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的声音
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阵法拦不住的。
比如执剑者的“秘藏”。
白骨平原,破除世上所有的“门”——它的存在,就是一把万能的钥匙!
别说是这座灵山天清池的阵法了……就算是大隋皇帝的墓陵阵法,也无法阻拦白骨平原的破障。
当神性在宁奕指尖汇聚,触碰到天清池阵法的那一刻,裴灵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丫头的袖袍内风声缭绕,密密麻麻的阵纹在大袍内侧摇曳,两个人面对律宗大宗主向后跌去……金易迅速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为时已晚,他向前迈了一步,接着沉闷的阵法轰鸣声音响彻,天清池的大阵升起阵阵鳞光!
大宗主怒吼一声,单手拎着铁棍,一步迈出,便来到了天清池的阵法之前,掌心秘纹涌动,正是那把开启天清池的“钥匙”。
然而让他面色剧变的事情……在“钥匙”触碰到阵法的时候发生了!
一道璀璨雷霆,从天清池的雾气之中疾射而来。
这座大阵,顺应天地之力,若是有外来者硬闯,那么便会被大阵所攻击!
“怎么可能?”
金易的脑海一片空白。
自己才是这天清池秘纹的主人啊!
轰的一声。
这道灼目雷光,精准无比的击中了律宗大宗主按在阵纹上的掌心,接着炸裂开来,苍白的雷光噼里啪啦在浑身上下弹跳。
令人称奇的,是这具精悍肉身。
金易连一根毫毛都没有被劈掉。
他皱起眉头,盯着阵纹之内,雾气涌动里的那两道身影。
男子撑起了一把油纸伞,在雾气之中长身而立,露出笔直颀长的身材,当初天清池的主人布下的阵法可不简单,非佛门者擅入其中,亦会招惹麻烦。
这些雷光,在雾气上空汇聚。
似乎在找寻目标……而油纸伞下,则是盘坐着一道窈窕曼妙的女子背影,双手抬起,不断结印。
……
……
裴灵素的袖袍内,一把把飞剑,符箓,奔掠而出。
这是一座纯粹由愿力搭建的古阵。
宁奕带着她“跌入”阵内的那一刻……她就开始了自己的布局,虽然无法拆解,但她可以让这座大阵变得更加“复杂”。
先修改阵纹,让外面的“钥匙”无法入内。
然后再以“星辉”兑换“愿力”,让这座大阵不再那么敏感。
修行者隐居山野之时,总会布下一些“静气”阵法,用来隔绝外界,以防被干扰。
按照宁奕的神魂传音,她将天清池的雾气大大加重。
站在外界的金易,顿时就失去了视线,原本隐约能够看见轮廓的一男一女,此刻就连一角衣袂都看不清了。
“宁先生……你这是何意?”
这位律宗大宗主神情严厉,冷冷道:“你可知这是擅闯我律宗禁地!是否该给一个说法?”
话音回荡。
灰白的雾气,溢出了阵法华盖。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或者说……是一片漠然。
过了许久,撑着雨伞的男人才漫不经心开口:“大宗主先前表示,甚是欢迎,但天清池阵纹无法开启,实属有心无力。在下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不麻烦阁下,宁某自己动手便是了。大宗主若是反悔了,可以去找大客
卿,或者佛子,他们会替宁某给出一个说法。”
金易死死盯着天清池上空凝聚的雷霆,大声道:“天清池主当初布下禁制,擅闯者将被劫力锁定,唯死路一条!”
撑着纸伞的男人抬起头,笑了笑。
“哦……是吗?”
飞剑的影子已经看不清。
但嗖嗖嗖的穿梭声音,却透过阵法,仍然可以听闻。
有轻柔而坚定的女子声音,低沉响起。
“结!”
阵法成!
掌心按在天清池阵纹前的金易,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忙不迭松手,但整个人还是被弹得倒退两步,神情难看的抬起头……先前穹顶变幻的风云,此刻缓缓消弭。
那些雷劫,竟然消退了?
律宗大宗主站在阵纹之前,看着水波荡漾的纹路缓缓消弭。
他知道,自己无论再怎么拿“钥匙”去试探,都是无用了……宁奕身旁的裴灵素,是一个罕见的阵法天才,短短的数十个呼吸,就改变了整座天清池的阵法纹路,要想入内,就要请律宗内的阵法师进行拆解。
金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如此。
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竟可如此迅速的点破阵法!
这是什么妖术?
快到连他这位大成星君都没有看清。
金易很是憋屈的站在天清池前,看着雾气里极其浅淡的人影,在自己神念感应下缓缓远离,这位律宗大宗主当着自己弟子们的面,险些就要破口骂人……这姓宁的中州小子,一点脸也不要了,难道就这般“强取豪夺”,把天清池占为己有了?
让自己找宋雀要说法?
金易握拢双拳,面色阴沉翻身上马。
一位弟子惘然的问,“宗主……我们去哪里?”
“大雄宝殿!找邵云师兄!”金易咬着牙道:“如此跋扈,欺我律宗无人?我就不信了,师兄还能偏袒这姓宁的吗?”
……
……
踏水而行。
波纹四起。
天清池……说是一座池,其实是一面相当广阔的大湖,在群山环绕之中,阵法只笼罩屏蔽了外界,却不曾阻拦这里的视线。
抬起头来,山雾层层,风景如画。
宁奕撑着细雪,与裴丫头两个人并肩而行,伞面已经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但不是霜痕,这里非常温暖,让人有一种“萌芽”的复苏感。
“还冷吗?”
“不……很暖和,很舒服。”
水面倒映出两个人挤在伞下,缓慢行走的影子,一步一步,踩出涟漪。
宁奕搂着丫头的肩膀,轻声道:“这里,的确是很神妙的地方,神魂如归母胎,异常温暖。”
裴灵素打了个哈欠。
宁奕停住了身子,笑眯眯望着丫头。
裴灵素有些惘然,看着宁奕,试着拉了拉年轻男人的手指,却拽拉不动。
宁奕面对丫头,努了努嘴,“他们走了。”
指的是律宗的那些家伙。
丫头有些哑然,摇了摇头,“我能看出来,他们不坏的。”
宁奕耸了耸肩,“论迹不论心,他们坏不坏我不知道,但不让我的丫头治病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裴灵素噗嗤一笑,“你呀,怎么今
天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明明找大客卿说一声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非要跟这位大宗主斗气,争个高下。”
宁奕收了细雪伞,将它别在腰间,很认真的伸出双臂,很用力的抱住裴灵素。
丫头睁着双眼,静静感受着这个拥抱。
宁奕故作无所谓的答道。
“我不想等。”
女子的眼帘微微低垂……好像明白了宁奕的意思。
无论是找宋雀,还是就“天清池”一事与律宗发生争执……都会拖延一些时间,所以宁奕选择了现在的这个方式。
直接找到天清池。
然后住进来。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宁奕咕哝道:“在西岭的时候,我就时常抢人东西。很小的时候,我可是想当一个大强盗呢。”
“你现在就是哇。”丫头被宁奕箍在怀里,抬起头来,仰望着那双不含杂质的漆黑眸子,嘻嘻笑道:“你把我的心抢走啦。”
“咿……”宁奕压低声音拉长声音,做出了嫌弃的表情,“恶心死了恶心死了。”
裴灵素满面通红,嗔怒的给了他胸口一拳,“不许嫌弃我。”
宁奕没有松手,反而箍的更紧。
裴灵素的挣扎也越来越弱。
他轻轻低下头,在光洁的额头上啵了一声。
丫头整个人都酥软下来,声音也变得绵柔无力:“哥……别这样……”
宁奕挑眉道:“是谁在车厢里挑衅的厉害?敢情是那时候有旁人,所以肆无忌惮?”
裴灵素面红过耳,双手捧着俏脸,根本不敢去回忆风来关时候在车厢里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挑逗”,果然,宁奕这厮是个记仇的主儿。
自己当初做的孽,总是要还的。
“哥……我错了……”丫头双手捂住脸蛋,透过指尖偷偷打量着男人的神情,“我真的知错了……”
宁奕若有所指道:“知错要改。”
“一定改,这就改!”裴灵素立马一本正经的保证,就差拍胸脯起势,灵动的眼珠转了一圈,郑重道:“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碰你了!”
“嗯?”
果然,某人立马瞪大双眼。
双手试探性推了推。
纹丝不动。
裴灵素哭笑不得道:“那我要怎么改啊?”
宁奕轻轻松开双手,搭在小丫头肩头,“我可记得有个不乖的家伙,说不想留下遗憾……什么是遗憾啊?”
裴灵素脸上发烫,已经红到了脖根。
啊啊啊……羞死了……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啊?
一定是自己神魂出了问题吧!!
女孩大字型扑进宁奕怀里。
宁奕微微一怔。
裴灵素也怔住了……她的面颊隔着一层轻衫,能够感受到那炽烈的跳动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
女孩抬起头来,面红如血,声音如蚊。
“宁奕……你的心,为什么跳的这么快?”
宁奕只能沉默。
裴灵素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看起来八风不动的那个人。
其实也慌得要死。
“别动……让我好好的抱着。”
宁奕刚刚抬起手的动作,立马停滞住,那个揉进自己怀里的小猫咪,轻声细腻道:“我想听一听,你心里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捻风雷
天清池很大,方圆数十里,灵气升腾,俨然一座集天地钟爱而生的造化之湖。
若是能在此地清修,便是人间一大福事。
中州的宗门,喜欢在北境广袤地界争洞天福地,抢造化场所,尤其是几座圣山,北境的将军府手握长城境内十八府邸,但剩下的地界,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给人瓜分的干干净净……圣山弟子去北境试炼,都会顺路经过自家宗门占下的“洞天”,其实那些洞天福地,不见得就比中州的修行资源好到哪里。
北境真正顶级的几座洞天,都是被涅槃大人物合力封印的,被列为“禁地”的存在。
如今的珞珈山主扶摇,曾经就带弟子叶红拂去“幽冥洞天”试炼,尝试破开十境瓶颈。
而这“天清池”,单单是灵气丰盛程度,就远超中州占据的那几座洞天。
最重要的是,天清池以“养魂”而闻名于世。
湖面荡开波纹。
宁奕和裴灵素在湖面行走。
“这湖心处,竟然有人居住……”宁奕走在湖面的雾气之中,此地养魂,湖水里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以至于他的神念,在踏入天清池之后,便无法铺展开来。
他曾遇到过星辉封禁阵法。
这像是神魂封禁阵法……只不过执剑者的直觉非常灵敏,即便失去神魂感知,依然可以占卜吉凶,宁奕走在天清池内,并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相反,神魂异常的舒适。
“这里真是一处宝地啊。”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怪不得大客卿那么笃定的告诉自己,将丫头安置在这里,盂兰盆节前的半年,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远方的湖雾渐渐变淡,凸显处一座湖心亭的轮廓。
“佛门里关于‘天清池’的记载非常少。”裴灵素牵着宁奕的手掌,看着那座湖心亭,笑道:“灵山在世人的眼中是神秘的圣地,而‘天清池’则是佛门金冠上的一颗瑰丽宝珠。”
“但在古梵语的佛经之中,有人称颂了‘天清池主’的伟大,说是缔造了佛门修行的全新道路。”丫头顿了顿,望向那座湖心亭轮廓的眼神里,多了三分敬意,“以往的佛门苦修者,一味的淬炼体魄,但天清池主据说是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神魂修行者’……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神迹,也留下了这处圣地。”
宁奕喃喃道:“难怪律宗的大宗主,将这里视若珍宝……不肯给外来者入住。”
“那些律宗子弟,是不是入有幸了天清池,最多盘坐在湖边修行,连喝一口湖水都视为玷污?”宁奕忽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忍不住问道:“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我们做的事情……那岂不是?”
丫头翻了个白眼,反问道:“宁某人这是做了亏心事?”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某人可是光明正大,当着律宗所有兄弟的面进入天清池的,剑修做的事,怎么能叫亏心事……”
他正了正神色,凝重道:“对于前人,心存敬意,但……也只是尊敬。”
“敬前人之惊才绝艳。”
“却绝不会低头绕路。”
裴灵素悠悠的在后面补了两句,她莞尔一笑,看着宁奕有些微怔的神情,“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
……
湖心亭的棱角撞开雾气。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湖面上空荡开。
“风铃。”
“又是风铃。”
宁奕的记忆中,闪过了好些檐角风铃的画面。
教宗陈懿的马车檐角,也悬挂着啷当作响的铃铛。
不仅仅是教宗,还有三清阁的苏牧,以及道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乃至于周游先生,身上都会随身带着一枚铃铛。
两大宗的“大人物”似乎都喜欢以风铃做装饰,在中州境内却没有这个习俗……这是有着某种特殊含义?
“在道宗的认知之中,风雷之术,可以驱邪。而风雷隐于钟,古钟不便携带,便以铃铛驾驭雷霆。”裴丫头一眼就看出了宁奕的心思,笑眯眯道:“灵山其实并没有这个习俗……但这位湖心亭主人,似乎是一个另类。”
可能修行过道宗的古术?
宁奕挑了挑眉,明白了丫头的意思。
这座湖心亭,立在水面之上,亭子不大,摆着一张古旧的棋盘,上面纤尘不染,棋秤上摆放着三枚铜钱,两囊棋子。
“六爻之术。”
“大隋皇族的占卜之术,光明皇帝曾经找到过一位国师,开疆辟野,占卜吉凶,单名一字,此身涉及太多禁忌,于是凡俗便不可以言语诵念……开国之后,书库典籍,以及诸多秘辛,将‘初代皇帝’的一切都封存,连同那位国师的秘密,一同沉入红拂河,无人知晓历史背后的真正谜底。而‘六爻之术’,就是那位国师曾经留下的秘藏。”裴灵素沉吟片刻,目光停留在那三枚铜钱上,手指摩挲着下巴,“莲花阁的袁淳先生,应该是千年来六爻之术修行最好的天才。”
宁奕保持着沉默,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丫头。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裴灵素好奇的反问道:“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宁奕知道丫头是一个“博学近乎通晓”的天才。
但却不知道……丫头的博学,到了这种程度。
“天都书库里……会记载这些?”宁奕揉了揉眉心,如果没有记错,丫头真正“开窍”,拼命汲取知识的那一段时间,就是在剑行侯府里的岁月。
“当然不会。”
裴灵素挑了挑眉,“风雪原看的。”
宁奕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年。
闭关风雪原的三年,总是被丫头一句“没什么可说的”轻描淡写的带过……但宁奕一直知道,这三年,丫头过得不比他轻松。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应该藏着一座洞府。”
裴灵素打断了宁奕的思绪,拉着他的衣袖,直接走进了湖心亭内。
宁奕被拉起袖子的时候心神一沉,另外一只手反手按住细雪剑柄,还想谨慎提防阵法,结果直入湖心亭,并没有任何异样。
“呼……”他松了一口气。
这位天清池主,身为古代的大能,留下这么一处福地,明显又是一个修行多门秘法的奇才,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手段。
在妖族天下一路打生打死,习惯了踩踏禁制杀阵的宁奕,小心翼翼惯了。
毕竟曾经稍有不慎,可能便会招惹“杀身之祸”。
但此地……是灵山。
裴灵素已经坐在了棋盘的一面,凝视着棋盘上的纹路,同时漫不经心的开口。
“你多虑了。”
宁奕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位天清池主,留下的圣地,已经设了阵法,非佛门子弟不得入内……能够入湖的,自然都是晚辈后生。
坐在棋盘一边的丫头,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开口。
“‘他’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
“檐角的风铃,是古道宗的‘驭雷’之术,三枚堆叠在一起的铜钱,来自于皇族‘六爻’,两拢棋子,尚未出袋,但棋盘表面斑驳,生前喜欢对弈……出身灵山,精通大隋天下最强大的三类术法,这样的一个天才,自然不会是一个‘臭棋篓子’。”丫头的神情有些恍惚,她背后的小衍山界浮现而出,一条一条的神魂丝线,顺着这座长亭扩散开来,蔓延如一张蛛网。
宁奕握着细雪,站在她的身旁,没有打扰她的思考。
裴灵素在“推演”。
或者说……在“搭构”。
丫头努力还原着这位湖心亭主人的身份,她的目光从棋盘上一点一点挪移开来,望向对面空空如也的那个座位,“檐角的风雷积蓄已久,天清池如此庞大,律宗后辈却无人敢擅闯这座亭子……因为整座律宗都尊重你的‘地位’。你喜欢安静,也喜欢干净,所以湖心亭没有丝毫落灰,棋盘也相当干净,你搭建了一个简单的‘除尘阵’,却没有用到古梵语,愿力,在阵法造诣上,你也不仅仅是灵山的拥簇派。”
“进来时候看到的那座阵法,是被修葺古窟的那位阵法师搭建,纯粹由愿力构造……”裴灵素凝视着棋盘笑道:“你用的是‘六爻’,不会用佛门手段搭建阵法的。”
“古梵语的典籍里,有关天清池的记载,实在太少……这其实是一个不合理的事情。就连灵山禅律开宗,都能在古梵语里找到对应的记载,能够让一样东西不可查证的,只有时间,天清池存在了太久的时间。”
宁奕四下环顾,他很赞同丫头的推测……这里曾有一座洞府。
那位天清池主在这里住过。
但……神魂无法铺展,也根本找不到踪迹。
“你这般的天才人物,一定万分骄傲,以你在律宗的地位,根本不需要阵法,这片香火地内的人们曾把你奉若神灵……所以最开始的天清池,也根本就不会设下阵法。”丫头眼神一亮,“你住的洞府藏在哪?这数十里湖泊,没有一处刀凿斧刻的痕迹……是藏在湖底?就在这湖心亭下面?”
“不……不对……”
裴灵素轻声喃喃:“你死了很久了?为什么我却觉得这座庭院里的主人,像是昨天才下过棋?”
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棋盘。
棋盘斑驳如旧,两囊黑白崭新。
檐角的风铃摇晃,铃铛内荡漾出柔和的水流声音。
裴灵素伸出一只手,捻住一缕空气。风雷在指尖震颤,追究千年的那一缕思绪,那一点灵光,即将被捕捉到的下一刻——
裴灵素满面杀气,抬起头来。
整座湖心亭的上空,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一道喧喝,在天清池的上空响起。
律宗大宗主站在山脉之间,手持金刚棍,催动自身修为,在整座阵法的上空震荡出浑厚声音。
“宁奕——”
“出阵!!”
第一百一十九章 破金刚
“宁奕——”
“出阵!”
这道声音,直接穿透了阵法,在天清池上空回荡。
山峡之间,回荡风声,金易手持降魔棍,大袍飘扬,站在天清池的阵法之前,只不过按耐住了怒意,没有出手直接破阵……这里是佛门圣地,天清池主又是律宗历史上地位极其尊崇的存在,若是他强行出手,能不能破了这阵法还不好说,万一坏了大阵,无法修补,可就遭了。
金易是律宗大宗主,论身份地位,修行境界,都不可对宁奕出手……他的背后,有十八位披着宽阔麻袍扎着草鞋的高大男人,一字排开,身上并无星辉痕迹,但麻袍之下隐藏着的,是翻滚如澎湃大海的气血。
律宗十八铜人。
他不会对宁奕出手。
但同辈人,可就没这个“规矩”了,宁奕是目前大隋最受推崇的年轻剑仙,有人说宁奕命星境界无敌,那么这座“十八铜人阵”要挑战……他若是避退,便折损了蜀山颜面,更会损了道心。
十八铜人,一字排开。
天清池的雾气之中,传来了一道戏谑声音。
“我说大宗主,去得快,回来的更快啊。”
一道修长身影,拖着伞剑,从雾气深处走来,宁奕一只手握剑,剑尖斜指地面,漫不经心道:“邵云大师那边的理,若是站在你这一边,也不至于如此‘气急败坏’吧?”
这句话,却是戳中了金易的痛楚。
他匆匆奔赴大雄宝殿,师兄却是连见他一面都懒,只是挥手让他自己权衡……
“宁先生,我律宗最重规矩。”
金易看着年轻男人,“推脱借用宝地之事,是我的不对。但强占天清池,就是你的问题了。”
宁奕叹了口气,道:“大宗主想怎么解决?”
金易沉默片刻。
“律宗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这位律宗大宗主听到了一声闷响,感受到了天清池阵法时不时掀动涟漪的震颤,眉宇之间满是焦虑,“宁先生可知天清池主是我律宗的先贤,决不可有丝毫冒犯?”
宁奕并没有答话。
如此来看,金易推脱,自己踏入天清池……确实有些霸道了。
“对不起,在下一定要借天清池一用。”宁奕语气之中带着一些歉意,望向那十八座铜人,道:“既然大宗主想要以拳头论道理,那么便以看一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吧。”
话音落地。
宁奕脚尖踩踏地面,整个人如一根箭矢,疾射而出。
在宁奕动身的那一刻,这十八位律宗弟子,便拽下黑袍,同时动了!
一条直线,瞬间前后错开,踏出一座方圆阵法!
宁奕瞬间掠入十八铜人阵中,那十八座“铁罗汉”,周身缠绕金光,只是踏步前行,便与风声撞出金铁之音,麻袍被掷出,在空中遮天蔽日,露出了麻袍下精悍的肉身体魄。
灰尘迸溅。
人影错乱。
宁奕入阵,抬臂一肘击打在一位铜人的脖颈之处,这尊铜人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单论体型,甚至能够跟妖族的“姜麟”媲美,像是一尊人形妖兽,这一肘打的他半边身子向着地面弯曲,换做书院修行
者,整颗头颅都会被揭掉!
但他单掌触地,整个人硬生生以脖颈力量抗下这一肘,另外一只手拽住宁奕小臂,回转一圈,借用腰腹力量,将他掷的飞出,坠入铜人阵中。
宁奕面无表情,轻飘飘的像是一根翎羽,折腰下跪,做了一个铁板桥的姿态,他砸肘的那一下,右手收剑入鞘,并没有推动剑光,而是将细雪收回腰间,铁板桥搭建的那一刻,一击鞭腿便呼啸着掀动泥尘从面前砸过——
十八座铜人将他包围。
眼前是漫天金光,数之不清的拳脚锋芒,佛门的这座合击之阵,历尽千年演变,已经成为肉身厮杀无敌的阵法,这十八位律宗苦修者,肉身境界都相当强悍……从能够抗下宁奕一掌便可看出,在此阵的加持之下,似乎有一座冥冥的血气之力加持,使得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与命星厮杀。
宁奕不相信,单单是佛门律宗,便可以一口气拿出十八位命星修行者。
他闭上双眼,在泥尘之中翻滚,手指,脚尖,肘弯,每一处都可化作武器,随时能够施展反击,甚至打出“千手”,但他并没有如此选择,而是以“神魂”聆听风声,一袭黑袍在沙尘之间极其狼狈的翻滚躲闪,但即便如此仍然无法完全规避。
双手抬起挡在面门,挡住一击重拳,同时后背的腰椎被鞭腿扫中,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前飞出,来不及反应,一只强有力的臂弯便携带劲风袭来!
探出一条手臂奔跑的律宗铜人,臂弯带动宁奕的上半身向着地面坠砸而下。
宁奕喉咙闷哼一声,双手顺势缠绕手臂,如花开 苞,反拽住这位律宗僧人的脖颈,以一击阴柔的“反手掀”将其抛飞而出,胸膛又中了重重一脚,脚步踉跄,在自己后背即将落地之时,宁奕极快速度的伸出一只手拍打剑鞘,掌心合拢握住伞柄——细雪“蓬”的一声撑开,却不是出鞘杀人。
剑光丝毫未露,反而以伞柄对准大地,展开一座漆黑的屏风,即将坠地的年轻男人借着这股劲气瞬间合伞,一击“戳剑”抬首望月,极其精准的击打在一位罗汉的咽喉之处,同样是剑气不外露,这位罗汉的双眼眼珠顿时凸出,整个人斜斜飞出了数十丈,直接飞出了罗汉阵,落地之后翻滚一圈,神情极其痛苦,双手捂住喉咙,瘫软在地上,很难想象……能够硬抗命星一击肘击的金刚体魄,竟然被宁奕随意的一击伞剑打成这个模样。
“剑气没有外泄……”
金易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宁奕没有动杀心。
这位剑修,一直在以自身体魄对敌。
这一点让律宗大宗主相当诧异,众所周知,剑修是有两大流派,一类是裴旻,驭剑指杀,驾驭飞剑掠杀一座城池不在话下,另外一类则是如裴旻弟子徐藏,只身一剑,可杀三尺之内所有修士,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重剑意而轻肉身。
前者不会与人贴身厮杀。
后者则是讲究出鞘杀人。
而宁奕则是完全不以剑意对敌……他掠入铜人阵,是想以自身体魄,决出高低胜负!
律宗讲究拳头大,道理大。
于是宁奕便收起了剑……亮出了拳头。
那把大黑伞撑开,如孔雀开屏,内里却没有流转剑
意,宁奕神情平淡,身上虽然狼狈的挨了几下,却无伤大雅,衣服破了几个缺口罢了,甚至连生字卷都无须动用,开伞之后伞骨被他握拢,如拧转大枪一般,伞面飞速旋转,这十八铜人将自己围的水泄不通,没有地方躲闪,但好处便是自己随意开伞,只需要往前一抵,他们也避无可避。
又是一位罗汉,双手按住伞面,宁奕剑意未曾倾泻,那位律宗僧人如临大敌,躲闪不急,连忙双手按住伞面,本以为下一刹便会看到掌心血肉横飞的画面……但并没有,宁奕隔着伞面递出一掌,那位罗汉瞳孔收缩,双脚连在地上,连忙施展千斤坠,但整个人还是被磅礴气劲打得抛飞,撞在远方一棵古木之上,将那株古木拦腰撞断,整个人昏死过去。
宁奕收伞之后再是一戳,对准一位律宗僧人的双眼眉心,速度奇快无比,几乎化作一道雷霆,那位僧人满面冷汗,怒吼一声探出双拳,同时闭上双眼,准备以伤换伤。
然而宁奕的黑伞悬停在他眉心之前,急转直下,双拳打了一个空,下盘不稳的僧人,感到小腿被一击“鞭打”扫中,整个人失去平衡,俯低身子的宁奕轻柔的在他腰间施加了一个推力,将他推的撞在一位同袍身上,半边身子几乎俯在地面的宁奕,单脚斜斜蹬地,以一种“面颊贴地”的姿态,扫出一击鞭腿,然后一只手按住铜人的胸口,另外一只手按在地面,借力而起,犹如轮转一般,将三人身体前后叠加,以掌心神性吸拢,双手不断交叠。
对这三位律宗弟子而言,宁奕这简直是神人一般的手段!
以巧力破蛮力!
以蛮力降蛮力!
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亦或是“契合”,铜人阵都败给了这个年轻剑修!
根本无从反抗!
十八铜人阵,已然破开。
灰尘飞溅,中心掀起龙卷,一道又一道的铜人罗汉被卷的抛飞,相当狼狈的落在地面上。
最终烟尘缓缓落定。
宁奕拍了拍手掌,他的模样也不好看……浑身沾染灰尘,肩头,腰腹,破了好几个大洞,只不过一丝伤口也没有留下。
他看着律宗大宗主,没有说话,其中意味却是十分明显。
胜负已分。
金易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扫了一眼。
自己门下的这十八位结阵者,如今各自带伤,却不致命,最多只是流了鲜血。
宁奕收敛了剑意,并没有动杀手,也真正的做到了“以拳头讲道理”。
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金易叹了口气,一字一句的艰难道:“甘拜下风。宁先生胜了。”
宁奕拍了拍肩头灰尘。
他揖了一礼,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承让了。宁某借用宝地,强行破阵,失礼在先,给大宗主赔礼道歉,还望海涵。”
金易摆了摆手,准备说些什么。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身后的天清池,似乎发生了异变。
“轰隆隆”的声音,不是雷声,而是水声。
在雾气的背后,隐约看见,湖水彻开。
如滔天水厦,波浪拧转。
宁奕眼神一凝……是丫头,点破“天清池主洞府”的真相了?
第一百二十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
湖心薄雾,袅袅荡漾。
白衣女子独坐亭中,面对棋盘,她将那三枚堆叠在一起的铜钱古币拾起,分别摊开,按次序摆放在棋盘之上,暗叩大道,落子之时甚至溅起了清冽的剑气之音。
这位“博学”的天清池主,在棋盘内还藏了剑意……这说明天清池主还是一位剑修。
当真是三千大道,无所不通。
裴灵素沉默的注视着这象征“大隋皇族六爻之术”的铜钱,脑海里迸发出密密麻麻的书库文字,她对于推演一道的造诣并不深,但是这三枚铜钱在六爻里的摆放次序却没有太大的讲究,她找到了三才之位,然后对应棋盘落格,尝试性的改变了三枚铜钱的位置……于是这个试探性的举措,直接引动了整座天清池的异变。
“轰隆隆”的水流声音,在湖心亭底响起,宛若一头老龙沉吟。
裴灵素的耳旁,传来了宁奕的声音。
天清池外的纠纷,因果,传到了她的耳中。
律宗大宗主是一个门户之见根深蒂固的传统苦修者。
所以他非常不愿意看到外来者踏入天清池的画面……
同时他又是一个很要颜面的人。
这意味着,金易一旦在众人面前开口,便不可能反悔,这位律宗大宗主此刻的心情万分复杂,之前的暴怒已经被“震惊”所替代。
天清池平静了这么多年。
因为律宗严守规矩的原因,真正外来者能够入内的,寥寥无几,近百年来,就只有宁奕和裴灵素二人。
这等异变……看起来不是坏事,天清池的湖水掀开,却没有“天怒”降临。
“发生了什么?”
金易一只手拎着金刚棍,喃喃开口。
宁奕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天清池的阵法,在远方湖心亭丫头的拂袖动作之中,拆解出一个入口,雾气荡漾,律宗大宗主抬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跟进来,与宁奕一同踏入这座圣地之中。
整座天清池,湖水震颤,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的水中世界,此刻瓶子剧烈摇晃,除了那座小亭子巍峨不动,四面八方的水厦堆叠,随时可能倾倒。
宁奕和律宗大宗主,双脚悬空,衣袍被水汽打湿,悬在翻覆的世界之中。
“这是……?”
金易的声音有些颤抖。
“天清池主的洞府。”宁奕轻声道:“整座天清池是他的住所,这些年来那么多律宗弟子入内修行,竟无人发现洞府么?”
大宗主的神情相当复杂。
他摇了摇头,道:“律宗弟子,自当谨守规矩,不可破戒,凡入天清池者,不可打扰居士清净,别说去找洞府……就连那座湖心亭,也只能远远看着。”
宁奕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规矩是人定的,若是一味遵守规矩……有时候,反而会失去一些不该失去的。”
金易只是沉默。
这些道理,还轮不到宁奕来教他。
他平静道:“历代律宗大宗主,都会来天清池,在湖心亭里坐上一会……从没有人发现异常,更不用说洞府里的异样。这么多年,律宗的大宗主里,也不乏有天赋异禀精通阵法的天才,为何今日洞府被你们点破
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你们守规矩。太守规矩。”
金易挑了挑眉毛,“太守……规矩?”
“我见过道宣一面,这位伐折罗有着举世无双的炼体天赋,跋涉千里,身上没有其他修行功法的痕迹,他专精于律宗功法,不曾修行中州其他门派的术法……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么律宗历代的大宗主,都是如此,骄傲而又孤独,你们不会修行其他宗门的术法,即便是近在咫尺的禅宗,也不屑一顾。”
宁奕望向金易。
拎铁棍的男人沉默了很久,说出了四个字:“自然如此。”
顿了顿,他理所应当的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律宗有着极其完善的修行体系……我们不需要去学习其他宗门。”
宁奕淡淡道:“这就是原因。”
他看着远方湖心亭,坐在棋盘对面的丫头,三枚铜钱绽放荧光,四面八方湖水倒开,一座洞府缓缓从水底浮现,先是展露如龙脊般连绵的古老木质屋檐,然后便是一座极其有年代,庞大的,撑破湖面的“洞府” ,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庞然大物,沉睡在天清池内,竟然如此之久都没有被发现。
而如今“显形”的大功臣,显然是来自于那三枚铜钱。
“天清池主的洞府,藏在其他术法之中……你们只修律宗佛法,自然破不开‘六爻’的玄妙。”宁奕把湖心亭里的玄妙有选择性的说了一部分,毕竟这三枚铜钱悬挂棋盘的画面,也被金易看见了,若是自己刻意卖弄关子,金易离开天清池后查阅古籍,也可验证真伪。
在宁奕看来,一道“六爻”之秘的破解,便把这座洞府从天清池底唤了上来,接下来的“道宗风雷”,还有其他的隐藏秘术,便值得深究……他很好奇,如果继续破解,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宁奕沉吟,选择将这个情报告知金易。
“大宗主……这是一个好消息。天清池主是律宗先贤,恐怕会留下一些宝藏,留给后人。”宁奕微笑道:“说好了只是借用宝地疗伤,若是有所发现,我和丫头不会贪图宝器,这些都会如实禀告。”
修行境界到了十境之上,便格外重视道心的修行。
尤其是宁奕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身为大隋年轻一代最强的剑仙,言出必果,这座天清池主若是留了什么法器,多半也不适合他……不然洞府若开,造化机缘全被自己独吞,也说不过去。
金易摇了摇头,很是古板道:“邵云师兄总说我,生得怒目之相,内心却有菩萨慈悲。其实我并非善人,只不过信奉‘因果缘分’,而且自始至终的坚守奉行,这座洞府因你们二人而起,其中的造化,因果,该是你们的,便是你们的,你们二人能带走的,便自然是你们的。”
这么多年来,律宗一直没有人发现这座洞府……宁奕和裴灵素入池的短短一个时辰,便引动异象,已经足以说明,律宗是与“天清池主洞府”无缘的。
宁奕有些讶异的看着金易,此刻的眼神之中,却是多了三分敬佩。
佛门的修心之术极其闻名,谶言名语在世上流传甚广。
徐藏曾经调侃,说佛门总是劝人放下,看开。
放下身外之
物,谈何容易?
这位律宗大宗主……能够完全不在意天清池主洞府可能存在的“宝物”,这相当的不可思议,与宁奕之前在西岭遇到的假和尚截然不同。
换位思考,若他身为律宗宗主,恐怕无法如此释然。
思考片刻,宁奕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许诺。
“若是洞府内有所得,宁某真心想要,便会与大宗主说一声,其余的,便留给律宗,就当结个善缘。”
谁料。
金易却根本没有领他的情,冷笑一声,道:“之前的矛盾,已经捋出来道理了,你宁奕的拳头大,这就是道理。无须觉得愧疚,也不要认为,你把这洞府里的一些宝器阵法留下来,就可以与我律宗结交善缘。”
嚯。
宁奕看透了,这厮就是软硬不吃的那种人。
毫无人情世故可言。
他颇有些忍俊不禁,无奈的笑了笑……恐怕也只有在东土,金易这样的人才能身居高位,坐在律宗大宗主的位置上吧?
足够的纯粹。
某种意义上来说,灵山需要金易这样的人。
佛门需要金易这样的人。
“既然如此……宁某便恭敬不如从命。”宁奕挑了挑眉,故意顺着金易的意思向下延续,笑眯眯道:“我与丫头一定尽全力,把天清池主洞府里的宝物全都搬空,一点也不会给律宗留下,眼不见,心不烦。”
这话说完。
肉眼可见的,金易额头上多出了好几道黑线。
宁奕心底“嘿”的一声笑了,果然,人非圣贤,这大宗主看起来豁达,看开不一定等于放下,自己完全不客套了,他又恨得牙痒痒了。
“宁奕,我可警告你,这里是律宗圣地,你我之间的赌约,我金易甘拜下风,这段时间,你便在此地好生住下。”金易深吸一口气,望向宁奕,认真开口,“但若是此地出了什么变动,或者那位先贤留下来的湖水造化被你破坏……我可饶不了你。”
宁奕完全理解这位大宗主的意思。
事实上……这座洞府的秘密,根本就是一个意外,洞府显形,得益于某位与“天清池主”一样博学的小丫头。
一道轻飘飘的悠然的声音传来。
“大宗主,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裴灵素坐在棋盘的那一边,舒展了一个懒腰,双手搭在脑后,看着三枚缓慢悬空,浮在棋盘上空的六爻古铜钱,“这座洞府的出现,对律宗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此后入天清池修行的弟子,能够汲取的好处,要比之前多上数倍。”
金易感受到了那股古老洞府里波动的玄妙力量。
他冷哼一声,“天清池主,生前最喜宁静,不愿被外人打扰,你们二人不要扰了他的清净便可。”
裴灵素望向悬在空中的男人,她笑了。
“你知道……天清池主这样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金易皱起眉头。
古籍里,天清池主平灵山动荡,扫妖族祸患,一己之力,横扫一个时代……最终选择在律宗古地长眠,这样的人,还有害怕的东西?
裴灵素轻声吐了两个字。
“孤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宁先生,等你好久
古来圣贤皆寂寞。
天清池主,拨乱反正,无敌于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存在,最终选择在律宗古圣地隐居……不让外人打扰,只留下一座洞府。
三枚铜钱,是大隋天都六爻之术。
风雷铃铛,是道宗驭雷辟邪之法。
归隐灵山,落脚天清池,修佛门圆满神魂。
裴灵素凝视着那三枚铜钱,轻声道:“也怕无趣。”
后来者,若是不能与其同拆阵纹,同解卦法,那么不要来打扰这份清净了……这位天清池主,并非是厌恶晚辈后生打搅“死后安宁”,而是不想无趣之人,来扰清净。
是个真性情的前辈。
金易离开了天清池,并且立了一条训令,律宗弟子不得打扰天清池清净,如今的天清池挪出来给宁奕裴灵素休息……这座洞府出世的消息,如今也只有金易知晓。
天清池主毕竟是远古时期的大能,留下的造化和秘密若是传出去,总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觊觎”,即便是在灵山境内,也并非人心一统。
就比如禅律两宗,争的不相上下。
宋雀的客卿山曾经在一旁“坐山观虎”,如今也被禅律视为大敌,在灵山未来领袖尚未决出的局势之下,三股势力纠缠相抵,也是情理之中,如今云雀成就佛子之身,这样的“恩怨”,也该慢慢放下。
“这个消息,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禅律两宗的大人物很快就会知道。”宁奕落入湖心亭,坐在裴灵素身后,替丫头揉捏肩头,“宋雀先生和邵云大师,应该会来此地亲眼看一看这座洞府……毕竟灵山古圣贤留下来的造化,已经很久没有‘苏醒’了。”
灵山存在了太久。
先贤留下来的那些造化啊,机缘啊,也都被挖掘的差不多了。
宝山福地,各自有主。
唯一还算“大造化”的,就是那座浮屠古窟,积攒了灵山不知多少年的愿力,却只是在等待有缘的“捻火者”,其他人看得见摸不着,最多只能去古窟内给那些无动于衷的菩萨们上香叩礼。
宁奕的注意力专注在裴灵素的肩背之处,他隔着一层白纱揉捏,小丫头的皮肤雪白细腻,月牙色泛着冷光,神海魂宫生寒,以“生字卷”注入生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裴灵素舒服的长叹了一声。
宁奕的掌心,有一股暖流,顺延两肩,直入肺腑。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冰寒,那么在泡热水的时候,浑身都会发酥发麻,此刻的感觉便是如此……她挺直的脊背都有些松弛,精气神回归了半睡眠的状态。
又是疲乏,又是清醒。
宁奕的神情却凝重起来,裴丫头闭上了双眼,看不见她的肩头,有阵阵寒雾升腾。
这些都是神魂里冻结的寒意。
如今竟已凝成实体了么?
宁奕有些担忧,他实在无法乐观,脑海里驳杂的闪过云雀和大客卿对自己说的话。
七月七的盂兰盆节。
虚云大师出关。
如今他只希望,那位被灵山奉若神灵的老人,能够真正的医治好裴丫头的神伤。
软绵细腻的嗓音响起。
“天清池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宁奕微微一怔,面前瘫坐着的小丫头,缓缓睁开双眼,同时挺直了脊背,腰间像是撑了一把戒尺,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盘坐着与宁奕对视,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
“三枚铜钱,是六爻之术,在棋局上按照三才之位摆下,湖心亭浮现,这座庭院的阵纹也发生了变动。”
“原先是‘慎入’。”裴灵素竖起一根手指,挑了挑眉,“这么多年,踏入天清池的苦修者,都能够感受到阵纹传递的神魂波动……这是那位古圣的意志,如今洞府浮现,阵纹里传递的那缕意念也发生了变化。”
的确。
宁奕神情一动,自己原先来至天清池,能够感受到若隐若现的阵纹意志,若是对天清池主心存敬畏的那些苦修者,定然不会打扰安宁……只不过现在那股威严的意志却变得缥缈,消散。
“现在的意志,似乎在邀请我们。”宁奕细细感受,然后有些不敢确定。
“我倒是觉得,像是‘请君入瓮’。”
裴灵素笑道:“虽然要在天清池住上一段时间,但我并不想住在这位古圣留下来的府邸里,毕竟是他人休养之处。”
她挑了挑眉,望向那座府邸,语气有着不去刻意隐藏的骄傲。
“咱们也有府子呢。”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那位已逝的天清池主听。
话音落地。
裴丫头一只手轻柔按在眉心的“剑藏”之上,刹那有万千飞剑围绕湖心亭波荡开来,这些飞剑受丫头的心意驭使,在湖心亭的梁柱之间飞掠,却不曾致使这里有丝毫的损坏,水面被一截一截的剪开。
同时一座虚影在裴灵素的背后浮现。
小衍山界。
宁奕感受到自己心神深处,与那座山界一同生出了感应。
在天海楼战争里,自己似乎也与山界结了缘。
宁奕留意到,丫头说的是“咱们”。
心底有股暖流涌动。
飞剑勾搭出一座虚无缥缈的山水洞天,泼墨般的意志倒倾,整座大湖再次翻覆起来,裴旻留下来的那座府邸,与天清池主的意志发生了对撞,宁奕有些紧张的注视着湖心亭,生怕那位古圣的意志再次发生变化。
然而……丫头召唤府邸的举措,并没有引动天清池主的敌意。
一柄柄古剑飞快在湖面搭构着“地基”,雾气被一点一点撑开,小衍山界的投影落在天清池的上方,最终那些山水全都消失,只留下一座古朴的府邸庭院,与天清府邸隔着一座湖心亭对望。
“可惜不在一个时代啊。”裴灵素不漏痕迹的擦去额首汗水,望向那座天清府邸,笑眯眯道:“下下棋蹭蹭酒,顺便做做邻居,偶尔串串门。”
宁奕有些哑然。
那位天清池主若是活着,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会生出很奇怪的念头。
哪一位来此处参观领悟的拜访者,不是恭恭敬敬,态度放低,若是洞府出世,更是小心翼翼参悟,生怕失了造化。
整座大隋,恐怕就只有裴丫头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了。
丫头一点也不
在乎天清池所谓的造化。
“累了。乏了。”裴灵素对着棋盘摆了摆手,似乎那三枚铜钱能听懂她的话,大大咧咧道:“睡一觉,睡醒再找你下棋吧。散了散了,别来烦我。”
话毕,拂袖。
那三枚悬空浮起的铜钱,如有灵性,哗啦一声落在棋盘上,再无声息。
……
……
地藏菩萨出世。
光耀灵山。
这道消息在大街小巷传播,年轻的佛子坐马游历灵山诸城,整整一夜,鱼龙齐舞,这座灵山古圣地内,囊括着上百座宝山,数十座古城,其中自然生活着许多平民百姓,从极其久远的时代便居住在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土人人都想踏进的“灵山”,其实就是大隋的中州皇城。
灵山的资源是一座狭窄入云的高塔。
站得越高,手中便握的越多。
生活在东土南境的那些人,只能与南疆魔头厮杀,戍守边线,生活极其凄苦,而这里被大隋的东境长城格挡在外,游民无法入境,想要活下来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除了灵山城,大块大块的荒芜,修建的每一座庙宇,每一处古寺,都是“信仰者”艰难求生的抱团之地,活得越艰难,便越虔诚,越相信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真佛。
律子和禅子也的确尽力的在“普度众生”。
可大部分人不明白,能够救自己的,其实就只有自己。
每年都有人能踏入灵山城,踏入这座东土境内唯一的“圣地”,找到彼岸……但若是真正能够越过东境长城,到大隋中州去走一遍,便会发现,灵山城所谓的“彼岸”,不过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太平二字罢了。
大隋的中州,秩序极好,哪怕是太宗放政的那些年,三司也将中州打理的井然有序。但因为东西角力的原因,中州之外,流寇横生,不算太平,即便如此,也远非东土能比。
道宗,灵山两大宗,处在西岭,东土两座偏隅地……关于西岭的动荡,住在菩萨庙里摸爬打滚的两人深有体会。
裴丫头在小衍山界的洞府内安然入睡,口中絮絮叨叨说着许多西岭时候的琐事。
宁奕耐心的听着,陪着她沉沉睡去,丫头入睡之时天快要亮了,曙光照破天清池雾气,扫荡阴云。
一路颠簸,已经很久没有歇息,这座天清池让宁奕生出了安全感……若是睡上一觉,精气神肯定会大大提升。
但宁奕没有睡意。
关于丫头的“神海之伤”,还有一些杂乱的需要得到印证的想法,让他无法入眠。
替丫头拉上被褥,在光洁的额头上轻吻一下。
宁奕留了一缕剑念,确保这座洞府内的一切都是安全的,若有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便可感受,同时催动“小子母阵”,无论身处灵山何处,都可以瞬间赶回来。
做完这些之后,宁奕披上黑袍,默默的离开洞府。
光芒荡漾。
那座经由丫头改造后的天清池阵纹,外人不再可以入内,却能够识别宁奕……他踏出阵纹,便听到了一句轻柔的笑声。
“宁先生。等你好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非敌非友
“宁先生,等你好久了。”
天清池阵纹荡漾。
宁奕走出阵纹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三丈之外,有一位黑袍女子,抱臂靠在古木一侧,气态悠闲,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久等了的样子。
宁奕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确认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
这个女人的黑袍上纹了好几朵白色云朵,麻布材质里似乎还掺夹着某种秘术提炼的物质。
他不动声色的把目光锁在黑袍下的那张阴翳之中,这女子的修为境界,自己竟然无法一眼看透,是法袍的材质原因?
云纹黑袍……
佩戴这种服饰的实在太多,这并没有什么标志性的意义。
他皱眉道:“你是谁?”
那女子微笑道:“宁先生不妨猜一猜,我曾见过你的。”
一阵沉默。
天清池的池水声音荡漾……宁奕手头有着好几件事要做,本来不想在那女子的身上浪费时间,但想到了天都的一件事后,他改变了注意。
略微的沉吟。
“你不是佛门的修行者……也不是东土的居住民。”
宁奕一字一句道,“因为你身上没有香火的味道,也没有信奉佛门的那股虔诚的‘气息’……除了东土的幸运儿,能够入驻灵山洞天的,就只有天都极少数的那些权贵者。”
顿了顿,他微笑道:“但很显然,你也不是那些极少部分拥有特权的高位者。”
女子挑了挑眉,“宁先生何以见得?”
“因为那些权贵者我都见过。”宁奕耸了耸肩,道:“你只是一个小角色,放在天都皇城内溅不起一滴水花的那种。你之前说见过我……这句话回避了另外一个重点,其实不用你说,我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天都皇城内,有资格与我说话,让我记住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
“我虽离开大隋天下三年,但回归北境之后,这几年来天都的大小琐碎,沉渊师兄都拿卷轴给我过目了一遍。”
“太子想要与灵山进行一场谈判,但使团却久久未发,从谈判意志传递到现在,应该快要一年了吧?”宁奕笑道:“太子的麾下有着诸多能人异士,春风阁的那些谋士拿命数推演国运,肯定算得到东土禅律之争的节点,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随着使团来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宁奕看着那袭黑袍,挑眉给出了结论:“你背后的那个人想见我。”
这甚至不是疑问句。
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
听闻这句话后,靠在古木上的女子,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她看着宁奕,摘下黑袍,果然露出了一张陌生未曾见过的面孔。
有些苍白,但是不掩清丽。
黑袍云纹女子,以真面目示人,显示尊重之后,又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相当郑重,弯腰揖了一个天都的古老礼节,“宁先生,您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家大人想要见您。”
“念在太子‘渡苦海’的情分上,我应该给他一个面子……所以使团是一定会见的。”
宁奕也还了一礼,态度始终平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逼仄锐气。
他柔声道:“但今日宁某还有琐事,告诉你背后的那位大人,改日宁某再登门拜访。”
给出这样的回答,其实是宁奕对于太子“赠药”一事的感谢,若非太子,他根本没有兴趣与这使团见面,天都与灵山的谈判,无非就是想要解决关于东境之争的立场问题。
灵山要拿资源。
天都想看态度。
皇权和佛门的角力……宁奕若是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正式见了这只使团,那么其实也等于表示自己的态度。
站的地位高了,就要考虑许多“繁碎”之事。
以他与大客卿,佛子相熟的身份,势必会给灵山方面增加压力。
“宁先生,还请不要急着拒绝。”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家大人说,若是亲自来请,那么一定请不来……所以只能由我来天清池与宁先生见面,若是宁先生在犹豫当下局势的紧张性,那么大可放心,无论是否事成,使团都不会告知任何人与宁先生之间的联系。”
这就意味着,她在这里与宁奕会面的事情,会成为一个秘密。
宁奕还在犹豫。
但已经有了一些动摇。
“若是宁先生今日执意要拒绝,也请先看了这样物事。”
她从袖内取出了一枚缭绕云雾的古老铜钱。
那枚铜钱缠绕着雾气,同时发出铮铮的风雷之音。
宁奕眼前立马一亮,这铜钱的气息,与天清池湖心亭的古币几乎无二……六爻古术?
“宁先生虽不认识我……但一定是认识我家背后那位大人的。”
女子叹了口气,收回古币,双手拢袖再次揖了一礼,复述了临走之前大人对自己说的那八个字,“天都故人,非敌非友。”
宁奕看着那团黑袍上的云纹……忽然明白了对方是谁。
……
……
白日青山在,一览众生小。
竹楼云雾缭绕,自从天都使团驻扎之后,这座小山四周便被雾气弥漫,灵山下了闲杂人等不许擅闯的禁令,在这净土圣地,没人会违抗灵山的意志……所以这片雾气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声音。
“有些多余了。”
宁奕走在雾气之中,那黑袍女子引路,他双手虚搭在脑后,淡淡道:“这座小竹楼本就偏僻,天都使团又没得罪禅律两宗,何必整这么多雾气,看起来像是酆都鬼蜮,要是夜里,阴气森森的,说不定能吓死几个倒霉路人。”
雾气之中,传来了一道稍显阴柔的回应。
“两千年前,灵山律宗跨越东境长城的那一战,在大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边境气运受损,鬼修崛起。大泽里的那些菩萨庙,至今还游荡着挥散不去的孤魂野鬼,佛门做的孽,真的吓死过你口中的‘倒霉路人’。”
“至于现在……这里可是灵山洞天,忤逆佛门意志的苦修者,我替木恒金易收拾了,他们也不会二话。”
雾气破散。
一位披着宽
大黑袍的阴柔男人,坐在悬挂众生牌匾的竹楼下,摆着一张青木桌,堆满古卷,铺满玉案,那引路女子带到之后,便缓步来到阴柔男人身旁,取出古老铜钱,然后捋起袖子,替其研墨。
“?”宁奕笑了笑,“云大人好雅兴。”
这只天都使团背后的主人……远行天都皇城万里之遥抵达此地,不是别人,正是大隋情报司的大司首。
云洵。
情报司通常在出行任务之时,都是配以隐藏气息的黑袍。
但其实并非是这云纹袍。
这次出使灵山,云洵带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精锐,临行之前,他特意以莲花阁秘术炼制了一批大袍,从未面世,宁奕自然认不出来历。
云洵挥了挥手,那女子便放下研墨的动作,默默退后,然后悄无声息的隐于雾气之中。
“宁奕。”
情报司大司首看着眼前那个气息,剑意,与上次见面之时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一别三年。
上次见面,是在大朝会开幕之时?
云洵笑道:“宁先生……”
他改变了称呼。
“你总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啊。上次在莲花道场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你活不久了。”云洵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景象,叹道:“一个未破十境的小子,竟然在诸多命星星君的眼帘下破开莲花道场,如果不是陛下出手……你或许真的能够逃出天都。”
在他眼中,宁奕创造了太不可思议的奇迹。
那场轰轰烈烈的天都政变,宁奕与太宗一同归寂于皇陵,烈潮燃尽……三年之后,从妖族天下的那一端涅槃重生,斩妖归来?
云洵是一个自认“命数极好”的人,被袁淳先生看中,以极其年轻的岁数成就情报司大司首的位置,然后再成为仅逊于道宗周游这样的年轻星君……这一路走来,无比的幸运,就像是有上天眷顾的光环笼罩一般。
直到他翻开宁奕的卷宗,他才发现,真正的光芒笼罩,不是一路走来顺风顺水。
而是每一次陷入死局,都能绝处逢生。
“有人说你是一个‘奇迹者’。”云洵笑着望向宁奕,两根手指捻起那枚云雾缭绕的古币,“是这枚铜钱吸引了你?这是老师留下来的……”
“这是太子的物事。”
宁奕几乎没有犹豫,便直接开口。
云洵眼中流露出诧异的光芒,“哦?何以见得?”
“六爻古术,皇族秘法,袁淳先生身为莲花阁阁主,这门术法一定不会失传……”宁奕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一定还有另外两枚铜钱,作为六爻术的必需品,这三枚铜钱,袁老先生只会给自己信任的弟子。”
云洵的神情有些阴沉下来。
“袁先生不希望看到‘天都政变’,也不希望看到三司站队……如果他知道你在那一夜做了背叛莲花阁的事情,一定会非常的失望。”宁奕看着这位大司首,他并不准备翻旧账,只是平静道:“云大司首,你在天都保了三皇子,凭什么认为……你与我,非敌非友?”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野心家
“因为我也是天都政变的推动者。”
坐在石凳上的云洵大司首,沉默片刻后举起茶盏,微笑做了一个示意宁奕坐下的动作。
“在三年前的皇城烈潮之中,不仅仅有你在助力……之所以大隋天下会变成这样的局面,正是因为有很多人在推动那面摇摇欲坠的高墙。”
云洵另外一只手缓缓压掌。
“然后,墙塌了。”
宁奕坐在了他的对面,接过了他的话,平静道:“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袁淳先生的另外两位弟子,龙凰和苦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太子愿意饶你一命,是因为念在同袍情分,而且情报司极难换血……否则,你早就跟西境幕僚一起死了。”
宁奕的面前摆着一盏茶。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
云洵挑了挑眉,那张阴柔面孔上掠过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主动碰了杯,“太子愿意饶我一命?你太低估太子了。”
宁奕的眉尖不可察觉的轻微跳动了一下。
“我请你来此,便是想跟你聊一聊,这三年来,天都皇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我这趟东行,意味着什么。”
云洵把茶水饮尽,与宁奕隔着一张石桌,两人平静对视。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司首。
如今宁奕来看。
也只是平视。
“宁奕,你觉得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情报司大司首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宁奕给出了三个字的回答。
很简单……
“野心家。”
太子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在东西角力的时候,他藏得最深,一直到天都政变的烈潮燃起,他才现身长陵,一箭射死自己的胞弟,平日里所谓的温文尔雅不争不抢,全都是面具之下的伪装,而究其根源,就是为了握着这座天下四境之内的皇权。
如今他几乎做到了,在大隋两千年的历史之中,唯有太子一个人,通过这等非登陵手段,完成了“皇权”的集中。
太宗皇帝在长陵之中未有音讯,但烈潮之下,焉有余烬?
拢北境,扫南疆,定西岭,握东土,四境之内,唯有一座孤零零的琉璃山,在红拂河铁律的保护之下勉强栖身,这三年来的谋划,已经把东境所有的退路全都砍断。
可以说,胜负已定,就看太子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斩杀白鲸。
“很多人认为,太子想要的,是东境的归降,二皇子的身死,甘露的道消。”云洵的眼中,浮现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如果他想平定东境,何必等三年?他大可在第一年,就直接讨伐琉璃山,红拂河的铁律虽在,但东境三圣山的力量,就足够与鬼修拉一条绵延战线,此消彼长,二皇子根本打不下这场消耗战,短则三年,迟则十年,便会迎来天下一同的局面。”
宁奕的思绪顺着云洵向下延伸……那么,太子为什么不这么做?
到了最后一步了。
“因为他想要的更多。”
云洵声音有些苦涩,看透太子为人之后,他觉得这位生于大隋皇室,能被太宗推上储君之位的
年轻男人,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放任东境去和平发育,成长……因为他早就把这座天下,看成了自己的。试问,如果整座天下都是你的,你会打一场无端的内耗战吗?”云洵冷冷的笑了一声,“同样的……他不清理大隋朝堂,不去杀那些‘罪人’,是因为他真的把整座天下里的一切,都看成自己的。这皇城内每一个的生命,每一株草,每一块砖,都属于他的……他不杀这些人,不是因为宽恕了他们的罪,而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等到‘物尽其用’,走狗烹,良弓藏,再杀也不迟。”
宁奕沉默下来。
李白蛟的确不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善人。
他知道眼前男人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复杂的神情,因为太子眼中的那批罪人,很显然就包括曾经站错立场的情报司大司首云洵……太子记得清每一笔账,那么在太平清秋之后,算账时节,又怎会饶过他?
“太子送我来东土灵山,你以为是好事?”
云洵忽然笑了,“我所带尽是近卫,无一例外,皆为我在情报司里信得过的人物……因为我很有可能就死在这条路上。你要知道,天都是这座天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天都,我不会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死去,而离开了天都,一切就说不好了。”
宁奕皱眉道:“你一位星君,还会害怕‘刺杀’?”
以云洵的实力……整座大隋,有多少人能够刺杀他?
“宁奕……你天真了。”云洵的笑容愈发盛放,“太子想要这座天下一个人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除了涅槃境界的大能,超脱红拂河的铁律,其他的人,又如何能对抗皇权?地府内的杀手,甚至有过成功刺杀涅槃的记录……楚江王已经是极限星君,如果那位排名第一的杀圣出手,别说是我了,蜀山的那位小山主,能否撑得过去?”
宁奕的神情沉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想告诉我……太子有一天会对蜀山动手?”
云洵身子向后仰去,摇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但你自己心底有数。太子这样的人物,不会允许有他制衡不了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你成长的太快,他会怎么做呢?”
宁奕冷冷道:“该怎么处理与太子的关系,我心中有数,不需要你来教我。”
“宁先生——宁先生。”云洵笑着念了两遍,满脸的认真凝重:“我没资格教你,但我希望你真的心中有数。”
“如果你今日见我,就是想来拉拢阵营,恐怕你要失望了。”
宁奕已经有了要起身的意思,“我不会与天都内的任何人结营。”
“不不不……我只是希望你清楚的认知到,太子是一个值得你认真审视的‘对手’。”云洵脸上的笑意已经全部消失,“哪怕你们现在的关系还过得去,哪怕他给了你一株救命药……”
“原因。”
“如果我说直觉,你相信么……情报司出身的直觉。”云洵揉了揉眉心,“告诉你这些,对我也没有好处。”
他犹豫片刻,最终说出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情。
“在天都的三年内,太子有着遣人入宫饮茶的习惯。”他深深吸
了口气,“天都庙堂,但凡官阶够大的,都与他见过一面,商议大小国事,我自然也不例外,但饮茶之时,我觉得茶水里似乎有一些‘问题’。”
“问题?”宁奕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对我的身体无益。”云洵的声音有些恍惚,“之前我以为,是我多虑了,但临出宫之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太子对我说……若是出使顺利,回都之后,他会赏我解药。”
说到这里,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声音,竟然有些嘲讽的颤抖起来,“若未中毒,何需解药?”
茶水里下了毒?
宁奕不动声色,平静追问:“以你星君的境界,也感受不到?”
“无色无味,但确实有所异常,血液里如流淌清泉,只不过与鲜血有别。”云洵面色灰暗的摇头,“太子如果想要对付我,必然不会让我有所察觉……以他的手段,赐我毒药,我也只能受着。”
宁奕沉默下来……天都内有着能够治愈“白帝杀念”这等神魂伤的渡苦海,自然也有着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一位大修行者的毒药,这些毒药,在实战之中根本无法施展,但在权谋术法里,却是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君若赐茶,臣必满饮。
星君再厉害,也没有超脱“凡人”,身体里的经脉,若是被摧毁了,或是神海受损,那么带来修为境界上的倒退,诸多的痛苦……会是一种生不如死的体验。
最痛苦的不是闭眼死去。
而是睁着眼,看着自己失去最在乎的东西。
如果云洵没有修为,那么曾经情报司的那些对手,得罪过的仇家,就会找上门来。
太子只需要散播这个消息,天都皇权作为推力,甚至不需要地府杀手出动,云洵就会死在这趟出使的路上……换句话说,出使顺利即得解药,若是不顺,那么便等同于死路一条。
太子临行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这位大司首坐立不安,出使路上临时改变了好几次线路,索性一路平安,未有丝毫意外。
“宁奕,我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哪怕我顺利回到天都,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我。”云洵语气诚恳,“今日来找你,的确是有着‘结营’的念头,你不要急着拒绝我。”
他按下那枚紫莲花古币,“我的确是罪人,因为理念的不同,选择背叛了老师。太子把这紫莲花铜钱塞到了我的手上……这其实就是一种暗示,我的结局与龙凰和苦策没有区别。”
“龙凰和苦策已经死了?”宁奕盯着云洵。
“苦策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天都执法司大司首墨守,他的未来不会比我好到哪去。”云洵咬了咬牙,“我做了错事,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玩死我。”
“说重点。”宁奕死死盯住云洵的双眼。
“徐清焰——”
这位情报司大司首同样盯着宁奕,他的口中,缓缓念出了这三个字。
“她是你的软肋。”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云洵看到了宁奕眼神之中的闪烁。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谪仙案卷
宁奕眼神阴沉,盯住云洵,他能够从这位大司首的眼中看出来……对方是在“猜测”自己和徐清焰的关系,并没有更多的意思。
但这句话听起来,隐约有威胁的意味。
这让宁奕很不舒服。
云洵敏锐的捕捉到了宁奕的情绪。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威胁你。”
“你来天都拿渡苦海,不是秘密。”云洵把自己看到的卷宗内容,完整说了出来,“太子出动了圣山剑修,太多人目睹了北境城头发生的事情……包括你送徐清焰回都城,这一路上声势浩大,但你在天都并没有停留,许多人在猜,这是为了跟徐清焰撇清关系?”
在天都政变的那场烈潮之中。
裴丫头将军府遗孤的身份暴露。
同时徐清焰跟宁奕的关系……也公布在天下人的面前。
在烈潮燃尽,一位紫山弟子,一位东厢院主,三年都在为“找到宁奕”而不懈努力,大隋天下的那些高位者,对于她们二人与宁奕之间的联系,几乎心知肚明。
红颜知己?
生死相依?
云洵并不想探究这个问题,只是想戏谑的就此事调侃一二,无论是裴还是徐,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宁奕被这么多后辈“敬仰”的原因也不仅仅只是“剑术”,能得如此佳人倾心,已经说明了这位蜀山小师叔的“魅力”。
就像是当年徐藏之于紫山聂红绫,书院水月。
云洵漫不经心道:“你一定好奇徐清焰这三年在天都过得怎么样……但一路飞剑悬空,情报里显示你甚至没有与徐清焰多说一句话,想问却又不能开口?亦或是说无法开口?”
情报司大司首顿了顿,神情凝重起来。
“她过得很好,没有人敢动她。因为她的背后是太子。”
最后半句,一字一顿。
她的背后是太子!
宁奕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云洵的声音夹杂着叹息,“徐姑娘在天都的生活也很简单,白日在东厢阅卷,有时候会被太子的马车送到天都城外,太子会送她到珞珈山,我的眼线在那里会失去联络,但据说她是在跟随珞珈山主扶摇修行……三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凡出行便是太子的马车接送,来往无非就是两点一线。但孤家寡人的,待在天都,又是宫内,难免有恶人动过想掂量掂量这枚软柿子的念头。但烈潮之后,太子把‘静白’的尸骨重新刨了出来,挂在宫内游行了一圈,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出入东厢,就算是宫内的奴仆,行走之也会选择绕路……于是,徐清焰所住的东厢,变成了整座皇宫最安静的地方。”
在一个外人的口中,听到了徐姑娘这三年来的生活。
宁奕的思绪有些飘摇。
整整三年未曾见面,在长陵的时候,他把徐清焰推出了神魂燃烧的烈潮,在那之后,神魂冻结,再次复苏,每次望向穹顶大月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大隋的某张面孔。
天神高原篝火狂欢的时候。
田谕问自己在挂念谁的时候。
宁奕根本无法解答……直到现在,
仍然如此。
作为一名剑修,他剑心通彻。
但本心未明。
他有着面对白帝赴死的胆魄。
却没有面对徐清焰开口的勇气。
他既无法接受,又无法拒绝。
徐姑娘把自己视为整个世界的光,而他宁奕却无法做到对等的付出。
他知道……自己的世界跟徐清焰不一样。
宁奕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以前有复仇。
现在还有不能割舍的丫头。
“许多人在猜测,太子是否与徐清焰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云洵笑了笑,他时刻注意着宁奕脸上的反应,但遗憾的是只得到了一片麻木的回应。
他耸了耸肩,“好吧……跟你所想的一样,我派遣了两位足够信任的心腹,彻查这件事情,最终发现太子并没有因为那件打击,而做出如世人所想的举动。”
“那件打击?”宁奕皱起眉头。
云洵讶异的哦了一声,这才想起宁奕并不知晓皇城这三年发生了什么,笑道:“莲花楼的红露死了,太子因为这件事情消沉了一段时间。”
“李白蛟没有去东厢住过一夜,也没有跟徐清焰相处过超过十二个时辰……甚至连一道主动唤她进宫的旨意都没有发出过,唯一的联系,就是每周一次,太子会去东厢内坐上片刻,真的只有片刻。”云洵无奈道:“哪怕徐清焰不在东厢,在外修行,也不会变,他似乎只是为了去东厢看一看,或者留下一些什么。”
“留下一些什么?”宁奕轻声喃喃。
“是的……留下一些什么。”云洵顿了顿,“比如书信。”
宁奕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徐清焰每个月都会给蜀山送一封信,毫无疑问,是送给你的,没有人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云洵笑了,“也对……你还没有回到蜀山,我作为情报司的大司首,总是有着对世上秘密的窥探欲。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看出来,那位徐姑娘真的很喜欢你,在所有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的时候,她还坚信着你还活着,甚至保留着给你写信的习惯。”
宁奕只能沉默。
他知道,徐清焰对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喜欢”,还有许多其他的,复杂的……比如感激,还有愧疚。
他把徐清客的命字卷给了她。
天都皇殿内发生的一起,她都知晓了。
所以徐清焰觉得……她欠自己一条命?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徐清焰过得好,我便可以放心,我何必与你‘结营’?”
缺少一个推动力。
“我深知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靠谱的‘结营’是人心。”云洵双手虚搭在一起,诚恳看着眼前的黑袍年轻男人,“如果宁先生不愿意,那么谁也无法拉着你去结盟……但是你再仔细想一想,以太子的心性魄力,会留有不可制衡的‘棋子’存在吗?”
烈潮之后,李白蛟布置棋盘,苦心积虑,花费了三年,将整座大隋天下变成一座收拢的棋局,而他是这座天下唯一的棋手,如今看似坐在他对面的东境主人…
…那位二皇子,其实早已经失去了对弈的资格。
天下人都是他的棋子。
只有少数的例外。
“珞珈山是天下第一圣山……但羌山有位天才人物的出世,让这第一圣山出现了动摇。”云洵压低了声音,“有资格跳出太子棋盘的人很少,你是一个,洛长生也是一个。”
宁奕眼神一凝。
“宁奕,宝珠山一战,洛长生‘死’在了东皇手里……大隋天下气运折损,在这之前,他千里飞剑,从皇宫出来。”
云洵翻掌取出了一枚通天珠,一字一句,“你自己看。”
宁奕接过通天珠,掌心发力,一幕影像倒映而出,一辆悬挂风铃的白色车厢停在皇宫之前,这是教宗的马车,陈懿从马车上下辇,大戟抬起,然后掠出了一位白袍年轻男人。
洛长生。
与宁奕有过一面之缘的不老山年轻道士。
谪仙的面色相当苍白,带着疲倦。
“我的手下监管着天都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情报司是‘陛下’的眼,太子未登基,我们自然也有理由替‘陛下’照看这座皇宫。”云洵低声道:“这是那一日的影像,洛长生入宫与太子面见,然后离开,奔赴北境,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或者是完成了什么交易……再然后,就如你所见的,他死在了宝珠山。”
宁奕捏着通天珠,手指发力,将珠子握拢。
深吸一口气。
他与谪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彼此欣赏,宁奕在烈潮之前,一直深信,与妖族天下东皇的约战,一定是洛长生获胜……他未破十境,谪仙已是命星无敌。
与东皇厮杀,虽然艰难,却没有面对洛长生真人时候那种“如临深海”的不可撼动感。
在宁奕潜意识之中,若要将东皇与谪仙进行一个比较……那么,是后者胜的。
但洛长生死了。
“情报司负责查案的专员递交了一份案卷,我看完之后,生出了一个念头……洛长生的身死道消,是太子的意志。”云洵揉了揉眉心,再次从袖袍里取出一份卷轴,在宁奕翻阅之时缓缓开口,“北境长城约战失败,此罪要归咎沉渊,天都苦北境久已,太子需要一个‘契机’,来治将军府的罪,若无罪,便造一门罪。”
宁奕看着这份案卷,这份案卷倒也简单,大隋的那位南疆公主,在东境金华城与自己分别之后,替自己给周游送信,然后就再无音讯……即便是情报司的探子也查不到这位大隋公主的消息,如果说洛长生在这世上还有一些在乎的人,那么李白桃显然是其中之一。
洛长生身死。
大隋气运折损……但北境将军府输走了大隋的压轴宝器,此罪不可饶恕,大局之下,沉渊君军权难保,这是太子撬动北境权力的第一步,他要将整座天下收拢,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有东境,还有将军府。
“宁先生,您可以选择相信太子。”
云洵一只手按下那份案卷,“纵然你剑气无双,同阶无敌。但总有在乎的人,总有挂牵,到了最后,谪仙洛长生的下场……很有可能就是你的下场。”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联袂
宁奕闭上双眼,脑海里总是闪过不老山那位年轻道士的画面。
大隋神道剑之后最惊艳的天才。
天上谪仙,举世无双。
姜玉虚大真人说过,羌山为了两座天下的约战,准备了许多手段,洛长生这边的胜算很大。
但他死在了宝珠山,就这般黯然落幕……谪仙命陨的结局,太蹊跷,太突兀。
宁奕站在天下局势的角度来看——
洛长生死后,东境三圣山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如果说先前还在东境与天都之间摇摆,想要谋取更多的“利益”,谪仙死后,羌山老祖直接出面,甚至参与了北境会议,这已经坚定了未来内战爆发之时站在天都这一边的立场。
如果沉渊师兄不能破境,北境铁骑无法踏破凤鸣山,那么太子就会以“宝珠山惨败”来治将军府的罪。
太子的确下的一手好棋。
宁奕并不知道,远在万里之外,太子给出了第二手布局……将军府大胜,封沉渊君冠军侯,赐天都良田,实为劝退,封侯佳赏,若回天都,沉渊会不会是下一个裴旻?
若不回天都,不受封号,又把君权放在何处?
沉渊君能拖一时,却无法长久拖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世俗之间,若有道理,那么便是拳头大的那个人,说的是道理。”
云洵平静道:“宁先生和洛长生一样,不出意外,未来一定会成为大隋拳头最大的那几个人,但现在不是……太子一定不愿意看到你们破境涅槃的那一天,所以他不会让你有那么一天。”
宁奕闭上双眼,缓缓捋着自己的思绪。
“你想怎么联盟。”
“我想活下去。”云洵很平静的开口,道:“我对抗不了皇权,我之前所支持的三皇子在烈潮之中输得极其凄惨,但事实上我对于西境毫无感情,我支持的也并非是李白麟……而是徐清客先生。”
“你当了袁淳的叛徒,我该怎么信任你?”
宁奕睁开双眼,面无表情。
“宁先生不必信任我。”云洵微笑道:“关于师门的事情,我也做不了更多的解释。只能说……我将老师教给我的那些道理,实际的贯彻在了这一生之中,老师把钥匙给了‘龙凰’而不是我,就说明他也从未相信我能信奉他的道。太宗陛下年已老矣,东西角力,我做出了选择,没有选择与袁淳先生一样的阵营,难道就是错吗?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子一样做了‘弑君’的不忠行为,然后呢?他得到了这座天下。”
微微停顿。
“宁先生,这世界是只看结局,而不看初衷的。”
云洵施施然笑了笑,相当不认真的问道:“若说我的初衷也是为了让这天下众生过得更好些,宁先生信不信?”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杀死那些我所在乎珍重的人。”
“我本来也做不到。”云洵淡然道:“但人总是会改变的……尤其当你面临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心狠的人做不到杀死,心软的人连伤害
都做不到,我是前者,你是后者。”
宁奕没有否认。
云洵笑了笑,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宁先生,你现在觉得,你能够做到不伤害一个你所在乎珍重的人吗?”
宁奕看着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双眼,很清楚云洵口中那个自己“在乎珍重”的人……指的是徐清焰。
他想做到,但做不到。
这就是世事之无奈。
“言归正传,我想与宁先生之间搭成一种‘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不需要信任,只需要我们保持同样的想法。”云洵平静开口,“在天都的这场棋局之中,你我都只是棋子,至少目前来说……是的。越是往高处攀登,越是会认知到自己的渺小,我不想成为太子棋盘上的牺牲品。我想活下去。这就是我的目的,也是我所作的每一件事的出发点……如果有所违背,你自然也能够看得出来。”
宁奕问道:“你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我想要这场谈判顺利。”
云洵双手搭十,神情严肃,语速放得极其缓慢,“我要平安回到天都,拿到太子的‘解药’,只有与灵山的谈判顺利,才能保证这一路上,不会有地府的杀手,不知来路的刺杀者……太子留着我,是因为还需要我,我在天都内留了一些布置,后手。”
他盯着宁奕,“我需要你帮我。”
宁奕神情不动。
果然如此。
在出发前……他就已经想到了。
“你是灵山新任佛子的恩人,与宋净莲,还有他的父亲,如今灵山的大客卿关系极好。”云洵的语气有着隐约的紧张,聊到这里,至此摊牌时刻,他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说服宁奕,所以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神情。
可惜的是,那个黑袍年轻男人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变化,木然坐在石凳上,倒空茶水,把握着空茶盏,脸上表情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冰。
眼神里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想法。
宁奕忽然开口,“我要查宝珠山的案卷。”
“我不相信洛长生就这么死了……他与东皇交战的影像,残留的通天珠画面,我全都要,不仅如此,我希望情报司能够把李白桃的案卷整理出来,她对我有恩。”宁奕看着云洵,三根手指捻住空的茶盏,保持着悬腕的姿态,认真道:“灵山的谈判,我只能答应你,我会做到我所能做的,但我不会以我个人的名义,去要求灵山做出改变……这始终是天都使团与灵山势力方面的斡旋,与我个人无关。”
云洵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倏忽落了下来。
他长长吐了口气,望着宁奕,缓缓点头,“宝珠山和李白桃的案卷,不难查,情报司一直有人在负责追踪……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跟你说,此事牵扯到了如今天都闹得沸沸扬扬的‘第四司’。”
“第四司?”宁奕皱起眉头。
大隋三司,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
哪里来的第四司?
“太子的春风阁,在烈潮之前,就已经渗入了三司之中
,茶楼里走出了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已经在天都皇城内布下。”云洵的神情变得相当疲倦,“李白蛟在东西角力的这些年里,就在不动声色的做这件事,那些在春风阁里喝过茶的饮客,数量庞大到已经无法追究姓名,也根本不知道太子有多少心腹……在三司内开枝散叶,逐渐蔓延成一张巨大的脉络,于是就有了捕风捉影的‘第四司’的说法。”
他看着宁奕,声音沙哑,说出了天都朝堂如今无数人猜测的那个虚无机构——
“监察司。”
“你的仇家,公孙越,据我手下的可靠消息,这三年他在为太子做事,私底下处理了好几桩不属于三司范围的‘大案子’……他明面上是执法司的少司首,但如今权势滔天,如果真的有‘监察司’的存在,那么公孙越就是监察司的大司首,负责周转第四司的人员,手握监察司的名单,而且负责记录三司内部人员的‘罪档’。”云洵想到了那个披着大红袍,昔日极其卑贱的男人,眯起双眼,寒声道:“第四司浮出水面的时候,就是太子棋局收官的时刻,春风阁的苗子已经长大,三司换血,监察司这些年收集的情报,关于烈潮那一日的罪证,将成为三司那些大人物的噩梦。”
包括他自己……支持西境推动天都政变,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条,便足以置他于死地。
“我如果回到天都,那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监察司’的名单,证明第四司的存在。”云洵吐出一口气,阴沉道:“那股头顶悬着一把刀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宁奕心中默念了公孙越的名字。
天都政变的推手……如果从“因果”的角度来看,其实是由这个“小人物”引起的,二皇子在西境路边收回的一条野狗。
捡回天都之后,被养成了一只足够茁壮的恶犬。
因果的最前面,是宁奕一时的心慈手软。
看来这个漫长的因果还在延续……第四司给天都带来的影响,已经扩散到了自己的身上。
宁奕沉声道:“李白桃的案卷与第四司有关?”
“情报司已经出现了不可探查之地。”云洵点了点头,“太子给了公孙越很大的权限,他的府邸,还有副手的住处,以及平日里好几处停留的地方,都被铁律分出的阵法所笼罩,情报司无法探知清楚状况……李白桃的案卷追查停留在她‘进都’的时刻,据风眼的线报,她曾经入过一次皇都,有宝器探查出了红拂河的流淌出现异常,属于感应皇血涌动的异象,在那之后,南宫娘娘就被幽禁,现在应该已经被‘挪’到了红拂河的洞天里。”
“背负血脉的权贵者,皇血引起的异象各自不同,李白桃的异象出现了两次,其中一次暗扣谪仙离都……所以情报司的猜测之中,洛长生与太子的交易,很有可能就与这位大隋公主有关。”
云洵一口气说完了这个复杂案卷里的详情,然后沉声道:“如果想要查清楚洛长生之死,就必须要查清楚监察司的存在……查清监察司,才能查到公孙越在什么地方幽禁了李白桃。”
第一百二十六章 烈潮将起的初火
宁奕闭上双眼,脑海里展开了一张图卷。
李白桃在琉璃山杀劫之中,替自己送信,若不是她愿意出手搭救,周游先生最后时刻也不会及时出现,那么自己和丫头已在雪灾的杀意之中消融。
宁奕必须要查清楚,大隋公主的下落,如果李白桃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遭劫”,那么这份欠下的人情一定要还。
此事的脉络已经捋清楚了。
洛长生之死,李白桃失踪,都指向了天都虚无缥缈的第四司,以及云洵口中那位“深不可测”的太子。
李白蛟不容小觑。
“我若没猜错,太子养着徐清焰,就是在等你回天都。”
云洵再次取出了一份案卷,按在桌案上缓缓推了过去。
宁奕眯起双眼,“这是什么?”
“天都古籍的迁移记录。”云洵说了一个跟此事毫无关联的线索,他不缓不慢,拎起玉壶,往自己的茶盏内添茶水,同时把这条线索背后暗藏的信息娓娓道出,“在我离开天都之前,我注意到太子在迁移古籍,书库内的古书本来有专人看管。”
宁奕翻着案卷,不动神情,耐心听云洵开口。
“宁奕,你在天都待过半年,教宗陈懿替你借了书库内的诸多古籍,想必你是知道的……书库向来是由三司和两宗协管,太子挪移书库,其实是在‘换血’。”云洵轻声道:“原先情报司留守在书库的人员没有变动,但书库空了,他们还有什么用?”
“天都书库,原先隶属于莲花阁,老师离世之后,真正有权调动核心文卷的就只有太子,陛下入长陵后再也没有消息,太子数月之后以皇权钥匙打开书库的最后一扇门,宣布替父接手天都皇城,以及中州的大小势力。”云洵笑道:“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留意他的‘变化’,三年来温水煮青蛙,不急着吞掉东境,不急着收回北境,也不急着杀掉‘前朝罪臣’,还有那些‘叛党反骨’……天都太平,事事如意,但我知道,三年前的烈潮还有余烬,总有一天还会燃起,所以我时刻盯着余烬里的白灰。”
“这就是烈潮将起的初火。”
“太子把书库里迁移出的古籍,选择性的放置到了新的地点……不出意外的话,一部分放到了‘第四司’的所在地,另外一部分,则是放到了东厢。”云洵沉着神情,抬起两根手指,语气不善,“说明东厢是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或者说是太子足够信得过的地方,换而言之,徐清焰也是太子足够相信的人。”
宁奕低垂眉眼。
“徐清焰离开天都奔赴紫山风雪原,连这等僭越之事,太子都不曾动怒……”云洵戏谑的笑了,“宁先生,太子为什么如此放心啊?”
宁奕不得不把思路往一个很坏的角度去想。
云洵成功的用一番言语,把太子“深谋狠略”的形象树立起来,这位情报司大司首这三年来饱受刀悬之苦,天都三年前的烈潮一直在心中燃烧,时刻提防着太子要对他动手……不得不说,太子对于前朝之事“悬而不决”的这一招棋,实在狠辣。
能够让太子信任的,只有掌中之物。
随时都在掌控之中……亦或者说,随时都可“摧毁”。
如今受
命出使灵山的云洵,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玩物”。
“甚至把徐清焰送到珞珈山去修行?”云洵摇了摇头,“如果不出意外,徐姑娘体内的也有着‘毒’,太子对她用了与我相似的手段,所以他不用担心……只要那个人还想活,那么就不得不受制于他。”
一个具有可能性的猜想。
但宁奕的心中却不这么认为。
他与太子见过几次面。
若需要靠“下毒”来驾驭一个人,那么李白蛟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云洵有一点说的很对,太子对徐清焰如此放心……一定有原因。
……
……
“与灵山的谈判就在半个月后,太子希望灵山的禅律二宗能够在‘东境’之事上达成一致,与天都签订‘契约’,这样可以避免未来的战争事态扩大。”
竹楼风吹。
好几份文案案卷被云洵摆在桌面,这些是天都此次出使的内容。
天都与东境之间的矛盾,日渐激烈,此事已经到了很难和平解决的地步……从二皇子李白鲸的应对就能看出来,琉璃山篆养鬼修,收买南疆宗门,这是想借一境气运,与天都抗衡。
铁律诏令,三龙争位,在未有新皇登基之前,每个继位者选定的老师,都可以作为争夺助力……袁淳老先生的紫莲花在烈潮之中凋零,但琉璃山的甘露还活着。
叶长风把韩约的本尊钉在山底。
但不妨碍鬼修壮大,若是有一日韩约脱离凡俗之身,站在了光明之下,这场皇位争夺,或许还有转机。
这就是李白鲸寄托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天都使团出使之前,东境一定与灵山谈过了。”云洵很笃定的开口,“只不过灵山不可能签下所谓的‘协议’,李白鲸一定许诺过灵山极大的好处,东境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灵山,但佛门要看皇城的态度,这就是我这趟出使的意义。”
宁奕陷入了沉思。
云洵的情报司,在大隋四境之中手眼通天。
但也只是在大隋四境之中。
显然他还没有收到“东土”的情报。
鸣沙山发生的大火灾,信息还在封锁之中,因为佛门信仰根深蒂固的原因,三司官员在东土还是寸步难行。
宁奕知道,东境鬼修掠夺小雷音寺气运,干扰浴佛法会禅律之争,这是一桩大罪。
宋雀刚刚回到灵山,等此事上报大雄宝殿之后,灵山对于东境的态度会发生巨大的转变,甚至可能会就此事“讨伐”琉璃山。
太子的出使,在这股推力之下,很难不成功……云洵在担心什么?
宁奕端起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太子准备给出什么?”
云洵的神情有些萧索,他看着宁奕,万分认真道:“太子什么都不准备给。”
宁奕陷入了沉默。
“太子要灵山臣服,作为签下契约的条件,佛子可以不用进都城,每年的上贡会减少,在东境战争爆发的那一日,灵山要与天都一同出征。”云洵的眼神里带着嘲讽,太子把这份文书交个自己的时候,他的反应与宁奕差不多,作为天下大都,皇城这边几乎没有给出任
何实质性的许诺,好处。
“我想了解‘东境’的筹码。”情报司的大司首只觉得一阵头疼,“很久之前,我与禅律两宗大宗主就打过交道了。佛门的修行者看起来清净本心无欲无求,其实都是扯淡,至少木恒和金易都是例外……这些年来佛门内斗,斗的厉害,入宫之前我就大概得到了‘出使’的消息,我本想说服禅律其中的一宗,在我职权范围内给出足够的好处,但太子的文书却让我无法想通。”
什么都不给。
什么都不愿意给。
宁奕翻着这些文卷,字里行间看到的,不是那位在春风阁对自己以礼待之的腼腆储君。
而是一位铁血无情的年轻“君王”。
四境自当臣服于我。
“你出皇都前的想法是对的,灵山之内水火不相容,择禅律内斗之胜者,以利拉拢。”宁奕淡淡道:“但太子比你看的更远。”
云洵皱起眉头。
“禅律之争的结局出来了。”宁奕合上文书,意味深长道:“既不是禅宗胜,也不是律宗胜,所以你现在要说服的就是整座灵山,如果不出意外,跟你谈判的不会是木恒也不会是金易……而是这座灵山的新佛子,云雀。”
云洵眯起双眼,手指敲打着桌面。
“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强行干涉这场谈判……我能够帮你的有限,因为我在灵山的影响有限。”宁奕沉思片刻,缓缓道:“你找对了人。在我有限的影响里,很幸运的包括了灵山的新佛子。”
宁奕有一点是想不明白的。
云洵出使,太子下诏,在这之前禅律之争的结果根本无法传到天都。
李白蛟是怎么猜到云雀这个“变数”的存在?
还是说,他不需要具体猜到某个人……只需要猜到禅律“双输”的局面,就可以了?
天都城的手段,难以揣度。
这件事情的背后,少不了莲花阁留下来的推演妙术助力。
宁奕吐出一口气,“作为代价,还有诚意,我需要情报司的力量……不仅仅是在东土,还有以后回到大隋。”
云洵很乐意看到宁奕对于自己的“索取”,他停止敲打桌面的动作,笑着问道:“比如?”
“我要查道宗案卷……还有许多要用到情报司的地方。”宁奕盯着大司首的眼睛,“烈潮再起,只有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能保住性命。你要知道,活命的路,不仅仅是成为对太子有用的人。”
“你?”云洵微笑道:“宁先生现在还不够资格吧?”
宁奕从小洞天内取出了一样物事,推到了云洵的面前。
一副古老面具。
“要知道,天下很大,情报司除了东土,西岭,还有其他不可抵达的地方……皇权亦是如此。”宁奕语气平静,道:“无论这场烈潮在大隋燃烧到什么程度,我都能保住你的命。”
云洵先是一怔,当他意识到这面具的含义之后,便陷入了错愕之中。
宁奕站起身,从雾气之中离开。
云洵看着黑袍年轻男人远去的背影,自嘲笑了笑,用上了敬词,喃喃道:“宁先生,我看走眼了,您确实是尊大菩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莲花山
宁奕离开天都使团的那座小山,路上一片安静。
整座“灵山”,其实是一个被阵法包裹的无垢世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在佛门圣地的灵气氤氲滋养下,比正常人的寿命要延长十年至二十年……如果不考虑如今禅律斗争的局势,这里的确是一片世俗难觅的净土了。
昨夜地藏捻火的盛会,到了日出之时才告一段落,狂欢之后的残留气氛还在。
天清池,众生楼,其实都是在灵山的“修行界”内,整座灵山世界,集镇所在可被称为世俗界,香火愿力便产出于此。
宁奕静静的思索着从云洵那得到的情报。
实在太多太杂,关于天都的局势,以及太子的布局……仅仅是一夜面谈,得到的消息就已经需要消化一阵子了。
随着未来天下格局的变化……可以预见,自己会和云洵的情报司联系更加密切。
他需要情报。
蜀山的暗宗力量,无法与布满四境的情报司媲美。
那张狮心王的面具,则是宁奕明摆在云洵面前的“底牌”。
他是天神高原的大君!
只要带着乌尔勒之名,逃到天神高原,就能够不用畏惧大隋的皇权……这张底牌足够让宁奕在面对太子的时候,把棋桌掀翻。
很显然,大隋天下只知道他历尽千辛万苦的翻阅灰界,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两座天下之间拥有着一个绝对可靠的“第三方势力”。
宁奕揉着眉心。
眼下还有许多麻烦事。
在见闻地藏崛起时候关于“第三种长生法”的灵感……
趁着灵感还在,需要立马去查阅。
入灵山前,宋伊人给了自己一张图卷,标注了大客卿,还有他和朱砂的居住之地。
宁奕向着宋伊人的住所走去。
这一路上,时常能看见披着麻袍的苦修者。
灵山的修行者与宁奕在西岭见到的“散修”不一样——西岭清白城那片吃人地,多的是烧杀抢掠,道士和尚老人妇女都不是善于之辈,尤其是宁奕年少时期长久混迹于荒山野岭,遇到过不知道多少看似慈眉善目实则蛇蝎心肠的伪善之人。
灵山内的苦修者,自内而外,散着“佛性”,这是宁奕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以魂力捕捉到一个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当中也有区别。
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苦修者。
一种像是身上带着中州书院书卷气的书生,另外一种则是煞气凛冽的武者。
禅宗。律宗。
有一点倒是让宁奕觉得意外,自己在路上遇到的这些苦修者,每一个都会对自己行礼,一般是双手合十的佛门传统礼节,也有行遥远古佛礼数的……宁奕都一一回礼,以大隋这边的揖礼。
他忍不住在一位禅宗苦修者行古佛礼的时候开口。
“冒昧打扰,您……认识我吗?”
那位禅宗苦修者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宁先生。”
“木恒大宗主已经打过招呼了,您是灵山的贵客。”他指了指远方的天清池,道:“更何况,昨夜还出了‘那样事情’……现在灵山界内,应该每一位苦修者都认识您了。
宁奕心头有些纳闷。
那样事情?哪件事情?
自己去众生楼与云洵秘谈?
“昨夜……发生了什么?”
禅宗的苦修者眨了眨眼,不知道宁奕是故意不知,还是刻意试探。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老实道:“昨夜大雄宝殿,地藏晚宴结束之后,邵云大师让律宗大宗主当着道歉,那位律宗大宗主从来态度强硬,这是第一次……他在禅律两宗的修行者面前认错。”
宁奕这时候脑海里才触电一般响起“昨夜”的那件大事。
天清池争端。
在地藏出行时候默默离开队伍……果然还是引起了注意。
宁奕哭笑不得,“金易大宗主道歉?”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是自己打完十八铜人,在游行队伍最前端的宋雀先生才发现异常……以大客卿和云雀的性格,如果发现律宗刁难自己,那么定会讨个说法。
于是闹上了大雄宝殿。
宁奕旁敲侧击的问了一二,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他对着那位禅宗修行者道了谢,然后就此别过,加快步伐向着宋伊人居住的“小莲花山”赶去。
……
……
小莲花山,瀑布湍流。
一位披着斗篷的年轻男人,身形隐现在瀑布水流之中,戴着斗笠,双手十指搭桥落在小腹位置,双脚盘膝坐起,但并非坐在瀑布底端,反而是悬离水面一截距离,整个人好似神仙中人,逆着瀑布劲流的冲击巍然不动,两边肩头不断颤抖,像是卸力。
这是一种修行。
佛门的“修心”法门,能够让人快速安神,外界再是嘈杂,都能够找到本心。
宋伊人在修心的时候,外界发生什么,都不会有所感应……这也意味着,他需要有人“护法”。
他的身边一直有把长生锁。
朱砂坐在树头,啃着一颗红彤彤的蛇果,手里翻着厚厚的古籍,透过树影婆娑,时不时在翻页的间隙,转移视线望向那片瀑布,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摘了一枚饱满果子,头也没回,随意向着身后一个方向抛去,开口道:“小莲花山的‘悟道果’。”
那枚果子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
宁奕单手握住,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笑着问道:“昨夜大客卿替我出气了?”
朱砂把古籍合页收起,向着自己眉心砸去,一座狭窄洞天倏忽开启,那本古书撞入眉心的“近水楼台”之中,与宋净莲披着同款斗篷的朱砂,显得衣大人小,双手十指隔着衣袖袍子按住树枝,晃荡一圈落了下来,笑道:“宁先生,恐怕在天清池前,你已经出过气了吧?”
宁奕无奈道:“我没想过此事还有后续。”
“金易道歉了。”朱砂耸了耸肩,“这辈子没想过能看到地藏菩萨捻火,更没想到金易这倔驴也会道歉。不过……不是老爹的主意,是云雀要求的。”
宁奕挑了挑眉。
他忍不住在心底发笑,关于刚刚在灵山城外同意某桩婚事的宋雀先生……朱砂这就喊上“老爹”了?
“佛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朱砂想到昨夜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昨晚发
现你不在队伍里,佛子先是问了律宗的一位长老,得到了支支吾吾的回答,然后就是看到金易领着鼻青脸肿的十八铜人归队。”
鼻青脸肿的十八铜人……
宁奕的神情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听起来自己好像十恶不赦的恶徒,朱砂一定以为自己把律宗的十八铜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其实他已经留手了,连剑气都不曾动用。
“很罕见,我以为佛子脾气那么好的人,不会生气的。”
朱砂摇了摇头,大口啃着蛇果,咕哝不清的一股脑说道,“金易是头倔驴,但对这位佛子是有问必答,然后云雀就生气了,到了大雄宝殿,邵云大师还没开口,金易就做出了赔礼道歉……震动了整座灵山。”
宁奕也啃了口蛇果,乐了,“就道歉这件事,至于震动灵山吗?”
“至于,非常至于。”朱砂啃完果子,瞥了一眼身后还在瀑布静修的某人,坦坦荡荡道:“宋净莲说金易是狗改不了吃屎,就算捅破了天也绝不会弯腰道歉,云雀生气时候他还跟我打赌,说是金易这臭脾气要是道歉了他就……”
话音戛然而止。
一声沉闷的咳嗽。
朱砂耸了耸肩,拿“你懂得”的眼神望向宁奕。
那道盘坐在空中,以双肩不断对抗瀑布的斗篷身影,睁开双眼,双手向着身后虚按一把,脱离瀑布,上一刻浸泡在瀑布内的衣衫,下一刻竟然完整脱离,连一颗水珠都没有沾染。
斗笠甩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灼目耀眼,被一只手习惯性的按下。
脱离瀑布和禅定状态的宋伊人,下一刻就出现在朱砂丫头身旁,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把朱砂揽入怀里,掌心捂住某人沾着蛇果果皮的嘴巴。
“宁兄昨晚教训的好。”宋伊人心情甚好,想到昨晚某张难看的老脸,感叹道:“我太了解金易这厮了,不仅仅是佛子施压的原因,真实原因恐怕是宁兄拳头的确足够大,把律宗打服了。”
十八铜人阵可不是那么好破的。
“我惊讶的是,裴姑娘的阵法造诣竟然到了当世宗师的境界……天清池的阵法几乎无人可破。”宋伊人压低声音,“我老爹说,金易先去大雄宝殿告状,邵云大师没理他,然后恼羞成怒动的手,结果被狠狠拾掇了一顿……裴姑娘竟然就这么把天清池阵法破了,厉害厉害,当真厉害。”
宁奕叹了口气,隐瞒了是自己破阵的秘密,对于此事也不好说些什么。
在他的视角来看,其实金易一点也不傻。
他道了歉,灵山哗然,但昨晚的事就此翻篇。
天清池主洞府现世的消息,也就被这场风波遮掩了,这位律宗大宗主的确把自己面子看得无比重要,但与一位古圣遗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金易是个明粗实细的聪明人啊。
宁奕轻声道:“天都有只使团来了。”
宋伊人挑眉,道:“我知道。情报司大司首云洵负责的,我以前见过他。”
“我与他谈过了。”宁奕认真道:“有个很重要的情报。”
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关于你与皇族之间的婚约……”
“大隋公主李白桃。”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八百年无敌
大隋公主李白桃。
朱砂的神情有些微妙,她抬起了半边眉毛,正在咀嚼的果子鼓起桃腮,眼里的意味很是明显。
老相好了。
宋净莲叹了口气,“老爹说以后要去一趟皇城,替我把婚约取消。但取消婚约也不是儿戏,据我这边的情报,李白桃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逃离南疆执法司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了。”
“我见过她。”
宁奕把不老山的事情,与宋净莲说了一遍。
还有云洵对自己所说的那些情报,关于太子的情报自然没必要对净莲二人说,宁奕只是有选择性的把“第四司成立”,“洛长生之死”的秘密倾露而出。
果然。
这两件事情很自然的被联系到了一起。
“你的意思是,李白桃可能被太子幽禁?”
宋伊人皱起眉头,“宝珠山的约战,洛长生战败给东皇,另有隐情?”
“我先前看到宝珠山战讯的时候就有过这个猜想……”朱砂姑娘的面色隐约有些泛白,她喃喃道:“当时在长白山,还记得宋雀先生提过他的看法吗?”
宋伊人下意识把老爹的话重复了一遍,轻声缓慢道:“谪仙洛长生……是当今天下最惊艳的天才……羌山为了此次约战,准备了诸多手段……”
羌山神仙居,有位列大隋三大星君的姜玉虚大真人。
整座羌山背后还有位骑牛老祖宗,辈分资历极吓人。
然而宝珠山那一战流露出的影像来看,羌山所为洛长生展露的手段,似乎并没有如何彰显,而且此事之后羌山上下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老祖宗频繁出入人间,行走在天都和东境之间,不知道作何推力……但最终,以羌山为首的东境三圣山对天都表明了站队态度。
也就有了这次北境会议三圣山的出席。
宁奕缓缓道:“我非常不愿意把谪仙的死,与天都的朝野,局势,政谋……联系到一起。”
这是一种侮辱。
如果洛长生真的要死。
那么也应该是堂堂正正的战死。
而不是死在算计当中。
“太子是这样的人么?”宋伊人的神情有些晦暗,“离开灵山之后,我入了好几次天都,与那三位皇子都熟,李白蛟城府深沉,但心思却不算坏,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人心善变,他要做出这种事情,也并非不可能……”
宁奕摇了摇头,“这件事情不要外传。你也知道,这只使团来灵山谈判……背后的主人是太子。”
宋伊人忽然笑了,“太子把天都局势按的太紧张了,那位情报司大司首受不了了?”
宁奕也笑了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合纵连横,云洵希望能够完成与灵山的谈判。”
“你不用担心我的态度,我跟金易不一样,对佛门这片‘圣地’也没什么特别的眷恋……这个净土在我看来早就不干净了。”
宋伊人有些厌倦的笑道:“就算宋雀找出来那个对我‘下蛊’的家伙,把他大卸八块,也改变不了佛门不清净的事实。”
宁奕刚刚的那句话里,的确有着试探的意味。
真正能够左右到天都使团谈判的人,其实就是云雀和大客卿,但宋伊人的态度,其实也就是宋雀态
度的缩影……在大是大非之上,这对父子的立场一定是相同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宋伊人淡然道:“大隋的情报司,在东土可行不通,那位大司首若是手眼通天,手握八方情报,这时候肯定不会着急。显然他不知道灵山这边焦头烂额,这场谈判若是不出意外……会被太子直接拿下。灵山的禅律两宗,没有人愿意站在琉璃山那一边,尤其是出了禅律之争的这档子破事。”
宁奕哑然失笑,道:“我拿了情报司的‘东西’,需要帮云洵办一些事,可能会影响到这场谈判。”
宋伊人浑然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豪迈道:“我老爹说,年轻人有想法就要去做,事在人为,命由天定,先他娘的……咳咳,不太雅观。宁奕,就算你跟我说你看太子和灵山不爽,想把这两个都干了,我也举双手赞成。”
宁奕哭笑不得,“这真是大客卿说的?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宋伊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道:“哦豁,被你看穿了。”
“言归正传。”
他的神情凝重了一些。
“云洵是想保命吧?”宋净莲看着宁奕,“替皇族做事,如履薄冰,这些年我看宋雀过得不容易,一位涅槃尚且如此,况且星君。他找你找对人了。”
“如果说有人能够影响到这场谈判,那么你一定是其中之一,今天特地来小莲花山找我,我能猜出来为什么……”宋伊人狡黠的笑了,对着宁奕眨了眨眼,“你是想知道灵山对你的态度。”
宁奕看着眼前的聪明人,坦荡的承认了。
“不错。我来灵山是客,不想引起‘麻烦’。”宁奕略微思考,还是解释了一下,“此行诸事,替丫头治病最重要。”
“邵云大师说,你很好,大可放心。”
宋伊人沉声开口,拍了拍宁奕肩头,“你会在灵山生活的很好,至于谈判的事情,如果你有倾向和意见……不妨说出来,佛子还年轻,他需要有人替他拿捏分寸,你把他送到了灵山,还可以送他走得更远一点。”
他意味深长道:“这样的话,你也会收获更多的东西。”
譬如,灵山的感谢。
宁奕心底的某块小石头算是落地了,他释然的露出笑容,却有些无奈,原因是他不知道那位素未谋面的邵云大师,为何对自己的态度如此之好。
其实宁奕能够理解金易昨夜的道歉。
一是自己动手按他的规矩打赢了律宗铜人。
二是佛子的怒火。
第三,则是大雄宝殿那位大师的意志……虚云师祖一日不醒,那么灵山执掌大权的人,就一日不会变。
……
……
“宁奕,你拜托我调查的‘道宗案卷’,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线索。”
宋伊人抬起一只袖子,两根手指并拢,在面前轻轻划动,一缕微渺火焰浮现,勾勒成一座拳头大小的门户。
这座门户拼搭的细小洞天,在宁奕与净莲面前徐徐燃烧。
朱砂能有一座“近水楼台”,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独立洞天,只不过里面并不堆叠宝器,在长白山修行之时,宋伊人便研读了许多古籍,外人恐怕无法想象,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大客卿之子,
实际上眉心洞天内摆满了“圣贤书”。
他取出了一枚青色的竹简。
“灵山的一些禁地需要权限,我进不去,昨夜地藏游行结束之后,我托宋雀帮我‘弄出来’的。”宋伊人嘿嘿一笑,日出之时他正好拿到古卷,便“躲进”瀑布里,以神魂观卷,同时静心养气,也算是一种修心。
倒是没想到,宁奕这么快就来了。
他把读完的这卷古卷丢给宁奕。
宁奕以神魂探查,细细
“太乙救苦天尊活了八百年,横跨了大隋好几个时代,在当世存在的典籍里,对这位女子天尊的记载并不多。”
宋伊人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感慨。
“但在佛门的古梵语里,我找到了这位古天尊生前散落的禁忌历史……都是存在于遥远的远古时代,神仙打架。”
宁奕翻看着竹简里的神魂内容,脑海里浮现了那位披云戴雾的女子天尊模样,他在红山见过一副惟妙惟肖的画像。
“太乙救苦天尊,斩杀妖族天下的‘孔雀古皇’,并且打碎孔雀古皇炼化的洞天,将其沉入倒悬海海眼,以镇光明皇帝的阵法。”
“镇压青狮大圣,打成人形,直至五百年大限老死。”
“与佛门文殊菩萨交手,在东土开坛讲道,在佛门圣地撒下道宗香火。”
“以一己之力搬动红拂河,为道宗灵脉让道,在长陵山顶插剑,令一百年大隋无皇。”
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宁奕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这位女子天尊做的事情也太吓人了,难怪大隋皇权要把太乙的事情全都封杀。
拳打妖族,脚踢佛门,剑下插的是大隋皇权。
太乙救苦天尊逆天的活了八百年,世俗得到的形象是一个温文尔雅与世不争的“长生女子天尊”的形象……但事实上根本并非如此!
斩杀妖族天下的古皇,镇压妖族大圣,在佛门传道,让皇权绕路。
这样的一位女子,怎么可能与世不争?
她定是争的,争香火,争气运,争命数,争因果。
古皇死,妖圣伏,佛门退,皇权让。
从这来看,她是争赢了的。
但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太乙也是争输了的。
青丝白发,岁月无情,这位惊艳八百年的女子天尊,最终还是逃不过因果轮回,死在了红尘之中,所争到的这些,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一个人只要足够的强,那么两座天下都要给她让路!
但再如何争,又怎能争得过老天?
宁奕翻到古卷的最后一句。
“太乙坐化,道门同悲,佛门大菩萨在倒悬海上寻觅数年,一无所获……修行境界臻至天人,纵然风化,亦不该如此。”
“非常理之人,非常理可度。”
“另,太乙坐化之前,道宗古剑拔罪从长陵山顶飞出,不知何处,吾与太乙见面数次,深知拔罪此剑性烈,主人道陨,剑亦如此……道宗寻拔罪,注定无果,千年如此,万年亦是如此。”
宁奕心神震撼,抬头望向宋伊人,“吾?”
“这份古卷……是后人整理的撰文。”
宋伊人沉声道:“是当年的文殊菩萨亲口所述,弟子记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解密
拔罪古剑与太乙联系紧密。
宋伊人给自己的这份案卷,记载了世人所不知晓的天尊秘史,若是那位女子天尊真的命陨,那么自己又怎会在红山得到“拔罪”?
细思恐极的一件事。
周游先生对自己说,第三种长生法就藏在拔罪的剑鞘里。
太乙是拔罪主人。
她难道是第三种长生法的开创者?
若真的如此……那么她还没死?
这个想法在宁奕脑海里迸出的那一刻,就像是引燃了一张骤烈的起爆符,心湖根本无法平静,在红山见到的那副画像,那座瑰丽的海底寝宫,九灵元圣留下来的古遗迹,以及对应倒悬海主人泉客皇权的“龙绡宫”。
行走世间八百年的太乙,最终用第三种长生法,转世成为了泉客?
荒谬!
荒谬至极!
但偏偏极有可能是真的……见到那座海底寝宫的,就只有宁奕姜麟和徐清焰三人,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开启过九灵元圣禁地,也自然没有人揭开这座寝宫的真相。
那位狮心王麾下,深入红山,在石壁上留下太乙画像,仰慕天尊的“阵法师”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姜麟也不知道那把剑是拔罪,寝宫主人与太乙救苦天尊的联系。
知晓这一切的,能够把这千年谜团在脑海里串连成线的,只有宁奕。
而堪破“第三种长生法”的,除了那位陈抟老祖。
就是惊才绝艳的周游先生。
“太乙可以通过‘第三种长生法’转世,而且成功……那么周游先生呢?”宁奕在心底喃喃自语,“在莲花道场燃尽寿元,破境涅槃,成则生,败则死,他与扶摇的那场决战,根本不止是为了与宿敌分出生死,而是与自己,与命运对决。”
周游要挑战的不是扶摇。
是第三种长生术!
这就是他临夜传道宁奕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如果想要借助拔罪尝试第三种长生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燃尽生命,至于燃尽生命之后能否得证“长生”,活出第二世,就无从知晓了。
这是周游与天道展开的一场逆天博弈。
宁奕再次低语,“周游先生助我开启了‘后天道胎’……后天道胎……”
未来还有一天,还能与周游先生相遇吗?
宁奕有些恍惚。
紫霄宫宫主给自己留了一个极其宝贵的礼物,开启后天道胎的秘藏之后,宁奕的灵觉,悟性,感应,都获得了极大的提升,而且能够感受到若有若无的“丝线”,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告诉他,如果周游真的转世了,他对自己传授的那些道法,在转世之身上尚有留存……那么一旦见面,宁奕一定能够认出来!
……
……
“这份案卷很重要。对我很有用。”
良久之后。
宁奕合上书卷,神情诚恳对宋伊人道谢,他一直困惑的那个问题,今日在小莲花山得到了解答。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拜托宁兄帮忙。”
宋伊人的面容严肃起来。
他犹豫一下,道:“准确的说,是拜托你身后的情报司。”
宋伊人将禅律之争,神秀将死之前说的那些话,以及他的想法,都告知宁奕。
“神秀临死之前的
画面,场景,还有他的言语,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似乎很想求死,盯着我,反复重复了‘孤骊山’这个词……”
七年前,道宣远赴孤骊山,与神秀进行了一场秘密的对决。
最终道宣惨败。
那个时候,禅律之争其实就分出了结果,但孤骊山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出来,于是就有了后面伐折罗忍辱负重的七年,证道回到小雷音寺的真正对决。
“孤骊山太远,而且是一座荒山,当初神秀躲在那里修禅读书,匿世不出,无人知晓,我已经遣派了灵山的探子前往孤骊山……但一直没有消息。”宋伊人有些担忧,道:“从灵山出发,到孤骊山,最快也要十天,我能够调动的力量有限。情报司的手足遍布四境,哪怕是东土之外也有人手。”
宁奕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会让云洵调动孤骊山最近的人手,探查禅子‘神秀’的案卷……你是觉得浴佛法会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主谋?”
“是。”
宋伊人神情一凛,“而且我隐约感觉,孤骊山的这条线索,可能会指向我身上的诅咒。”
古梵语诅咒——
在鸣沙山密林之中,宋伊人见到了“黑色祭坛”,事后便可以推测出,这是用来积攒愿力,献祭佛门香火,召唤“阿依纳伐”的邪术祭坛。
而这门邪术祭坛的线索,则是无从寻觅。
只有“八衍阵”得到的那副模糊画面。
宋伊人在八衍阵看到了一个手持僧杖插入大地的模糊身影……那个身影被他错认为是道宣,他当年被人种下诅咒的时候,道宣还不是律子,只不过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此事显然与道宣无关。
关于自己当年是被谁种下的诅咒。
这是宋伊人回到灵山要做的一件事情。
当初宋雀彻查无果。
这么多年过去,此事愈发难查,好不容易在鸣沙山得到的线索,怎能轻易放弃?
宋伊人神情阴沉,没好气道:“小爷我生性记仇,灵山恶人欺我小无力……现在小爷回来了,别给我查出来是谁干的。”
对于引用了大隋某位前朝诗人并且做了些微改动的未来夫君,朱砂很不通人情的提醒道:“那位诗圣说的是老无力。”
“我说的是小无力。”
“他说的是老……”
“小!小!小!”宋伊人陷入八衍阵的回忆中,恶狠狠道:“我当时就是小无力!”
……
……
离开小莲花山。
宁奕动用情报司的传讯令牌,与云洵交代了孤骊山的事情。
如今双方处于“同盟关系”,尤其是在自己刻意展露了狮心王面具之后,云洵目前是不可能拒绝自己要求的。
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复。
七日。
情报司的行动速率要比灵山快,但实际上因为跨越东境长城的原因,三司的人手大幅度锐减,获取情报的能力反而不如灵山的僧人……这里是佛门的世界,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捕捉到的,自然是众多信仰者。
但若是针对一件事情进行行动,勘探。
那么情报司人手充足的情况下,效率相当可观。
云洵掌控着四境之内的情报司,手里握着一座巨大沙盘,只不过到了东土,沙粒散
漫,难以凝聚,无法与灵山对弈……单独来看,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能量,实际上不容小觑,除了西岭道宗,东土佛门,四境风声皆在耳中。
一路上思索。
回到了天清池,丫头还在熟睡,宁奕处理这些事情,前后在“众生楼”与云洵谈判,在“小莲花山”与宋伊人交换情报,实际上也就过了两个时辰,按照丫头的睡眠,可能要睡到傍晚,日暮时分。
宁奕还想强打着精神去修行。
但是被褥里传来了某人软糯柔和的声音。
“宁……奕……”
是潜意识里的梦话。
宁奕笑了笑,看着那张沉睡之中白里透红的粉嫩脸蛋儿,声音极轻的问道:“想我啦?”
“想……你……了……”
那个被褥里的小丫头呼吸均匀,竟然答上了话,裴灵素半侧着身子,半边脸蛋压在枕头上,唇角还留着晶莹的口水,大字型趴在床榻上,毫无睡相可言。
宁奕叹了口气。
他是一个很“忙”的人。
心中始终有东西放不下。
宁奕一直不愿意让自己停下来,无论是修行,还是找寻古代线索,他逼迫着自己把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榨干……或许这样他就能忘掉一些事情。
忘掉丫头如今神伤未愈的事情。
他不够潇洒。
真的不够潇洒。
“叶先生对我说,剑修要看清自己……看清本心。”宁奕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可我的本心是什么?”
他看不清。
剑气境界停滞很久了。
登不上新的那一层楼。
无数的思绪,杂乱的念头,困扰着宁奕。
他不够纯粹,不够通彻,这条路需要做到的是“返璞归真”,是成为叶老先生那样的——
稚子。
“或许,”宁奕没来由想到了大漠遇到的月魔君,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想的太多了,我应该……好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每一刻。”
他脱下黑袍,替丫头翻转身子,矫正了一个睡姿。
躺进被褥,闭上双眼,静气凝神。
吐气。
吸气。
吐纳。
思绪很快就沉落下来,很久没有休息了,宁奕虽是大修行者,却也不是神仙。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
宁奕的呼吸变得缓慢,轻松。
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啪”的一声,一条雪白的臂膀搭了上来。
宁奕无奈的拎起少女手腕。
刚刚放回去。
又是“啪”的一声,一条大腿搭了上来。
“抱……抱……”
娇憨的声音极轻的落入耳帘。
面颊滚烫的宁奕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小腹升起的火热,他神情古怪,确认丫头真的是入睡了,不是在刻意的调戏自己。
他试探性的转了个身子,动作凝滞,深思熟虑之后,虚伸出一只手臂,轻柔揽住了小丫头的身子,先前那个躁动不安的小鱼顿时就安宁下来。
宁奕闭上双眼,呼吸变得悠长。
不再动弹的女孩缓缓睁开双眼,凝视着对方的面容。
慢慢靠拢。
然后嘴唇贴了上去。
第一百三十章 走入黑暗里的风险
宁奕睡醒的时候,床榻枕边空空荡荡。
他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却没有揽到那具柔软温热的娇躯,微眯着双眼,他摸索着坐起身子,窗口微风与阳光一同吹来。
宁奕的思绪一点一点复苏。
很久没有睡过如此安宁的觉了。
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飞扬的草屑,还有银铃般清脆缭绕的笑声。
春来万物苏。
窗棂外投入温暖和煦的光芒,落在年轻男人的半边面颊上,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可能睡了十个时辰之久……按照合眼前的想法,自己可能会小眯一会,与丫头一起在暮时醒来,然而此刻已是又过一夜。
宁奕苦笑着按了按太阳穴,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休息,浑身像是充满了神性,坐起身子摊开双臂,骨骼里便迸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舒服了。
披上黑袍,踏出府邸。
天清池的池水很清凉,虽是环山,却湖心亭所在之处,却不曾被阴翳遮掩,弧光闪烁,水波粼粼,那位天清池主想必也是一位喜好光明与日出之人。
宁奕蹲下身子,鞠了一捧天清池水洗漱……如果被律宗弟子看见,恐怕免不了要在背后义愤填膺的激昂腹诽……不过他都踩着天清池湖水来来回回好几趟了。
更何况,如今的天清池,真的是一等一的清净地。
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那位最难缠的律宗大宗主都做出了让步,律宗的弟子极其看重戒律,自然也不会来打扰。
……
……
丫头在湖心亭下棋。
天清池主留下来的那面棋盘,本来一片空白,并未落子。
此刻黑白两囊棋子,被裴灵素拆开,一枚一枚散落。
“醒啦?”
丫头罕见的披着一身束颈黑袍披风,内里是一件白色的轻纱莲衣打底,黑色披风与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仙风道骨的柔弱,还有剑意满溢的凛然。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用神魂感应,单单是听到水面轻微的涟漪声音,便知道谁来了。
裴灵素声音柔和开口,“昨晚睡的怎么样?”
宁奕两只手搭在丫头肩头,替她轻轻揉捏,笑道:“睡得很好,梦到你了……你一个人下棋?”
裴灵素轻轻嗯了一声,手上落子的动作并未停顿,两囊黑白棋子就落在左右两边,双手各自捻起一枚白子黑子,叩落在棋盘之上。
“啪嗒”,“啪嗒”的声音有序坠落——
棋盘上落子的速度频率始终平稳,算不上快,但也绝不慢,反复交替,就像是机关术打造出的绝不会出错的木人。
有些“天赋”,是修行境界所无法弥补的。
左右手各持黑白,与自己攻伐对弈,这种与生俱来的神海天赋……只能用“令人艳羡”来形容。
宁奕想起了刚刚入住蜀山小霜楼的时候,自己每天没日没夜去铁剑山跟二师兄练剑,去风雷山跟千手师姐锤炼体魄,而丫头几乎过目不忘的在小半
年内就看完了赵蕤先生的藏书,每日自己忙着刻苦修行打基础,丫头就躺在竹椅上晒太阳打盹或者替自己抄写讲经要义。
“这是阵法?”
宁奕咦了一声,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座天清池主府邸的浮现,其实就是由“棋盘”引起,三枚古铜钱对应的六爻之术被破解,于是府邸浮现,那位远古圣人似乎是一个“好玩”之人,他在律宗一定留下了宝藏,但却不是无条件的“赠予”。
这应该就是佛门所谓的“留给有缘人”。
“这座庭院里的每一个物件,应该都有着它们各自的意义。”裴丫头耸了耸肩,“我醒来之后试着进入天清池主府邸,但那扇大门紧锁,有一座异常强大的阵法笼罩,而且那座阵法极其‘敏锐’,如果我强行拆解,整座府邸应该会抱死,重新坠入湖底,里面埋藏的东西,很有可能再也不会问世了。”
宁奕挑了挑眉。
“棋盘是门,铜钱是钥匙,但这只是开始。”
裴灵素有些苦恼的揉着眉心,她掌心按在棋囊之上,空空荡荡的袋子,棋子已经尽数摆上棋盘,却只填了半满,丫头拧着眉头闷声道:“这两囊棋子,实在有些少了……我试着打谱,以黑白棋囊里的棋子数,找对应的棋局,但这座棋盘一直没有反应。”
“遇到瓶颈了。”她望向宁奕,苦笑道:“想打开那座府邸的大门,恐怕就需要遵从天清池主的‘规则’。”
宁奕点了点头。
如果自己以剑骨强行破阵,恐怕也会导致不祥的结果。
那位天清池主定下了“和平拆解”的规则,那么就是希望后人能够尊重。
“亭角挂着的铃铛,对应着道宗的风雷铃,也就是道宗的神霄之术……”宁奕沉吟片刻,开口,“我来试一试?”
裴灵素起身,把这副棋盘的对坐位置让了出来。
宁奕坐下,掌心对准棋盘,轻轻拂动,之前落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如有灵性的跳动起来,随着宁奕掌心缓慢挪移着“扫”过棋盘,黑白重新归袋,棋盘变成空空荡荡的一片。
宁奕抬手。
亭角铃铛摇晃,倏忽掠来,隐约带着风雷震荡之音,被宁奕直接以手握住。
“嗡”的一声——
神魂的无形之力,在这座湖心亭荡漾开来。
天清池主在此地曾经设下了封禁神魂的意志,但随着湖心亭府邸的浮现,那些禁令也随之消失,可以看出那位圣人对于后来者的态度是相当友好的。
甚至这也是一种暗示。
神魂封禁取消了……想要打开府邸,就需要用到“神魂之力”。
宁奕的大道长河,在脑海里浮现,虽从未踏足道宗,亦非学习过道宗术法,但却在珞珈山得周游先生传道,得悉大隋圣山大宗妙诀,其中就包含西岭的“驭风雷”之术。
宁奕的神魂化为一个小人。
抱着一枚与自己身体差不多大的铃铛,逆流行走在大道长河之中,四周是一枚又一枚撞击而来的道果。
他在翻阅着自己的“道河”。
“驭风雷……”
“神霄之术……”
“找到了!”
宁奕眼神一亮,一连串冗余晦涩的道宗密语,从他的口中跳跃而出,后天道胎拆解道果,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学习着这枚酝酿中成长的道果,道宗的驭风雷之术拆解开来,是风之意境与雷之意境,最基础的就是五行道法,以雷法为主,专劈邪祟!
修行这门术法的人,长久以往,浑身萦绕浩然之气,鬼邪不敢近身。
但凡是缠绕业力的妖孽,看到道宗驭风雷的秘文都会心生畏惧,根本不敢吟诵,生怕引动天雷,就此化为飞灰……随着宁奕的密语吟颂,湖心亭四周的风波渐渐掀动,而且愈演愈烈,对面的那座恢弘府邸竟然生出了模糊的反馈。
裴灵素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惊喜。
宁奕并未松懈,继续拆解着关于道宗秘术的道果,驭风雷和神霄之术催动,这枚铃铛在掌心不断震荡,不断引起湖心亭四面八方风声汇聚,却并没有进一步实质性的异象产生……
还不够么?
宁奕沉下神来,他坐在棋盘的对坐之位上,神海里忽然出现了一种“恍惚”的久违感。
他猛地想到了前日丫头拆解六爻时候的神情,像是见到了那位千年之前的天清池主。
他竟然也有这种感觉。
就像是棋盘对面坐了个人,正襟危坐却满面笑容,带着引导意味的望向自己……
修行道宗专破邪祟的浩然之法。
这是一个憎恶鬼道,阴暗的炽热之人。
湖心亭坐落在环山之中,四周落满光芒……阴翳都落在府邸之外。
等等……阴翳都落在府邸之外,这片天清池很大,环山上空的开口,能够让光芒落下来的地方却很小,身处光明之中,四周尽是阴翳。
天清池主生活的那个时代只在古梵语的撰本中有记载,可能比太乙天尊还要难以求证,但那一定是个动荡的时代,作为律宗奉为神灵般的存在,天清池主的地位不会输给道宗的那几位天尊……一生荡尽诸敌,定下了一片光明,但府邸之外,仍然是满眼的黑暗。
宁奕瞳孔收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如此多的想法……
湖心亭的棋盘似乎有着极其强大的“神魂引导”作用,这就是天清池主解开神魂封禁的原因,散发神魂,然后棋盘引导着有缘人去窥探“秘密”。
这更像是一种信号。
府邸里不仅有宝藏,机遇……也有着光明之下人们无法看见的黑暗。
这就是天清池主将它沉在湖心的原因。
铃铛疯狂震荡,丝丝缕缕的雷霆在虚无的空间内纠缠,凝聚成一片密布的风暴。
宁奕嘴唇有些干枯的望向远方府邸……他能够感到,那座府邸的某处已经生出了感应。
只要自己一个念头,这枚铃铛内的风雷就会荡出,解开一部分的封禁。
自己或许能够看到天清池主那个时代的历史,秘辛。
但也要承担风险。
在光明之中,走入黑暗里的风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我为执剑者,为天下开光明,何惧黑暗?”
宁奕轻笑一声,手指敲击,落在铃铛之上。
铛的一声!
清脆铃铛迸发出雷鸣般的轰击之音,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随之炸裂开来,如玉石迸碎,风雷呼啸着掠向那座天清池主府邸。
沉寂数千年的圣贤古府,在此刻尘尽光生,整座天清池的池水鼓荡而起,以府邸为圆心,四周不断挤压升高,排出一座镂空的圆形大球,风雷在水流壁面翻滚,凝化成为咆哮的巨龙。
“这般恢弘的异象……”
裴灵素喃喃道:“天清池主,是在这府邸里埋了‘先天灵宝’么?”
这位看起来不像是爱搬弄大场面的主儿。
应该是府邸里秘藏解封时候抑制不住的动静……好在天清池所在的山脉都被阵法封闭,而且律宗大宗主金易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即便是那些看守山脉的律宗弟子觉察到了气机的异样,也不会踏入方圆之地。
宁奕屏住呼吸,有些期待府邸解封的那一刻。
水波席卷鼓荡。
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的功夫。
想来不是那位天清池主要拖延时间,而是这座府邸的阵法构造极其复杂,按照“规则”,拆解道宗的驭风雷之术,只能解封府邸的一部分,其他区域仍然有阵法笼罩,这就需要把原先圆融如意的阵法归化,把解封的区域单独“推”出来。
裴灵素神情凝重,默默盯着异象的中心。
她的眼中所见,不是这滔天水浪,不是风雷交叠,而是一道又一道游掠在虚空之中的银色秘纹,如蝌蚪一般,这就是那位天清池主动用的阵纹秘术。
丫头把这些阵纹的游掠方向,排布,规矩,都记在了脑海里……如果说笼罩这座府邸的阵法是一个不可破解的谜,若是不尊重规则,便无法入内。
那么除了按照规则拆解天清池主的喜好,理论上来说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除非。
天清池主重生。
再玄妙的锁,都不可能拦得住持有钥匙的主人。
宁奕的剑骨以蛮力破门,而丫头的“阵法造诣”则是存在着原路拆解阵纹的可能性。
……
……
许久之后,水波偃息,雷声最终消弭在天清池主府邸的东南方。
光明之中,府邸东南方的阵法消散,露出了府邸的真面目,一座由银白雷霆勾搭的四方门户,看似威严,其实以手指衣袖触碰也不会有事……当然这只是针对宁奕裴灵素这种人,或是鬼修,或者心中有鬼不够坦荡的修士,若是试图踏足这座府邸,那么便会直接被风雷劈得神魂俱灭。
道宗的驭风雷,就等同于宣告了天清池主的第一条规则。
他厌恶邪祟。
精魅鬼怪,自然不得入府邸。
“这是一座后院。”
两人离开湖心亭,在湖面上绕了一个大圈,因为先前心生警示的原因,宁奕把自己心中“观想”所得告诉了丫头,府邸内可能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若是要踏入这片解封之地,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妙。
山字卷汲取着这片大湖的灵气。
宁奕抬起一只手来,指尖垂直与面颊,缓缓划动,勾勒出一个晦涩复杂的道宗古文。
“临。”
周游先生传授给自己的西岭道果里,有着古老天尊留下来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西岭的教徒相信,常念这九字,可以辟除一切邪恶,实
际上的确如此。
大千世界,冥冥之中,有愿力流淌,香火流传。
上对下,赐予祝福和力量。
下对上,奉出信仰和赞美。
指尖落下,短短十数个呼吸,宁奕的大道长河之中,这九字真言便化为一片灼烫,在周身浮现,九个大字如一片壁垒,扩散开来,围绕在宁奕和丫头的周身三尺,不曾远离,始终保持围绕流淌。
两人一起踏入后院。
天清府邸的后院不曾封顶。
在全部阵法未破之前,这座府邸的其他区域,还是一片雾蒙蒙的状态,从外看是红墙白瓦,古意盎然,但在后院,只有方圆数十丈的活动大小,一间简陋的草庐,这座后院曾经建了一株古木,但似乎又被人挖走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土坑,泥土有着被刨过的痕迹。
“天清池主的府邸有贼来过?”
宁奕这个念头刚刚迸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这座府邸的阵法,连他的剑骨都不可强破,那位古圣贤的规矩,谁人敢不遵从?
更不要说单独来后院挖走一株古木了。
若真的有贼来,除非是修为比天清池主要高很多,否则不可能安然无恙踏入府邸,不激发阵法,至于比天清池主还要强大的存在……两座天下的浩瀚历史中固然存在,但那般壮若星辰的大人物,又岂会做这等事?
“这座后院里,看起来不像是有邪祟的样子。”
裴灵素轻声喃喃,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没有离开宁奕布下来的九字真言范围,而是静静站在后院内,等待着“观想状态”的降临……按照她对天清池主的了解和摸索,来到湖心亭的人,遵循游戏规则,破开难题,作为奖励,便会得到这位池主的“灵感”,也就是神魂上的启迪。
等了许久,并没有出现。
“这座后院,小的可怜……我并没有看到与道宗驭风雷有关的线索。”宁奕喃喃自语,“没有石桌,没有盆栽,没有生活过的痕迹,与府邸其他地方相邻的门户都被阵法锁死了。”
他抬起头来,是灼目的阳光。
四下环顾……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什么细节。
踏入府邸之中,神魂似乎变得“不再敏感”,潜意识提醒宁奕,这座府邸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细腻”,但无论是以肉眼直视,还是以神魂感应,都无法找到值得注意的“线索”。
宁奕皱起眉头,现在唯一能够探索的地方,就只有一处了。
那个简陋的,由普通茅草搭建的屋子,靠在后院最偏僻的地方,烈日灼烧之下,草屑闪烁着金灿的光芒。
他手里握着那枚铃铛,站在茅草屋的门户之前。
一种天生的直觉,此刻在宁奕的心头浮现。
“在这等我……关于道宗的‘风雷术谜题’,是我解开的。这扇门的谜题应该也只能由我来破。”
宁奕转身轻轻在丫头额头上亲了一下,把铃铛交到她手上,“道宗的‘驭风雷’与我神海相连,如果我一直没有出来,你不要进去,摇动铃铛,便可喊醒我。”
……
……
丫头挽了挽发丝。
她抿起嘴唇,等候在茅草屋外。
阳光很好,毫无杀机。
一阵微风吹过。
神魂安逸,一根草屑飘落,落在她的肩头。
……
……
后院很小。
茅草屋更小。
但茅草屋里面却很大。
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一个不可被光明照到的世界,宁奕在推开门的那一刻,阴暗与森冷便席卷而来,将他拉入其中……“轰”的一声,那扇破烂门户重重关上的声音便像是耳边炸响的雷霆一般。
年轻男人神情平静的冷笑一声。
“果然啊,观想世界……好久不久。”
眼前是漆黑的一片,在这里传来了清晰的“寒冷”的肉身直觉,但宁奕很清楚,这些是直接通往灵魂深处的神海感受,就像是自己在叶先生帮助下进入的执剑者古卷一样。
天清池主先前的“警示”,在此刻应验了。
“后院曝光在烈阳之下,这座茅草屋内一片黑暗,就是所谓的‘阴翳’了么……”宁奕笑了笑,饶有兴趣道:“这是在暗喻什么?我可能会没命?”
无论如何,自己确实触发了推门的动作。
但现在已经无法感知到“细雪”,“剑气”,“大道长河”诸如此类的东西,缭绕在身边的道家九字也是尽数消散,这片精神世界里的一切行动,都不知能否串联到现实世界之中。
反过来亦是如此。
宁奕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变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当他的“肉眼”逐渐习惯了眼前的黑暗,他看清楚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一片巨大的,广袤的世界,眼前是一座起伏有序的浩瀚平原。
黎明未止,永夜长存。
这片平原的尽头与极夜一样看不到边。
宁奕皱起眉头,他眯起双眼努力远眺,在地平线的尽头,似乎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原庭帐”,是有人居住的痕迹?
耳旁传来躁动的声音。
有沉重的物事袭来了。
鼓荡的沙尘,嗖嗖的音杀之音,向着宁奕席卷而来,眼前的黑影一闪即逝,直到交错的那一刻才被看清楚……那是一柄破碎的战斧,“唰”的一声擦着宁奕面颊划过,险些擦破血肉。
宁奕怔怔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顺着那柄巨斧向着身后回转,然后看了一个让他神海陷入错愕的场景。
一个巨大的,看不清深的悬崖,自己就站在这片深渊的边缘……而紧接着,鼓荡的风沙声音愈演愈烈,宁奕来不及反应,眼前汹涌袭来了类似之前巨斧一般的狠戾物件,破碎的甲胄,席卷的旗杆,还有干枯的尸骸,毫无预兆的一场飓风在远方席卷而来,之前的那件沉重物件,已经是“警示”!
贴身的黑袍被吹得狂舞——
宁奕低喝一声,艰难俯低身子,双手攥着草皮,双脚蹬在大地之上。
毫无退路可言!
他的身后就是一片深渊。
“轰”的声音,这场风暴亲身降临的那一刻,耳膜似乎都要被撕裂,宛若有十万道雷霆一同炸响。
意识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宁奕恍惚想到了在天神高原的“雪龙卷”,只不过这一次他在精神世界之中,什么都没有,支撑了数十个呼吸之后便被吹得高高抛起,整个人掠向空中。
高高的抛起。
他伴随着这些战争中的残次品,在空中狂卷。
向下看去……他凝望着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他。
然后宁奕发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这根本就不是深渊。
大草原上漫天草屑狂舞。
那片方圆百丈的沟壑,当你“浮”的足够的高……便会发现,这边缘勾勒出的轮廓。
是一枚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