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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异乡人

    “宁奕……”

    隔着车帘。

    男人唏嘘感慨的声音被风沙淹没。

    灵山的城墙外,飞沙翻扬,大风席卷。

    天都的使团,抵达灵山之后的两周,圆满完成了谈判。

    情报司的这只“精锐之师”,便没有继续留在灵山的理由。

    马车驶出城墙,大门升起,宁奕骑马相送,云洵的队伍凝结力很强,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集结……正午结束了谈判,立即就要出发。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一只手掀起车帘,神情复杂,柔声道:“没有想到这次谈判会如此顺利……总而言之,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众生楼达成了“同盟”,灵山的谈判,恐怕会是一场噩梦。

    如今完成了谈判,归途之时,应该也不会再遇到麻烦。

    最让云洵觉得安心的。

    是宁奕按在桌面上的那枚狮心王面具……是这块面具让他相信,如果真的有一天烈潮燃起,那么他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块面具,就是宁奕能够跟太子谈判的底牌。

    是宁奕成为棋手的资本。

    至于神海阵里的具体谈判内容是什么,云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感慨道:“这次的灵山相见,只是一个开始,太子埋了许多伏笔,等你来天都才会揭晓……你要好好保重。”

    宁奕坐在马背上点了点头。

    宋净莲驱马来到马车旁,淡淡问道:“这么急着走,不留在灵山吃顿饭,讨论一下分赃的事情?”

    云洵摆了摆手,笑道:“净莲大人,你就别说笑了,天都的东西送往将军府,谁敢动脏手,十条命也不够用……”

    宋伊人皱了皱眉,望向宁奕。

    宁奕没有避开云洵,平静道:“剩下的那些东西……与他无关。”

    本以为云洵会与平分灵山之后的资源计划有关,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

    宋净莲恍然的哦了一声,歉意笑道:“唐突了。”

    “大可放心,我是宁先生这边的人。”云洵微笑道:“关于你们二人之间的协议,我就算听见了也会迅速忘掉……这场谈判的所得利益,净莲大人慢慢与宁先生商讨便是。我要抓紧时间赶路了……留在灵山越久,越容易被人摸清底细。”

    宁奕沉默片刻,不含感情的给了一句送别。

    “回都路长,不要死了。”

    云洵怔了怔。

    他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尽力就好……是生是死,看命了。”

    云洵转头望向宋伊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孤骊山的人马,独立于使团之外,一有消息,会立刻送往灵山的小莲花山。”

    宋伊人双手抱拳,“既如此,便祝大司首一路顺风。”

    云洵笑着点头,合上了车帘。

    那位披着黑袍的女子率先挥动马鞭,黄沙之中传来“噼啪”干燥的爆裂之音,车队在狂舞的沙石之中启程,没有停顿,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宁奕……”

    宋伊人在马背上与宁奕一同目送使团离开。

    他好奇道:“你和太子之间说了什么?李白蛟连灵山佛子的面子都没给,怎么就给了你面子?”

    所谓的太平之解……实在神奇。

    太子听完之后,竟然愿意让步。

    最重要的是,知晓内幕的宋净莲清楚,宁奕索要的数目不止五万,与灵山平分之后乃是五万……之前,便是“十万”!

    甚至谈判之时,索要的更多。

    宋雀说宁奕是一个“奇迹”之人,身上带着太多的奇迹,长陵死而复生,妖族破楼归来。

    如今与宁奕一同成长,经历,才知道,这的确是一个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家伙。

    马背上的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宁奕自嘲笑了笑,脑海里没来由闪过神海阵谈判里的那些画面。

    互相试探。

    互相索取。

    “没什么……只不过是各取所求罢了。”

    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宋伊人肩头,淡淡道:“走了,有空来天清池尝尝丫头的厨艺。”

    宋伊人转过身。

    他看到宁奕的神情有些僵硬。

    灵山的光明洞天在城墙之外绽放,赤足的少年佛子胸前立着单掌,神情肃穆,缓步踩在沙石之上,从洞天之中走出,然后是两位大宗主,接着是密密麻麻的麻袍苦行者,手持臂弩,古刀的僧兵。

    这些是今日负责在灵山谈判大殿守卫秩序的佛门弟子。

    黄沙之中,这些人影密密麻麻站定,大袍飞扬。

    云雀抬起头,直视着宁奕。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然后依照“天都礼节”,弯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金易,木恒紧跟着行礼。

    宁奕有些错愕,在他错愕的神情刚刚浮现之时,风沙里大袍席卷的声音便哗啦啦裹挟了一大片,这些苦修者全都跟随着佛子,两位大宗主,做出了揖礼的动作……没有按照佛门的礼仪,而是按照大隋境内的习俗。

    宋净莲眼神复杂望着宁奕。

    马背上的黑袍年轻男人,翻身下马,单手握着缰绳,做了同样的动作,还了一礼。

    宋伊人十分恼火的嘀咕道:“这特娘的,这让老子多尴尬啊……”

    他连忙翻身下马。

    也不知道是跟宁奕一同行礼合适,还是来到佛门阵营合礼……无奈之下,只能四面八方胡乱揖了两个礼节,好在双方都直接忽略了这里的“多余者”。

    “宁先生,多谢你替灵山再次解围。”

    云雀的声音响起,在这黄沙之中荡散,少年单薄的声音,这次有了力量,带着威严。

    背负执剑者古卷的宁奕,敏锐的感知到,在云雀开口之时,整座灵山城墙的上空,似乎都有着“香火”力量的牵引——

    那尊地藏菩萨的力量,随着捻火的觉醒而愈发强大。

    正如宋雀所说的。

    到了七月七的“盂兰盆节”,云雀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而且很有可能是史无前例的那种极强“命星”。

    灵山的捻火长生法,就像是一位涅槃境登峰造极的大能,将所有造化全都散尽,从初境开始修行,在捻火主人生前所抵达的每个境界,重修之后,都力求“极致”的最强。

    涅槃之前,同境之争。

    捻火者几乎是横扫无敌的。

    宋雀的“除盖障菩萨”觉醒之时,曾经外出行走过一次,百年之前的“小盛世”,

    佛门的年轻客卿出世之后一路横扫同辈,打得四座境关的年轻修行者头皮发麻,在宋雀的时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云雀的“地藏王菩萨”,论杀力,比“除盖障菩萨”要更加强大。

    觉醒的难度更高。

    而获得的力量……也最不可阻挡。

    大客卿曾说过,给云雀充足的时间,若是妖族的战争可以稍微拖延一下……那么白帝见到完整的“地藏菩萨”之后,一定会万分后悔。

    这是足以逆转两座天下局势的伟大存在。

    宁奕神情有些恍惚。

    他似乎眼花了,在云雀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一个苍老身躯,与云雀重叠在一起,灵魂与**出窍又合拢,这个看起来稚嫩的少年身上,隐约散发出,比这四面八方飘扬的黄沙,更加古老沧桑的沉重意境……

    两位大宗主已然俯首。

    木恒和金易都是恭声开口,“多谢宁先生。”

    那位律宗大宗主,在揖礼之后,声音复杂,“宁先生,先前是我鲁莽了……律宗的天清池,便留给您和裴山主居住,直到盂兰盆节之后,先生即便要走,律宗也会赠出天清池钥匙。”

    前些日子。

    道宣寄了一份信回灵山。

    那封信里,把浴佛法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描述了一遍……律子在处理完小雷音寺的“丑闻”之后,并没有返回灵山,而是继续在外历练,这位律宗未来光明无限的“伐折罗”,执意要继续砥砺自己,等到盂兰盆节才会回灵山一趟。

    然而寄回律宗的信里却没有藏私,把宁奕和宋净莲所做的“功德”尽数昭现。

    金易阅完之后,深觉羞愧。

    如果说之前在大雄宝殿上的道歉,一是形势所迫,二是愿赌服输,在深夜避开了宁奕,还带着三分被当做笑柄的恼怒……那么现在这些情绪,都消散在了风沙中。

    在灵山大殿,以通天珠目睹了整座谈判过程的金易,彻底放下了对宁奕的“结缔”。

    这个异乡人,为灵山做的,已经足够的多。

    之前听过的宁大魔头的那些消息,已经不足以被拿做去“定义”宁奕……金易很庆幸自己没有在那一夜做出激化局势的举措。

    这一次,他是诚恳的道歉,而且施了天都的大礼。

    “嚯,嚯,嚯……狗还真改了吃屎。”

    宋伊人忍不住拿神魂传音,吐槽道:“姓宁的,真是见了鬼了,你是老少通杀啊,太子就算了,金易这根破烂搅屎棍也能被你给掰弯了?”

    宁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微笑从容还了一礼,暗地里传音道:“信不信我丫的削你啊,天都退婚的事情难不成就真指望你爹卖力啊?”

    “别别别。”想到老爹未来要冒着巨大风险替自己入一趟天都,宋伊人一个脑袋十个大,他连忙认怂道:“宁奕,你替我把这事儿办了,我认贼作父,管你叫爹都成。”

    宁奕冷笑一声,还没开口。远方响起了一道恢弘的钟声。

    城墙上下的苦修者,神情都变得有些惘然。

    那道钟声……来自灵山群山缭绕的中心。

    那座光明殿。

    金易和木恒都是一怔,相互对视一眼。

    “宁先生……大雄宝殿的那位,要见你。”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见光明

    “宁小先生……”

    “你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光吗?”

    噔。

    噔。

    噔。

    登阶的声音。

    一个人走在山阶上,看着山顶那座渗出光线的大殿,老人的声音在宁奕耳边响起。

    握着细雪伞柄的黑袍年轻人在听到声音之后,身躯微微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

    继续登山。

    宁奕不相信。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光明。

    有光就会有暗。

    直到他踏入灵山的大雄宝殿,与穿堂风一起穿过殿内菩萨佛像注视的目光,抵达终点,然后掀开那面普普通通的帷布席帘。

    他看到了。

    光。

    纯粹的光。

    坐在地上的老人,背对自己,衣袍被微风吹拂,连一丝倒映的影子也无……因为只有光的存在,所以帷幕后的那个世界反而显得不真实。

    老人的手里捧着一本羊皮卷手札。

    他的对面是一块古老的石碑。

    ……

    ……

    “大师。”

    宁奕踏入光明殿中,揖了一礼,四下环顾,入眼所见,是一片晃目的白色。

    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

    只有光。

    “小先生请坐……”背对宁奕的老人抬起手掌,微微拱起掌背,招呼宁奕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的身旁空着一块蒲团。

    宁奕轻吸了一口气。

    他来到老人身旁,并肩坐下,目光落在那块石碑上。

    无字之碑。

    长陵有很多块石碑,都无字……但是那些石碑,宁奕可以看懂,大隋的历代剑修,阵法师,修道天才,把毕生的心血,引以为傲的“意境”,都刻录在石碑之中,只要用心去体悟,便能够感受到石碑中的“意”。

    但这块石碑不一样。

    宁奕望向它的时候,内心就生出一种感觉。

    它是空的。

    就像是翻一本书……有些书很晦涩,但眼前的书,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这座大殿里的景象,除了光明,便什么都没有了。

    但这块石碑与长陵的石碑很像。

    宁奕感受到了熟悉的“死气”。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闭关之前,师尊曾经问我,最向往的东西是什么。”

    老人微笑着望向宁奕,他看着这张年轻面孔,心中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画面。

    思绪飘掠。

    邵云大师稍稍偏移肩头,向着远离宁奕的方向挪了挪,以免自己身上的“死气”,沾染到这朵刚刚怒放的盛花。

    宁奕敏锐的捕捉到了老人的动作,他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开口:“大师无须在意‘死气’……”

    “在下……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老人柔声问道:“在长陵消失的那三年……就是‘死去’吗?”

    宁奕怔了怔。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死亡的滋味如何。”

    微风翻动书页,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笑着问道。

    “会疼吗?”

    死亡的滋味……会疼吗?

    宁奕默默回想着踏入皇陵之后的画面——

    在烈潮之中燃烧所有。

    温度降至极点。

    化为冰屑。

    亲眼注视着自己化为虚无。

    “不会疼。”

    宁奕抬起一只手掌,认真注视着自己的肌肤,血肉,纹理,感受着这份崭新的生命。

    “死的时候……”

    “像是以一种陌生人的身份,参加

    自己的葬礼,看着‘这个人’离开,心里像是失去了什么,意识也会消散……但不会疼。”

    老人的神情陷入了恍惚之中。

    “我不太懂……但我想,我很快就会懂了。”

    宁奕神情一滞,然后不敢置信的望着邵云大师,这个面容和蔼的老人,生机看起来极其旺盛,丝毫没有要凋零,衰竭的前兆……他没有想过,第一次见面,邵云大师会问自己这些问题。

    长陵离开的那三年,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哪怕宁奕告诉天下人,那三年……他其实是死了。

    也不会有人相信。

    死人是不可复生的。

    但邵云大师则是主动把“问题”引到了长陵,以灵山佛门的讯息能力来看,他们应该掌握了“烈潮”之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情报……是情报的归纳推总,才能给出了这个大胆的猜想吗?

    自己死在了长陵?

    宁奕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抛掉。

    他看着邵云,诚恳道:“大师还能活很久。”

    “是因为看起来很健康吗?好像还能活很久的样子……灵山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老人微微一笑,道:“他们不知道,有些人死了,但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比如裴旻,再比如徐藏。有些人看起来还活着,但本质上与死了无异,比如小无量山的朱密,再比如……我。”

    小无量山的朱密。

    八百年前不世出的天才,为了保住圣山而选择斩断修行之路,将自己锁在石棺之中,与天都应天府的朝天子,圣乐王相似,一位前途无量的涅槃天才,因为自觉无望证道不朽,所以索性止步,画地为牢……这样的选择不能说是错,与其化为一抔黄土,不如庇护自己背后的圣山长兴不衰。

    这就是道心不同。

    在这个角度上来看,邵云大师与朱密……没有差别。

    为了庇护灵山,将自己锁在光明殿中,因为这里极其强大的“规则”,使得这处大殿内只有光,没有暗,也正是因为同样的规则,使得邵云看起来生机旺盛。

    而这一切需要付出代价。

    邵云大师牺牲了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道:“很多人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觉得我活得很好,而且会一直这么活下去。却不知道,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不仅仅是生活在这高墙内的民众,灵山的教徒,两宗的苦修者……”

    “他们希望灵山纯粹一点。”

    老人看着宁奕,认真道:“所以他们想要赶走眼中不干净的东西。”

    “异乡人。外来者。玷辱净土的修行者。”

    宁奕接过了老人的话,坐在蒲团上,平静说出了邵云想要说的那个名字。

    “宋雀。”

    老人的神情变得有些欣慰,他叹了口气,“小先生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啊,以前是宋雀,后来是你,灵山内的门户之见很深……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异乡人会为佛门献出生命。”

    宁奕沉默片刻,又开口念出了一个人名。

    “金易。”

    门户之见最深的,那位律宗大宗主。

    宁奕摇头道:“不管宋雀先生愿意不愿意,至少我是不愿意的……如果佛门随随便便就让异乡人献出生命的话,恐怕这里也不会成为‘净土圣地’了。”

    “这里本来就不是。”邵云大师笑了,“就像是天都,因为有那些人,所以意义才变得不同。”

    “灵山存在的意义,不在权力,而在众生。”

    “佛法存在的意义,不在渡化一人,而在普度众生。”

    邵云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困在光明里,一步也踏不出去,见不到众生,也渡不了自己……灵山太多

    这样的人,活在规矩里。”

    老人抬起头来。

    他认真望着宁奕。

    “宁小先生,你是例外。”

    宁奕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道:“大师是因为天都使团谈判的原因……所以召我入殿的吗。”

    邵云笑道:“早就想见你。但时机不合适。”

    宁奕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太安分的预感。

    宋雀先生离开灵山很久了……

    一直没回来。

    快一周了。

    老人的神情显得有些内疚,他看着宁奕,叹气道:“因为有一个烂摊子,需要小先生帮忙拾掇,这是一个不情之请。”

    宁奕隐约感受到了不祥之兆。

    “金易做了一件很错误的事情。”

    “西王母庙的两位弟子来灵山的路上被人截杀……”

    “辜圣主重伤闭关……”

    当邵云大师开口的时候,宁奕心里就咯噔一声,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心想果然如此。

    在看到那两位女弟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今看来,在东土境内有着如此庞大的情报网,能够提前洞悉两位西王母庙女弟子的走向,布下的伏杀,又怎会让两位十境弟子“逃出生天”?

    只截不杀。

    完全不合理的动机……

    还留她们在灵山休养。

    他只需要放出辜圣主在北境重伤的消息,便自然会有西王母庙的敌手找上门来,截杀那两位女弟子……是为了更好控制“宋雀”得知消息的时间。

    宋雀恰好身在灵山境内,律宗便可以阵法干扰客卿山的推演。

    当大客卿赶过去的时候,瑶池发生的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金易前不久来了我的大殿,说要证明一些东西给我看。”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些愤怒,更多的是气颤的无奈。

    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说到这里,宁奕已经完全明白了。

    律宗大宗主所谓的“逐雀之计”,就是要想邵云证明……灵山大客卿,宋雀乃是一个凉薄之人,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便会提刀杀人。

    而收留两位女弟子,就是在等宋雀回来。

    漫长的死寂之中。

    宁奕面无表情的开口。

    “那位大宗主可知,异乡人,亦是人。按这送命佛法修出来的,却不是人了。”

    接下来灵山要发生的……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斗争。

    或者说。

    是十多年前那桩屠杀的重演。

    宁奕望向邵云,幽幽问道:“先生是希望我拦住宋雀先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希望我谅解金易,他犯的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自嘲道:“这两件事情,宁某既不想办,也办不到。”

    老人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是灵山的烂摊子,哪里好意思再牵扯外人,小先生替灵山拿下太子的谈判,已经感激不尽……那些资源,希望能够寄存在北境长城,等时机合适,再送到东土。”

    宁奕眯起双眼,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难。

    邵云缓慢将目光挪向宁奕掌心合拢的那把细雪伞剑。

    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四方,然后说道:“小先生应该是这座天下,最需要这片光明的人了。”

    宁奕瞳孔收缩。

    老人轻轻开口,吐出了几个字。

    “执剑者,执天下之光,斩破黑暗。”

    邵云双手撑地,缓缓低下头颅。

    叩首之大礼。

    “我死之后,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烦请小先生为灵山留一剑光明。”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见光明

    “宁小先生……”

    “你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光吗?”

    噔。

    噔。

    噔。

    登阶的声音。

    一个人走在山阶上,看着山顶那座渗出光线的大殿,老人的声音在宁奕耳边响起。

    握着细雪伞柄的黑袍年轻人在听到声音之后,身躯微微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

    继续登山。

    宁奕不相信。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光明。

    有光就会有暗。

    直到他踏入灵山的大雄宝殿,与穿堂风一起穿过殿内菩萨佛像注视的目光,抵达终点,然后掀开那面普普通通的帷布席帘。

    他看到了。

    光。

    纯粹的光。

    坐在地上的老人,背对自己,衣袍被微风吹拂,连一丝倒映的影子也无……因为只有光的存在,所以帷幕后的那个世界反而显得不真实。

    老人的手里捧着一本羊皮卷手札。

    他的对面是一块古老的石碑。

    ……

    ……

    “大师。”

    宁奕踏入光明殿中,揖了一礼,四下环顾,入眼所见,是一片晃目的白色。

    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

    只有光。

    “小先生请坐……”背对宁奕的老人抬起手掌,微微拱起掌背,招呼宁奕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的身旁空着一块蒲团。

    宁奕轻吸了一口气。

    他来到老人身旁,并肩坐下,目光落在那块石碑上。

    无字之碑。

    长陵有很多块石碑,都无字……但是那些石碑,宁奕可以看懂,大隋的历代剑修,阵法师,修道天才,把毕生的心血,引以为傲的“意境”,都刻录在石碑之中,只要用心去体悟,便能够感受到石碑中的“意”。

    但这块石碑不一样。

    宁奕望向它的时候,内心就生出一种感觉。

    它是空的。

    就像是翻一本书……有些书很晦涩,但眼前的书,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这座大殿里的景象,除了光明,便什么都没有了。

    但这块石碑与长陵的石碑很像。

    宁奕感受到了熟悉的“死气”。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闭关之前,师尊曾经问我,最向往的东西是什么。”

    老人微笑着望向宁奕,他看着这张年轻面孔,心中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画面。

    思绪飘掠。

    邵云大师稍稍偏移肩头,向着远离宁奕的方向挪了挪,以免自己身上的“死气”,沾染到这朵刚刚怒放的盛花。

    宁奕敏锐的捕捉到了老人的动作,他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开口:“大师无须在意‘死气’……”

    “在下……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老人柔声问道:“在长陵消失的那三年……就是‘死去’吗?”

    宁奕怔了怔。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死亡的滋味如何。”

    微风翻动书页,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笑着问道。

    “会疼吗?”

    死亡的滋味……会疼吗?

    宁奕默默回想着踏入皇陵之后的画面——

    在烈潮之中燃烧所有。

    温度降至极点。

    化为冰屑。

    亲眼注视着自己化为虚无。

    “不会疼。”

    宁奕抬起一只手掌,认真注视着自己的肌肤,血肉,纹理,感受着这份崭新的生命。

    “死的时候……”

    “像是以一种陌生人的身份,参加

    自己的葬礼,看着‘这个人’离开,心里像是失去了什么,意识也会消散……但不会疼。”

    老人的神情陷入了恍惚之中。

    “我不太懂……但我想,我很快就会懂了。”

    宁奕神情一滞,然后不敢置信的望着邵云大师,这个面容和蔼的老人,生机看起来极其旺盛,丝毫没有要凋零,衰竭的前兆……他没有想过,第一次见面,邵云大师会问自己这些问题。

    长陵离开的那三年,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哪怕宁奕告诉天下人,那三年……他其实是死了。

    也不会有人相信。

    死人是不可复生的。

    但邵云大师则是主动把“问题”引到了长陵,以灵山佛门的讯息能力来看,他们应该掌握了“烈潮”之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情报……是情报的归纳推总,才能给出了这个大胆的猜想吗?

    自己死在了长陵?

    宁奕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抛掉。

    他看着邵云,诚恳道:“大师还能活很久。”

    “是因为看起来很健康吗?好像还能活很久的样子……灵山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老人微微一笑,道:“他们不知道,有些人死了,但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比如裴旻,再比如徐藏。有些人看起来还活着,但本质上与死了无异,比如小无量山的朱密,再比如……我。”

    小无量山的朱密。

    八百年前不世出的天才,为了保住圣山而选择斩断修行之路,将自己锁在石棺之中,与天都应天府的朝天子,圣乐王相似,一位前途无量的涅槃天才,因为自觉无望证道不朽,所以索性止步,画地为牢……这样的选择不能说是错,与其化为一抔黄土,不如庇护自己背后的圣山长兴不衰。

    这就是道心不同。

    在这个角度上来看,邵云大师与朱密……没有差别。

    为了庇护灵山,将自己锁在光明殿中,因为这里极其强大的“规则”,使得这处大殿内只有光,没有暗,也正是因为同样的规则,使得邵云看起来生机旺盛。

    而这一切需要付出代价。

    邵云大师牺牲了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道:“很多人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觉得我活得很好,而且会一直这么活下去。却不知道,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不仅仅是生活在这高墙内的民众,灵山的教徒,两宗的苦修者……”

    “他们希望灵山纯粹一点。”

    老人看着宁奕,认真道:“所以他们想要赶走眼中不干净的东西。”

    “异乡人。外来者。玷辱净土的修行者。”

    宁奕接过了老人的话,坐在蒲团上,平静说出了邵云想要说的那个名字。

    “宋雀。”

    老人的神情变得有些欣慰,他叹了口气,“小先生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啊,以前是宋雀,后来是你,灵山内的门户之见很深……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异乡人会为佛门献出生命。”

    宁奕沉默片刻,又开口念出了一个人名。

    “金易。”

    门户之见最深的,那位律宗大宗主。

    宁奕摇头道:“不管宋雀先生愿意不愿意,至少我是不愿意的……如果佛门随随便便就让异乡人献出生命的话,恐怕这里也不会成为‘净土圣地’了。”

    “这里本来就不是。”邵云大师笑了,“就像是天都,因为有那些人,所以意义才变得不同。”

    “灵山存在的意义,不在权力,而在众生。”

    “佛法存在的意义,不在渡化一人,而在普度众生。”

    邵云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困在光明里,一步也踏不出去,见不到众生,也渡不了自己……灵山太多

    这样的人,活在规矩里。”

    老人抬起头来。

    他认真望着宁奕。

    “宁小先生,你是例外。”

    宁奕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道:“大师是因为天都使团谈判的原因……所以召我入殿的吗。”

    邵云笑道:“早就想见你。但时机不合适。”

    宁奕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太安分的预感。

    宋雀先生离开灵山很久了……

    一直没回来。

    快一周了。

    老人的神情显得有些内疚,他看着宁奕,叹气道:“因为有一个烂摊子,需要小先生帮忙拾掇,这是一个不情之请。”

    宁奕隐约感受到了不祥之兆。

    “金易做了一件很错误的事情。”

    “西王母庙的两位弟子来灵山的路上被人截杀……”

    “辜圣主重伤闭关……”

    当邵云大师开口的时候,宁奕心里就咯噔一声,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心想果然如此。

    在看到那两位女弟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今看来,在东土境内有着如此庞大的情报网,能够提前洞悉两位西王母庙女弟子的走向,布下的伏杀,又怎会让两位十境弟子“逃出生天”?

    只截不杀。

    完全不合理的动机……

    还留她们在灵山休养。

    他只需要放出辜圣主在北境重伤的消息,便自然会有西王母庙的敌手找上门来,截杀那两位女弟子……是为了更好控制“宋雀”得知消息的时间。

    宋雀恰好身在灵山境内,律宗便可以阵法干扰客卿山的推演。

    当大客卿赶过去的时候,瑶池发生的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金易前不久来了我的大殿,说要证明一些东西给我看。”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些愤怒,更多的是气颤的无奈。

    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说到这里,宁奕已经完全明白了。

    律宗大宗主所谓的“逐雀之计”,就是要想邵云证明……灵山大客卿,宋雀乃是一个凉薄之人,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便会提刀杀人。

    而收留两位女弟子,就是在等宋雀回来。

    漫长的死寂之中。

    宁奕面无表情的开口。

    “那位大宗主可知,异乡人,亦是人。按这送命佛法修出来的,却不是人了。”

    接下来灵山要发生的……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斗争。

    或者说。

    是十多年前那桩屠杀的重演。

    宁奕望向邵云,幽幽问道:“先生是希望我拦住宋雀先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希望我谅解金易,他犯的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自嘲道:“这两件事情,宁某既不想办,也办不到。”

    老人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是灵山的烂摊子,哪里好意思再牵扯外人,小先生替灵山拿下太子的谈判,已经感激不尽……那些资源,希望能够寄存在北境长城,等时机合适,再送到东土。”

    宁奕眯起双眼,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难。

    邵云缓慢将目光挪向宁奕掌心合拢的那把细雪伞剑。

    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四方,然后说道:“小先生应该是这座天下,最需要这片光明的人了。”

    宁奕瞳孔收缩。

    老人轻轻开口,吐出了几个字。

    “执剑者,执天下之光,斩破黑暗。”

    邵云双手撑地,缓缓低下头颅。

    叩首之大礼。

    “我死之后,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烦请小先生为灵山留一剑光明。”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雀(一)

    风吹过。

    吹皱一池春水。

    落子在棋盘,池水荡开涟漪。

    裴灵素披着黑袍,收拢双肩,赤脚盘膝坐着,那件轻薄的大披风随风摇摆,将她整个人裹在布内,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的小丫头。

    一个人独自面对湖心亭的棋盘,坐了一整天。

    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的肩头。

    “回来的很早啊……谈得不顺?”

    裴灵素将心神从棋盘中挪开,她抬起头来,望着宁奕,轻声道:“怎么脸上没个喜色。”

    宁奕摇了摇头,苦笑道:“谈得很顺利,狠狠讹了太子一笔。”

    “这可不是讹了太子应该有的神情。”丫头笑了笑,双手顺势搭在宁奕肩头,望向那副棋盘,疲倦道:“这局棋太难,心力透支,也算不出来……六爻之术求解不得,这座府邸里的造化不知要多久才能破开。”

    宁奕搂住丫头的小腿腿弯,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怀中的身躯轻的像是稻草。

    池水荡起。

    踩在天清池的水面上,宁奕缓声道:“这座府邸的棋,下着图乐子就好,真破不开,就说明没我们的机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裴灵素虚弱的笑了笑,不予言语。

    抱着丫头回到床榻。

    宁奕替她卸下披风,揉捏着肩头,沉默了很久,道。

    “西王母庙两位弟子遇到的伏杀,是金易设计的。”

    裴灵素的身躯微微僵硬。

    很快恢复如常。

    丫头轻声道:“宋雀先生要杀人了啊。”

    宁奕喉咙沉闷的嗯了一声。

    裴灵素抬起头来。

    今儿一整天都是晴的。

    只不过快要日落,黄昏天幕显得阴沉,风声在窗外嘶哑,拉扯窗纸,吹动池水,隐约有连绵滔天的凶势。

    “为了逼走大客卿么……律宗大宗主不惜要拿自己的命当代价。”裴灵素轻声喃喃:“还真的是疯子啊,为了灵山的未来献出自己的生命……哪怕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她忽然问道:“邵云大师希望你怎么做?”

    宁奕一怔,“你知道我去过光明殿了?”

    丫头莞尔笑道:“我又不傻……午时的谈判,最多一个时辰,你与太子又不是八百年的老相好,两个多时辰才回府,能让你晚归的事情,除了去见大雄宝殿的那位大师,还能有什么?”

    宁奕笑着把下巴轻轻搁置放在丫头的脑袋上,眼珠子向下,大力夸赞道:“我的小丫头也太聪明了吧?”

    裴灵素转动头颅,像是一只蹭毛的猫咪,整个人顺势向后倒去,瘫在宁奕怀里,湖心亭与自己打谱对弈一整日的原因,神海已是十分劳累,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你替灵山拿下谈判……应该也赢得了大师的信任,他希望你拦住宋雀?”

    宁奕摇了摇头,他轻轻“薅”着丫头的发丝,动作柔和,生字卷的生机流萤一般在两人床榻上铺展开来。

    帘幕之内,温暖如春。

    “大师希望我不要出手,甚至不要露面。”

    宁奕叹了口气,道:“就安安静静待在天清池内,哪也不要去。”

    裴灵素的双眼微微合拢,狭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呼吸声音变得均匀。

    宁奕低声道:“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一直。”

    ……

    ……

    小莲花山。

    倒吊在树上的宋净莲,面容在树影和斗笠之下显得阴晴不定,他皱着眉头,双手虚抱在脑后,像是一只蝙蝠倒吊在阴影之中,死死盯着古木上的纹路。

    他忽然开口问道。

    “朱砂,为何我总是心神不宁?”

    靠在树干上看书的朱砂,向来字迹娟秀工整,今日古页上却填满了心不在焉的潦草涂抹痕迹,她合上书本,胸口起伏不定,沉沉道:“我今日也是……心烦气闷,你卦算推演一下?”

    宋伊人摇了摇头,道:“灵山城头送云洵离开,这种感觉才隐约浮现上来,律宗大宗主金易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一直等在城头,不知道在等谁。”

    朱砂幽幽道:“老爹出门一周了。”

    宋净莲的神情一下子阴云密布。

    他默默坠下古树,落在地上,一一拔出插在草地上的三把古刀刀鞘,插入自己腰间。

    ……

    ……

    灵山之外,黄沙滚滚。

    律宗大宗主站在城头。

    神情平静。

    金易看着远方山岭,风沙之中,有一道身影,闪逝之间,天地缩放,大道化简。

    如平地起惊雷。

    一瞬之间,已抵达灵山十里之外。

    再是一瞬,五里便闪逝而过。

    这道身影,前不久拖着两辆马车,捭阖百里从小雷音寺奔驰而来,如今只剩一人,衣衫飘摇,掠过黄沙,呼吸之间,便来到了灵山的城墙之下。

    轻薄的青衫在黄沙拍打之下震出细腻的雷音,如玄铁般发出嗡然震响。

    宋雀神情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就与往常一样,双袖自然下垂,只不过大袖的麻布材质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鲜血。

    宋雀掌心捏着一块令牌。

    瑶池圣主令。

    金易眯起双眼,盯着站在城墙下的那个男人,注意到那枚染血的圣主令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律宗大宗主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已经在西王母庙动过手了么……瑶池的仇家,看来还挺多的……”

    放出辜圣主重伤的消息。

    伏杀两位小庙主的候选人。

    替瑶池在最虚弱的时候引来仇家……在客卿山遮掩天机,以佛子修行,拖延圣令抵达灵山,种种手段,干扰宋雀的“推演”。

    如果不出意料,那么辜圣主闭关之后,瑶池遭遇了一场血洗。

    而宋雀……应该是来迟了。

    双袖染血,打杀了一些仇家,宋雀身上的气机有了些许紊乱,因果之力也不再稳定。

    身为涅槃,无缘无故大开杀戒,会招惹因果业障,最终引来“不祥”。

    除盖障菩萨又叫“离恼金刚”。

    越是违背捻火本愿,越是会招惹惩罚。

    显然……对宋雀而言,如果触犯了他的底线,他便不会再去在乎业力,因果。

    黄沙之中。

    宋雀盯着律宗大宗主,面无表情问道:“这件事情,与你有关。”

    披着金箔大袍的律宗大宗主,单手拎着铁棍,从城墙上坠落,溅起数十丈的黄沙

    ,他起身前行,瘦削的身躯缓步如山,声音平稳,拿着一种漠然的语气回应。

    “塞外的伏杀,是我做的。”

    “辜圣主的消息,是我放的。”

    城墙上的灵山弟子,听不清两位大修行者之间的对话,黄沙掠过,他们的心中开始涌起不祥的预兆,以及……一种巨大的恐惧。

    有人目睹过十多年前的灵山惨案。

    站在城头的一位苦修者,感受到了沙石的暴动,面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

    大客卿抵达灵山城墙之后,便不曾走出过一步,双手也从自然下坠,变成了负手在后,两缕鬓发被风吹得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黄沙形成一座巨大的“华盖”,从两人的四面八方卷起,像是要盖成一座滔天大厦,将两人包裹其中,只不过穹顶留了一线。

    四方变得黑暗。

    金易步伐仍然稳定。

    他单手拎着金刚棍,微笑道:“大客卿动杀心了。”

    青衫男人攥拢十指,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宋雀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十五年前邵云拦着我,你和你的师兄已经一起入土了。”

    金易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律宗大宗主的眼神涌起了一阵厌恶……十五年前,净莲病愈离山,宋雀大开杀戒,在灵山杀了佛门数百位苦修者同袍,自己当时极其尊敬的师兄金云,就死在宋雀的手下。

    佛门内……怎会出现如此一位罪孽滔天的魔头?

    他宋雀也配成为佛门客卿?

    杀佛门中人,屠无辜生灵。

    “我当初便应该一棍子将你打死在灵山外。”

    金易看着宋雀,平静道:“在你还是一个落魄书生的时候。”

    “若非捻火,若非佛门,你岂有今日?”

    拎着棍子的金易冷笑道:“忘恩负义之徒,看看你对灵山做了什么?”

    宋雀沉默了很久。

    他身上凝聚的气息开始消散……并不是杀念,而是涅槃境的那股宏伟浩瀚之力,以及在灵山可以引动的“除盖障菩萨”之力。

    “我对灵山……做了什么?”

    极轻的笑声,在黄沙之中响起。

    宋雀幽幽开口,声音极尽自嘲。

    “灵山佛子不出,邵云不可出山,我曾六入天都,求太宗留情。”

    “将军府事变,灵山介入裴旻之死,徐藏大开杀戒,沉渊君秋后算账,这笔业力,我替灵山抗了。”

    “天都夺嫡,三龙角力,灵山乱入棋盘,招惹东境打压,这道怨念……我替灵山抗了。”

    “天都血夜,红山兽潮,北境会议……”

    “金易,你说说,我替灵山做了什么?”

    大客卿抖散一袖袍的涅槃之火,将涅槃境界凝聚的修为全都散掉。

    他面无表情道:“告诉你,就算不曾捻火,我宋雀……依然是宋雀。”

    “多说无益。”

    金易拎着金刚棍,四面八方的黄沙将两个人收拢,连头顶的那缕天光都快要湮灭。

    他忽然开始奔跑,两者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

    星君境界的全部杀力,在一瞬间爆发开来。

    律宗大宗主高高举起金刚棍,棍尖发出刺耳的尖鸣,打破黄沙,狠狠抡砸而下,落在宋雀的头顶!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送雀(二)

    金刚棍扫落一大片棍影。

    携带着骤烈的爆破轰鸣。

    律宗大宗主攥着长棍,抡砸而下,这根千锤百炼的烧火棍在高速的坠沉之中宛若一根大鞭——

    黄沙百碎。

    灵山城墙头上的苦修者,看到一根疾射而来的大棍,嗡的倒射而出,钉入城墙,砸出一大片蛛网,连同城墙头附近的几位修行者一起震倒,双手撑地,滔天的黄沙密密麻麻如弓箭雨点一般泼洒而来。

    还掺杂着血腥气味。

    烈风吹过,百鬼呜咽。

    两位披着斗篷的年轻身影踩踏屋檐,一路披星戴月赶来,登上黄沙漫天的城墙,一大一小,均是神情阴沉。

    宋净莲单手下压,掌心看似随意的搭住三把古刀的刀柄,目光幽幽在城头旋转一圈,看着那些被宋雀出手场面吓到的苦修者还在惘然之中,心想果然自己的心理直觉没有出错……自己父亲没有来由的离开灵山,不是一件好事。

    宋雀对金易出手了。

    因为瑶池来客的消息被宋雀隐藏的原因……宋伊人如今还不清楚具体的前因后果,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隐约猜测一个大概。

    事实上早在浴佛法会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如今的这一幕。

    灵山有许多人在弹劾自己的父亲。

    因为十多年前宋雀开了杀戒的原因,这些人始终认为这位大客卿是个不可控的疯子,随时可能会引爆整座灵山……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如今的这一幕,应该就是金易苦心经营想要看到的。

    那位律宗大宗主,也是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想要证明宋雀会损害佛门的利益……一旦今日自己的父亲再次开杀戒,那么事态就会严重起来。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出手。”

    宋净莲蹲在城墙头上缓缓站起身子,面无表情开口,他略微松开手掌,朱砂直接从他腰间抽出一把长刀,“锵”的一声,亮出银白刀光,面对灵山的苦修者,随时准备出刀。

    “客卿山是想造反吗!”

    一位律宗苦修者额头鼓起,高声怒吼,刚刚站起身子,还没来得站稳,立即就被一道白色如长虹的刀光拍中,朱砂的身影快若闪电,出刀更快,但并非真正动用杀心,刀背一击拍打在对方腰侧,将这位比她高两个头的律宗弟子拍得狠狠飞出,如陀螺般兜转两圈,拧转中后背撞在石墙上,头颅低垂的晕厥过去。

    握着长刀的女子面无表情将刀尖对准地面,脚步轻盈无声,走在城头。

    四下寂静。

    宋净莲的大袍在风中翻滚,他眯起双眼,看着黄沙之中的景象。

    自己父亲并不算如何高大的青衫,在若隐若现的沙尘之中显形。

    大客卿抬起一只手,虎口钳住一个男人的脖颈。

    金易痛苦的以双手十指按住宋雀的手腕,却根本无法撼动这个看起来清瘦的中年儒士,散去除盖障菩萨的捻火之力后,宋雀仍然只用了一招,便击败了律宗不可一世的大宗主。

    金易的金箔袈裟在黄沙之中翻飞,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沉重冗长的古梵语艰难从齿缝里挤出来

    ,那根插入城墙的烧火棍,猛地自行拔出,重新化为一道流光射来。

    宋雀面无表情拂袖。

    电光火石之间,那根金刚棍划过天地的长线就此被打断,宋雀单手攥住烧火棍,单膝下沉的坠跌身子,另外一只手将律宗大宗主的头颅轰隆一声按入地面。

    “铛”的一声。

    金易咳出一大口鲜血,耳旁都是烧火棍滚烫的雷音。

    自己修炼一生,引以为傲的那件宝器,擦着面颊贯穿大地,没入一半。

    一场碾压。

    律宗大宗主根本就不是宋雀的对手。

    金易的七窍渗出鲜血,哪怕他拥有着星君境界几乎无敌的体魄,在宋雀面前仍然脆弱的像是一张白纸,这位大宗主的面容此刻看起来相当凄惨,惨白的五官渗出鲜血来。

    “这一幕。熟悉么。”

    宋雀面无表情开口问道。

    头颅几乎埋入沙尘中的大宗主,低声嘶吼起来,像是一头暴怒的猛兽,浑身的挣扎在巨大力量的压制下,却像是一个笑话。

    这一幕……熟悉么。

    这句极尽嘲讽的话语像是一根锥子,狠狠刺入金易的心底,在十多年前,师兄金云死去的那一日,他就是这样,被宋雀按在地上,命悬一线,因为邵云的缘故,宋雀留了他一命。

    这一幕,重现了。

    屈辱。

    巨大的屈辱。

    金易的眼眶溢满血丝,律宗的修行者遵守戒律,负责维护灵山的秩序,南境的修罗场是律宗弟子修行的必经之地,在那里每个人都会学会“愤怒”,如果不曾饱尝愤怒,就无法化作金刚,拥有杀戮和守护的力量。

    他这十五年来,能够维系着生命,便是因为在宋雀的身上尝尽了愤怒。

    他视为亲人的师兄死在宋雀的打杀之中。

    他的尊严也被宋雀踩踏在脚下。

    客卿山高高在上,看着禅律之间的争斗……执掌这股力量的人,只不过是一个依靠捻火才能获得力量的“书生”,他甚至不信奉佛法,不修行佛理,不尊重规矩。

    愤怒是金易活下来的动力。

    他要向邵云证明……这座灵山没有宋雀的牺牲之地,佛门净土不需要这样的“异乡人”来指引,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动一场“战争”。

    让灵山所有人都看清宋雀的“真面目”。

    让自己的痛苦被所有人都能够体会。

    金易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是偏见么……不重要了……

    灵山不需要宋雀这样的人物,哪怕能够变得强大。

    但宋雀会让灵山的信仰不再纯粹。

    今日之后,律宗的每个修行者都会记住这位大客卿带来的“伤痛”。

    律宗大宗主艰难扭转头颅,“睥睨”的望着高高在上的青衫男人,他竟然扭曲的笑了起来,接着试图抬起头,但可惜被一只手掌死死压住,连宋雀的正脸也看不见。

    他仍然在笑。

    “来啊……来……杀了我啊……”

    金易的头颅被按入地面,按入黄沙之中,他狰狞着嘶吼:“宋雀!来

    啊!动手啊!杀了我!”

    他可以为灵山死去。

    只要今日……宋雀动了手。

    那么“弹劾”大客卿的事情,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那只压住他额头的手掌持续发力。

    宋雀神情仍然是一片平静。

    只不过他没有动手……而是缓缓抬起头来,黄沙之中,有一点一点的光亮,落在三丈之外。

    灵山最高处的大雄宝殿。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身躯一点一点的抽离,像是脱离了“凡胎”的禁锢,在这片没有黑暗的空间中,连自己的肉身都化为了极致的光明。

    这片光明来到了灵山城墙外。

    这就是宋雀没有动手的原因,不是因为“怜悯”,更不是所谓的“心慈手软”,对于金易,他未曾动过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十年前是如此,十年后亦是如此。

    “邵云大师。”

    大客卿单手按着金易的头颅,这位大宗主此刻的姿态极其狼狈。

    被迫伏倒,叩首。

    身躯不断的抽搐。

    看起来像是在认罪。

    光明中的老人,身躯像是时光倒流的“羽化”,细碎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拼凑而来,化为破碎的衣衫,古老的书页,苍白的肌肤,他的面容和轮廓都还是一片模糊。

    三个人的画面,因为黄沙和愿力的原因,城墙头上几乎看不清楚……但大雄宝殿的那股力量,如洪流一般穿梭虚空,致使整座灵山城头的时间流速似乎都变慢了。

    身躯前倾,似乎要坠下城头的宋净莲。

    旋转刀鞘,准备陪着宋伊人一起跳下城头的朱砂。

    那些按住城墙砖瓦,努力想看清下面发生什么的苦修者们……

    都在时光之中凝聚成一副静止的画面。

    宋雀按住律宗大宗主,抬头凝视着邵云,声音寒冷而又缓慢。

    “因为这个蠢货的原因,占卜之术失效,我去晚了……瑶池死了很多人。”

    “那里的画面很惨……比小雷音寺还要惨。”

    “那些‘家伙’,与鸣沙山的幕后主谋一样,追求邪恶的愿力和信仰,试图将瑶池变成一座‘黑暗祭坛’。”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

    金易怔住了。

    宋雀阴沉道:“整座大隋天下都在追杀这些不死不灭的‘污浊’,灵山之内的异鬼藏得很深……绝不只是具行一个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的……净莲身上的‘诅咒’,也与这些污浊有关。”

    净莲身上的诅咒。

    阿依纳伐……

    不死不灭……

    律宗宗主面颊旁边的那根烧火棍震颤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到底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后果之时,已经晚了。

    耳旁响起了宋雀森冷的声音。

    “我不管金易到底有没有与‘它们’合流,是他推动了瑶池惨案的发生……因果根源在他身上,那种令人作呕的污浊,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个。”

    金易艰难抬起头,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

    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第一百五十章 送雀(三)

    瑶池被血洗。

    这一切,都是因为金易的“门户之见”。

    金易放出了辜圣主重伤的消息,悄然发动了这场针对宋雀的“弹劾”之策,为了引动宋雀的怒火,他刻意借助阵法屏蔽了客卿山的天机,还派人在路上阻拦截杀西王母庙的两位小庙主,致使于大客卿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金易不是出手的人。

    但是他是点火的那个“罪魁祸首”。

    “轰隆隆——”

    黄沙之上有雷声。

    昏暗的天地,因为雷光撕裂苍穹,而出现短暂的昼明,映照出金易苍白而无力的面孔,他张了张嘴,满口的血腥和沙哑,想要解释他与“影子”无关……律宗并没有生出针对瑶池的杀念,他更不会跟那种玷污佛门的肮脏东西有所往来。

    但。

    解释得清吗?

    太巧合了……这一切的根源已经被追溯出来,这就是他金易的意志,一直以来,灵山内部有“不干净”的存在,已经不再是捕风捉影的念头,禅律两宗都在拼命寻找污浊的所在,但始终无果,这才酝酿出了小雷音寺的窃火惨案。

    具行是第一个被发现的。

    但绝不会是第二个。

    被宋雀按在地上的瘦削男人,此刻身躯颤抖起来,他拼命想要反抗除盖障菩萨的力量,却发现无能为力,最终声音尖细的嘶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金易望着邵云。

    他无法说服宋雀……只能望着最灵山如今最疼爱自己的长辈,师兄金云死去之后,邵云大师对他极多照顾,视为亲人,给了他律宗大宗主的身份和权力,在平衡禅律斗争之时,每每都会多往他的身上靠拢三分,才有了律宗伐折罗这些年来顺风顺水的“威名远扬”。

    光明中的老人,声音有些悲哀,道:“你说不是你……你自己相信么?”

    金易喃喃自语,口中在说着晦涩难懂的字词,听不清是些什么内容,半是悔恨,半是懊恼,满面的痛苦狰狞,双手按住自己的额首,十根手指在光滑脑门上缓慢“按”出猩红的血痕。

    “砰”的一声。

    黄沙地猛地一颤。

    以头抢地。

    金易闭上双眼,七窍流血,满面淋漓。

    那根插入沙地里的金刚棍也不再震颤了,整个计划在他脑海之中浮现,形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律宗的弟子也只是受令服从,这一切只是个巧合,但那些“污浊”是如何得知的?

    “不可能……”

    宋雀面无表情,松开按住金易的那只手,他起了身子,漠然看着身下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因为身为佛门外人的原因……他深知存在于自己身上的“门户之见”不可消弭,但却想不到,金易竟然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

    同时他的心底又觉得讽刺。

    金易这般倔强,木讷的人,竟然也会有痛哭的一天?

    只可惜……金易的痛哭,并不是因为瑶池死去的无辜者。

    而是因为他无意间的举动,背叛了佛门最圣洁的意志,无形中站到了“污浊”的队列之中……如果他死在自己的手下,那么可谓是死得其所,甚至颇有些“壮烈”的意味。

    金易不怕死。

    但若是死的时候,背负了这么一桩洗脱不清的冤名。

    那么他便是十世不得超生,永坠苦海,无望彼岸。

    对于一个忠诚的信仰者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叛信仰。

    光明中的老人,悬浮在宋雀的三丈之外,黄沙围绕着老人的“衣袍”飞掠,这具虚像极其逼真,面目五官都已经凝实。

    邵云双手合十,对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宋雀揖了一礼。

    大礼。

    “这些年,辛苦大客卿,为我佛门雪中送炭。”

    老人的周身缭绕着游鱼般的光芒,与沙粒一同组成旋转的袈裟,他低眉自嘲道:“我出不了门,若是佛门无宋雀,那么地藏菩萨的觉醒,还要再等一百年。”

    宋雀还了一礼。

    “生来百载,虚度光阴。”邵云的面前,浮现了一本古朴的书页,随风沙翻动,沙沙作响,一个又一个的佛门古梵语文字从书页内跳脱出来,像是一枚又一枚的印玺,围绕着老人旋转,不断扩大,一时之间,有一座书中道理构造的巨大高楼,平地而起,将三人囊括其中。

    “我时常在想……枯坐大雄宝殿,守着师尊留下来的手札,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想要看到什么……”

    “都说修行佛法,如渡苦海,要去彼岸,那么,苦海在哪里,彼岸又在哪里?”

    老人并没有将这个道理延续下去,只是伸出一只手,干枯的五指轻轻握拳,搁置在胸前,笑道:“苦海在心中,是芥蒂,是仇怨,彼岸就在这些负面情绪的对面……人人皆可渡苦海,无须赤脚丈量世间万丈红尘,足不出户亦可抵达彼岸。”

    彼岸不在别的地方……彼岸在心中。

    金易的神情一片浑噩。

    “这个道理,我以为你会懂的。”邵云看着自己这几年最为照顾的“小师弟”,语气有些失望,“但是现在看来,我错了……你铸成大错,造下杀孽,替人当了挡箭靶。”

    说到这里。

    老人望向宋雀,道:“大客卿,你今日若要打杀金易,我绝不阻拦。”

    宋雀没有给出一丝一毫的回应,眼神里一片木然。

    他望向金易的神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与望向死人无异。

    打杀金易,只须片刻。

    这位律宗大宗主所谓的金刚体魄,在他宋雀面前不过一张白纸,伸手便可捣破。

    “但老朽,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古梵语文字砌成的高楼之中,老人的双膝微微弯曲,在宋雀错愕而讶异的眼神之中,老人的膝盖跪落在炽热的沙地之上,颤声道:“这些年,大客卿为佛门呕心沥血,当得起这一拜。今日惟愿不要再开杀戒,佛门将兴,经不起第二次拆解。”

    宋雀沉默了很久。

    他淡淡道:“邵云大师,我当不起你这一拜,拿了菩萨捻火,就要做事。宋某做的这些,不是为了博得谁的认可。”

    说到这里,他望向伏在地上的金易,其中的言外之意不用再说。

    宋雀继续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大师何必再开口?”

    大客卿平静道:“十多年前,净莲身负诅咒,我要一查到底,当时也是您的不情之请,致使于此案的真相埋没无果。今

    日瑶池又因金易横生风云,灵山经不起拆解,不能再死人……怎么,灵山的人命是人命,瑶池的人命就不是了?”

    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躯一颤,无法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金易看着与自己一同跪伏地上,以头颅磕在地面上的老人,他痛苦的闭上双眼,道:“师兄,你不要这样的……你是,大雄宝殿的殿主啊……”

    这样……连尊严都失去了。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不成器的师弟,他的眼神并没有大限将至的浑浊,反而一片清澈。

    “殿主……”

    “虚名罢了……”

    “如果把那些你觉得珍贵的东西丢掉,能够换来‘太平’,那么一切反而会容易许多。”

    老人喘着气,问道:“这些年来,我不曾踏出过灵山,今日破例了……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律宗大宗主咬着牙齿,转身望向宋雀。

    十多年前,这个男人在灵山大肆杀人,为了追查一桩没有因果的案卷,杀了不知多少同袍。

    他时常觉得,宋雀不是菩萨。

    而是一尊魔头。

    如此滔天的杀人行径,与东境的那些鬼修又有何区别?

    如今,邵云以真身离开光明,来到这里,便是要阻拦宋雀再开一场杀戒。

    “既如此……”

    金易凄惨笑了笑,道:“宋雀,此事是我错了,瑶池之变是我犯蠢,此身之罪孽,业障,已然洗涤不清……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事到如今……我金易只有一个请求,不要牵扯到他人。”

    他转了一个方向,以头颅对着宋雀,狠狠叩拜下去。

    “砰”的一声。

    黄沙之中溅出鲜血。

    金刚体魄亦是破裂。

    金易抬起头叩下的幅度极大,整个人的身躯都在颤抖,他的额首裂开一道破碎纹路,金色的滚烫鲜血,顺延着沙粒落下。

    宋雀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男人不断对着自己磕头,一次又一次,在这无人看见的书简楼里,将毕生的骄傲和尊严都叩碎。

    他没有丝毫的同情。

    更没有怜悯。

    “嗡”的一声。

    黄沙震颤,那根深入大地的烧火棍,拔地而起,掠入宋雀的手中,两根手指抹过,硬生生将一侧棍头削去,化为斜尖。

    被他高高举起。

    金易的身躯只是一颤,便不再叩首,俯低头颅,像是把脖颈送上绞架的死刑犯,等待着刽子手斩落的最后一刀……

    然而漫天黄沙中,那道锋锐的斩刺之音响起。

    青色的袖袍被割断,倏忽一声,斩断大袍的尖棍带着衣衫撞破书简楼,刺入远方的城墙砖瓦之中。

    割袍。

    断义。

    宋雀眼神疲倦的看着邵云。

    他轻声道:“如你所愿……”

    “今日灵山,不会再起是非。”

    远方沙尘之中,宋净莲和抱着刀鞘的朱砂来到了三人所在的地方,两个人眼神惘然,看着断去一截袖袍的男人,看着金易,道:“此后灵山,便与我无关。”

    宋雀看着自己的儿子。

    “走了。”

    “回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送雀(终)

    “走了。”

    “回家。”

    坠下城墙的宋伊人,在沙坑之中站起身子,向着远方沙尘的那道光芒走去。

    抱着刀鞘坠跌,但靴底几次摩擦城墙,最终演变成踩踏灵山城墙奔跑的朱砂,体态逐渐平稳,面朝大地,最终快要坠地之时,脚尖狠狠踩踏砖瓦,纵身掠出,面颊几乎与地面齐平着擦过,被红甲裹覆的纤细腰身在空中拧转,最终以刀鞘坠砸地面,做了个撑杆跳的姿态,来到了宋伊人的身旁,将刀鞘插回其腰间。

    一大一小站在浩瀚黄沙之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那座巍峨壮观的书简之楼,一枚又一枚的巨大古梵语,悬浮烙刻在空中,化为荧火,缭绕不散。

    宋净莲眼神恍惚。

    自己的父亲,站在书简楼的中心,天地之间,如圣贤一般,隐约与每个文字形成呼应。

    在邵云大师的“佛语”之中,似乎人人都有机会立地成圣,哪怕站在书简楼外亦有心灵感应,只可惜宋伊人站住了脚步,并没有继续往前再迈一步,他抬起手来,抓住空中飞扬的一角青衫一枚,那个背负双手站在漫天黄沙与梵语之中的男人,断去一截衣衫,头也不回的离开。

    满头鲜血的金易,保持着跪伏的姿态,额头鲜血已在膝盖处蔓延成一片血泊。

    邵云忽然高喝道:“大客卿!”

    宋雀微微停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等待邵云的话,而是在等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跟过来。

    老人念完之后,就沉默了,他保持着伏首的大礼,并没有忌讳被宋伊人和朱砂看见……这是他欠宋雀的,这是灵山欠宋雀的,而事已至此,宋雀割袍决裂,离开灵山,他已经无颜再开口。

    哪怕,他真的很希望宋雀能够留下来。

    老人的沉默,并不难猜出什么意思。

    这所以会有这种无声的挽留……是因为邵云实在无法开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我捻火之时,灵山正是水深火热之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不修佛法,但却认佛理。灵山千万苍生该好好活着,东土亿万生灵应有个太平。”

    黄沙中的青衫笑道:“所谓镇灵山,守太平,百年来,也算是尽职尽忠。”

    “今日离开,于情于理,于律于法……你都不可拦我。”

    宋雀淡淡道。

    “佛子即位,只需在盂兰盆节点燃魂火,照亮浮屠古窟,灵山等待百年的转运之势便来了。”

    他没有回头,微笑道:“婴儿也是要长大的,总不能总要人一口一口的喂,邵云大师……是不是这个理?”

    老人叹息一声。

    双手合十。

    “盂兰盆节,大客卿还会再来吗?”

    宋雀平静道:“我已割袍,客卿山与我无关,灵山亦与我无关。当不起邵云大师的这句‘大客卿’,也对贵宗的盂兰盆节,毫无兴趣。”

    他面朝无人看得见的黄沙,眉尖轻轻蹙了一下。

    这些年来勾心斗角,已经累了倦了,今日借着金易衅事而离宗,真正挂牵的东西,还真找不出来,客卿山那些挂件摆设物事,留着也便留着,不带走也便不带走了。

    所以此刻的转身离开,宋雀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

    但……再稍稍深思。

    其实。

    他于灵山,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

    比如“承诺”。

    宋雀是一个极其看中承诺

    的人,出口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在风来关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宁奕,要尽全力帮他治好裴灵素的神魂之伤……而今日离宗,盂兰盆节他也不会再来,既然要“断离舍”就要断个干净,但答应宁奕的事情,却是无法做到了。

    宋雀声音极轻,嘱咐道:“我走之后,大师要善待宁奕,切不可让宁小先生在灵山再受委屈。”

    老人苦笑道:“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此后整座光明殿都是宁奕的,我于殿前已与他说了,那片光明赠予他,只求结一个善缘。”

    这句话在黄沙之中荡开。

    跪伏在地上的金易,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

    邵云大师,竟然把那片光明都拱手送人了?

    送给了宁奕?

    律宗大宗主满面鲜血之下,痛苦的闭上双眼,额首青筋翻涌鼓现,神情复杂。

    站在书简楼外的宋净莲更是目瞪口呆,他捻着那角破烂衣衫碎片,有些错愕的回头去看灵山内的方向,目光遥遥隔着城墙锁定天清池……先前大雄宝殿的钟响,宁奕被召见,就是谈的此事?

    邵云要将灵山最珍贵的那片光明送给宁奕。

    这一趟入灵山,宁奕得了太多太大的造化。

    “终于知道……灵山之兴,不在灵山了么。”宋雀有些嘲讽的笑了一声,收敛笑容,不含感情的说:“这片光明送的好,这是宁奕需要的。这笔买卖,灵山不会亏。”

    然后宋雀才后知后觉的捕捉到了邵云某句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

    邵云的“走”,与自己的“走”。

    意思不一样。

    “你在北境见过‘朱密’了吗。”

    老人忽然问了宋雀这么一个问题。

    大客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见过了。”

    “是不是,很丑陋。”老人哑然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凡人心脏的所在之处。

    大能者的身躯脱离凡胎,逐步通往不朽的殿堂……那里寄放着的,是道心。

    牺牲自己大道,来保全圣山,脉系。

    宋雀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在乎的东西,朱密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圣山,不得不选择牺牲,所以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也得到了另外的‘补偿’……”

    邵云咧开嘴角笑了笑,“是这样吗,大客卿不愧是除盖障菩萨,看得比我要透彻许多,洒脱许多。”

    “只不过是局外人罢了。”宋雀道:“大师的阳寿不像是要尽的样子。”

    “师尊说我,有命修行,无命参书。”

    邵云的眉尖缓缓低垂,两缕白色的长眉随风沙飘起,他轻声喃喃道:“久坐光明里,不得修行,只能翻书,书看完了,灯便也燃尽了……我有预感,离走的那一日,不远了。”

    宋雀无言以对。

    金易已许久未曾动弹,似乎凝成了一座血色石塑。

    宋伊人的手心感到了一阵温暖,低下头来,看着朱砂神情悲伤的攥拢他的掌心,声音极轻的开口对他说,“邵云大师是个好人,我不想他死。”

    年轻人一阵沉默,欲言又止。

    为灵山奉献一切的人,其实不是金易这样“抛头颅洒热血”的鲁莽之辈,动不动将头颅放在铡刀之下,事事黑白,动辄分出生死,将“

    死”随时放在嘴边的人,并没有真正考虑到灵山的未来。

    灵山的未来是活。

    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

    正因为有着像邵云大师这样的人活着,忍着道心的屈辱,枯坐在光明殿中,灵山才能够得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刻……而自己的父亲宋雀,其实也是这样的人,背负着禅律两宗的不理解,鄙夷,反抗,弹劾,阻力,一次又一次的抗下重担,真正的大能,修行者,也是砥砺道心的“修心者”。

    朱砂已经压低了声音。

    但是在此刻的环境之中,哪里能够躲过邵云的耳目。

    老人和蔼的声音轻柔响起。

    “小丫头……死没有什么,人人都会死,这是万物的结局。”

    他的眼神里有些留恋,有些不舍,书简楼里的每个古梵语文字,都是自己枯坐时候所看到的“大道真相”,越接近书上的道,越接近人生的尽头。

    人生就像是翻卷阅书。

    人总会死去的。

    到了黄昏,抬头去看,天已经黑了……而手上的书,也失去了意义。

    邵云恍惚道:“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着,好好的活着,反而很难。”

    金易的身子如雷霆劈过一般,低声呜咽起来。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此刻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书简楼里的每个文字,不再富有光泽。

    老人轻声问道:“大客卿,若我今日就走,你还走吗?”

    宋雀回过头来,深深望向老人的双眼。

    邵云眼中带着愧疚,缓缓双手合十,袖袍摇曳,竟然有了一些羽化的痕迹。

    这是要逼他留下来。

    宋雀的眼中有些动容,他若真的是绝情之人,当初就不可能在灵山留下来,待如此之久。

    “何至于此。”

    宋雀叹了口气,有些恼怒道:“既然是该断的因果,便让它断了吧……大师不要再为难我了,留住最后的这口气,多庇护灵山一天是一天。强留宋某,不是好事。”

    老人眼帘微阖,似乎在思索,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他那半截羽化的袖袍,最终重新稳定。

    整个人也不再虚化,那股随时可能湮灭的“光明”最终凝实。

    邵云声音沙哑道:“是我失礼了。”

    宋雀摇了摇头,最终沉声道。

    “我答应你,盂兰盆节,我会再来一趟灵山,见证菩萨捻火,照亮佛窟。”

    邵云沉默着再次揖礼。

    宋雀看着宋净莲和朱砂,看到了某人下意识回头望向灵山的动作。

    他轻声道。

    “跟我回一趟长白山取一样东西,此后想去哪都随你,若是想待在灵山做一些未完的事,也无所谓,盂兰盆节,我再来接你。”

    宋净莲点了点头。

    风沙中,三人缓步离开。

    大雄宝殿响起浩荡钟声。

    黄沙漫卷。

    老人长声喝道。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城墙上的佛门弟子,听到了这句呼喊。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遮天蔽日。

    沙潮之中,原本安静站在城头的一只青雀,受了惊吓,铺展双翅,呼啦飞起。

    在灵山城头,远远掠出一道孤独的长线。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杵官王

    塞外无人烟。

    大月高悬,寂静无声。

    “大人,再过十五里,就是东境长城了。”

    沙尘之中,一行车队若隐若现。

    曼妙身躯藏在大袍之中的女人,俯低身子,贴靠在马背上,拽动缰绳,催马来到车厢的帘布之处,她抬起素手,放在唇前,长久在沙地中跋涉,好几个时辰没有饮水了,女人的嘴唇有些干枯,但她神情并未显露出丝毫疲倦,眼瞳深处反而藏着一抹警觉锐利的锋芒。

    两根手指按住嘴唇,清啸出声——

    远方的沙尘之中,传来了鸟雀盘旋的高鸣。

    一只翱翔于穹顶的黑鹰,藏在沙漠月色之中,对应着这道哨声,给出了相应的回应,前方是安全的。

    “雪鹫的天赋还真是神奇啊……”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轻声赞叹道:“因为有铁律的存在,这只鹰隼在天都皇城派上的用场并不大,万万没有想到,这趟出使灵山,竟然有如此神效。”

    黑袍女子名为雪隼,正是在天清池拦截宁奕的情报司少司首,云洵绝对信赖的手足。

    她笑着摇头道:“能为大人奉上雪隼的一份力,便足够了。”

    云洵轻轻压掌,车厢内涌起一股柔和气流,将隔着半尺的帘布掀起,他透过车窗望向那张清丽女子面孔,道:“你在天神高原历练之时,觉醒了天赋,是否与草原那些修行者有所感应?”

    雪隼蹙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自幼在情报司长大,身世来历不明,父母均不可知……在九岁的时候,驻守天神高原的三司大人物,拦截兽潮之时,她的“雪鹫天赋”觉醒,初时只是感应到了兽灵的意志,后面便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兽语,而且对于寻常的飞禽鸟兽,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这只黑隼,便是从天神高原的红山区域带回大隋,与她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极其亲昵,已然不可分离。

    在天都皇城戍守之时,便只是寻常兽灵,因为黑隼尚未启灵,于是连丝毫妖气也无,查案外出之时,没有了铁律限制,这只黑隼便是她的眼,扩大了视野。

    这就是她能够一步一步当上情报司少司首的原因。

    “雪隼与草原的那些修行者……并没有什么接触。”雪隼很坦诚的摇了摇头,“莲花阁的教书先生们告诉我,这是草原八只王帐血脉中的‘雪鹫’,他们都居住在大隋三司无法触及的‘母河’附近,因为光明皇帝禁制的缘故,只有涅槃境界以上的大修行者才能强行逾矩。”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女子连忙解释道:“大人,卑职从不觉得那里是故乡,生于大隋,长于大隋,能够效忠大人身旁,便是卑职最大的愿望。”

    云洵无奈摇了摇头。

    他进一步问道:“宁奕的身上……你是否感知到了什么?”

    黑袍女子沉默了很久。

    她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那位宁先生,很神秘,很强大,我感觉他与常人所说的不一样,大隋都说他是年轻一辈最强的剑仙。但我觉得……他的

    身上有股不可抗拒的‘血脉’,我无法抗拒。”

    云洵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血脉……

    狮心王面具……

    草原的大君……

    一连串的禁忌字词跳入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脑海之中,身居如此要位,自然饱览大隋诸多禁忌秘史,对于两千年前狮心皇帝的过往,也有所了解,“乌尔勒高原”和“天神高原”其实是一样东西,而那位执掌草原铁骑的君王,最终消逝在大隋皇权的斗争之中,只留下了一枚传奇面具。

    宁奕是如何得到那枚面具的?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宁奕手持面具站在天下人面前的时候。

    他的地位就变了。

    不再是蜀山小师叔。

    将军府弟子。

    而是草原的大君!

    真正有势力,而且能够超脱太子掌控,皇权约束的存在。

    两座天下之间的太平就要到头了,草原力量的倒向是极其重要的一件大事,云洵闭上双眼,苦笑一声,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会造成怎样震撼的效果……太子李白蛟也一定不知道吧?宁奕索要的那些物资,送往将军府,恐怕也不会是留给沉渊君的。

    这场谈判,太子彻彻底底为宁奕做了一件裁缝得体的嫁衣。

    拱手相送。

    念头百转,不知不觉,云洵唇角竟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大人竟然笑了?”

    雪隼怔了怔,她看着车窗内兀然轻笑的阴柔男人,连忙面颊发烫的挪开目光,深呼吸平复心态,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喝声道:“何人?!”

    怒喝声音,平地起惊雷,车队登时警备起来,这只情报司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在短短三四个呼吸之中,便截然换了一副容貌,每位马夫,车夫,都亮出了自己的臂弩,短剑,长刀……风沙的远方,一片寂静。

    然而在雪隼的“眼中”,并非如此。

    那只高高在上涡旋的黑隼,长啸着给予警示。

    它的眼中,看到了远方一里之外,站在小沙丘上的两道身影。

    一大一小。

    一男一女。

    这男子的身材极其高大,比寻常人要高两三个头,体型与前者截然相反直到成年男人胸口的女子,坐在男子的肩头,晃荡着双腿,双手绰绰有余的按在一边肩头,可见其肩宽阔,整个人站在沙地之中,犹如一杆精悍钢枪。

    两人披着一身极其不合身的宽大古老官服,像是深宫的太监,偏偏服饰上的花纹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样款,每一届皇帝即位之后,便重新制定官服款式,天都烈潮之后,太子便重新推新了一套官服……而这一男一女穿着的官服,仍然是太宗时代的款式。

    女子的五官生得相当惊艳,凤眸大眼,红唇娇艳,只可惜生在一张娃娃脸上,便显得有些别扭,而且其面色极其苍白,犹如死人一般,看起来相当渗人。

    而男子则是戴着一顶貂尾官帽,面容隐在官帽之下,看不真

    切。

    瘦小女子抬起头来,眯起凤眸,盯住那只翱翔在穹顶之上的“细小黑点”,下一刹那,一团血光便自空中崩裂开来——

    雪隼尖啸着从腰间箭箙之中抽出一柄精钢淬炼的箭镞,几乎是在黑隼爆裂的那一刻,她确定了对方的“栖身之处”,张弓搭箭只在一瞬之间。

    一缕黑线,穿破风沙,疾射而出。

    “嗡”的一声!

    刺破耳膜的尖锐撞击声音响起,雪隼的那一箭击中了对方,但并没有刺穿,而是有着划擦的声音。

    沙石轰鸣,狂风骤烈。

    使团之中的弓弩手,看清了远方风沙的景象,远方一里地外的小山丘上,有一团漆黑的风影,裹挟着沙石,极快的速度奔跑起来,一条直线的撞击过来,毫无章法,那个披着巨大官袍的男人像是一头下山猛虎,厚重靴底不知施加了何等术法,踩踏着沙石竟然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速度越来越快,顶着几拨箭雨冲杀而来,凡夫俗子铸造的劲弩,由情报司秘纹加持之后,在近距离内甚至可以重创十境大修行者,对于这个官袍男人而言,竟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

    他抬起两只手,分别护住自己和肩头女子的面颊,整个人极其不协调的贴地奔跑,更像是一枚炮弹,出膛之后便只有一个目的地……

    云洵所在的车厢。

    情报司大司首的神情此刻已是阴沉如水。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

    自己已经完成了谈判,按道理来说,太子没有理由派遣杀手,但途径至此,仍然遭遇了伏杀。

    是巧合么?

    还是……太子本来就没想留自己一条生路?

    念头百转,车厢前的情报司持令使者已经开始列阵,雪隼张弓搭箭,一连射出三柄连珠之箭,一气呵成毫无堵塞,如长虹贯日一般接连撞击在那官袍男人的身躯之上,只是使其前掠步伐微微受到了打击,便在此刻,十几位情报司修行者已经下马掠行奔跑在沙地之中,手持符箓,脚踏四方。

    “嗡”的一声,银白的月华与穹顶星辉对应生出,一道奇异晦涩的阵纹在沙地之上升腾。

    官袍男子松开中指和食指的缝隙,让端坐肩头的女子双眸露出一条缝隙。

    女子木然“看”去。

    “砰”的一声,如千钧重锤,隔着数十丈距离,狠狠抡砸而出。

    整座阵纹都被凭空凿出破碎裂纹。

    云洵所处的马车车厢,被劲风席卷,已经生出了层层蛛网。

    他面无表情,隔着马车望向远方。

    “何方贵客,在此等我?”

    女子并没有直接回应。

    官袍男子忽然停住步伐,双足踩踏沙地猛地停下,肩头几乎贴至地面,送女子下地。

    **双足,踩在清凉沙地之上,官袍女子抬起双手,揖了一礼,十指的缝隙之间,隐约可以看见有数十道银白丝线,在月色沙漠之中闪现消逝。

    她娇媚笑道。

    “地府杵官王,特地来请云洵大人赴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来自东境的杀意

    “地府杵官王,前来请云洵大人赴死。”

    女子的话中带着笑。

    但这句话却犹如阴风一般。

    在月下荡开。

    地府十殿阎王,杵官王排名第四,位列前三的那三位大修行者,几乎从不出面。

    还在行走世间,游历四境,奉令执行授首任务的那些阎王里,最强的就是杵官王了。

    排名第二的楚江王在天海楼之战曾经出手一次,与大隋三大星君之一的蜀山千手一同杀敌,对战妖族天下的极限妖君。

    可见“地府”底蕴深厚。

    作为太子手里拿捏的最强底牌之一,为皇族效劳卖命的十殿阎王,个人身份的档案案卷被深藏红拂河内,即便是情报司也难以获取。

    云洵之前听说过杵官王在江湖上的名声,这位地府第四殿,杀人无度,手段残忍,动辄抽筋扒皮,而且行踪神秘,凶名远扬,地府的十殿阎罗各有特色,大部分都不屑于狙杀比自己弱小的修行者……但杵官王是个例外,据说“他”全凭性情做事,眼中并无境界高低区别。

    但万万没有想到。

    杵官王是个女子。

    而且这张脸蛋长得如此稚嫩,脱去这身老旧官袍,与寻常市井里的十来岁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不开口露出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任谁来看都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杵官王身上的这身大官袍着实大了,站立之时两截大袖几乎堆叠着拖曳及地,细狭竖起的乌纱官帽随风摇曳,她轻声开口,道:“云洵大人,临死之前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车厢里一片安静。

    男人的笑声响了起来。

    “有啊,很多问题。但我问了你会答吗?”

    杵官王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云洵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发问。

    “我替天都完成了与灵山的谈判,太子为何还要杀我?这只使团内绝不可能有奸细,回都路线都是我随机拟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踪迹的?再然后……就是你何必出手,只要太子不给我解药,那么我便与死人无异……太子就这么不想看我回到天都?”

    他并不寄希望于杵官王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然而沙尘之中,有声叹息。

    “正是因为你替天都完成了谈判,所以我才要来杀你。”

    杵官王微笑道:“我不是太子的人。”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瞳孔收缩。

    不是太子的人……杵官王不是太子的人?!

    这身老旧官袍,没有随太子制定新任庙堂规矩而改变,女子的衣着似乎已经在先前揭示了答案。

    “地府效忠的不仅仅是太子……”云洵猛地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他在心底喃喃开口,道:“地府所效忠的,是大隋皇权。”

    水落石出。

    女子开口之后,一步踏出,两根手指拈花一般,大袖如水龙,沙尘飞舞,她像是一位抚琴乐师,飞沙走石之间,无形杀念在虚空之中凝作一柄长琴,琴弦被拈花手指拨弄开来!

    嗡然一声,音杀传递如连绵雨幕。

    情报司临时结下的阵法,在一瞬之间破碎。

    雪隼横在车厢之前,射出一箭,箭头开花,从中节节裂开,那股音杀在抵达她面前之时,一股柔和力量拽住女子的束腰带,将她拉得飞出。

    云洵所在的马车车厢刹那炸开,化为漫天破碎的木屑。

    烟尘缓缓散开。

    什么也没有……本该坐在车厢内的情报司大司首,早已经不在其内,而远方的沙尘之中,雪隼被人轻轻托住腰身,安稳着地,她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身后的阴柔男人,听到了一句语调轻柔却威严的命令,“活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死,带着使团西行,踏入东境长城之后,改名换姓,尽量从北边走,可以绕的远一点,不准走大泽,更不要从琉璃山的势力范围经过。”

    不准走大泽。

    雪隼恍惚一下,明白了大司首的意思。

    这道杀意……来自于东境。

    她焦急道:“大司首,您呢?”

    “既然打定主意要杀我,那么便不止这一道埋伏。”云洵淡然道:“事已至此,已不可能整只使团大摇大摆的回都了,如果对手是地府的话,带着你们同行,反而是个累赘,你们走北边,我自己会隐匿踪迹……回天都之后,不要急着回禀太子,在‘老地方’等我。”

    雪隼摇头,望向远方沙尘之中的官袍女子,杀气腾腾道:“一位地府杀手而已,大司首何必惧她?在此处杀了便是……”

    云洵笑了笑,手掌搭在雪隼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女子秀发,淡淡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李白鲸心思缜密,从不犯错,打定主意要杀一个人,怎会如此大意?”

    雪隼欲言又止。

    “活下去,这是命令。”

    云洵的笑意顿时全部消失,一掌将女子“拍”的踉跄掠出十丈之远。

    一缕风刃,刺穿雪隼之前所在的方向,在风沙之中犹如尖锐嘶吼的箭镞,被云洵一只手握住,掌心飞旋出一抹鲜血。

    “你的目标是我……不要浪费力气了。”

    云洵五指握拢,将那缕风气握地“湮灭”,自然的走到了使团的最前方,淡淡道:“二殿下一定很想知道,天都和灵山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吧?”

    杵官王笑了笑,“是啊,二殿下嘱咐我,如果能不杀是最好的。”

    云洵眯起双眼。

    女子摇头道:“可惜我是杵官王。”

    这句话一出口,云洵的脸色就陡然变了,轰隆一声,四面八方的沙尘炸开,原本集结完毕,准备撤离现场的情报司执行小队,在这股毫无预兆的冲击力下被震得倒退,松散,雪隼跌坐在地上,看着一道又一道的魁梧身影,在月下缓慢站起身子。

    一袭又一袭的巨大官袍,在寒风之中,遮住森冷月光。

    “机关术……”

    云洵阴沉着脸道:“怪不得都说杵官王一人便是一只军队,带着这么多炼化的阴尸,也只有琉璃山才能容得下你。”

    女子咯咯咯的娇笑,前仰后合,“云洵大人,为了杀你,总不能太草率……今日杀了你,我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此后天下虽大,却也只能栖身东境。”

    说到后面,杵官王有些惋惜,黯然道:“可惜韩约大人把我送进地府,花费天大心血,今日用来杀你,你该觉得荣幸。”

    云洵冷笑一声,两人相距二十丈距离,忽然一阵大风卷过,眼前黄沙遮目,女子瞬间消失,下一刻出现,已经是一副抬肘下压的泰山压顶之姿,如流星坠跌,对准云洵狠狠凿下。

    两人对撞在一起。

    云洵修行的乃是莲花阁的养气之法,不擅长近身厮杀,所学驳杂,占卜推演为主,诛心攻杀为辅,哪怕晋升星君,杀力也不算是星君之中的强者,只能说是平均水准。

    再加之天都烈潮,几次交战,云洵受伤不轻,修为至今未能恢复至巅峰。

    而杵官王则不同。

    她自小被韩约培养,偷梁换柱,塞进地府,一路杀戮,掩藏自己修行魔道的秘密……鬼修的体魄铸造法门,大隋天下唯有佛门能够媲美,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实战派。

    若是被她拉进三尺之内,除了像徐藏这种近身杀人的剑道胚子,寻常星辉修行者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云洵身躯如一根轻柔鸿毛,宛若无骨的折腰,侧身躲过杵官王凶悍的袭杀,一肘凿空,这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接着便是一脚踏下!

    “轰”的一声沙地炸开。

    飞沙走石。

    云洵双脚倒退,脚尖与沙地始终留有一线,不曾完全分离,整个人极其不符合常理的倒掠,像是有人托着双肩一般,两只大袖内抛出的符箓如瀑布倾泻,数百张古旧泛黄的符纸在月光之下翻飞,群蝶乱舞之中,少女杵官王悍然长吼一声,音浪将漫天符箓打碎,清空一道笔直颀长的轨迹,直接击打在云洵的胸口位置,将云洵打的双脚终于离地。

    情报司大司首神情痛苦,双脚离地之后,他抬起双手,极其快速的分离又合拢,空气隐约的躁动起来。

    掐诀结印。

    杵官王皱起眉头,她环顾四周,发现那些被自己“吼”开的符箓,并没有直接化为灰烬,而是黏着的飞拂,围绕着自己纷纷扬扬的落下,有的落在自己的肩头,有的落在自己的发丝。

    而那个被自己一击音吼直接击中的男人,虽然狼狈,但还是“毫发无损”的落地,双脚踉跄之后站稳身子,胸口经过秘法炼制的云纹黑袍被这一击音杀凿得破碎,但露出了一枚银光锃亮的护心镜,隐约流露出暗沉灼目的赤红光华。

    带着杀意的,燥热的赤红色光华,在她的四周,如呼吸一般有韵律的亮起。

    一张又一张符箓。

    莲花阁传承数千年的心血,即便在涅槃境界之中仍然能够有所用场的“左道”之术……

    随着云洵落地和掐诀手印动作的告终,这些符箓迸发出炽烈的光华,在沙漠上空,月夜之上,招来了一道煌煌不可躲避的雷霆。

    “爆!”

    沙哑的声音,被雷霆的轰鸣淹没。

    一道足足有三四人合抱粗细的雷霆,直接击中站在沙漠上的少女杵官王。

    汪洋雷海。

    肆虐澎湃。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救兵

    澎湃雷海之中,一声极其愤怒的嘶吼响起。

    被无数符纸缠绕的官袍女童,狠狠踩踏沙地,四面八方的雷霆劈在这具娇躯之上,未入血肉,先击中大袍,银白色的秘纹顿时涌现。

    这些汹涌的雷霆,在大袍秘纹的对撞之下湮灭。

    衣衫破碎的云洵,看见这一幕,心头一沉,寒声道:“韩约炼制的宝衣?”

    万万没想到。

    那位一心想要站在光明下的东境鬼修之主,如今抵达了如此进境,杵官王这种杀孽深重的鬼修,披着一件宝衣,竟然可以硬生生抗下雷霆,连皮肉伤都不受!

    云洵袖袍内滑出一柄长剑,冷冷道。

    “既然如此,在下今日领教一下东境的鬼修之术。”

    杵官王咆哮道:“区区业力,收不得我!”

    当下便沉肩奔跑,纵身如一根撞钟木,不管不顾的撞向云洵,这一撞之下,风雷倒卷,万千雷霆追着少女,要论爆发性的速度,这些雷霆竟然有些追赶不及的意味。

    刹那之间,符纸和雷力都被杵官王甩在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撞在一起。

    云洵肩头,腰腹,膝盖,浑身七十二处大窍穴,亮起紫色光芒,一朵又一朵的紫莲花闪耀而起,如黑夜长灯,照亮光明,伴随着砰砰砰的清脆炸响声音,情报司大司首的背后轰然站起一尊星辉燃烧的古老神灵,与他一样手持长剑。

    只不过那尊星辉古老神灵手中的长剑,分为八截,更像是八层宝塔组成的剑鞭,显身的那一刻,云洵四面八方竖起一座倒扣大碗般的屏障,将来势汹涌的杵官王弹得倒飞而出,重新坠入雷海。

    这尊神灵幽幽吐气,睥睨八方,缓缓挥剑。

    “哗——”

    在沙漠的风沙之中清开方圆数十丈的一大片空白区域。

    云洵沉声道:“听我号令,情报司,撤!”

    他高举长剑,风雷呼啸,沙尘鼓荡。

    那尊古老神灵随他一同举剑,月夜之上,雷霆翻涌,数十道雷蛇扑向杵官王控弦的“官袍傀儡”,这些经过东境鬼修秘法炼制的傀儡假人,虽然战力惊人,但个个沾染鲜血罪孽,最怕雷劫洗涤,沙丘四面八方响起砰砰砰的炸响声音,一尊又一尊的血肉之躯炸开,断肢残骸,肝脏脾肺都滚落一地……外出执行任务,自问杀过好些人命,面对血腥场面不会畏惧的雪隼,看到这一幕,捂住嘴唇,险些哇地一声吐出来,杵官王炼制这些假人,竟然纯粹以青壮男人的血肉冶炼,这每一个官袍男人,都曾是一条鲜活生命。

    手段之残忍!

    令人发指!

    她又想到了陪伴自己二十余年的“黑隼”,忍痛长啸一声,化为一道流光,掠出包围圈,沙漠地底不断涌现出控弦之术操纵的假人,杵官王一人便是一只军队……据说她有着屠戮一座城池的实力,正是因为她沉醉于炼制凡胎,与韩约不同,她以星辉作为“丝线”,操纵着这些鬼修军团,死了一具肉身也丝毫不会心疼,再炼制便是。

    想来如此之多的鬼修干尸,行走在这片大漠之上,配合五行道法之中的“土遁”之术,潜行地底,便如种子深扎,大网之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杵官王的耳目

    ,所以大司首的使团外出灵山,一路所行,几次周转,全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雪隼往后看去,好些同袍都杀出重围,在大司首星辉神灵的法相之下,借助雷霆冲破杵官王埋下的伏杀之网,而沙尘之中,也有人被干尸抓住,下场凄惨,熟悉的声音荡开之时只剩哀嚎。

    女子攥拢十指,眼神顿时变得决绝起来,没有回头,也不再犹豫,加速奔跑,以密令将大司首的最后指令传递到每位使者的令牌之中。

    不可走大泽。

    绕过东境的地境,要北上,兜一个圈子……最后在天都的“老地方”,等大司首归来。

    雪隼深吸一口气,在心底沉声道。

    “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

    ……

    黄沙百散。

    神灵庇佑。

    云洵的身姿在沙尘之中若隐若现,黑色大袍翻飞,颇有些世外仙人的意境,只不过这位大司首的战力比不上执法司的墨守,面对地府的杵官王,以及前前后后,数百上千的鬼修干尸……便显得有些孤独。

    每一道雷霆的劈落,都意味着一张符纸的功效挥发。

    漫天的雷霆,雷海之中,符纸不断湮灭,化为灰烬,而那个四处奔跑,蛇形斗折,不断躲避雷霆,实在不行以韩约赠予的秘法宝衣对撞雷劫的官袍女童,身形开始狼狈,后来逐渐驾轻就熟,便显得不温不火,甚至在雷霆之中幽幽传音。

    “为了送走那帮没用的废物,至于召现法相么?”

    云洵平静道:“人心善恶,鬼修不懂。”

    “鬼修不懂?”女子阴沉沉的笑了,她似乎被一道雷霆劈中了雪白脖颈,带着痛苦的低吼一声,咆哮反驳道:“人心善恶,鬼修比谁都懂!”

    这世道,但凡启灵,谁不向往光明?

    背道而行的鬼修,则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若非世道艰难,人心险恶,谁人愿意长栖黑暗,当一条污水沟里的肮脏老鼠?

    杵官王单脚踩进沙地之中,沙粒内一杆大戟的轮廓被这一脚踩得浮现而出,踩住大戟枪杆,风声鼓荡,女子便拽着大戟如拖刀,转身回马一枪,崩碎面前一道雷霆,如孔雀开屏,大戟旋转着刺破虚空,顷刻间便抵住云洵面门。

    三尺之处,浩荡神威。

    云洵单手持剑立起,竖在面前,两根手指并拢,点落在剑面之上,那尊神灵同样如此。

    “轰”的一声。

    以点破面。

    这杆大戟戳在虚空之处,震出万千涟漪,云洵面前三尺如同砌了一堵重墙,“砰”的一声裂开蛛纹,只不过尚未崩碎,仍能支撑。

    一戟刺入,杵官王便不再恋战,甚至连武器都不要了,娇小的身躯后倾,一脚踩在大戟根部,向后拔射而出,借着反作用力再度躲开一道雷霆。

    最后倒射一脚的这沉重力道,将云洵震得面色发白,双脚向后倒退一步,连同整座法相神灵都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重新退出二十丈外的杵官王,再度伸出一只脚,踩向沙地,轰的一声,这一次又踩出一件兵器的轮廓,沙尘翻飞,一杆大枪向上震落沙粒滚出,裹着不合身官袍的少女捡起大枪

    中段,五指攥拢,小腹收拢,拧腰提胯,整根大枪被她扛在肩头。

    屏住呼吸。

    极快极猛的助跑两步,大枪倏忽投掷而出——

    “砰”的一声,那座无形重墙已经不堪重负,这一枪的力度实在太猛,然而先后完成两次彪悍进攻的少女杵官王,并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眼神仍然滚烫,在沙地之上逆着雷霆,一次又一次踩出自己事先埋好的“兵器”,长枪重戟大弓,隔着二十丈距离对准云洵的“法相神灵”火力全开,每一次都是竭尽全力的狙杀。

    沙漠狂风之中,传来一次比一次沉重尖锐的爆碎声响。

    云洵苦不堪言的承受着杵官王的进攻,他这种拉开仗势对攻的正常修行者,哪里抵得住杵官王这样的狂轰乱炸,这个非琉璃山出身的地府鬼修,走的是一条根本没有常人走过的杀伐路子,这种投枪杀人的手段,顶多在虐杀小辈的时候用一用,哪里能在星君境界的战斗之中看到?

    控弦数百个鬼修干尸,拥有着极其庞大的神海之力,但剑心不够通明,无法驭剑,于是另类开发出了这样以肉身驭“剑”的杀伐法门,无论是什么兵器,被这样的龙象之力抓住掷出,都是一道足以取人性命的强大杀机。

    恐怕只有裴旻这种“驭剑指杀”的天才,才能以凡胎肉身,与杵官王这种怪胎一战。

    云洵神情灰白。

    宁奕走之前嘱咐的那句话,还真就一语成谶了……天都路长,上来就遇到了杵官王。

    “该死……”

    情报司大司首的神情愈发惨白,他想要借遁法逃离,但杵官王的杀机无穷无尽,根本就躲闪不了,一旦他先松手,很有可能下一刹就被某件兵器洞穿胸腹,他可不是宁奕这样修行肉胎的怪物,中了杵官王一记,打有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到杵官王把“兵器”用完,结束这场进攻狂潮。

    砰砰砰的炸裂声音,在法相神灵的肩头,额首,腰腹,四处响起。

    这座星辉搭建的无垢神灵,已经距离崩塌不远……

    忽然,云洵的双眼亮了起来。

    “吾乃大隋天都情报司大司首云洵!路遇鬼修截杀!”他高声喝道:“道友若是助我诛杀此獠,云某愿以大恩相报!”

    这道清亮声音,被云洵以修为荡开,直直传出五里之外。

    杵官王皱起眉头。

    她丝毫没有停歇自己的进攻,而是冷笑道:“云洵大人,你怕是失心疯了?难道还以为会有人救你?”

    大漠风沙。

    十里之外。

    刚刚离开东境长城的一男一女,踩着一柄飞剑,贴地飞行,年轻男人的神情有些苍白,显然是一路上操劳所至,他有些惘然,听着那个像是幻听的熟悉声音。

    天都……情报司……大司首云洵……

    飞剑微微一滞。

    年轻男人无奈道:“要去么?”

    面颊上蒙着一条白布的青衣女子,背负双手,犹豫片刻。

    莲花阁三个字……吸引了她。

    张君令沉默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三息

    顾谦脑海之中闪过一连串画面。

    天都使团出使东土灵山。

    这个消息在他这里不算秘密,情报司被架空,昆海楼才顺势成立,自己成为昆海楼左使……便是因为云洵的出使。

    鬼修截杀?

    东境要杀云洵?

    灵山谈判的结果还没传回天都……但从如今的反馈来看,这位大司首恐怕做了不利于琉璃山的事情。

    顾谦来不及想太多,脚下的那柄飞剑便猛地加速,耳旁传来女子一句淡淡的叮嘱。

    “别掉下去。”

    顾谦面色“唰”的一下苍白,他极其狼狈的抱紧女子的腰身。

    张君令的纤腰微微一僵,整个人神情难看,抑制住了自己一巴掌把顾谦拍下去的冲动,冷冷道:“堂堂判官就这德行?”

    狂风吹动男人的鬓发,这柄飞剑瞬间便掠过数十丈距离,宛若一道流星。

    这世间极速,一下子施展开来。

    心脏被狠狠捶打一下。

    面色煞白的顾谦在风中紧紧闭上双眼,双手搂紧张君令细腰,脑海之中毫无杂念,别提什么占便宜揩油,在风沙呼啸之中只剩一片空白。

    男人把头颅也埋在女子后背衣衫之处,额头青筋乍现,竭力怒吼:“他娘的你以为判官就不怕死啊?”

    只可惜声音被淹没在沙潮之中。

    张君令微微一笑,装作没听见,再度踩踏飞剑,剑身速度更快三分,耳后是一连串的怒骂咆哮,很快变成了痛哭求饶……云洵的神魂传音隔着十里地左右,驭剑飞行,全力施展,大概数十个呼吸便可抵达。

    吸引张君令前往的,不是情报司。

    而是莲花阁。

    师尊是莲花阁主人。

    自己闭关昆海洞天,不曾外出,连师门中的师兄师姐,都未曾见过……但隐约知晓,师尊收过的弟子,因为紫莲花行走北境,捡了两个极其欣赏的师兄师姐,从少年孤儿培养成了平妖司的大司首。

    这就是龙凰和苦策。

    又因为天都的国策,袁淳先生收太子殿下为徒弟,在皇城内一己之力为太子开太平,庇护风雨数十载。

    还有一位……就是师尊选中,但照拂不多,留在情报司内从持令使者做起,很快就大放异彩的“云洵”,莲花阁的秘术妙法,先生一样不落的全都传授与他,而云洵也不负所望的尽数学会,成为了天都城内人人皆知的天才。

    莲花阁的四位弟子。

    两位行走北境。

    两位留守天都。

    两位行走北境的弟子,随着袁淳先生一同游历,行走,杀敌,诛妖,顺利应当的,一步一步坐上了大司首的位置。

    太子则是日夜酗酒,寻花问柳,狩猎野场,在天都城内借着袁淳先生的保护 伞遮风避雨,得了便宜之后恨不得把所有光鲜亮丽的外衣全都褪去……他做得很成功,在那段岁月里,所有人都将他忘记了。

    云洵则像是一根顽强的野草,在天都情报司扎下根,然后野蛮生长。

    比起老师的扶持,和莲花阁的妙术……他在天都能够成名,更多依靠的是自己。

    他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

    与阴柔外貌截然不同的小人。

    张君令在昆海洞天内闭关,师尊离开之前,留给她一枚竹简,将师门内有所联系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介绍了一遍……她是一个更特殊的存在。

    因为莲花阁信奉气运之说,袁淳先生替张君令卦算之后,勒令她不准轻易离开昆海洞天……与命数有关,与灾劫有关,若是轻易离开小洞天,贸然入世,很可能会就此夭折。

    换而言之,张君令是个“命中有劫”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劫是什么。

    但当她依循老师嘱咐,拆青简,出洞天,踏入这人世间……却发现一切与自己所想的不一样,整座大隋都变了,这是改朝换代的新时代,而自己的师门,莲花阁,则在这场时代的烈潮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像老师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死去,也不会什么都不留给自己。

    袁淳先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张君令想要一个解答,关于这些年闭关,不可入世,她到底要躲避什么,劫数是什么……这就是她东行的原因,先生对她说,有一个人很重要。

    那个人现在就在灵山。

    ……

    ……

    屹立沙漠之上的神灵,双手持宝塔剑鞭,摆出倒插之姿,剑尖仍然完整,但肩头不断有星辉碎裂抖落,整座巨大甲胄摇摇欲坠,犹如雪崩一般,连绵不绝的振出层层细腻“星屑”。

    明眼人能够看出来,哪怕这尊法相犹有巍峨气势,但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可能崩塌……而引起最终雪崩的取决因素,在于那个不断以彪猛姿态“投掷”兵器的官袍少女。

    杵官王像是一头人形暴龙,一件又一件的踩出沙漠底下暗藏的兵器,这片茫茫大漠更像是她的“兵库”,三四十件造型各异的兵器被她势大力沉的掷出钉在那尊神灵法相的剑域外壁之上,云洵这等修行外道术法的星君,面对专修杀伐的杵官王,只有挨打的份。

    好在情报司大司首的挨打能力比较强,扛到了现在。

    少女的“掷兵”,倒不像是真要打杀他,更像是一种狩猎极其自信的收官收网,其实云洵猜得不错,得罪了琉璃山,二殿下想知道灵山谈判的细节和条约,好去拜访斡旋……眼前的这个男人,能不杀则不杀,位列五灾十劫这些魔君的戾气太重,下手没轻没重,很容易闹出人命。

    她杵官王的手段够狠,能够玩死云洵,也能给他留一口气。

    就比如现在。

    一件一件兵器,凿穿法相天地的剑气领域,不直接致命,但是能打得云洵体内气机枯竭,就像是猫抓耗子,接下来的千里跋涉,她杵官王吊在身后,只需要耗到他没力气再跑便是了……现在还在东土大漠,距离东境长城,还有一大截距离。

    至于天都,就更远了。

    被她盯上的猎物,怎么可能再回到天都?

    “云洵大人,若是你束手就擒,我现在就可以停手,饶你一命……至于我背后的那位,想要请你入琉璃山好好喝一盏茶。”

    一脚踩入沙地,震出一把长刀的少女,五根纤细手指隔着袖袍攥拢长刀刀柄,刀尖在黄沙中摇摆,指向那尊随时可能会崩塌的星辉神灵,但

    却没有掷出最后一杀……杵官王很清楚,只需要最后一击,这尊神灵便会崩溃,法相天地崩塌,云洵也就失去了抵抗力。

    她淡淡道:“给你三息时间考虑。”

    说完,闭上双眼。

    “三。”

    双手将长剑插入沙漠之中的云洵,面色干枯,相当狼狈,他脑海之中的思绪一片紊乱……刚刚的求救,没有用么,自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机,像是天都的旧人,还有一道陌生的气味,只不过与自己殊归同流,并不觉得排斥。

    动用紫莲花古币占卜之后,他下意识抖出了“天都情报司”和“莲花阁”两座背景,希望能够引来一个好的结果,但是四周一片死寂,之前那道展露的气机在自己传音之后便倏忽失去踪迹。

    彻底从自己的感知之中消失了。

    “二。”

    云洵眯起双眼,他盯着远方单手握刀的少女阎王。

    要考虑法相破碎之后的逃命路线了么……如果法相被打破,自己逃生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接下来要怎么办,答应杵官王,去琉璃山“喝茶”?

    这一盏茶,恐怕就是送魂茶,一旦被杵官王押送去了鬼修大本营琉璃山,自己恐怕就真的再见不到太阳了。

    进退两难。

    除非……动用那道秘术……

    云洵咬了咬牙,低下头,望着自己袖袍翻飞之中,小臂裸露在外,肌肤上烙刻如血的一条细线,那条细线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变得更加鲜艳,犹如一条娇小血蛇,随时可能钻出肌肤。

    来不及了。

    “一。”

    杵官王森然开口,同时睁开双眼,她猛地掷出一刀。

    这一杀,裹挟风雷,势如破竹。

    云洵闭上双眼,撤离法相,手指点落按在自己手腕处,就在他即将激发血线,付出巨大代价逃命的前一刹,耳旁传来了一道金铁撞击如风铃般的脆响……这道声音就像是铁匠捶打长剑,最终剑器轻鸣的颤音,清脆悦耳。

    是飞剑与沙石撞击的声音。

    那道完全屏蔽自己踪迹的“救命气机”,在千钧一发之时出现。

    一柄飞剑,穿梭在沙尘之中,被一男子搂住腰身的青衣女子,神情淡漠而又平静,两根手指自然而然的向下“拈”住了一样物事。

    是一枚棋子。

    她甩臂将棋子掷出。

    如同泼墨一般。

    杵官王神情阴沉难看至极。

    自己掷出的那把飞刀,在半空之中与棋子对撞,化为一蓬碎裂的金铁花火,而那位棋子则是丝毫不损,随着青衣女子捻袖回拢,重新收回玉指之间,被她重新放回囊中。

    腰间一把青伞,两囊黑白倒悬。

    脚下三尺飞剑,四丈风沙兜转。

    离地踩在飞剑之上的“目盲女子”,旋转头颅,先是望向自己第一次见面的“师兄”,稍作停留,然后望着远方杀气腾腾的少女。

    顾谦听到了张君令喃喃自语的三个字。

    “鬼修啊……”

    她摇了摇头,轻声木然道:“不想被打得神形俱灭,就赶紧跑路……给你三息时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道化身

    “如果不想被打得神形俱灭,就赶紧跑路……给你三息时间。”

    这句话在杵官王听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堂堂地府第四殿,手里杀过的正道修行者数之不清,什么道宗的驭风雷,圣山的引雷法,但凡能以鬼修之身证道破境成就大修行者的,都有对抗“雷法”的妙术,只不过一山更有一山高,她遇到看不透的大修行者跑路便是。

    像羌山的大客卿姜玉虚,蜀山的小山主千手,执法司大司首墨守这种,她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隔着八百里外就远远躲开。

    但眼前的这女子……从未在情报上见过,单看气息,也就平平。

    凭什么让自己逃命?

    杵官王冷笑一声,她蹲下身子,前冲而出,单手在沙地里一抓,便攥拢一根大旗旗杆,这一次不再是掷杀,而是将大旗旗杆对准悬在飞剑上的青衣女子狠狠刺去——

    张君令单手向前抵压按出,雪白如玉的莹润掌心,与杵官王的大旗旗尖撞在一起,看似娇弱的血肉之躯,竟然巍然不动,掌心之处生出片片青莲。

    青莲!

    云洵瞳孔收缩,他一只手捂住胸口,想到了师尊曾经的交代……莲花阁内还有不世出的绝世天才,在北境昆海洞天内闭关,待到气运兜转,劫难平定,才会出关。

    他满眼震惊的望向那踩在飞剑上的青衣女子。

    两囊黑白棋子,一柄青色油伞,的确都有着自己熟悉的气息,是师尊身上的莲花道境不假了。

    “难道这就是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在昆海洞天闭关的师妹?”

    云洵神情不变,但电光火石之间,已在心中将事态发展捋了一遍。

    在外人的眼中,自己是莲花阁不折不扣的“叛徒”,天都烈潮之中,助力西境,见证了徐清客将紫莲花熄灭的那一幕,同时出手追杀自己的两位同门,将苦策逼死,骗走龙凰手中的铁律钥匙。

    三年前犯下的罪孽,已经无法洗涤干净。

    但这一切,刚刚出关昆海洞天的小师妹,未必就知道。

    果然,那枚紫莲花古币的占卜方向是正确的,自己在念出“天都情报司”和“莲花阁”之后,便在这危局之中抓住了一线生机。

    云洵沉声提醒道:“师妹,此人体魄极强,千万小心!”

    张君令神情平淡的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杵官王则是狰狞一笑,“师妹?”

    “怪不得千里迢迢来送死,好事成双,原来是同门情深。啧啧,背后还背着一个俊俏男人,这是你的老相好,还是新面首?”少女阎王嘴里的讥讽一刻不停,耸肩卸力,转身拧胯,大旗从沙地上掀起漫天黄沙,每颗沙粒都如飞剑剑气,划出一片弧形雨幕,泼洒射向张君令。

    青衣女子的面颊大半部分,都被一张白布蒙去,再加上神情万年不变的冰冷,看起来与“目盲”并无区别,她微微转头,“扫视”一圈,看到四面八方不断涌出沙地的“官袍甲尸”,木然道:“三息已过,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吧。”

    杵官王神情一滞。

    她攥拢大旗准备再度刺出的姿态微微停滞。

    两囊棋子被张君令泼洒而出

    ,先是对撞在饱含杀意的沙粒雨幕之中,顷刻之间将其破去,接着黑白兜转,阴阳杀机逆行倒施,整座天地都沦为一方棋盘,穹顶之上不断有黑白棋子倾洒,如豆大雨珠。

    杵官王闷哼一声,抬脚重重踩下,之前被她掷出的那些兵器,轰然长鸣,从云洵的神灵盔甲之上拔出。

    随着这些“兵器”的拔出,云洵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跌坐在地,卸下法相,看着眼前发生的震撼景象……张君令悬剑在空,杵官王脚踩沙地,两人一天一地,互相杀伐,黑白棋子大雨倾盆的落下,击打在那些拔地而起的神兵之上,不断发出金铁交撞的声音,一时之间,陆地起伏,两人之间的对战将方圆数里的沙丘全都掀起,漫天黄沙席卷如龙,无数官袍甲尸飞奔着涌向那位悬在飞剑上的女子。

    云洵艰难将长剑插在沙漠之上,竖起一道剑气屏障,抵抗着尸潮的冲击。

    他抬起头来,眯着双眼。

    飞剑上的女子“缓慢”抬起手来。

    穹顶龙卷,一道巍峨法印显形,张君令抬掌虚握住这枚法印,犹如仙人,屹立天庭。

    张君令的声音在大漠上回荡。

    “你既不逃,便勿怪天道无情!”

    那道法印显形,以她为圆心,磅礴的浩然正气鼓荡而出,将四面八方的甲尸全都卷中,这股沛然气机与官袍甲尸相撞的那一刻,那些飞奔着狂扑而来的炼尸,在一瞬之间便被打得细碎,只不过与先前云洵出手造成的景象截然不同……这一次没有血肉横飞的画面,浩荡的天道之力从张君令衣袍四面八方涌现,一道道青灿锁链,直接将这些炼尸打成了齑粉,白骨血肉都彻底湮灭,与这片大漠的沙粒一般。

    尘归尘,土归土。

    因果业力,鬼修邪术,在浩荡雷法之下会被劈得鲜血淋漓。

    而面对纯粹的天道意志,则是直接解体,被打得魂飞魄散。

    看尽人间大场面的云洵神情震撼,坐在沙地之上,双手撑地,十指深陷泥沙之中,他忽然明白了师尊让这位小师妹坐关昆海洞天不准外出的原因是什么了……若这世上有长生法,教宗是陈抟转世轮回,云雀是地藏转世轮回,那么自己的这位小师妹,恐怕联系前尘因果,与某位极其了不得的“大人物”有关联。

    他望向张君令。

    恍惚之间。

    看到了“天道”。

    沙龙卷之中,传出了一道少女极其凄惨的嘶吼声音。

    “世上怎会有你这般人!”

    杵官王沐浴法印光芒,身上那件可抗雷劫的宝衣,已经被这天道之力打得破碎,露出雪白的肌肤,只不过肌肤之上浮现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看起来极其狰狞,她的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束缚,想要挣扎,却愈发困难,这些天道锁链与云洵之前掷出的符纸截然不同,一旦打中杵官王,便直接打破宝衣,在这娇嫩肌肤上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

    将体魄修行到同境极致的杵官王,脑海之中只剩下后悔这个念头。

    她嘶吼着望向跌坐在沙地之上的情报司大司首,一字一句立誓咆哮,“云洵,我与你们莲花阁不死不休!”

    这句心魔誓言念完之后,

    少女没有丝毫犹豫,她整个人向后倒去,那件极其珍贵的宝衣便自行脱落,一人一衣犹如灵魂出窍般分离开来,那件上浮的宝衣带着层层煞气,无数条血腥长线挣脱而出,迎击天道锁链,在片刻之后,发出了一道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最终毫无悬念的爆碎开来——

    杵官王眼中有心疼有不舍,但更多的是被逼上绝路的愤怒和怨念,这是韩约先生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在地府埋藏多年之后的出手,讲究一击不中,她既没有带回云洵,也没有斩下这枚情报司大司首的头颅,这次出手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回到天都,身份完全暴露。

    功败垂成。

    实在不甘。

    少女吐出一口鲜血,狠狠一脚将自己手中的长刀踢出,穿透风沙,对准云洵的额首,这一刀去势极快,只可惜在半空之中就被天道锁链劈中,化为齑粉,至此杵官王知道,自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身躯后仰砸入地面。

    “砰”的一声。

    一道青灿锁链如雷霆般砸在杵官王落地的位置,只不过并没有齑粉被打出,反而有一滩凄惨鲜血,溅射而出。

    张君令抬手。

    风沙缓慢停住,摇曳的那些锁链,棋子,一条一条,一枚一枚,分别落入袖袍之中,和腰间棋囊里,在十个呼吸之后,这片天地便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沙石呜咽。

    踩踏飞剑的张君令,面无表情“看”着杵官王消失的地方,道:“鬼修的血遁……费了半条命,逃了一条命,何必如此,当初直接跑路不就行了?”

    全程搂着青衣女子的顾谦目瞪口呆,听着女子这番语气有些不解的喃喃自语,他忍不住心底腹诽,这杵官王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么猛,她还打个屁啊,收拾家当跑路都来不及……

    紧接着顾谦就头疼起来。

    见证了这场神仙打架,张君令完全颠覆了自己对她的认知。

    弱女子……

    精通琴棋书画的妙佳人……

    不。

    完全不是。

    这是一巴掌险些拍死地府杵官王的狠角色,翻手搅 弄天地风云,顾谦在修行境界上的造诣并不深,但他知道云洵乃是天都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被杵官王打得如此狼狈,便可看出对方的实力之强。

    “她逃了……”顾谦声音有些沙哑,“是一物降一物么?”

    “算是吧。”张君令淡然道:“若她不是鬼修,会难打很多。”

    两人飞剑,落在地上。

    张君令看着那个簸坐在地,极其狼狈的“师兄”,她也不多话,没有问候和关心,而是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

    “那两位师兄呢?”

    云洵柔和的神情有些变了。

    那两位师兄……指的是在烈潮中一死一逃的苦策和龙凰。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在思考如何圆谎的时候,看到了张君令身旁那个不断拍击双袖抖落黄沙的年轻男人。

    云洵认识他。

    公孙越身旁的那个家伙……见证了天都烈潮的年轻人。

    判官,顾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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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些老师都说过

    风沙之中,跌坐在沙地上的情报司大司首云洵,神情颇有些微妙。

    他阴晴不定的注视着年轻男人的面孔,认出对方便是公孙越身旁的判官顾谦之后,他立即明白,自己不可轻易开口,关于烈潮里发生的一切……监察司一定早有所知,而顾谦作为公孙越的副手,必然也翻阅了天都大大小小所有的秘闻案卷。

    自己身上背负的“案卷”,逃不过顾谦的耳目。

    深吸一口气。

    云洵笑着问候道:“顾谦大人没跟公孙在一起?”

    试探。

    顾谦淡淡一笑道:“云大人还记得在下啊……真是受宠若惊,还以为天都烈潮时候的匆匆一瞥,大人已经将在下忘了。”

    云洵眯起双眼,不敢再继续问下去,站起身子,杵着长剑,不冷不热道:“顾先生是大好的苗子,若有机会,本官还准备将你挖到情报司中,以你的才干,要不了多久,便可当上情报司的少司首……须知世事有黑白两面,比起见不得光的某样职位,不如加入情报司,来的干净。”

    顾谦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是时代变迁。

    确实是时代变了……自己刚刚的那句话,其实也是一个试探,他顾谦在情报司里待了很久,与徐瑾摸滚打趴,泥尘里出身,跟着沈灵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家伙走正道,那位云大司首上位之后,极其看重沈灵,在公孙名声越来越大,监察司名声越来越臭的时候,顾谦时常失眠。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情报司一定派了无数人来翻自己和公孙的案底,而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世”,那个不能对任何人开口的秘密,是不是已经被扒光了曝光在情报司大司首云洵的眼前?

    这就是他刚刚说那句话的原因。

    除了烈潮……云洵是否还对他有印象?

    顾谦试探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自己的案底,被沈灵销毁的彻彻底底。

    这是一件好事,就连云洵都不记得他顾谦了……那个孤独的报仇者可以肆无忌惮的行走在光明之下。

    但这也是一件坏事,这世上连一个能够证明“情报司持令使者顾谦”的物件也没有了。

    他顾谦还是顾谦吗?

    仅仅只剩下一颗“复仇”和“探寻真相”的顽固的心,有时候抽丝剥茧,就连顾谦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在天都的庙堂内一步一步往上爬,权力,**,以往的他无比在意的这些,现在却在眼中都化为了浮云……那场烧死徐瑾和沈灵的大火,将他推向了没有尽头的悬崖。

    之前的顾谦可能也已经死了。

    或许活下来的只是一具麻木的皮囊。

    判官……最终审判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漫长而又痛苦的思绪,在顾谦确定云洵的认知之后,并没有在年轻男人的脑海中盘桓太久,当他抬起头来,眼中便只剩下了一片清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顾谦轻声道:“云洵大人若是回了天都,恐怕便知道,顾某已经站在光明下了。”

    因为这句话,云洵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仍然笑着说道:“哦?那要提前恭喜顾大人了。”

    他改了口,称了一声“顾大人”。

    顾谦不再跟公孙一同出行。

    自己离开天都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太子殿下的“策离”之术想必是成功挑拨了两人的关系,这应该是好事才对,为何自己心绪不宁?

    不知道情报司已经被架空的云洵,摇了摇头,道:“我这趟回天都,恐怕大不易。”

    杵官王在张君令的手上逃了一条命,临走之前发生了一条毒誓,这条声彻八方的毒誓,便是要让他云洵记住……这件事还没完,接下来他将面临杵官王更加疯狂的追杀。

    遇到一条疯狗。

    纵然他是云洵,是袁淳先生座下,最擅长隐匿行踪的莲花阁弟子,也会大为头疼。

    “她被我打掉半条命,最少也要休养三天。”张君令漠然开口,道:“走直线,横穿东境势力,这样最快,成则生,不成则死,要是被她恢复过来了,你会被打得很狼狈。”

    云洵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尘,“我已经很狼狈了。这没什么,我有一样物事……可以借来一点‘运气’,避开那个活阎王。”

    他从袖袍之中,取出一枚紫莲花古币。

    “这是……”

    张君令眼神一沉,“这是老师留下来的?”

    云洵点了点头,并没有将太子的事情托出,而是选择性的留取一部分内容,缓缓道:“这枚莲花古币,对应‘六爻之术’,一共有三枚,另外两枚不知下落,是袁淳老师留下来的,莲花阁内子弟,若修行秘术,便可驱动古币,对应的占卜吉凶,正是因为这枚古币的推演结果,我才感应到了师妹的气机。”

    张君令的修行功法极其特殊。

    以他的神魂,竟然无法在她驭剑穿梭沙海之时,感应到明确的气机。

    而紫莲花古币隔着十里地就将捕捉到了“张君令”。

    “还有两枚……在师兄师姐的手里么?”

    张君令轻声喃喃。

    这一幕被云洵捕捉在眼中。

    他有些困惑,难道昆海洞天闭关的小师妹。

    手中竟没有古币么?

    云洵低垂眉眼,他想不通……师尊没有赐予自己古币,是因为不信任,是因为自己选择了在西境的立场上推动烈潮。

    那么三枚古币,又怎会给到太子。

    太子的那枚,应当是从死去的“苦策”身上拿到的。

    那么按理来说……龙凰身上应有一枚。

    还有一枚呢?

    不在张君令的身上,难不成在那条年幼烛龙的身上?

    云洵神情略显郁闷,如果最后一枚紫莲花古币,在拒绝袁淳收徒请求的曹燃身上,那么师尊对自己的“偏见”就实在太深,宁愿给一个门外之人,也不愿意给自己,是早就看穿自己的意图了么?

    他翻转手腕,准备将古币收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老师的东西,我要收回。”

    云洵神情有些错愕,他看着这只伸在自己面前的雪白手掌,想到了先前张君令与杵官王对攻的画面,脸色有些变幻,干涩吐出一句话来:“这莲花阁古币……是殿下赠予我的。”

    他不能说是自己的。

    “既如此,你可能会死在路上,东西不能给那女人拿了。”张君令那只手没有缩回的意思,淡然道:“我替太子保管,你把古币给我,我会活着回到天都。”

    这???

    云洵愕然看着自己的师妹,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谦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洵大人,你似乎绕过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顾谦忍俊不禁的神情,在云洵眼中看来,更像是慢条斯理的戏谑嘲讽,“烈潮之后,似乎就没见到龙凰和苦策了,您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么?”

    云洵沉默下来,他盯着顾谦,一言不发。

    顾谦微笑道:“你替我查一个案卷,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云洵抬起眼来,注视着张君令,发现这青衣女子竟然无比信任顾谦,任由这个莲花阁外人来替她谈判……而且理所当然的自己拿走情报司的好处。

    难不成自己这闭关昆海洞天的师妹,是个多情种?

    还是说这判官小白脸,蛊惑人心,把张君令迷住了?

    他完全无法想象监察司判官和莲花阁闭关弟子站在一起的景象。

    咬了咬牙。

    最终云洵还是忍气吞声的选择了妥协:“你想要什么?”

    “我希望云大人安然无虞的回到天都,然后我能够看到‘沈灵’的案卷。”顾谦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语气一片严肃,“拿此事做为交换,如何?”

    云洵眯起双眼,“沈灵?这是我的得力部下……他已经死了,你要他的案卷做什么?”

    顾谦沉默片刻,只是缓缓说了两个字:“查案。”

    “监察司查案,情报司不会奉陪。”云洵面无表情道:“至于烈潮的事情,我云某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师尊已死,莲花阁内的关系也早已崩塌,苦策身死道消,龙凰逃离天都,无人知其下落。”

    他望向张君令,“你若是去了一趟天都,便知道,如今的掌权者正是太子……作为钦定老师的大弟子,太子殿下是这场烈潮最后的得胜者。所以,归根结底,你我之间,并没有同门情谊。”

    顾谦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位大司首。

    云洵杵着长剑,看着青衣女子,疲倦道:“你既然救我一命,我便不想再拖欠什么,这枚紫莲花古币给你……你的确也比太子更配得上它。”

    “铛”的一声。

    风雷轻轻的响起。

    那枚紫莲花古币抛出一个弧线,落入张君令的手中,“目盲女子”单手借住,她的目光隔着白布落在掌心,那枚冰凉的,被云雾包裹着的古币,接触肌肤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那个老人身影。

    云洵杵着长剑,一瘸一拐,两人擦肩而过。

    张君令叹了口气。

    “我都知道。”

    云洵一怔。

    “老师对我说过的……他会身死,你会刺出一刀,天下会变,太子会胜。”

    张君令挥手召来飞剑,她与云洵彻底错肩而过,只留下一句云雾飘渺的叹息。

    “诸多劫难……这些,老师都说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转还魂丹

    “张姑娘。”

    飞剑在大漠之中飞驰。

    顾谦低下头,搂着张君令的腰身,顶着飞来的沙石,艰难开口,道:“袁淳先生……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

    青衣女子只是沉默。

    因为白布遮掩面容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她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但顾谦隐约能够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悲伤”。

    一个人在昆海洞天闭关。

    常年所见,除了大道,就只有袁淳先生了。

    然而袁淳先生卦算天下,早就猜到了最后的结局……当她走出洞天,看到的这座天下,这片结局。

    “与先生说的没有区别。”

    张君令略微停顿,黯然道:“先生能算到我的劫数,自然也能算到他的。”

    她抬起手掌,那枚紫莲花古币被她握拢,一缕又一缕的云雾气息聚拢复散。

    “先生对我说,出了昆海洞天,不要记挂仇怨。”

    张君令笑道:“我从未入世,没有仇家……要做的,就是活在当下。”

    顾谦怔了怔。

    他低垂眉眼,脑海中一幕一幕的画面穿插而过。

    徐瑾沈灵。

    雨夜太清阁小巷狂奔精疲力尽。

    飞扬的书页抛起的雨珠焚灭的灰烬。

    那份被销毁的档案。

    还有这份……重启的人生。

    顾谦被风沙迷了眼睛,眼眶有些湿润,惘然自语,道:“活在……当下……”

    ……

    ……

    “净莲之前对我说过,宋雀先生是一个追求自在的人。”

    “然而这世上,越是追求什么,越是不能得到什么……所以宋雀先生越是追求自在,越是不自在。”

    湖心亭清风拂过。

    席帘飞扬。

    宁奕和裴灵素坐在棋盘对面,他捻着棋子,按照脑海中棋谱的位置,将其落下。

    两人在推演棋局。

    “若重来一次,大客卿很有可能会放弃‘捻火’,不当菩萨,只当宋雀。”宁奕神情恍惚说道:“因为捻火,所以肩头上扛了太多的重担,而他放不下。”

    “这句话也是宋伊人对你说的?”裴灵素持白落子,缓声道:“他希望大客卿离开灵山?”

    宁奕摇了摇头。

    “这句话,是邵云大师说的。”

    丫头一惊。

    邵云大师……

    若此言是邵云大师所说,那么言外之意。

    “灵山之变,不在宋雀。”宁奕轻声叹息道:“大师希望我不要参与此事,就让大客卿安安静静的离开灵山好了……”

    裴灵素两根手指夹着白子,轻轻在棋盘上敲打,“灵山如今走了宋雀,不是好事。”

    宁奕回想起自己在大雄宝殿光明之中的对话。

    自己表达了与丫头一模一样的观点。

    而那位大师的反应,则像是一片深海,投入石粒,波澜不惊。

    邵云枯坐在光明之中,举手投足,艰难缓慢,大袖飘摇,有风无影,他举起那持握“手札”的手臂,书页“哗啦啦”的翻转,一行又一行的梵语流淌而出,围绕着这道枯老的身影。

    老人的神态疲倦但眼神清明。

    他望着书页,仿佛望到了未来的结

    局。

    “除盖障菩萨……降服一切障碍……”

    “大客卿,还会回来的。”

    ……

    ……

    “大客卿还会回来?”

    裴灵素单手托着下巴,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望向宁奕。

    棋局推演结束,湖心亭的禁制,天清池主府邸的阵法,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这样的推演,每天都要进行数百上千局,为了寻求破开棋局的“解法”,丫头几乎将脑海之中所有的棋局都列了出来,一开始的那些猜测,关于道宗佛门古圣留下来的棋局,几乎都尝试了一遍,但可惜的是,都没有反应。

    于是只能这么穷举。

    宁奕点了点头, “邵云大师是这么说的,我若是在这个时候出面,很容易引起禅律两宗的争论,因为‘天都谈判’的原因,我在灵山内获得了极大的‘簇拥’,这个时候出面百害而无一利。”

    裴丫头饶有兴趣道:“当年灵山绝不收纳外徒,但经由宋雀捻火,导致客卿山开启了一个例外……邵云大师,不让你出面,是希望你成为下一个‘宋雀’?”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邵云大师应该是有这个意思的,只不过我没这个心思。我既没得到灵山的‘捻火’造化,又要背上宋雀先生的重担,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会担着。”

    顿了顿。

    “但其实大师更多的考虑是为我好,与灵山结善缘,于我是好事。”宁奕神情郑重的望向丫头,一只手覆在柔弱无骨的掌背上,“我在灵山会待到盂兰盆节,把病治好,需要这份善缘。”

    裴灵素轻声道:“虚云大师闭关在‘流云山’,至今还没有消息?”

    “若有消息,风吹草动,灵山会第一时间察觉。”宁奕摇头,“虚云是灵山的命脉,那位师祖若是出关,那么灵山便将迎来强势期,哪怕面对天都皇权,也不用畏惧。现在只有等待,在盂兰盆节之前,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一切都是未知数。”

    裴丫头笑着吐出一口浊气,道:“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呢。”

    宁奕握紧手中的柔荑。

    他知道丫头的意思……

    这种命运掌握在其他人手中的感觉。

    的确很不好受。

    “安心。云雀会替你‘稳固神海’。”宁奕柔声道:“等到盂兰盆节,虚云出关,所有的病就会好了……”

    丫头只是笑了笑,她转移了话题,不再说治病的事情。

    “我总觉得,穷举棋局的做法,错了。”她看着宁奕,笑道:“而且是大方向上的错误……这几日你我对弈,复盘棋谱,倒是不耗费心神,但就算把这世上棋谱打遍,也未必能够打开这座府邸的下一处禁制。”

    “我有预感,天清池主留下的秘密,能够解释湖心亭的风铃,律宗的禁地,还有莲花阁的‘六爻’。”

    丫头皱了皱眉,“或许我们需要一个‘局外人’。”

    话音刚落,裴灵素挑起眉头,望向湖心亭外的远山,雾气之中,似乎有一道清脆的铃声回荡响起。

    “有人来了。”

    ……

    ……

    池水荡漾。

    经由裴灵素出手改造的律宗大阵,彻底改变了原先那位阵法师“愿力塑阵”

    的初衷,阵纹掺杂了星辉和神性,复杂程度提高了数倍,如今的灵山绝不可能有人破开。

    律宗大宗主的道歉,以及天都使团的谈判圆满完成,奠定了如今宁奕在灵山内的声望和地位。

    于是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前往“天清池”。

    更何况,这里有僧兵把守,再加上律宗弟子巡逻,能够来到大阵前的,都是颇有身份之人。

    阵法荡开。

    宁奕和裴灵素两人踏出天清池。

    映入眼帘的,是两位披着黑灰长袍的女子,一位宁奕熟悉,先前自己要参与谈判,被西王母庙的小师妹暗地里偷袭,那个女子名叫“沈语”。

    另外一位,应当就是她的师姐了。

    宁奕笑道:“西王母庙的两位小庙主啊,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这句话稍有调侃意味。

    沈语咬牙切齿看着宁奕,腰间的长剑嗡嗡作响,恨不得再度刺他一剑,只不过经过上次的教训,她涨了记性……以她现在的实力,十个沈语也不够对面这厮打的。

    思前想后,她还是拿了宁奕的“生字卷竹简”。

    但万万没想到,这枚竹简竟然有奇效。

    师姐的伤势,在吸纳竹简的“光芒”之后,很快便恢复,堪称神速。

    这枚竹简竟然比师门的那些“灵丹妙药”都要管用!

    她哪里知道,宁奕生字卷的造化,那是白帝都要死死攥住的逆天机遇,纯粹的生机,千金难得,此间不过十境的修行者,只要尚有一口气在,“生字卷”便可将其救活。

    生死人,肉白骨,不外如是。

    沈语身旁的女人,面容冷冽,短发过耳,眉目间看起来一片凌厉,满是杀气。

    西王母庙辜圣主收下的两位弟子,天赋不俗,但性格各异。

    余容比沈语更加成熟,此次东行入灵山,也是由她来保存“圣主令”。

    素日里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余容,此刻眼神柔和,按住自己师妹的头,将其往前推了一步。

    被按住后脑勺的沈语,张牙舞爪瞪着宁奕。

    “道歉。”

    余容语气干脆利落开口。

    沈语一下子蔫巴了。

    她声音含糊不清,像是一只病猫,“宁先生,对不起。”

    “声音大点。”

    余容面无表情。

    沈语咬了咬牙,狠狠低下头,揖了一礼,飞速起身,“宁先生!对不起!”

    满面涨红的少女,龙须鬓角被风吹起,咬着牙齿道:“我不该在天清池对你出手。”

    道完歉后,沈语回到了师姐的身旁。

    余容满怀歉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四四方方的宝盒,躬身道:“宁先生,舍妹年幼无知,我替她向你赔罪,望能海涵。”

    丫头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一幕。

    宁奕叹了口气。

    “无须多礼,”他还了一礼,“都是误会,解开便好。”

    余容摇头,执着道:“宁先生,我与师妹得知了灵山近来发生的事情……那枚竹简,乃是您给大客卿极其重要的‘信物’,用来治我的伤,实在有些浪费。这宝盒里放的是瑶池的‘十转还魂丹’,价值连城,对神魂之症有奇效,希望能弥补青简的损失。”

第一百五十九章 您在第几楼?

    宁奕并没有收那枚宝盒。

    他笑了笑,解释道:“大客卿的那枚青简,我自会再送往长白山一枚。至于此次的‘疗伤’,不要在意,就当是我送给瑶池的礼物。”

    宁奕的语气也有些歉意,“关于将军府的事情,十分抱歉。”

    余容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收回那枚呈放“十转还魂丹”的宝盒。

    “宁先生,收下吧。”

    “将军府的北境会议,其实是太子授意。太子拢和四境,北境有将军府独揽大权,他做出此举……便是为了挑起其他圣山势力与沉渊君的关系。”余容沉声道:“归根结底,瑶池和将军府都是被太子算计的受害者。”

    宁奕无奈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晃了晃,提醒道:“余容姑娘,我知道你心思缜密,看穿布局,但这句话可不能到处乱说,被情报司听到了,可是要被砍头的。”

    “情报司?”

    余容笑道:“情报司不已经是宁先生的‘囊中之物’了吗?”

    宁奕眯起双眼。

    “前些日子,天都谈判,情报司的精锐之师在灵山停歇。”余容说道:“‘云洵’是天都情报司的大司首,灵山境内如今到处流传着先生你的‘事迹’,能够说服太子,完成谈判,想必也帮了云洵一个大忙。”

    说到这,她顿了顿,伸手指了指宁奕腰间的那块令牌。

    云洵留给宁奕的。

    象征着情报司最高权力的令牌。

    “其实是看到了这块令牌,才猜到的。”她笑了笑,弯腰把宝盒放在了地上,“裴小山主的面色不太好看,这枚丹药或许能有帮助,瑶池从不欠人人情,宁先生,这枚宝丹送出,恩怨便算清了。”

    宁奕看着这个心思聪明的女人,点了点头,抬掌将呈放丹药的古盒吸入掌心,“啪”的一声,入手温热,沁人心脾的丹药香味萦绕鼻尖。

    的确是上好的丹药。

    瑶池不以杀伐之术而闻名,作为东西两大宗易子之后的产物,驻扎东土的西王母庙,盛产灵丹妙药,门内弟子均为女性,而且个个身材曼妙,是大隋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道侣之地。

    在早些年,能娶一位精通丹术的瑶池弟子当做道侣,便是一大幸事。

    这余容,无论是心智还是心性,都远胜其师妹。

    若不出意外……那么西王母庙的小庙主,便是她了。

    宁奕收下宝盒,平静道:“既如此,便谢过二位了。”

    余容抬起头来。

    “宁先生,听闻你在大隋境内,有‘剑仙’美誉。”她一只手按向腰间,腰间悬配的那把长剑已在鞘中铮然长鸣,余容神情认真,道:“在下修行剑术已久,困索在十境之内,剑气境界始终无法登上下一层楼。”

    “在离开灵山之前,希望宁先生能够指教一二。”

    这番求战。

    比起她师妹沈语,就要高明得多。

    余容知晓,两大宗门的恩怨结缔,宜解不宜结,但错综复杂的起源往往却很简单,今日若不是携着师妹来此化解是非,恐怕回到西王母庙,经由有心人发酵酝酿,推波助澜,瑶池与将军府的关系会更加糟糕。

    所以她来此送出了那枚宝盒。

    而宁奕也顺利应当的收下了宝盒。

    再借着求教的

    理由,让自己能够顺利应当的出剑。

    一方面,是余容想见识一下,被吹上天的宁奕,到底剑术境界有多高。

    另外一方面,自己既然是“求教”,那么宁奕也不可能再以真实境界出手,更不可能伤了自己……这次交手,对自己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宁奕笑了笑,说道:“好。”

    裴灵素向后退了两步,“注意分寸,别伤了人家。”

    宁奕点了点头,饶有兴趣看着对方。

    这姓余的小姑娘是个人精,几句话就能看得出来。

    “宁先生,你的剑呢?”

    余容并没有拔剑,而是冷冷盯着宁奕,问道:“剑在何处?”

    宁奕腰间没有剑。

    剑在丫头手上。

    她向后退两步的时候,抽走了“细雪”。

    余容皱起眉头,望着裴灵素,后者手中杵着一把油纸伞,借着伞骨卸力,伞尖着地,丝毫没有要递给宁奕的意思。

    “既然比的是剑术,那么有没有剑,并不重要。”

    宁奕缓缓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根还算笔直的柳树树枝,天清池湖畔垂柳居多,处处可见柳枝,又是春风时节,柳枝遒劲有力,他轻轻在空中挥舞一下,发出“噼啪”的破风声响。

    沈语的神情有些难看。

    “宁奕,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师姐?”心智明显不成熟的小姑娘恶狠狠道:“我师姐的剑术在瑶池无人能及,要是同境,你还不一定是她对手呢!”

    余容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

    剑气如登楼。

    星辉十境的剑修,往往剑气只有四层楼。

    想要再登一层楼,便是千难万难,剑修能够越境而战,不是因为自身的剑意凛然,横扫无敌,而是因为极其惊艳的剑修,能够跨越天堑,登到下一层楼。

    比如……当年七境无敌的柳十一。

    或者已经功成名就,在大隋留名的“叶长风”,“裴旻”。

    身为剑修,要做的便是不断在逆境之中破境,不断的打破桎梏,如果能够无视修行者之间的规矩……那么便真正领悟了剑修的核心之意。

    届时,哪怕逆转生死,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个无视生死规则,千古唯一的剑修破矩者,就是徐藏。

    余容盯着那个捡起柳树枝,不摆剑架也不搭招式的黑袍男人,平平无奇,像是一根树桩。

    但浑身气机,浑圆如一,没有丝毫的破绽。

    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圆。

    找不到“漏洞”。

    这就是宁奕所在的那一层楼么?

    十境剑修四层楼,虚境五层楼,命星六层,那么,这便是第六层的剑意?

    自己似乎差得并不远。

    余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浑身气机同样内敛,她不再以星辉注入剑鞘之中,而是纯粹以剑意气机支配剑器,锵然一身,剑随人动。

    下一刹那,拔剑出鞘的女子已经来到了宁奕三尺之内。

    一抹圆弧,横切斩出,如一捧破开湖面的春水——

    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拔剑睁眼的女子,听到了一声稍有意外的“咦”。

    宁奕有些讶异。

    余容,剑气登上第五层楼,破开了剑修十境难之又难的那道天堑。

    怪不得要找自己讨教,怪不得如此自负……

    他握拢柳枝。

    空气之中爆发出一道清脆的鞭响。

    下一刹——

    银亮的剑光擦着宁奕的喉咙划过。

    这一剑对准宁奕的喉咙刺出,而站在原地,似乎寸步未曾挪移的那个男人,竟然没有被划中?

    余容心神一颤,紧接着剑身之上传来了一个极轻极小的力度。

    “啪”的一声。

    玄铁冶炼的剑身被什么抽打了一下。

    剑身的铁面之上溅起了一朵极小的浪花,接着瞬间荡漾,泛起了波纹,这股外力介入自己的剑气之中,将她的剑路全都破坏,接下来的第二剑本该是对准宁奕胸口刺出,但因为这一道极轻的外力作用,剑锋歪斜,擦着宁奕的身子掠过,她被不受控制的长剑带着掠出了一截距离,以巨力强行压制剑身,拨乱反正之后,又是一道极轻的抽打声音。

    余容看到了一道虚影!

    是宁奕手上的柳枝!

    极其有力的“啪”的一声,抽打在自己的玄剑之上,明明力度不大,却将玄剑打得快要脱手而出。

    这股力劲极其巧妙!

    余容心神骇然,自己的剑法竟然会有如此漏洞,隔着三尺,只需要抽打一下,便使她无法再驾驭自己的佩剑?

    宁奕就只是随意递出了“两剑”而已!

    飒的一声。

    那根柳树枝在空中再度举起落下,这一次是对准剑尖——

    按余容之前的认知,若是柳枝和剑尖两相交撞,那么毫无疑问的……自己刺出的这一剑会劈开柳枝。

    但她现在不这么想。

    宁奕手中那截看似平平无奇的柳枝实在太可怕了。

    自己的剑一旦与其接触,剑气便会大乱。

    完全不是一个境界上的剑道参悟。

    她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持剑之手震动手腕,强行改变剑气方向,将其掷出。

    掷剑一攻!

    同时以血肉之躯,迎上了那截狠狠抽打而下的柳枝。

    三尺之内,飞剑之术!

    然而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的那一幕,那截当头盖面抽下的柳枝,在宁奕攥拢五指之后,划过一个剑花,以极快速度擦着余容的面颊收回,借着缠住飞剑,陡然发力,柳枝的气劲不再刚猛,转为阴柔,带着飞剑兜转十几圈,最终随着宁奕柳枝斜指地面的姿态插入大地。

    “铛”的一声。

    这截长剑入地之后,剑面疯狂震颤,一瞬间荡出十几个细小的精钢蛛网,就连剑柄都快要碎掉。

    而那截柳枝,就悬在余容的脖颈前。

    女子心神失守,看着那根瞬间由动入静的柳枝。

    这是……第几层?

    她完全错了。

    自己与宁奕差得,绝对不止是一点点。

    胜负已分。

    余容后背已被冷汗打湿,她直勾勾盯着宁奕,声音沙哑道:“宁先生,剑修十层楼,您在第几楼?”

    宁奕收回柳枝,回到裴灵素身旁,接过细雪,望向远方灵山城墙的方向,幽幽道:“待会有场架要打,看完你就知道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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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