默了一小会。
他笑道:“感觉很不适应?很糟糕?”
毕竟以前是自由自在的一个小家伙,戒尘离开的又很早……
“不。”
云雀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想要,被需要。”
……
……
“大人。”
“浮屠窟内有阵法,禅律两宗的‘眼’不可逾越,能够获取的情报,就只有这些了。”
天都的马车,最终停歇在一处小山脚下。
灵山专门为使团准备了一座阁楼。
整座小山,星辉缭绕,阵法撑起,自成一界。
这里在灵山世界内,绝对算得上灵气最充沛的佳处。
佛门苦修者大部分走的是淬炼体魄的路子,用不到太多的“星辉”,所以一般不会探知星辉,也不会在乎所谓的“灵气”。
但大隋修士不同,以此处招待客人,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
手捧卷轴的影子,低下头来,不敢直视“那位”的面孔。
披着云纹大袍的男人,轻轻嗯了一声,独自一人坐在阁楼的楼顶,目光始终投向远方。
这座竹制阁楼修筑的倒是新奇,在小山山头,以秘纹筑基,确保楼高不塌,危风不动,于是夜幕降临之时,楼主便能够独赏大月,不被遮拦目光。
阁楼前还悬挂着印有四字的牌匾。
“一览众生”。
风气吹动袖袍,男人饶有兴致,一个人独自欣赏着灵山浮
屠窟高空的“烟火”。
“地藏菩萨。”
他的声音有些阴柔,接过了卷轴,轻轻摆了摆手,那道影子便消散在阁楼楼顶的风声之中,像是从未来过,无声又无息。
此次离开天都,出使东土,他带上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一批“眼目”。
殿下要看东土的态度,自然会对此次出使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做一个评估……最好的结局,便是灵山全部方面的妥协,天都以绝对胜者的方式,拢和了佛门的力量,而最差的结局,就是整座使团遭遇某种“重创”。
不一定非要死人。
但这意味着谈判崩裂。
在未来动手的时候,天都会多一个敌人,而演变的不好,则是会演化成为两千年前律宗越过东境长城前的那场战争……太子殿下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者,灵山的内部斗争需要得到一个终结。
这就是如今使团才抵达东土的原因。
之前出使,禅律两宗都不能够拿主意。
“佛子……继承地藏果位的佛子……”
夜风吹动。
翻阅卷轴的云袍男人,喃喃自语:“本以为,要等到盂兰盆节,与虚云大师见面……才能完成谈判……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那么久了……”
翻阅卷轴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云袍男人合上卷轴,静静看着远方,石窟上空的火光熄灭,一切归于平寂,作为一个从中州万里东行的“异乡人”,他在最高处将这净土众生的狂欢尽收眼底,却无法对这份“喜悦”感同身受。
眼里一片漠然。
心中盘算着的,是琐碎而又驳杂的念头。
“佛门又强大了……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云袍男人闭上双眼,脑海里闪过了离开天都前的画面。
自己临行前去了一趟皇宫。
太子殿下正在对着一副棋盘独自下棋……以往的情报里只是说太子殿下开了一座茶舍,里面偶尔会请上好的棋手进行博弈,楚河汉界,黑白十九都有涉及,但并非精通,有胜有负,现在想来,这是最失败的地方。
太子成功的误导了整座天都。
独自摆着棋局的太子,在自己临行之前,给了自己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遇事不决,可占吉凶。
他默默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枚古老的铜币。
这枚铜币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霜,被雾气缠绕,手指摩挲之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铜币的正面印刻着一朵痕迹发淡的“紫莲花”,注入星辉之后,便开始啷当作响,隐带风雷。
云袍男人的眼神微微一亮。
紫莲花古铜币似乎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玄妙力量,表面缠绕着的那圈雾气,随着风雷之音,荡漾开来。
他在心中默念了自己要推演的那一卦。
灵山合流,是否可行?
若有解,落在何处?
对着空中掷出,落在掌心,立马合掌,并没有揭开真相。
他皱起眉头,望向石窟的方向,有些惊讶的念了一个名字。
“宁……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门户之见
“宁奕先生,你要借用我律宗的‘天清池’?”
夜出古窟。
车队零散。
金易坐在马背上,皱着眉头,望向车厢内的那个年轻人……宁奕的名字,在大隋天下一时风头无二,谪仙人败给东皇之后,大隋气运险些被打散,正是因为这位蜀山小师叔,大隋在北境地界才能占据如此上风。
光明皇帝的铁律,阻拦了大修行者越过倒悬海,在灰界大地上进行厮杀的,大部分都是两座天下年轻一辈的修行者。
若东皇无敌。
那么大隋剑修如何能够沉住剑心。
谪仙人败,紧随其后的必然就是曹燃叶红拂,再败再损,一个大世就将过去。
与东皇决战的大胜,将宁奕推上了大隋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宝座。
然而……这样的“名声”,在东土境内,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律宗大宗主骑马与宁奕的车厢平行,他缓缓道:“我代表灵山感谢宁先生,护送佛子,一路至此,灵山的确欠了宁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
宁奕相当客气的说道:“以这个人情,想借用‘天清池’,不行?”
金易摇了摇头,道:“不行。”
车队正在缓慢前行,宋雀和云雀在最前方,禅宗大宗主则是与宋净莲朱砂交谈……宁奕这里的谈话,只有三人知晓。
宁奕没有让丫头露面,温和道:“大宗主,在下只是想借天清池宝地休养。”
“裴小山主的神魂有恙。”金易客客气气道:“此事灵山已经知晓……但天清池乃律宗圣地,律宗最讲究规矩,这圣地洞天的规矩,可不容破坏。”
好……很好。
宁奕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看着这位神情“和善”的金袍男人,金易还觉得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但殊不知,早在灵山城墙之前,宁奕就已经以神魂将这大宗主看了个透彻。
境界应该是星君巅峰。
作为灵山禅律的两大宗主之一,金易显然抵达了“圆满之境”,要论单打独斗的厮杀之力,应该与琉璃山的火魔君不相上下……甚至可能犹有过之,若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律宗大宗主能在星君境界之中横扫无敌,除了真正的极限星君,其他修行者都不在他的眼中。
也正是因此,金易的胸中满是桀骜之气。
他下意识的会否认,排斥别人……
至于宁奕。
一个异乡人,被大隋“鼓吹”成同境无敌手的年轻人。
金易叹了口气,然后看似很为难的解释道:“宁先生,可千万不要觉得金某在刻意针对啊。”
“哦?”宁奕笑意不减,“有何难处,大宗主但说无妨。”
“天清池,是师祖曾经闭关之地,池水具有奇效,可洗涤神魂,大隋中州万万寻不到这等福地……但洞天秘纹的掌控权,却是在律子手中。”金易微笑道:“律子道宣如今还在鸣沙山门处理小雷音寺的琐碎杂事,若是宁先生不介意,便等上一段时日吧……宁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妨先在灵山安顿住着,这几日想必佛子和大客卿也都累了,不如便歇息下吧。”
宁奕内心无奈的叹气一声。
接着便泛起冷笑……
这老家伙啊,莫非在灵山玩“权谋”玩惯了,真把自己当阴谋家了,还是说是把自己当一个只会修行的蠢货……不待见也就罢了,找了这么敷衍的借口还搪塞自己。
这话说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暗示自己
不用借着云雀和宋雀的背景施压。
太小觑自己了啊。
宁奕的思绪被金易的话语打断。
这位大宗主轻飘飘的问道。
“宁先生……意下如何?”
宁奕回过神来,拱手笑道:“原来如此。宁某有一问,还请大宗主解惑。”
金易挺直腰背,相当客气的揖了一礼,摆出拭目以待的姿态。
“宁先生请讲。”
“我听说天清池的洞天秘纹,是由当初修筑古窟的那位大阵法师所建,极其玄妙……”宁奕认真发问,道:“若无‘钥匙’,外人根本不可触碰奇点,也无从入内?”
这洞天秘纹,是不是真需要道宣来开启,还是一说。
律子十几年来行走东土,没回过灵山。
难道这天清池就没人进去过?
金易立马就明白了宁奕口中的试探之意。
他不温不火的呵呵一笑,“宁先生,实不相瞒,这天清池是律宗宝地,在下是律宗大宗主,这些年自然掌控宝地。但禅律之争,奉行师祖意志,未来两宗的大权,都将交付到禅子律子手上,所以道宣在外游历,为师便替他看守门户,以防意外。”
以防意外?
宁奕平静说了一句:“我与道宣在小雷音寺见过面了,私交尚可。”
其实是他救了鸣沙山众生一命。
只不过道宣的确为人不坏,身为佛门伐折罗,一身杀气,却凛冽正义。
这句话,其实已经有给台阶的意思……示意金易大可不必针对自己,也不用玩“小心机”,弄到最后,以免大家脸色难看。
在大隋有一句话。
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很显然这位律宗大宗主,真的不是玩斗争的料,也不懂得拐弯抹角,这个台阶他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准备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
金易坦诚道:“非佛门修行者,不可踏入天清池,这是律宗规矩……宁先生,还是等些时日,等道宣回灵山,律宗再行商议。”
宁奕当着这位大宗主的面,叹了口气,他直视着金袍男人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对律宗有些失望……都说远来是客……待客之道何在?”
这是鸣沙山山门三司官员的话。
现在看来,倒有些讽刺。
律宗大宗主似乎对非佛门修行者,有着相当大的敌意。
芥蒂久矣。
金易不冷不热的回应道:“远来是客……客随主便。”
宁奕一只手轻轻按住裴丫头的雪白小臂,示意她不要阻拦自己,嗡嗡风声掠过,轻薄车帘被无形剑气撩开,三人之间的气场波动被压制下去,就连宋雀也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样。
宁奕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么,我想看看天清池的洞天秘纹,观摩一下那位阵法师的手笔。”
“既然宁先生只是想观摩……那么便请自便了。”
金易面无表情,他手握洞天秘钥,不屑于给这个异乡人开道,这其实都是来自于佛门存在久远的“门户之见”。
东境大泽的那场战争,律宗战败,付出了惨痛代价。
他最厌恶的就是境内的大隋修行者。
“净莲,我去一趟‘天清池’。”宁奕对着宋伊人开口说了一句,便驾驭马车离开。
宋伊人点了点头,车队并未察觉异样,继续保持游行。
金易坐在马背上,律宗的一部分苦修者随着他一同离队。
他倒是要看看,宁奕所谓的“观摩”,有何意义。
这位律宗大宗主,神情木然凝视着不远处的马车,由并驾齐驱变为稍稍落后一截,吊在马车车尾。
金易面无表情,心想姓宁的小子还是太年轻太倔强,火候差了一些。
此事若是宁奕能按住怒气,去找“佛子”,或者宋雀,只要开口,大势便容不得自己不开天清池。
听说裴灵素,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阵法师。
但……那又如何?
这天清池的秘纹,千年未有人破解。
金易神情平静,灵山律宗内还有十八罗汉,若是宁奕想要拆解阵纹,那么就自己便可以顺利应当的“以礼待之”。
安静的从游行队伍之中脱离出来。
宁奕以神念探知着周遭的一切。
天清池位于灵山群山环绕的狭窄盆地,数十座小山头,律宗地界,一座座的阵法支撑,愿力流淌……这里的确是不需要“星辉”的净土圣地,因为有着更为神奇的香火愿力。
灵山是一座悬浮在世俗之上的净土。
但宁奕更认为这是一座被东土众生掌心脊背抬起来的“宗门”,这里生活着数之不清的生灵,供奉着磅礴如大海的祈愿之力……于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到了。”
金易抬手,律宗的送行队伍停住。
大宗主微笑道:“宁先生,想要观摩什么?”
宁奕扶着裴灵素下了马车,一男一女,黑袍白衣,看起来很是登对,裴灵素许久没有双脚落地了,此刻觉得一阵头晕,在宁奕的搀扶下勉强站住……这一幕被金易捕捉到眼里。
越十境的大修行者。
连路都站不稳。
律宗大宗主的眼神沉默下来……看来是病得很重了。
“看看这里的风景,天清池的风景的确很好。”
宁奕站在阵法之外,霞光流淌,能够看清雾气那一边,有一座小湖,说是“池”,但恐怕在里面泛舟都不成问题。
大手笔啊。
“这座阵法……与我见过的不同。”裴灵素咳嗽一声,摇了摇头,“这是由‘愿力’勾搭的,寻常星辉阵纹的拆解,根本无法起到作用。”
宁奕点了点头,道:“星辉对愿力,不起作用?”
“两者应该是不相通的。”裴灵素犹豫了一下,谨慎道,“那位修筑古窟的阵法师,的确是一个绝顶天才。”
金易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二位,风景看过了,不知有何想法?”
宁奕笑了笑,他一只手揽着丫头的腰,传音入秘道:“蜀山后山……还记得吗?”
裴灵素瞳孔微微收缩。
宁奕负起另外一只手,缓缓转身,望向这位律宗大宗主。
他微笑道:“天清池真的很美,宁某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金易淡淡道:“在下倒想力所能及的帮帮宁先生,可惜这洞天打不开啊。”
宁奕背负在身后,藏在袖袍的那只手,指尖缭绕着璀璨的神性光辉,白骨平原“破矩”的光芒挤压在一根手指的指尖。
他淡淡道:“就不用……麻烦大宗主了。”
金易猛地一怔。
宁奕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座天清池的巨大愿力法阵。
一座华盖,轰然荡漾,搂着丫头的年轻男人,脚步微微后错,就这么毫无阻拦的……跌入了阵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