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语
狂风席卷。
高空之中,宁奕“看”清了那座巨大深渊的全貌。
那是一枚脚印!
一枚巨大的,被人狠狠踏下,印刻在草原上的大脚印。
“倏”的一声,铁器疾射而来的杀气之音让宁奕头皮发麻,这场毫无预兆的风暴之中,无数碎裂的战争兵器在风刃间穿梭,一柄长矛穿透风幕洞穿一座银盾,从宁奕腋下穿过,被他狠狠一把攥住,掌心瞬间便被刮出鲜血。
五指收拢!
宁奕怒吼一声,抓住那片飞掠的盾,以长矛插进盾甲之中,旋转一圈,试图将其拼搭成简易的“伞”……如果有细雪,那么这场风暴根本不算威胁,只需要开伞,便可以使自己降落!
思绪都要被这劲风吹散。
宁奕在观想世界之中经历过太多的苦难。
他有着太多的经验。
当初在蜀山闭关的那段日子,没日没夜跋涉于执剑者古卷里的浩瀚世界……执剑者传承开启的条件极其苛刻,最低的门槛要求都是命星境界才能进入,宁奕是千百年来唯一的例外,不仅仅是因为叶先生的加持。
也是因为自身的“韧性”。
他有着无人可以媲美的坚韧,在无论多么艰难的环境之中,都能够生存,这场风暴并非是一路向着高空席卷,而是横向对着深渊的那一段奔掠,宁奕与一阵铁器共舞,很快找到了一座破碎的辇车,翻身躲在辇车之上,并没有丢弃长矛与银盾……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出现,这场风暴并没有倏忽湮灭,让宁奕坠入这座巨大脚印的深渊之中。
他凝望着下面漆黑一片的深渊,感受到辇车与草原的剧烈撞击,这场风暴的熄灭,还有那股不可阻抗的推力在逐渐减缓……将银盾垫在脚底,猛然发力,这场壮势渐颓的风暴之中冲出了一道漆黑的年轻身影,他攥着长矛呈破风之姿,一路奔行宛若一枚燃烧的流星。
灿烂。
耀眼。
短暂。
……
……
体力的消耗比宁奕想象中要大。
这座观想世界内的“规则”尚不清楚,神魂被封禁,力量也所剩无几。
叶先生曾经说过,这世上的每一卷观想图,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换而言之,每一座观想世界都有着最基础的“世界观”。
观想世界的世界观,就是缔造这个世界的主人,留下来的原始意愿。
探究这个世界的规则,以及背后真正的“世界观”。
宁奕就是这么开启执剑者传承的。
找到执剑者古卷对应的线索……当初那副在大隋流传甚广的涅槃观想图,其实是这个含义,而在这座观想世界之中,宁奕得到的第一个线索。
是那座巨大的脚印。
远古时期的诸天神佛,的确都有着显化法相的本领……那座巨大深渊,放到如今的大隋,要想一脚踩出,对那些顶级涅槃而言,也不算难事。
就在天海楼战役之中,妖族天下的火凤,就做到了此事。
“天凰翼”切割之下,一整座连绵山脉都能被切开,若是换上灞都城头的那位老人,显化未知法相,一脚踏平山脉也绝不是问题……那么这座观想世界内的脚印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这座观想世界内存在着极强大的存在?
在执剑者古卷内,倒是没有发现“活人”的迹象,留下观想图的主人死了,残留的精神力构造一个世界已经是极限,哪怕是超凡脱俗的圣人,也无法在死后构造出完美的规则,去模拟一个活着的生灵。
如果存在着这种规则……那么等同于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
等等,真实——
宁奕的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
他回想起自己在执剑者古卷里的经历,莽莽雪原,寒风冻骨,神魂之力化为明灯,灯火越强,越有机会找到终点……叶老先生以他的魂念为自己续火,而在这里显然不是这个“规则”,那场风暴的出现便是一个证明。
这个世界里的杀意没有那么强烈。
这场风暴……是在推动自己,要找到什么。
这个世界的意志,是让自己远离一开始所看到的,那些草原尽头的营帐,那些可能存在于观想世界内的“生灵”……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风暴里的残骸,碎甲,断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越过沟壑,仍然是一片阴沉的夜幕,远方看不清任何轮廓,却有一种巨大的压抑感,风暴熄灭之后,宁奕没有停止奔跑,直到这具身躯感受到了自身的极限,他才减缓速度。
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亘古存在于雾气之中。
越接近。
越能够看清。
他握着那根断矛。
站定下来。
面前是好几块破裂的碑石,插在地面,浸染着鲜血。
每块石碑上面,都歪曲刻画着一行古老蝌蚪文字。
宁奕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种文字,但神海里却嗡的响起了共鸣,白骨平原似乎有着一股“亲切”的感受,那块石碑上的意境,便越过了文字,精准传递到了宁奕的神海之中。
“凡俗之人,肉眼所见……皆为虚妄。”
“不要相信眼睛,有些事情,是眼睛看不清的。”
“越靠近真相——”
“越看不清真相!”
……
……
庭院内的风儿渐渐熄了。
裴灵素站在茅草屋前已经有了一刻钟的时辰,她仔细回想着自己肉眼捕捉到的,宁奕开门前的每一个动作……她亲眼看着宁奕推开茅草屋的门,然后踏了进去。
然而那座草屋内只有一片黑暗,宁奕踏步进入草屋的景象,更像是踏进了另外一座独立于天清池主府邸的洞天。
“这座府邸内存在着‘奇点’?”
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道宗的驭风雷铃铛与宁奕心神相连,但她冥冥之中的直觉制止了自己开门的动作,也压制住了自己此刻想要摇响铃铛的冲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入院的时候,被忽略了。
裴灵素缓缓回过头,她再一次审视这座狭窄庭院,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边缘的方寸草坪内,有着挖开的泥土,里面种下的那株古木被人掘走了。
她挑了挑眉,试图蔓延过去的神魂,似乎在抵达那个角落的时候,被无形力量扭曲了。
肉眼看到的不是真相么?
还有一座小的阵法存在……她明白了心
中这股不适感的存在,入院的时候始终没有发现,在掘走草木的泥土之上,笼罩着一座不过尺余的阵法。
她转身踱步,蹲在了泥土草坪之前,指尖轻轻按下。
阵纹发生了震颤。
“有意思……”丫头轻声喃喃,“不是个简单的阵法,但很可惜,拦不住我。那么,你想要遮掩什么呢?”
……
……
宁奕的心神沉浸在石碑之上。
他确认这些文字与执剑者古卷有着某种不可言述的联系……而这几块石碑隐约将自己指向更远的方向,那股始终带给自己压抑的黑暗深处。
他还没来得及迈步,整座大地便震颤起来。
“轰隆隆!”
宁奕双手按住石碑,试图稳住身形,那股巨大的震颤感将他震击的双脚险些离地,极其狼狈。
是踩下脚印的巨人?
不可能……这个世界不应该有“活物”。
像是一只蝼蚁,无力感受着地壳震颤的宁奕,脑海里迅速飞转,却无法解释这个异象,他扶着石碑,快速前行,同时将前方的石碑文字收入眼底,刻入脑海——
“若世界没有光明,那么便也没有黑暗……”
“若持剑人不能看清真相,那么轮回将不可避免的重置……”
持剑人!
宁奕瞳孔收缩,捕捉到了一个极其有用的线索,他万万没有想到,天清池主府邸内的线索,竟然是与“执剑者”挂钩,之前的困惑在此刻得到了解决,天清池主的警示,是在提醒踏入府邸的后来者。
“影子”的存在!
原来如此……府邸处于光明直射,屏蔽黑暗的原因,也是这个暗喻。
宁奕在颠簸之中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然而当他连续走过两个石碑的时候,那股巨大的地震却戛然而止。
他来到了最后一块石碑之处。
黑暗之中的前行,可见度极低,需要凭借着直觉和运气,才能感受到自己可能会“遇见”什么……直到宁奕撞破了那层雾气,才意识到最后一块石碑的庞大。
那是一块巨大到高耸入云的石碑。
宁奕即便抬起头来,也看不清石碑上的文字,而当他就要捕捉石碑上意念的“意义”之时,穹顶之上传来了沉闷如雷的轰鸣……头皮发麻的大气沉降下来,似乎有古神来到了宁奕的头顶苍穹,整座漆黑的天幕都要被拉开。
“轰隆隆——”
这道模糊的雷声,在宁奕听起来,更像是某种神秘的低语。
而令人惊叹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听得懂?
隐约之间,听清楚了三个字。
“有意思……”
下一刹那,穹顶破碎,雷光般的短暂银白,将宁奕的视线都占据,劲风吹拂而过,他被磅礴的大风砸得倒飞而出,狠狠在地上翻滚,再度抬起头来,那块巨大的石碑已经消失不见。
庭院内。
裴灵素两根手指捻着一块细长但通体狭小的“玉石”,质地看起来极其普通,上面雕刻着浅淡的文字。
不是什么难懂的古语。
丫头皱着眉头轻声念道。
“它不该死……”
“它不能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巨人王的风与雷之瞳
“它不该死……”
“它不能死。”
呢喃的低语,在草原的上空响起,回荡。
宁奕听到这道“恢弘”声音的时候,神情微微变换,显得有些古怪。
他抬起头来望向远方的雾气。
黑暗之中,山脉显形,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寝宫,就在这座世界的尽头,山风吹向寝宫山顶,无数的草席大如鲲鹏羽翼呼啸着卷过天际。
山脉的尽头,有人扶手坐在山顶之上,巍峨身躯便如山脉般恢弘。
“巨人……”
宁奕想到了古卷之中的记载,在光明皇帝镇封倒悬海禁制之前,两座天下尚未形成如今这般明确的对立阵营,除了人族与妖族,还有其他种族。
巨人,便是这无数种族之中,身形最为巨大的远古族群。
妖族的大能,展化法相,施展本命妖身,可以站如山丘,人族大能的法相天地亦是如此,但这些都需要消耗妖力,星辉。
巨人一族生来巨大。
在倒悬海禁制布下之前,两座天下的版图并不紧凑,据说大隋的初代皇帝之前,并没有所谓的“倒悬海”一说,那片不可逾越的禁忌之海,本是干枯大地,万族驰骋,诸雄争霸,最终的结局是光明皇帝与国师联手布下阵法,尘埃落定,决出了两大胜者。
妖族的“泉客”以龙绡宫镇压倒悬海,与人族针锋相对,不输光明皇帝,统帅妖族,开启了两座天下隔海对望的时代——
至今未休。
“影子的历史,追溯到了皇帝开国之前?”
那几块石碑能够总结得到的线索并不多,而且大多晦涩,根本不可串联前因后果,像是“肉眼所见皆是虚妄”,看起来就像是佛门某种警示后人的佛偈,如果把它与影子联系起来,也能够勉强解释清楚。
“影子”是不可被肉眼分辨的。
比如当初的将军府“胤君”。
宁奕已经可以确信,自己无数次在执剑者古卷里看到的“灭世”画面,最终的因果就指向影子,而这种不死生物就藏在人群之中,与鬼修不一样,他们虽然被称为“影子”,但是却可以匿身于光明之中。
这也是天清池主府邸的暗喻。
他们就生活在烈日之下,光明之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草檐”阴翳里。
这座观想世界最后的迷雾已经散开,露出了整座世界的全貌,那位端坐山顶之上的巨人王者,已经枯败腐朽,双目空洞,一片黑暗,这就是世界漆黑的原因。
人死,瞳灭。
或许这个世界曾有光,有山河百川,万千生灵,但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宁奕有一点想不通——
如果说,这座观想世界是由巨人王留下来的,在许多年后,机缘巧合,被天清池主所得,搬到了府邸后院,那么宁奕看到的石碑,得到的启示,便可以说得通了……偏偏有一点不合理,就是道宗驭风雷的术法,在规则里对应着这座后院的“钥匙”。
以天清池主的性格,应该最是讲究对仗工整。
“风雷之术,镇压四方。”
“浩荡辟易,以开光明?”
宁奕皱起眉头,试着念出道宗的术法,他抬起一根手指立在胸前,可惜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道宗的驭风雷术法在这里无从施展,甚至连一阵微风都没有掀动,整座大地此刻偏偏安静的要死,陷入死寂之中,穹顶的雷鸣,大地的震颤,都消失不见。
宁奕站在雾气之中,抬起头。
与那位巨人王对视。
他仿佛感受到了千百年的孤独。
那股诞生于神魂最深处,神海原始起源地的“情绪”,在此刻共鸣起来。
……
……
宁奕闭上双眼。
这个死寂的世界,开始多了一些什么。
是声音。
草叶掠过耳旁的声音。
铁剑擦过铜盾的划击声音。
火花与雷电的清脆交撞。
从胸膛里酝酿迸发的绝望哭喊,愤怒的咆哮,悲哀的痛哭,炽烈的爆炸,踏破大地的马蹄,连绵不绝的雷鸣,呼啸滂沱的大雨,近在咫尺的雷霆……万物的声音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之中聚拢着爆炸扩散,在宁奕的耳旁围绕成为一个“世界”!
一个包含一切的世界。
他感受到了山脊高空凉风的寒意。
感受到了身居高位的孤独。
感受到了千百年来独自死去的痛苦,折磨……这些情绪仅仅通过声音便在神海之中投影,聚像,无论是大隋还是妖族,都没有记载过这样的“术法”。
这种“术”,来自于人族皇帝开国之前的那个时代。
宁奕的两条手臂轻轻抬起,缓缓落下,放在了一个垂直手肘的位置,宛若虚空搭在了皇座的扶手之上,在这一刻,虽然未曾睁开双眼,他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到——
整座观想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旋转,他仿佛“看见”了一切!
“我是这里曾经的主人。”
宁奕喃喃自语。
他闭着双眼转动头颅,耳旁的声音也不断变化,耳聆四面八方之音,并非是一片乱象,亦是有太平之处,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当自己的神海涌现出“痛苦”之时,这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万事成空……”
默默咀嚼着这股神魂感受。
宁奕孤独的扶着皇座,身下是万千山脉,匍匐众生,额首缭绕云端,但整个世界都再无声音。
“你的族人,他们都死了么?”
宁奕的心底不可抑制的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哀。
像是被一把刀子狠狠戳中了心坎,哪怕身躯庞大如山脉,皮肤坚硬如金刚,“巨人”仍然有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其中的王者也不例外。
因为不可抵抗的灾难。
远古巨人的族群灭绝在浩劫之中,最后的“幸存者”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自己漫长寿命耗尽的那一天。
“所以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挖掘到了这座观想世界里埋藏最深的“东西”,能够影响到命星境界大修行者情绪的“记忆”,这的确会给人的神海带来极大的阴影,如果意志力不够强大,甚至很有可能迷失在巨人王的情绪之中。
在现实世界里成为一个疯子?
这就是“观想”可能带来的摧害,如今存在千手世界那的涅槃观想图,在大隋的大能手中流传,却只有顶级星君,被那些大能公认是有机会踏入涅槃境界的天才才能“观想”,换成一个庸人去看,很有可能就迷失在执剑者的世界之中。
宁奕默默咀嚼着这段记忆。
他并没有排斥这股孤独到极点的负面情绪……相反,他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信,能够将其消化。
他曾登顶过世上最艰
难的山。
执剑者观想世界。
巨人王的这段记忆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反而是一个重要线索,这里的每种意味都需要“记下来”。
世界一片安静。
有人在孤独的享受着孤独。
过了很久。
宁奕轻声开口,像是在询问自己,又像是在询问这个世界。
“那么,我该怎么走出去?”
他缓缓睁开双眼。
望向对面的那座山,还有坐在山上的那位“王”。
一片漆黑。
真正意义上的漆黑。
先前是黑夜,大地上的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漆色。
而现在则是自己的“瞳孔”被镀上了一层黑暗。
宁奕笑了笑,他伸出双手,在自己面前划过……确认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我明白了……”
谜题解开了。
这个观想世界的世界观,巨人王寝宫的远古秘密,还有与“道宗”驭风雷有关的那条因果长线。
宁奕抬起头来,轻声喃喃道:“算了算,时辰不早了,应该……快到了吧?”
他在心中默默数数。
一……
二……
“三”刚刚落下,一道霹雳般的轰鸣,便将整座天幕都掀开,整座世界的黑夜被磅礴的雷霆打碎。
宁奕的眼前陡然有了色彩……他保持着仰望山顶的姿态。
穹顶回荡着道宗“驭风雷”铃铛摇响时候的雷鸣,无数的流云席卷,光明重现人间。
而那座枯萎的,死去的巨人王,空荡荡的眼中也有了色彩。
宁奕抬头望着他。
他抬头望着穹顶。
两个人的动作如出一辙……当感受到这个世界内的“孤独”之时,踏入观想世界内的旅行者,就成为了坐在巨人王座上的皇帝,但成为“巨人王”的代价,就是永远也看不见光明。
因为那位坐在山顶上的王,眼眶之中什么也没有。
他的瞳孔被人“取走”了。
“风与雷,道宗镇邪之术的起源,来自于巨人王的双瞳。”宁奕喃喃道:“这也是我一开始所听到的,最炽烈的声音,但到了最后,世界安静了……不是因为所有人都死去了,而是因为巨人王的眼被人取走了。最后的酷刑,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独自坐在王座上,饱尝孤独的折磨。”
巨人王抬起头来,望着穹顶。
穹顶上有着更高,更大的“巨人”。
一位模糊的披着黑袍的身影,如巨大的古神一般,似乎蹲伏了身子。
宁奕双手扩在嘴唇,鼓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把屋顶掀掉!”
那位“古神”似乎听懂了人语。
紧接着。
后院唯一不受光明照射的地方……那座茅草屋,轰的一声,草屑翻飞,道宗驭风雷的铃铛将茅草屋的屋顶击得溃散。
宁奕跌坐在草屋之内,瞬间从观想世界中退出。
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茅草屋内,有一面桌案,左右各自呈放着一盏玉碟。
两团漆黑的雾气,悬浮在玉碟之上。
光明落下,漆黑的雾气在烈日灼烧之下发出“嗤嗤”的剧烈声响,最终散尽尘垢……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两颗如琉璃一般无垢的眼球。
一颗缭绕风气。
一颗绽放雷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剑在心里,道理在腰间
两颗眼球,悬浮在茅草屋桌案的玉碟之上。
“巨人王的眼瞳么?”宁奕从观想世界之中脱离,他双手撑着地面,神魂一阵虚弱,进行一场观想需要耗费巨大的念力……而破开“世界观”最后得到的回馈,就是茅草屋里悬浮着的那两样物事。
两颗眼珠,看起来被秘制的阵纹凝练过,不然以那位端坐山岭之上的巨人王身姿,一颗眼珠少说也有一座府邸大小。
宁奕伸手去接。
“纯粹是风和雷元素的凝结物,极其精粹,毫无杂质。”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这样精纯的力量竟然可以被化为己用,成为生物本身的某种器官。
因为茅草屋屋脊被掀开了原因,整座后院此刻都没有藏在黑暗里的地方,丫头轻轻伸手便拽开了那座草屋的木门,掀顶拽门……后院里唯一的“建筑”就被这么粗暴的“拆”了个干净。
“可能这就是巨人一族的天赋了。”
裴灵素看着宁奕掌心悬浮着的那两枚眼瞳,“这座后院里的‘观想世界’,把茅草屋和刨土地连接起来了,我拆解了阵纹,神魂感应到细致入微的‘营帐’,还有无数个蚂蚁大小的‘尸体’,更像是泥塑,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看到了。”
“不……我没有去到那里。”宁奕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在观想世界里的所见所得说了一遍,他忽然讶异道:“你怎么猜出来是‘巨人’?”
“道宗‘风雷’之术的起源,一直有所争议,西岭的两大绝学,一是驾驭风雷辟邪驱魔,二是施展法相踩踏山脉,将军府上有过禁忌文献,剑藏崛起之后……我记忆里涌现出父亲审视古卷的景象,他认为远古的道宗几位天尊,借鉴了‘巨人王’一脉的天赋,以星辉之力,将其改成人族能够施展的‘神通’。”
裴丫头接过一枚眼瞳,轻笑着捻了捻,在掌心掂量一二之后,狠狠将那枚“雷之眼瞳”掷出,轰隆一声,那枚纯粹的眼瞳瞬间化为万千雷光,撞向后院的某座石壁,在宁奕心惊胆战的“轰鸣”声中炸开无数道白光,璀璨如白昼的灼光消散之后……一切恢复如初,那块石壁连一丝一毫的裂纹也没有浮现,无数道雷光则像是蛛网上粘稠的蛛丝一般粘附在石壁上,又像是有着韧性的触手缓慢回拢,最终一点一点,重新凝作“眼瞳”。
裴灵素有些失望的感叹道:“即便是纯粹的‘雷’,也无法打通两座府邸之间的阵法,那位天清池主看守的太死了……我还以为这两枚‘眼瞳’能在接下来的破府之中有所作用。”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丫头,天清池主可不是傻瓜,且后来人未必就会先破西岭风雷之术……若是这里获得的‘宝物’能够破壁,那他这府邸可不成了笑话。”
丫头嘻嘻笑了笑,“这两枚瞳孔,若是赠予专门修行‘风雷’的人,那么修行进境必会一路高深,只可惜对你我无用。”
“周游先生若是还在,那么这‘风与雷之瞳’便是送给他的回礼了……”宁奕抬起手来,将两枚瞳孔收入囊中,他思忖片刻,道:“我与律宗大宗主说过,在府邸内得到的‘宝物’不会私
吞,但执剑者和影子不可暴露,若是给出这两枚眼,律宗的多事之人追究出来,便会牵扯出许多麻烦。”
裴丫头收拢笑意,神情严肃道:“浴佛法会内神秀的死因还有秘密,宋净莲幼年时候中的蛊还未查明……影子在小雷音寺的借火绝非偶然。这灵山之中,除了大客卿寥寥几人外,其他人不可信。”
灵山之中有内“鬼”。
这也是宁奕的看法,鸣沙山的叛乱谋划的实在太过“顺利”,单单凭借具行,的确足够策划出这起惊天动地的窃火案,但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大客卿在路上说过,灵山之中心意不齐,逆贼藏身,而且不易查出,在这净土世界内太多生灵,苦修者,想要彻查根本不可能。
“若是府邸之内,尽是执剑者和影子的秘辛,那么出去之后……这些宝物给不得,我就只能给出几把名剑,作为谢礼。”宁奕无奈道:“来了灵山,白吃白住,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啥时候那么好心了?”丫头撇了撇嘴,“我听外面的弟子说了,律宗大宗主就是茅坑里的狗屎,又臭又硬,脾气烂得狠,在天清池外三番四次的阻挠我们,你还送剑?”
宁奕咳嗽一声,“离开天清池后,金易在灵山两宗面前对我们赔礼道歉了。”
“哦豁?”裴丫头相当开心的笑了起来,“还能有这离谱事?”
“律宗大宗主,人是不坏的。”宁奕站起身子,在阳光之下环顾着这座后院,抖了抖袖袍上的尘埃,摇头道:“以前我走哪得罪哪,去一趟青山府邸,得罪了三座书院,去一趟东境,得罪好几座圣山,那时候觉得我背后有人,手里有剑,什么都不怕,所以肆意妄为,也伤害了许多人……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这并不是所谓的‘锋芒’。真正的‘锋芒’是内敛的,藏在鞘里,不闪则已,一闪便要取人性命,剑修的剑也不是拿在手上,而是放在心上的。”
裴丫头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她轻声问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宁大魔头’。”
“不是宁大魔头,是宁先生。”宁奕微笑道:“这世道以拳头讲道理,金易拿他的十八铜人跟我讲道理,他败了,折了颜面,赔礼道歉,这是君子之道,既然律宗以道理相待,我便以道理相还。”
裴灵素笑眯眯道:“所以宁先生真就把‘剑’放在心里了呗?”
宁奕伸手弹了弹自己腰间的细雪剑鞘,发出清脆的啷当声音,“剑在心里,道理在腰间。”
裴丫头笑盈盈再问道:“那宁先生的心里就只有剑咯?”
宁奕眨了眨眼,他上前一步伸手揽住裴灵素的细腰,将她一把揉进怀里,下巴搁在脑袋上,悠长道:“还有一个傻丫头。”
……
……
灵山山门,城墙之外,有马蹄之音。
城墙上的巡守弟子,灵觉警惕,在地藏菩萨入城之后,灵山世界的“看守”便变得严格起来,或许是因为新生佛子的鼓舞,整座古城的“精气神”都迎来了崛起。
律宗的某位持令者,皱起眉头,抬起一只手,示意弩箭悬而不射,阵
纹不用急着触发,在浴佛法会之后,鸣沙山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两宗的大宗主都交代了,小雷音寺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入城……如今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消息入城的时候了。
然而黄沙之中,白马显形。
只有两匹孤零零的骏马,马背上一灰一白两道窈窕身影,皆是裹着泥尘,一路风尘仆仆,看得出来几多沧桑,即便隔着一阵黄沙也能看出马背上二人的疲倦……二人的影像遥隔黄沙,低俯马背,远远看去,都能看出一片狼狈。
持令者皱起眉头,敏锐的捕捉到了远方黄沙地中的血腥味。
这二人负伤而来。
他面无表情,抬起的那只手,指尖已经有了叩下的意思,他可不管什么女子,什么伤患……灵山的威严不可僭越,即便隔着好几里地,也能看出来,对方的衣着不是佛门的苦修者,既然如此,何必来灵山寻求帮助?
“侯——”
他喉咙里的声音已经酝酿着准备喝出,忽然瞳孔一缩,硬生生止住了压掌放箭的动作,黄沙地中的一女子,抬起手掌,高高举起一枚令牌,那枚令牌迸发出清亮的白光,如一道月牙,荡开黄沙,露出了一张满是血污却不掩清丽脱俗的面孔,女子艰声嘶喊道:“瑶池西王母庙来者,要见灵山大客卿!”
……
……
清泉坠石。
一大一小。
两人独坐瀑布之间,水流落下。
大客卿的衣衫被水珠打中,发出“啪嗒”的沉闷脆响,但衣衫始终干燥,无数水流汇聚落下,颗粒分明,形成一副莲花落珠的异象。
“我曾教净莲修心,在瀑布之下聆听水声,万物皆有音,于大千世界嘈杂里觅得自己心的声音……方可踏入修行之道。”
宋雀的声音不疾不徐,“很多人觉得此事与修行无关,不可帮助进境,但修行不难,修心才难,于世俗路上奋进,越走越远,回头去看,若是忘了自己的初衷,那么便容易走入一条不归之路……时刻聆听自己心的声音,才能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
坐在瀑布泉下的云雀,青衫被水流打中,整个人一片狼狈,但苍白的面颊却一片坚毅,始终闭着双眼,感受着大客卿口中的“心”的声音。
入城游行之后,他便跟随宋雀先生修行。
修行星辉,修行体魄,修行静心养神,修行聆听之术。
太多学问和道理,作为一个只在边缘沙漠小寺里抄写佛经的小和尚,跳出了这口井,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波澜壮阔……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云雀的心神逐渐平静下来。
“先生,今天要学些什么?”他轻声开口。
坐在瀑布下,手持轮转佛珠的中年儒士,心神有些恍惚,轻柔开口,“今日……教你‘卦测吉凶’。”
宋雀捏着佛珠,指尖微微一滞。
一滴水珠打入衣衫,发出了一声入衫的闷响。
云雀睁开双眼,眼神不可察觉的闪烁了一下……他敏锐的捕捉到,宋雀先生的肩头之处,有一块衣衫布条被水珠打湿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赠简
卦测吉凶。
大推衍术。
不仅仅是佛门,西岭的道宗,天都的莲花阁,都是擅长此术的行家,古圣贤说过,世事有丝线,万物有因果,只要揪出“事物”的线,将因果串联,那么便可以窥见一角未来。
瀑布的水声有了一刹的间断,坐在瀑布泉下的中年儒士,掌心捏着的佛珠微微停滞一下,宋雀有自知之明,他的“卦算”之术比不上莲花阁的袁淳老先生,但在大隋天下也算是数一数二,卦算推演之术需要极其庞大的心力支撑,成为涅槃境便有了太大的优势。
像“余青水”那样的天才妖孽实在太少,以一介凡躯推演大隋皇城风水气运,布局策杀太宗皇帝,换做宋雀,根本不可能展开推演棋盘,就算找到一角,想要窥探,也要付出太多寿命的代价。
所以西境的清客先生,大隋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
这几日,宋雀有意无意,以卦算之术,轻微推演“北境”。
自己的妻子辜伊人,在北境参与涅槃之会,那场北境会议的情报,传递的很慢,到现在还没有抵达自己的手里……而卦算的结果,也一直指向某个糟糕的方向,几次所得,皆是一片阴翳,以至于宋雀的心上也笼罩一层不祥。
刚刚的佛珠轮转停滞,便是无意间推算,得到“阴翳”之后下意识的顿涩动作。
不是第一次了。
今日便有好几次了。
辜伊人出了什么事情?
宋雀按下自己心头的压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凝聚神念,我教你一个口诀,以此驭动心法,先找到一角‘因果’……推演之术的门槛很高,想要修行不仅要看天赋,还要一段年月的打磨。”
云雀安静听着,他已经感到了大客卿的心神不宁。
“宋先生,您是看到了什么么?”
佛子小心翼翼的开口。
宋雀微微一怔,看着这位“敏锐”的少年,笑着摇头,“无碍,你且修行,有人来了……我出去一趟。”
宋雀刚刚起身,就看到穹顶之上,两道剑光。
两道剑光,速度极快,但声音轻微,在灵山境内驭剑掠行的都是“大人物”,其实御剑之事,在灵山并不算触碰规则,这里与大隋皇城不同,毕竟没有那张高高在上的铁律黄纸镇压万物,城墙内的世界太大,步行距离太远,就只能依靠飞剑。
这两道身影,正是宁奕,裴灵素。
“宋先生!”
宁奕双手抬起,揖了一礼,笑道:“多谢前辈的照拂,宁某特意来感谢的。”
裴灵素与宁奕并肩而立,随他一同大大方方的施了一礼,柔声道:“多谢大客卿。”
宋雀笑了,见到宁奕,他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翳感莫名的散了许多,“怎么样,天清池可还住的习惯?”
宁奕哈哈笑道,“天清池很好,就是有点费拳头。”
“与其说是费拳头,不如说是费铜人,律宗的铜人阵至少半个月没法重启了,那些罗汉被你打得可不
轻。”大客卿也笑了,“律宗的金易认死理,说服他不如打服他,这座天下能教训他的年轻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当初喊你来灵山,也存了这个念头。”
至于后半夜的道歉,自己也就是推波助澜。
宁奕翻手取出一枚金光竹简,柔声道:“这里面是一缕‘生之力’,与我的修行意境有关,可用来参悟,也可用来‘治病’,纯粹的生机,十境之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可起死回生。”
宋雀眼神之中有一抹讶异。
这枚竹简其实是相当珍贵的“赠礼”,珍贵之处不在于这点医治之力,对于宋雀这等涅槃境界的大能者而言,生机之力的运用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能够救活十境的那些生机,连填补涅槃境筋骨皮肉伤的空缺都不够。
珍贵之处在于这份生机可以“外赠”的特殊性。
与人修行,与己修行。
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能救自己,自己能救别人,自己能让别人救别人,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裴旻之强,强在开创了“驭剑指杀”的流派,他坐拥万千飞剑,弹指一挥间,剑藏里的飞剑便可自行掠出,无须他再牵动丝线,便可屠城杀人,这门杀人法便是赋予每把飞剑掠杀时候的“灵智”……于是剑藏可以赠予后人,威力几乎没有下跌,而小无量山的剑阵,刀阵便要差了好几个档次。
宋雀固然可以用生机救人。
但他却万万做不到,像如今命星境界的宁奕一样,轻松把自己的“生机”储存到一枚竹简内,确保能够医治一个十境之下的修行者……这枚竹简到了他的手上,便是在修行路上“雪中送炭”。
涅槃境遇到一个瓶颈,便是一辈子的大事。
极难破境。
“宁小先生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宋雀手指摩挲着竹简,神情淡然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惊喜,心中忍不住对这个年轻男人的褒赞又上升了一分,这蜀山小师叔比起徐藏来要更加圆滑,凌厉剑意藏在鞘中,胸有沟壑,更怀揣着一颗四平八稳的玲珑心。
“前辈在风来关出手,屡次动用法相,一路护送,生机法门动用了好几次……”宁奕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便猜测,前辈的涅槃意境,与‘生机’有关,于是便凝练了这枚竹简。”
裴丫头笑眯眯道:“与前辈结善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有善因,有善果,当初天都皇城,想必前辈就给哥哥说了不少好话,昔日能做的太少,如今只能稍稍回报。”
宋雀看着这个同样心思剔透的丫头,心生欢喜,朗声笑道:“好,好一个回报,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就收下了。”
宋雀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开口找宁奕要“生机”法门。
这位蜀山小师叔的功法极其特殊……宁奕从妖族破天海楼而归,乃是沉渊君誓死要保的天才,身上必定带着大造化大机遇,他宋雀若是开口问了,传到大隋其他涅槃的耳中,难免会落下一个觊觎后辈的名声。
事实上,他的确陷入了
修行瓶颈。
云雀觉醒地藏魂魄,对宋雀而言也是一桩好事,佛门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出现过两尊菩萨争辉的景象了,教导地藏一步一步复苏,或许能够帮助自己破开当前的瓶颈……但前路太多不确定性,宁奕的这枚竹简,送的恰到好处,又是时机。
收下了竹简,宋雀轻声道:“日后出了东土,也可报我宋雀的名字……宁奕,命星境虽然已足够行走天下,但背后多座山总是好的。”
大客卿淡淡笑道:“至少我宋雀,现在还能当一当你背后的山。”
宁奕很久之前就知道“山”的意思了。
够高,够大,拳头够硬。
宋雀确实是一座靠山。
宁奕神情认真,双手抱拳,“晚辈心中记下了。”
“以后少些礼数,无须拘谨。你破开涅槃是迟早的事。”宋雀望向宁奕,淡然道:“成就涅槃之后,你我便是平辈论交,到时候我老了,背后也得有座山。”
宁奕苦笑一声,“大客卿……”
宋雀忽然开口,转移了话题,故作漫不经心道:“听说天都有一只使团来了,那天都的情报司大司首,是你的朋友?”
宁奕挑了挑眉。
“客卿殿收到了云洵的礼物,说是你的朋友,我手底下的人就没拒绝。”宋雀面无表情道:“天都来的贵客啊,别的本事没有,蝇营狗苟的烂东西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宁奕忍不住笑了,这云洵,还派人给大客卿送礼了?这算是哪门子的星君……毫无半点修行人的风骨。
只不过转眼他也就理解了。
在天都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来,有什么仙风道骨,也在皇权的打压之下磨灭了。
云洵看似潇洒的来到灵山,但实际上接了太子旨令,便身陷囹圄孤境,也顾不得面子,只能把自己能做到的,都做一遍。
“云洵不是我的朋友。”宁奕摇了摇头,“我与他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这场谈判,你想让他成,还是不成?”
宋雀轻描淡写的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宁奕怔住了。
“灵山跟天都之间的谈判……难道不是已经注定的结局了?”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灵山对天都妥协,识时务者为俊杰,没人会站在东境这一边,但你也太小瞧两大宗的‘底气’了。”宋雀微笑道:“两尊涅槃,还有一位地藏转世,今非昔比,哪怕是红拂河里的那些老家伙,也要客客气气的对待如今的灵山。这场谈判,又不是最终谈判,若是我没记错,云洵是前朝罪党,太子派他来灵山乃是诛心之计,进退都可杀人,若是此行无功而返,那么回去便要人头落地。”
回去便要人头落地?
哪里还能回得去?
宁奕笑了笑,轻声而又认真的开口道:“我想让他活着……云洵活着,对我有好处。我需要在天都有一张情报网。”
宋雀深深望向宁奕,道:“好,我答应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成为棋手(一)
“大客卿,外面有人想要见您。”
山水瀑布间,响起了柔和的声音。看守在客卿山下的苦修者,摇动铃铛,通过阵纹,传递出了一副画面……两位女子衣衫不整,发丝散乱,勉强趴伏在马背之上,看起来极其狼狈。
宋雀眼神凝重起来,他虽然很少出行,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隐居长白山,但也去过几次瑶池。
这是自己妻子收的弟子。
也是瑶池未来小庙主的人选,一般下山历练,都是背负上好宝器,修行境界更是睥睨同龄,在这方天地,有瑶池西王母庙的背景在,根本也不会有人胆敢招惹。
负伤了……
这就是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么?
……
……
“从西王母庙出发,一路东行,我和余容奉师尊之命,前来灵山送‘圣令’。”
“本以为一路太平……”
“但万万没有想到……”
树荫下,一位面容柔和的少女,沐浴着“除盖障菩萨”的圣辉,痛苦的回忆着路上的经历,“竟然有人截杀!对方的修为很高,精通‘神念’之术,而且并不畏惧‘瑶池’的势力……我和余容师姐拼死冲杀,逃出一命。”
“精通神念之术?”
客卿山的大树下,宁奕轻声问道:“你们是遇到了阵法伏击?”
“是的……途行二十余里,遭遇了阵法。”沈语揉着自己的脑袋,艰难开口,“神海太混乱了,许多场景记不太清……”
她的面色一片苍白,衣衫齐肩之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本来可将整个人砍成两半的刀伤,此刻只留下了一道浅淡伤疤,原因是素衣之下还披着一件宝甲,也正是因为此甲,挡住了致命一刀,她带着师姐才有机会杀出阵法,来到灵山。
“大客卿,这是瑶池的‘圣令’,师尊嘱托,一定要交付到你的手上。”沈语取出了那枚令牌,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师姐为了护我,受了重伤……大客卿,您一定要救救她!”
余容昏迷不醒,已经被送到了客卿山的药殿医治。
“不是大碍,一周便可康复。”
沈语听了这句话,松了一口气,神情释然许多,但眼神还是有些颓唐,惘然,刚刚从截杀之中逃脱,这位瑶池的天之娇女,显然还不太能接受“被人设计”的事实。
宋雀接过令牌。
卦测吉凶,需要本命之物,这几日他一直想推演瑶池吉凶,但缺少一物,这枚圣令便是最好的媒介……辜伊人赠令予自己,想必是在北境会议上受了伤。
“你师尊身体如何?”宋雀手指捻住令牌,默默卦测,同时不动声色开口。
沈语恍惚了一下,望向宁奕和裴灵素这两张“陌生面孔”,欲言又止。
“自己人。”宋雀轻声开口。
宁奕也笑着揖了一礼,“在下蜀山宁奕。”
未曾想,沈语听到宁奕两个字之后,面容登时狰狞起来,这个少女猛地攥着腰间的剑鞘,唰的一声出剑,一道锵然剑光便奔着宁奕袭来。
“贼子!”
宁奕皱起眉头,伸出一只手掌,在对方出鞘刹那便瞬间出手,
按住剑柄,这缕剑光来得快去得更快,下一刹那便被重新砸回剑鞘内,连带着少女轻柔的身躯一同撞回大树,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宁奕语气沉重,不解问道:“我与西王母庙何时结了怨?”
沈语盯着眼前男人的双眼,一字一句恨声道:“若不是因你,辜圣主又怎会在北境被沉渊君打伤?!”
宁奕沉默下来。
他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群雄尽至北境会议,沉渊师兄和诸方圣山,在局势逼迫之下,不得不发生碰撞,必定有人受伤。
师兄打伤了辜圣主?
师兄在与白帝厮杀之后……修为已经跌至谷底,在养伤期间,若是再与涅槃对敌,便要燃烧寿元,动用禁忌秘术。
“辜圣主伤了……”宁奕叹了口气,望向沈语,“伤势如何?”
沈语冷笑一声,“谁需要你假仁假义的关心?”
她按着剑柄,沉声道:“大客卿……圣令带到,我便算是不负师尊使命,只盼大客卿为我和师姐做主,找出设下阵法的伏击凶手。”
宁奕松开按住沈语剑柄的手,缓缓起身拉远距离,少女站起身子,满脸的倔强和愤怒,像是一头小鹿,恶狠狠瞪了宁奕一眼,径直离开。
宋雀捏着圣令,看着沈语离开的背影,平静开口道:“沈语,我知你心中怨怼,怒气难消。但万事慎虑,若有朝一日成为瑶池小庙主,不可意气用事,横生事端,错冤好人。”
少女的背影一怔。
宋雀弹出一枚青灿竹简,掠向少女衣袖,悬停在后者面前。
大客卿淡然道:“这枚竹简,内蕴生机,可治十境之下一切外伤,拿去疗伤吧。”
宁奕眼神讶异。
沈语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接下。
“西王母庙内,有两个年轻人,天赋和心性均为上乘。”宋雀望向宁奕,柔和道:“吾妻对我说过,这两人名为沈语,余容,前者性情激烈,心性不够,后者事事深思,太过求稳,两人相辅反倒极佳,只可惜西王母庙只能选一位小庙主……沈语不曾踏足过东境长城内的大隋,也不了解你的为人。”
宁奕摇了摇头,认真道:“大客卿,我能理解的……辜圣主的伤,北境会议的比斗,某种意义上也确实因我而起。”
宋雀平静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这笔账以后灵山会慢慢去跟天都李白蛟算。伊人是受害者,沉渊又何尝不是?”
宁奕诚恳道:“过两日,我会再送一枚竹简到客卿山。”
宋雀笑着伸出一只手,按了按宁奕肩头,“赠简的事情不必急,凝聚竹简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吧?以你如今的境界,也不是轻松便可捏造一枚饱含生机的竹简……正好我要去一趟‘西王母庙’,你好好休息,把缺损的‘生机’重修回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宁奕无奈道:“那枚竹简,大客卿轻轻松松就转手送别人了?”
宋雀笑着传音了一句话。
宁奕听完之后神情凝重起来。
“不多说了,这几日卦测生异,瑶池恐有事变。”宋雀望向瀑布那边,云雀还沉浸在自己传授的静心法门之中,他嘱咐道:“
你平日无事,随时可来客卿山,指导佛子修行,天都使团的谈判本来由我负责指导佛子,云雀对于交接事宜也不清楚……既然我临时有事,那么便由你和净莲负责好了。”
宁奕双眼瞪大。
什么?
自己负责“指点”云雀?
佛子即位,使团求见,本来是佛子与云洵之间的“谈判”,因为云雀不谙世事的缘故,宋雀大人从旁指点,这也是一开始自己来客卿山求见的原因……宋雀的态度,就决定了这场谈判的结局。
而现在,则是轮到了自己和宋净莲。
裴丫头的神情有些精彩,她望向宁奕,眼中写满了对宁某人的鄙夷……关于宋净莲和宁奕在小莲花山的对话,她一字不落的听全了,这俩人在政治立场上的态度是出奇的一致。
这场谈判的结局已经没什么悬念了。
只不过宁奕和宋净莲,对于天都和太子,从来就没怀揣好意。
“如果能够亲自干预到这场谈判的话……我可以获得更多的东西。”宁奕的神情变幻再三,他本来不想以私人名义干涉天都使团的谈判,原因就是律宗金易的排外,以及这场巨大博弈中的定位,如果自己真的有机会坐上棋盘的对座,那么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
……
春来燕回。
檐上雀鸣。
天都城久未放晴的天空,经历了连续好几日大雨的洗刷,变得明澈如镜,云丝稀疏。
李白蛟独坐在自在湖的红亭里,看着红鲤摇曳,他的坐姿谨慎而又端庄,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君王”,仍然像是几十年来天都城内束手束脚的臣子,肩头收窄,尚未挺胸。
有些人生来是霸王之相,举手投足,挥斥方遒。
李白蛟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很可惜他不是。
他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经学过,学父亲一样练拳修行,在院子里凿地龙,走拳桩,打铜人,练通背,挥汗如雨,咬牙坚持。
然而在天都皇城内拜了袁淳先生为师之后,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
他越是模仿父亲,越是知道自己跟父亲的“差距”。
那些东西,自己生下来没有,就是没有。
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更何况,这世上有些东西,当你需要依靠“坚持”才能维系的时候,就应该及时回头。
所以他回头了,放弃了做一个父皇那样的“霸王”。
他仍然在修行,但绝不会像儿时那样走桩苦练,莲花阁从西海蓬莱买了许多丹药,延年益寿,增进修为……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活下去。
在天都皇城内活下去。
李白蛟前半段的人生,都是阴天,他要活下去,才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晴天。
现在是了。
在自在湖里看着波光粼粼,这片湖面倒映出的整座天下都是他的。
“太子殿下。”
亭外响起海公公的声音。
“有一封神念传讯……从东土那里传来的。”
“是给您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成为棋手(二)
“昆海楼……独立于情报司外的情报机构?殿下在开什么玩笑?”
当那座原本用来储存古籍的书库被搬空,挂上了“昆海楼”牌匾,天都的官员们才接到了这个通知,昆海楼的机构已经成型,大部分“下属官员”都是由情报司的持令者组成,这些持令者毫无疑问都是太子新栽培的势力,而那位新任昆海楼的楼主,据说是太子殿下在莲花阁那边的嫡系师妹。
袁淳老先生虽逝,但威望犹存。
张君令的大名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天都皇城,雨夜送棋人的影像也通过通天珠,传遍了三司六部,每一位大人物的手上,这位“目盲女子”的修为境界和自身情报一概都是谜,情报司大司首离都之后,带走了最精锐的核心死忠,本就被架空的天都情报司……直接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日常会与情报司争风捕影的执法司,在这个时候才凸显出“情报”的无力,关于张君令的“情报”一夜之间多出了几十个版本,在有心人放出假消息的影响之下,没一个是确凿可信的。
送棋人给天都送了一场棋。
等到三司的大人物反应过来,才隐约咀嚼出太子密令里“送棋人”的意味……天都宁静的太久,棋盘未死,气氛却如一潭死水,张君令入都是为太子送了一颗新鲜棋子。
而昆海楼的“成立”……则意味着,太子要对三司动刀了。
昆海楼左使,顾谦。
被人认为是第四司判官的年轻男人,此刻正站在这座六角阁楼的顶楼,一览众生小,心情颇多感慨,黑布麻袍被风吹得抛起又落下。
“天都有众生相。”
顾谦的背后,响起了一道阴柔的声音。
他缓缓转头,看见了公孙越那张披着黑纱犹显狰狞的面孔,红袍男人的声音却阴柔如春水,并没有丝毫“狰狞”意味,听起来却像是一曲催眠之音,入人心湖。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和公孙见面。
太子召他入宫了好机会,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让他在一旁看着太子下棋,记录一些棋局,走向,时而赐下一壶好茶,与顾谦同饮……关于太子突如其来的“圣眷”,顾谦除了受宠若惊,还有一些担忧的情绪,众所周知,公孙越是第四司的执掌者,每日奔波忙碌,为太子鞍前马后,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而如今太子动辄召见自己入宫,以圣令把自己调至昆海楼,同时安排公孙越外出天都,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接近”。
“这世上有些关系,是不需要距离的。”
红袍黑纱之下,仿佛有着一双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睛。
公孙越在昆海楼顶层拎了一把竹椅,随意坐下,他发出了一声惬意的长叹,在外人面前,他是虚无缥缈第四司的大司首,是活剥人皮能止小二夜啼的活阎王,而在顾谦面前,他始终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修为境界普通,为人处世温和的正常人。
他也会觉得累……他又
不是铜筋铁骨,为太子没日没夜的卖命奔波,也该有时间休息。
“找了个空档休息,四个时辰之后,我要出一趟远门,去西岭。”公孙越挑了挑眉,端起桌案上的冷茶,“你的?”
顾谦皱眉,“隔夜的,冷了。”
“无妨。口渴。”公孙摆了摆手,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茶盏是你的便可。”
顾谦沉默拎过竹椅,与公孙越对坐,两个人在昆海楼的顶层,大风吹过竹栏,掠过衣衫,划过年轻男人的面颊,掀动两缕飘动的发丝。
顾谦的眼神一片清亮,这些日子他休息的很好。
而公孙看起来则像是一个负重累累的木偶,眼中没什么神情,但布满血丝。
顾谦知道,公孙是这世上一等一谨慎的人,身处此位,必须谨慎,在外不饮一口茶,不食一粒米,天都皇城有太多人想要公孙死……所以他也不信。
唯独自己是例外。
公孙越把自己的冷茶一饮而尽,是想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因为太子的召见,而心生间隙。
就像是他一开场说的那些话。
这世上有些关系,是不需要距离的。
只需要足够的信任。
“我在天都行走多年,看过了太多人,太多画面,太多场景,但大多都是临死之前,所以入眼场面往往血腥残暴……”公孙用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瘫坐在竹椅上,像是一个耄耋老人,微阖双眼,拿着打盹般的语气开口道:“大部分时候,都会把你支开,那种画面看多了不好。众生有喜怒哀乐,也有生死别离,我所见的都是‘死’之一字,见得多了便心中堆积死气。你不一样,顾谦,你可以很好的活着……像今日这样,在一个好天气,俯瞰这天都的芸芸众生,你能够明白‘活着’的意义,能够感受‘活着’的美好。”
顾谦盯着公孙越,道:“为什么忽然与我说这些?”
公孙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愚钝。
他没有回答,而是道:“昆海楼左使,一个有实权的官职,很好……近几日入宫,太子请你喝了茶,聊了天,邀请你陪他下棋,还赠了你几套新袍,显然是要重用你了,心情如何?”
顾谦搁在膝盖上的双拳不自觉松开又捏紧。
公孙开口说的那一句话里……信息量很大。
太子召他入宫的圣令,没有隐瞒任何人,入宫之后饮茶聊天也能正常猜到,但公孙连太子赠袍的事情都知道……
顾谦声音疑惑道:“你在宫里有眼线?”
公孙失望的开口,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不会真的觉得,当上昆海楼左使,是一件好事吧?”
顾谦沉默下来。
“云洵远去东土,代表天都和灵山谈判,走到这一步,太子已经榨干了这位前任情报司大司首的‘价值’,因为需要架空情报司,所以才出现了所谓的‘昆海楼’……”公孙的声音变得冷酷,而且森严,“你昨
天才收到的人员名单账簿,昆海楼在短短一周就填补了数百人,这是春风阁早就埋下的暗探,这是用来取代情报司的……张君令南下所以有了这座楼,有朝一日这女人走了,这座楼也就塌了,从头到尾这就只是一个虚无的‘机构’,是太子用来呈放野心的器皿。”
“所以呢?”顾谦声音也变得冷了起来。
“所以?”
公孙越忽然笑了,嘲讽道:“如果说监察司是虚无缥缈的存在,是太子不敢触怒旧律的实验品,那么昆海楼就是尝试燃烧烈潮的第一步……太子如果想掀翻三司,就会拿昆海楼做试探,你当了这个昆海楼左使,头顶的女人不懂朝政,显然是个挂名头的‘甩手掌柜’,若是出了事,你得第一个死。还需要我说的更明显吗,太子是拿你当个试验品而已。”
顾谦语气漠然道:“入宫接职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了……你无须跟我说这些,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昆海楼左使赐到了我的头上,我又如何抗旨?”
公孙也沉默了。
“你不可沾染‘昆海楼’的因果。”红袍男人声音疲倦,道:“没有好结果。”
顾谦也嘲讽的笑了,“那你离开第四司啊。”
公孙睁开双眼,平静直视着对面那个年轻男人的双眸,却发现顾谦与自己以往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他们会害怕自己,而顾谦不会……因为太熟悉,所以肆无忌惮。
公孙越摇了摇头,语气强硬。“我不可能离开第四司。”
“所以第四司是确实存在的。”顾谦平静的开口,“而你一直对我隐瞒着‘监察司’的秘密,你不想让我插手,你一直在干预着我的选择……以你来看,我就不配有独立选择权的活着,你是人人畏惧的阎罗王,我就只能是那个拿着书簿站在你身旁的判官。”
公孙越皱眉不解道:“在我身边不好么?这天都有人胆敢看轻你,欺辱你?”
顾谦一下子缄默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脑海里闪过了自己与公孙一同查案时候的画面,自己因为“沈灵”“徐瑾”之死,身处情报司的档案被烧,不得不潜伏在执法司内,遇上了公孙,逐渐取得了这个男人的信任……这些年来,双方看似成为了极其密切的好友,但终究还是有秘密不曾坦白。
顾谦必须要查清挚友之死的真相。
而监察司手持天下无数密卷……那里有着自己一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长久之后。
顾谦开口。
“离开昆海楼可以,但我要加入第四司。”
他怂了怂肩,从公孙的神情上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答案,道:“你觉得不能接受,事实上我也不能接受……你看似的‘为我好’,实际上只是一个自私利己的借口。”
公孙沉默了很久。
他疲倦开口,“我不是不能接受。”
“而是,加入昆海楼,与第四司,本质上并无区别。”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东游记
“加入昆海楼,与第四司,本质上并无区别。”
公孙的声音有些沙哑,“太子在刻意拉远你我的距离……我非常不愿意看到你我出现争吵的画面,若是你执掌昆海楼,未来你我之间必定爆发出不可调解的‘矛盾’。”
顾谦凝视着公孙越。
“太子需要制衡我的筹码,而你就是那枚‘棋子’。”公孙越看着年轻男人,竭力缓声道:“今日与我一同离开天都,昆海楼的事情不必再管了,我会替你向太子辞职。”
顾谦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我若……说不呢?”
公孙叹了口气。
“昆海楼和第四司都是牺牲品。”他站起身子,从袖袍里取出一枚毛巾,擦拭着面颊,很是乏力,站在这座阁楼的顶端,把目光远投,轻声喃喃道:“我做了很多努力,才把你从‘第四司’撇开,不希望你跳进昆海楼的泥潭。我希望你‘活着’,天都很快会燃起一场烈潮,腐朽的会被烧掉,当烈潮结束的时候,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看到新世界的降临。”
公孙深深望向那个还不够成熟年轻人。
“我尊重你做的决定……”
转身离开。
“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你活下去。”
他在心底默默开口。
下了昆海楼,阁楼间的探子对这袭大红袍讳莫如深的避开,公孙只走了几步路,就看到了那辆等待已久的大红马车。
他掀开车帘,一个人孤独的坐了下去。
他知道这辆马车很久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客人了,之前陪伴自己好几年岁月的家伙,在今日的这个时刻,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分道扬镳”,至少在天都的庙堂,世人的眼中,自己会和顾谦越走越远。
但公孙自己心里清楚……有些关系,是不需要距离的。
只需要足够的信任。
他相信顾谦能够理解自己。
颠簸的马蹄声中,他掀开车帘,在昆海楼脚下,由慢即快的匆匆而过,却根本看不到那座阁楼的顶端,视线再如何努力上移,都只能看到翻修之后历久弥新的城墙,扑面而来的是雨后崭新的泥土气息。
与顾谦“分道扬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若有一天阎王要被处刑,那么判官即便能够证明无罪,又如何确保不被误杀?
现在,顾谦成为了天都的新贵。
是件好事。
自己应该替他高兴的。
合上车帘。
抚摸着黑纱下狰狞疤痕的男人,困乏着闭上双眼,自语开口。
“那就……这样吧……”
……
……
“他是你的朋友?老师?爱人?”
张君令坐在那张竹椅上,打了个哈欠,丝毫不注意形象,发丝披散着没有被发绳竖起,那张蒙住大半面颊的白布两侧被发丝淹没,显得整个人稍有些邋遢。
那袭青衣的束腰带也系,刚刚从昆海楼睡醒,这位明面上的昆海楼主的确是一个实打实的甩手掌柜,来到天都之后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把自己锁在阁楼里,偶尔会来楼顶“看”日出,“看”日落……所有人都觉得送棋人是个目盲女子,但以张君令自己的话来说,她又不瞎。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
这就是她蒙着白布的原因……正是
因为双目未曾失明,才要用这种方法用“心”去看清这世界的真实面目。
此刻,这位女子昆海楼主问出了一个让顾谦哭笑不得的问题。
朋友?老师?
“爱人是什么鬼?”顾谦没好气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张君令笑了笑,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自幼在昆海洞天闭关修行,从来不知“粉黛”为何物,于是行走天下也是顶着一张素颜,素面朝天,白布遮住鼻梁上的大部分面容,也能看出来这张脸蛋肤质极佳,若是揭开白布,定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
“我前些日子查了‘大名鼎鼎’的判官。”这位袁老先生的闭关女弟子微笑道:“太子师兄对我说,昆海楼司职情报,要想查什么天都八卦,庙堂秘闻,都可在此楼里翻阅查询。”
顾谦挑眉道:“你查我的案底?”
“执法司难得一遇的青年才俊,珞珈山破将军府疑案,此后大小案卷,三年累积破了近百宗。”张君令笑着开口,“虽然我不曾入世,没什么概念,但翻阅其他案卷与三司另外的年轻人对比,你的确担得起‘判官’名头,UU小说定的生死比同龄人多了十余倍。”
顾谦微笑道:“您是想用‘滥杀无辜’这个词来形容我?”
“不……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张君令皱起眉头,道:“你所杀之人,所定之罪,每一宗都极其详尽的记录下来,我从头到尾的仔细看了一遍,案卷上的细节极其详尽,比三司其他案卷都要仔细百倍。”
顾谦心神咯噔一声。
他与公孙越这几年来捕风捉影的杀了不少人……把他们的案底做坏,做差,有些事情无异于空中楼阁,凭空捏造,这些案卷根本不可能做实。
“天都对你的骂声似乎很重。”张君令耸了耸肩,淡然道:“或许是因为你跟那个叫‘公孙越’的男人走得太近的缘故,我查了他的案卷,以后民怨难填,他迟早要以死谢罪……天都的民众看不到你们俩的案卷,你大可放心,他若死了,你不会受其牵连,只要公布案卷,便可证明你的清白。”
顾谦的嘴唇有些干枯。
张君令的话……让他明白了这两宗案卷背后的操作。
公孙把这些污点案卷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头上。
公孙越明面上是执法司的少司首,有着足够的权限出入天都各地,手里又掌握着第四司的权力,在皇权的允许下僭越了三司的旧律,而这些杀人的污点,就是未来招来祸水的最大祸患……于是他把这些祸水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若是事发,便可保住与他一同蹚浑水的那个人。
顾谦的神情有些阴沉。
不让自己入第四司……是真的想保自己的命。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心情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加的“愤怒”,一股无名的火焰,因为张君令的话,在胸膛里点燃。
顾谦不喜欢这种被人默默袒护的好。
很久之前,沈灵和徐瑾就是这样。
然后他们死了。
这种无能为力的“被保护”,不仅仅不会让他觉得欣喜,反而会让他觉得愧疚。
张君令挑了挑眉,淡淡“看着”顾谦,她隔着一层白布,看不见顾谦的神情,但是却将这个男人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受到了一些复杂的,包括内疚,忏悔,痛苦,悲伤,这些情绪似乎针对着某个逝去的
人。
她之所以相信那份案卷,是因为她能够在白布之下,看清一个人的“为人”。
顾谦不是虚伪的人。
相反,也正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真实,才让她逐渐相信,判官是一个好人。
“姓顾的,有一件事。”
她漫不经心开口,说话却有些犹豫。
“我要出一趟远门,缺个人陪。”
顾谦还在失神之中,下意识“啊”了一声,在一个呼吸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青衣女子的神情似乎有些无奈,“你案卷里写过,这三年跑遍了大隋四境,对这座天下一定很熟吧?”
顾谦眨了眨眼。
张君令叹了口气,“陪我出去一趟?”
这句话有些试探的意味。
委实是不好开口,张君令甚至不好意思说出来,她离开昆海洞天,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才找到“天都”,按照师尊的嘱咐,在心如明镜之前,白布不可揭,她本身就对这座天下不熟,是个路痴,一开始刚刚离开洞天之时,还真的与“目盲女子”没有区别,路上还接受了好几个好心人的施舍,当然遇到更多的是不怀好意的歹人劫色。
要是带上顾谦,应该会方便很多吧?
披着昆海楼左使黑袍的俊哥忽然有些扭捏,顾谦从来没跟女子相处过,在他短暂的情报司探案生涯之中,每天都跟一身臭汗的徐瑾厮混在一起,风餐露宿的事情倒是没少过,但若要跟一个妙龄女子……他下意识的犹豫,在张君令看来,就是一种“拒绝”。
本来就不喜麻烦他人的青衣女子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我一人亦无不可。”
顾谦连忙起身,话音还没出口,就目瞪口呆看着一道青衣身影,单手按着昆海楼栏杆飞掠而出,从十多层古楼楼阁跳了下去,毫发无伤的轻飘飘坠地,双手抖袖负后,头也没抬的走开。
这就要出远门?
顾谦哭笑不得,自己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凑到栏杆附近,伸手按了按,止住了自己纵身跃下去的冲动,老老实实踩着台阶奔下古楼。
他并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就在昆海楼地界的一处死胡同,看到了某个一脸惘然的青衣女子。
张君令满面尴尬,转身准备离开死胡同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神情讶异的“男人”。
她伸手握拳在唇前,声音咳嗽着断断续续:“顾先生……马厩……在哪……”
顾谦无奈道:“要出远门的张大人,在自家门口迷路了?”
张君令恨不得一拳头锤死这年轻男人。
半晌后。
牵了两匹马的顾谦,翻身上马,把另外一匹马的缰绳递到了张君令的手上,问道:“要去哪?”
张君令神情自若,松开了自己手上的缰绳,翻身坐在了顾谦的背后。
顾谦的面色登时变了……他瞳孔收缩,呼吸声音都变得不再轻松,却听到了张君令淡然的语气,“不会骑马,肯定撞树。”
她顿了顿,道:“去东土,灵山。”
顾谦万万没有想到。
这位在自家门口都会迷路的女子,要出的远门,真的很远。
“你先骑马带我去看看中州。”
她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累了换我驭剑来载你。”
顾谦挠了挠脑袋,“张大人,那是西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君临天下
“与灵山的谈判……由宁奕来负责?”
自在湖波光倒映出一张笑意浅淡的侧脸,太子依靠在石柱之上,手里揉捏着一枚青光竹简,从灵山远道而来的神念讯息,传到了他的手上,而这竹简里的内容倒是简单。
情报司的云洵,将途径灵山的所见所闻,都尽数告之,看似一片忠心耿耿,但竹简的最后不经意提到了灵山的“变动”,佛子归位,地藏王菩萨觉醒,大客卿宋雀出门,天都使团将与年轻佛子完成一场关于皇权和佛门利益之间的谈判……而指导那位年轻佛子的“老师”不是他人。
正是宁奕。
“这是云洵传给我的……”
李白蛟一个人喃喃自语,笑着摇头,否认了自己的前一个想法,“不,这不是他的意思……应该是宁奕的意思,他们二人已经在灵山会面了。云洵想完成这场谈判,就要拼命寻找助力,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那么几个,这封神念之信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已为谈判之事竭尽全力,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如今宁奕代表灵山参与谈判,那么天都使团的要求,必然都可以满足。”
关于天都未来和东境的战争。
其实李白蛟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他的确极为看重皇权之争的结果。
但大小决策,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其中满是深思熟虑,但多为怀柔之策。
要拿下东境,要教长鲸授首,何须耗费一兵一卒?
这枚竹简的神念信息,在阅览结束之后,幻化出一个模糊的黑袍年轻形象。
太子松开手掌,任由竹简悬浮在空中,饶有兴趣注视着这个由神念拼凑的年轻男人。
“太子殿下。许久不见。”
这是一段模糊的影像。
通过灵山和天都之间搭构的神魂阵法,可以做到传递一小截一小截的神念讯息,只不过保存时间不长……而且不具备实时对话的功效。
李白蛟还是笑着开口,“宁奕,果然是你啊。”
那段模糊的影像,背后能够听到湍急的水流瀑布之音,他笑着揖了一礼,“我以遣人送了一座‘神海阵’,七日便可抵达天都,灵山谈判之日,期望能够看到你在谈判桌上的身影。”
神海阵。
极其罕见而且珍稀的“传讯阵法”,与小子母阵的原理相差不大,两座拓印相应阵纹的神海阵,可以彼此感应,以阵纹之道,来实现“心有灵犀”,只不过需要消耗大量的星辉,灵石,所以不具备便携性,皇族子弟一般也只会在红山狩猎的时候用到。
“神海阵……有点意思。”太子懒洋洋起身,袖手看着那枚悬浮在空中的竹简,宁奕的影像逐渐模糊,蕴藏在竹简内的力量也开始消散。
这是想让自己也参与到“灵山”的谈判中来吗?
“一周之后么?”
竹简啷当落地,太子背负双手,离开自在湖,喃喃自语道:“正好闲来无事……”
……
……
“欸宁奕你说啊……”
小莲花山瀑布水流敲打石块。
宁奕坐在瀑布背面,闭眼静修。
他的身旁,同样是瀑布水帘背面,缓缓“凸显”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宋净莲盘膝悬坐,静心沉气,两个人保持在
同一高度,只不过他先离开了静修状态。
于是水帘被一角斗笠撑开。
宋伊人手指敲打膝盖,转头望向身旁的黑袍年轻男人,纳闷道:“我老爹就这么走了,跟天都谈判的大事甩给咱们俩,不怕那两位大宗主在背后嚼舌根?”
西王母庙来人的事情,尚未公布,此事不可外传。
大客卿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宁奕,不要让净莲知道,宋伊人只当这次出行是客卿山的临时任务,需要他老爹出门走一趟……何况,宋雀身为涅槃,整座大隋天下何处去不得?根本也不需要他的担心。
“禅宗和律宗,因为之前相争多年的缘故,不得安宁,此次谈判……由佛子出席,全权负责,最是稳妥。”宁奕把宋雀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云雀年龄太小,即位佛子,需要有人指点……这就是我们俩出席的原因,名正言顺,木恒和金易都没话说。”
宋伊人斗笠下的那张俊脸噗嗤一声笑了,南下南疆的缘故,在长白山经历三年风霜禁闭,他的面颊上多了一道不浅不深的刀疤,若不是这刀疤,整张面孔会显得太阴气,带上斗笠也只像是一个花拳绣腿的俊哥儿,如今整个人多了三分阴翳,只不过洒然露笑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清澈干净的气场。
在这尘世间杀过人,但不是污浊之人。
木恒和金易都坚信,这位新生的地藏王菩萨,会成为佛门崛起的最大助力。
这两位大宗主,巴不得把自己手头的所有资源,都一股脑送给云雀……至于这次谈判,就算是云雀最终决意要与天都保持距离,他们也未必认为是一个糟糕结局,尤其是律宗那位原先冥顽不顾的大宗主,态度改换之快速坚决,令人匪夷所思一,这几天在律宗颁布的新律,俨然一副地藏菩萨的死忠信徒模样。
当捻火之光出现——
顺应虚云谶言的……所有苦行者,都将成为其追随者。
至于宁奕和宋净莲的位置。
木恒和金易反对也没有用,这是云雀自己做出的选择,佛子初来乍到在灵山修行,能够放下心信任的,其实就只有宁奕一个人。
想到这里,宋净莲忍不住露出一抹坏笑。
“天都的态度很强硬,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谈判……灵山能够得到的好处很少。”他看着宁奕,感叹道:“你给太子发神海阵的这招的确妙啊,来到棋桌之上,当太子亲身参与到与灵山的谈判之中,那么我们便可以直接与‘正主’对话。”
宁奕坐在瀑布水帘下,肩头黑袍在冲刷之中始终干燥。
这门静心凝神的心法,他修行的极快。
后天道胎的领悟力,世间一流,寻常人需要盘坐半个月,好几个月,甚至数年才能掌握的“窍门”,宁奕只不过花费了数个时辰便领悟到了要领,当然这也与自身的境界有关。
就像是登山行路,路有千万条,但是登至越高,往山下看,自己未曾走过的路,也能够看得清楚。
这门静心法门,是初学者用来打造根基的基础法,宋净莲从小到大的修行习惯,所以回到小莲花山就蹲在瀑布里待着,而宁奕如今已是命星,从楼顶俯瞰,自然是伸手便可摘揽楼下风光。
“太子视天下为棋盘,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棋手。”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神清澈,声音带
着一丝寒意,“北境会议借诸方势力之手,伤我师兄,还借将军府折损瑶池,定天都,压北境,接下来就是要让李白鲸把东境拱手让人,这局棋从长远看来,的确天衣无缝,但他想的太美,想让天下人都为他做嫁衣,把十圣山两大宗都当成棋子。”
此次的灵山谈判,就是太子野心的体现。
指令云洵出使,勒令这位情报司大司首,完成谈判……要让灵山无条件答应天都的要求。
若是没有佛子出世。
那么如今的灵山,面对天都意志,必须低头,北境会议上宋雀若在,即便和辜圣主一起出手,也要吃亏,接下来讨伐东境又是主力,与天都的谈判更是被占尽便宜,此消彼长,太子便不须耗费精力,同时打压将军府和两大宗,又让灵山和东境相互掣肘。
“我要与太子正面谈判……不是代表灵山。”
宁奕深吸一口气,望向宋伊人。
“即便如今灵山有‘地藏’出世,也不足以对抗皇权,顶多是在谈判桌上多了一些筹码……甚至都不算是筹码,只能算是底气。”宁奕沉声道:“这场谈判,若是我代表灵山,那么太子便代表的是天都,这个世道,在两大势力之间,影响谈判结果的就只有拳头大小。”
宋净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的确。
天都压倒性的力量,让灵山不可能在谈判上占据优势。
“我会以个人的身份……与太子来一场一对一的谈判。”
宁奕轻声开口,“但是‘灵山’的佛面还是要借一借的。这场谈判要到的物资,宝器,你我各自平分……我也不清楚太子能够接受哪一步的让步。”
宋净莲挑起眉头:“太子?让步?”
宁奕平静道:“如果是个人之间的谈判……影响因素,就不只是‘拳头大小’那么简单了,他要下这场棋,就需要每颗棋子都配合,如果有人掀桌,他这场棋局就白摆了。”
宋伊人看着瀑布内以静气之姿说出这句话的宁奕,字字杀气沸腾,衣衫却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干净模样,直到此刻,他的心神还在入定状态之中。
恍惚一下。
宋净莲皱眉道:“找太子要到的物资宝器,你我平分?”
天都的东西……他一个人,吞的下么?
“你拿到手的东西……应该足够灵山拿下三年内的那场‘战争’。”宁奕沉声开口,望向宋伊人,认真道:“在这场谈判之中,你才是代表灵山的那个人。”
宁奕的话,在宋伊人脑海之中缓慢铺展开来……棋盘……棋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太子把天下当做棋盘,天下人当做棋子。
棋子再努力,也只能跳出棋盘。
能做到掀桌的,只能是棋手。
宁奕想从太子虎口之中套出宝贝……而他口中如此庞大的物资,仅仅一半便足够支撑灵山发动东境战争的的庞大资源……另外一半,被他一个人拿走?
宋净莲看着瀑布水帘倒映出的那袭黑衣,衣衫之上如墨流淌,四处撞击突兀成百兽景象……最终在水流的镜面之中,顺遂主人心意,幻化出一头魁梧狮子。
眼神漠然。
君临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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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君临天下
“与灵山的谈判……由宁奕来负责?”
自在湖波光倒映出一张笑意浅淡的侧脸,太子依靠在石柱之上,手里揉捏着一枚青光竹简,从灵山远道而来的神念讯息,传到了他的手上,而这竹简里的内容倒是简单。
情报司的云洵,将途径灵山的所见所闻,都尽数告之,看似一片忠心耿耿,但竹简的最后不经意提到了灵山的“变动”,佛子归位,地藏王菩萨觉醒,大客卿宋雀出门,天都使团将与年轻佛子完成一场关于皇权和佛门利益之间的谈判……而指导那位年轻佛子的“老师”不是他人。
正是宁奕。
“这是云洵传给我的……”
李白蛟一个人喃喃自语,笑着摇头,否认了自己的前一个想法,“不,这不是他的意思……应该是宁奕的意思,他们二人已经在灵山会面了。云洵想完成这场谈判,就要拼命寻找助力,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那么几个,这封神念之信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已为谈判之事竭尽全力,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如今宁奕代表灵山参与谈判,那么天都使团的要求,必然都可以满足。”
关于天都未来和东境的战争。
其实李白蛟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他的确极为看重皇权之争的结果。
但大小决策,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其中满是深思熟虑,但多为怀柔之策。
要拿下东境,要教长鲸授首,何须耗费一兵一卒?
这枚竹简的神念信息,在阅览结束之后,幻化出一个模糊的黑袍年轻形象。
太子松开手掌,任由竹简悬浮在空中,饶有兴趣注视着这个由神念拼凑的年轻男人。
“太子殿下。许久不见。”
这是一段模糊的影像。
通过灵山和天都之间搭构的神魂阵法,可以做到传递一小截一小截的神念讯息,只不过保存时间不长……而且不具备实时对话的功效。
李白蛟还是笑着开口,“宁奕,果然是你啊。”
那段模糊的影像,背后能够听到湍急的水流瀑布之音,他笑着揖了一礼,“我以遣人送了一座‘神海阵’,七日便可抵达天都,灵山谈判之日,期望能够看到你在谈判桌上的身影。”
神海阵。
极其罕见而且珍稀的“传讯阵法”,与小子母阵的原理相差不大,两座拓印相应阵纹的神海阵,可以彼此感应,以阵纹之道,来实现“心有灵犀”,只不过需要消耗大量的星辉,灵石,所以不具备便携性,皇族子弟一般也只会在红山狩猎的时候用到。
“神海阵……有点意思。”太子懒洋洋起身,袖手看着那枚悬浮在空中的竹简,宁奕的影像逐渐模糊,蕴藏在竹简内的力量也开始消散。
这是想让自己也参与到“灵山”的谈判中来吗?
“一周之后么?”
竹简啷当落地,太子背负双手,离开自在湖,喃喃自语道:“正好闲来无事……”
……
……
“欸宁奕你说啊……”
小莲花山瀑布水流敲打石块。
宁奕坐在瀑布背面,闭眼静修。
他的身旁,同样是瀑布水帘背面,缓缓“凸显”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宋净莲盘膝悬坐,静心沉气,两个人保持在
同一高度,只不过他先离开了静修状态。
于是水帘被一角斗笠撑开。
宋伊人手指敲打膝盖,转头望向身旁的黑袍年轻男人,纳闷道:“我老爹就这么走了,跟天都谈判的大事甩给咱们俩,不怕那两位大宗主在背后嚼舌根?”
西王母庙来人的事情,尚未公布,此事不可外传。
大客卿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宁奕,不要让净莲知道,宋伊人只当这次出行是客卿山的临时任务,需要他老爹出门走一趟……何况,宋雀身为涅槃,整座大隋天下何处去不得?根本也不需要他的担心。
“禅宗和律宗,因为之前相争多年的缘故,不得安宁,此次谈判……由佛子出席,全权负责,最是稳妥。”宁奕把宋雀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云雀年龄太小,即位佛子,需要有人指点……这就是我们俩出席的原因,名正言顺,木恒和金易都没话说。”
宋伊人斗笠下的那张俊脸噗嗤一声笑了,南下南疆的缘故,在长白山经历三年风霜禁闭,他的面颊上多了一道不浅不深的刀疤,若不是这刀疤,整张面孔会显得太阴气,带上斗笠也只像是一个花拳绣腿的俊哥儿,如今整个人多了三分阴翳,只不过洒然露笑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清澈干净的气场。
在这尘世间杀过人,但不是污浊之人。
木恒和金易都坚信,这位新生的地藏王菩萨,会成为佛门崛起的最大助力。
这两位大宗主,巴不得把自己手头的所有资源,都一股脑送给云雀……至于这次谈判,就算是云雀最终决意要与天都保持距离,他们也未必认为是一个糟糕结局,尤其是律宗那位原先冥顽不顾的大宗主,态度改换之快速坚决,令人匪夷所思一,这几天在律宗颁布的新律,俨然一副地藏菩萨的死忠信徒模样。
当捻火之光出现——
顺应虚云谶言的……所有苦行者,都将成为其追随者。
至于宁奕和宋净莲的位置。
木恒和金易反对也没有用,这是云雀自己做出的选择,佛子初来乍到在灵山修行,能够放下心信任的,其实就只有宁奕一个人。
想到这里,宋净莲忍不住露出一抹坏笑。
“天都的态度很强硬,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谈判……灵山能够得到的好处很少。”他看着宁奕,感叹道:“你给太子发神海阵的这招的确妙啊,来到棋桌之上,当太子亲身参与到与灵山的谈判之中,那么我们便可以直接与‘正主’对话。”
宁奕坐在瀑布水帘下,肩头黑袍在冲刷之中始终干燥。
这门静心凝神的心法,他修行的极快。
后天道胎的领悟力,世间一流,寻常人需要盘坐半个月,好几个月,甚至数年才能掌握的“窍门”,宁奕只不过花费了数个时辰便领悟到了要领,当然这也与自身的境界有关。
就像是登山行路,路有千万条,但是登至越高,往山下看,自己未曾走过的路,也能够看得清楚。
这门静心法门,是初学者用来打造根基的基础法,宋净莲从小到大的修行习惯,所以回到小莲花山就蹲在瀑布里待着,而宁奕如今已是命星,从楼顶俯瞰,自然是伸手便可摘揽楼下风光。
“太子视天下为棋盘,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棋手。”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神清澈,声音带
着一丝寒意,“北境会议借诸方势力之手,伤我师兄,还借将军府折损瑶池,定天都,压北境,接下来就是要让李白鲸把东境拱手让人,这局棋从长远看来,的确天衣无缝,但他想的太美,想让天下人都为他做嫁衣,把十圣山两大宗都当成棋子。”
此次的灵山谈判,就是太子野心的体现。
指令云洵出使,勒令这位情报司大司首,完成谈判……要让灵山无条件答应天都的要求。
若是没有佛子出世。
那么如今的灵山,面对天都意志,必须低头,北境会议上宋雀若在,即便和辜圣主一起出手,也要吃亏,接下来讨伐东境又是主力,与天都的谈判更是被占尽便宜,此消彼长,太子便不须耗费精力,同时打压将军府和两大宗,又让灵山和东境相互掣肘。
“我要与太子正面谈判……不是代表灵山。”
宁奕深吸一口气,望向宋伊人。
“即便如今灵山有‘地藏’出世,也不足以对抗皇权,顶多是在谈判桌上多了一些筹码……甚至都不算是筹码,只能算是底气。”宁奕沉声道:“这场谈判,若是我代表灵山,那么太子便代表的是天都,这个世道,在两大势力之间,影响谈判结果的就只有拳头大小。”
宋净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的确。
天都压倒性的力量,让灵山不可能在谈判上占据优势。
“我会以个人的身份……与太子来一场一对一的谈判。”
宁奕轻声开口,“但是‘灵山’的佛面还是要借一借的。这场谈判要到的物资,宝器,你我各自平分……我也不清楚太子能够接受哪一步的让步。”
宋净莲挑起眉头:“太子?让步?”
宁奕平静道:“如果是个人之间的谈判……影响因素,就不只是‘拳头大小’那么简单了,他要下这场棋,就需要每颗棋子都配合,如果有人掀桌,他这场棋局就白摆了。”
宋伊人看着瀑布内以静气之姿说出这句话的宁奕,字字杀气沸腾,衣衫却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干净模样,直到此刻,他的心神还在入定状态之中。
恍惚一下。
宋净莲皱眉道:“找太子要到的物资宝器,你我平分?”
天都的东西……他一个人,吞的下么?
“你拿到手的东西……应该足够灵山拿下三年内的那场‘战争’。”宁奕沉声开口,望向宋伊人,认真道:“在这场谈判之中,你才是代表灵山的那个人。”
宁奕的话,在宋伊人脑海之中缓慢铺展开来……棋盘……棋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太子把天下当做棋盘,天下人当做棋子。
棋子再努力,也只能跳出棋盘。
能做到掀桌的,只能是棋手。
宁奕想从太子虎口之中套出宝贝……而他口中如此庞大的物资,仅仅一半便足够支撑灵山发动东境战争的的庞大资源……另外一半,被他一个人拿走?
宋净莲看着瀑布水帘倒映出的那袭黑衣,衣衫之上如墨流淌,四处撞击突兀成百兽景象……最终在水流的镜面之中,顺遂主人心意,幻化出一头魁梧狮子。
眼神漠然。
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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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明年春
客卿山,云雾之间。
一根禅杖插入地面,禅杖杖身缭绕浅淡金光,震颤之下,滚滚雷音溢散而出。
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身披袈裟,盘膝坐在地面之上,禅杖上裹着一角僧袍,云雀的面色本来稍显苍白,有些病弱,但自从继承“地藏菩萨”的捻火之后,面容变得健康许多。
深深吸气。
悠悠吐气。
佛门最顶级的呼吸法,嘴唇一张一合之间,微白面颊便涌现一抹红润血色,隐约可见,空气之中翻滚的气浪里有蛟龙昂鸣之音。
云雀忽然睁开双眼,看着山顶云雾那端缓慢走来两道身影。
“宁先生,裴姑娘。”
大客卿临行之前,嘱托宁奕要多照顾佛子的修行。
宁奕每日都会来一趟客卿山,就像是当初照看谷小雨一样,但云雀的“天赋”在入城之后取得了极大的提升……很难相信长生法竟然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在小巽寺看起来孤苦无依的瘦弱少年,短短数十天便成为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龙象之力,菩萨圣相。”宁奕看着如今的云雀,心满意足点了点头, 道:“不过一周,你便破开星火初境,随时可破中境……这般修行速度,就算是当初的周游先生,亦或是谪仙洛长生,都无法比拟。”
云雀苦笑着站起身来,“宁先生,大客卿让我压境而修,不要贪快,说路上风景只此一遍,且行且珍惜……这句话我始终不能真明其意,已经刻意压慢了进境速度,如今还是太快了?”
宁奕品味着大客卿留给云雀的指导……
宋雀说的一点也不错。
在灵山净土,有地藏王菩萨的意志加持,再加上整个浮屠古窟内的愿力增幅,云雀的修行之路几乎不会遇到一丝一毫的瓶颈。
但这并不是好事。
所以宋雀让他压境而修,自己给自己制造瓶颈。
他斟酌着指点,“你可以停在初境,哪怕随时可以破境,仍然不用着急……把这个境界的风光都仔细看一遍,有些人走得很快,即便压低速度仍然很快,但没有人逼着你前进,你可以停下来。”
停下来,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走得太快,方向选错了,很有可能就会走入一条不归路。
云雀若有所思,默默记下这句话,揖礼道:“我记住了,谢谢你,宁先生。”
他忽然一怔,看到宁奕身旁披着黑色莲衣斗篷的裴姑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往宁奕前来,是孤身一人。
“宁先生……今日是‘治病’的日子!”
云雀眼神一亮,赧然道:“我给忘了……”
宁奕哈哈一笑,“不急不急,有件事情,我和丫头要跟你商议一二。”
裴灵素微微一笑,从袖袍里取出一张地图,抬手将其弹出,羊皮古卷洋溢着星辉,悬浮在少年佛子面前。
宁奕把天都使团来灵山,太子指派云洵前来谈判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云雀听。
包括对于如今大隋局势的判断,复杂的多方势力,以及人物,势力,都标注在了丫头准备的地图之上……天下格局
,云雀听的极其认真,但即便聚精会神,面对如此庞大的信息,还是有些晕头转向。
一个时辰之后,云雀揉着眉心。
“宁先生……大客卿要外出,这场谈判,便由你和净莲师兄辅佐我。”
他看着宁奕,认真道:“云雀没有经验……到了谈判桌上,便由您和师兄开口,我相信大客卿不会看错人,也相信你们二人的能力。”
很好。
即便有了大客卿的授意,宁奕还是需要得到佛子亲口的认可。
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准备就绪了。
接下来就是“医治”环节。
在天清池休养了一周。
宁奕也很期待……得到一个好的消息。
念及至此,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紧张。
在灵山,虚云大师闭关,继承神魂衣钵的就只有云雀。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裴灵素笑着握紧宁奕的手,踮起脚尖,嘴唇合了上去,片刻之后分开,她柔声道:“别担心……最近感觉好了许多。”
云雀的小脸蛋涨红,作为佛门的年轻领袖,从小就没怎么出过小巽寺的门,更不懂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之前在风来关险些就闹了笑话,后来在客卿山闭关,净莲师兄偷偷摸摸告诉自己一些“只有大人才懂”的道理,他才知道当初在车厢里差点坏了宁先生的好事。
轻轻念了一声佛号。
云雀揉着脸蛋认真道:“宁先生,您放心好了。天清池是我灵山最富盛名的养魂之地……裴姑娘的气色瞧起来都比前几日要好许多了。”
宁奕笑着松开丫头的手。
客卿山顶。
还是如之前那般,只不过云雀修行破境,神魂也变得愈加强大,如今双手隔着丫头后背衣衫,便可将魂力注入其中,以神念凝作小人,行走在神海魂宫的迷宫之中,一路穿行,拔除“白帝杀念”。
一个时辰的功夫。
神魂杀念密布的寒雾,便在两人周围三尺之内升腾,宁奕怀中抱着细雪,宛若石雕一般站着,神情严肃,他感受到了那股冰寒入骨的杀意。
若不是小衍山界和剑藏……丫头已死在白帝的杀意之下。
“东妖域,芥子山……”
宁奕的手指发力,回想起天海楼那一日,遮天蔽日的金色妖潮,钻心的痛苦涌上心头。
他将剑鞘都攥得咔嚓作响,一字一句在心底立下誓言:“有朝一日,我要让两座天下再无金翅大鹏鸟!”
……
……
“裴姑娘的休养状态极好。”
云雀睁开双眼,避开了与宁奕眼神对视,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浊气。
宁奕注意到,少年的眼神里,有一股苍老的气息正在觉醒,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只不过当云雀说完这句话后,那股苍老气息便缓缓消弭——
当他再抬头与自己对视之时,宁奕看到的,便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
年轻的地藏王菩萨微笑着收回双手,掌心是凝结成霜的冰屑,他的魂念在此刻十分虚弱,是因为在裴灵素魂宫里行走的原因……将神魂完全“送”到
另外一个的神海里,是一个极其冒险,而且消耗精力的举措,就像是一种另类的观想。
毕竟……
舍己救人,总是要付出代价。
丫头在天清池的“调养”取得了成效!
这是一个好消息。
宁奕松了口气。
裴灵素也缓缓从“沉眠”之中醒来,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凝了一片冰霜,嘴唇也稍显苍白,此刻缓缓醒来,像是大病了一场,在宁奕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摇了摇头,回身揖了一礼,道:“谢过小菩萨了。”
云雀杵着禅杖,也脚步虚浮的站起身,对着揖了一礼,认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虚云师祖苏醒之前,裴姑娘的安危,便交给我好了……宁先生尽管放心便是。”
……
……
驭剑而行。
离开客卿山。
高空云气之中,宁奕搂住裴丫头的腰,轻声道:“你的面色白了许多……我很担心,你的神魂伤势恶化……”
丫头笑着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些黯然,虚弱说道:“云雀出手之后,感觉好了许多,无论如何,撑到盂兰盆节是没有问题的。”
宁奕沉默下来。
飞剑的速度很慢。
他再次轻轻开口道:“要不要出去转转?”
丫头仍然是笑着摇头,“累了,回府邸休息吧。”
裴灵素的肩头凝了一片冰霜,即便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仍然抵抗不住那位妖族皇帝的杀念,娇躯颤抖,宁奕覆在纤腰上的掌心涌出一大片金色光芒……他尽可能的催动“生字卷”,却很难为丫头送去温暖。
这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情。
宁奕闭上双眼,咬牙道:“无论你到哪,我都陪着你。”
裴灵素微微一怔。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拿着平静至极的语气,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宁奕看到丫头缓慢回转的那张俏脸。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你。”
裴灵素笑了,声音极轻,却像刀子一样钻心,“你一定能做到……宁奕,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哪怕……有一天,她离开了。
宁奕在这个时候甚至不敢去看丫头的眼睛。
他闭上双眼,声音沙哑,颤抖的像是一根琴弦。
“虚云大师能救你,一定能……我们一起去看中州的烟火,看四境的山河,看西岭的花开……之前说好过的,等我们有了大把银子,就会去的……银子我们已经有了,我们会去看的,对吗?”
裴灵素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闭上双眼。
一行清泪打湿黑衫。
她喃喃道:“当然呀……我们会去看的。”
但今年春已过。
看山河,花开,要等明年春来。
丫头剧烈咳嗽起来,猛地抬起手掌,合拢五指,掌心覆住嘴唇,狠狠吞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眼神模糊起来。
她不知道……
自己。
还会有明年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结仇怨
天清池入住的日子平淡如水。
很快便到了“谈判”的时候——
这七日的生活过得倒也简单,陪着丫头拆解天清池主的棋盘,只不过那位古圣贤布下来的“谜题”线索错综复杂,七日的拆解连一丝头绪都没有获得。
道宗驭风雷之术破开的后院,那里得到的“两颗眼珠”,也没发现什么值得深挖的讯息。
巨人王的观想世界里,能够获得的启示,都是关于“执剑者传承” 的提示,此事不可外传。
便断绝了宁奕想要依托灵山来找到“答案”的念头。
云洵派遣至孤骊山的情报司执法者,到现在还没给出明确的情报答复……只不过“结盟”达成,一块象征着情报司至高地位的令牌被云洵亲自送到了宁奕手上,手持令牌,便等同是大司首亲至,只要云洵一日在天都不失势,这块令牌便可调动情报司四方风云。
……
……
这几日宁奕的睡眠相当充裕……像是回到了蜀山修行的宁静日子,丫头拆解棋盘,而他就在天清池湖水之上修行,练剑,禅定。
当他睡醒之时,湖心亭披着黑莲衣的丫头已为他准备好了早餐,蒸笼里摆放着两笼捏出整整齐齐十五个褶皱的灌汤包,小铜炉里翻滚着鲜甜的羊奶,还有一只外皮金黄酥脆的羊腿……灵山的苦修者不吃肉,但宋伊人是佛门世俗间的外道客卿,“小洞天”里据说栓了好几头北境草原放牧的羔羊,这次回灵山,给宁奕特地送了两大条风干羊腿。
蹲在小铜炉前的丫头,赤脚踩在凉亭石板上,手里拿着一个小蒲扇,没有动用星辉,而是摇动着小蒲扇吹风,后知后觉发现宁奕的到来,抬起头来,鼻尖磨蹭了一层细腻的黑灰。
丫头还是那个丫头。
那个在西岭菩萨庙里可可爱爱,蹦蹦跳跳,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丫头。
阳光落在亭子里。
宁奕从未有一刻,如此切实的感受到“幸福”……在西岭庙饱受风霜,入蜀山修行,进天都名利场,此生颠簸,唯有一人始终相依……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微光落满丫头的面颊,光洁的额头凝着两颗汗珠,她笑起来露出虎牙和梨涡,一只手以丝帛裹住羊腿的纤骨,声音软糯:“啊……张嘴,我喂你吃。”
“咔嚓”一声。
表皮酥脆,入口即化,肉质紧实,易嚼多 汁。
好吃到宁奕的眼眶湿润……是真的因为好吃的原因。
“怎么样怎么样?”
丫头笑眯眯单手拎着羊腿,另外一只手捏着巾帛,不动声色替宁奕擦了擦嘴唇:“听说北境的风干羊腿,肉质极佳,须得以炭火烤之,方能入味,入髓,若是以星辉之火灼烧,反而暴殄天物……所以我一大早就爬起来烤这只腿子了!”
“太好吃了……”
宁奕大口啃着丫头送到嘴边的羊腿,泪流满面,咀嚼的时候含糊开口。
“待会我要出门,与‘天都使团’谈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试探的意思——
与太子的谈判,宁奕并不希望丫头“参与”进来。
这是一件私事。
准确的说,是他与太子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虽然一个代表灵山,一个代表天都,但归根结底,真正上了谈判桌上,双方都明白这场谈判的意义。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利益博弈。
裴丫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一边专注喂着宁奕吃羊腿,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好呀,要出门呀……要顺利哦,早点回来,晚上想吃什么?”
宁奕微微一怔。
他喉咙滞了滞,“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不啦。”
裴丫头摇了摇头,宁奕留了大块的羊腿,她笑意盎然道:“你多吃点,我吃不完。这几天乏了,本姑娘不想出门,就想在家钻研棋道,顺便下下厨,我家的夫君可要早点回来,饭菜若是凉了,我可饶不了你。”
丫头的每句话,落在宁奕心底,既有温暖,也有酸涩。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夫人等我喜讯。今儿我要再宰净莲几只羊腿。”
丫头替宁奕理了理衣襟,故作嗔怒道:“我可没工夫天天蹲在炉子前吹炭火烤羊腿。”
宁奕伸出一只手,替她把鼻尖的灰渍抹掉,轻轻以指尖点了点丫头的白净额头,柔声笑道:“我怎么舍得让我的丫头变成一个小黑炭?”
裴灵素张牙舞爪的发怒,最后像是一只小老虎,抱住宁奕,把满面的黑灰都蹭在了宁奕的衣衫上,声音透过衣衫闷闷的响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宁奕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背,笑眯眯道:“就算是黑炭,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黑炭。”
……
……
与丫头一阵临别缠绵,宁奕离开府邸。
与天都使团的谈判时辰乃是午时,此时方才辰时末,还有一个时辰……净莲此时应该已经从小莲花山出发,与朱砂一同前往客卿山,接闭关的佛子云雀出席谈判。
整座灵山禅律两宗都极其关注这场谈判。
大客卿离开灵山,由宁宋二人负责坐镇云雀左右,与佛子一同完成谈判……此事的决议已在一周前大雄宝殿的光明席上通过。
向来排外的律宗大宗主没有表示反对,此事的进展便极其顺利。
或许是因为宁奕在天清池外证明了自己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佛子折服了这位大宗主。
这场谈判对灵山很重要……与东境,天都之间的关系,还有眼前便可触及的“利益”。
宁奕站在天清池水之上,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离开圣地,他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遍,伸出手,推开虚无缥缈的“门”。
池水荡漾。
阵纹荡散。
下一刹那,一缕雪白的剑芒在面前奔袭而来。
“逆徒受死!”
一道娇斥,在空中如雷霆般炸起,踏出天清池阵纹的宁奕,皱起眉头,微微侧脸,那柄长剑便擦着自己的面颊划过,剑尖点在古圣贤禁地的阵法之上,溅起一阵虚空涟漪,刺剑之人借着反震力拧腰一脚踩在虚空上,在空中翩若惊鸿的转了一个方向,再度刺出一剑。
这一剑由上至下,向着宁奕天灵盖刺来。
宁奕看清了“刺客”的面颊,面无表情,星辉神性剑气通通都没有动用,只不过猛地拂袖,大袖内的劲气便轰然荡开,平地掀起一股龙卷,将这柄古剑的剑刃直接拧成麻花,连同那刺剑女子的袖袍一同拧转。
两人瞬间交触在一起。
宁奕后退一步,那柄拧成麻花失去所有锋芒的剑器,就如废铜烂铁,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同时那女子倒悬不受控制下坠的面容,也映入宁奕面前。
他可以一掌挤出,打在对方胸口。
也可以一击鞭腿,直接将这具脆弱娇躯踢成两半。
“千手”的近身厮杀招式之中,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了却此人的性命。
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探出两根手指,硬生生刺入剑刃风气之中,两根手指如金铁一般不可撼动,架着废铜烂铁连同女子一同掷出,甚至半路上还卸了力。
披着灰袍的女子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即便宁奕已经保留大部分余力,她还是咳出一大口鲜血。
“辜圣主没告诉过你,十境是条大鸿沟,十境之下的袭杀,对大修行者已是无用。”
宁奕叹了口气,“沈姑娘,宁某不是善人,下次若再偷袭,恐怕下场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说完便抬腿要走。
“宁奕!”
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沈语胸膛里拉长喊了出来。
背靠古树的灰袍女子,神情阴沉,扶着废剑艰难站了起来,尖声道:“我瑶池与你将军府势不两立,今日你若想走,便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宁奕皱起眉头。
瑶池与将军府势不两立?
下一刹那,沈语便真如一道奔雷,持剑而来,那柄废剑在她气势叠加之下,凶悍如狂涛,迸发出好几层星辉巨浪,择人欲蚀。
只可惜遇到了宁奕。
即便宁奕只是十境,也只需要单手便可拦下这“万丈波澜”。
宁奕眉心一
缕剑芒递出,在心湖篆养许久的书院飞剑化为三道流光斩切而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伤人,直接打散了沈语的杀意,刺破左右肩头的衣袍,将她前进的身躯打得停滞,第三把飞剑悬停在沈语额首之前。
宁奕两根手指并拢,止住飞剑刺入女子额头的剑意。
他冷冷道:“何至于此?”
沈语盯着那柄飞剑,忍不住以额头向前抵压,龙纹悬停杀念,剑器本身已经极为不悦,在此番挑衅之下更是不顾主人命令,虽不刺入血肉,但也绝不后退。
凛冽剑意之下,她眉心裂开一道血痕,潺潺鲜血布满苍白脸颊。
沈语的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宁奕嘶声愤怒道:“我家师尊留了一块‘令牌’,命魂相联,可证平安……这几日令牌黯淡,破裂开纹,圣主若是出了问题,将军府,沉渊君,便是万死难咎!”
沈语再度抵额。
宁奕面色如常,只不过重新叩指,三把飞剑收回眉心。
女子面色苍白,身躯向前踉跄,不受控制的坠跌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满面鲜血与尘埃,无比狼狈与凄惨,她狠狠从袖袍里取出一枚竹简,掷向宁奕。
自己当初赠予大客卿的……生字卷竹简。
“宁奕……这是你的吧?”
沈语竟笑了起来,狰狞道:“我师姐说,不能受你这种人的恩惠……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她在殿前受辱,可惜我无能为她报仇,今日既然败了,要杀要剐便随你了。”
宁奕蹲在小姑娘面前,一阵无语,“你这话说的,我像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你本就是恶人,徐藏捡来的孤儿师弟,能是什么好人?”沈语抬起头来,冷笑道:“当初徐藏杀了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只可惜他死的太早。”
宁奕沉默下来。
怪不得……瑶池对自己敌意很重。
徐藏当初大开杀戒,显然会波及一些无辜……沈语就是当年的受害者。
仇怨像是一个圆,只要人心中尚存执念,那么便不可化解,也不可能追溯到尽头。
宁奕看着这个明显稚嫩的小姑娘,忽然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
“姓宁的!败类!人渣!”
沈语破口大骂,“你有种杀了我啊!”
“……好啊。”
宁奕起身的背影忽然一怔,他只转了半张侧脸,一双漆黑如幽火的眼眸,倒映出趴在地上的女孩惘然神情。
一股骤烈的杀意,瞬间席卷了沈语的全身。
小姑娘的面色陡然变了,她浑身像是坠入冰窖,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如同坠入了地狱,在那一瞬间,与宁奕眼瞳对视的那一瞬间……本以为连死都不怕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语,在灵魂的深处感受到了“恐惧”。
然而,也只有一瞬间。
这种如山一般的杀念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宁奕的脸上是春风一般的笑容。
“可惜了,我今日心情太好,不想在家门口杀生。下次你若是想死,便在其他地方试着对我出一剑……我一定成全你。”
他顿了顿,淡然道:“小姑娘,结怨容易解怨难,瑶池和将军府的恩怨不应该就此结下。回府之后,仔细想想,辜圣主让你外出历练的原因是什么,你我两宗之间共同的敌人是谁,今儿又是什么日子……以你现在的脑袋瓜子,若是当上了小池主,才是瑶池倒霉的那一天。”
沈语怔怔趴在原地。
宁奕并没有去捡那位生机竹简,最后留了一句提点,“这枚竹简是宋大客卿破境的重要物品,他将竹简给你治病,还不懂什么意思吗?大客卿才是最在乎圣主安危的人,他已经远赴瑶池,如果连涅槃都无法帮到瑶池的话,你又能做些什么?”
“若真心想为你师尊好,或者真心想杀了我,那么不妨好好修行,先破个十境再说。”
宁奕一边咕哝着生字卷暴殄天物,一边伸懒腰打哈欠离开。
只剩下沈语一个人出神。
她最后伸出一只手,默默按住了那枚竹简,神情痛苦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午时已到
“快要午时了……宁先生怎么还没来?”
大殿之中,天都“使团”已经聚齐,云洵身旁立着一位黑衣女子,她皱着眉头声音极轻的发问:“再过半刻钟,谈判就要开始了。”
披着云纹大袍的情报司大司首,神情平静,抬了抬手,示意不用着急。
在众生楼前的谈判内容,只有他和宁奕知晓。
已经结成同盟的情况下,宁奕不可能放弃这场谈判。
另外一边,长桌的对面,云雀神情平静,但低声对着身旁的宋伊人耳语了几句。
“净莲师兄,我有些紧张,宁先生还要多久到?”
宋伊人摘了斗笠,把长发捋起以发簪穿过,结了一个圆团,他罕见换了一身正式的佛门俗世客卿袍,黑纹金边,降龙伏虎,一片威严。
“这厮不会是在天清池办事忘了时辰……”他嘀咕着挠了挠头。
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剑器收鞘之音。
一缕剑光,掠入大殿。
宁奕收回细雪,有些歉意的踏入大殿之中,向着四方拱手抱拳,柔声道:“诸位,路上有些麻烦,耽误了片刻,久等久等,实在抱歉。”
禅律两宗的大宗主,本来应该出席……但因为佛子钦点了宋净莲和宁奕出使,于是金易和木恒只能作罢,但大殿内外都围绕着禅律两宗的弟子,以及灵山最精锐的僧兵,浴佛法会的“耻辱”已经在两宗内部的高层之间传开,佛子在小无量山无恙全靠宁宋二人相保,如今在灵山境内,天都来人,决不可再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
灵山有相当一部分苦修者,对天都的印象极差,原因也不必赘述……作为净土的居住民,却要受到“天都律法”的约束,某种意义上,皇权等同于玷辱了佛门的清净。
这场谈判,在宁奕到来之前,颇有些“风声鹤唳”的紧张意味。
宋净莲和云洵神情淡然,但身后的两拨人马皆是“剑拔弩张”,各自将手指按在剑柄之上……场面随着午时的接近而愈发僵硬,直到宁奕出现。
“宁兄。”
宋净莲第一个笑了起来,起身大跨步的前行,给了宁奕一个拥抱,然后默默挥了挥手,灵山的僧兵让出了一个充裕的距离,压迫感陡然消失,另外一边,云洵也抖袖起身,极其装模作样的给宁奕揖了一礼,朗声笑道:“宁先生让人好等啊。”
“有个晚辈后生请教问题,耽误了片刻。”
宁奕还礼,坐在了长桌之旁,他端起茶盏自斟自饮的喝了一口,挑了挑眉道:“午时毕竟尚未到来……况且,今儿的主角还没到呢。”
……
……
“殿下……外面有情报司少司首吴三求见。”
细腻的嗓音,在承龙殿响起。
海公公看到了屏风之后,那道年轻身影挥了挥袖,道:“告诉吴三,今儿不见了。本殿要休息了。”
这几日擂击的奏折,朝纲琐事,提前一天便处理完毕,海公公本以为太子殿下今日要在承龙殿前见一些“近臣”,但未曾想过,太子是为了挪出时间“休息”。
“喳——”
恭立在殿外的身影缓缓退去。
承龙殿恢复平静,落针可闻的屏风背后,年轻的太子手里把玩着那
座刚刚寄入天都的“神海阵”,看模样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木质长令,上面连阵纹纹路的雕刻痕迹都看不见。
不过顶级的阵法,都是以魂念刻录。
早在宁奕刚刚踏入天都的时候,太子就命莲花楼仔细详查他的身份……在青山府邸事变之前,李白蛟就已经确定宁奕身旁有位“大阵法师”的存在,后面裴家将军府疑案的破除,证实了裴灵素就是那位“大阵法师”,令人惊叹,如此年纪,阵法造诣已然独步天下。
悄无声息破开应天府书院的阵法。
青山拦不住。
莲花看不清。
这神海阵,就是出自裴灵素的手笔?
“回头我倒是要好好查查……有什么玄机。”
太子轻笑一声,瞥了眼殿外日晷的投影,距离整点,还有一些时候。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犹豫。
“午时……午时……”
短暂的思忖之后,他笑着摇头,同时握拢五指,将这枚木质长令捏入掌心。
“轰”的一声,虚幻的神魂之火,在太子四周迸发。
下一刹那——
李白蛟睁开双眼,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影,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他膝下的土壤,脚底的山河,如光般倒退,最终画面拧转,拼凑出远方千里之外的灵山大殿,一道道影像在面前浮现。
殿内的无关人等已经退离,长桌的尽头,留好了给自己的位置。
独坐最高处。
这便是大隋“帝皇”享受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四境之内皆为子民,整座灵山大殿的气氛,与天都的承龙殿一般无二。
极度的寂静。
李白蛟很享受这种感觉,被所有人等待,然后他就这么的出现……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声音。
他看到了神情紧张的情报司大司首云洵。
也看到了那位“地藏菩萨”转世的年轻佛子。
佛子的左边,是自己熟悉的“老朋友”宋净莲,按身份来说,两位涅槃所生之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顶级的权贵,在尚未得势之时,他曾经试图拉拢,可惜这位年轻权贵并没有丝毫追名逐利的意图……所以最终很遗憾,哪怕太子很欣赏宋伊人,二人也只能成为平平无奇的“点头之交”。
而佛子的右边。
就是那个给自己送来“神海阵”,邀请自己参与这场谈判的家伙。
整座大殿连呼吸声音都降至最低,所有人都在等待,都在等待最高位的那个人开口。
于是太子环顾一圈之后,便开口了。
“诸位,免礼。”
……
……
太子的影像浮现在大殿长桌的尽头。
他的目光微笑着扫视一圈,在天都境内催动“神海阵”,他根本就不担心那块木令暗藏玄机,会对自己的安危造成威胁——有那张铁律符纸悬在皇城上空,只要大阵尚在,那么任何针对自己的杀念都不可能起到效果。
换句话说……铁律大阵的阵法不关闭,那么他即便想要以利刃自尽,都很难做到。
年轻皇帝的那股“势”,已在长桌幽火点燃的那一刻浮现。
“诸位免礼”的声音出现之
前,云洵一方的使团,已经俯身揖礼,行大礼。
佛子站起身,轻微躬身,算是见过。
与太子一直是“点头之交”的宋伊人,则真的就是点了个头,连起座都只是屁股抬起示意,得到太子微笑点头的对应之后便立即坐下,整个动作的起落只有一瞬间。
太子其实是疲于应付这些礼节,开口之后,后续的不重要的琐碎的人,便维系着之前的动作。
他也将目光挪向了自己最关注的那个人。
李白蛟稍显年轻但气势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荡开。
“宁奕。”
他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裴小山主的身体如何了?”
宁奕揖了一礼,并非是君臣之礼,而是“圣山子弟”与“天都皇族”见面之时的礼仪……他是蜀山的小师叔,而太子尚未正式登基长陵,也只能算是如今天都的暂执权者。
“托殿下的‘渡苦海’,内人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在灵山的天清池休养。”
宁奕行礼的细节,被李白蛟看在眼里,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怒,反而发自真心的笑了起来,朗声道:“这是好事,等裴小山主病愈,二位大婚之时,本殿会送上一份厚礼。”
两人之间的交谈,并未避嫌,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生。
宋伊人神情还算淡定。
云雀的眼神里已经相当讶然,他望着“宁先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路上自嘲在大隋很出名的年轻剑仙,竟然这么“出名”,执掌四境的太子,已经是明面上的皇帝,只差登长陵这最后一步罢了……宁奕受到了太子如此的重视,此等圣眷,已远非蜀山上一任小师叔徐藏可以相比。
情报司大司首云洵则是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都是假的。
什么圣眷,什么厚礼,什么祝愿……
若是有哪座势力要刺杀宁奕,或者攻打蜀山,天都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援助意思……在太子眼中,如今的宁奕不外乎是未来轻松扳倒“东境”的一枚棋子,重点是未来二字。
若今朝便要死。
便没有未来。
“听说再过一段时间,便是佛门最盛大的‘盂兰盆节’。”太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望向那个面相陌生的少年,微笑道:“地藏菩萨捻火转世,接过虚云大师禅杖,点燃浮屠古窟熄灭百年的道火,替佛门重振气运……本殿很期待看到这样的画面。”
云雀只是柔声笑了笑,并未开口答复。
“灵山的气运枯竭已久,需要一个人站起来点燃寂灭之火。”太子声音如火焰般炽热有力,他看着年轻佛子,笑着赞叹道:“上一位点火之人的法号叫‘虚云’,我已经想象到你持禅杖站在灵山山顶的画面了……必然是一副蔚为壮观的景象。”
云雀合掌,收下了赞扬,微笑道:“殿下若是有意,可以来灵山亲眼见证盂兰盆节的‘点火’。”
太子点头一笑,不置可否。
钟声巍巍响起。
大殿之外双手环袖等候的金易抬起头来,灵山敲钟的声音穿透在清澈的高空云气之中。
律宗大宗主神情复杂,幽幽开口。
“午时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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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太平之解
钟声响起。
声音悠悠荡进大殿之中。
佛门晨钟暮鼓,每个时辰都会有专门的僧人负责敲钟提醒,亭午时分的光线落在殿外等待的僧人麻袍之上,伴随着这道钟声,无数道目光都抬起。
一排青雀穿行在云层上,一字型掠过——
清亮的雀鸣声音,传入大殿的时候,一道疲倦的声音响起。
“既然午时到了,那么……诸位便开始吧。”
开始……
开始什么?
云洵身旁的女子神情惘然,似乎有些没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她抬起眼小心翼翼看着长桌尽头的那道年轻身影,心想您既然来了……难道还要云洵大人来负责这场谈判?
然而在说完这句话后,太子就真的环抱双臂身子后倚,靠在神海阵千里之外的承龙殿座椅之上,微阖双眸,似乎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云洵抬起袖袍,取出了一枚竹简,食指中指并拢,将竹简按在桌上缓缓推了过去,同时神魂发力,一道又一道的阵纹激发,双方的面前浮现出一行行的小字:
“灵山不得以任何名义,接纳,接受东境琉璃山的货币,宝器,阵纹,人力等修行资源……”
“灵山不得私自派遣苦修者越过东境长城,前往东境地域进行交易,商贸,传道,越境之人须有详细名单且上报天都……”
“灵山不得……”
这几行字浮现的时候,本来安静的大殿一片哗然。
在云雀身后负责保护佛子的苦修者,神情顿时阴沉下来,这哪里是谈判,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对等的协议,一条又一条的约束,就像是打在灵山脸面上的耳光。
云雀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别说这些极其爱护佛门的苦修者了。
就连对佛门没有太大感情的宋伊人,此刻神情也微妙起来,他眯起双眼望向那长桌尽头保持高位姿态的太子,这与灵山签订的协议条约,显然是云洵从天都皇城带来的……而这一切背后的授许者自然就是太子殿下本人了。
他想过天都会很霸道。
但没有想过……天都竟然如此霸道。
而最难受的一点,就是目前的灵山,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灵山可以愤怒,可以抗议,却不可以不接受。
但若是强行逼迫灵山方低头,势必要积起民怨……宋伊人望向长桌尽头的李白蛟,心想以太子在天都城这三年展现出来的胸怀和韬略,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才是。
果然。
在第一块竹简文字浮现结束之后,云洵又从袖袍内取出了第二块竹简,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推出,而是缓声道:“这些条例……都可以废除。只需要灵山答应天都一个条件。”
情报司大司首的目光望着宁奕。
“三年之内,灵山将兵符送往天都,天都将有一次遣动灵山僧兵的机会……”
来了。
果然是针对“东境之战”的谈判。
太子与二皇子势不两立,已是水火不容,而大隋格局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已是滔天骇浪,只不过天都的“怀柔”,琉璃山的“隐忍”两相叠加,所以尚未爆发冲突。
因为“红拂河”和“铁律”的原因,太子一直寻求着完美的破局之法。
东境长城外的灵山,背倚琉璃,若长城门户大开,僧兵从背后长驱直入,加上三圣山剑修,只需挪动一境之力,便可将“琉璃
山”鬼修尽数打杀……这是棋局上最坏的结果,打杀琉璃山,太子势必要付出代价,天都至今尚未动手,想必是太子希望求得一个“太平之解”。
宁奕坐在佛子的右侧。
这场谈判的进行,缓慢而有序。
宋伊人和云洵“有来有回”的进行着言语上的博弈,两只狡狐看似唇枪舌剑斗的激烈,但背地里已经联袂结盟,实际上都是在等待事态的下一步进展。
太子不开口。
宁奕也不开口。
开口者是阐述意志的戏子。
沉默者才是这场谈判的主角。
……
……
宁奕的目光始终落在长桌尽头……这场谈判里的声音似乎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望着遥隔千里外的年轻掌权者,隔着神海阵,无法看清太子模糊的面容。
太子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聪明人。
他的态度总是摇曳在两极之间,竹简上的字句,单看其一,或像一只狰狞猛兽,不容抗拒,若是反抗便要被撕成碎片,千刀万剐,又或像是春风拂人,字字怀柔。
这种“摇曳”的假象,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坚定”的态度。
顺我昌,逆我亡。
自光明皇帝斩杀不朽,修筑倒悬海后,再无长生者,大隋皇权万世长兴,武夫即便修至涅槃境,亦无法与皇权对抗,有铁律与皇座加持,天都自当为大隋天下之中心。
太子看灵山,看琉璃山,看东土,看东境,皆为膝下之壤。
若从,便赠予嘉赏。
若不从,便赐尔刀剑。
当云洵将天都真正谋求的那桩“交易”摆在长桌上的时候,云雀拎起的眉尖缓缓落下,他背后的僧袍苦修者,则是低下头,默默等待着佛子的回应。
大殿外。
金易漠然靠在石壁之上,他手里握着足以掌控天都使团所有人生死的绝对“力量”,石阶外的律宗弟子正在焦灼等待……他的面前倒映出一副模糊景象,通天珠内折射出的画面并没有传递出去,只有他一人能够看见。
为了防止“情绪”的扩散。
如果这枚通天珠的景象向整座灵山都公布,所有人都参与到谈判之中,那么这只使团大概率是走不出灵山城墙的了。
当云洵以神念激发第一枚竹简内过分的“谈判内容”之时,可能就会有苦修者不顾生死冲入大殿。
这其实不是为了保护“天都使团”。
而是为了保护佛子。
无论这场谈判最终的结局怎么样,他金易背后的律宗,以及相争多年的木恒和禅宗,都必须要维护“佛子”的形象,将这场谈判塑造成灵山急迫需要的成功案例……和或者不和,都是大捷!
当然,若佛子摇头对着云洵说不,那么这只使团势必要留在灵山了……等待天都下一只使团的求解,下一次的谈判。
或者就直接是太子的怒火。
这就是这场大殿设防森严的原因。
云洵是情报司大司首,自身修为高深,已是星君,此次赴东土,携带的皆是天都情报司的精锐之师,若执意突围,那么是有几率冲破灵山城墙的。
宋雀不在,邵云师兄不可踏出光明殿。
禅律二宗若无提前应对,能否拦住,尚不可言。
在胡乱闪逝的思绪之中,背靠大殿,额首凝结汗珠的律宗大宗主,看到通天珠内的景象似乎发生了一些扭曲……
太子的声音
在大殿内轻轻响起。
“前几日,有人入宫呈了一份书信。”
环抱双臂的年轻男人缓缓睁眼,真挚望着云雀:“小雷音寺的事,很快会传遍天下吧,灵山城得到一位地藏菩萨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东西……比如本来就要被捧上世俗顶端的天才,比如积攒多年的愿力,再比如许多人都不相信的,虚无缥缈的气运。”
殿外的律宗大宗主,眼神凝重起来。
灵山得地藏菩萨,是大气运。
但失禅子,出内乱,大不详,正值拨乱反正之际,天都若以外力搅局,灵山的气运恐怕百年难平。
这句话在大殿内抛出的时候。
云洵松了一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太子全程沉默,以一种完全旁观的局外人身份,来“观看”这场谈判,那么只是作为控弦傀儡的自己,其实能够做到的实在有限。
太子如今开口了。
那么……就要轮到自己的结盟者了。
云洵低下头来,诚恳把目光投向桌子对面。
佛子没有急着给出天都回应。
他缓慢转动头颅,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宁奕。
……
……
金易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宋雀要钦定宁奕这么一个“局外人”,甚至可以说是“天都人”,来参与到这场灵山谈判之中,还是作为佛门的谈判方……除了净土出生的苦修者,正统佛门的传承者,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外来者会为灵山的“利益”作出考虑。
他是对的。
也是错的。
灵山的苦修者内……也有谋逆之人。
而当双方的利益处在共同阵营之时,便可以“结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这个时候他明白了。
宋雀比自己看得长远的一点……就是关于如今的天下局势。
天都和灵山之间的谈判。
其实没什么可谈的。
和则灵山吃小亏。
不和则灵山吃大亏。
当天都使团来到灵山,打定主意不会给出如何好处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个结果。
这种局面之下……破冰的方法,只有一个人。
宋雀钦定的那个外来人。
坐在长桌上接近半个时辰的宁奕,很没有风度的揉了揉胳膊站起身子,他咕哝着开口,“可能是昨宿没睡好的原因,腰疼脖子酸……”
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开场白,让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僵硬了。
联想到宁奕险些迟到,脑补出天清池昨晚画面的宋净莲默默不语,心想这句话真是烂透了。
宁奕忽然笑着问道:“太子殿下,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李白蛟沉默片刻。
“本殿……睡得很好。”
宁奕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块木令,道:“这块令牌是沉香木,有着安魂助眠的作用,不远万里送到天都,能帮到殿下,便是好的。”
太子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头。
第二枚神海阵。
宁奕站起身子,走到了长桌的另外一边,将自己手中的第二枚神海阵令牌按在了桌上。
“关于这场谈判……”
他凝视着太子的双眼,微笑道:“我有一解,唯与殿下二人可言。”
太子笑了笑,问道。
“何解?”
一字一顿。
“太平之解。”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要做握刀的人
神海阵,持阵者只需要以一缕魂念,便可勾勒出另外一方天地的“轮廓”。
而两座神海阵的阵纹相同,激发之时,便可“互相”通话。
这就是太子能够来到“灵山大殿”的原因,另外一块神海阵令牌,就在宁奕的身上。
当宁奕提出要与太子私密对话的时候,他激发了自己手中的令牌,“倏”的一声,长桌尽头的太子影像便消散无影。
而对应的,站起身的“宁奕”,也保持着闭目持令的姿态。
……
……
承龙殿檀香袅袅。
屏风倒映出两道身影。
虚幻和现实交错,阵纹与烟雾相织。
屏风之后摆着一张茶几,太子的对座之处,正好沏着一壶茶。
宁奕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前,正好摆着一盏瓷盏……很显然没有人会一个人饮茶之时,在对座也摆一壶茶。
只不过遥隔万里。
他以神海阵前来,无法触碰实物。
太子笑着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待客之道罢了。”
宁奕也笑了,淡淡道:“殿下有心了,可惜宁某无法端盏。”
“下次见面,人依然在,茶依然温。”太子放下瓷盏,微笑道:“你我相识多年,无须兜兜转转,便直接开门见山吧。”
“何为太平之解?”
殿外起了一阵清风。
端坐的两道影子在屏风上摇曳,太子斜倚在椅上,毫无帝皇风范,像是一个普通公子,开口声音也相当温和。
对灵山的打压,对北境的色厉内荏……似乎都是假的。
但宁奕知道,太子是天都三条雏龙之中最“真实”的那一个。
他的拉拢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
“殿下想杀人。”
宁奕的声音在屏风的阴影中响起。
太子笑了,如殿外的春风。
“杀谁?”
“李白鲸。”
宁奕语气淡然,不缓不慢,“但殿下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谓杀人有因果,轮回有报应,铁律之下,皇族自残,总要受到掣肘,大隋铁骑百万洪流,淹没琉璃山并非难事……但,做不得。”
太子饶有兴趣看着自己掌心的那块神海阵令牌,手指摩挲木令,翻来覆去,眼中满是惊叹和赞美。
宁奕笑了笑,说出了所谓的“太平之解”。
“我也要杀人。”
太子的手指翻动木令,没有丝毫的停顿,仍然是笑着问出了两个字。
“杀谁?”
“韩约。”
宁奕平静道:“我不怕因果,不怕报应。杀了韩约,琉璃山自然瓦解,我替殿下掀了李白鲸头顶的那座避雨屋,殿下再来收人命,已经不需要大费干戈,连躲雨的山头都没了,随便一场大雨,就能要了那个人的命。”
太子的注意力停留在“神海阵”上,语气悲伤道:“皇族之间,何必自相残杀?”
“长陵射杀李白麟的时候,殿下心里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吧?”
咯噔一声。
翻转木令的修长手指停住了动作。
李白蛟脸上的笑意短暂的凝固,或者说……停留在唇角微翘的阶段,他并没有因为被拆穿而生出愤怒,不满,耻辱,或者类似的负面情绪。
相反。
他望着宁奕,笑意在停滞一刹之后,变得更加上扬。
“世上有
些东西是相通的。譬如得到和失去,黑和白。杀死一个人有多欢喜,在这之后就会收获多么大的悲伤……”太子的语气有些落寞,摇头道:“你不是皇族,你不懂这种感觉。”
光明皇帝的血液。
给了皇族统治大地的力量。
也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情绪感受力。
徐藏在杀死红拂河护道者的时候,李白麟就曾感受过这股巨大的直抵内心的痛击……或许那位先祖是希望后代子孙能够团结起来,每一人的死亡都是对血统敲响的警钟。
但可惜的是,这股力量并不能阻止他们自相残杀。
太子声音沙哑,道:“杀完甘露,你替我把他也杀了吧。”
宁奕只是沉默,并没有给出这个要求的回应。
太子忽然开口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太平之解’?”
宁奕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你不会以为,本殿在担心东境拿捏不下……”太子眯起双眼,盯着宁奕,“所以才会看重这次‘灵山谈判’。”
“当然。”宁奕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殿下你并非不能杀人,而是不愿杀人。杀人者有‘因果’,这句话从未在大隋的底层里流传过,命星之上的大修行者才接触到这个道理,‘因果’与‘气运’,‘愿力’一样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生来站在世间顶端的皇族,恐怕是很早就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你之所以不愿意杀人,做出强行破局的打算,是因为‘因果’会在你们身上放大……”
宁奕淡然道:“当然这是原因之一。”
太子神情平静的抬了抬手,示意继续。
宁奕耸肩,道:“还有其他原因,我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猜不中。”
李白蛟轻笑道:“猜到了也不敢说吧。”
他不再是之前那副慵懒的姿态,斜窝在椅内像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散人,陡然之间眉目多了一缕亮光,整个人正襟危坐神情变得淡漠而又肃穆。
李白蛟说的不错。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相通的。
比如黑和白。
极致矛盾的东西,往往就是相通的……而在太子的身上,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体现。
他极其融洽的在天都皇城内扮演了一个“窝囊纨绔”的混不吝废物,骗过了东境胞弟的眼目,躲开了天都所有人的猜疑,在这场漫长的夺权之争中取得了胜利,是因为那层外衣之下,始终掩藏着一颗汹涌澎湃的野心,从未有一刻停歇过震动。
当他睁开黑暗中的双眼。
宁奕在李白蛟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烈潮般的火光。
“这只是开始……”
“你看到的,只是开始……”
年轻的太子平静与宁奕对视,他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袒露心扉,声音变得坚硬如铁,字字清晰而又滚烫。
“讨伐东境,本殿并非不能动用铁骑,而是不愿。”
“琉璃山若倒,那么天都朝野必将清洗,旧朝六百年,太多腐朽,陈柯烂木,一并清扫,父皇挽大厦之于将倾,建太宗皇朝,可惜因果轮回,成也因他,败也因他。”太子盯着宁奕,一字一句,“六百年后,还需要一个新皇,为大隋重振光明,照破黑暗……你的师父东岩子也留过谶言的,天都烈潮,徐藏递剑,清客策杀,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的父亲……”
他微微停顿。
言外之意却已经再
明显不过。
一只手攥着茶几桌角的太子,神情炽热,眼神冷漠。
这个时代是他的。
他手里握住大隋。
“攘外必先安内……待吾清洗朝野,拨乱反正,琉璃山鬼修不再霍乱东境,南疆邪术伏诛,北境将军府归心,大隋便可迎来春风度日……届时举兵北上,再度踏破凤鸣山,先伐东妖域白帝,碾过芥子山,再伐北妖域龙皇,插旗皇殿,救妖族饱受折磨的大隋苦难子民,渡始祖立下的无边倒悬苦海!”
太子的声音愈发激烈,中间还夹杂着咳嗽,他的面色向来苍白,或许是因为透支了太多体力的原因,狠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涌出一抹血红,就连脖颈上的青筋都可清晰看见。
宁奕沉默看着这位年轻“皇帝”。
现在还不能称之为皇帝。
太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到登基长陵的事情。
这个庞大的,历代无数大隋皇帝都勾勒过的计划,从太子口中深切入骨的念了出来,两个人的目光始终“黏”在一起。
太子盯着宁奕,他能够看到对方眼神里一丝一毫的变动。
但宁奕眼神一片麻木。
或许是因为神海阵的原因,映射在承龙殿屏风内侧的年轻人,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的面庞,身上的细节都被空间扭曲。
宁奕也注视着太子。
相反,他看得很清楚。
太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刹停顿,每一处激昂,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我替你覆灭东境。”
“代价是十万副初境甲胄,二十万座筑台弓弩,天都城这十年来的最顶级的阵纹符箓,还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星辉丹药’。”宁奕看着太子,面无表情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狮子大开口。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在并非爆发战乱之时,北境将军府的一整年的战备耗损,恐怕都没有十万副初境甲胄,至于二十万座筑台弓弩,只在防御战事之中能够起到作用……攻打东境,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弩器。
再至于“天都城这十年来最顶级的阵纹符箓”,这直接是索要核心技术。
太子皱起眉头,冷冷道:“宁奕……你至于为灵山这么卖命?”
在他看来。
宁奕的种种要求,都是为了灵山而提出……这里面的每一样物件,他自己都用不到。
宁奕漠然道:“这些东西,送到北境长城,我师兄会替我接手……一半送往灵山,殿下若真把大隋当自己的膝下之地,每一个生灵都当做子民,攻打东境之事,就不要太亏待佛门了。”
太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地藏菩萨崛起。
佛门将兴。
如今送出这些,等同是雪中送炭,佛门记恩,未来会是桩善果。
而北境将军府……太子已然把它看成了自己的掌中之物,这些甲胄,弩箭,战备资源,送到长城,也不过是左手挪右手。
如此一来,这桩交易便不算不能接受。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太子幽幽望向宁奕,面无表情道:“宁奕。本殿只当你是一把刀,你凭什么敢要这些?”
神海阵传递来的影像笑了笑。
宁奕双手虚按在桌面上,面容飘溢出一缕又一缕的阵纹。
“殿下,我不是刀。”
“替你斩长鲸,可以。”
“但我要做握刀的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屠夫
“我要做握刀的人。”
承龙殿外的风声渐渐熄灭。
屏风内的两人对望,太子看着宁奕,眯起细长的双眼,他咀嚼着宁奕说的那句话,带着三分戏谑开口,“你要做握刀的人……从前倒是没看出来,宁先生的野心不小啊。”
“我只是想活下去。”
宁奕洒然一笑,“在天都当一把刀,下场会很惨。”
“那倒未必。”太子面无表情道:“当一把刀,只需要负责杀一个人,但当握刀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宁某从来不以高风亮节自居,说来惭愧,在东境大泽行走之时,与琉璃山结怨颇深,甚至被人误认为是一尊嗜血魔头。”
宁奕叹了口气,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三分羞愧之色,“杀一个人,宁某是不满足的。”
“你要当屠夫?”
李白蛟眯起双眼,“为什么?你不怕遭天地雷劫报应?”
太子忽然明白了宁奕这些要求的真正意味……找自己讨要甲胄宝器阵纹资源,站在灵山对立面参与这场谈判,以及口中所谓的“太平之解”。
其实他是想亲自踏平琉璃山。
宁奕想杀死的不止是一个韩约。
也不只是一个二皇子。
他想毁掉整座东境鬼修的老巢!
他要当屠夫!
宁奕凝视着太子,木然道:“韩约想吞我**,炼我元神,麾下三灾四劫想染指我的丫头,二皇子在东境狩猎之时暗算于我,想置我于死地……对我有大恩的叶老先生,将‘稚子’剑鞘留在琉璃山,不踏平此山,宁某心意如何能平?”
太子阴晴不定,盯着宁奕。
他知道这句话里字字属实。
但他不敢信。
若是今日答应了宁奕,天都给出的这些资源,便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冥冥之中,有股直觉……告诉李白蛟,宁奕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低垂双眼,按下心气,沉声道:“宁先生杀念太重了,平东境之事,能不动刀,则不动刀。”
宁奕意味深长笑道:“殿下舍不得啊。”
太子没有否认,而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的确舍不得,你一开口就是数以十万计的宝器,甲胄,弓弩……若要论私人交情,你与我之间便是寻常皇室子弟和圣山修行者,宝器一件两件便点到为止了,若要论谈判交易,那么你提的这些,不算过分,天都都可赠,但……我赠出之前,你需要让我看到一样东西。”
宁奕平静问道:“你要看什么。”
太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微笑道:“诚意。”
“我这就去东境杀一位灾劫。”宁奕面无表情道:“把人头寄回天都,保证打得他神魂尽散,琉璃盏也救不活的那种。”
太子先是哈哈大笑,然后收敛笑容,无奈的摇头,“我倒是想看看热闹,只可惜……这还不够。”
宁奕眯起双眼,静等后续。
太子身子后仰,不再是之前的那副威严模样,这说明他已经把整件事情考虑清楚,手指重新把玩着神海阵,翻来覆去将一块令牌挪移在指缝间,如穿花蝴蝶,乐此不疲。
李白蛟幽幽道:“可以给你十万甲胄,十万弓弩,作为‘定金’。”
北境长城如今正缺甲胄和弓弩台,一半赠予灵山作为安抚,雪中
送炭,也是合理。
这是太子能够接受的“筹码”。
宁奕心平气和道:“你要看到什么诚意。”
太子停下手指动作。
“等你星君之后,入天都,届时你便会知道……我想要什么。”李白蛟轻声叹气道:“你不必替我杀人,与东境之间的恩怨,是你自己的事情,打杀了谁,被谁打杀了,我都不在乎。本殿与琉璃山的那几位灾劫可没有恩怨,甚至还想留他们一条命,以后在妖族天下抛头颅洒热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宁奕冷笑道:“那殿下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
太子不置可否,笑道:“或许吧,这份人情是你欠我的,与渡苦海一样……这些甲胄和弓弩台是我与你之间的谈判,送往北境之后任你处置。”
微微一顿。
太子意味深长的再次提醒道:“宁奕,我希望你清楚……这是你与我之间的交易,本殿与灵山之间的谈判,在使团出都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甲胄和弓弩送往将军府之后,你如何安置,都是你的事情,你想让灵山承你的情,最好也给‘自己’留一份底。这些物资,你确定要分给灵山一半?”
宁奕点了点头。
太子摇头,“老好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灵山和你的交情,不值这五万副甲胄,弓弩。”
宁奕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异样”。
太子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
似乎语气之中有些许的“愧疚”?
“我可不是什么老好人。”宁奕自嘲笑道:“今儿一大早还有人喊我宁大恶人。”
太子笑道:“只可惜表里不一,你这样的人去开宗立派当魔头,南疆和东境或许会成为下一个佛门。”
有些烂的笑话。
但宁奕还是笑了。
他试探着问道:“殿下是希望我当一把刀,还是一个握刀的人?”
太子沉默了一小会,道:“之前是前者,现在本殿忽然觉得,宁先生来拿刀,或许也不错?”
“屠夫都是杀气很重的人。”宁奕漫不经心道:“殿下若真心爱惜羽毛,就让这世道太平点吧。”
这句话里带着好几根刺。
宁奕仇家何其之多……有朝一日离开灵山,若是有圣山出手打杀,很有可能会重现当初徐藏的那一幕,在东行路途上,宁奕和丫头刻意隐匿行踪,直到离开东境长城才松一口气,便是因为拿捏不准四面八方的杀意,事实上最大杀意的来源者不是别人。
正是太子。
琉璃山已经压制不住宁奕。
圣山尽出,倒是有可能构造一个完美的杀局。
太子微微一怔,后知后觉的望向宁奕。
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微笑道:“宁先生,你手里握着刀呢,无须忍耐,遇到什么事情,想杀人,那就痛痛快快的杀干净吧,本殿在天都都看着呢,替你叫好……刀要磨快,才能凶狠。”
同样是双关。
宁奕提醒太子不要再拿自己当他手中的“刀”。
不要玩谋略,压诡计。
让中州的宗门都老实点。
涉及生死,一旦出现了圣山伏杀的事情……他会直接上门杀人,不会给太子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而太子则是表示,请随意。
无须在乎天都的感
受。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若是圣山动手了,宁奕便不必留后手。
很久以前,太子想要磨刀。
用宁奕磨圣山用圣山磨宁奕。
现在他的这个念头并没有完全打消。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宁奕的眼中有明显的失望。
“宁先生……”
太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恼怒道:“你知道的,我现在还信不过你。”
宁奕语气冷漠,“那么殿下之前说的那些话,宁某又可以相信多少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是违约之人。”太子低眉柔声道:“甲胄和弓弩,即日便会送出,谈判即刻起效。”
“不是这些。”
宁奕平静道:“再之前。”
太子一怔。
再之前。
破琉璃,平南北,伐妖族。
那些……
那些滚烫的字音,仿佛还在承龙殿内缭绕,大殿内之前掷地有声的喝喊,刚刚消寂不久,那位年轻帝皇又恢复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他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那些都不重要……”
“宁先生把我当朋友,便都可信。”
“反之,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
……
……
当神海阵的光芒,再一度从灵山大殿的长桌尽头亮起。
长桌对面的“宁奕”缓缓睁开双眼,从万里之外的皇宫承龙殿回归现实,屏风破碎,茶雾纷飞,对面的太子凝形,抬袖拟了一份神念诏令,虚空掷给云洵。
情报司大司首神情震惊看完这封诏令。
然后他念出了天都给出灵山的承诺。
“甲胄五万,寒铁所制,由天都发往北境长城将军府,宁奕作为保管者,送往灵山时日,再由宁奕处理。”
“弓弩台合计五万,精钢冶炼,与甲胄一起发往……由宁奕保管。”
“灵山盂兰盆节,天都送锦缎十万,隋阳珠……”
除了甲胄和弓弩台,其他的这些,纯属就是太子临时起意,不要让这场谈判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围绕着“东境战争”展开的战备交易。
更像是太子为灵山佛子捻火而立送出的“贺礼”。
天都使团谈判的情报很开会传遍四境,琉璃山也会得知,此事要做的干净。
而让云洵不敢置信的是……宁奕在触发神海阵后与太子的短暂对话,竟然让整个谈判的局势都发生了扭转。
太子给出了如此多的“利益”。
他本可以不给的!
灵山方面则是完全的震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长桌对立面的“宁奕”身上,这个异乡人在这场谈判中,为佛门争取了极多的资源。
后背靠在殿外石壁,缓缓簸坐下来的律宗大宗主,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两枚鹅蛋。
他的世界观无法解释这个认知问题……凭什么宁奕要帮佛门拿这些资源?
大殿内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太子的影像缓缓消弭,承龙殿内的那位掐断了神海阵的传输。
宋净莲看着宁奕的眼神相当诡异。
他忽然明白了宁奕口中足够支撑灵山三年内发动战争的物资……是什么概念。
怎么做到的……五万副……甲胄……弓弩……
这个家伙……是神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