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君令
“你确定没有跑错方向?”
顾谦揉着面颊,听着飞剑剑锋撞在沙潮沙粒之中,发出铛铛的清脆声响。
张君令脚下的这把飞剑,切割沙石,极其锋锐,漫天沙潮在一剑之下化为两拨潮水,纷纷扬扬从两人身后荡开,从高处俯瞰看去,顾谦和张君令二人,像是乘着一叶孤舟,四处漂泊。
而身下飞剑所处的沙漠,则实实在在是一片沙海。
近几日,一场沙龙卷,从北方席卷而下,在东土境内一路南下,原先骏马马蹄可以驰骋踏掠的沙地,现在变得步步艰难,佛门的苦修者四散着发布诏令,通知四地的寺庙,僧人,减少外出,以免遭遇风沙,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但还是能够看到,极少数的苦修者,牵着骆驼,跋涉在大漠之上。
驼铃悠悠。
顾谦这张俊俏脸蛋,一路上没少被风沙摧残,只不过他的心性倒是极好,离开天都之后,先是驭马,两个人同乘一匹骏马,东行离开东境长城,然后换成飞剑……一连十几天,他倒是没觉得枯燥。
因为某人方向感实在太差的原因。
他需要明确方向……而离开东境长城之后,顾谦的“阅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偏偏张君令不再需要他这么一个人形导航了。
张君令似乎与灵山……或者说与灵山中的某样东西,生出了感应。
一路笔直前行,竟然是连丝毫犹豫也没有。
顾谦连着看了两天一模一样的沙丘起伏,如果不是张君令十分笃定的告诉他绝不会出错,他甚至怀疑自己被飞剑带到了中州的玉门关……在遇到沙龙卷过境之后,想要保持方向感实在太难了。
“错不了。”
张君令盘膝坐在飞剑剑首之处,修行到了她的境界,可于瀑布沙石万物之上盘坐,只要胸腹之中有一口气机,便可凭虚御风,浩浩汤汤的沙粒围绕着一件青衫起伏,随着她的吐气,吸气,而凝结成一个半圆形的屏障。
吐气吸气,沙粒反复,膝盖处横着的那把油纸伞,也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在这片半圆形飞剑屏障之内,顾谦哪怕不踩在飞剑上,也不会有恙,但“生性谨慎”的年轻判官十多天保持着一个拧巴的,勉强维持自身在飞剑上平衡的动作,他苦闷道:“张大楼主,这十多天风吹日晒的,你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
顾谦心性已经很好。
张君令心性更好。
本以为这场出行,会发生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但顾谦发现自己完全想多了,在平日里张君令就是一块木雕,结了法阵前行之后,就原地坐下,一句话也不会说,甚至一个字也不会从她的嘴里迸出来,就连呼吸声音都降至最低。
顾谦在情报司的时候看了许多案卷。
他隐约猜测,张君令修行的是一种呼吸法门,修行者极其讲究“气机”,一口气机越长,厮杀之时就越占优势,往往一气呵成,谁先撑不住,谁就先落败。
张君令不开口说话,也是这个原因。
自己若是开口询问什么,或者硬生生要与她说一些话。
青衣女子腹部便会传来雷音般的轻颤震动,轻轻嗯一声,或者干脆背对自己摇一摇头。
实在没什么意思。
询问方向……顾谦已经开口了数十次。
但这一次,张君令的回复不同。
她回了顾谦三个字。
“错不了。”
于是顾谦的神情先是微怔,然后变得惊愕,感动的无以复加。
坐在剑器最前方的张君令,十多天的风沙吹打,她的面颊非但没有变得干枯,反而更加莹润雪白,这种肤白并非是气血不足,虚弱苍白,而是有浅淡的红润流淌,整个人好似一块美玉,体内的气机每循环一个大周天,气色便好上一份。
这等养颜功夫,已是大隋诸圣山女子梦寐以求的仙术。
张君令哪怕到三百岁,也是这般容颜常驻,看起来与世俗寻常人家的二十岁女子没有区别。
在莲花阁内,其他人并不会这门修行法。
这是一门独特的呼吸法,袁淳先生只传授了她一人……就连袁淳自己,也不曾修行。
非是不愿。
而是不能。
越是强悍的术法,越是挑剔。
就比如徐藏的“砸剑”,哪怕他对着全天下公布了砸剑的修行法门,真正能够学会的,可能也只有宁奕一个人。
“就快到了。”张君令睁开双眼,不再是盘膝姿态,缓慢以手按下,撑起身子,青衣飒然飞舞,两袖拍打风沙,女子的语气有些歉意,道:“抱歉……之前需要调养声息,所以不能开口。”
顾谦微微一怔。
他没有想到,张君令会对自己开口道歉。
从踏入皇城的初见起,他就觉得张君令……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她的身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杀气,却又不那么排外,神色间看起来冰冷淡漠,但真正开口,却会让人觉得有些温暖。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但很快顾谦就想明白了原因。
一个人,在昆海洞天,孤独的闭关,没有人陪着她说话,没有人陪着她成长。
当她踏足这片人间的时候,就像是一块璞玉。
袁淳先生用尽一生的心血,让这块璞玉保持完整,不要被世俗玷污……所以她不曾尝到这人间的肮脏,也不会对这里生出厌恶。
顾谦叹了口气,摇头坐了下来,站着实在太累,坐下之后,黑袍与沙石剐蹭摩擦,并没有出现顾谦担心的那种沙粒在飞剑屏障内乱跳的景象……相反,经过张君令剑气气机的洗涤,这些沙粒连布袍的衣角都割不破,顾谦像是一个生了重病的老人,幽幽吐了口气,大字型的躺了下去,两条手臂自然垂落在飞剑两边,手指与沙粒啪啪啪相撞,舒服的瘙痒感通过指尖蔓延到浑身四处。
他无力道:“你刚从昆海洞天出来……不懂人情世故,我不怪你。”
张君令柔声道:“人情世故?”
“对你好的人,你也要对他好一点。”顾谦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的面颊之前,他苦笑道:“就比如说,我对你好不好?”
张君令惘然的思考了一会。
她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很小的时候,不曾辟谷的时候,师尊给她在雪夜里塞了一个馒头,披了一件厚袄,她能够感觉到……这是对她好。
对她好……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所需要的东西。
那么顾谦。
是对自己好的。
因为自己需要一个人指路。
君令点了点头,道:“你对我好,我感觉到了。”
顾谦循循善诱,叹气道:“那么之前你对我好吗?”
张君令又陷入了思考。
她对顾谦……顾谦一路上先是喋喋不休跟自己介绍着大隋的风貌,人情,这些自己都很感兴趣,他似乎是个话痨,希望得到自己的回应。
但因为修行气机的原因,她基本上没有回过顾谦的话。
顾谦需要的……她没有给。
“之前……”张君令摇了摇头,道:“我对你,不好。”
她认真的补充道:“我明白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顾谦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躺在飞剑上,舒服的叹了口气,心想孺子可教也,最后试探性问道:“你真的懂了?”
张君令点了点头。
“太晒了,我想打把伞。”顾谦惬意的伸了个蓝药,提了一个很小的要求,同时疲倦无力的伸出一只手,指向张君令,说道:“开伞,遮阳。”
张君令很干脆的摇头,道:“开伞,不行。”
顾谦瞪眼道:“你刚刚怎么说的?”
张君令皱眉道:“我反悔了,你想要什么都行,但开伞不行。”
呵……女人……
顾谦心底叹了口气,说她单纯,确实像是一张白纸,但有时候却聪明的像只狡狐。
顾谦忽然眯起双眼,坐起身子,神情变得庄严而又肃穆,因为他看到了远方一座在沙尘之中浮现的巨大城墙轮廓。
“灵山……到了。”
顾谦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喂,女人,你到灵山要做什么?”
顾谦喃喃开口,他看着那座巨大的城墙在沙龙卷中若隐若现,隔着数里外,便感受到了一股杀机,这里是佛门圣地,相当于大隋圣山的山门,而自己和张君令毫无疑问是不被灵山认可的“外来者”。
张君令木然的站在飞剑之上。
“来灵山……找一个人。打一场架。”
找一个人?
打一场架?
来砸灵山场子的啊?
顾谦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远方的城墙上,响起了威严的喧喝。
“生人止步——”
很显然,这道警示并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飞剑的速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暴涨,两旁的沙石轰隆隆爆碎炸开。
两人一剑,声势浩荡,向着灵山撞击过去。
顾谦面色煞白,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想进灵山,要令牌的……我的亲祖宗,你不会没令牌吧?”
张君令嗯了一声。
“当然……没有。”
她单手握着那把青色油纸伞,伞内贴满符箓,随着五指的收拢,细狭的伞面燃烧起了水波般的青色火焰,徐徐荡漾。
青衫女子冷冷道:“待在飞剑上,哪也不要去。”
伞内气机的感应,已经攀升到了极点。
来了!
张君令抬起头来,看到一袭黑袍,拎着一把雪白纸伞,跃上城头,与自己隔着灵山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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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千里迢迢来问剑
顾谦耳旁响起女子冷冰冰的命令声音。
“待在飞剑上,哪也不要去!”
他艰难抬起头来,漫天黄沙,远方的灵山城墙之上,有一道很是熟悉的黑袍身影,拎着一把凌厉如长剑的油纸伞,居高临下的望了下来。
是的。
顾谦很熟悉。
这座天下没有人没听过那个男人的名字。
宁奕。
张君令脚尖踩踏飞剑,飞身掠出,她单手握住油纸伞,一路上几乎不曾开口,胸腔内的一口气机蕴养至此,已近满溢。
千里迢迢!
千里迢迢赴灵山,便是为宁奕!
顾谦脚下的飞剑陡觉一轻,身子恍惚,入眼所见,那袭青衣重重踩踏一脚之后便掠向灵山高墙,只留下一道飘若惊鸿的背影。
他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张君令在路上不开口,不开伞的原因……与高手过招,招招致命,不容懈怠,路上一字不发,便是因为要凝聚全部的精力,将气机养足养够,使自己精气神攀升停留在巅峰。
而不开伞。
便是因为这把伞,便是全部精气神的寄托。
这把伞,是把剑!
……
……
昆海洞天闭关前。
师父曾经丢给她一把伞,那把伞内的气机未曾激发,看起来便与寻常人家用的油纸伞没有区别。
但当她握住那把剑,她感受到了剑骨内嶙峋饱满的剑意。
那是一把剑!
一把举世无双的锋锐之剑!
师父说,这是全天下最适合她的剑,不会再有一把剑,能够养出与她如此匹配的“剑意”,而这把剑,是一个故人所留。
师父还告诉她,若出关,那么她张君令理当在同辈之中横扫大隋天下,只有两个变数。
一个是羌山那位应运而生的谪仙人,不会再有人是她敌手。
另外一个,就是继承同样剑意的撑伞人。
……
……
宁奕站在灵山城墙之上,他在握住细雪,踏出天清池之前,就感受到了细雪剑身的呼唤。
蜀山陆圣赵蕤师兄弟,有两把古伞。
一把“红烛”,一把“细雪”。
“红烛”是陆圣送给紫山楚绡的定情信物,伞内留存了一抹精粹剑意。
这两把伞,看似登对,但其实剑意还是略有差别。
当年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五妖孽,皇帝,余青水,黑袍,陆圣,叶长风,各自有着不同的极道领域,年轻皇帝的肉身体魄举世无双,余青水所学驳杂极尽鬼谋,黑袍功法神秘,掌中剑气可斩万物生灭。
当年的叶长风能够与他们齐名并列,其实倒不是他的剑意登临极境,而是他的“逍遥游”身法,速度实在太快,真正与前面的那四位单挑厮杀,年轻的叶长风不占优势,但若以生死来论,前面三位都无法追上年轻的西海剑仙叶长风。
至于那位隐约在年轻五妖孽中占据榜首位置的蜀山山主……
陆圣。
陆圣是当世毫无争议的,排名第一的大阵法师。
哪怕五百年后,依然如此。
他留下了太多无法超越的“阵法丰碑”。
陆圣留下的护山阵,让蜀山在没有涅槃坐镇的岁月里,都能够坐稳十大圣山的位置。
后山的小子母阵,则是帮助蜀山守住了“后山”的秘密,自陆圣离开后,除了宁奕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开阵法,踏足后山。
这也是当年,千手能够放任各方势力来蜀山参加徐藏葬礼的原因。
因为他们根本就破不开后山的阵法!
另外还有一件陈年旧事。
年轻皇帝在北境与陆圣交过几次手,虽说最终胜负的结果并没有传出,世人无从知晓,但交手之后,皇帝便极其郑重的下令,不准陆圣踏入皇城,就连在红拂河外驻足都不可……宫内的消息传出,据说是陛下不敢让陆圣“观看”悬在皇城上空,象征大隋铁律的那张符纸。
那是光明皇帝留下来的符纸!
年轻陆圣的阵法造诣,已经让太宗感受到了对皇权的巨大威胁!
如果让陆圣“观摩”了铁律的符纸,那位看起来性情儒雅的蜀山山主,不知道在未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举措……但如果陆圣某种不好的,这是大隋皇室根本就无法接受的。
即便是皇帝那般骄傲的人,也做出了如此的举措……由此可见,陆圣的符箓造诣,有多么可怕。
而“红烛”和“细雪”,则是陆圣倾尽心血的作品。
剑身由师弟赵蕤铸造。
剑骨由他亲手揉捏。
这两把剑,都曾是令天下闻之色变的极品宝剑!
但……他随身携带的那把“红烛”,在赠给楚绡之后,便不再算是能令涅槃畏惧的“神兵利器”,因为陆圣的那缕剑意虽在,但符箓魂魄却被抽走。
细雪之所以持续不断的镇压天下剑器,位列前茅,便是因为赵蕤的那把剑,剑骨剑身,两者都是完好无损。
哪怕最后折损于太宗手上。
细雪“剑身”崩碎,但出于陆圣手中的“剑骨”,不曾有过损坏,所以宁奕在妖族天下换了“霜纹钢”重铸之后,细雪便浴火重生,反而变得更加坚韧。
宁奕身为执剑者,他自身有着独一无二的“剑意”。
霜草一般,百折不挠的那股坚韧剑意。
使得他无论执掌那一把剑,哪怕握住一块废铁,能够赋予其“剑骨”,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细雪本身的那股“浩荡”之气,这也是为什么,当他手持细雪,施展砸剑之时,邪祟根本无法抵抗,因为陆圣山主本来留下来的那股“浩然”,与执剑者剑气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细雪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属于山主陆圣的……气息。
宁奕站在灵山城墙之上,他盯着远方破开黄沙一剑刺来的青衫女子。
那女子手中的油纸伞,剑身材质尚不好说,但明显“剑骨”出自陆圣山主的手笔。
他轻蹙眉头,拔剑出鞘。
两抹弧光撞在一起,宁奕身躯向后倒退,女子这一剑的气劲十足,凿得他无法站稳,双方境界竟然相差无几,如此年轻就抵达了命星境界的巅峰?
让最让宁奕觉得诧异的,不是眼前这青衣女子的境界,而是这一剑展露的战力。
他在妖族天下得了大造化,同境无敌手,黑瑾,白如来,东皇,先后都败在他的手上,尤其
是经历天海楼战争之后,宁奕自问命星境界,再不可能出现能与他交手的对手。
除了谪仙复生!
他谨慎的盯住眼前那袭“目盲”大青衫,道:“阁下何人?”
女子神情平淡,手中伞剑不住的摇摆,剑锋斜指地面,虽未触碰砖石,但却以气机不断将尺余地面凿得飞溅,可见刚刚那一剑的对撞,绝不只是单纯的蛮力。
张君令的唇角微微翘起,似乎很满意这一剑的试探。
“宁先生,我从昆海洞天来。”
宁奕挑起眉尖,并没有慎重持剑,而是环抱双臂,搂着细雪,淡淡道:“昆海洞天可是在北境蛮荒之地,千里迢迢来灵山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找我打一架吧?”
张君令低下头,笑了笑。
她的笑容其实有些惘然。
从昆海洞天出关,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来这人间,又能做什么。
而按照师尊的意思……她就应该来找宁奕。
而找宁奕,又能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明显了。
张君令叹气一声,道:“先打一架吧。之后的事情,打完再说。”
宁奕脑海之中闪过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情报,北境的一百零八洞天福地,各圣山有所开采,昆海洞天似乎是皇权庇护的存在,是那朵行走北境的紫莲花亲手向将军府讨要的洞天,至于讨要这座洞天用来做什么,外人也无从得知。
“你手中的伞……你认识陆圣山主?”宁奕凝视着青衫女子。
陆圣……
陌生的名字。
张君令摇了摇头,举起青伞,对准宁奕,道:“这把伞,老师给我的。”
宁奕好奇道:“老师……昆海洞天,紫莲花袁淳?”
他的声音刚刚落地,来不及衍生,就被剑气打断,手握伞剑的女子如鬼魅一般倾斜肩头,瞬间便掠入周身三尺之内,一剑刺向面门。
宁奕有些无奈。
这女人,忒不讲道理。
还真的就是来找自己打架的,隔着老远就嗅到了一股战意。
他并没有出剑,仍然保持着双手环臂搂抱细雪的姿态,整个人如羚羊挂角,又像是一朵穿花蝴蝶,腰身柔弱纤细的像是女子,脚尖轻轻踏地,便向后掠出,整个人拧转在剑光之中,两人一前一后,掠过数十丈灵山城墙,灵山的僧兵本该出手,但随着宁奕一同来到灵山城墙的裴灵素抬手制止了这个举动,空出了一大截的距离。
剑光所过,灵山城头的门户破碎,石屑翻飞,张君令大袍飞舞,持伞剑如笔,挥斥方遒,将灵山城墙数十丈笔直的掀开,开膛破腹,两人就在飞溅的碎木大石之中“厮杀”。
宁奕忽然踩住一块横射而出的巨木,悬停在城头之上,摇摇晃晃,整个人抱剑,几乎要跌下城头。
“姑娘一定要打?”
张君令面无表情转了身子,她握着长剑,再是一剑刺了下去。
宁奕松开踩踏巨木的双脚,整个人从高墙之上坠下,后背贴着墙壁,他微微扭头,看到了一袭俯冲奔跑在高墙石壁上的青衫身影,神情淡漠冷峻,握着纤细的伞剑,双眼隔着一层白布,与自己两相“对望”。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发杀机,地覆天翻
风声呼啸。
浩荡沙龙卷,在灵山外席卷而来。
沙石如擂鼓。
两道下坠的身影,一黑一青,随着前者一脚踩在城墙外壁将自己激荡而出的动作,风沙中裹挟大袍的一男一女就此掠出,剑光在昏暗天地之中闪逝。
宁奕握住“细雪”剑柄,却不出鞘,剑身藏在鞘中,与张君令的长剑撞在一起,生字卷和山字卷都不动用,单纯以自身气机相撞。
“轰”的一声!
这一剑不留余力,两股剑意,抵在一起迸发开来,宁奕落在大漠之上,双脚向后踩出了两个凹陷。
张君令同样如此。
两人隔着十丈,在城头高处,几乎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风沙如泼墨,灵山如画,只不过耳旁脚底,皆是一副天翻地覆的场面,远天可见的,沙龙卷越来越近,“缓慢”掠来,灵山的护山大阵已经升起。
两人对立成一条长线,侧面便是巍峨卷来的沙瀑龙卷。
一副静止的画面。
“这可是天灾。”宁奕笑了笑,道:“命星境界,不见得就能活下来。”
他在乌尔勒高原经历了雪龙卷,以他的体魄,都受了重伤。
眼前女子,可不像是修行体魄的样子。
大隋天下,曹燃叶红拂,惊艳之人就那么几个,宁奕却不知道这女子出自何方……是一直闭关在昆海洞天的修行者?师从袁淳?
宁奕望向不远处,悬在灵山城头底下的那把飞剑。
准确来说,是望向抱着飞剑随风晃荡颠簸的那个黑色官袍年轻男人。
“顾谦是你的人?”
“顾谦……”张君令微微停顿,说道:“是我的人。”
宁奕点了点头,耳旁是轰隆隆的飞沙走石之音。
他微笑望着沙龙卷,道:“那就在它来之前,分出胜负。”
张君令剑尖斜指地面,目不转睛,没有去看侧面那场“近在咫尺”的龙卷,木然吐出三个字。
“请指教。”
话音落地,女子化为一道流光,青衫飞舞,点刺而出!
宁奕开伞,细雪蓬的一声撑开,伞面迸发出点点寒光,张君令的长剑在他面前三尺之处,化为一蓬细雨,无数多细腻的银光在细雪伞面上炸开,两人“黏在”一起,宁奕的油纸伞开复合拢,伞尖戳出,点在张君令的肩窝之处。
本该直接将女子血肉点破的一剑,即将刺入衣衫之时,宁奕面色微变。
剑尖之处传来了一股浩荡之力。
像是点中了一块钢板!
宁奕踏足前倾,狠狠一剑戳去,女子衣衫之内,震出一枚黑色棋子,“砰”的一声掠出,擦着宁奕面颊而过,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射出,张君令自上而下的斩下一剑,在宁奕面门之上降落,黑袍鼓荡,雷音从胸膛之处震开,宁奕一口气机运转,养在神池内的三把飞剑瞬间从剑气洞天内飞出,白虹龟文龙藻撞击在张君令的长伞之上,将青衫女子凿得向后飘掠,初次交锋以双方互相吃亏告终。
张君令轻飘飘落在沙地上,她虽蒙着白布,但此刻神色阴晴不定,望向宁奕。
宁奕的面
颊上,被棋子崩出的血迹,在风沙之中袅袅升起血雾,只不过三四个呼吸,便重新恢复如初,肌肤莹润如美玉般,看不出丝毫的受伤痕迹。
“这是何术?”张君令心中震惊,喃喃开口,“无量生机,逆转阴阳?”
生字卷之妙,已不是寻常修行者能够理解。
有生字卷,同境生死厮杀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宁奕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姑娘又是何人,如此芳龄,体魄与佛门大金刚无异,这等造化,屈指可数。”
“在下张君令。”青衫女子衣袖飘摇,她握紧伞剑,淡然道:“师从袁淳,闭关昆海洞天二十三年,奉令出关,行走天下。”
果然是袁淳先生。
那么……陆圣的那根剑骨,也能够解释了,蜀山一直与莲花阁交情不错,而五百年前,陆圣山主与袁淳先生,更是因为“符箓之术”而结缘,彼此欣赏。
张君令手中的剑,就是山主留下来的。
前后因果串联之后。
宁奕说道:“你我没必要打,我与莲花阁交情颇深。”
“不……”
“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打一架。”张君令望了望远方的沙龙卷,快速道:“谪仙人找不到了,只剩下你了。”
宁奕皱起眉头。
这女子出关昆海洞天,就是来找人打架的?
张君令重重跺脚,两囊黑白棋子飞浮而出,化为一连串的星河围绕青衫旋转,未曾施展云洵那般的“法相天地”,但此番异象仍然惊人,两拨黑白潮水连绵起伏,悬而不落,而张君令则如一尊神祇,站在星河正中。
宁奕眯起双眼。
仔细去看,这袭青衫之下的身躯,已不是凡俗之身,浑身三百六十处大小窍穴,几乎如深夜明星般璀璨,被气机打通,只有个别几个窍穴仍在堵塞,点不了灯,修为便会堵塞,积少成多,这女子本来前途无量,反而可能会因为这几处窍穴不能打通,而断了“涅槃”之路。
而如今的境界之中,几乎是媲美天人。
谁人能在命星之境,脱离凡俗?
哪怕是宁奕也不能!
因为“脱凡”的原因,张君令的身上,血液内,骨髓中,已经萌生出了纯粹的,极致的“神性”!
袁淳教给这女子的修行法,根本就是一部逆天法,命星之境讨筋伐骨,逆天改命,以神性来使自己超脱,而最终踏上的道路,绝不只是一窥涅槃那么简单……袁淳想让这女子登顶不朽!
十个呼吸之中,张君令手中的印法不断变换,数百枚棋子,各个沾染“神性”,如裹挟风雷,随着她抬掌按下,天地四方换了颜色,一座巨大棋盘镇压而下!
“镇!”
言出法随!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
宁奕神情冷冽,他不再言语,不再多话,单手抹过眉心,放出三把飞剑,同时将执剑者的白骨平原放开。
既然对方是个“神人”。
那么……便神性对神性。
出自书院古代大剑修的三把飞剑,此刻吸足了神性,在浩荡雷池之中飞掠,与一枚枚棋子撞击在一起,这方雷池,妖孽邪祟若是踏足,顷刻之
间便会灰飞烟灭,哪怕是地府的杵官王,也根本无法抵抗天道之威!
神性之凶悍,此间无敌尔。
张君令出关,横扫诸雄,便是因为她在昆海洞天闭关之时,以命星之境脱离凡俗,体内萌生出“一点”神性。
而宁奕的白骨平原,则是在初境之时,便汲取神性,以小养大,以少养多,日积月累,如此反复。
棋盘镇压而下,被三把飞剑抗住。
天地四方,五雷轰顶,宁奕巍然不惧,谈笑风生,“姑娘还有后手否?”
张君令抬起头来,看着那三把不断劈砍棋子的“飞剑”。
宁奕的剑上,也有那股“永恒”的力量么,怪不得师父要让自己找他。
她深吸一口气,盯住宁奕,持剑前冲。
与此同时——
煌煌神雷,漫天锁链,在宁奕脚底炸开。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黑袍年轻男人的脚底沙丘,忽然之间碎裂开来,两道雷光锁链缠绕双腿,迸发出炽烈光芒,只不过这两道曾经把杵官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雷光锁链,此刻就像是两条孱弱小蛇,被宁奕一手一个攥拢对撞,“砰”的化为漫天电光,宁奕拔腿开始奔跑,起势缓慢,陆地不断迸溅出锁链,有些缠住自己,有些则像是劲弩般射向他的肩头,前胸,后心,只不过三尺之内,都被执剑者的浩荡剑气击得粉碎——
两人不过数十丈,全力奔跑,几乎是刹那便过。
两剑相撞,宁奕单手攥拢伞柄,举过头顶,平地以砸剑之姿砸出,张君令则是双手握剑,如扛鼎一般硬生生接下这一剑。
“砰”的一声。
张君令的伞剑被这一砸,压到肩头,整个人的腰背都险些垮掉。
持剑之手,已经是十指丧失知觉,虎口发麻,丝丝缕缕的鲜血渗透掌背的雪白肌肤。
论气机,论体魄,她都是上上之选,万里挑一。
但可惜遇到了宁奕。
这口从东境长城出关之后,就没松懈过的气机,养到现在,竟然被这一剑,打得有些涣散。
张君令聚精会神,盯住眼前男人。
宁奕叹气一声。
他的声音在大漠上回荡。
“还打?”
沙粒轰隆隆席卷过来,两人的双脚都不再平稳,即便有星辉神性附着,但脚底流沙已经成河,片刻之间,两人像是悬在一座虚无空间之上,漫天的黄沙被棋盘和剑气荡开,形成一座方圆数十丈的圆形大球。
张君令沉声咬牙道:“我还有一剑。”
“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所谓的‘人发杀机’,到底是怎样地覆天翻的模样,但很可惜……”
宁奕神情复杂,不再望向张君令,而是先阴沉望向远方的那场沙龙卷,再玩味的把目光投向抱着飞剑晃荡的顾谦。
“再打下去,那家伙恐怕要没命了。”
张君令望向灵山城墙方向。
顾谦连忙摆手,示意她不用管自己死活。
张君令咬了咬牙,双手不再紧握伞剑,体内的那口气机,不再紧绷,瞬间松懈下来。
“男人……就是麻烦。”
第一百六十三章 巍巍佛音,藏于地藏
“所以,宁先生到底在第几层?”
略有些好奇的声音,在缥缈云雾之中缭绕荡开。
坐在瀑布底部的云雀,握着禅杖,从千钧垂落的水流之中缓步走出,大客卿传授的“静心”法门已经被他修行到了登堂入室的境界。
常人需要数年的功夫,他只不过用了十数天。
水珠翻滚,悬浮如晶,沾而不入。
云雀的衣衫一片干燥,完全看不出来,他已在瀑布山泉之下盘坐了好几日。
走出客卿山闭关之处的云雀,神情温和,望向身旁的两位侍者,道:“灵山城头的那一战,是否留有影像?”
“那是自然。”一位侍者递给佛子一封书简,柔声道:“这是宁先生与那位灵山客人的交战影像,已经记录下来,您随时可以观看。”
云雀接过书简。
“佛子大人。”另外一位侍者提醒道:“那两位西王母庙的弟子,收拾了客卿山的行李,似乎准备离开。”
云雀点了点头,道:“余容……沈语……这二位是瑶池有名的天才,未来的小庙主,甚至是下一届圣主的候选人,她们二人要离开灵山?”
“是……似乎是要离开灵山。”侍者组织了一些措辞,想到了一些什么,神色有些窘迫,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低下头道:“您要见一面吗?”
“带我去见她们。”
云雀翻手将书简收入囊中。
……
……
“师姐,宁奕的境界,您看出来了吗?”
大堂之中,短发女子端茶举起,呈递至自己唇边,神情淡然自若,本来凌厉的双眸,此刻有些涣散,似乎是在……发呆。
余容的确就是在发呆。
大漠黄沙,飞剑掠地,宁奕和张君令的那一战,在沙尘之中隐现,遮得住灵山那些苦修者的眼目,可却遮不住她这种十境修行者,隔着黄沙,她将两位天才剑修的出剑轨迹,还有剑气纹路都烙刻在了脑海里。
离开灵山城头,一路便不断推演,反复。
沈语正在收拾行囊,其实来灵山之时,两个人没带什么东西,本来便只是为了送出圣主令,只不过灵山出了“金易”之事,便送了许多赔礼道歉的贵重物品。
辜圣主已经通过圣令,传递了意志,召二人回西王母庙。
至于这些灵山送出的礼物,自然是要一样不落的带回,此次瑶池遭劫,依照沈语的暴脾气,免不了要在灵山内大闹一场,只不过圣主有令,她万万不敢违背,再加上这位识时务的师姐坐镇,当下也只能按住性子,乖乖的将一些物品分类,打包。
灵山此次送出的宝物,令人眼花缭乱……千年灵芝,隋阳珠,能打后境的符箓,灵山分阵的阵纹,为了帮助瑶池重振圣地,灵山出了很大的心力,这些宝物,一座小洞天甚至都有些塞不下。
沈语收拾完,看到师姐还是那副怔怔的模样,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其面前比划了一下。
余容忽然冷不丁迸出了一句:“他在第七层。”
沈语没反应过来,“啊?”
第七层?
剑气第七层……那岂不是,星君境界?
过了两刹,才意识到第七层代表着什么的沈语,神色震惊,道:“宁奕在命星境界,就登上
了剑气第七层楼?那他岂不是可以和星君对抗?”
“星辉真实境界不足,难免无法与货真价实的星君对拼底蕴。”余容摇了摇头,喃喃道:“但宁奕的境界绝不可能只是第六层,他比命星要强太多了……就算跟星君打,恐怕也不会差太多。”
她眼前一亮,道:“小雷音寺的窃火事变,据说琉璃山出动了两位灾劫,你想一想,宋雀姗姗来迟,在那个局面之下,还有谁能够站出来?”
沈语错愕道:“你是说,那位琉璃山的火灾,是宁奕拦下的?”
灵山封锁了消息。
关于小雷音寺的事变,律子道宣知道瞒世间不久矣,于是只是将大概向外宣布……灵山出现了叛徒,谋划了这场事变,多亏于两位灵山客卿的帮助,才得以镇压这场灾难。
至于叛徒是谁,有心人都能猜出来,而且并不难查,因为叛徒已经死了。
具行,神秀。
而那两位“神神秘秘”的灵山客卿……则是更加一目了然。大隋四虎之一的东境长城严世臣,在授意之下传出了某道消息,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从北境将军府离开南下的宁裴二人,驾驭飞剑越过东境长城,一路上将琉璃山主韩约的脸打得啪啪作响,还当了灵山的座上贵宾。
至于此中的细致,便只有站得够高的那些大人物,才看得见。
比如琉璃山火灾的死。
到底是死在宋雀手上。
还是……宁奕。
如果没有宁奕,那场小雷音寺事变,根本不会遇到丝毫阻力,影子一方将会像击垮瑶池一样,取得摧枯拉朽的胜利。
毕竟那位接近极限星君的魔头,自身修为已经臻至圆满。
宋雀两次来迟,一次有宁奕,一次没有……这才是事态的关键点。
沈语揉了揉自己的小脑袋瓜子,关于师门遭遇袭击的事情,她还不太了解详情,只不过知晓此事牵连甚大,收拾好行李之后,她看着仍然一副巍巍稳坐姿态的余容,眨眼问道:“师姐,还不走吗?”
余容摇了摇头。
“再等等。”
话音落地,远方果然涌起一阵云雾,府邸外响起了敲门声音。
被苦修者围绕的少年,并没有摆架子,诚恳轻声道:“二位姑娘,我是云雀,特地来送二位。”
余容站起身子,眼神示意沈语把东西带上。
她推开府门,“瑶池,恭候多时。”
马已备好。
三人骑马而行,沈语自觉的给师姐让出先行之位,余容坐上马背之后柔声道:“感谢佛子大人,百忙之中抽空送行。”
云雀摇了摇头,“你们是灵山的贵客,我身为佛子,当然要送一程。余姑娘,让你久等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关于‘瑶池事变’的卷宗,我手上的确有一份,但这份卷宗目前还不能交到你的手上。”
沈语神情微微变了变。
师门遭遇袭击,这场事变她只能通过几个外人的描述去了解……据说非常惨烈,但起因,经过,结果,都被封存。
师尊不说,她们二人自然也不好问。
这就是余容对外表现出收拾行李,但迟迟不走的原因,她在等云雀送行。
云雀的手上,一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幕在
那些侍者看来,就颇有些奇怪,两位瑶池弟子,天天收拾行李,摆出一副要走的模样,但迟迟不走,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这就是客卿山前与云雀对话的那位侍者,面露尴尬的原因。
“佛子大人……灵山难道不该给瑶池一个交代?”余容的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攻击性,这句反问句,也只是平淡的说了出来,“瑶池多少人身死道消,多少生灵惨遭涂炭,我作为西王母庙弟子,辜圣主门下首徒,难道连知情权也没有?”
轻飘飘的一句话。
但并不好接。
云雀微微沉默了一会,他已经下意识想要把目光挪向身旁,但同行者已只剩自己。
那位大客卿已经离开灵山了。
他轻声道:“余姑娘只作为西王母庙的弟子,是不够的。”
余容皱起眉头。
云雀微笑道:“身份,地位,修为,境界,都不够。”
他缓缓转头,望向两位瑶池的女子,“这份卷宗,就留着等二位成为西王母庙的小庙主,再来找我讨要吧。”
余容一下子沉默了。
沈语更是瞪大双眼,她直勾勾看着面露笑容的小和尚,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从境内回归灵山的小和尚,竟然如此的“强势”。
云雀身上气势的转变,太快了。
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初学者,跟着宋雀学习修行术法,人情世故,但不过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他已经有了“领袖”的气息。
余容叹了口气,道:“不愧是佛子大人。”
她抬起头来,意味深长道:“宁先生在第七层了,佛子……您在第几层?”
云雀笑而不语。
……
……
“轰隆隆。”
黄沙之中,灵山城门大开,三匹骏马缓慢出城,悬停。
城外是翻飞的沙尘,滚滚龙卷,这场过境的“天灾”,凡人若是遇到,根本没有逃生可能,沈语眯着双眼,勒马回头,难得聪明了一回,大声问道:“师姐,这怎么走啊?”
余容闻言之后,把目光挪向云雀,故作为难的笑了笑,并不言语。
小和尚笑了笑,道:“我送二位。”
他抬起一只手,食指中指并拢,一缕璀璨的金光在指尖绽放,遥隔数十丈,云雀坐在马上挪动小臂,“缓慢”画出一座门户,沙尘之中,金芒燃烧,一座跨越沙尘风暴的门户,随着指尖一寸一寸雕刻挪移,最终勾勒成型。
风沙在外,梵文在内,巍巍佛音,藏于地藏。
沈语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景象。
一尊大佛,悬在黄沙之上,轮廓若隐若现,愿力飘摇如这片沙尘,只不过与龙卷不同,地藏常驻灵山,永驻灵山。
余容双手合十,对着年轻的地藏菩萨揖了一礼,道:“不枉我等了好几日……云雀先生,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云雀同样合十,道:“诸位慢走。”
余容骑马而行,缓慢掠向那座门户,最终深深回首,望向那位宝相初成的菩萨。
大隋天下,人人都说宁奕是真剑仙,真无敌。
她见了青衣女子,呈大天人之相,与宁奕厮杀,最终稍逊一线。
若是云雀修成地藏,同境之争,孰强孰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陆圣符箓
清风拂过,水波荡漾。
天清池。
风铃声响,泉水啷当,湖心庭院,棋盘上被伞剑按压的符箓随风飘扬。
顾谦坐的不是很自在。
他双手端着茶盏,张君令坐在身旁,两个人隔着一副棋盘。
对面是宁奕和裴灵素。
茶雾袅袅,顾谦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这副画面,很多年前见过。
在天都某一天的清晨,大雨过后,微光洒落的早餐铺子,情报司追踪宁奕真实身份的任务,以沈灵徐瑾的身死而彻底告破……经由太清阁送入宫中的秘宗卷轴,证明了这位蜀山小师叔干净利落的西岭孤儿身世。
徐瑾乔装打扮,化身徐记铺子卖牛肉的老板,监察了天都剑行侯府整整一个月,而那一天顾谦不惜冒着可能暴露的风险……也要确认,太清阁惨案,是不是宁奕做的。
宁奕说他不是凶手。
顾谦也认为宁奕不是凶手。
但真正的凶手……直到“烈潮”结束,他也没有头绪,执掌天都所有秘密的第四司大司首明明就在身旁,自己这位判官却被“好意”的阻拦在外。
宁奕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久不见。”
顾谦有些恍惚,看着对座的男人对着自己举起了茶杯,他回归现实,抿了一口茶,平静道:“的确是好久不见……顾某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我会在这里见面,喝茶。”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山水湖亭。
风景怡人。
这里是灵山,越过大隋四境长城的佛门圣地……以他这几年的奔波劳碌程度来看,每天连按时合眼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奢望。
竟然有一天,会来到这等花开鸟鸣的清净圣地。
坐在湖心亭,心神都宁静下来,积攒的疲倦都随风消散……传闻律宗的天清池,是举世无双的养魂之地,如今来看,果然不错。
宁奕笑着望向对座的年轻男人。
顾谦的话中有三个意思。
第一个,应该是指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抵达灵山。
第二个,应该是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
第三个……
宁奕微笑道:“顾谦先生与我并非敌人,坐下来喝茶又有什么问题?”
顾谦沉默地放下茶杯,认真问道:“宁小侯爷,是我和公孙一起,把你推向烈潮的,你觉得我们是朋友么?”
宁奕在他的脑海印象里,始终是那个初入天都便震惊世人的剑道天才,被太宗皇帝赐号“剑行侯”的少年师叔,所以他始终都尊称一声“小侯爷”。
哪怕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这么称呼宁奕了。
顾谦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在他的道理之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为了找出徐瑾沈灵的真相,他跟着公孙一起挖掘“宁奕”的秘密,算是替情报司了却了那桩案卷的遗憾,而最终找到的真相,推动了一场巨大的“政变”。
若不是公孙在莲花道场的出现,裴灵素将军府遗嗣的身份不曾暴露,就不会被判刑,也不会有后来的入宫,烈潮……
面对顾谦的眼神,宁奕既不躲避,也不迎合,只是平静的对视一眼,然后更加平静的
挪开,轻轻嗯了一声,“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不是敌人就是朋友……徐藏告诉过我,杀人一定要赶尽杀绝,我当时没有学会,自然要交学费。”
裴灵素轻轻啜着茶水,并不言语,在这种场合下,她好像又变成了天都皇城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只需要负责安静的听就好了,春风吹过湖面,掀起层层水波鱼鳞,披着黑色披风的女子身影倒映在身后的水面上,被揉碎重组之后……像是一个安静的小猫。
她认识顾谦,虽然记性很好,但是跟宁奕一起走过的岁月里,她不怎么记人,只记得对自己好的,还有对自己不好的……但有一点她觉得宁奕说的很对。
这个世界上,不是除了黑,就只剩下白。
还有那些容易被忽略的“颜色”……就像是她不会去记住那些既不对自己好,也不对自己坏的人,这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
莲花道场的暴露,是一连串的“因果”。
这串因果的起源,就是安乐城放走的那个马匪。
“天都行,大不易。”
宁奕放下手中的茶盏,措辞一二,道:“很多事情,没有顾谦,也会有刘谦,于谦……总会有一个人做出与你手头性质类似的事情。”
顾谦拿着被茶水捂热了的双手,用力揉了揉面颊,总觉得这两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天都城里很出名的两位卖艺大师。
他摇了摇头,“你从妖族天下回来之后,果然不一样了……”
宁奕伸出一只手,按在桌上,两把古伞放在桌案之上,一青一白。
不断有涟漪波纹荡漾开来。
细雪和张君令的青伞伞骨,产生了某种感应。
宁奕沉声道:“张姑娘,解释一下,这把伞的由来?”
一直沉默饮茶的张君令,眼前覆着白布,“我在昆海洞天闭关之前,师父把这把伞交给了我,说是一位故友,代为保管……”
袁淳先生的故友。
宁奕和丫头对望一眼。
山主陆圣!
蜀山的山主陆圣,下山云游四海,自此便失踪五百年,一直了无音讯。
陆圣留在这人间的,就是后山的一纸符箓,两把伞剑。
完整的细雪,在师弟东岩子手上。
而“红烛”,则是剑骨被抽离,被抽离杀意的伞身送给了楚绡,当做信物。
如今,完整的两根剑骨,彼此之间生出了感应……隐约有风声呼啸,随着宁奕和张君令各自的推掌动作,两把压制杀意的伞剑彼此靠拢,之前厮杀激烈的氛围缓缓冰雪消融。
“刺啦——”
一张张符箓被无形之力作用弹开,如刀片一般从棋盘上四处掠出,直接将湖心亭四周激荡出一根又一根通天水柱。
顾谦被吓了一跳,向后跌坐着退了两步。
这股剑劲之浩荡,恐怕能将这座湖心亭夷为平地,好在持剑的两位都是极其强大的剑修,两股剑意勉强被维持在平衡之处。
宁奕和张君令均是皱起眉头……感到了一缕不同寻常的气机。
陆圣留下来的两截剑骨,剑意如果完整的对接……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两个人“对望”一眼,迅速明白了
彼此的意思,小心翼翼掌控着力度,将两把伞剑向前推,试图让剑骨靠拢在一起。
裴丫头望着神情古怪的顾谦,淡然道:“不必担心这座庭院,这是古圣留下来的‘府邸居处’,哪有那么容易崩坏。”
顾谦相当头疼的揉了揉眉心,相当怨怼的望向张君令。
他一个文官,跟着这位张姑娘远出天都,又是遇到地府杵官王,又是遇到蜀山宁魔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每回遇到的都是凶名昭著的大修行者。
神仙打架。
他顾谦只能搂着飞剑,把这颗小心脏谨慎捂好了,生怕剑气擦到了,刮到了,断条胳膊断条腿。
“放心,不会有恙。”
张君令一只手按在青伞上,八风不动的开口,“就算真有事,也死不掉。”
这叫什么话?
顾谦没好气的张了张嘴,又很没骨气的闭了嘴。
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收拾茶水的顾谦,屁股向后挪了挪,看到了对座裴姑娘带着一些揶揄意味,忍俊不禁的笑容,咕哝道:“要不是打不过你们仨,我早就动手了。”
这位判官倒是有点意思。
裴丫头挑了挑眉,外面人都说顾谦手持白簿,记载天都百官生死,这么一位冷面判官,手里握着生死簿,虽然本人的确聪明谨慎,但性格倒是憨厚。
湖水水柱炸开之后,雾气反复扩散收拢。
无形的力量如丝线一般。
那些符箓,溅入湖水之中,如飞剑铁器碎片向下沉底,但却隐约震颤,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意志……来自于某位不可逾越的大阵法师。
陆圣在两把剑的剑骨内,埋下了只有他能够刻画出的“符箓”。
当两剑再次相逢,剑骨之内的“符箓”先是抗拒,然后一点一点确认。
从当初的分离便能够看出来,陆圣是不想让两张符箓重合的,否则红烛的剑骨也不会被陆圣送给袁淳。
“丫头。”
宁奕沉声开口,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细雪之上。
那根剑骨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像是一缕烈火,极度的不安,躁动,他艰难“推抵”,使得细雪与张君令的青伞触碰到一起。
以二人的修为,竟然有些无法降服伞剑。
手腕剧烈抖动起来。
便在此时,一直静坐的裴灵素出手了,她不再是之前那副安然不动的姿态,从一开始她便开始观察青伞……对于细雪,丫头实在太过了解,关于这把伞剑内的一切,她都有所感应,伞骨内部的那张符箓并不算大秘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两把伞的符箓,短暂的抽离出来——
若是拼凑在一起,山主陆圣失踪的线索……或许就会浮现!
丫头双手抬起,如闪电般落下,白皙指尖掠过伞骨,噼里啪啦的电光连绵炸响,她低声喝道:“起!”
哗啦一声,两张符箓,从伞骨之上剥离而出,随着丫头合掌的动作,两缕青灿光芒,如昊日一般撞击在一起!
湖心亭水翻覆起浪,如一叶扁舟。
(对不起,定时上传的时候出现了一点问题,已经解决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永生之秘
天清池巨浪滔天。
倒是出乎意料。
两张符箓的合并,竟然能掀起如此威势——
裴灵素神情凝重,在合掌“逼迫”两张符箓合一之后,她皱起眉头,疾声念了一个字:
“退!”
闻言刹那,宁奕左手抓起细雪,右手握住丫头的手掌,两人身子向后掠去。
另外一边,张君令神情阴沉,拎着顾谦的后衣领,像是拎小鸡一样,脚尖轻轻发力。
双方几乎同一时间不分先后的倒射掠出湖心亭。
那两张符箓合拢的光芒在下一刻荡开!
骤烈的风暴席卷,两拨湖水旋转升腾,兜开一座湖心龙卷!
陆圣的剑骨,单单是合拢的威势,便几乎可将十境修行者炸成碎片了。
而更加令人惊叹的是,青灿光芒爆射之后,灼目的光华徐徐消散……这场威力堪比灵山城墙外那场沙龙卷,只是规模袖珍的“符箓风暴”,竟然连湖心亭的一砖一瓦都没有损坏。
由此可见,当年那位天清池池主,在自己的“府邸” 下了多大功夫。
就算张君令和宁奕,如今撒开手脚打上一场,应该也无法破坏这座古圣遗迹。
当然。
陆圣留下来的这两张符箓,内里的杀力也没有激发,如今的异象,只不过是因为太久没有合一。
时隔五百年之后的“聚首”,让历尽岁月洗涤的两张符箓重新焕发了光芒。
当青色光芒消散。
悬在湖心亭屋檐下的“合一符箓”,逐渐展露真容。
一张……褶皱的,像是被孩童肆意揉捏过丢进废纸篓的纸团。
“这?”
顾谦有些发懵。
他摸了摸脑袋,万分不解,刚刚那股足以将昆海楼夷为平地的巨大狂暴力量,就来自于……这张废纸团?
关于蜀山陆圣的传闻,他是有所了解的。
毕竟是当年与年轻太宗齐名的天骄人物。
素传陆圣修道境界和阵法造诣极高,离开蜀山之时两袖空空,什么也没留下。
莫非,这就是那位山主给后人留下来的“宝物”?
张君令则是握着青伞,神情复杂。
她感受到了手中的这把青伞,与那把誉满天下的“细雪”之间的距离……在失去了原主剑骨的支持之后,这把青伞便不再锋锐,只能算作凡品。
这把“伞”,浑身上下,唯一宝贵的部件,就是那张符箓。
张君令是一个很聪明,而且很有原则的人。
她已经猜到了,这张符箓剑骨被老师送到了自己手上……而真正完整的剑形,剑身,很久之前被那位名叫陆圣的山主分开了。
若是两者重逢,那么一柄不输细雪的神剑,便会问世。
的确如此。
在北境将军府出发之前,楚绡已经把“红烛”交给了丫头,凑成了圆满的细雪红烛,只不过那把红烛剑身被丫头寄放在自己的洞天之内,从不拿出。
所以张君令并不知道,紫山的那把红烛……正是收纳符箓的完整剑形,如今就在丫头手上。
但她仍然声音极轻的叹了口气。
在短暂的时间内,她已经做出了一个选择——
身为蜀山山主的陆圣留下了
这张符箓,那么这件物事,理所应当是蜀山的。
正好蜀山的传人就在眼前。
这张符箓……她不会再要。
……
……
“呼——”
“呼——”
风声消弭。
空中的光芒徐徐湮灭,消散。
微弱的湖风缭绕在那团铺展不开的符箓之上,一团模糊的影像在湖心亭之中缓慢展开……那位五百年不曾现世的蜀山祖师爷,在光线与风气的拉扯之中,先是展露一角衣袖,然后便是整具身躯浮现,只可惜周身缭绕云雾,真实的面容都被淡淡的雾气遮掩,看不真切。
是陆圣!
宁奕眼神一凝。
即便面容模糊,但也能窥探到本尊的几分风采……刻录符箓留下这道影像的陆圣,看起来很年轻。
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
青袍纹绣雏龙,年轻陆圣的衣袖浮现金灿丝线,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纹路,自然构造天地大道,带着无形的威压,在云雾呼吸间显现。
离开蜀山之时,陆圣的修行境界,气血,年龄,都在人生的最巅峰。
他下山之后,销声人间,唯独留下了两张符箓……而之所以分开两张符箓,就是为了不让世人看到这一幕。
或者说,不让“无关之人”看到这一幕。
陆圣不仅仅是一个大阵法师,也是一个卦算推演的天才。
或许他已经算到了什么。
这团影像,早在五百年前就被拟好,而此刻浮现身影的山主,在周遭空间一阵震颤之后恢复稳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缓慢扭转头颅,望向湖心亭外的某个方向。
三个人的目光,随着亭中山主的目光一同挪移。
最终抛向了同一个方向。
神情有些惘然的,握着雪白纸伞的年轻人。
宁奕心头大震。
他错愕的望着湖心亭,雾气拨散后。
宁奕看到了一双穿透云雾的,金灿双眸!
陆圣山主,隔着五百年的岁月,望向了自己!
……
……
在山主投以目光的那一刻——
一道穿透神魂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宁奕的神海上方响起。
“砸剑……棺木……找到那枚……黑匣子……”
“就能找到后山……永生的秘密……”
这道声音,语气十分稳定,想来当初说了很多,只不过岁月太久,有所损坏,好在关键的信息仍然保留。
宁奕转了转头,环顾一圈,发现其他几个人神情都是一片愕然,并没有听见神魂声音的反应。
陆圣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说?
宁奕内心顿时掀起万丈波澜,但面容还是保持镇定,双手握拢细雪,保持杵剑而立的姿态,立于天清池虚空之上,八风不动。
丫头也好,张君令也好,都没有发现异样。
她们并不知道……陆圣以符箓之术,对五百年后的“启封者”留下了这么一个提示。
砸剑,棺木,黑匣子?
深吸一口气,宁奕在极短的时间内剖析这句话的信息。
他当然知道“砸剑”。
这是徐藏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在后山领悟出的剑术。
原本以为是绝密,但陆圣也知道的话……难道这就是他刻意留下来的?
至于棺木,宁奕就不知道了。
作为蜀山唯一一个在后山修行过的弟子,宁奕穿过了那片刺破神魂的密林,最终无法越过后山尽头的“奇点”,只能止步于那。
他始终没有见到棺木。
陆圣所说的棺,应该是在“奇点”之后,叶长风老前辈消失的地方……那块棺木里有什么,黑匣子又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陆圣山主的消失,绝对不是所谓的“云游四海”。
是去寻找永生之秘了么?
后山的禁制之后,藏着通向不朽的路……这是叶老先生在后山前对自己所说的,叶老先生还说了,若天下有人能参透不朽之秘,那么一定是他了。
一走之后,便再无音讯。
三年之后,宁奕从妖族回归,叶老先生已无法兑现带宁奕走一遍妖族天下的承诺。
这两句话,勾动了宁奕心中的一些伤感。
他当时境界太低,对于“不朽”二字,只是仰望,至于踏入后山猴林尽头的“那片世界”,更是不做念想。
但现在,不同了。
……
……
那位坐在湖心亭棋盘一侧的年轻山主,神情模糊,周身缭绕云雾。
传出那句话后,他缓慢以两根手指做了个“捻”的动作,而令人惊叹的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竟然就这么真的被他“捻”了起来。
一个通过符箓凝造的,虚拟的人形,竟然能够捻起现实中的棋子?
裴丫头抿起嘴唇,看着那张符箓四周流淌的虚无纹路,当世没有人比她更具有阵法天赋,那位山主留下来的两张剑气符箓,相互作用之下,留下来的这道影像,珍贵价值,不属于后山的“小子母阵”。
宁奕注意到,年轻的陆圣,捻起棋子,在空中缓慢划过了一个弧线。
同时,山主的声音再度在神池上响起。
“东三一。”
“北七九。”
“南二四。”
“西五零。”
这是……方位么?是什么意思?
根本来不及思考,轻轻捻着棋子的山主身形,在持棋划过这么一个轨迹之后,便忽然如雾气般破散开来,整具身子倾倒之下被云雾吞没。
“哗啦”一声,举至半空中的棋子,轻而易举的突破雾气阻拦,就此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的一声脆响,然后滴溜溜的旋转,最终归于平寂。
这座湖心亭都归于平寂。
四面八方,汹涌平复的水浪。
迸射四方,缓慢熄灭的光辉。
以及那座曾经光耀一个时代的背影。
在做了最后一个无声的提示之后,干净利落的就此消散。
陆圣的一生,正如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足迹一样。
够深,够短,够神秘,却无从寻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位山主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遗憾的是他在最巅峰的时代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如今世上都流传着陆圣云游四海的传闻。
但现在只有宁奕知道,这位山主的“下山”有着大因果牵连。
与不朽有关。
第一百六十五章 永生之秘
天清池巨浪滔天。
倒是出乎意料。
两张符箓的合并,竟然能掀起如此威势——
裴灵素神情凝重,在合掌“逼迫”两张符箓合一之后,她皱起眉头,疾声念了一个字:
“退!”
闻言刹那,宁奕左手抓起细雪,右手握住丫头的手掌,两人身子向后掠去。
另外一边,张君令神情阴沉,拎着顾谦的后衣领,像是拎小鸡一样,脚尖轻轻发力。
双方几乎同一时间不分先后的倒射掠出湖心亭。
那两张符箓合拢的光芒在下一刻荡开!
骤烈的风暴席卷,两拨湖水旋转升腾,兜开一座湖心龙卷!
陆圣的剑骨,单单是合拢的威势,便几乎可将十境修行者炸成碎片了。
而更加令人惊叹的是,青灿光芒爆射之后,灼目的光华徐徐消散……这场威力堪比灵山城墙外那场沙龙卷,只是规模袖珍的“符箓风暴”,竟然连湖心亭的一砖一瓦都没有损坏。
由此可见,当年那位天清池池主,在自己的“府邸” 下了多大功夫。
就算张君令和宁奕,如今撒开手脚打上一场,应该也无法破坏这座古圣遗迹。
当然。
陆圣留下来的这两张符箓,内里的杀力也没有激发,如今的异象,只不过是因为太久没有合一。
时隔五百年之后的“聚首”,让历尽岁月洗涤的两张符箓重新焕发了光芒。
当青色光芒消散。
悬在湖心亭屋檐下的“合一符箓”,逐渐展露真容。
一张……褶皱的,像是被孩童肆意揉捏过丢进废纸篓的纸团。
“这?”
顾谦有些发懵。
他摸了摸脑袋,万分不解,刚刚那股足以将昆海楼夷为平地的巨大狂暴力量,就来自于……这张废纸团?
关于蜀山陆圣的传闻,他是有所了解的。
毕竟是当年与年轻太宗齐名的天骄人物。
素传陆圣修道境界和阵法造诣极高,离开蜀山之时两袖空空,什么也没留下。
莫非,这就是那位山主给后人留下来的“宝物”?
张君令则是握着青伞,神情复杂。
她感受到了手中的这把青伞,与那把誉满天下的“细雪”之间的距离……在失去了原主剑骨的支持之后,这把青伞便不再锋锐,只能算作凡品。
这把“伞”,浑身上下,唯一宝贵的部件,就是那张符箓。
张君令是一个很聪明,而且很有原则的人。
她已经猜到了,这张符箓剑骨被老师送到了自己手上……而真正完整的剑形,剑身,很久之前被那位名叫陆圣的山主分开了。
若是两者重逢,那么一柄不输细雪的神剑,便会问世。
的确如此。
在北境将军府出发之前,楚绡已经把“红烛”交给了丫头,凑成了圆满的细雪红烛,只不过那把红烛剑身被丫头寄放在自己的洞天之内,从不拿出。
所以张君令并不知道,紫山的那把红烛……正是收纳符箓的完整剑形,如今就在丫头手上。
但她仍然声音极轻的叹了口气。
在短暂的时间内,她已经做出了一个选择——
身为蜀山山主的陆圣留下了
这张符箓,那么这件物事,理所应当是蜀山的。
正好蜀山的传人就在眼前。
这张符箓……她不会再要。
……
……
“呼——”
“呼——”
风声消弭。
空中的光芒徐徐湮灭,消散。
微弱的湖风缭绕在那团铺展不开的符箓之上,一团模糊的影像在湖心亭之中缓慢展开……那位五百年不曾现世的蜀山祖师爷,在光线与风气的拉扯之中,先是展露一角衣袖,然后便是整具身躯浮现,只可惜周身缭绕云雾,真实的面容都被淡淡的雾气遮掩,看不真切。
是陆圣!
宁奕眼神一凝。
即便面容模糊,但也能窥探到本尊的几分风采……刻录符箓留下这道影像的陆圣,看起来很年轻。
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
青袍纹绣雏龙,年轻陆圣的衣袖浮现金灿丝线,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纹路,自然构造天地大道,带着无形的威压,在云雾呼吸间显现。
离开蜀山之时,陆圣的修行境界,气血,年龄,都在人生的最巅峰。
他下山之后,销声人间,唯独留下了两张符箓……而之所以分开两张符箓,就是为了不让世人看到这一幕。
或者说,不让“无关之人”看到这一幕。
陆圣不仅仅是一个大阵法师,也是一个卦算推演的天才。
或许他已经算到了什么。
这团影像,早在五百年前就被拟好,而此刻浮现身影的山主,在周遭空间一阵震颤之后恢复稳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缓慢扭转头颅,望向湖心亭外的某个方向。
三个人的目光,随着亭中山主的目光一同挪移。
最终抛向了同一个方向。
神情有些惘然的,握着雪白纸伞的年轻人。
宁奕心头大震。
他错愕的望着湖心亭,雾气拨散后。
宁奕看到了一双穿透云雾的,金灿双眸!
陆圣山主,隔着五百年的岁月,望向了自己!
……
……
在山主投以目光的那一刻——
一道穿透神魂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宁奕的神海上方响起。
“砸剑……棺木……找到那枚……黑匣子……”
“就能找到后山……永生的秘密……”
这道声音,语气十分稳定,想来当初说了很多,只不过岁月太久,有所损坏,好在关键的信息仍然保留。
宁奕转了转头,环顾一圈,发现其他几个人神情都是一片愕然,并没有听见神魂声音的反应。
陆圣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说?
宁奕内心顿时掀起万丈波澜,但面容还是保持镇定,双手握拢细雪,保持杵剑而立的姿态,立于天清池虚空之上,八风不动。
丫头也好,张君令也好,都没有发现异样。
她们并不知道……陆圣以符箓之术,对五百年后的“启封者”留下了这么一个提示。
砸剑,棺木,黑匣子?
深吸一口气,宁奕在极短的时间内剖析这句话的信息。
他当然知道“砸剑”。
这是徐藏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在后山领悟出的剑术。
原本以为是绝密,但陆圣也知道的话……难道这就是他刻意留下来的?
至于棺木,宁奕就不知道了。
作为蜀山唯一一个在后山修行过的弟子,宁奕穿过了那片刺破神魂的密林,最终无法越过后山尽头的“奇点”,只能止步于那。
他始终没有见到棺木。
陆圣所说的棺,应该是在“奇点”之后,叶长风老前辈消失的地方……那块棺木里有什么,黑匣子又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陆圣山主的消失,绝对不是所谓的“云游四海”。
是去寻找永生之秘了么?
后山的禁制之后,藏着通向不朽的路……这是叶老先生在后山前对自己所说的,叶老先生还说了,若天下有人能参透不朽之秘,那么一定是他了。
一走之后,便再无音讯。
三年之后,宁奕从妖族回归,叶老先生已无法兑现带宁奕走一遍妖族天下的承诺。
这两句话,勾动了宁奕心中的一些伤感。
他当时境界太低,对于“不朽”二字,只是仰望,至于踏入后山猴林尽头的“那片世界”,更是不做念想。
但现在,不同了。
……
……
那位坐在湖心亭棋盘一侧的年轻山主,神情模糊,周身缭绕云雾。
传出那句话后,他缓慢以两根手指做了个“捻”的动作,而令人惊叹的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竟然就这么真的被他“捻”了起来。
一个通过符箓凝造的,虚拟的人形,竟然能够捻起现实中的棋子?
裴丫头抿起嘴唇,看着那张符箓四周流淌的虚无纹路,当世没有人比她更具有阵法天赋,那位山主留下来的两张剑气符箓,相互作用之下,留下来的这道影像,珍贵价值,不属于后山的“小子母阵”。
宁奕注意到,年轻的陆圣,捻起棋子,在空中缓慢划过了一个弧线。
同时,山主的声音再度在神池上响起。
“东三一。”
“北七九。”
“南二四。”
“西五零。”
这是……方位么?是什么意思?
根本来不及思考,轻轻捻着棋子的山主身形,在持棋划过这么一个轨迹之后,便忽然如雾气般破散开来,整具身子倾倒之下被云雾吞没。
“哗啦”一声,举至半空中的棋子,轻而易举的突破雾气阻拦,就此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的一声脆响,然后滴溜溜的旋转,最终归于平寂。
这座湖心亭都归于平寂。
四面八方,汹涌平复的水浪。
迸射四方,缓慢熄灭的光辉。
以及那座曾经光耀一个时代的背影。
在做了最后一个无声的提示之后,干净利落的就此消散。
陆圣的一生,正如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足迹一样。
够深,够短,够神秘,却无从寻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位山主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遗憾的是他在最巅峰的时代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如今世上都流传着陆圣云游四海的传闻。
但现在只有宁奕知道,这位山主的“下山”有着大因果牵连。
与不朽有关。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圣府邸
符箓的威能散尽,袅袅雾气,在湖心亭扩散开来。
“结束了……么?”
顾谦怔怔看着湖心亭,凭栏处有风儿喧嚣,棋盘落子啷当作响,最终一切归于平寂。
那位蜀山山主,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顾谦的眼中,那位山主从“出现”,到“消失”,留下来的有效信息就只有抬手捻棋子的动作,最后那道空中划过的曲线似乎蕴含着什么秘密。
只可惜他参悟不到了。
东三一,北七九,南二四,西五零……陆圣口中的那四个方位,只有宁奕听到了。
丫头犹豫不定的望向宁奕,眼神对接之后,她立刻冷静下来,两个人在西岭从小到大,心有灵犀,只需要一眼交互,她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符箓合并之后的“山主”,对宁奕传递了某些信息。
其他人都是外人。
让丫头觉得饶有兴趣想要探究的,是这背后的“原理”,陆圣难道真是神人,强大到可以看破五百年后的未来?还是说,凭借完整的剑骨来判定……只有宁奕手中持有的“细雪”才是完整品,张君令空有符箓,自己空有红烛剑身,二者均是有所缺损。
应该是了。
裴灵素思索之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张君令沉吟声音。
“宁先生,师尊赐我剑时,曾告诉过我……世上诸事,皆有因果。”
“我因‘伞剑’,在昆海洞天领悟了剑气第七层。”
青衣女子说话之时,声音轻柔,那两张悬在空中的符箓,失去了外力作用,自主萌发的灵智,使其各自掠回两方阵营,“红烛”的剑骨此刻就悬在张君令面前,距离三尺左右,伸出手掌便可一把攥住。
张君令手中拎着那柄失去剑骨只为凡剑的“青伞”。
她笑了笑,两根手指伸出,抵在符箓之前,指尖如触湖水,虚空泛起涟漪。
“有因有果,这张符箓,便还给宁先生了。”
发力。
符箓缓慢掠出。
宁奕怔了一怔。
这青衣女子……袁淳的闭关弟子,竟然有如此决断魄力?
这可不是凡品!
此乃陆圣的剑骨符箓,若是流传出去,大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此头破血流……这张符箓贴在青伞内,可让张君令的修为上升一个大台阶,凭借第七层剑意,可与星君一战。
“袁淳先生……信奉‘因果之道’么?”宁奕神情凝重,眼中浮现一抹敬意,不仅仅是对于袁淳的敬意,他揖了一礼,并没有拒绝,那张符箓破开虚空层层涟漪,已被张君令亲手抹除了这些年积攒的意念,化为一张无主符箓。
“有因有果,有舍有得。”
宁奕认真道:“张姑娘大智慧,大魄力。”
张君令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裴灵素伸手攥拢符纸,瞬间青芒化为游鱼,钻入剑藏的洞天之中,与那柄“红烛”合二为一。
符箓融入红烛伞中。
外界并没有丝毫的波澜。
但小衍山界已经掀起了一场剑气风暴……以红烛的威势,剑骨合一,一柄不亚于“细雪”的神兵便重新问世,这场浩荡风暴在小洞天内肆意席卷,裴灵素双袖颤抖的拢后,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君令注意到了丫头接过符纸的细节,她挑了挑眉,颇
有些意味深长的笑道:“看来我的选择很正确呢,这张符箓找到了正主。”
顾谦说道:“当年天都血案,徐藏负剑杀人,道侣聂红绫葬身风雪原,蜀山紫山这对神仙道侣,与二人佩剑的结局一样……终不能成眷侣。”
他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紫山的楚绡山主有把红伞,剑身极其坚韧,几乎不可摧损……那是陆圣留给她极其重要的“信物”,而如今楚绡只有一位弟子。
裴灵素。
那把红伞,想必就是张君令手中“符箓”的真正归宿了。
今日,合一了。
顾谦望向张君令,心中微微感叹,这女人难道真的从来没有来过人间吗,单单是信奉因果之道,就能在冥冥之中,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实在是难以置信,张君令必然不知晓红烛的情报……赠符一事,超乎常理也超乎意料。
一缕缕剑气,不受控制的跳跃,在湖面上如雨丝一般,击打出连绵的波纹。
“啪嗒。”
“啪嗒。”
裴灵素有些恍惚,她听了顾谦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自己师尊哀伤的面容。
有一日,风雪原的女童,盘膝坐在漫天霜草之中。
仰望穹顶。
轻抚掌中红伞。
“那一日,陆圣赠伞于我,便是最后一面……”
“我花了五百年才参透,红烛细雪,原来从不曾在一起过。”
因为空有剑身,心却不在。
所以陆圣是想告诉师尊,不要再等了么?
参透这一切的丫头,神情黯然,喃喃开口。
“原来,红烛和细雪并没有真正的在一起过……”
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握住丫头的掌心。
一句话直击心底最深处。
宁奕望着前方,一字一句道:
“细雪和红烛,现在在一起了。”
……
……
“宁先生,无须感谢我,你我都只是顺应‘因果线’前进的凡人,一日不超脱桎梏,一日就不可忤逆大道。”
湖心亭重新恢复了平静。
四人重新对坐喝茶,张君令淡淡道:“至于‘赠符’这件事……当然也只是因果线的一部分。”
因果线的说法,倒是颇有意思。
宁奕笑着问道:“按照这种说法,一饮一啄皆由天定,修行者吸纳星辉,吐纳呼吸,却是逆天而为,因果在眼前,不遵从又当如何?”
张君令没有历经一毫思考的说道:“不遵从,也是因果。”
宁奕怔住了。
因果……前进是果,后退也是,向左,向右,都是某条无形丝线操纵的路径。
“与其称之为‘因果’大道,不如说是‘顺延心意’。”张君令微笑道:“今日想要赠符,那便赠符,想要打架,那便打架,想要找宁先生讨要某样东西,那便讨要某样东西……赠符的人情,与讨要东西,不是一条因果,哪怕前后缺失,仍然不影响其中某一件事的发生。”
玄而又玄。
但宁奕听懂了。
他无奈道:“张姑娘不想我承你的人情,那便是想‘讨要’的东西很大了。”
“是。”张君令直截了当道:“我想借宁先生的力,破境。”
……
……
“在昆海洞天闭关之时,我是稚子,一无所知,只知道出关之后,要找一个人,那个人能解答我的所有疑惑,所有难题,所有不解……而顺着师尊的提示,我找到了这里。”
张君令那张蒙着白布的面颊,微微倾斜,带着三分困惑。
她在打量。
打量宁奕。
然而后者的脸上,并没有写着什么东西,至少她没有从宁奕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宁奕啼笑皆非,与其说这位张姑娘是稚子,不如说她是襁褓中的婴儿,一张雪白干净的白纸,光明磊落的来到这人世间,一无所知,可为什么袁淳先生让她千里迢迢跑来找自己。
“为什么找我?”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张君令皱着眉头,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她很笃定的开口,“因为你是持伞人,因为你是持剑者。”
后面三个字,让宁奕瞳孔猛地收缩,裴丫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之上,极其随意自然的压住,另外一只手抬起,万分镇定的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淡然道:“持伞人,持剑者?这是什么意思?”
张君令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宁奕横在桌案上的细雪,道:“自然是字面意思。”
宁奕紧绷的精神才缓慢放松。
以张君令的“单纯”程度,应当不可能知道“执剑者”的存在才是,刚刚只不过是纯粹的巧合而已。
张君令忽然不说话了。
女子双手捧着茶盏,纤细的眉尖缓缓挑起,上扬,那张线条柔和的面颊,顿时便生出了两三分的凌厉之气,她盯着古朴棋盘……先前并没有仔细观看,而当她此刻认真去“凝视”的时候,脑海之中忽然多出了风雷的萦绕声音。
师尊告诉自己的那句话。
“这世界上,存在着双眼无法看清的东西。”
要用心看。
凝视棋盘的张君令,神海不再平静,腰间的两囊黑白棋子,忽然哗啦啦翻覆起来。
两个纤长的手指,捻住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天元之上。
“嗖”的一声,落子之处,一缕劲风升起,接着是第二枚黑子,落子迸发出“轰隆隆”的轻微雷鸣,而当这副异象诞生之时,湖心亭外的风波再起,屋檐檐角悬挂的风铃铛啷铛啷的摇晃,清脆的声音顿时被水波淹没。
宁奕和裴灵素对望一眼,眼中均是有骇然之色。
水波拧转,风雷交加。
眼前的这一幕,与先前宁奕以“道宗秘术”破开府邸禁制的画面,几乎如出一辙,这股熟悉的感觉,只不过带入到天清池主神海画面中的那个人,是此刻正在不断落棋的青衣女子。
张君令的神情一片黯然哀伤,她的发丝洒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悲哀的画面,落子速度逐渐变缓,这局棋局的复盘到了最后阶段,这根本就不是某场著名博弈,双方的棋艺都是平平。
所以天都书库里没有任何一局棋铺有所记录。
但这局对弈,却是天清池主生前最重要的回忆。
不知何年。
不知何月。
不知何人。
顾谦神情苍白,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座横隔水面,立于阳光之中的府邸,正门之处,缓慢发出悠长之音。
“门……开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昆海洞天送棋人
“门……开了。”
那座幽幽封禁千年的府邸,正门被无数密宗符箓加固,此刻在张君令落子的风雷声势之中,不断迸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声音。
封禁……解除!
天清池主在这里留下的禁制,对应“道宗”,“灵山”,“天都”诸多秘法。
“正门对应的……是莲花阁的‘六爻’!”
宁奕站起身来,那座阳光垂落下静谧千百年的府邸,终于迎来了破局之日,苦苦尝试天都无数棋局均以失败告终,他和裴灵素没有想过,“破局”的点,是千里迢迢来灵山的张君令。
顾谦神情略微有些恍惚,年轻男人微微偏转头颅,望着那位手中捻着最后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的青衣女子,蒙在面颊上的白布已经湿润,张君令鬓角的两缕龙须长发垂落,整个人不曾开口说话,但周身三尺,已浸染了一层薄薄的“哀伤”。
这局棋,入瓮者……便会如此么?
她看到了什么?
心思缜密的官袍男人,两只手捻住自己的衣服下摆,重新调整了坐姿,离张君令更近了一些。
在凝视着张君令惘然面容的时候,顾谦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
天都的滂沱大雨。
举伞的青衣女子。
初见的那一夜。
张君令入天都时的代号……“送棋人”。
当初顾谦单纯的以为,这只不过是太子给自己师妹取的一个绰号,为平静已久的天都送上一子好棋,但现在细想,张君令昆海洞天闭关之时,袁淳先生便赠了两囊黑白, 一纸青伞。
那位先生,料想到了会有今日么?
送棋人,送棋人,先为天都送棋,再为天清池送棋。
……
……
张君令的指节有些发白,纤细的手腕,腕骨发出轻微的颤抖声音。
她“看”到了。
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道影像给自己的感觉,很是熟悉。
是“师门”的气息,但这个人,不是师父,这个人身上有着更久远,更古老的沉重感,不知在何时就坐在了自己的棋局对面。
四周的景象似乎都消散了。
这座湖心亭,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自己一个人,顾谦也好,宁奕裴灵素也好,这些人都消失在了汹涌而来的雾气之中,她独自坐在棋局的这一边,那个神秘人则是坐在那一边。
两个人隔棋盘对望。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下棋了?”
那个人的声音轻柔而又细腻。
六感敏锐,随时准备出剑的张君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怔了一怔,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人。
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努力搜刮着空白的记忆,最终只能得出一个很笼统的猜测。
棋盘对面的人,是她认识的人。
那人的声音忽然又变得醇厚,“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等了我,很久?
张君令惘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自己出生在昆海洞天,修行闭关也不过二十三年,掌心白皙的肌肤,没有一丝皱纹,也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摇了摇头,“您认错人了。”
那人只是笑了笑,道:“一缕魂魄,千世百转,错不了。”
张君令皱起眉头,她记得师尊跟自己说的,气运之论是真的,虚无缥缈的因果之说也是真的……如果这两者都是真的,那么“转世轮回”,大概率也存在了,道宗和佛门坐忘捻火,试图找出“轮回大道”的破解之术。
她从昆海洞天醒来,脑海里便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袁淳先生说,她是一个“婴儿”,一张白纸,但是却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具体有多么重要,现在张君令似乎感觉到了,至少有一个人在等自己,等了很久。
心底的那股“悲哀”,在骨子里流淌,她十指攥拢,无论如何默念心法,都无法抵抗侵入血液深里的情绪。
“府邸里的壁画还在。”
那人笑了笑,道:“慢慢记起来吧。”
他隔着迷雾,望向身旁,轻声道:“……到那一刻来临之前,答应我,不要再让悲剧重演了。”
张君令猛地抬起头来,她在这一刻,甚至有了卸下自己蒙面白布的冲动,老师曾经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摘下白布……她一只手搭在自己布条上的时候,那位黑袍人缓慢倾斜身子,按住了自己,周遭的一切回归到了现实之中。
她怔怔保持着抬手的动作。
按住她的手的,不是别人,是顾谦。
顾谦神情复杂,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的面颊已经湿润。
张君令摇了摇头,她声音沙哑,“一个很久之前的……人。”
裴灵素和宁奕对望一眼。
是天清池主么?
留下府邸的那位主人,在触发禁制的时候,便会触发与他的记忆,丫头和宁奕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只不过两人隐约感觉到,张君令所经历的,与自己不太一样。
“府邸开了。那里似乎有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张君令缓慢起身,她拎起青伞,“望”向天清池主的府邸,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为什么老师要喊我‘送棋人’了,这里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
……
天清池主府邸的正门敞开。
院落整洁而又明亮,不像是千年坠沉古湖的模样,而像是时常有人打扫,居住,窗明几净,纸鸢别在树头之上,四人一起踏入府邸正门,这座古圣府邸,虽然安静,但是却不死寂,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沉气息。
“不要掉以轻心。”宁奕第一个踏入院子,他手里握着细雪,扫视了一眼,道:“在光明不可照拂之地,有着异常强大的‘禁制’,如果不小心误入,那么神魂便会强行剥离,被抽离到‘观想世界’中。”
上一次,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后院,宁奕就抵达了“巨人王寝宫”,目睹了那
片荒原的永恒黑夜,如果进入寝宫的人,无法破解世界观,很有可能会永世沉沦。
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顾谦听的。
宁奕把“巨人王”的事情说了一遍,其他两位女子神情平静自如。
顾谦则是打了个寒颤。
他打量了一圈,认怂:“有这么邪乎吗?那我就坐在这石凳上,等你们好了。”
庭院内摆着一张石质八仙桌,四座石墩,顾谦伸出一只手,拎起石桌上的一尊酒壶,“嚯……里面还盛满了酒,这位天清池主好雅兴,也不知道过期了没。”
顾谦举起酒杯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当然不会喝。
他轻轻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壶口飘溢而出,年轻男人之前在情报司摸滚打趴,世俗间的烈酒喝过不少,酒量还算凑合……但端起酒杯到鼻尖之后,顾谦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整个人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张君令面无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年轻男人。
“……”
就这?
她叹了口气,没有理会,任凭这厮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态躺在地上。
“宁先生,裴姑娘,这座府邸内,应当有一座壁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自己下棋时候遇到的“景象”说出,那个神秘人说的话似乎大有深意,她还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两人。
张君令认真道:“天清池主,似乎与‘莲花阁’颇有渊源。”
宁奕点了点头。
“他不仅仅与莲花阁有缘,这位古圣,似乎精通各大宗门的术法。”裴灵素手指触摸着这里的石壁,在光明的照拂之下,这些沉浸过湖水的石壁,没有被岁月斑驳,反而有种干燥的触感,于是便可以很轻易的摸出,这里的石壁,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画痕迹。
既然没有经历过雕琢或者作画,那么也无须考虑“水泡火烧”的显形办法。
“府邸的门户是紧闭着的,若是开门,那里就是光明不可照拂之地了,多半藏着危险。”宁奕来到一座厢院之前,他伸出一只手,说道:“接下来我会推开门。”
张君令抱着青伞,皱起眉头。
宁奕手掌闪烁光芒,一股纤细的风雷,在掌心汇聚,小型旋涡在古圣府邸的门锁之上拧转……执剑者的剑气是天下开锁之“钥”,既然破解了府邸,那么便尝试一下投机取巧的“开门”。
如果禁制生出了抵触之意,宁奕会立马停止。
但……好消息是,并没有。
宁奕神情一喜,门锁啷当落地,紧接着门户被他轻柔的推开。
微风吹过。
庭院内的门户,随着宁奕拨开第一把锁,全部啷当打开,一把又一把的门锁坠落至地,一阵穿堂风掠来,一扇又一扇的厢院古门……就此打开。
裴丫头沉默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宁奕,黑袍被风吹拂,一缕又一缕的光芒,从幽闭漆黑的厢院静室内迸射而出,这里的每一间屋房,都如同灵山的大雄宝殿。
自生光明。
这座正院……根本就没有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壶中世界
这座正院,根本就没有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没有光明不可照拂之地……就没有“秘密”,一座座厢院,门户大开,这千年来尘尽光生,天清池主的屋阁之中,哪里有什么壁画?
张君令沉着眉头,四处转了一圈。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某个正面躺在院子里,貌似“呼呼大睡”的官袍男人。
顾谦那张本来俊俏的脸蛋,在风沙里被蹂躏了十几天,颧骨多了好几道细削的沙痕,这座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庭院内……并没有响起如张君令预料中的“轻微鼾声”。
那个似乎熟睡过去的男人,连呼吸声都没了。
张君令神情一沉,两根手指探出,在鼻息前停了停。
她的目光从顾谦的脸蛋上挪移,挪到了那尊黑色的酒壶之上。
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壶中世界。
……
……
顾谦记得自己闻了一口庭院桌上的酒。
然后就。
没有然后了。
他就来到了这里,一座巨大的悬浮的空中楼阁。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这座巨大的空中楼阁,就悬在顾谦的眼前,他踩在云雾之上,脚下是看不清的雾气缭绕,不知哪里有路……但是至少眼前是没有路的。
顾谦的面前是一堵高墙。
一堵……不一样的高墙。
巍峨的山岭,流苏的长叶,在这座高墙之上栩栩如生的衍生而出,让顾谦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只要伸出手触碰墙壁,就能够融入墙壁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副壁画?
他试着向后后退两步,然后肩膀触碰到了什么,下意识回过头的顾谦,先是闻到了一股软玉清香,紧接着脚步踉跄,与后方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柔软的存在。
面色陡然变红。
张君令神情万年不变,伸出一只手,按住顾谦的面门,伸直手臂,把某个傻乎乎的男人脑袋从自己胸前挪开。
她在昆海洞天闭关,入世之后没接触过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懂得害羞腼腆。
更不知道登徒子这类词语意味着什么……
但顾谦可是自诩正人君子的清高之人,他连忙回过头来,刚刚想要道歉,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哪里?”
脚底的雾气。
眼前那座巍峨的仙人城墙。
还有一副席卷开来,蔓延不知多远的“恢弘壁画”。
“这是‘宁先生’所说的‘观想世界’??”官袍男人相当聪明的反应过来,他压低声音错愕的喃喃道:“光明不可照拂之地……那座酒壶?”
“不错,这里是壶中世界。”
张君令淡淡开口,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顾谦颇有些,故作感激涕零的开口,问道:“你是来救我的?”
张君令嗤笑一声,没理会这厮,自顾自向前走了两步,手指悬停在石壁之上,并没有触摸。
“是实物,还是奇点,触碰很有可能有风险……”
顾谦看着身后,云雾扩散,又有两道身影,踏入这里。
宁奕看向顾谦,“该说顾先生你是好运气,还是好胆识呢?”
顾谦相当无奈,耸肩笑道:“命中有此一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宁奕也笑了。
他们花了不少力气寻找的‘观想世界’,就藏在顾谦随手拎起的酒壶里。
缘分造化,的确难以言说。
裴灵素望向那座石壁,站在这里,如管中窥豹,只能窥见一斑,难以看清全貌。
“这就是那位天清池主所说的……壁画么?”
……
……
天清池主的府邸内,藏着大秘密。
后院之处,有着远古时期巨人王陨落的真相,那两颗残留的眼瞳,以及密密麻麻的线索,一连串指向了影子掀动的“灭世之劫”。
而大隋天下的光明皇帝,封禁倒悬海,似乎也与“灭世之劫”有关。
“世界观的破解其实并不难。”
四个人站在壁画之前。
这副壁画太大,四个人宛若蝼蚁。
宁奕轻声道:“上次走出永夜荒原,我就在思索……在天清池主的观想世界之中,该如何破局。”
裴灵素抬起两袖,两张青色符箓倏忽飞出,掠离袖袍,先是如蝴蝶稚子一般,缭绕丫头的衣袖转了两圈,随着她弹指动作,贴着石壁掠开。
神魂观想世界,只要神念够强。
便可以凝聚物事。
符箓,飞剑,城池,一切都可以……这就是观想世界主人在小世界所向披靡的原因,他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制定规则的人。
天清池主是一个喜欢玩游戏的人,他为了这个游戏制定了许多规则,而这场游戏的“核心含义”就是找出规则。
世界观。
观世界。
“我们要做的,首先是看清这座‘壁画世界’。”
宁奕左右看了看,两张符箓已经飞掠出了一大截距离,消失在云雾之中,裴灵素的神情还算平静,她不断以刚刚的手法,凝聚符箓,向着壁画的两端去扩张。
探知这个世界的“面貌”。
然后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两张符箓,类似于天都古城的“通天珠”,能够记载画面,传递回来,在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之后,云雾的那两段有嗡嗡嗡的雷音回荡,两张符箓如飞剑一般速度极快的穿梭而来,撞击在一起,拼凑出一副残缺的画面,因为掠行速度过快的原因,捕捉到的壁画画面有所欠缺,而不断放出符箓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整这副壁画。
顾谦怔怔看着两旁不断有纸片符箓飞来,在裴灵素掌心汇聚,被“神魂”凝造的羊皮卷上,不断拉长,不断具象化。
那副壁画,就在眼前,缩小的置放而出!
“很明智的破局之法。”
张君令看着这一张张符箓,关于阵法之道,她自己也有所修行,只不过扪心而言,她比不上这位姓裴的姑娘。
先前指尖触碰石壁之时,她也曾动过符箓试探的念头。
只不过想要凝聚“符箓”都是一件难事。
在这座观想世界,竟然可以如此轻松的操纵符箓,阵纹。
令人惊叹。
……
……
羊皮卷悬在空中。
雾气荡漾,徐徐破散。
从左到右,以神魂沉浸其中,便能够看到这副画面,入眼是一座绵延巍峨的山岭,纤细的凡人,生灵,
在这座山岭的雾气之中显现。
飘拂的叶子,如流火一般垂落。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宁奕心底狂震!
这叶子!
骨笛叶子……自己在西岭佩戴了十几年的物事,执剑者的“白骨平原”。
而那座山岭之上,则是亘立着一株巨大的苍木,其叶若垂天之云,巍峨浩瀚,几乎撑破天际,每一片飞扬的叶子,都化作流火。
果然……天清池主这里藏着执剑者的大秘密!
宁奕屏住呼吸,他攥拢双拳,平稳呼吸。
律宗的天清池主府邸,如此多年不曾开启,便是因为这位古圣精通卦算之术,清楚的知道,这桩大秘密,外人不可窥探……而如今这座正门,张君令给出了唯一的解。
这也意味着,那位古圣认为,张君令是有资格了解这些秘密的人。
难道袁淳先生,给她留下了“执剑者”的线索?
又或者,自己的母亲与袁淳先生有所交集?
这些念头被宁奕按捺下去。
那副令人心神震撼的画面迅速掠过,壁画被一片云雾蔓延,逐渐转化成为了众生相,宁奕看到了一场烟云席卷的历史过往,这座壁画的作画者,描绘了一副太平的景象……牧羊人坐在山顶吹着骨哨,翱翔的苍鹰,跃出水面的长鲸,踩踏雪原的巨象,昂首嘶鸣的孤狼。
这副景象……也很熟悉。
乌尔勒高原。
或者说,很多年前的,远古时期的乌尔勒高原。
这是天清池主曾经去过的地方么?是他亲眼见证的画面么?若非如此,又怎能描绘地这般形象?
紧接着,画卷上传来了一阵凛冽的杀气。
风沙之中,浩浩荡荡的飞剑,漫天的箭雨,符箓阵纹与星辉交织,烟尘卷荡,这副壁画内先前太平相处的生灵,都在其中出现了,牧羊人持握长弓,苍鹰在上俯瞰大地,长鲸掀起万丈海浪,雪原巨象撞入未知的沙尘迷雾之中……最后剩下一只孤零零的孤狼背影,这场壁画上描绘的战争就此落幕。
是灭世之劫么?
宁奕有些惘然。
他在执剑者的观想世界之中,看到的是世界被毁灭的模样,而这里似乎不一样,这里是胜利的画面。
接下来是惨淡的战场,海水倾覆,有巨象的尸体,牧羊人遗失的骨哨,沙尘中飘荡着苍鹰的翎羽,漫天遍地的甲胄,碎裂的符箓。
以及最后那座,高耸的城墙。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座城墙,一片一片浮起的“鱼鳞”,还有巍峨不可攻破的阵法。
这里的一砖一瓦,只要看过一眼,便终生都无法忘记。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发自内心的震撼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
“这是……北境长城!!!”
一道萧瑟的身影,站在北境长城的城头。
壁画的尽头。
大袍飞扬。
那人的声音带着疲倦。
“倒悬海万劫平定,历尽万难,避免倾覆之灾,受命国师,在此立下万万年不破之阵纹,迎大隋天下开国治年。”
“陛下所定年号……与吾同名。”
“元。”
……
(这章的世界观太重要了,修改了很多次,终于满意,让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隋国师
大隋国师……单名一个字。
在倒悬海封禁之后,开国元年的“秘闻”就被封锁在红拂河的最底层,那位大隋国师的名字,生平事迹,与光明皇帝的“丰功伟业”一同锁在了黑暗的箱子里,后世只知道这座不朽王朝,是由君臣二人联手开辟。
万万年之太平!
那位大隋国师……亲手创立了莲花阁,后世涌现的每一位惊才绝艳的莲花阁阁主,都是他的弟子。
而真实的名讳,则是被永远的封存下来。
“元”!
裴灵素无法理解宁奕此刻万分震撼的神情。
因为她不曾经历过,也不知道乌尔勒高原的那场逐妖之战中,发生了什么。
天启之河的河底。
沉睡了数千年的那个“阵法师”,就叫做元。
常人无法理解的漫长生命,支离破碎的生平经历。
在红山高原遇见过。
在狮心皇帝的封存档案中见证过。
在北境的历史缝隙间出现过。
这个名叫“元”的男人,像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异乡人,在这世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他曾在天启之河长眠,而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失去了“雕刻”的作用。
宁奕恍惚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座天清池,在很久之前,会不会就是类似“天启之河”的沉睡地。
是了。
很有可能。
那位媲美不朽的光明皇帝,“死去”的原因无人知晓,后世的皇族更愿意称初代皇帝是“自主”选择离开这座人间的……这句话听起来带着一股岁月走到尽头,寿终正寝的悲哀,还有无上的敬意。
但如果皇帝已经死去,为什么“元”还活着?
宁奕见过“元”在天神高原出手,直接将东妖域的大长老打得神形都快炸开!
如果真是远古时期封禁倒悬海的伟大存在,实力必然不止如此。
很显然,岁月并非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么多年过去,“元”的实力已经不复往昔。
如果天启之河河底的那位“元”,真的就是那位帮助光明皇帝开国大隋的“国师”,那么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他为倒悬海开了万万年太平,也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但“元”也丢失了很多。
宁奕能够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刻在骨子里”的悲哀,很久之前,他在触摸骨笛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
遗失故乡之人。
异乡人。
或者说……丢失记忆之人。
宁奕揉着眉头,从壁画之中退了出来。
……
……
天清池主的府邸正门重新合上。
湖心亭水面波光粼粼。
轻席飘拂。
四个人神情都有些负责,显然均是有所收获。
那位不知名讳的“大隋国师”,名字叫元。
但除了宁奕,他们都不曾见过元,只是听过国师的传说罢了。
“天清池主与国师是什么关系?”顾谦发问。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以历史的推进来算,天清池
主在混乱年代,诸妖平定,灵山动荡,但大隋早已开国,这副壁画里记载着的是开国之前的“黑暗时代”,那座参天山脉和巨木已经不可寻觅,至于那场灭世的战争,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全都被岁月风化。
“元要比天清池主早……”
裴灵素沉声道:“但似乎有些不对。”
丫头的直觉里觉察出了一些问题,但却说不清楚。
张君令也蹙起眉头,道:“中间差了数千年,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天清池主是国师的传人,继承了这副壁画?”
这是一个极有可能的答案。
也是当前情况下近乎唯一的解。
顾谦沉默下来。
但宁奕摇了摇头,依旧执着,道:“不对。”
只有他知道,元一直没有死,到现在还活着!
或许是“秘法”,或许是超脱了天地自然的岁月桎梏,打破了命数……但这座律宗天清池里的一切细节,此刻与宁奕关于“元”的认知,全都对应起来。
六爻之术,就是元亲手创立的。
开国之后的道宗,灵山,都是在元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元”走过了黑暗年代,经历两座天下的混乱战争,岁月越来越久,丢失的记忆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大部分的时间,都需要“长眠”来保存自己的生命状态。
这或许就是所有修行者都在追寻的不朽吧?
但元的战力已经下降了太多,单单从草原上的出手来看……元无法被称为“不朽”。
以史书记载的那种不朽级别战力,抹除金翅大鹏族的那位大长老,何须出面?
吞吐日月星辰,成就仙人神灵。
涅槃只不过是蝼蚁!
以太宗皇帝的半神之躯,灭杀涅槃都如喝茶一般轻松。
顾谦,张君令,以至于丫头,都在等待着宁奕的后文。
但他说完了“不对”,就没有再开口。
宁奕不可能把自己见过“元”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这里还有顾谦……如果天都得知了这件事情,必然会大举进攻草原,试图挖掘“元”的秘密。
乌尔勒高原是一个纯净的地方。
宁奕知晓自己无法改变大隋天下的皇权格局,但他能够为草原提供自己的力量。
不能让皇权侵入那里。
他思考了很久,道:“这副壁画太过宏大,符箓刻画出来的可能有限,或许是受损了,我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全部。而且大隋开国之后的历史十分混乱,遗失了许多东西,就比如天清池主的一生经历,在灵山律宗都是一个谜,这副壁画并不能说明他和“元”的关系,就像是我在后院捡到的巨人王眼瞳,可能这只是他的诸多藏宝之一。”
张君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顾谦拧眉道:“史书上记载,天清池主曾经以一己之力,横扫诸多大敌,在东境长线击杀了好几头妖族大妖,最终回到灵山养老,杀敌之时动用了莲花阁的‘六爻’之术。”
宁奕的神色波澜不惊,“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这仍然不能说明什么。”
“我赞同宁兄的说法。”
张君令忽然开口,她一枚一枚
收拾棋盘上的棋子,道:“天清池主和‘大隋国师’之间的联系,并不重要,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几千年风霜岁月过去,再惊艳的人物都化为了黄土。只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那位天清池主,的确是莲花阁的正统传人。”
宁奕听到前半段的时候,稍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六爻’之术。”
张君令将黑白两囊棋子,重新收回自己的腰囊里,她轻声道:“师父在昆海洞天传授我‘六爻’的时候,曾经说过,每一世,能够修行此术的,不会超过五指之数,每一个习得‘六爻卦算’的,都是莲花阁正统传人。”
“就像是这一代的莲花阁,据我所知,除我以外,老师只收了四位弟子。”张君令淡淡道:“太子师兄似乎得到了一份‘六爻’修行秘法,其他的三人,都与此术无缘。”
龙凰,墨守,云洵,都没有修行“六爻”,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而是此术太需要天赋,就像是阵纹大道,能够参悟蜀山后山阵纹的,五百年就只有丫头一人。
哪怕将“六爻”之术公布与众,放眼天下,能够学会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天清池主精通六爻,道宗风雷法,灵山气血术,贯通百家……这样的一个奇人,在府邸里留下什么,也都不足为奇了。
毕竟宁奕才刚刚得到了两颗巨人王的眼瞳。
“这副壁画的‘拓卷’,还请宁兄给我一份。”张君令缓慢将目光挪向不远处的府邸,轻声道:“这位池主讲究规矩,我也知道规矩,今日在府邸内看到的,不会外传给任何一人。”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便是以“道心”立誓了。
宁奕将那座羊皮卷,以神魂拓印了一份,同时又望向顾谦。
“他就不需要了。”
张君令替顾谦开口,拍了拍男人肩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顾谦欲哭无泪,他根本就不想了解这些秘辛……硬生生是被老天逼着看的。
宁奕叹了口气,问道:“君令姑娘,离开昆海洞天之前,袁淳先生就没对你说什么吗?”
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世上,追寻身世之秘。
青衣女子摇了摇头,“老师说,我既有天道保佑,又有劫数缠身,以后入世,要多加小心。”
“天清池主的府邸里,有你要找的东西么?”
宁奕望向女子,道:“你从壁画里看出了什么?”
张君令笑了笑,道:“一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壁画罢了,真假都不能确定……这些日子,我其实已经想明白,我的瓶颈是什么了。我太想追寻一个‘答案’。”
关于这片人间的未知太多。
她太想追寻万能的解。
“生于天地之间,条条框框,诸多束缚,要跳脱出去,才能得见大道。”青衣女子洒脱的笑了笑,道:“我不会再刻意追寻什么,顺遂本心,所有拦在面前的,皆当一剑斩!”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张君令的心底变得轻松了许多,像是有什么锁链被斩碎了。
她站起身子,握着那把平平无奇的伞剑。
张君令轻声道:“宁先生,我还有一剑,请赐教!”
第一百七十章 送君
“宁先生,我还有一剑,请赐教!”
张君令拎着伞剑,在亭中站起身来。
在灵山初见,大漠黄沙之中,她与宁奕比剑三招。
第一招,天发杀机,斗转星移,第二招,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还剩最后的一招。
人发杀机!
不料,宁奕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问道:“还用继续比吗?”
张君令蹙起眉头。
“君令姑娘,之前见面,你我之间无须多言,剑修以剑说话,所以有了前面两剑的铺垫,第三剑‘人发杀机’,势不可挡,若是你全力施为,我未必能够接下。”
“但……如今,你还能动用杀念么?”
宁奕同样站起身,道:“我很期待你全胜的那一剑,但你我并非死敌,共同进入这座古圣府邸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一剑,君令姑娘还是留着给别人吧。”
“留着给别人……”
张君令的神情有些惘然。
她喃喃道:“谪仙已不在了,这座天下,除你以外,这一剑还能留给谁?”
宁奕微笑道:“曹燃叶红拂,他们二人亦是惊世之才,除了这座天下,君令姑娘亦可以北上远赴妖族……我知晓灞都城有一位妖族女子剑修,剑道境界不亚于我,她还有位师兄,背负麒麟血脉,还有素来低调的龙皇殿,在天海楼战役之后,据说有某头古皇血裔出世了。”
张君令的眼神亮了亮。
因为宁奕私下里传音了一句话。
“谪仙洛长生,未必死在宝珠山。”
她从昆海洞天出关,其实最想见到的就是那位谪仙,师父对她说了,这座大世气运汇聚,莲花常开之处,不在别人,就在羌山谪仙洛长生的头顶。
谪仙战死北境长城。
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成为公认的事实……若是有人对她说谪仙未死,她一定嗤之以鼻,但这个人是宁奕!
张君令深吸一口气,道:“宁兄没有骗我?”
顾谦蹲在湖心亭的棋盘对面,双手捧着茶盏,满面狐疑看着宁奕,不知道他传音传了些什么。
“我从不骗人。”宁奕笑了笑,灵光一闪,缓声道:“对了……”
微微的停顿。
宁奕咳嗽一声,“君令姑娘,关于你的第三剑……其实有一个好方法。”
“嗯?”张君令挑起眉尖,颇有些好奇。
“不知在昆海洞天闭关之时,袁淳先生是否对你说了,这世上有一类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剥食人肉,抽筋扒皮,即便是孕妇婴儿,也难逃魔爪。”宁奕的神情变得愤懑起来,他观察着青衣女子的神情,恨恨问道:“这类人,是不是该死?”
顾谦听到这句话,捧着茶盏的动作僵硬起来,神情也怔住了。
他微微转头。
果然。
张君令闻言之后,神情顿时沉了起来,冷冷道:“的确该死……天道轮回,昭昭光明,是谁在做这等事?”
她入世之后,心境如稚子琉璃,人之初性本善,身为袁淳座下弟子,张君令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宁奕吐出两个字。
“鬼修。”
鬼修!
顾谦眼皮挑了挑,这厮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难道是要建议张君令端了琉璃山?
张君令皱起眉头,道:“我知道鬼修……师父对我说过,这些人逆行倒施,强行修道,往往活不过百年,最终结局必然凄惨。在路上的时候,我还遇到了一位鬼修。”
她把路上遇到云洵遭遇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天都使团被杵官王一人截杀,支离破碎,四下逃命。
以云洵的实力,遇到其他星君,也不会如此难堪,可对方偏偏是杵官王……这是东境隐藏在天都地府里的“底牌”,此次出手便是要将天都的重子斩杀干净。
这次暴露,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件事情在宁奕意料之中,他之前送行云洵的时候,就提醒过……回都路长,千万小心,只不过他没有想过,杵官王那个娇小女子,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大的力量。
“最终逃了,没有杀她。”张君令皱起眉头,道:“有些可惜了,若是早些让我知道鬼修如此可恶,必不会留她性命。”
顾谦在一旁听的触目惊心。
原来杵官王能跑,是张君令手下留情了。
若是不留情,那位地府第四殿,是不是就死在大漠了?
宁奕思考片刻,沉吟道,“以云洵的‘遁术’,拉开距离,应当就不会再被追上了,东境想要截杀他,难度增加了好几倍。”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面色复杂望向张君令,道:“你可知,袁淳先生的身死……”
“与‘云洵’有关。”
张君令接过了他的话,淡然道:“老师对我说过,让我不要太看重‘生’与‘死’,也不要追寻仇恨。所以我救了他,从他的身上,也拿走了一样东西。”
青衣女子翻转手腕,显露出一枚紫莲花古币。
宁奕眼神一凝,他在众生楼前与云洵的会谈中见过,这是太子的物事。
准确来说,这就是张君令的物事。
袁淳先生真正收的徒弟,云洵叛变,太子立权,墨守身死,龙凰不知所踪……曹燃还没有正式入门。
昆海洞天的张君令,出关之后,才是莲花阁唯一的“正统传人”。
“君令姑娘,这是琉璃山的情报。”宁奕从袖袍之中取出一枚青简,望向张君令身旁不断给自己打眼神的顾谦,笑道:“这份情报里详细记载了东境如今‘五灾十劫’的信息,如今已经死了三个,‘尘劫’被我在‘银月客栈’斩杀,‘风灾’,‘火灾’则是在小雷音寺被打得形神俱灭。”
顿了顿。
“当然,‘火灾’这种大魔,是宋雀先生出手灭杀的。”
宁奕笑道:“他们与寻常魔头不一样,修行境界破十境,除此之外,还有韩约的‘琉璃盏’罩着,身死道消对他们而言并不可怕,只要还有一缕神魂,那么便可在琉璃盏中重获新生。”
张君令接过青简,神情不太好看。
“只要还有一缕神魂,便可在琉璃盏中重获新生?”她讶然道:“还有这等逆天邪术?”
“有的。”宁奕沉声道:“当然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这些代价,东境众生替他们付了。”
张君令顿时了然。
这些鬼修杀人剥皮抽筋掠骨,便是以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来浇灌自己的“修为”。
她收下青简,深深吐出一口气,“雷法有用?”
“有用,但收效甚微。”宁奕笑道:“那
位地府第四殿杵官王,如此拼命得替韩约做事,伏杀天都使团,恐怕也是为了进入‘琉璃盏’。”
顾谦在一旁听着。
的确……杵官王在张君令最终攻势之下选择“血遁”逃命,如此惜命,不像是入住了琉璃盏的模样,若是在琉璃盏中留有一缕魂魄,按照东境鬼修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拼了性命也要击杀云洵,哪怕自己这具肉身毁坏。
大不了重塑便是。
“若是君令姑娘的第三剑足够强,那么彻底的杀死鬼修,也并非没有可能。”
宁奕认真开口。
他在张君令的两剑之中,已经捕捉到了“神性”的存在,这是灭杀鬼修的最好利器,张君令的修行境界瓶颈,就在于“神性”大道。
想要突破神性大道……
“不妨去一趟东境。”他轻声开口,道:“韩约肉身被我老师的剑鞘镇压在琉璃山,目前还出不来,不要太靠近琉璃山地界,若是你能击杀某位‘灾劫’,那么剑术境界,一定会有所突破。”
张君令陷入了沉思之中。
顾谦则是怒目圆瞪。
这天杀的宁奕,竟然出这么一个馊主意,东境那是现在人能去的吗?天都和东境就快要打仗了,自己在天都地处高位,要是被洞察身份,那些鬼修能让自己有一万个死法……
宁奕则是回以这位年轻判官一个善意的笑容。
“好!”
没有想到,张君令仅仅沉默了两个呼吸,就立马答应下来。
青简内的讯息,她已经通览一遍,关于五灾十劫的情报,也大概了解……她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狩猎对象。
其实张君令的想法很简单。
五灾十劫,宁奕杀得了。
她一定也杀得了!
……
……
“宁先生,就此别过。”
灵山浩浩荡荡的沙龙卷,已经接近尾声。
城墙头上,飞剑围绕,悬停在顾谦和张君令面前。
两人行礼,宁奕和裴灵素回了一礼。
“回天都路上,顺路去一趟东境,杀一位灾劫。”张君令对顾谦开口,道:“不用担心,没什么麻烦,你死不了。”
顾谦神情戚戚然,他现在觉得自己离开天都就是一个错误,来灵山便是煎熬,回去更是一种煎熬。
琉璃山那几位魔君的凶名远扬天下,别人躲都来不及,这位张姑娘还要主动去伏杀。
顾谦承认,一开始跟张君令远行,是心动。
现在冷静下来,哪里是心动,完全是心悸……顾谦担心哪天心就没法动了。
顾谦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似乎也蛮好的。
自己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这似乎才是自己五年前所向往的。
微微恍惚。
风沙之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顾谦回过头来。
宁奕的声音很轻,与他并肩站在城头,问道:“你的朋友……那位卖牛肉的‘徐先生’,最后都没有回来?”
顾谦怔了怔。
他微微低垂眼帘,神情变得落寞起来。
这个人……还记得啊……
年轻判官吐出一口郁气,嗯了一声。
“回不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依偎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送走了张君令和顾谦。
这几日,便一直平静,再也没有更多的事端。
每一周,云雀都会为丫头治病,驱逐神魂的“冰冷杀意”。
云雀的修行境界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提升着,宁奕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艳的天才,“捻火”之后,仅仅三四个月,云雀就摸到了十境的门槛,距离突破成为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远了。
不愧是地藏王菩萨的道统。
佛门有这样的“天才”带领,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崛起。
哪怕是两座天下的大战,也无所畏惧,完全体的地藏菩萨,即便面对龙皇白帝,也有一战之力。
这便为大隋天下抗了一大份力。
陆圣消失。
叶长风离世。
余青水形神俱灭。
太宗残骸燃烧于“长陵烈潮”。
大隋天下的顶级战力,在这些年来遭受打压,下跌的厉害,天海楼之战,若不是沉渊君和紫山山主两人合力出手,大隋根本没有可以正面对抗“白帝”的力量。
云雀的出现。
是佛门之大幸,是天下之大兴。
……
……
但宁奕并没有办法完全将心神沉浸在修行之中。
那颗心始终悬着,不能放下。
按理来说,随着云雀以神魂法门的治疗,白帝留在丫头魂宫内的杀念,只会越来越少,丫头的身体也会越来越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丫头的身体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反而越来越嗜睡,越来越虚弱。
天清池已经是这座天下最好的养魂之地了。
云雀表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虚云”大师的出关。
“宁先生,就送到这里吧。”
天清池阵纹之前,云雀揖了一礼,他的神情带着自责,“关于裴姑娘的事情……我回去之后,再去查阅一下古经。”
宁奕摇了摇头,他微微回头,望向湖水雾气的远方。
丫头已经在府邸内睡下了。
“你不要过于自责了。”宁奕拍了拍云雀肩头,道:“只要能够延缓杀念的侵蚀,就是好事。距离‘盂兰盆节’也不远了,虚云大师有出关的消息吗?”
“这个倒是还没有。”云雀摇了摇头,笑道:“不过师祖距离出关已经不远了。盂兰盆节就在下个月了,灵山的几座城门都已经打开了,东土的虔诚信徒都会来此……这些日子,灵山会有一些盛大的活动,宁先生要不要带着裴姑娘去看一看?”
灵山地界,地大物博,囊括在这片圣地净土中的城池,便有好几十座。
山脉,古城,河流。
这几乎是一座完整的,自成的世界。
比起那些仙家术法孕育的“洞天”,灵山的灵气,阵法,生灵,浩瀚程度,远胜数十倍,上百倍!
宁奕犹豫了一下,回头望向府邸,无奈笑道:“这些日子呀,总是说要带她去看一看,但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时候要睡上十个时辰。”
云雀的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
他轻声道:“下周有一场盛大的游行,我会去‘浮屠石窟’,取出‘大愿禅杖’,接下来会去师祖闭关之处叩门,请求师祖出关,同时传授我捻火秘典。”
盂兰盆节。
佛门最盛大的节日。
尤其是今年,地藏菩萨捻火证道,一位属于灵山佛门的活菩萨出现了!
今年的盂兰盆节,必定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狂欢。
宁奕能够想象到下个月的画面了,按照佛门规矩,云雀会以“禅杖”点燃浮屠古窟的愿火,将灵山沉寂数百年的气运大势,重新燃起。
“宁先生……”
云雀温和笑道:“一起见证吧。”
……
……
宁奕目送云雀离开天清池。
短短的几个月。
他亲眼见证了小巽寺的佛门少年,在捻火之后,身上气质的巨大转变,原本那个温顺如小鹿的少年,在数月之后,似乎变成了一头狮子。
“地藏么?”
宁奕看着云雀的背影,脑海中将少年隐约与石窟里的那尊巨大佛像联系起来。
地藏。
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若隐若现的雾气,缠绕在那位年轻地藏的身上,他似乎破开了十境,又似乎停在十境之内……即便是宁奕,此刻竟也有些看不穿云雀的修为了。
在灵山境内,捻火菩萨,几乎是无敌的。
因为有愿力加持。
本身捻火菩萨的战力,在涅槃之前的同境之中,就是横扫无敌,如果云雀真的破开十境,在命星境界稳固下来……
灵山便真的多了一尊大高手。
“或许宋雀先生说得没错,”宁奕喃喃自语,“要不了多久,灵山就会多一位涅槃的大菩萨。”
宋雀先生离开之后,与他还有书信往来。
宋伊人在长白山写了封信,告诉自己,他和朱砂过得很好,要跟老爹进行一场短暂的修行,在盂兰盆节正式开始之前,会回一趟灵山。
大雄宝殿的那位邵云大师,身体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亲眼看到灵山愿火的点燃。
盂兰盆节!
……
……
丫头这一次睡了整整四天。
四十八个时辰!
宁奕候在她的身边,望向床榻,不断以命字卷推演丫头的未来。
三卷古书,缭绕在他的身旁。
“山”字卷,汲取天地之灵气,天清池的湖水轰隆隆彻鸣,不断发出轰鸣,将灵气和养魂之息送往宁奕和丫头的三丈空间之中,形成一颗雾气模糊的水球。
“命”字卷,主体不在宁奕手上,在徐清焰身上,但并不妨碍宁奕以执剑者身份动用“推演之力”。
他想要硬生生打破规则,看到丫头的一缕生机。
就像是徐清客那样,卦算大隋国运,找到刺杀太宗的那一缕希望。
宁奕要逆天而为。
当他运转“命字卷”时,三丈空间内的灵气都快被因果扭曲,一道一道的混沌气运,捶打在宁奕的神魂,窍海,肉身之上!
这是大禁忌。
关于“未来”,推演之术可以窥探一斑。
丫头的身上,一片死气,灰蒙蒙的,像是在风雪原棺木里的那样,天机在她身上被屏蔽了,根本无法卦算。
宁奕的强行推演,只会引动天道规则,对他进行“责罚”。
雷鸣,风雪,各种寂灭,在宁奕身上反复出现。
盘坐在丫头床榻前的年轻男人,发丝变得枯白,肌肤变得干黄,胸膛干瘪,一副衰败模样,但因为有“生字卷”的存在,源源不断有生机从“生字卷”中倾泻而出,落在宁奕身上,帮助他对抗天道。
身形枯
瘦的年轻男人,眼神愈发明亮。
他努力窥探那缕灰雾,想要看一个“未来”!
之前无法窥探,因为盂兰盆节太早……而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宁奕双手十指嵌入掌心,生字卷的气机运转到了最大,在这一刻,浑身的窍穴都砰砰砰发出炸响,枯白发丝重新变得漆黑,整个人的脊背不再佝偻。
就像是回到了与东皇交战的那一刻!
巅峰状态!
“给我开!”
三卷古书,都被宁奕运转到了极点,硬生生在这天机之间,找到了一缕缝隙!
灰雾破碎。
他看到了一角未来!
……
……
片刻之后,宁奕后背贴靠着石壁,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面颊上尽是汗珠……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疲倦过了。
三卷古卷,两卷实体,一卷虚影,都变得极其黯淡。
尤其是生字卷。
帮助宁奕强行对抗天道,所牺牲的“生机”,恐怕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宁奕的头发,鬓角发根之处,多了一缕浅淡的白色,带着一丝丝的寂灭,这就是对抗天地规则留下来的“后遗症”……只不过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如愿以偿,真的看到了一角未来!
宁奕很快从“疲倦”中恢复过来。
他用力揉了揉面颊,望向床榻上的安睡的丫头,唇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没有一刻停留,赶紧进入打坐状态。
要赶快将自己枯竭的精力弥补回来。
再过一会,丫头就要醒了。
不能让她担心。
浑身气血如大海一般,层层外溢,浪潮翻涌。
波涛汹涌之中独坐的那个年轻人,神情平静,闭上双眼。
他翻来覆去,脑海之中,都是那一缕灰雾破散的景象。
心神不宁。
忽然一道极轻的声音,在屋室里响起。
“哥……?”
宁奕睁开双眼,赶紧收敛气机。
床榻那边坐起了一位**上半身的小丫头,揉着蓬松的长发,笑意朦胧,脸上的疲倦消散了很多。
“这一次的治疗,我觉得好多了……哥,你的头发怎么了?”
丫头很是心疼的起身,把自己揉到了宁奕的怀里,她一只手轻轻捻起鬓角发丝。
宁奕的那缕鬓角枯白,即便有生字卷孕育……依然无法变回来。
这恐怕是无法挽回的“气血”损失。
“哥……你动用‘命字卷’窥探天机了?”丫头声音颤抖,道:“为了我吗?”
这就是宁奕付出的代价。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准备抚摸丫头的长发。
“你……看到了什么?”裴灵素的嗓音有些沙哑。
宁奕五指顿了顿。
极轻极轻的覆了下去。
年轻男人把女孩搂在怀里。
丫头的身体很冷,像是冰一样。
宁奕认真的搂住丫头,想要把这块冰融化。
“我看到,这个世界都是光……所以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丫头闭上双眼,面颊两行清泪。
睡在角落里的细雪和红烛,发出浅淡的光芒,象征世间光明的执剑者剑气,在这座屋室之中,化为数千数万条游鱼,围绕着依偎十多年的年轻男女。
第一百七十二章 雨水,惊蛰
“糖葫芦,糖葫芦,不甜不要钱的糖葫芦,快来看一看,瞧一瞧。”
“窝窝头,窝窝头,一文钱四个,嘿嘿。”
灵山古城,清晨阳光洒落。
街头叫卖的小贩,川流不息的人潮。
一对年轻男女,哪怕穿着朴素的黑袍白衣,仍然惹人醒眼。
修行超过十境之后,哪怕故意遮掩气息,也无法掩盖打破“凡俗”界限后气质的变化……如今的宁奕,在世俗间行走,颇有些“修道中人”的仙气。
丫头的容貌,就更不用说了。
在灵山行走,再戴斗笠,遮掩面容,实在没有必要。
裴灵素的容貌,已经彻底长开了,冰肌玉骨,杏眼桃腮,笑起来有两个浅淡的梨涡,与宁奕在红山寝宫看到的那位女子剑仙,已经没有区别……能够让妖族天下姜麟都一见倾心的女子,走在寻常街道上,如何不引人注目?
裴丫头披着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露出小半截锁骨,纱裙剪裁地很是得体,勒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
临近盂兰盆节,气候已然入伏,热风吹拂。
星辉自动在衣裙袖口间溢出,与热气两相抵消。
诸多擦肩而过,忍不住回首去看这对年轻男女的路人,冷不丁会打一个寒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
只要接近这位白衣女子,便会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意”。
这就是所谓的气场么?
……
……
其实不止是气场,也不是星辉。
而是“神魂”的缘故。
白帝的杀念,真正释放出来,若是没有涅槃出手相拦,那么方圆数里都将被冰冻,化为一片冰天雪地,而这些庞大的杀意被聚拢在丫头的魂宫之中,不断发酵……即便宁奕用“生字卷”镇压,也无济于事。
自上一次丫头大睡了四天,一切的症状,似乎都出现了好转。
她不再嗜睡,兴致勃勃拉着宁奕,要在盂兰盆节开展的最后一段时间,把灵山逛一圈。
千里迢迢来到灵山,却没有把这里的景色看一遍。
天清池主府邸的秘密,已经被破解,原本效果奇好的养魂池水,收效也越来越微弱,两个人便离开了天清池。
化身为灵山千万众生中,最平凡的人,找了一家客栈。
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个月。
“老板,这块玉佩怎么卖?”宁奕笑着蹲下身子,捻起一块红色玉佩,问道。
摆小摊的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一两……”
头也没抬的下意识回答。
忽然顿了顿。
老人抬眼打量了一眼宁奕,看到这黑袍男人的容貌,气质,鼓囊囊的腰包, 就知道是位有钱的主儿,再加上旁边还有位同行女子,他只看到半截白色纱裙裙摆, 就知道……这小子多半是要买下来讨女人欢心的。
于是义正言辞。
“一口价,二两银子。”
如此……多要点,应该没问题吧?
二两银子也不算多。
但万万没有想到,蹲在地摊前的男人,极其没有风度的咕哝一声,“就这破烂也值二两?”
他翻来覆去捻着红色玉佩,没好气道:“老板你不地道啊,我在灵山住了二十年,也没见哪家假玉佩卖二两的……要不。”
宁奕咳嗽着把脸凑近了一些,道:“便宜点呗?五百文卖了,咋样?”
老人举起水囊喝着水,险些被气的一口喷了出来。
虽然他的确是黑商,但这小子更黑!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对半砍!
五百文卖了,他只能赚四百文了。
老人气笑了,正准备说点什么,眼角那位站在光明中的女子,此刻捻起裙角,缓缓蹲了下来。
不看则已。
一看……便是一阵恍惚。
灵山是东土最繁华的地带,许多大隋境内的游客,修行佛法的贵人,都会来此旅游,居住……他这五十年来,却从未见过像如今眼前女子这般容貌的人。
女子笑意盈盈,“老人家,这块玉佩就按您之前说的,一两卖了呗?”
老人恍惚着点头,又恍惚着送走这对男女。
……
……
“这老头真够奸的,跟西岭那些奸商有的一拼。”宁奕手里掂量着那块玉佩,啧啧道:“东佛西道,徐藏说的果然没错……两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丫头笑道:“你一位大剑仙,还蹲在路边摊砍价呢?”
宁奕郁闷道:“大剑仙个屁,我连影子都砍得死,却砍不动这老头假货的价钱,丢死人了。”
要不是丫头出马,指不定自己要被路边摊老板指着鼻子嘲讽一通。
宁奕摸着鼻子悻悻道:“本以为灵山这些修佛的人,行走在这些古城里,耳濡目染的,民风也会好一些,没想到啊没想到……刚刚那位大爷要是便宜点卖我,我指不定要送他好几张护身符箓,保他跟郭大路一样,几十年平安喜乐。”
裴灵素噗嗤一笑。
众生有众生相,众生有众生福。
大千世界,因果造化,虽说并非是好人就有好报,恶人就食恶果,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却是真的。
刚刚那位路边摊大爷,错过了一桩小造化。
也不仅仅是他一位……
这一路上,宁奕已经买了好几块玉佩,初衷很简单,当初离开清白城的时候,两个人就蹲在路边摊上选玉,西岭的城里一直没遇到“好心人”,如今来了灵山,今非昔比,宁奕想要印证一下当年的想法。
这些人摆路边摊卖东西,见风使舵,坐地起价,倒是有趣……宁奕其实也能理解,众生有众生的活法,他们为了生存,也有自己的方式和规则。
只不过他为了“缘分”准备的几张符箓,却是送不出去了。
宁奕手中捻着玉佩,轻轻掂量之后,准备收入囊中。
他忽然挑了挑眉尖,故意留着半块玉佩,露在腰囊之外,红色纤绳挂坠摇晃,随风摇摆。
丫头轻声道:“怎么?”
她的神觉足够敏锐,不用回头,也能看见,有一大一小,在人潮之中,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始终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大的身材佝偻,三十来岁,神情畏缩,看起来与寻常路人无异,而至于那个小的。
那个小不点,衣衫破烂,踩着一双草履,吊在弓腰男人的身后,偏偏脚步极轻,像是幽灵,而且体型瘦削,在人潮之中就像是一颗黄豆米粒,基本上不会随着肩头交撞而停顿,丝毫没有被那个大人察觉。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宁奕会心一笑。
弓腰男人盯准了自己。
至于
那个小不点……则是把男人当成了“狩猎目标”。
两个小贼,不知道在这偌大灵山城里转悠,每天能捞多少钱财。
只可惜遇到了自己,十几年前就在西岭偷遍了全城。
宁奕看穿了当前局面,佯装不注意,与一个路人磕碰一下,故意发出一声极轻的失神声音。
露出破绽。
也正在此刻,那个弓腰男人快步上前,一只手轻轻拽住玉佩纤绳,动作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准备抽手离开。
那个被宁奕认为是“黄雀”的小孩,此刻也快速贴上了弓腰男人……然而却不是偷东西。
“咔嚓”一声!
他一口张大嘴巴,咬在了弓腰男人的手掌之上。
“哇啊……疼死我了!”
弓腰男人准备松手,但奈何手掌被咬住,玉佩也被他攥住……宁奕回身冷冷看着他,人赃并获。
“我我我……”
弓腰男人先是一怔,然后看清了咬着自己的孩童模样,气得七窍生烟:“又是你!又他娘是你!你跟了我三天了,你不让我偷,我欠你哥的那些药材怎么还!”
宁奕也怔住了。
他看清楚了咬住弓腰男人手掌的那个“小不点”,那个衣衫破烂,满面泥污的小家伙,眼瞳里一片纯净的黑色,深处带着倔强。
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
“不……能……偷。”
“真是见了鬼了!你还想当活菩萨不成?”弓腰男人狠狠抬起手来,一个巴掌就要落下去,半空中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拦下。
……
……
在宁奕吐出一个“滚”字之后,那个弓腰男人陪笑着干净利落的滚出了十万八千里外。
裴灵素蹲下身子,看着那个满脸倔强的小不点。
小不点嘴里还带着血污,她披着破烂麻袍,面容柔和但眼神锋利,像是一只谨慎的小猫,汗毛乍起,躲开了裴灵素伸出的手。
宁奕停下了从腰囊里取出银子的动作。
女孩平静开口。
“我做这些不为了索求什么,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也不需要你们的施舍。”
说完之后,她扭头就走。
只不过走了两步。
她的身子也停住了。
身后传来了宁奕的温和声音。
“你是一个好人。”
“我们也是。”
宁奕笑着看着那个小家伙。
“你哥哥需要药材……我能治他的病。”
衣衫破烂的小女孩满脸犹疑的转头,仍然骄傲,但生硬苦涩的吐出了一句话。
“我和我哥很穷,没钱看病。”
这句话戳到了心坎里。
相依为命的年幼兄妹……
宁奕深吸一口气,鼻尖发酸,伸出一根手指,“只要一文钱,你可以慢慢还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周雨水。我哥叫周惊蛰。”
……
……
(ps:1,最近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更新时间飘忽不定的,这几天就会稳定下来,更新也会稳定,关于灵山篇的收官也临近了,草蛇灰线,盂兰盆节收网见晓,大家嫌弃日更慢的可以攒读。 2,朋友平生未知寒的新书《仙朝》开书了,推荐一下,很不错的新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真武大帝
一尊破旧的神像,面容模糊,似笑非笑。
在灵山……不会有破旧的菩萨庙,佛寺。
但这座破庙里,供奉的不是佛门的佛陀菩萨,而是道宗的古老“神灵”,那尊神像也并非是金刚打铸,看起来更像是不清楚材质的泥塑,如此一座道宗老庙,坐落在灵山城池最偏远的地方,也情有可原。
那尊神像,模糊目光所落之处,正是门户。
门户传来一阵剧烈震颤。
“哐”的一声。
周雨水推开才离开半天就生出蛛网的破烂院门,“啪叽”一脚踩在前天下了雨积攒雨水的小洼坑里。
溅出好些泥泞。
小姑娘相当彪猛,挺起胸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回到家了,她也松了一大口气,望向庙里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周雨水拍了拍身上污垢,跨过门槛后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努力尝试了一下,弯腰躬身,来了个大隋天都的揖礼,只可惜做得不伦不类。
周雨水对身后的两人道:“进来吧,这就是我家了。”
屋檐积水,打在院落内,折射雨后的清光,芭蕉叶折了一地,这庙里一片狼藉……但在宁奕看来,却很是熟悉。
没来由感受到了十几年西岭孤庙的氛围。
宁奕手心传来一阵温度。
丫头握着他的手掌,笑了笑,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下之大,有一栖身之地,与心念之人,便足矣。
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宁奕拉着裴灵素的手,笑着跨过门槛,夸赞道:“看不出来,庙小菩萨大。”
周雨水扬起头颅,毫不客气的接受表扬,大大咧咧道:“那必须的。”
裴灵素看了一圈庙内院落,其实这座孤庙能空出来,是因为供奉道宗神灵,犯了灵山忌讳,又因为大客卿宋雀和瑶池辜圣主的关系,灵山境内不可能拆除此庙,于是就一直留在这里,没人进,没人出,成了这对兄妹的“安家处”。
丫头笑着问道:“刚刚那个摸包儿,跟你哥是什么关系?”
周雨水感觉到了,这位好看的白衣女子,和黑袍年轻男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下意识就望向了庙内神像后面的方向……那里就是自己哥哥卧病的床榻。
他们是无意的?
还是说……他们本来就能看到?
周雨水摇头道:“我哥……几年前忽然生了一场病,卧病在床,以前替人敲钟打铁攒的银子,找大夫开了一些药,断断续续喝着。前不久,那个混蛋偷了我的药包,被我撵了十里路,最后把药粉洒在湖里了,以为这样就能跑掉。”
说着说着,女孩的神情变得恶狠狠的,“他可逃不掉我的眼睛,但凡看过一遍长相,我就绝不会再忘掉。那家伙原本是个‘踏早青’,被我这三天坏了好几桩生意,也试了‘跑灯花’,都没有,于是今儿走投无路,被我逼着去当最冒险的‘白日鬼’……”
宁奕眼神一凝。
这小姑娘,还是老江湖了。
江湖上摸滚打趴的贼,也是术业有专攻,窜房越脊的叫做“翻高头”,掀顶开窟的叫“开天窗”,掘壁挖穴的叫做“开窑口”,那些天没亮就行窃的叫“踏早青”,趁着黄昏出人不意的叫“跑灯花”……
宁奕笑着望向周雨水。
行啊。
门儿清。
不比我当年差。
“这厮叫‘甄道德’,底细都被我摸清楚了,案底,住处,得罪的人,见不得光的秘密。”
说到这里,周雨水咯咯笑了起来。
女孩的笑声像是银铃一般清脆,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道:“雨水出马,手到擒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了。再过几天,不把药材备好,本姑娘可饶不了他。”
宁奕轻声问道:“小家伙,你就不怕狗急跳墙,惹祸上身?”
周雨水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摇了摇头,道:“不会。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没本事的人逼急了还是没本事,他奈何不了我,欠我们兄妹俩几文几两,该还的,一分不能少。”
远超同龄人的心智……
宁奕试探着再问道:“就没想过多要一点?”
周雨水再次摇了摇头,“我哥教我,不该拿的,不能拿,不该做的,不要做。自己活得艰难,不是行恶的理由。这世道再烂,也该有人认真努力的活着。”
宁奕沉默了。
他望向庙里的目光多了一些敬重。
这份认知,是自己当年也不曾有的。
“带我去看看你的哥哥吧。”
……
……
简陋至极的摆设,与西岭孤庙差不多,结满了蛛网,摆着瓶瓶罐罐,旁边的小炉子上架着一个明显不简陋的紫砂壶。
周雨水蹑手蹑脚,迈入庙内,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对宁奕和裴灵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轻轻拎起蒲扇,蹲在小火炉旁边轻轻扇着,同时另外一只手打着手势……
宁奕听到了庙内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有人睡着了。
周雨水以嘴唇口型说道:“他睡着了。”
宁奕笑了笑,同样做着手势,缓慢问道:“他很少睡觉吗?”
周雨水扇着药壶,拧着眉头,想了想。
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宁奕的问题。
片刻之后,小姑娘给了答案。
“他……很少睡觉,但每一次会睡得很久。我在炖药,等药好了,他就差不多醒了。”
宁奕和丫头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进来。
周雨水打手势,让他们不要发出声音。
两个人来到庙内,宁奕的目光停留在那座不知何方神圣的供奉神像之上,关于道宗和灵山,他都不陌生……但是这里供奉的“神灵”又是谁?
他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来。
道宗的天尊么?
不,不像是。
野岭的散修,有时候会自立门户,建一座庙,供奉自己这一脉的祖师爷,显然不会有道宗古天尊,佛门菩萨古佛这么大的名号……但能够在灵山城内建一座庙的存在,供奉的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要么就是这尊神像的“形象”,并不是世人常见的法相。
其实两宗的长生法,大有渊源,据说长生之术,譬如坐忘,譬如捻火,在远古时期屡见不鲜,所以道宗的古天尊,成功坐忘的,都有好几座供奉的神像……这些都是他们修道时候的不同“众生相”。
“这一座,看起来有些像是‘真
武大帝’。”宁奕眯起眼来,伸手掸了掸灰尘,神性在神像上流转一圈,只不过这尊神像并没有真武大帝的神威,看起来也并不威严。
那尊大帝的真身像,就被供奉在“紫霄宫”……
紫霄宫……
宁奕忽然皱起眉头,等到他转过头来,看到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时候,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震撼起来,心湖像是被一柄万钧巨锤砸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那个躺在床榻上,因为生病而变得枯瘦的少年,大半个身躯都隐在单薄的被褥内,只露出一张瘦削的面孔。
满头的长发瀑散,承托出一张阴柔而稚气的面孔。
虽是少年……
但发丝已生白。
并不是完全的白,而是发根之处,生出了银白之色,不染一丝一毫的杂质。
周雨水烧着中药,蹲在炉子旁边,声音极轻,闷闷不乐道:“很久以前有个算命的老人说,我哥活不到十五岁,他是个乌鸦嘴,我哥后来果然生了一场大病,但是他算得不准,三年的病,快熬过来了,我哥现在已经十八了。”
说到后面,女孩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三年,她活得很辛苦。
采药,熬药,百般悉心照料。
“只不过我哥的身体,似乎还是受了很大的伤害,头发已经结白了……”周雨水咕哝道:“这以后娶媳妇可咋整?宁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吗?”
宁奕浑身一震。
他看着周雨水,神情复杂。
小姑娘皱起眉头,她意识到了宁奕眼神深处的复杂意味,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宁奕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那个算命的……并没有算错。
这位本名叫做“周惊蛰”的少年,的确活不过十五岁,他身上的“生机”基本上已经消失殆尽了。
三年。
三年前。
周游寂灭于珞珈山莲花道场。
一缕神魂,以长生法逍遥天地。
也正是那一年,这位名叫“周惊蛰”的少年,重病缠身,即将命陨。
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的因果注定。
或许是这座破烂古庙里的真武大帝愿力牵引。
“周惊蛰”活了下来,一缕残息,逃过了一劫,但黑发生白,愈发嗜睡。
这就是第三种长生法的体现。
让宁奕难以开口的,是他无法替上天做主,这个本该“死去”的生灵,因为周游先生的“意志”,到底该变成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他是道宗的信徒,那么此刻就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周惊蛰”,唤醒紫霄宫的宫主,来完成第三种长生法的觉醒!
周游将会成为和“陈抟”并列的老祖!
成功印证长生法的绝世天才。
但……宁奕做不出这种事情。
因为周惊蛰还是周惊蛰。
因为周惊蛰,还可以活下去。
……
……
(一件事情需要跟大家说一下,写浮沧的时候开通了公众号,原本打算用于番外更新,但是种种原因一直拖延。但今日开始更新了,两年前写的浮沧录的番外,第一章已经发于公众号上,后续会保证更新,希望大家多多关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同时自来水的奔走相告一下~熊猫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