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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剑骨txt下载     剑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决裂(一)

    天海楼一战。

    沉渊君击退白帝,撕下一片眉心鳞,但自身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修为尽失,白帝留下的伤势不断撕扯着师兄的寿元大限……天都的皇室幕僚占卜天机,故意放出动摇北境人心的流言蜚语,甚至有恶谶说——

    沉渊君已是将死之人,活不了多久。

    宁奕知道,这些是太子的试探手段。

    但他也知道,师兄的身体,恐怕真的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猴子的“纯阳气”,能够让自己在大劫之中安然无恙,这股玄妙的力量,或许也能让沉渊君渡过一劫。

    所以才有了最后的这一句话。

    “……若是我告诉师兄,这份造化,可以替师兄驱逐身上伤势呢?”

    ……

    ……

    而当宁奕开口之后。

    沉渊君并没有给出回应。

    这个男人只是笑了笑,站起身,一只手将大氅拢紧,另一只手拍了拍宁奕肩头。

    “走吧。看完丫头,便启程去天都了,抓紧时间。”

    宁奕怔住了。

    他看着那道走出水帘的身影,连忙跟了上去,道:“我有一法,可为师兄拔除阴煞,白帝之伤……”

    沉渊君毫不留情的打断道:“白帝之伤,我自可渡之。”

    他站住身子,回头看着宁奕,皱眉。

    两个人沉默了小片刻。

    “宁奕,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将军府。”

    “我拜托你照顾裴丫头,是因为丫头的劫,只有你能相助——”

    狂风吹动野草,草屑落在沉渊君的紫貂尾抹额上,这个男人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如大海一般平稳,但眼眸深处却燃烧着烈火。

    “至于我的劫,不需要!”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冷冷的拒绝意味。

    “我遇到的困境,以及北境长城的困境,无须你操劳。”沉渊君盯着宁奕,一字一句道:“你所谓的‘善意’,只会给我带来困扰。”

    每个字,都深深落在心湖。

    宁奕真真正正的怔在了原地。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沉渊君是一个极其惊艳的修行者,这五百年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同时在刀剑两道踏入涅槃,立地成圣……而这样一个灼目而又骄傲的天才,绝不会接受“施舍”。

    在沉渊看来。

    宁奕所谓的造化相助,就是施舍。

    他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将军府的大将军,北境铁骑的共主,更是象征着北境永不熄灭的野火,若是惜命,又怎会与白帝决战?又怎会做出铁骑出城踏凤鸣的决策?

    宁奕沉默了,扪心自问,若换了位置,他是如今的沉渊,会接受“纯阳气机”么?

    不……他也不会。

    他若是沉渊君,也会像如今这般拂袖便走,甚至不愿去多问,不愿知晓纯阳气机是什么。

    师兄是一个真正有傲骨的人。

    这个依靠着自己一己之力,承担骂名,业障,抗下将军府十年黑暗动荡的男人,早就在无数次破灭的希望之中证道光明,对沉渊而言,已渡了这么多劫,白帝留下的道伤,又算得了什么?

    这不过是大大小小无数劫中的一劫而已!

    沉渊要做的,不是踏破凤鸣山——

    而是踏破东妖域的芥子山!

    他继承了裴旻的遗志,在实现伟业之前,又怎会甘心赴死?

    ……

    ……

    师兄拒绝了自己的相助啊……

    但宁奕并没有觉得如何遗憾。

    相反,他竟然觉得师兄做这些选择,是合情合理的。

    沉渊君缓慢远行。

    披着大氅的身影在大雪之中渐行渐远,在宁奕眼中,那道身影,逐渐与记忆中远去的徐藏重叠……将军府的一大一小,两个年轻惊艳的弟子,行事的路线不同,但骨子里却一样燃烧着倔强的野火。

    宁奕回头看了看后山石壁,杂草横生,大雪满掩。

    猴子不知道在打盹,还是在睡觉。

    宁奕忽然低眉笑了,喃喃道。

    “若是你见到了沉渊……一定会很欣赏他吧?”

    两人离开后山,骑马而行。

    就此向着天都进发。

    北境铁骑在大雪之中穿梭,轻快而又无声,沉渊君把水帘洞的影像录制下来,将通天珠丢给了千觞,将军府的二师兄反复看着映射而出的画面,眼神温暖,神情复杂,将珠子珍而重之地收入衣襟之中。

    许久不曾见面。

    将军府虽破,但精气神犹在……当年旧人,死死伤伤,大将军黯然落幕,胤君和徐藏也相继离开人间,留下来的散人已经无法扯成一条线,只能依靠着某种虚无缥缈的精神意志来支撑着走下去。

    宁奕坐在骏马之上,看着千觞君那张恍惚的面容。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深邃的问题——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将军府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在过往黑暗的十年里,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活下去是为了驻守边境,还是就只是为了单纯的活下去?

    那些伟大的意志,真的贯穿了挣扎求存的每一刻吗——

    后山里的猴子,锁在笼牢里,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没有答案。

    宁奕想起自己过往旅途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并肩的,擦肩的,同行的,错过的……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有些人如野火一般燃烧,有些人如大雪一般寂灭,有些人,则是像霜草一样,无声而又沉默,只是倔强地生长。

    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

    这是一个很大的因果。

    而宁奕在这圈因果之中,犯了一个错误,他看到了远古的灭世图卷,于是觉得自己接过了执剑者的剑,就是光明,就是救世主。

    错了。

    太错了。

    沉渊君的那些话,反而点醒了他。

    哪有那么多世人要他救。

    世人能自救。

    ……

    ……

    又是一年大雪时。

    皇宫内外,纷纷扰扰。

    东厢院墙里的腊梅杂乱长着,小昭端着食肴盘子,缓步走在院子长廊,看两边积雪堆叠,庭院空地是一片冷冷清清。

    她来到小姐的屋阁门前,刚刚挪出一只手准备推门,屋门便应声而开。

    徐清焰和小昭对视,都是一滞。

    “小姐……”

    小昭微微一笑,道:“早餐准备好了,给您端进去?”

    徐清焰侧了身子,接过盘子,放在书桌旁边,却未坐下,而是收拾着一些文案,书卷。

    小昭瞳孔微微收缩,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小姐是一个极其整洁的人,东厢的文卷,书籍虽多,可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混乱……这是太忙了,以至于忘了收拾?

    又是一宿没睡?

    小昭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这半年来,小姐确实是忙得很,从北境长城回来,便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容不得自己有片刻休息……连她这么一个做侍女的,看着都心疼。

    实际上,小姐这么对待自己的原因,小昭也很清楚。

    一个人只有把自己的时间都填满,才能做到,不听,不闻,不思,不念。

    那个叫宁奕的男人,上次匆匆来天都一趟,从太子那取了药便离开,连与小姐多说一句话的功夫也不肯花费。

    小昭不管宁奕是什么原因!

    小昭只愿小姐能活得开心,她不愿见到小姐落泪,难过,伤心——

    所以……哪怕知道小姐的心意,知道小姐喜欢宁奕。

    她却只有厌恶。

    思绪回到现实之中,看着满桌狼藉,小昭连忙道:“我帮您收拾……”

    “不必了!”徐清焰有些失措地开口,她背对小昭连忙把这些文卷拢起,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实态,又转过身子,柔声道:“这些书桌上的文卷,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小昭轻轻挠了挠自己鬓角的发丝。

    “啊……下雪了,陪我出去一趟。”

    徐清焰忽然开口,未待小昭反应过来,便一只手拽起桌上的帷帽,另外一只手拽着小昭手腕,两个人离开屋阁,沿着屋檐楼阁前行。

    小昭无奈道:“小姐……那么急干什么,近日珞珈山的修行刚刚告一段落,您不是说要好好休息的吗?”

    清焰将帷帽戴在头上,她的语气带着轻快,道:“我有预感……他要来天都了!”

    小昭一怔。

    他……

    她的眼神不易察觉的一黯,耳旁又是徐清焰愉悦的絮叨声音。

    “过些日子就是太子寿辰,圣山齐至,蜀山肯定不会缺席……”

    “前些日子的线报说,宁奕从东境灵山离开,行走大隋,如今我能感到,他离天都越来越近了……”

    徐清焰愉快的声音,被小昭甩手的动作,忽然打断。

    戴着黑色帷帽的女子,神情隐在面纱下,惘然地回过头,看着孤零零站在走廊那端,与自己保持了一截距离的侍女。

    小昭的长发洒落,她下意识甩开了手,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小姐……为什么呢?”

    大雪从高空落下,长廊的两端尽是幽冷。

    小昭倔强看着自己的主人,问道:“因为宁奕把小姐从笼牢里救出来了,所以小姐心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吗?”

    帷帽被寒风吹拂。

    黑色皂纱挂上了苍白的雪屑。

    无声而又肃杀。

    小昭低声嘲讽笑道:“小姐又熬了一夜,给宁奕写信吧?这半年来也没有中断把,只不过不曾寄出罢了……这些事情,瞒过我又怎么样,瞒得过您自己吗?”

    徐清焰仍然是沉默。

    小昭抬起头,声音颤抖,问出了一句大不逆的话。

    “就算再见面了,又能怎么样呢?宁奕真的会喜欢现在的小姐吗?”

    寒风呼啸。

    “啪”的一声。

    小昭捂着面颊,跪坐在地,她看着那个站在走廊风雪里的小姐。

    徐清焰的声音很冷。

    “……够了。”

    这个耳光,这一句话,便像是抽干了徐清焰全身的力气。

    她虚弱地看了小昭一眼,没有去扶,而是一个人缓缓转身,离开东厢长廊前,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ps:关于沉渊君的群像,以及一些闲聊,发在了微信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关注~公众号会是熊猫以后经常写东西的地方,会有独家的一些“情报”~~~比如小剧情的走向,人物的形象,还有更新时间~~~每一条留言,熊猫都会认真去看~~~)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决裂(二)

    天都大雪,灯笼高悬。

    太子寿辰临近,年关初过,天都皇城张灯结彩,舞狮炫龙,一副喜庆。

    “此番盛日,不可有失。”

    城楼头,一位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眺望身下。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甲字组,带十人,从红符街北边开始巡守,一个时辰换班。丙字组,八人小队,围绕南门随即盘查,针对大隋通缉令,严格检验入城人士的户籍,档案。”

    两人领命而去。

    又有两人前来。

    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

    顾谦如今的服饰,衣帽,与之前截然不同……在以往,他是公孙越身旁最不起眼的捧簿人,负责默默的记录文案,但如今,这位低调行事的“判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官袍上黑纹水波荡漾,沉浮若海,一条雪白鱼尾跃出。

    这是太子为顾谦订制的鱼纹袍,象征着鱼跃龙门之意——而伴随着这袭官袍送出的礼物。

    正是昆海楼。

    公孙越外出执行任务,太子设立昆海楼,以行特权,明面上乃是为自己的小师妹张君令提供一个住处,但事实上,如今搬空的那座内,已经堆叠了许多文卷,这是一个实打实的实权职司。

    顾谦平静吩咐着自己的手下,昆海楼目前的使者,大多都是春风阁的暗子,这些人隐藏在市井之中……在返回天都,入宫与太子喝了三次茶后,他便得到了这么一只训练有素的精锐力量,目前还没开始正式的搜刮情报,或者执行任务。

    不过寿辰之前,太子又召自己喝茶,而且分配了为期一个月的天都南门的巡守任务。

    “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青丝束起,透过斗笠束成高马尾,张君令那张栓系白巾的面容隐没在白色丝纱之下,她轻声开口,道:“有没有想过,太子为何调遣你巡守南门?”

    顾谦与张君令并肩而行。

    两个人的步伐不快,更像是在雪中漫步。

    张君令的腰间仍然别着那把青伞,只不过灵山一行,伞骨已经被她抽走,送给宁奕,如今的这把青伞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

    “太子想利用我制衡公孙。”

    顾谦语调平静,虽然四下无人,但他久居三司,深知天都皆为皇族耳目……即便如此,仍然用了“利用”这两个字。

    张君令只是微微一笑。

    “第四司不是捕风捉影的东西,而是真实存在的。”顾谦认真开口,转头望向女子,道:“监察司的力量太大了,公孙的权力如果压不住……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而我是最了解公孙的人。”

    他也笑了,道:“所以就有了真实存在的‘昆海楼’。”

    说到这里,就连顾谦自己,也微微一怔。

    昆海楼……这算是第五司?

    太子把棋局扩大,造成了一环又一环的影响,利用自己去牵制公孙越,那么又用什么来牵制自己呢?

    顾谦双手按在城墙上,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大雪被他的十指揉搓地崩溃,化为细密的雪屑,从城头簌簌落下,张君令的声音轻轻响起。

    “太子让你巡守南门……是有原因的。”

    “不止这些。”

    谦蹙起眉头,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旋即抬起头来,望向远方,南门的大雪雾气之中,似乎有什么缓缓而来。

    一辆马车,缓慢驶出雪雾。

    漆黑的华盖,随风飘摇的车厢车帘,以及半截伸出车帘的大红袖。

    顾谦瞳孔收缩。

    张君令面无表情道:“公孙越之前出的那桩任务,便在南方……他注定要在这段时间回城,也注定会从南门入城。”

    原来如此。

    这是太子的用意么?

    顾谦沉默地凝视着那辆马车,大雪之中,那截伸出车帘的红色衣袖,似乎是在乘凉,红色衣袖的主人,似乎不觉严寒,五指轻轻收拢扇风——

    “撕啦!”

    于是袖口的风雪被指尖撕裂。

    车厢内主人的意志,隔着风雪,传递到了身后……雪雾之中,绵延的车队里,响起了密集的车轴停刹的声音。

    公孙越的马车,以及出行任务的车队,缓缓在南门城头停下。

    他掀开马车车帘,向上看去。

    “呼——呼——”

    凛冽罡风。

    刺骨酸寒。

    城楼头,黑色鱼纹袍的顾谦,与大红袍的公孙越,隔着苍白的霜雪对视。

    公孙越没有带面纱,那张狰狞的面容在此刻写满了平静,于是看起来也不那么狰狞,反倒是有种超脱的淡然。

    “许久不见。”

    顾谦看着城楼下的脸,有些陌生。

    他轻声开口,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等到应有的回应。

    城楼头游掠着昆海楼的使者,这些人隐隐约约形成了一张密集的网,而这张网的中心,正是顾谦和张君令。

    沉默了很久。

    公孙越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恭喜升官。”

    说完,便放下车帘。

    车队继续前行,缓缓掠入天都,此后再无声音。

    顾谦低垂眉眼,神情看起来有些迷惘,又有些失落。

    张君令站在他身旁,双手杵着青伞,轻柔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谦笑了笑,道:“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张君令哦了一声。

    她没有继续去追问什么。

    顾谦有些苦恼地拽了拽发丝,叹气道:“现在也是。”

    ……

    ……

    车厢继续前行,向着皇宫。

    这一路上,没什么人阻拦。

    公孙越去南疆执行任务,被迫离开天都一段时日。

    再归来。

    这里已经发生了剧变……坐在车厢内的男人感觉异常敏锐,他嗅到了车厢两旁,古楼古墙,那些陡变到已然陌生的气机,这似乎已经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天都了。

    这段时间,来了很多新人啊。

    这一趟远行,归来之后,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剩多少?

    公孙笑了笑。

    无人看见,他的双手其实在颤抖,在见到顾谦之后,便开始轻微的颤抖,离开城门之后,仍然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入了皇宫。

    系上面纱。

    公孙深吸了一口气,他眼中最后一丝的柔软也瞬间褪去,重新化为冷酷无情的阎王,双手恢复稳定

    ,当马车停下,他踏入皇宫,在海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了宫内一处庭院。

    太子坐在大雪里,有两位婢女为他撑起大伞。

    面前摆着一张茶几。

    公孙越眯起双眼,那张茶几上已落了一层薄雪,两席茶位,两盏茶水……正对自己的那盏茶,已经凉了。

    太子笑道:“公孙先生,似乎来得有些晚了……答应顾谦为你备的茶,也有些凉了。”

    公孙越唇角微动,他坐了下来,一饮而尽,声音沙哑笑道:“茶水凉了……也能再喝。”

    李白蛟哈哈一笑,道:“是这个理,若是饥了渴了,包子馊了也能吃,茶水凉了也能喝。可若是饱了,这些东西,便要倒掉了。”

    公孙陷入了沉默。

    太子又笑道:“不过我这人,偏偏看不得浪费……茶水凉了,还能再热。”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溢散出骇人的光芒。

    大隋皇族,个个都是皇血的背负者,拥有着极其强大的修行天赋,即便被国事操劳,太子亦不曾放弃修行。

    虽然他无法与父皇相比。

    但……在掌心皇血的加温之下,不过片刻,那盏茶便重新冒起热气,甚至有沸腾之相。

    太子轻声慰问道:“公孙先生远去南疆,此行辛苦了,要不休息一段时日?”

    公孙越笑了笑,道:“殿下,离公孙休息的时候恐怕还早。”

    太子轻轻搁下沸腾的茶水杯,感兴趣的哦了一声,正襟危坐,摆出了聆听的姿态。

    公孙越柔声道:“我为殿下准备了一份大礼……”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文书。

    太子瞥了一眼,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将文卷摊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连串的人名,三司六部之中,大大小小,小到官阶九品的驻城首领,大则……

    文卷只有一半。

    “另一半似乎遗落在府。”公孙越轻轻道:“之前离开天都,走得匆忙,调查也做得不全,不敢献于殿下……这些日子,算是完工,才敢献上。文卷上的这些人,已有实证,可证明他们与东境有所勾结,皆为蛀虫,败坏朝堂风气,有失明君纲领。”

    太子开怀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公孙懂我。”

    公孙也笑了,语调很轻,“最后的这些脏活,让我来做吧。”

    话挑开了。

    太子沉默了。

    公孙也不再开口。

    风雪之中的年轻殿下,神情冷漠地挥了挥手,两位婢女收起大伞,踏着小碎步离开,整座庭院恢复了死寂……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茶案对视。

    李白蛟面无表情道:“你人在南疆,还做出了这份文书,你不怕我判你死罪?”

    公孙越的发丝挂满白霜,笑着问道:“我还会有其他的结局么?”

    太子低下眉眼,凝视着那份文卷。

    他忽地一笑,之前所有的肃杀,冷冽,全都荡然无存。

    李白蛟伸出一只手,亲昵地拍了拍公孙越的肩头,看着面纱下的那双眼,笑着承诺道:“别担心,本殿答应你,你会活得好好的……本殿知道你还有一个朋友,他也不会有事。”

    公孙越眯起双眼。

    他直视着太子,幽幽道:“殿下,公孙没有朋友……从来就没有。”

第二百四十四章 相遇

    “真是让人难过的相遇啊。”

    张君令站在城头,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她双手按在油纸伞柄位置,扭头望向顾谦,“听说太子在皇宫等他。”

    顾谦眼神微微一黯。

    年轻判官笑道:“他临行之前,在昆海楼找了我一趟。希望我跟他走,我拒绝了他。”

    张君令沉默了小半晌,“如今已是分道扬镳了么?”

    顾谦也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站在城楼头,大雪落在肩头,发丝。

    年轻男人轻轻叹道:“太子若想收拾他,有一万种手段……但我若成了昆海楼主,至少还能护一护,没有顾谦,也会有其他人坐上这个位置,那个时候,结局就不一定了。”

    张君令微微低头,青布下永远是一张没有神色波动的面孔。

    公孙越想要把顾谦摘干净。

    但顾谦跳进了昆海楼这个“火坑”,手握新权,成为了天都新的年轻权贵……最近天都隐约有风声,说朝堂不安宁,宫内恐有大动作。

    若新的烈潮来临。

    谁人会焚身?

    谁人又能完璧?

    ……

    ……

    “顾大人。”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城头的廊道那端响起,紧接着一位戴着黑色帷帽的年轻女子从阴暗中走了出来,她同样没有撑伞,即便有皂纱遮掩面容……身上的气质仍然太夺目。

    城楼头的那些兵卒,使者,一时之间,看着这道曼妙身影,失了神。

    顾谦定力极好,但仍然是一刹恍惚。

    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恢复清明,连忙揖了一礼,笑道:“东厢的徐姑娘?今日怎有的闲情逸致,不在宫里?”

    张君令的眉头微微舒展,她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沾染风雪的龙须。

    虽然双目被青布蒙住。

    但并非意味着她不能观物。

    世间万物,皆有其气……此刻登上城楼头的那位“徐姑娘”,身上的气,便极其特殊。

    张君令轻轻咦了一声,沉默地“端详”这位徐姑娘。

    “顾大人的昆海楼在这里巡守?”

    徐清焰笑了笑,一只手下意识抬起落在胸前,握着吊坠,轻声道:“我来此地等一个人。”

    出乎意料的,张君令开口了。

    她轻轻报出一个人名。

    “宁奕。”

    徐清焰有些讶异,立马舒眉笑道:“这位是昆海楼主了吧?你认识宁先生?”

    张君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天都知晓她存在的人,还是少数……这位徐姑娘的线报还真是挺准确,据说太子给予东厢的照顾不少,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微妙。

    “你和他身上的‘气’很像。”

    张君令的观气之术非常精准,徐清焰听了这句话也只是一笑,不再言语……两人本就是共用神性的存在,而那股特殊的“气”也是因神性而生。

    “丁字组,从城头撤了。”

    顾谦咳嗽了一声,抬手示意城头的巡守力量可以稍稍离开一段时间,那位徐姑娘和宁奕之间似乎有着一段曲折的“缘分”。

    当初宁奕沉寂三年,徐清焰在天都祈愿了三年。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徐姑娘了。”

    帷帽下的女子面色一红,听到这句调侃,既无奈,又有些羞涩。

    顾谦哈哈一笑,伸出一只手,揽在了张君令的肩头,后者神情木然

    ,没有反抗,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跟着判官一同离开了城头,还能听到顾谦渐小的咕哝声音,似乎在抱怨雪太大了,于是青伞“蓬”的一声撑开。

    两个人消失在徐清焰的视线之中。

    看着顾谦张君令远去的身影,徐清焰低声笑了笑,她撑肘倚靠在城头,眼神恍惚而又缥缈,思绪如碎雪一般纷飞。

    穹顶落下的雪花,片片如鹅毛,拂落在徐清焰的黑袍上,又像是燃起了徐徐的火焰,无声的跳动,化为清澈的水汽——

    ……

    ……

    轻骑卷过霜雪。

    寒甲扑朔银光。

    沉渊,千觞,宁奕,三人呈品字形,身后的铁骑则是依次排开,从西境一路掠行,行速稳定,路上无言。

    临近皇城,宁奕驭马提高速度,来到沉渊君身旁。

    “听说太子给北境下了旨令,封了官爵,府邸。”宁奕裹在大袍里,挑眉问道:“师兄准备领旨么?”

    沉渊君面无表情,“他既赠了,我便收下。”

    宁奕沉思片刻,道:“太子送的府邸,住不得。我在天都有套宅子,师兄不妨先住下。”

    “剑行侯府?”

    沉渊君笑了笑,道:“我住在哪都无所谓,不能苦了这些跟我南下的兄弟们。”

    “太子寿辰,天都热闹,十大圣山不会缺席……道宗一样会来。”宁奕轻声道:“我找一个人,能解决这些问题。”

    沉渊君眯起双眼,道:“教宗陈懿?”

    宁奕要找的人,正是陈懿,天海楼一战,陈懿入天都皇城找太子求情,此后便再无消息传来……不过这次寿辰,应该还能再见面。

    “北境的情报网很糟糕,被太子封锁,至今无法突破。”千觞君蹙眉问道:“自从上次北境一别,再没听过陈懿的消息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宁奕也皱起眉头。

    “小师弟的情报似乎很不简单。”沉渊君意味深长开口,道:“太子封锁了北境的情报,对内和对外都极严……赐令的事情我当场拒绝了,这个消息,恐怕单凭蜀山,无法得知吧?”

    宁奕狡黠一笑,道:“我手里还有另外一股情报力量。”

    他卖了个关子。

    天都情报司大司首云洵……是他布下的暗子。

    并非信不过沉渊君,而是有些棋子,必须要在关键时刻暴露,才能取得最大的效果。

    沉渊君也不好奇,只是淡淡一笑,道:“行,我先带着兄弟入城,找住处的事情……你来安排。”

    说完之后,大师兄抬起头,隔着一层雪雾,淡淡道:“有人在等你。”

    宁奕心头一怔。

    白骨平原神性缭绕。

    心脏深处,传来了深深的悸动……

    “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擂鼓。

    雪雾模糊,城楼头上,隐约可见,一个黑衣姑娘正撑肘以待。

    “缘字难拆,情字难解。”沉渊君的神情倒是平静,并没有以将军府的背景给宁奕施加什么压力,只是如实点了一句,道:“但不要忘了,丫头还在蜀山等你。”

    宁奕揉了揉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完之后。

    沉渊君缓缓抬起一只手,轻骑随他一同加速,从南门城门,掠入天都。

    宁奕则是放缓速度,胯下的黑马极通人性,嘶鸣一声,四蹄抵在地面,勒出一道雪气沟壑。

    大雪之中。

    城头人往下看。

    城下人向上望。

    ……

    ……

    城楼头的女子摘下了帷帽。

    黑色的皂纱染上风雪,帷帽的主人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女孩,哗啦一声,把帷帽在空中掷了出去。

    一道弧线。

    随着那道弧线的落下——

    徐清焰一只手撑着城墙砖瓦,起身跃了下来!

    贴身衣袍在空中飞旋,下一刹便脚步轻盈的落地……并没有收到丝毫的损伤。

    她跃下城楼,站在城门之处,面前是那一骑急速勒马的高大身影。

    宁奕翻身下马, 顺手也接下了那顶帷帽。

    他看着站在城门处,等了自己许久的徐清焰,眼神复杂。

    她似乎变了一些地方。

    似乎又没变。

    徐清焰看着牵马而来,步伐缓慢的宁奕,她的神情很是凝肃,但指尖已经不受控制的颤抖……看似平静的眼帘底下,是砰砰砰的心脏乱跳声音。

    宁奕缓缓停住脚步。

    两个人的目光……对撞在了一起。

    徐清焰原本那张版起来的严肃面孔,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奕怔住了,但不知为何,他也笑了起来。

    “宁先生,别来无恙。”

    徐清焰眯起眼,跟以往不同,她没有拘谨,也没有严肃,而是踮起脚,轻轻拍了拍宁奕的肩头,道:“能再次见面,真好啊。”

    她替宁奕掸去肩头的雪,但并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徐清焰收敛笑容,眼神诚恳,语气真挚。

    “走,我请你喝一杯,接风洗尘。”

    宁奕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把帷帽按在了女孩的头上。

    “喝茶,喝酒?”

    “喝酒!一直想跟你喝酒!”

    被戴上帷帽的徐清焰大声回了一句,眼眶已经有些湿润,目光也开始躲闪,说完便主动去拽黑马的缰绳,宁奕的目光则是落在女孩生茧的掌心。

    修行路苦。

    能安然无虞翻过这座城墙,说明徐清焰已经开始了修行,这背后必然付出了极大的艰辛……听闻她时常会去珞珈山,向扶摇请教,试图突破神性天堑。

    宁奕看着那个牵着黑马,倔强顶着风雪,向天都城内前行的身影。

    他心头忽然一颤。

    清焰姑娘今天很反常,她再也没了以往的畏缩,胆小,还有谨慎,刚刚在城头掷掉那顶帷帽,是为了与自己认真的对视?

    那些故作轻松的话语,每个字音都在颤抖,能够听出来,她其实无比紧张。

    宁奕一阵恍惚。

    徐清焰在城门处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两个人站在风雪里。

    距离很远,也距离很近。

    “走啊——”

    徐清焰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有些话,她果然还是无法开口。

    帷帽女孩就这么安静看着城门的宁奕,凝滞的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宁先生的面容在风雪里逐渐模糊,熟悉而又陌生。

    鼻尖有些酸涩。

    帷帽下的双眼微微低垂。

    刹那恍惚。

    一道声音让她忽然清醒。

    “走吧。”

    宁奕已经来到了徐清焰的身旁,接过缰绳,神情温和地笑道:“终于再见面了,你要好好请我喝顿酒。”

第二百四十五章 执剑者的天性

    大雪纷飞。

    马蹄渐消。

    两个人找了位于红符街偏僻地段的一家小酒馆。

    清焰和宁奕如今的身份都很特殊,一旦被人发现,会引起不小的轰动……所以两个人都把面容遮掩起来,直到进了单独的包厢,菜单上的酒菜全都上齐,徐清焰才把帷帽摘下来。

    两个曾经命运曲折,因缘纠缠的少年少女,再见面时,曾经身上的稚气,都被岁月无声的磨去了。

    宁奕看着那张无法用人间语言来形容的面容。

    徐清焰的容貌,是上天的馈赠……感业寺里的那个少女逐渐长大,在天都城居住了那么久,身上也带上了凡俗气。

    既像仙人。

    又像凡人。

    两缕青丝,被她轻轻挽起。

    徐清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咳嗽起来。

    杏脸桃腮,浮现酡红,披着黑袍的女子眼神缥缈,酒量并不好,坐下来之后也不说话,接连喝了两杯,才鼓起气来,艰涩开口:“宁奕,我……一直很担心你。”

    宁奕沉默了。

    他从妖族天下回来,只与徐清焰匆匆见了一面。

    为裴灵素求药之后,又是火速离开天都……那个时候,他的道心都在动摇。

    他无法面对徐清焰。

    而如今他再次来到天都。

    不仅仅是为了给徐姑娘一个解释,也是为了正视自己的道心。

    宁奕沉默地饮下一盏酒,入喉苦涩,如刀子一般。

    在蜀山夜宴,一人能豪饮几坛酒,直接喝趴瞎子和温韬的宁奕,如今只不过喝了两三小盏,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声音也变得飘忽。

    “对……对不起。”

    裴丫头在风雪原苦等了自己三年。

    清焰又何尝不是?

    天都的东厢,来往的书信,这些付出,这些痴心……他怎会看不见?

    可是,又该如何回应?

    他又能如何回应?

    ……

    ……

    记忆变得模糊。

    耳旁忽然传来了遥远的呼喝声。

    “乌尔勒——”

    小酒馆的嘈杂,被飞涌的草屑淹没,短短的恍惚之中,宁奕似乎被一道沉重而有力的雷霆砸中,回到了天神高原的篝火夜晚。

    一张张交叠出现的面孔。

    田谕用力地搂住自己的脖颈,大声地举起酒杯。

    酒花在碰杯的那一刻溅出。

    “乌尔勒!你在想着谁?”

    这个问题曾经让自己在那一刻失神了。

    流离在荒袤草原上,可能终生无法归乡的时候,自己在思念谁?

    “乌尔勒——”

    又是一道呼喊,只不过这道呼喊听起来带着悦耳如铃铛。

    是田灵儿困惑的声音。

    “乌尔勒有喜欢的人吗?”

    自己当初给了回答。

    “有啊。”

    这个回答没有犹豫。

    那么这个答案再深入一些——

    “乌尔勒——”

    “乌尔勒——”

    一道道呼喊声音,在耳旁响起,似乎要钻到灵魂的最深处,得到这个答案。

    “宁奕……”

    “宁奕……你喜欢我吗?”

    无数道丝线,似乎牵扯着冥冥之中的命运,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声音,钻入宁奕的脑海。

    宁奕像是看到了一个严密的齿轮,在自己心脏之处转

    动。

    这些丝线纠缠在一起——

    撕拉一声!

    一缕火苗,在心底生出。

    紧接着便是无数野火燃起——

    将记忆直接燃烧沸腾。

    白骨平原的深处都传来了炽热的跳动。

    宁奕好似回到了无数年前开启传承的画面,他脱离了虚无,抵达了更深层次的“光明”,“浩荡”,看到了无数游掠在天际上空的白色骨笛瓦片,也看到了一团又一团纯粹的光,执剑者的力量在穹顶遨游,如游鱼,如飞鸟。

    而穹顶上空是一片浩荡的海洋。

    为什么……会看到这个?

    宁奕猛地惊醒。

    四周是一片寂静。

    酒馆的窗口,洒入斑驳的月光,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徐清焰,面色潮红,衣衫不整,衣襟处还沾染了酒渍,地上的酒坛东倒西歪。

    竟然喝了这么多酒?

    过去多久了?

    宁奕的神海深处一阵刺痛……

    他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的眉心位置,赫然多出了一份古卷,命字卷已是不知不觉归位。

    之前的“异样”,是因为古书回归的原因么。

    “喝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完全记不得了。”

    宁奕咬了咬牙,努力去回忆,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此刻甚至连站起身子都有些困难。

    宁奕查看了一番自己体内的情况。

    让他讶异的,不仅仅是命字卷的归位。

    而是神池的满溢。

    他这才明白了白骨平原被引动的真正原因……两个人喝酒的时候,因为两片骨笛叶子的感应,导致神性直接跨越着输入,徐清焰积攒了三年的神性积蓄,如瀑布一般倾泻,水势挪移,自己的神池被迫接受。

    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艰难起身,脚步虚浮地来到徐清焰身边,替她把肩头滑落的罩衫拢起,徐姑娘喝得太多,烂醉如泥,呼呼地吐着香气,此刻睡相十分可爱,憨态可掬,一只手还捻着酒杯,口中还呢喃着不知所谓的言语。

    “喂喂喂……我还能喝……你怎么就不行了?”

    “陪……陪我再喝……”

    “陪……裴姑娘……还好吗……”

    宁奕轻轻扶起她,听到徐清焰口中的“裴姑娘”三字,身子忽然一怔。

    他苦笑一声。

    手指轻柔地搭在清焰肩头,隔着衣衫,注入一抹神性,探查着她体内的“情况”,神性之疾如今演变成了什么样子……

    让宁奕无比惊讶的是。

    当初几乎有凝若实质的神性水滴,此刻竟然重新化为雾状,如同呼吸一般,仿佛生出了灵智,而徐清焰狭窄的丹田神池,在这三年内被扩展了数百倍,于是容纳了不断衍生的神性。

    既然没有抵达“泛滥成灾”的程度……为什么自己的白骨平原还会……

    宁奕忽然怔住。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半片呼啸着闪光的叶子,不断抽取着徐清焰的神性,没有停歇的意思。

    白骨平原是执剑者的传承物。

    这样的一件灵物,不分好坏,它只负责汲取一切能够汲取的神性。

    当自己的修为越高,能力越强,骨笛叶子能汲取的神性就越多……这也是为什么自己早年面对徐清焰神性疾病无能为力的原因,只有初境的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那些神性吸收干净。

    而现在

    不同。

    自己的境界提升了太多。

    原本的神池已经无法填满,而这世上获取神性的途径太少。

    徐清焰是一个不断衍生神性的“神物”,这也是她被送往皇宫的原因,太宗需要她,如果自己想要成为不朽……

    那么也需要她。

    宁奕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酣睡的女孩。

    当不朽对于自己,不再是一个遥远到根本无法仰望的存在,彼时的想法,似乎就发生了改变。

    太宗皇帝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这个时代,是可以出现“不朽”的。

    只要满足条件……自己也可以。

    宁奕听到了白骨平原的呼喊,那股起源于本能的“汲取”,馈赠到八大卷之中的“山”之一字,滔滔不绝的神性仍然从徐清焰的体内被抽走,那些神性雾气不断稀释,甚至在两人间形成了缭绕的烟雾。

    等等……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是雾气……是因为自己汲取的缘故?

    “滋啦”一声!

    宁奕对着自己舌尖狠狠咬下,来自天性之中对于神性的渴望,被他以极其强大的定力镇压下来,两片不断震颤的骨笛叶子,缓缓恢复平静,神性之间的运输也缓缓停歇。

    他这才明白,自己“醉酒”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在这三年恐怕积攒到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地步,而自己稍稍失控,白骨平原就开始发挥本能,汲取神性……自己后来查看的雾气,已经是被抽走大部分神性后的模样,若是自己再抽取下去。

    神性枯萎。

    这个女孩……也会枯萎吧?

    宁奕指尖不断颤抖,他忽然意识到,执剑者的传承,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力量,三天书的归位,让他第一次失控。

    这股力量虽然强大,但若是驾驭不住,迷失本心,第一个遭受伤害的,就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如果自己有一天想要成为不朽,那么自己与太宗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徐清焰会成为自己不朽的祭品,化为枯萎的飞灰——

    宁奕一阵失神,后背都被冷汗打湿。

    耳旁忽然响起了一道娇柔声音。

    “啊……”

    徐清焰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迷离而又恍惚,身体似乎变得有些乏力,但积压已久的那部分沉郁也随之清空……

    那些神性结晶,都不见了。

    “宁奕。”

    她伏起身子,用力支着脑袋,勉强笑道:“你替我治病了啊……”

    视线仍然有些模糊。

    徐清焰看不见此刻坐在椅子上的宁奕,面色苍白。

    治病……

    清焰至今还认为,执剑者的力量是在替她治病。

    宁奕面色铁青地攥拢十指,他不敢去想象,若是在动用白骨平原力量的时候,他迷失的再久一点……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

    便在此时。

    “砰砰——”

    酒馆私密包间的木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屋外面,传来了一道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

    “宁先生——”

    “我想见见你。”

    ……

    (抱歉让大家久等,一个是因为今天状态不太好,第二个是宁和徐之前的剧情太难写……两个人此后的命运也十分曲折,今天的更新时间其实有在公众号公布,大概在晚上8点,如果更新时间很奇怪,以后都会在公众号告诉大家~~)

第二百四十六章 纷争起

    雪花落尽。

    茶温复凉。

    送走了公孙越,太子一个人站起身子,向着院墙外走去,大雪外恭立着的两个婢女,替他撑伞,三人越过漫长的廊道。

    如今的皇宫甚是寂寥。

    偌大的皇宫,曲曲折折,他挥手遣散了婢女。

    一个人独自前行,不撑伞。

    太子路过了自己时常会进去过夜的阁楼,那座阁楼里悬着红露的画像,也路过了东厢,如今的东厢空无一人,他一路向东走去。

    父皇在位之时,宫内有四位说话的主。

    三弟死在长陵,宫内的西边那位也随着吞药去了,皇权的斗争,当尘埃落定的时刻……会死很多人。

    激烈的刀兵相向,烈潮燃烧。

    而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往往是无声的。

    命运弄人,自己的母后并没有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久病难医,还未过上好日子。

    如今的宫内,只剩下两位了。

    素华娘娘素来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太子也不是弑杀之人,在完成了某桩交易之后,他给了素华宫清净和自由,那位娘娘并没有离开皇宫,回到南疆,仍然过着与之前二十年没有区别的日子。

    如今太子要去的,不是别处。

    是“东宫”。

    有些讽刺的,此东宫,非彼东宫。

    而是二弟的东宫。

    ……

    ……

    三龙夺嫡,东西角力,太子作为天下人眼中的窝囊废,被两位弟弟轻视,宫中的母后自然也不会有丝毫话语权。

    李白鲸一度权柄滔天,执两境牛耳,将三皇子压得苟延残喘。

    而那个时候。

    也正是“东宫娘娘”齐虞最强势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陛下废储,再立新君,已成板上钉钉之事实。

    而烈潮之后。

    一切都过去了……“东宫”成了最大的笑话。

    但出人意料的,李白蛟并没有报复,他没有剪除东境任何一根庙堂上的党羽,也没有为难齐虞娘娘,相反,偶尔还会来到此地。

    太子没有敲门,直接迈步进去。

    幽阁深处。

    屋门被反锁。

    齐虞一个人将自己锁在深宫内,终日不出,每一次太子来“东宫”,都会吃闭门羹,这位娘娘强势了一辈子,直到如今还保持着倔强,之前她与太子见面,言语挑衅,只求激怒李白蛟。

    但太子不愠不怒,甚至有些漠然,像是看着跳梁小丑一样看着齐虞。

    三年之后。

    春风阁开枝散叶,大隋重回正轨。

    齐虞见识到了这位太子的“恐怖城府”,知道自己的儿子输得不冤,于是不再去玩那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只不过也不再与太子见面。

    “殿下,齐虞两日不曾进食了。”

    侍奉在阁外的婢女,揖了一礼,却连“娘娘”二字都未曾称呼。

    太子隔着木窗,面无表情眺望了内里一眼,又皱眉瞥了婢女一眼。

    他缓步离开东宫,全程未发一言。

    一道黑影从院墙那边跟了出来。

    太子轻声吩咐道:“让你们的人给齐虞喂点东西,不能让她饿死。那个婢女是你找的?”

    黑影撑起了伞。

    他的面容颇有些俊俏,甚至跟李白蛟有三分相似,只不过身高更加挺拔,看起来毫无病胎。

    年轻男人笑道:“听说齐虞在宫内横行霸道惯了,所以道观里找了个卑贱的小丫头治治她,没想到她受不得一点气,这就闭食了。”

    太子停住脚步。

    一些片段涌上脑海。

    道观……刁难……宫内的新人……

    太子面无表情道:“阿寿,既不是宫里的,便丢回去吧。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被太子喊“阿寿”的年轻男人神情有些难看,他低低喏了一声,“就这么放着齐虞?她曾经也为难过你。”

    李白蛟意味深长看着为自己撑伞的年轻男人。

    他轻声道:“有些账,可算可不算,就不用算了。阿寿,看得远一点。”

    撑伞男人怔住了。

    “要你办的事情妥了么。”太子开口,“公孙越留在宫里的那些‘影子’,一定要清除干净,这件事情只有你来做,我才放心。”

    “妥了。”

    阿寿轻声道:“我从西岭带了死士,你可以放心……什么时候动手?”

    “先把名单弄到,不急着动他。”

    太子轻轻摇头,“公孙越的手伸得太长了,你替我给个警告吧,别伤了他。”

    阿寿沉默地看着太子远去。

    “宁奕——”

    他忽然报出了一个人名,快步跟上太子,烦躁地问道:“宁奕来天都了,你想怎么办?”

    太子微微一顿,面无表情道:“此事就不必再问我了。你与他接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

    “砰砰——”

    “宁先生——我想见见你!”

    屋门外的声音并不陌生。

    相反,非常熟悉。

    陈懿!

    宁奕和徐清焰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者的声音,只不过这话语之中还包含着焦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奕开了门,一个披着麻袍的年轻人,快步坐了下来,陈懿目光扫视一圈屋内,发现酒坛东倒西歪,两个人面色都有些绯红……他眼神讶异,但压下好奇,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

    陈懿望向宁奕,开门见山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太清阁,苏牧巡守,告诉我你已入天都,我才偷偷溜出来。”

    宁奕给陈懿递了一杯水,示意他不用着急,慢慢喝。

    他从未见过教宗如此着急的模样,看起来还带着三分狼狈。

    “偷偷溜出来?”宁奕皱眉问道:“你是教宗,何必如此?”

    三人坐在屋内。

    陈懿一个人端着茶水,缓缓饮水,面色不好看,似乎在想,该怎么跟宁奕解释。

    清焰跟宁奕坐在一边,她看了看旁者的侧脸,轻声叹了口气。

    徐清焰解释道:“陈懿先生已经在天都被幽禁半年了。”

    宁奕怔住。

    “西岭教宗发生了新一轮的改革,教宗虽未废除,但三清阁内的阁老换了势力,太子扶持了一个叫‘李长寿’的年轻人上任。”徐清焰不缓不慢地说着,“是红拂河里某位王爷的后裔,身体里也流着皇血。”

    “李长寿奉旨当任三清阁的小阁老,打压了旧党,收拢了道宗紫霄宫在内的几座山头,而事发之日,就是陈懿赴天都之日。”徐清焰美眸里神色复杂,道:“北境长城剧变,太子抽兵支援,西岭飞剑远去,李长寿领旨驾到紫霄宫,完成对三清阁的接手,从那天之后,陈懿就没有再回西岭了。”

    宁奕皱起眉头。

    这样的情报,很显然是蜀山无法接触到的……只有太子身边的近侍才能知晓,西岭的剧变竟然如此平静,在外界来看,连一个浪花都没有感受到。

    师姐就住在西境,与西岭只隔着一座长城。

    嗅觉敏锐的三二七号连风声都没有捕捉到。

    坐在天都皇城的太子……真如一位智珠在握的棋手,在大隋天下落下一枚又一枚棋子,他麾下的“春风阁”仍无实形,不知一夜会涌出几多人物,又会被他掷向何处,经过北境会议,西境这一招卸子,直接架空了道宗旧党势力。

    这是一位与太宗风格既然不同的执政者。

    太子在天都“修生养息”三年,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内里权谋的惊涛骇浪已被平定数次,危澜起伏。

    这次卸子之后——

    陈懿自然哪里都去不得,只能留在天都,按照清算的严重程度,他也是旧党,若是回西岭,那便是任由李长寿鱼肉。

    “我留在天都,是为了活命。”

    双手紧握茶盏的陈懿,凝视着宁奕,道:“李长寿是一个喜好武力的极端好战者……太子之所以会动用他,是因为天都跟东境的局势愈加紧张,若是真产生了摩擦,不动用境内力量的解决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宁奕沉吟,想起了太子的几次布局。

    灵山。

    道宗。

    这两大宗,的确是打击东境的最好手段……其中要先割裂灵山跟琉璃山的关系,若不是自己和太子在东土的谈判,确认了佛门不会作为二皇子的后盾,那么想要发动战争,必须要道宗全力以赴。

    这就是太子在半年前落子的原因——

    “宁先生,如今我已失势。道宗不曾动我,只是因为还未找到合适的替代品罢了。”陈懿甩了甩头发,摘下麻袍的后帽,面色凝重道:“李长寿此人并非宽容大量之人,如今我失势了,很可能会牵扯到你。”

    宁奕眯起双眼。

    他是陈懿是极好的朋友。

    在自己弱小之时,陈懿数次帮助过他。

    小雨巷解围,是陈懿。

    莲花道场求情,是陈懿。

    天海楼战役,在立政殿上劝太子破壁垒的,也是陈懿。

    这次失势,陈懿身边的许多人都会遭受牵连……

    宁奕忽然明白了酒泉子在蜀山对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要见太子,恐怕不容易。

    而那个叫李长寿的新任权贵,是太子的棋子,也是太子要试一试自己够不够锋锐的一把刀。

    如果不曾在灵山与自己谈了“太平之解”。

    那么西岭道宗就是太子刺向东境的刀。

    李长寿和自己,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棋子。

    宁奕轻轻啜了口茶水,柔声道:“无事,你只需好好休养着。其他的事情,无需操心,我自会解决。”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宁奕的野望(上)

    陈懿失势。

    那么原本准备麻烦教宗安排府邸的事情,需要打消了。

    宁奕沉吟片刻,在酒馆内取出一枚令牌,发出了一道神魂密令。

    “谁呀?”

    重新戴上帷帽的徐清焰,看见了那枚令牌。

    宁奕笑了笑,道:“托个朋友,给将军府的铁骑安排住处。”

    清焰眨了眨眼,很聪明的没有开口,她如今在天都也是一等一的红人,想要安排住所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太子给沉渊御赐了住宅,将军府铁骑之所以不愿入住,便是因为“夜宴”未启,北境不想与天都有太多牵连。

    这是一个敏感的关头。

    自己如果开口,某种意义上,就是太子的恩泽。

    三人出了酒馆。

    一辆马车就停在夜色中,苏牧亲自驾车,候在门外。

    “宁奕。”

    披着麻袍的陈懿,站在十字路口,他停住脚步,从袖袍里取出了一份文卷,道:“一定要小心李长寿……此人不是易于之辈。”

    宁奕眯起双眼,默不作声,收下了文卷,低头瞥了一眼。

    是道宗的机密……那位横空出世的三清阁小阁老,身份,档案,都极其神秘,想必如今的陈懿弄到这份文卷,也不容易。

    陈懿将文卷亲手交付到宁奕手上,拉上麻袍,回到马车上。

    这副场景,在过往的五年里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陈懿从登位,到失势,一如既往的心态平和,至此也没有多言。

    这次冒险出行,也是为了给宁奕一个提醒。

    马车在风雪之中远去。

    “太子还真是为我备了一场好宴席……”宁奕手中捏着文卷,他颇有些头痛,如果不是陈懿今夜来送这份文卷,他恐怕认为,此次入天都,就是简单的开诚布公,与太子商谈。

    但现在来看。

    似乎局势并不是这样。

    李长寿这位小阁老的存在,就意味着太子不止一个解开“东境棋局”的办法。

    自己这道最优的“太平之解”若是狮子大开口,那么太子还可以退一步,以道宗武力远征,强行镇压琉璃山。

    “宁先生在担心什么?”

    徐清焰轻轻打断了他,柔和笑道:“莫非是在担心太子?”

    宁奕点了点头。

    徐清焰帷帽下的皂纱随风拂动,看不清神情,但语气更加柔和地道:“太子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若是给出了承诺,便绝不会反悔,无论是谁,只要太子允诺了……便一定会给。”

    宁奕皱起眉头,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徐清焰。

    其实来到天都……他的心中有一些别扭。

    这些年来,太子对东厢照拂有加……甚至到了有些不合理的地步,徐清焰是当初太宗的宠雀,虽未有丝毫名分,但出于道德,太子不应该离得太近。

    念及至此。

    宁奕又发现了自己之前想法中存在的问题。

    太子根本就没有离徐清焰很近。

    天都朝政极忙,情报司给自己传了一些线报,太子几乎不曾莅临东厢,只是谴人给徐清焰送去文卷,至于言谈交际,两人数月都难碰一面——

    但偏偏就是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关系!

    他却给了徐清焰太多太多。

    文卷,档案,资料,修行资源,以及“自由”。

    唯独不曾向徐清焰收取。

    一样也没有收取……这不符合太子的性格!

    太子是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他执掌天都之后,不开杀戒,看似宽恕了前朝罪人,但所做的“施舍”,所行的开枝散叶,都只不过是“播种”,还未到收割的那一步。

    而这样一种对徐清焰的“无端宠溺”,让宁奕心中生出了丝丝厌恶。

    “怎么了?”心思极其敏感的徐清焰,觉察到了宁奕神色上的异常。

    宁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没什么……刚刚想到了一些烦心事。”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红符街街上,这一趟酒,喝了很久,却是没怎么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清焰小心翼翼,打开话匣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宫内的琐事。

    宁奕与她保持着齐肩,并不亲昵,也不疏远,一边微笑附和的听着,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天都的局势。

    其实在陈懿送来李长寿文卷之后,他心神便难以安定……在妖族天下,只需要持剑杀敌便可,拳头是最大的道理,但是在这天都,他生活了数年的老地方,大隋铁律在上,拳头大并不意味着就是胜者。

    否则坐在最高处的也不会是太子了。

    天都杀人的不是刀剑。

    而是无形的律,法,理!

    宁奕的情报网实在太差了,西岭小阁老李长寿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是由教宗亲自送来的……很难想象,太子究竟还埋了多少伏笔。

    自己孤家寡人其实倒无所谓。

    但是带着师兄,如今沉渊君修为尽损,万一中了暗策……

    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徐清焰察言观色,从陈懿出现,她心中就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此刻也不再开口,就这么安静地陪着宁奕。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小半柱香,风雪落了满头。

    夜深人静的小巷,街道。

    宁奕的发丝本就染了一些霜白,此刻满头的银白,怀中令牌一颤,才让他恍惚回过神来,而那一边,徐清焰则是恰到好处地轻轻一跃,来到他的面前。

    “宁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宫里了。”

    宁奕一怔,他苦笑一声,道:“对不起……我……”

    清焰啊哈一笑,很是大度地拍了拍他肩头,替他把肩头的雪气掸掉,柔声道:“我能理解……任谁站在你的位置,都是这样,先把沉渊师兄安顿好,小心李长寿,我等你的好消息。”

    宁奕怔怔看着帷帽女子。

    皂纱随风转头。

    徐清焰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望向远方屋檐雪色之中传来的连绵破风声音。

    她轻声道:“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说完之后,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令牌,光华斗转,神性倒射,一缕火苗在风雪之中燃烧,很快勾勒出一扇星火门户,这是太子敕封的皇血古令,与当初李白麟在感业寺捏碎的玉佩质地无二,唯有这种材质,才能通过大隋铁律的压制,完成“传送”。

    清焰摘下帷帽,抖了抖霜雪,露出那张绝美的面孔,面带笑意,很是俏皮地将帽子搁在胸口,弯腰做了个揖礼。

    宁奕忍俊不禁的一笑。

    徐清焰也噗嗤笑

    了出来,挥了挥手,向后退了两步,退入火焰门户之中,消失不见。

    火焰燃烧,化为虚弥。

    余下的风雪仍在呼啸。

    掠上屋檐头的某人,此刻顶着月光,看着火焰门户消失的最后一刻,已经脑补出了先前的画面。

    接了密令,急匆匆出发赶到这儿的情报司大司首,一路没停,看到这一幕,顺势在屋顶坐了下来,双手按在屋脊瓦片上,晃荡着双腿,面色淡然,讥讽打趣道:“宁先生真是好福气啊,先有紫山裴灵素青梅竹马,后有东厢徐清焰投怀送抱。”

    宁奕神情古怪,道:“云洵,你想多了。”

    云洵伸出一根手指,捻了一片雪屑,啧啧道:“我或许会想多,但绝没有看多……”

    说完,轻轻闻了闻雪花。

    “真酸啊。”

    云洵调侃了自己一句,撑肘从屋顶轻轻跃下,落地之后,他便重新严肃起来,此刻的云洵,周身罩在一身大袍之上,戴着一张幽鬼面具,面无表情,“如今天都,风声很紧,见面不易,跟我走。”

    宁奕眯起双眼。

    两个人隐匿气机,在天都的大街小巷之中穿行。

    云洵快速道:“第四司有皇权特许,监察着天都的风吹草动,太子知晓一切……你既动了那枚密令,想必是有急事。”

    宁奕皱眉道:“连星君境界,第四司都能监察?”

    云洵伸手指了指头顶,道:“那张‘铁律’在,太子已经打破许多旧规,太宗在位之时,铁律符纸除非大变,否则不会动用……如今太子挪用了一成铁律之力,用来照清天都雾霾,负责掌控这铁律画面的,正是监察司。”

    两个人在小巷之中前进。

    “一成之力……照破天都雾霾?”宁奕压低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其实还是有漏洞的。”云洵道:“情报司有一处秘密据点,可以不被监察,是漏洞之一。”

    “我要带两个人。”宁奕忽然停住脚步。

    ……

    ……

    半个时辰之后。

    情报司的秘密据点。

    这处据点已经在天都的地底,通过奇点,阵法,几次传送……据点不大,不过如今只有四人,倒是绰绰有余。

    一座长桌。

    宁奕,沉渊君,千觞君,云洵,四人摘下黑袍,坦诚相见。

    “找一处府邸,倒是不难,此事就算摆脱情报司影子,也可以解决。”

    云洵笑着取出一枚令牌,传了两道神魂密令出去,“天都城内大小生意,我也有些朋友,悄无声息地挪空几间客栈,给大将军做休息之处,不成问题。”

    将军府此次出行,刻意低调入城。

    夜宴之前,都不想闹出动静,沉渊君若是入住冠军侯府,那么名正言顺的,就为太子提供了“开宴”的机会。

    至于花钱买一座客栈,这种行为也太过高调……如果云洵出面,便会方便很多,至少这是一种意志,而且不算是依靠太子的意志。

    云洵是太子再次燃起烈潮之时,必将卸下的力量。

    放下令牌。

    将军府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云洵眯起眼,笑着望向宁奕。

    他轻轻问道:“宁先生,您连大将军都喊来了,这次会面,恐怕不是为了安排住处这么简单吧?”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宁奕的野望(下)

    云洵一语中的。

    沉渊君和千觞,坐在长桌一端,凝眉沉思。

    三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投在了宁奕身上……他们其实都不太明白,宁奕今日组织这场会面,是为了什么。

    宁奕笑了笑,把一份文卷从袖中取出,轻轻按在桌上,道:“诸位先把这份案卷看了。”

    这是陈懿送来的那份文卷——在离开酒馆,与徐清焰说话之时,宁奕已经用神念扫了一遍。

    云洵皱起眉头。

    沉渊君和千觞先看,他最后一个再看。

    前面二位看完之后,神情凝重,却不发表言论。

    云洵翻开文卷,一边翻越,一边轻声道:“李长寿……三清阁小阁老。”

    作为情报司的大司首,他肯定知道李长寿的存在,但这份文卷越看越让他心悸,自己执掌天都情报司,线人遍布大隋四境,但对于这位西岭小阁老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寥寥几句话概括的层面。

    红拂河的皇族后裔……

    太子落棋东境的“先锋”。

    宁奕观察着云洵的神色变化,不出自己意料,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手中,也没有如此详尽的资料。

    “太子在天都摆下寿宴,宴请圣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所为的,应当就是讨伐东境。”

    宁奕斟酌着开口,道:“无论是与琉璃山的战争,还是与二皇子的最后夺位,其实都是收拢权力……这也是为何他会邀请沉渊师兄的原因。”

    沉渊君皱起眉头。

    太子这些年,信守与自己的承诺,不断向着北境长城,输送兵器,资源……甚至超过了当初的盟约。

    太子把整座大隋,都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请自己来天都,必然也是为了收拢北境。

    云洵看完了资料,神情阴晴不定,将文卷推给宁奕。

    长桌那端的宁奕,接手文卷,轻轻以指尖抹过,一缕火苗窜出,将这份李长寿的档案燃成了灰烬齑粉,彻底化为虚无——

    “这份资料……是教宗亲手交给我的。”

    宁奕望向云洵,轻声道:“情报司内部拿不到吧。”

    云洵锁着眉头,点了点头,“上次被杵官王追杀千里,我回到天都之后,情报司的力量被极大的削弱。”

    他眯起双眼,看着宁奕。

    在灵山见面之时,他受制于太子,被迫出行使团,那一次在九死一生之中,被迫与宁奕结盟。

    宁奕完成了灵山那场不可思议的谈判,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被杵官王在大漠追杀,云洵使尽浑身解数才逃回天都……他入宫面见太子,却发现自己的“出使”,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太子根本就没有给自己下毒。

    自己无论成或不成,都不过是棋盘上“无关紧要”的弃子,哪怕是遭遇伏杀,也不过是太子用来钓出东境棋子的一招计策而已……自己一位情报司大司首,若是死在杵官王手上,也算是为地府撇清了一位琉璃山暗子。

    说白了。

    太子没有跟自己清算,不是因为太子宽仁,而是因为自己不配。

    离开皇宫,情报司的力量被层层打压。

    可云洵毫无办法,大势之下只能低头。

    他在苦思着“破局”的办法,思前想后,只要身在大隋天下,便不可能逃过太子掌心——他想到了宁奕手中的那张狮心王面具。

    宁奕若是能将自己送往草原,那么他便可以免于一死!

    只不过。

    云洵不是一个头脑发热,就随便相信外人的傻瓜。

    他虽在灵山跟宁奕结了盟,却并没有真心实意想要为宁奕卖命,只是履行承诺,完成了孤骊山的情报探

    索……在这之后,情报司便很少与宁奕往来,譬如这次入天都,教宗第一时间送来小阁老的资料。

    关于李长寿,云洵手中的情报虽少,但他根本就想到要告诉宁奕。

    他至今还处在观望态度。

    ……

    ……

    “今日我找诸位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宁奕笑了笑,也不曾点破云洵的小心思。

    他很清楚,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组织这次会面,便是为此而来。

    “太子已经准备动刀了……攘外必先安内,打东境前,要清朝政,情报司的力量逐渐削弱,如今连李长寿档案都无法集全,便是最好的证明。太子如果要清算,旧时代的余孽一个都逃不过。”

    云洵的面色很是难看。

    宁奕说的话不好听,但确实是实话。

    情报司力量越来越弱了——

    他如今还可以依靠着自己在天都的几十年积累,找一个“天机隐蔽”之处,可若是燃起了第二次烈潮……天都真的还有自己容身之地么?

    他忍不住再次回想起自己回宫求解药的画面。

    太子连正眼也不曾看他,只是轻飘飘地告诉自己。

    所谓的毒药,只不过是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他彻底失去了与太子博弈的勇气。

    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就算出使灵山,谈判表忠,把命豁出去,当皇族的一条狗,太子也不过当个笑话来看!

    种种念头,在脑海之中盘桓。

    宁奕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云洵,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云洵皱起眉头,不清楚宁奕在卖什么关子。

    “嗯?”

    “太子在天都新立的监察司,街坊百姓都说是捕风捉影的存在……但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宁奕捻起一盏茶,轻轻晃荡茶盏,茶水顺延杯壁打转,狭小的水汽卷起,他柔声道:“我想要一份尽可能完善的名单,关于情报司搜集的监察司档案。”

    云洵怔了怔。

    “监察司……是三司如今最大的敌人。”云洵眯起双眼,道:“太子全力扶持,他们的规模很大,而且又都是春风阁里静心培养的新人,我手中有一份名单,但是非常简陋。”

    “非常简陋……”

    宁奕轻轻叹了一声,忽然问道:“监察司大司首是公孙越?”

    “根本没有证据,整个监察司的存在,至今都没有发现明确的线索,指向。”云洵摇了摇头,“太子之所以让这个机构只存在于街坊风声里,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太脏太臭,一旦被人发现了明确的存在证据,太子反而会处于不利阶段。”

    “但……”

    他微微停顿,苦笑道:“公孙越明面上的身份是执法司少司首,可天都如今还有人气焰胜得过他?大司首路上碰面,也要低一头,滔天气焰,煊赫权柄,这位‘活阎王’若不是第四司的大司首,还能有谁?”

    “就是找不到证据咯。”

    宁奕神情阴沉,将茶盏放下,惋惜道:“想从第四司展露的端倪破绽反击太子,应该是没可能了,他的布局太缜密,找不出漏洞。”

    “反击太子?”

    云洵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请我师兄来天都,没安好心。”

    宁奕皱眉,淡淡地道:“手里不握几张牌,没有跟他谈判的底气。”

    云洵有些嘲讽地笑道:“宁先生,如果你想用情报司当一张牌,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长桌陷入了沉默。

    “出使灵山,你应该也看到了宫里对你的态度,如果有一天太子要杀人,你一定是最先死的那一批。”

    宁奕毫不留情地开口点破。

    云洵神色僵硬。

    “李长寿的事情,我不计较,盟约仍然存在……”宁奕看着云洵,轻轻道:“现在,我给你一个能够活下去的选择。”

    云洵怔住了。

    沉渊和千觞,在此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两个人的眼神都微微一亮。

    “去年灵山,我和太子完成了一桩谈判。”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轻轻勾画,“我要了十万初境副甲胄,二十万座弩箭炮台,十万人份的星辉修行资源……这些军备,资源,按理来说,应当都被送往北境长城了。”

    他望向沉渊。

    千觞师兄眯起双眼,道:“上个月到了,数量清点过了……灵山的苦修者会取走一半。”

    云洵抿起嘴唇,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初他只是以为,宁奕谈下了这笔大买卖,一半送给灵山,当做“太平之解”的馈赠,另外一半,则是留给北境长城。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宁奕轻声开口,道:“这些庞大资源,一半给灵山,另外一半,不是留给将军府的。”

    情报司大司首神情很是精彩。

    “不留给将军府,那留给谁?”

    这可是足以支撑一场大型战役的资源!

    在北境长城,出发前就接到宁奕书信的千觞君,沉渊君,此刻眼神倒还算是平静,信中宁奕已经嘱托了两位师兄,不要着急将太子的资源分配出去,这些资源还有另外的“作用”——

    云洵恍惚一刹,只听到“啪嗒”一声!

    宁奕已取出了狮心王面具,将它按在长桌上,他站起身子,凝视云洵,声音变得威严而又凝重,眼中仿佛燃起了幽长的火光。

    “我要将这些军备……送往天神高原。”

    狮心王面具。

    天神高原。

    云洵神情变了,他原本以为,宁奕取出狮心王面具,是告诉自己,在烈潮之中,若是自己遇到了“焚身”危机,可以将他送去北境之外。

    宁奕的双眼仿佛能洞察魂魄。

    他凝视着对方,看穿了云洵的一切心思。

    云洵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压迫。

    “这就是我给你的机会……不用担心会被太子抛弃。在大隋天下之外,仍有自由之地,若有一日,烈潮燃起,我送你去草原。”

    云洵的额首已经有冷汗渗出。

    他声音沙哑道:“送我去草原……宁奕……你在那边是什么身份?”

    情报司的秘密据点。

    沉渊君和千觞,两个人看着气势陡然一变的小师弟,一个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则是低垂双眼,细长手指捋了捋鬓发。

    捏着狮心王面具的年轻男人,身上的剑气全然收敛,像是一位主宰世界的君主,缓缓抬臂,将面具带上。

    当面具边沿与面容轮廓扣合的那一瞬。

    宁奕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狮心王在两千年前,不仅仅统一了天神高原,而且还成功回到天都,登基成为皇帝,他体内流淌着真龙皇座能够共鸣的皇血——云洵久伏皇座之下,在此刻竟感同身受地领会到了那股炽烈的震撼!

    “砰”的一声——

    像是有一柄重锤,砸在他的心湖之上。

    “我的身份……”

    “你可以喊我‘乌尔勒’。”

    宁奕一字一句轻声道:“草原永恒的大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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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红袍

    这场会议结束,已经是夜深。

    云洵一个人沉默地坐在长桌席位上,独自陷入了深思。

    宁奕,沉渊君,千觞,三个人行走在天都的雪夜之中,情报司已经把将军府来客的住处安排妥当。

    风雪茫茫。

    “小宁。”

    沉渊君罕见地喊了宁奕这么一个“亲昵”的称呼,让宁奕有些发懵,怔怔看着师兄。

    “你比我想象中要有魄力。”

    沉渊君低沉开口,道:“乌尔勒高原……是在妖族天下的时候就布局落子的结果,你早就想好回来之后的部署了?”

    宁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诚道:“这倒没有……草原上没想那么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大运气的成分。”

    他大概说了一下面具的由来,隐去了不能说的秘辛。

    其实这场谈判的内容很简单。

    在宁奕展露狮心王面具,以及草原大君的身份之后,云洵答应宁奕,会全力以赴,以大司首身份支持宁奕。

    如果说,两个人在灵山的见面,只是初步熟悉,了解,建立信任。

    那么这一次,则是真正建立了可靠的盟友关系。

    云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宁奕也给了他退路,如果太子真正要与他清算,宁奕便会走将军府的渠道,送云洵离开大隋。

    如果这场“烈潮”结束,云洵还愿意留在大隋,宁奕也尊重他的意愿……当然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大家都不是傻子,太子对于情报司的态度很明确,如今只剩下亮刀子这一步了。

    就算不废情报司,也会进行大换血。

    云洵真正有“实权”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宁奕,境外偷送军备,物资,以及打通送往草原的密道……这些行径,每一条都是违背铁律的大罪。”千觞君忽然压低声音,幽幽开口,“将军府如今与天都势同水火,你倒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替你做这些事情,师兄可是要背大锅的。”

    宁奕沉默了片刻,轻轻问道:“裴旻先生驻守北境,这么些年,可曾触犯大隋律法?”

    千觞君怔住了。

    “皇权想杀一个人,不需要看他是否违了律法。”

    “而现在,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宁奕平静看着将军府的二先生,道:“若有一天,能让沉渊师兄活下去,我想你恐怕连举北境王旗南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么如今这件事情……又有何不可?”

    二先生先是一怔。

    宁奕说的不错。

    若是太子明令折杀大师兄,他还真的能做出率骑南下造反的大不逆。

    千觞君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律法。

    但此刻他忽然笑了,语气冷冽道:“你大可放心,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将军府自会做到。但要说清楚,做这些,只不过是因为我相信师兄的选择。”

    他咬了咬牙,极其不甘,开口。

    “家师驻守北境数十年,一生浩然,无惧强敌,从不曾做过这等媚外之事……若有一日,那些草原蛮子拿了军备不领情,我可饶不了你。”

    宁奕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很能理解千觞君。

    在大隋天下,几乎无人去过乌尔勒高原,更没有人了解那里……八大王旗的战斗力毋庸置疑,毕竟两座天下都在与草原谈判,试图获得一股中间势力的支持,大隋对外的态度很是坚决。

    若是不能获得草原的支持,那么便连同妖族,将草原一同毁灭。

    两座天下之间的偏见非常之深。

    非我

    族类其心必异——高原上的那些荒人,背负着妖族和人类各自一半的血统,无论是投靠南北哪座天下,都不会被真正的认可。

    这就是千觞君会有如今态度的原因。

    宁奕手握草原的庞大兵力,但缺乏先进的军备,资源,依靠着与灵山的谈判……吞下了太子的一部分物资。

    “宁某可以自己人头做担保,哪怕没有这笔军备,若两座天下有一日开战,草原也永远会站在将军府这一边。”

    宁奕站住脚步。

    他再次重复,道:“不是大隋这边,而是将军府这边。”

    大隋……意味着皇权。

    而将军府,则不是。

    千觞君眼神波动,最终无言,有些哀伤的轻轻道:“我相信师兄的选择。”

    沉渊君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他在整场谈判之中,似乎都在思考,却又不曾发表过看法,言论,立场,要论身份,他才是整场会议最中心的人物。

    他给了宁奕很大的尊重。

    这些宁奕都看在眼里

    到了分别的路口。

    宁奕停住,看着沉渊君,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开口。

    “师兄……谢了。”

    沉渊君轻轻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带着师弟转身离开。

    ……

    ……

    “师兄。”

    分别之后,千觞君忍不住开口,道:“将军府这么选择,会不会太冒进了?”

    大雪之中,沉渊君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轻轻抹了抹紫貂尾的雪屑。

    他声音很轻的开口。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北境怎么办?”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但沉渊君甚至动用了神魂秘法。

    千觞君的瞳孔收缩,思维一滞。

    沉渊君深深望向自己的师弟。

    两个人站在大雪之中,北风吹过,猎猎作响,但终归只是沉默。

    “你看呐,师弟。”沉渊君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千觞的肩头,道:“我给了你机会,但你没有勇气说出你想说的话。”

    千觞君的神情很是恍惚,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在刚刚凝滞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浮掠了无数个念头,如触电一般,狂舞着。

    如果有一天师兄死了……怎么办?

    他先是不相信沉渊会离开,就像是不相信师父会死……可是十年前已经上演过一桩惨案了,于是他开始逼迫自己面对。

    将军府邸,北境长城,师门的遗志,几代人的野望。

    他想开口说,他来承担这一切……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最终心中只剩下苦涩。

    “总有人要试着去承担这些重量。”沉渊君轻声道:“我决定给宁奕一个机会,在将军府出动铁骑与妖族开战,决定接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配得上这个机会。”

    千觞君喃喃道:“是……您说的没错……”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落下的雪化为热气,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看不清神情,咬牙道:“我明白了。”

    “嗯……回去了。”

    沉渊君打了个哈欠,负手孤自向着客栈走去。

    千觞君仍然站在雪地里,他看着师兄远去的背影,没有跟上去……视线莫名的变得模糊,脑海中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黑夜。

    天都血夜,师父死的那一夜。

    天塌了。

    那个时候的师兄,修为,境界,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

    一个人抗下了所有——

    觞君陷入内心的纠结,痛苦的反思之中。

    他的掌心,雪屑燃烧,化为炽热的火苗,裴旻多年前教诲的话音在耳旁缭绕。

    “北境延绵不绝的……不是将军府的飞剑,弓弩,铁骑。”

    “而是如野火一般不灭不屈的意志。”

    沉渊君曾告诉宁奕,他不会倒下。

    他最后望向千觞的眼神,虽没有失望,但仍是有些许遗憾。

    他不会倒下,因为尚未踏破凤鸣山。

    他不能倒下,因为身后无人……能扛起将军府的大旗。

    ……

    ……

    剑行侯府邸。

    宁奕推开门。

    月华如霜,夹杂风雪,将军府的铁骑曾在这里修整过半天,所以府邸门前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天都烈潮之中,他和裴灵素都是违背律法的“罪人”,太宗皇帝给两人定了诸多罪名,顺带也剥离了剑行侯的爵位……于是这座府邸,便空置出来。

    但毕竟是前任教宗的府邸,哪怕陈懿失势,世俗的追随者仍然众多,所以这里常年有麻袍道者清扫。

    好在宁奕本来就没在府邸里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宁奕准备在这里随便过一夜。

    但推开门。

    宁奕的神情便陡然一变。

    他眯起双眼,打量着庭院内坐着的那位大红袍男人,月光扭曲着照射在枯木树干之上,明明是一副静谧的画面,却莫名溢散出阴寒的煞气。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看起来很干净。

    但是也很脏。

    他坐在院落的八仙石桌旁看书,后背靠在石壁上,脚边还放着一盆万年青,整个人的神态很是松弛。

    他已经在府邸里坐了很久。

    宁奕面无表情,凝视着这个红袍男人。

    他永远也忘不掉,在莲花道场给自己狠狠一击,揭露裴丫头身世的那个“官员”。

    徐藏给自己的第一个告诫。

    杀人要杀干净。

    而这也是自己到目前为止,得到的最大教训。

    “公孙越?”他反手合上剑行侯府邸的门,神情平静至极,但内心已涌起了杀念……这位“监察司”的大司首,手中握着滔天权力,可要论修为,不过是一只蝼蚁。

    他如今要捏死公孙越,实在太简单。

    公孙放下书籍,他看着宁奕……类似的神情,他已在这几年见了太多。

    两个人的相见,因为时隔太久太远。

    所以生死之间的仇恨,似乎都没有那么浓郁。

    公孙轻轻一笑,道:“宁先生当年差一点就杀了我,我也差一点就杀了宁先生……这笔账,按理来说,算是勾销了。”

    宁奕面无表情,“你我之间的恩怨该如何清算,你说的不算。”

    公孙笑了笑,浑不在意道:“我是迟早要死的人,宁先生今日不动手,明日我或许也就横死街头了。”

    宁奕皱起眉头。

    “宁先生刚刚从情报司密室中出来,想必是跟云洵谈过了。”公孙轻描淡写地开口,却是直接将情报司最大的秘密戳了出来,他看着宁奕蹙起的眉头,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太子。”

    “你想说什么?”

    宁奕紧盯着公孙的双眼。

    公孙平静道:“我想跟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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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小阁老(第一更)

    “我要跟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月华拂动。

    剑行侯府邸一片安宁。

    公孙越合起手中书本,站起身,认真开口。

    宁奕则是一笑,轻轻将细雪伞尖举起,指着公孙越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做交易?”

    剑尖未露锋芒。

    但杀意已经凝若实质。

    宁奕仅是释放出一缕剑气,便将整座庭院都填满,被强大剑意包裹着的公孙,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艰难笑着说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我如今身份是太子殿前重臣,你此番来都,若是横惹事端,太子不会降罪于你,但却有了跟将军府清算的理由……”

    宁奕皱起眉头。

    “我早已是一个死人了。”公孙越紧紧盯着宁奕,讥笑道:“整座天都,三司六部,处处都有我的仇家……太子一松手,我就是一块烂肉,群狼环伺,秃鹫盘桓,都等着咬我一口,你以为我怕死么?”

    宁奕冷冷道:“我只给你三句话。”

    剑气荡开,天都府邸重新恢复了“平静”。

    孤身来到府邸的公孙越,额首在强大的剑气压迫下渗出了冷汗,他盯着宁奕,眼中仍然有着仇恨的目光,语气也并没有变得柔和……

    “我要你在天都护住顾谦的命。”

    这是公孙越开口的第一句,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奕沉默听着,没有给出回应。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情报,第四司……”

    “砰”的一声!

    剑行侯府邸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一列甲卫鱼贯而入,公孙越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这些甲卫来得极其蹊跷,气势汹汹,却是没有悬挂兵器,紧接着府邸门外传来震荡的车马声音……在天都寂静的深夜,竟然有一列车队,缓缓前进,最终停在了剑行侯府的门前。

    这些甲卫的到来,打断了公孙要开口说的话。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无关人等……

    更是因为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了一位披着单薄道袍的年轻身影,那人面容枯瘦,颇有三分悲天悯人之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拢了拢衣袍,便踏步走了进来。

    公孙越的眼神变得阴沉。

    宁奕回过头,正好与走下马车的年轻男人对视。

    那双眸子虽含着笑意,但更让宁奕觉得危险。

    “公孙大人。”年轻男人笑着登门,揖了一礼,道:“真巧啊,你怎么在教宗府邸?”

    “李长寿。”公孙越面无表情道:“真巧啊……我来这里等人。”

    宁奕眯起双眼,打量着西岭的小阁老。

    李长寿下了马车,便一直挂着笑脸,只不过目光从未偏移,自始至终都放在公孙越的身上,看也未看自己一眼……这些随行的甲士,从车上搬下一沓又一沓古书,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聋子,极其机械地忙碌,一时之间,府邸由寂静变得热闹,只不过气氛却更加僵硬。

    “这位是宁先生吧?”李长寿走到宁奕面前,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他满脸堆笑地伸出一只手,满怀歉意道:“久仰久仰。”

    奕笑了笑,面色自若与李长寿握手。

    掌心接触的那一刻,一缕火热迸发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侵略意味,只不过被宁奕以神性轻轻化去。

    “李兄好修为。”

    宁奕淡淡笑道:“如此年纪,已破了十境,成就命星。”

    李长寿收回手掌,结束了这次不大不小的试探。

    “不愧是当朝年轻第一人。”李长寿哈哈一笑,道:“宁先生是何境界,我竟看不穿,太子殿下时常提起你,夸你剑气纵横,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谬赞了。”

    宁奕抬头望了一眼穹顶,风雪夜色,即将颇晓。

    他轻声道:“小阁老来得真早啊。”

    “那可不是。”

    李长寿注意到了宁奕的细微用词,装糊涂卖傻地糊弄了一下,旋即笑着拍了拍公孙肩头,道:“我替太子殿下送些古书,昆海楼那边放不下了,想到了这座闲置已久的府邸……没打扰你和宁先生夜聊吧?”

    公孙越此刻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

    三更半夜。

    差人送书。

    自己送太子半封文卷,太子回赠自己一份礼物。

    今夜李长寿大驾光临,让公孙越猛的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太子也留了后手,有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一直在监察着他,所谓的隐匿行动,一举一动,乃至一字一句,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我与宁先生已经聊完了。”

    公孙越面无表情开口,然后便震了震衣袖,道:“在下有事先走了。”

    李长寿面带微笑,目送这位“第四司大司首”离开剑行侯府,抬了抬手,那些搬着古书的甲士,顿时停止动作,迅速离开府邸,还替两人将府门关上。

    宁奕看着这一幕。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有些滑稽。

    天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链环,情报司的云洵,第四司的公孙,象征着太子意志的李长寿……在这个巨大的利益场中,权力的每一环都是相扣的,似乎不需要动刀动剑,便可以置人于死地。

    太子利用着自己的布局,打造了一个精妙无比的环。

    哪怕是修行者,在境界足够打破桎梏前,都无法承担最高的皇权,所制造的律法,阶层。

    再次回到天都……这里的规矩,比之前更多了。

    “宁奕。”

    场面上只剩下两个人。

    李长寿也不想再套近乎,他索性开门见山道:“不管先前公孙说了什么,希望你都不要在意……因为他给不了你想要的。”

    李长寿背负双手,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他目光环顾,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我是来替太子跟你谈的。”

    听到这里,宁奕心底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

    果然。

    打从见面前,他就对李长寿没什么好感。

    那份文卷上,详细介绍了此人的家室,李长寿是红拂河某位王爷的后嗣,从小在南疆历练,天赋异禀,但性格好战,而且表里不一……典型的“笑面虎”,带着皇城谕令奔赴西岭就位小阁老,还手握屠刀,杀了数百人,

    清洗了一番道宗内阁,太子提起这枚棋子,实在是太合适对东境开战了。

    难怪酒泉子在蜀山对自己说。

    天都这一行,不容易。

    太子之前在灵山说的好听,想与自己见一面。

    但如今他来了。

    太子没有丝毫主动要见的意思……而是把东境的一些麻烦摆了出来。

    这是要看看自己的能耐?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长寿苦口婆心的开口。

    “这次寿辰的真正目的……其实你也明白。”

    “太子殿下花费了三年时间,在天都重新立了一套规矩,境内风调雨顺,唯有一些小小的不如意……那就是东境。”

    他在院子内走了一圈,来到了公孙之前所坐的位置,缓缓坐了下去,道:“四海之内,皆为臣子,你我都是太子选中的人。这就是今夜我来找你的原因。”

    这些废话,宁奕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面带微笑,找了一个正对李长寿的位置,坐了下来。

    “李兄。”

    宁奕淡淡笑道:“可是希望我协助你,共商讨伐东境之事?”

    李长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早就听闻了宁奕的事迹,在东境都被称为宁大魔头的剑修,脾气应该极差才是,如今竟如此有自知之明?

    “不错。”

    李长寿悠悠道:“我手握道宗,你协调灵山,你我各自坐镇东西,讨伐琉璃山,应是必胜之局。”

    宁奕笑了,道:“李兄身在道宗,跋涉过境,恐怕殊为不易吧?”

    “无妨。”李长寿微笑道:“灵山先打头阵,以佛门底蕴,千年积蓄,无需道宗太多兵力,镇压东境叛乱,亦不成问题。”

    “说得有理。”

    宁奕仍然笑着问道:“既然灵山一宗便足够了,那么还要道宗做什么?”

    李长寿感到了针刺一般的压力,坐在对桌的年轻剑修,似乎轻轻按到了那把油纸伞上,整座府邸便迸发出轰的一声。

    窗阁倒飞,书籍狂舞。

    宁奕面容上的笑意已尽是收拢。

    “你来替太子跟我谈?你算什么东西?”

    宁奕冷冷开口。

    那些甲卫搬到剑行侯府内的古书,被磅礴的剑气轰了出来,院落里的书籍纸页跟大雪一起翻飞,哗啦啦的剑气流淌声音,伴随着山字卷的卷动,形成一股涡旋。

    三天书归位之后,宁奕的身上多了一股近乎神威般的压制。

    纸页大雪潮狂舞。

    宁奕坐在石凳上,幽幽问道:“平南王爷的儿子?以为坐在道宗小阁老的位置上,就能高人一等?”

    李长寿闷哼一声,似乎有一股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冲击在了他的身上。

    三清阁的小阁老,盯着宁奕,声音沙哑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宁奕轻轻弹指,震去剑鞘上的积雪,道:“我只希望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既然选择当太子的狗,就要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东境的事,区区一位小阁老,能替道宗做主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是来提亲的(第二更)

    等候在剑行侯府邸门外的那些甲卫,神情惘然。

    地面震颤,纸页抛飞。

    门开——

    李长寿愤怒地推开府门,一路风驰电掣,回到马车上。

    漫天的书卷,被宁奕以山字卷凝着,重重砸回那些甲卫的马车上。

    “启程!”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欢而散。

    片刻后。

    马车载着李长寿回宫觐见太子。

    太子殿下一夜未眠。

    如今正是天都忙碌之时,他已不停歇的见了好几拨人……圣山来客,诸多贵宾,常年不曾见面,正好趁着此番寿辰,好好一叙。

    李长寿神情阴沉,一路向着宫内走去,婢女侍应纷纷低头揖礼,让开道路,这位小阁老带着满腹怨气,但逐渐临近,神情却是愈发平静,隔着数十丈,听到碰杯声音,他停住脚步,站在玉屏外望去。

    太子正与人饮酒小酌,已是聊了一会。

    对座坐着一位黑袍白眉老者。

    “朱密先生,多事之秋,操持圣山不易,我敬你一杯。”

    “殿下操劳,我就不说其他的客套话了。”朱密举杯,柔声道:“实不相瞒,我来天都,其实有一事……”

    “稍等——”

    太子哈哈一笑,抬手打断了朱密的话语。

    他向着不远处打招呼,“阿寿,回来了啊,这位是小无量山的朱密先生。”

    朱密抿着酒水回过头。

    此刻走出屏风的李长寿,已恢复了之前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不出丝毫怒意,更没有半点阴沉。

    “西岭的新任小阁老?”朱密神态温和,此刻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他仔细端详了这位天都新贵一番,笑着称赞道:“不愧是殿下看中的人,如此年轻,便已破十境,堪称万里挑一。”

    一通乱夸,李长寿忍俊不禁,面上笑意更甚。

    太子只是淡淡一笑。

    “朱密先生,若是有什么烦心事,需要红拂河帮忙,可与阿寿商议。”

    他语调缓慢,意味深长点了一句,却是没有要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反而带着歉意道:“我还要去见一见其他圣山的客人。”

    朱密眼神微妙,连忙还了一礼,哈哈笑道:“殿下辛苦。”

    太子就此离开。

    而此地……则是留下了李长寿和朱密。

    ……

    ……

    宁奕来到天都已有两日。

    此时距离太子寿辰,尚有一周。

    大隋四境,所有圣山,全都来齐,街道上人流攒动,灯笼飘摇,鞭炮锣鼓震天齐鸣,一片沸腾。

    皇城上一次这般热闹……是在五年之前,太宗皇帝的六百岁寿辰。

    按照律法规定,大隋天下如今还没有主人,继承大隋皇族血统的那两位皇子,如今还没有一位真正坐在真龙皇座之上,获得统御四方的光明血脉认可。

    但这场争斗,似乎已经有了没有悬念的结局。

    太子继位,成为下一任皇帝,似乎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未来——

    “咕。”

    “咕。”

    “咕。”

    冬鸟飞过屋檐,惊起一滩乱雪,旭日阳光落在书院的某座小院府邸,一条太师椅缓缓摇曳,窝在椅子上的青袍男人,双手垂落在扶手上,面上覆着一本古书,似乎在打盹,但又在喃喃

    自语。

    “我本以为,天都会因为这些圣山的到来,变得不一样。”

    “……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这三年来,天都太平。

    很太平。

    书院合流之后,应天府,白鹿洞,岳麓,嵩阳,四座书院合一,占据了一块极大的地盘,四座书院的山门合在一起,坐拥天都优渥的资源……单论培育出的英杰,天才,即便是如今所谓的第一圣山珞珈山,也很难胜过书院。

    而这也是圣山没有来访的原因。

    之前四座书院分开,各自起势,白鹿洞和应天府之间常有摩擦,而各自结交的圣山也有所不同……太宗一纸敕令之后,书院合流的趋势变得十分复杂,也没有所谓的话事人,苏幕遮破境涅槃,白鹿洞大权在握,四座书院女子当家,其他圣山上门切磋的弟子,不知怎的,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倒是上门提亲的,越来越多。

    烈潮之后,莲青为了寻求破境机遇,几次走出书院,游历大隋,等四境踏遍,重回家门,正巧赶上了这番寿辰……只可惜书院门内一片清净,那些圣山客人只拜访天都皇宫,几乎无人特意来书院走访。

    这次寿辰,还是有些“敏感”的。

    一直想找个对手切磋的莲青,已在院门内闭关了好几天。

    青君缓缓抬起一只手,极其懒怠地挪开覆在自己面前的古卷,门外传来了轻敲声音。

    岳麓书院的钟离,回想起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神情莫名地带着笑意,在门外开口。

    “莲青,书院来客人了。”

    青君懒得起身。

    “宁奕……是宁奕。”钟离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

    ……

    莺莺燕燕。

    叽叽喳喳。

    宁奕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他走在书院的石子路上,身边是一群年轻貌美的书院女弟子,将他团团围住。

    时隔三年,再回到天都……他是真没有想到,如今的书院竟然合一了,白鹿洞的旧址扩张了数倍有余,原本很短的一截路,竟然走了快半柱香,而且完全看不到尽头。

    他来到书院,自报家门,说想见琴君一面。

    结果蜀山小师叔来访的消息便迅速传播开来——

    于是……就引来了如此情况。

    “宁先生宁先生,我师妹可喜欢你了,可以在剑鞘上留一缕剑气刻名吗?”

    宁奕忍不住笑了。

    一把剑鞘——

    准确的说,一把跟细雪外貌上没什么差别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宁先生,你可以在书院开坛讲道三天吗,我们都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辜负小院长的?”

    宁奕:“???”

    那女弟子口中的小院长,就是他此行要找的琴君声声慢……宁奕满头黑线,心想自己离开的这三年,大隋天下到底传了自己什么消息?

    “不信谣不造谣……”宁奕在油纸伞上刻了字,认真道:“我跟江姑娘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那么你这次来书院是做什么的?”那个女弟子立即追问。

    “我来看看老朋友,顺便替我的一位师侄提亲。”宁奕下意识开口。

    “明白了……”女弟子沉吟片刻,认真道:“你来看小院长,顺便来提亲。”

    宁奕:

    “???”

    片刻后,白鹿洞书院的水月师叔到了,才算把他解救下来。

    人群散开。

    水月带着宁奕,走了一条无人的幽径。

    “水月先生,你们书院太危险了……”宁奕浑身冷汗,回想起刚刚的画面,心有余悸道:“刚刚那个小姑娘再问下去,我都快和太子生孩子了。”

    水月披着一身湛蓝色道袍,头发扎了一个圆形发髻,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笑吟吟地问道:“生了的话,孩子姓什么?”

    宁奕苦笑道:“可别为难我了,您怎么也来呀?”

    “刚刚那个刁难你的丫头,是府主新收的弟子,也是声声慢的师妹。”水月忍俊不禁,道:“平日里,书院就拿她没办法,古灵精怪的,鬼点子多……听说你来了,她非要先去会会你,拖了我半晌。”

    宁奕错愕,回想起那个女弟子的模样,的确与其他弟子的穿着不同,淡蓝色道袍,头发束成圆髻,面容带着三分灵气,眼里满是狡黠。

    “不过……你可不能怪她。”

    水月轻声道:“你出事的那三年,书院也出了不少力,在大隋四处找你的下落……合流之后,其他三家可没那么好心。你要知道,背后是有人在出力的。”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宁奕。

    宁奕神情变了变,沉声道:“谢谢前辈提醒……”

    “我家那位姑娘不善言辞,不过你也不用多想,也无需为难。”水月想了想,还是道:“无论如何,白鹿洞都会去帮一帮蜀山。”

    宁奕当初来白鹿洞。

    水月渡劫。

    他亲眼看到了水月先生的最后一劫……心中所念之人,最终无缘无分,只能是一场镜花水月。

    白鹿洞书院与蜀山之间的关系,也因为徐藏和水月的过往,变得很是微妙。

    幽径到头,水流潺潺的声音响起。

    宁奕看着远方瀑布,水雾朦胧,一位女子披着轻纱,戴着斗笠,坐在瀑布之前抚琴,背对自己。

    琴音伴着瀑布,一弦一柱,击破水流,层层叠叠,戛然而止。

    江眠枫缓缓转头,隔着面纱,望向宁奕。

    声音却是未变,仍然轻灵。

    “宁先生。”

    “——好一个宁先生。”

    声声慢的话音刚刚落下,幽径树林外,另外一边,便闪出了一道身影,之前那位披着蓝色道袍的女弟子,走了捷径,手中捏着野果,晃荡双腿,落了下来,笑眯眯道:“可还记得我?”

    宁奕神情古怪。

    “师妹……不许胡闹,宁先生是书院的贵客。”声声慢蹙起眉头,轻轻呵斥了一声。

    女子浑不在乎,挑眉道:“贵客?师姐,你以为这位宁先生是来找你叙旧的?他可是来上门提亲的嘞。”

    声声慢的动作忽然僵住。

    宁奕连忙道:“我来书院……替我的师侄提亲。”

    琴君抬起落在鬓角处的玉指,听到提亲之后一滞,听到师侄之后恢复如常,她声音略微疑惑的问道:“宁先生的师侄?”

    宁奕点了点头,笑道:“冒昧打扰……书院内,哪位姑娘道号‘玄镜’?”

    话音落地。

    一片死寂。

    女子口中啃了一半的野果咕咚落地。

第二百五十二章 菩萨蛮

    “玄镜师妹……”声声慢意味深长道:“师父跟你说的‘因果’,现在你信了吗?”

    女子神情尴尬而又错愕,看了眼宁奕,指了指自己,再度确认道:“你……你找我?”

    宁奕忍不住笑了。

    他幽幽道:“我那位好师侄可对我说,那位玄镜姑娘好的不得了,今日倒是让我颇有改观。”

    “师侄……”

    道袍女子极其聪明,一瞬就明白了宁奕口中的师侄是谁。

    “谷霜?”

    她讶然看着宁奕。

    “风雷山,谷小雨。”宁奕直接点破,笑道:“他对你可是心心念念,这趟来天都前,小家伙特地对我说了你们游历大隋的事情。”

    玄镜的面色有些恍然,接着浮现三分羞赧,她想到自己先前对这位宁先生的“报复行为”,此刻面颊生烫。

    “谷霜……没来?”

    玄镜忽然没了之前的机灵劲儿,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两根手指绕着鬓尖打转,眼里带着三分期盼。

    宁奕笑了笑,看出了玄镜心中的忐忑,之前的玩笑就此不提,大大方方放了这小姑娘一马。

    “蜀山跟小无量山闹了些矛盾,朱密入城之前,他不方便过来。”

    这道袍小丫头,倒是与谷小雨描述得差不多,古灵精怪的,只不过心地倒是不坏,原先宁奕还有些担心……万一只是个外门小弟子,自己来找人,会不会惊动了对方。

    嚯。

    如今倒好,这玄镜,竟然还是苏幕遮亲自收下的弟子。

    某种意义来看,还真与自己小师侄“门当户对”。

    “提亲二字……有些早了。”

    一旁的声声慢,看出了自己师妹与谷小雨之间,应该确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只不过她温婉一笑,折中道:“两个后辈的事情,不如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宁奕哈哈一笑,道:“还是江姑娘看得通透,这是他们俩的事儿,咱也插不上手,我这趟来书院,其实就是为了来看看,这儿到底有没有小雨要找的那位玄镜姑娘。”

    “如假包换。”

    玄镜挺了挺小胸膛,昂首道:“你让谷小雨亲自来找我。”

    她撇了撇嘴,道:“他竟敢骗我,用了假名,哼……要是见了面,这笔账可要好好算一算。”

    宁奕噗嗤一笑。

    他看着这位道号玄镜的小丫头片子,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

    “这枚镯子,是小雨给你准备的礼物。”宁奕从剑气洞天内取出了那枚玉镯,道:“我本想让他亲手交给你,但他可等不及了。”

    这枚玉镯取出,让声声慢和水月的目光都为之一凝。

    这是千手突破涅槃之后,动用道火炼制的一件宝器,玉镯晶莹剔透,但隐约缭绕着风雷异象,甚至还有道火内蕴,内里焰火流淌如星河!

    “好宝贝。”玄镜眼神一沉,大大咧咧截了下来,也不拒绝,直接戴在了自己手上,眉开眼笑道:“等他来见我,我也还一件礼物。”

    试了试手镯。

    玄镜与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了,她眼睛笑得像是月牙儿,深深揖了一礼,甜甜道:“谢谢宁师叔,谷霜的礼物,我很喜欢。”

    宁奕在心底感慨,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懂礼貌的。

    “不必多礼……”

    “宁师叔,您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呀?”玄镜一下子变成了人畜无害的模样,满怀期待地望着宁奕。

    这一套。

    宁奕太熟悉了。

    这不是五年前自己用的那一套吗?

    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喊师叔了?

    宁奕看着这个“可爱无害”的道袍小姑娘,一时之间有些无语,果然自己还是着了玄镜的道。

    水月和声声慢都憋着笑,看着宁奕。

    很显然……玄镜进入师门,也不是一日两日,两位长辈都很清楚她的性格,估计也想看看,宁奕这块滚刀肉该怎么应对这个腹黑小丫头。

    宁奕笑眯眯道:“玄镜小丫头,你练剑不?”

    “不练剑,我随师父练刀的。”玄镜摇了摇头,一本正经。

    “很好。”宁奕认真点了点头,“我有一件宝贝,特别适合你,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了。”

    玄镜瞪大双眼。

    紧接着……宁奕从剑气洞天里取出了一把生锈的古剑,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玄镜的肩头,和颜悦色道:“这把飞剑,是当年将军府的珍藏古剑,星君宝器,等你到星君境界就能用啦。”

    “飞剑???”

    玄镜愕然看着宁奕。

    “飞剑很容易学的,让小雨教教你,两天就能学会了。”宁奕看着小丫头,眼里带着戏谑,道:“拿好啊,别说没给你宝贝,这可金贵着呢,千万别弄丢了,不然我可得捶你。”

    知道你练刀就放心了。

    白鹿洞书院,除了剑气近一辈,压根就没什么人练剑。

    玄镜被迫无奈拿了这把飞剑,她神情一变,这飞剑入手一坠,的确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剑气”,但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她一个刀修,这把飞剑对她实属鸡肋,拿了也是白拿,等于是白白承了宁奕一个人情。

    她恶狠狠瞪了宁奕一眼。

    宁奕耸了耸肩。

    这场大魔头和小魔头之间的对决,终究是宁奕靠着丰富经验取胜。

    “宁兄,我替师妹谢谢你了。”

    声声慢拍了拍玄镜的肩头,示意她见好就收。

    琴君柔声道:“如今书院改变甚大,不如我带着你,去看一看书院的近况。”

    宁奕正色,“如此甚好,正有此意。”

    两人离开瀑布泉水之处,宁奕忍不住回头,看到玄镜对自己做了一个鬼脸。

    他忍俊不禁,也回了一个鬼脸。

    幽径。

    宁奕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道:“那个小家伙,是道胎吗?”

    声声慢一怔。

    她望向宁奕,惊讶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奕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的摇了摇头。

    还真被自己猜对了啊。

    先天道胎,一般来说,一个大世也未必会出现一位的逆天体质,机缘巧合之下,宁奕已经见到了三位。

    周游。

    神秀。

    以及转世之后的“周惊蛰”。

    玄镜乃是“第四位”,她的身上,与前面三人一样,有一种让人亲和的气质,这股气质,先前未曾经历天都烈潮的陈懿,也是具备的。

    这就是道胎的特征之一。

    因为天生与大道契合,所以无论什么人与道胎接触,都很难心生厌恶,道宗的周游先生是如此,佛门的禅子神秀,亦是如此。

    宁奕笑道:“早些时候,听谷小雨说到‘玄镜’,就觉得有些奇怪。小家伙虽然人傻,不懂事,但还不至于提起一个女孩,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我留

    了个心眼,想到了这种可能。”

    谷小雨是先天金刚体魄。

    这种体质,有一种极其契合的道侣,就是所谓的“道胎”,两人若能双修,便如阴阳鱼,交融之后,得见圆满。

    是一桩大造化。

    声声慢看着宁奕,眼中既有惊叹,也有佩服,“所以宁先生在入书院的时候,就留意到玄镜了?”

    “那倒没有。”宁奕道:“一开始没想那么多,也就是刚刚才想起来,所以多问一嘴……玄镜的身份,书院准备对外保密?”

    “不错。”

    琴君点了点头,“还请宁先生也保密。”

    “保密……”宁奕狡黠笑了笑,拉长语调,道:“保密那是自然的,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两个人走出了幽径,来到了一面湖泊之前,这里已是书院的腹地,素日里能进入此地的,都是内门弟子,如今大寒之日,四下无人,湖面结了冰,还缭绕着雪雾,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

    “什么问题?”

    “玄镜不是先天道胎,她是后天道胎。”宁奕背负双手,看着雾气,似乎在发呆,但却语气果断地点破了这个小秘密,他转头看着声声慢,疑惑问道:“这难道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吗?”

    一片死寂。

    琴君沉默了很久,道:“宁先生也是后天道胎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能被涅槃看中的人,又怎会平庸。”

    宁奕哑然失笑。

    “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确认,她是否跟道宗有关系。”宁奕轻轻道:“毕竟天都的局势,你也知道,如果谷小雨跟玄镜走得很近,那么就意味着蜀山跟书院走得很近。”

    冰湖之上,雾气摇曳。

    “是。”

    声声慢破天荒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没有隐瞒宁奕,“玄镜是太和宫未来的宫主,玄镜是她在道宗的道号……如今三清阁局势动荡,这一切的因果,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得到了答案,宁奕反而沉默了。

    “谢谢了。”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或许我不该多问的。”

    “不过她现在是书院的人,是我的师妹,这一点不会变。”声声慢望向宁奕,目光坚定,“道宗之争,就算烧起滔天大火,只要她回到书院,就不会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顿了顿,道:“宁先生,如果不想招惹麻烦的话,就不要让蜀山牵扯进来了……书院自会处理好这件事。”

    宁奕只是一笑。

    他轻轻问道。

    “那个小丫头……道宗道号‘玄镜’,书院词牌名是什么?”

    琴君一怔,看着宁奕,皱眉道:“师尊赐名,菩萨蛮。”

    “菩萨蛮……好名字。”

    宁奕低垂眉眼,没来由想到了灵山山脚地下,真武大帝庙内的那对兄妹。

    一幕幕画面掠过。

    他又蹙起眉头,想起昨夜府邸里与三清阁小阁老对峙的画面。

    宁奕忽然笑了。

    “道宗的事,我还是要管一管的。明儿我就让谷小雨过来一趟……两个人若是看上眼了,书院的盟友,就加上蜀山一个吧。”

    (汗……这一章昨晚写好了,但是后台出了点问题。才想起来上传,大家久等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冰湖之战

    冰湖雾气,袅袅升起。

    宁奕与声声慢多年未见,两人闲谈一些琐事,从当年的书院,一直谈到了烈潮之后的变化。

    “书院合流,当年的四位大君子,如今都成了一方准府主。”江眠枫柔声道:“钟离顾沧,各自接手岳麓书院,嵩阳书院。而青君则不一样,朱候去了红拂河当使者,应天府书院无人,未来注定要莲青来接大旗。”

    四座书院,原本是白鹿洞书院最为弱势。

    应天府最强。

    经历了青山府邸事变,圣乐王和朝天子都败在剑器近的手上,应天府被一纸敕令削弱,四座书院,隐隐以白鹿洞为首。

    “这些年,书院的明争暗斗少了许多。”声声慢背负双手,语调平和,“莲青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接手应天府之后,找我仔细聊了聊……然后便出门游历去了。”

    “出门游历?”

    宁奕却是没想到,莲青会做出如此选择……一般人接手书院,手中的权力翻了数倍,总是会免不了“陷足”其中。

    “他把应天府的权,都放给了我,一走就是三年,基本不怎么回来,前些日子刚刚安定下来。”江眠枫也是一笑,道:“莲青不仅有大智慧,也有大洒脱,有他带头,书院的合流才能如此顺利。”

    “原来如此……”宁奕恍然地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何仅仅三年,书院就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幸好沧君和离君,没有像莲青一样一走了之……不然这三年,我可忙不过来。”江眠枫调侃道:“合流琐事太多,如果你也在大隋,麻烦事或许会少一点。”

    “那可不一定。”

    宁奕哈哈笑道:“若是我在大隋,说不定书院合流的麻烦会更多。”

    琴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悠悠道:“你虽有诸多仇家,但同样有好几座圣山对你盛赞有加,若是蜀山愿与书院结盟……那么剑湖宫,羌山,紫山,这三座圣山,也都会加入结盟。”

    声声慢微微偏转美眸,望向宁奕,后者的脸上噙着浅淡笑意。

    宁奕是一个评价两极化的人。

    与当年的徐藏一样。

    恨者,恨之入骨。

    但与朋友之间的交情,却是无比的牢固。

    与蜀山结盟,是一件大好事,千手破境涅槃,蜀山有了极大战力的增幅,如今已是天下圣山之中极强盛的那一座……再加上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宁奕。

    带来的收益十分可观。

    大隋境内,就有三座圣山,与宁奕交情匪浅,柳十一未来是剑湖宫的主人,羌山的那位老祖宗已经明里暗里为宁奕出了好几次手,表明了善意,境外的两大宗,与宁奕的关系都尚可。

    之前的紫霄宫宫主周游自然不必多说。

    前不久宁奕东行一趟,灵山的一些情报,也传到了琴君的耳中……她虽不知宁奕已是灵山的俗世客卿,还拿了大雄宝殿的镇殿之物“光明鉴”,但却知晓,宁奕与那位仙二代宋伊人的关系莫逆。

    这些助力……已经足够让书院忽略阻力。

    “江姑娘,我有一件事,就不瞒你了。”

    宁奕眺望江面,轻声道:“我与太子的关系,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好。”

    声声慢一怔。

    “不过……也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

    宁奕笑道:“要等寿辰之后,才有结果……如果我没猜错,玄镜来到书院,多半是因为那位小阁老李长寿,对吧?”

    “嗯……”

    沉吟片刻,琴君声音沙哑道:“道宗政变早就开始了,李长寿空降三清阁前,便开始布局,杀了许多政敌……太和宫和紫霄宫都换了新主人,玄镜的父母与院长早年乃是好友,事变之时,只来得及将她送出道宗。”

    宁奕轻轻道:“不必多说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转头看到江姑娘有些微红的眼眶,又想起了玄镜小丫头那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心底不免有些黯然……

    原来这小妮子,与谷小雨一样,是个身世凄惨之人。

    李长寿么……

    “寿辰之前,有场殿宴。”声声慢缓缓道:“李长寿指名道姓,要让书院带着玄镜参加,恐怕就是要清算旧账。”

    “太和宫不是已换了主人?”宁奕皱眉道:“李长寿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声声慢只是沉默。

    “殿宴之上,无需畏惧。”宁奕平静道:“带着玄镜去吧,圣山齐至,李长寿不敢玩什么花样,殿前把话说清楚了,太子把事揭了,这事也就过去了。怕就怕,他背后玩些小手段,阴谋诡计,斩也斩不断。”

    声声慢摇了摇头,笑道:“区区李长寿,道宗虽大,但隔着十万八千里,书院还不至于怕他。”

    宁奕欣赏地看了一眼琴君。

    时隔三年,琴君身上多了一种极其罕见的魄力,就算是其他圣山的圣子,也不曾看见……可能与师尊有关。

    毕竟白鹿洞书院的院长苏幕遮,乃是星君境界就敢在青山府邸举刀与朝天子硬撼的角色。

    “啊哈,真巧啊……二位这是在谈情说爱呢?”

    一道带着笑意的调侃,湖畔的霜草被拨开,顾沧眼里带着盈盈笑意,很巧不巧地撞破了这一幕。

    江眠枫的俏脸飞上一抹红晕,嗔怒道:“顾沧,你在胡说什么?”

    一声咳嗽。

    钟离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平日里脚踩飞剑的两位大君子,与琴君关系极好,为了开这么一个玩笑,先前都是脚步极轻的前行,生怕惊扰了湖畔沉立的二位。

    钟离拍了拍顾沧肩头,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想找小院长聊一聊,找到飞琴瀑布那,小玄镜说你可忙着跟某位先生‘谈情说爱’……再说院子里都传开了,蜀山来提亲了。”

    宁奕也不恼怒,呵呵笑道:“确实是来提亲的,过两天请大家来参加玄镜和我小师侄的婚礼。”

    顾沧和钟离面面相觑。

    两人的背后,一个披着青袍,手中还捏着书卷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莲青。

    多年未见。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身上的气质焕然一新,原先的书卷气荡然无存,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三年的游历,让青君发生了蜕变,此刻的他,身

    上带着凛冽的掩盖不住的剑气。

    四座书院的大君子中,本来就以他为首。

    当年的青君,盛气凌人,带着傲气,如今那股令人不适的自负都消失了,身上的气质变得沉淀,但却更加锋锐。

    宁奕笑道:“莲青,好久不见。”

    青君盯着宁奕,眼睛都挪不开了,他的面颊上长了淡淡的胡茬,这几日来不及刮,显得有些沧桑。

    “宁奕……”他笑了笑,道:“我去过北境,可惜没见到你。”

    那次天海楼之战,他也参加了。

    这是莲青心中的遗憾,这三年来虽说游历,但时不时也会回府,那次前往天海楼,他本以为能再见宁奕一面……但结果却是有些可惜。

    这些年,星辰榜一直高挂着宁奕的名字。

    事实上,已经该换一拨新的浪潮了,只是莲花阁一直无人,星辰榜便一直未曾更替……当年青君败在宁奕的手上,游走三年,败敌无数,心中的遗憾却一直没有填补。

    “宁奕,听说你击败了东皇。”

    莲青走出霜草丛,来到了冰湖旁,他的眼神无比认真,同时身上也升腾出阵阵剑气,道:“这些年……我一直想与你再交一次手。”

    宁奕无奈叹气,道:“你还是老样子啊……一如既往的好战。”

    莲青盯着宁奕,他发现对方身上的气息,如深渊一般不可探测,但怎么去看,都只有一颗“命星”。

    不……不可能。

    如果只有一颗命星,当年就不可能击败东皇。

    “有意思。”青君忽然笑了,他毫无预兆地前踏一步,手中的书卷瞬间散开,化为无数流光,一旁的声声慢瞳孔收缩,下意识想要阻拦,却被宁奕一只手轻轻拦住。

    宁奕与莲青一同踏出一步,两人相距本就极近,一步之后,几乎是贴靠在一起,莲青低身沉肩,一击肩撞……这位书院圣子竟然以肉搏之战展开了帷幕,而让宁奕惊讶地是,这一击肩撞的力度极沉!

    “砰”的一声。

    宁奕倒飞而出,只不过并不狼狈,双脚离地,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远方的冰湖之上,水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落脚之后,闷响声中,冰层的最底部绽开了一张霜花蛛网。

    “好体魄。”宁奕笑着拍了拍手,望向远方的青君。

    湖畔之旁,气质有些颓废的莲青,此刻换了一副模样,数百页青书化为炽烈光芒,围绕着他,孔雀开屏般哗啦作响,他已不是当年身形单薄的剑修,此刻看上去,佛光加持,竟然有三分菩萨宝相之意。

    “去东土走了一趟。”

    莲青淡淡笑了笑,衣袖翻飞,三颗命星凝聚,他竖起一枚手掌,柔声道:“切磋一场,点到为止。”

    宁奕做了个跟莲青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的背后,无数神性狂舞,竟凝聚出了一尊一模一样的菩萨法相。

    莲青神情一怔。

    宁奕笑着揖礼,道:“那就,得罪了。”

    ……

    ……

    (今天状态实在不佳,不一定还有更新……我会努力写到12点,如果没有更新,大家就别等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圣天书

    冰湖雾气磅礴。

    两尊菩萨法相坐落而起——

    两人遥遥一揖。

    青君三年游历,在东土佛域,修成一门佛门功法,修为大涨,如今已是命星三重天的境界。

    这等境界,在当年那一辈的修行者中,已是凤毛麟角。

    钟离,顾沧,如今只不过是命星一重天,距离二重天的瓶颈,还有一截距离。

    而声声慢,也不过是二重天的修为……书院的四位君子之中,以如今青君的修为最高,实力最强!

    书院修士,擅驭飞剑,近身厮杀反而不精。

    而莲青如今则将自己的短板,完美补上。

    其实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当年宁奕在他面颊上狠狠打的那一拳,让莲青认清了自己的弊端……

    声声慢评价地非常准确,莲青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修行者,他不仅仅能够接受失败,而且还能从中总结,反思,汲取,提升自己。

    他修行多年,一直在期待着与宁奕的一战!

    今日,等到了!

    ……

    ……

    “轰”的一声。

    莲青前踏一步,脚底冻土炸开,这位青袍书生,一抖袖袍,浑身气劲炸开,漫天青光便如孔雀翎羽一般疾射而去。

    书院的驭剑法门,也被青君完美地融合。

    他手中的那卷青书,并非凡物,而是一件在书院之中也算鼎鼎有名的宝器,乃是圣乐王所留,名为“圣天书”!

    天书炸开,化为万千剑气,射向宁奕,在半空掠过数百道流光,冰湖冰面寸寸碎裂,宁奕双手结印,不退反进,同样的前踏一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莲青的身上……手上的动作,抬臂的幅度,以至于掐诀的细节,都与莲青一般无二!

    声声慢瞳孔收缩。

    这样的姿势,她在小师妹身上见过。

    玄镜是太和宫付出极大代价培养而出的道胎,悟性极高,一般师尊教导刀法,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学会,而做出的动作,虽意境不足,但却无比标准,幅度和时机都完美无缺。

    她曾经私下问过玄镜。

    小师妹指了指自己脑袋,说神海里有一个叫做“大道长河”的东西……

    江眠枫神情极其复杂地凝视着此刻与青君一同结印的宁奕。

    太和宫能培养出玄镜。

    那是被逼到了绝境。

    宁奕……若是自己没有记错,他刚刚入天都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等资质,背后更没有道宗这样的庞然大物扶持。

    这是凭借大毅力,硬生生悟出的“后天道胎”?

    太匪夷所思了。

    声声慢不知道,宁奕的背后有周游相助,点破了道胎中最重要的一环……可即便如此,成就后天道胎,仍然是极其逆天的一个奇迹,宁奕在妖族天下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劫杀,才与小白帝交手时破境。

    大造化与大机缘,总是伴随着生死之间的大危机。

    “你有天书,我也有。”

    宁奕轻笑一声,落指成阵,神海之中的大道长河,极其快速地拆解着青君的法印,其实他并没有逆天到“同步结印”的程度,这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炫技的手段

    ……他以道术长河看破了莲青的道果,于是借用着自己的道果,重新复制了一份“外在”相似的法相。

    山字卷拢和着四面八方的剑气,化为一道道流光,与青君的“圣天书”撞在一起。

    整座冰湖,地动天摇,结了极厚的冰面,瞬间就被击沉,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湖畔观战的琴君,钟离,顾沧,三人面色皆是一变,向着远方倒退,直至退出五十丈外,才能看清雾气之中的交战轮廓。

    宁奕和青君已是匿在雾气之中。

    两尊法相贴身肉搏。

    只听得砰砰砰的撞击声音,冰湖不断有雾气炸开,一黑一青两道长袍化为流星,拳脚相争,速度快得肉眼难以看清。

    宁奕和莲青,在真正对上之后,极其有默契地放弃了以星辉神性灌注的争斗,如果真的动真格打起来,恐怕整座书院都经不起折腾,至少这方圆十里,会被两人拆得一片荒芜。

    湖畔观战的琴君也松了口气,捏在手中的符箓,原本亮起的光芒,旋即黯淡下去,如果这两人打得上头……后面该怎么圆场,可是一个麻烦事。

    放弃了星辉神性,两人便真正以拳脚的造诣争夺高低,比起多年重逢的“交战”,更像是某种心得武学之上的印证。

    莲青的身子虽然瘦削,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极其饱满,他历练大漠之后,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宁奕,我在东土大漠,遇到了一个武僧,跟他打了一场。”

    莲青一击鹰爪,狠狠向着宁奕面颊抓去,被两根手指挡住,同时伸出一只手,按下宁奕的膝撞,两个人陷入劲气之争当中。

    “在他身上,我学会了一式杀法。”

    这位书院大君子,话音变得极冷,道:“不知你能否敢接?”

    宁奕笑着应道:“有何不敢?”

    下一刹那,局势陡变!

    青君身上的骨骼陡然松散,长袍发出“啪嗒”的震响,震出一层冰屑,瞬间从僵持之中跳脱出去,气势变得极其凌厉,起身便是一击压掌,宛若天神下凡。

    宁奕的神情一直轻松。

    但看到这里,眼神却是一凝……这一式,似乎有些熟悉。

    莲青的这一掌,宛若佛陀降世,却是杀意荡开,似乎要以杀伐之道镇压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大势已至。

    宁奕抬起一掌。

    “轰”的一声,两掌对在一起,宁奕脚底冰块炸开,一层湖水荡漾,他的双脚踩掀下去,溅出一连串的冰冷水珠,鞋底却是滴水不沾,仍然干燥,一层无形气浪围绕,以宁奕为圆心,冰湖下压,挪出了一个半圆。

    “好气势。”

    宁奕笑着称赞一句,松开背负在后的那只手,但仍然是只守不攻,青君面无表情,再是一掌,这一掌基于先前威势,已是截然不同,先前两人平等而视,如今宁奕已“矮了一头”,他的背后,那尊法相怒目圆瞪,尽绽光芒,圣天书亦是回拢,化为丝丝缕缕的衣袖,如同一件熠熠生辉的僧袍,覆在莲青身上,这一刻青君气焰陡涨,如圣僧一般!

    第二掌。

    冰湖方寸半里,尽是炸裂。

    宁奕以山字卷随意凝聚的法相,直接破碎,

    化为一圈虚无,荡散开来。

    天地之间,只剩下莲青和那尊庞大的怒目菩萨。

    青袍飘摇。

    原先只高宁奕半个头,此刻高了一整个头,高高在上的莲青,瞳孔都化为圣天书的金灿之色,掌心血液汇聚,倒转凝出一个“卍”字佛印。

    这是青君第三次压掌。

    法相几乎快要凝聚,形成一尊真实降世的菩萨,冰雾被掌印气浪荡开,就连站在远方芦苇霜草丛中的沧离二人,都能清晰无比地看到此刻的景象。

    “青君……好强。”

    声声慢心中一惊。

    三年游历,成就三颗命星……她本以为,莲青只是刚刚突破,但不曾想竟有如此修为,命星境界,书院之内恐怕已无人是他对手。

    以大毅力,修行金刚之体魄。

    书院这么百年来,只有莲青做到了。

    而让她更加惊讶的,是宁奕已接了三掌,神情看起来仍然轻松,看起来局势不顺,陷入湖中……但一滴水也不曾沾到他的衣袍。

    天地之间,一片颤音。

    莲青的这门“杀法”,每一掌都如叠浪,一掌更比一掌强,接下第一掌,便很难躲过第二掌……十掌尽数打完,那么便是命星三重天巅峰的修行者,恐怕也要重伤!

    这是阳谋。

    而宁奕就这么硬接下了。

    时隔多年,莲青也知道,当年初入天都皇城的宁奕,在红符街与自己对上之时,并非是后境修士……当年的宁奕利用自己的自负,赢下了赌约。

    而如今重逢,他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宁奕的自负。

    这其实是青君的“狡猾”地方,他并非是不懂变通之人,既然要与宁奕一战,那么不仅要打得光明磊落,也要打赢!

    第四掌第五掌,每一掌都将冰湖掀翻一次,漫天翻滚的水珠,冰屑,前一拨来不及炸开,后一拨便已经追上——

    一直打到第九掌!

    莲青神色阴晴不定,盯着那个始终只比自己矮一头的黑袍男人,神色已是凝重,但却始终没有再“下坠”丝毫,袖袍也没有沾水。

    如果说,自己的压掌一击一击如叠浪。

    那么宁奕便如同深渊,不可见底,给自己一种感觉……无论自己下一掌力度有多大,对方都能接住!

    第十掌——

    青君怒喝一声,额头青筋鼓起,身上覆盖的圣天书汹涌燃烧,似乎要将整片冰湖都一掌击碎。

    宁奕眼神凝实,他抬起右手,运转纯阳气功法,凝聚生字卷的气机,与青君的第十掌狠狠对在一起!

    “轰”的一声——

    天地崩塌。

    一股极其精纯的力量,横扫了冰湖。

    冰尘四溅。

    青君的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打中,神色陡变,抛飞而出,那尊巨大的菩萨法相被打得支离破碎,圣天书也炸裂开来。

    他重重跌入水中。

    另外一边。

    宁奕看着自己的掌心,神情复杂,有些不敢置信。

    他拿着仅仅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

    “纯阳气……未曾修成,便如此霸道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厚颜无耻之人

    “莲青!”

    钟离焦急的点地掠出,冰湖一阵哗啦作响,那袭跌入湖中的青衫,不需外人搀扶,便自行站了起来。

    莲青的模样有些狼狈,衣袍浸湿,还粘着冰渣,他轰出第十掌的左手掌心,已经一片焦黑。

    青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这位应天府书院的大君子,盯着自己掌心的痕迹看了许久,他的眼神极为认真,并没有挫败,相反仍有凛凛战意。

    “这一招,名为什么?”

    青君望向宁奕。

    宁奕收回神性,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摇头笑道:“这一招没名字……”

    想了想,宁奕还是撒了个慌。

    “蜀山的不传之秘。”宁奕咳嗽一声,道:“总而言之,输在这一掌下,输得不冤。”

    “输得不冤……”

    莲青喃喃自语,他脑海中回想着対掌那一刹的场景,宁奕那一掌下,漫天骤烈的暴雪直接将涌来自己吞没,就连原本固若金汤的神海都受到了冲击。

    在恍惚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日月星辰,都在围绕着一人旋转……那是一尊桀骜不驯的“神灵”!

    蜀山的不传之秘么?

    还是说,超越涅槃的秘术?

    莲青一阵失神。

    自己的确输得不冤,这一掌的意境,功力,都比自己的章法要高深太多。

    苦笑一声。

    莲青拍了拍自己肩头的冰渣,甩了甩头,甩掉一脑袋的冰渣碎片,星辉运转,一股热烟升腾,湿透的青衫重新干燥如初。

    宁奕来到了青君的身旁。

    他轻轻开口,说了三个字。

    莲青怔住了。

    “伐折罗。”

    宁奕眼里带着笑意,道:“你在东土大漠遇到的那个武僧,就是‘伐折罗’,你跟他打了一架?”

    青君神情古怪道:“你认识他?”

    莲青回想着大漠交手的画面,他闷闷道:“那个家伙很强,打了好几场,没分出胜负,最后我和他言和了,交换了一些修行心得……我也修出了佛门的金刚体魄。”

    “那个家伙啊……的确很强。”宁奕认真点了点头,道:“他是律宗的律子,佛号道宣,未来会是灵山的律宗大宗主。”

    青君神色恍然。

    怪不得。

    他在东土大漠遇到的那个武僧,沉默寡言,几乎不曾说话,两个人遇在一起,就莫名其妙开打,那家伙极其好战,而且极其能战,这也是不打不相识……打完之后,莲青问他的姓名,他也不曾开口回答,只是告诉青君,他乃是这东土大漠上的“伐折罗”。

    道宣与莲青一样,某种意义上,两人虽出身不同,但都是跋涉的苦行者。

    律子在败给神秀之后,便孤自一人,行走大漠,以“伐折罗”的佛宗神灵之名惩恶扬善。

    这两人之间竟然还认识……

    宁奕忍不住笑了。

    “其实律宗的佛印里,有一个小的瑕疵。”他展开大道长河,在灵山修行的时候,宁奕住在天清池主的府邸之中,除了壁画之外,还有诸多灵山的典籍可以观看,关于禅律两宗的一些修行,还有远古的功法,他了解颇深。

    道宣是实战派,而且有着“天赋传承”——

    某种意义上,律子所得到的“功法”,乃是佛门传承直接延续的精神产物,基本不会出现意境上的偏颇,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在战斗之中得到经验。

    而青君这种在大隋境内土生土长的剑修,想要修行体魄,融入另外一门修行法,难免要走弯路。

    宁奕弹指之间,冰雾扩散,凝成一副人体脉络画卷。

    他轻轻点了几个穴位,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三处的运行周天改动一下。”

    莲青皱起眉头,眼神闪烁,试着运转了一下。

    他面色讶然地望着宁奕。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宁奕浑不在意的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几本书卷到你府上,灵山修行法,分为禅律两宗,彼此有所交融,效果会更好。”

    顾沧和钟离面面相觑。

    须知,哪怕在书院之内,互相交流高阶功法,都是触碰条例的……至于真正核心的修行法,外人根本无法触及。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在大隋境内的根深蒂固,才有了周游在珞珈山的传道。

    年轻的紫霄宫主很清楚,这种状况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一旦这世上出现了一位“道胎”,那么这位道胎几乎不会有悬念,在成长起来之后,直接横扫所有圣山的圣子!

    这些传统的,古老的修行法,既有优点,也有弊端。

    想要成为真正顶级的修行者,必须要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超脱原先的功法,来开辟自己的道!

    莲青眼神凝重,他并没有接受宁奕的好意,而是沉声问道:“宁奕……我与你并非好友,你为何要帮我?”

    应天府先前,处处与宁奕为难。

    甚至还在青山府邸撕破脸面,而且因为宁奕的缘故,府主朱候被打入红拂河,整座书院一蹶不振……这已经不是非好友的关系了。

    这其实是“仇家”。

    只不过莲青并非是一个小人,应天府书院也不像是小无量山那般睚眦必报,盯着蜀山不断报复……这些年应天府书院陷入了沉寂,却也是在慢慢发力,对蜀山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宁奕没有回应,也陷入了沉默。

    “若是你想要我承你的情,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莲青眯起双眼,道:“我曾经败在你的手上,不管如何……我会赢回来。这份功法的弊端,我自己会慢慢寻找,要不了多久,就可完善。”

    宁奕洒脱一笑,道:“莲兄,倒也不必多想。其实圣山秘术,无需那么严防死守,只需要稍有交流,大家都会有所裨益。”

    “想必你去东土走一趟,也不是为了自己吧?佛门的体魄修行法,还是要传给书院里的弟子。”宁奕淡淡望向莲青,他轻柔道:“这份修行法便当做礼物,送给书院好了……不过不是送给应天府的,而是送给四座书院的。”

    这下,轮到钟离,顾沧惊讶了。

    书院的最弱势,就是体魄。

    一直以来,书院的剑修法门,都极其高阶,而且相当霸道,如果要修行体魄,也需要一份强大的炼体之法。

    在曹毗的那个年代,剑器近的那个年代,还真有那么几份淬炼体魄的修行法,但是历史演变的缘故,最终都遗失了……连着好几代,书院

    也没有出现体魄方面的天才大修行者,于是功法没落。

    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莲青远去大漠,自身开辟肉身修行法,其实是一个大毅力的行为,但是这门修行法自己修行尚可,想要达到“普世”的阶段,还需要诸多打磨。

    某种意义上。

    苏幕遮收玄镜而弟子,其实有着“振兴书院”的念头,一旦菩萨蛮这位道胎弟子成长起来,那么困扰书院的最大问题,体魄方面的修行法弱项,也能理所应当的解决。

    “宁兄,当真如此大气?”顾沧笑着开口,打趣道:“虽说我书院在北境长城打架的时候出了力,但送修行法的事……我怎么不太信呢?”

    “莲青是大毅力之人,我是相信这门修行法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善……”

    钟离拍了拍青君肩头,柔声道:“宁兄手上若是有完整的法门,我们当然愿意拿,毕竟相互对照,彼此印证,也是一桩美事。但……宁兄,不妨把话说清楚,毕竟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钟离和顾沧都是聪明人。

    他们的修行境界虽然不如青君,但在天都久居,人情世故懂的极多,既没有拂了莲青颜面,也顺势把话题继续下去。

    莲青有了台阶下,此刻只是沉默,等着宁奕的回应。

    宁奕笑了笑,目光投向了声声慢。

    另外三人的目光也都顺着投向了声声慢。

    江眠枫有些错愕,她的面颊上飞了一抹红晕,所幸被面纱掩住,看不出究竟,只听得断续的嗔怒声音。

    “你们几个……看我做什么?”

    顾沧钟离神情微妙,心想送功法的事情,不会是江宁两人之前就谈好的吧。

    白鹿洞这些年与蜀山交好……所以宁奕直接送了一门修行法?

    宁奕笑道:“我家的小师侄,是个先天金刚,估摸着要被白鹿洞书院的小道胎拐跑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你们书院就会有淬炼体魄的修行法了,不如我今儿先送了,大家冰释前嫌,宁某便以这部修行法,来弥补前些年我对书院做的‘破坏’。”

    这话,说得太坦荡了。

    我宁某,做得就是锦上添花……关键是,书院还确实需要。

    这话说的书院几位大君子都沉默了。

    宁奕笑眯眯道:“考虑考虑?不要就算了,你们等莲青自己完善,还是小道胎参悟?”

    “如果要算旧账,也可以,你们仨一起来吧,替书院长辈跟我打一架,愿打服输,或者赌些宝器也行,莲兄的小本本似乎挺不错的,要不再打一场?”

    利诱,威逼。

    无耻,卑鄙。

    三位大君子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了这几个字。

    “要了!凭什么不要,你欠我的!”莲青第一个开口,狠狠盯着宁奕,道:“明儿就送到我府上!”

    “好嘞。”宁奕立马笑道:“莲兄好气魄,能进能退。”

    “彼此彼此。”莲青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宁兄,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宁奕如沐春风,很是受用。

    “谬赞,谬赞。”

    这话儿当年听过啊,徐藏最喜欢的赞赏之词。

    厚颜无耻。

    宁奕发自肺腑地觉得,嗯……他也很喜欢!

第二百五十六章 殿前欢(一)

    “宁先生,谢谢了。”

    冰湖一战,惊起了不小的波澜,虽然有三位大君子掠阵,也引发了外界的围观,声声慢没有对外宣布宁奕和青君交手的消息,她吩咐了几位书院弟子,封锁了冰湖。

    两个人在书院如画的泼墨山水间行走。

    虽是寒冬,小山冻雪,腊梅点缀,这番景象却是很美。

    “谢什么?我倒是要谢谢你。”宁奕轻声道:“此番若不是你替我搭线,我和应天府之间的矛盾……恐怕……”

    “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江眠枫挥了挥手,打断宁奕,从谈吐风格来看,她越来越像她的师尊。

    声声慢虽不修刀,但性格却跟刀修一样直来直去,绝不拖泥带水。

    她毫不掩盖的赞赏道:“宁奕,我欣赏你的魄力。我认为你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而书院也需要你这样的盟友。”

    宁奕点了点头,道:“矫情的话,我就不说了。蜀山此后便和书院同进退,等小雨来了,你我再商议道宗之变。”

    此行的目的达成了。

    宁奕此次来天都,捋清局势之后,决定替蜀山招揽盟友……在面对太子之前,他必须要拉拢一条属于自己的战线。

    一条与蜀山,将军府拢和在一起的战线!

    云洵已经加入了。

    而琴君与云洵这种把命卖给自己的亡命徒不一样。

    书院也和即将破败的情报司不一样。

    书院是天子脚下的书院,既有规矩限制,也有皇权照拂,如果说面对云洵,宁奕采取的是最坏的预算,谋划的是天都燃起第二次烈潮的打算,那么面对声声慢……宁奕则是为“美好”的未来布局。

    书院与红拂河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而合流之后的这等助力,已经胜过了境内任何一座单独拎出来的圣山。

    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

    江眠枫送宁奕离开书院。

    临行之时,天都又下了一场大雪。

    “孤家寡人,也不用送。”宁奕摆了摆手,道:“出了院门,我便自己回去了。”

    声声慢只是一笑,“若有机会,我带着玄镜去蜀山拜访。”

    “小雨过些日子便到

    了……太子殿宴,便能再见。”

    宁奕应了一声。

    两人刚出院门,就看到雪地中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华盖上落了一层雪,符纸飘摇,隐约可见车厢侧面雕琢的金灿莲花,这是宫里的马车……而且停在书院门口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只不过这个孤零零的架势来看,显然不是太子。

    宁奕心思通透,一下就猜到了马车里的那位是谁。

    他微微欠身揖了一礼,轻笑道:“江姑娘,那我就先走了。”

    “好。”

    声声慢也很聪明,只是一瞥,目光便似乎看穿了车厢的人儿,打趣道:“宁先生,谁说你是孤家寡人的?”

    宁奕前行的脚步微微一僵。

    ……

    ……

    “上门提亲的宁师叔,您可算是回来啦?”

    风雪呼啸,穿帘打盖。

    马车的车帘被吹得飘起又落下,趴在车窗的帷帽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吹着热气,像是吹着额前碎发,帷帽皂纱,以及马车布帘,毫不在意片片雪花落入厢内,落在肩头,落在帷帽外的发丝之上。

    看到宁奕走近了。

    徐清焰乐了。

    她笑眯眯扔出一枚果子,道:“喏,特地给你准备的冻梨,可好吃了……尝尝?”

    宁奕双手接过果子,冻梨是天都这几年才兴起的食物,其实以往他在西岭就吃过了,西岭那鬼地方天地大寒,风雪骤烈,菩萨庙地下面埋几颗梨子,挖出来就是冻梨了。

    冻梨以往在天都是贱卖都卖不出去的食物,只不过这几年却变得异常火热,据说是徐清焰一次离开东厢,坐在酒楼上啃冻梨,被一位画师看见了,当街临摹下来,这幅画一下子传遍天都大街小巷。

    据说是天下第一绝色的东厢徐姑娘,第一次有流传而出的画像,太子破天荒没有限制画像的传播,于是这副画像上女子的美色也切切实实传到了每个天都居民的眼中,而对应的,冻梨也好卖了,大家都爱上了这个“食物”。

    时不时有年轻姑娘坐在酒楼上,推开木窗就着晚风,模仿徐清焰啃梨……只不过这些姑娘的姿色却是“各有千秋”了……

    咯嘣一口,很脆

    ,很甜。

    “好吃。”

    宁奕一边啃着梨,一边咕哝道,“不是,我去书院提亲的消息怎么就传开了?这也忒快了吧……”

    徐清焰哼了一声,故作神秘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背负在后的双手,悄咪咪给马车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立即会意,调转车头,向着一个无人的方向离开。

    偌大雪地,就只剩下两个人。

    “我不光知道,你去书院提亲了,我还知道……你是给你的小师侄提亲的。”徐清焰先是压低声音,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她摆了摆手,很有义气地道:“放心,消息没传遍天都,我已经帮你压下去啦。”

    宁奕忽然想起了三二七号以前撰写的关于太子的桃色谍报,面色古怪问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八卦消息,太子也交给你处理?”

    “什么叫歪门邪道的消息!”

    徐清焰没好气哼了一声,帷帽下掩盖不住的骄傲。

    “你可不要以为,天都三年,我什么也没做……信里都说了,我现在也算是天都响当当的人物了!”

    宁奕啃着梨,被呛了一口。

    徐清焰的那些信……他到现在还没拆开,自然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怎么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

    “噎着了……噎着了。”宁奕只能撒一个蹩脚的谎,好在徐清焰并没有生疑,他连忙岔开话题道:“你特地在书院等我,不会就是为了给我塞个冻梨吧?”

    徐清焰一下子怔住了,两个人在雪地里行路的速度变得很慢,她似乎在犹豫,在纠结,然后停下脚步,认真看着宁奕。

    “是……也不是。”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不……当然不是。”

    徐清焰抬起头,认真问道:“宁奕,到如今,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

    ……

    (特别对不起等待到现在的读者,公众号说了8-10点两更。但是卡文太严重了,写的实在不满意,删删改改。我今晚会熬夜,把答应的章节补齐,不熬夜的朋友就不要等了。这一章的字数有点少,就是为了说这么一个消息。再次抱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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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介绍:
霜杀百草的年代,少年走出菩萨庙,接过全天下最重的剑,向着人世间,斩开了一线光明。 …… …… VIP群【莲阁】:549974786。(进群需要提供粉丝星值截图。) 一群:深水巨兽群:559826111。(已满) 二群:剑骨聊天群:903405682。(妹子群主,欢迎灌水。)剑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